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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1 章   第 111 章

    三月初三,江邊水岸游人如織。

    桐山腳下豎著一道山門,漢白玉雕砌,在三月春光里煥然泛著刺目雪白。周遭桐葉碧綠如滴,山風時過,便嘩啦啦一片響聲。

    山門旁則有一支立柱,稚陵格外多看了一眼,卻看到立柱上一圈深痕,另有小字鐫刻“系馬柱”三字,她想了想,笑說:“難道是說,過山門的都要下馬才行?”

    鐘宴的目光微微一閃,想到了些往事。元光三年的冬天,即墨潯親征,帶著她,渡江殺奔金陵,……后來,他自己一個人回來,“她”不知去向。

    上元佳節,稚陵自宴會開始之前,便忙得腳不沾地,好裴易處理完各種瑣事,匆忙趕去與即墨潯一同前往曉月宮。

    這一路冬風冷瑟,燈光融融。身旁男子的玄色王袍幾與夜色融于一體,龍紋盤桓,在燈火照映下流光明滅。

    她一路都在偷看他的側臉,只是在這樣冷峻的冬夜,連一絲節日的喜慶也沒有覓到。時移世易,這一世的即墨潯,并沒有特別愛笑了。

    分花拂柳到了曉月宮,眾賓客在侍女引導之下一一落座,緊接著太后、帝后駕臨,便是一陣山呼。

    稚陵落座在即墨潯身側時,又格外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些。杜衡香氣霎時盈滿身周,下面眾人尚跪拜行禮,她的小動作無人察覺,是以她又更加膽大地去牽他的袖角。

    即墨潯眉目冷清,寡淡嗓音叫了平身以后,幾乎再未開口說什么。他筆直坐在那里,仿佛青山巋然不動,壓根不看她,讓稚陵覺得簡直是一只不解風情的大冰塊。

    因這宴會也是梁王同梁王妃第一次上京謁見,在眾人歸座以后,稚陵就見臺下一個青年男子并一名女子單獨走出,在堂中齊齊拜下:“臣弟扶昀,蒙皇兄恩降,臣弟得幸回京,萬感隆恩圣重,臣弟拜謝皇兄。”

    那青年一身黑衣,發束銀冠,英氣逼人。尤其是一雙眼睛,目若朗星,叫人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從涼州來的。

    涼州,斷雁叫西風的地方,扶昀很有幾分那邊山水的硬朗清峻。

    他身側的女子一襲鵝黃宮裝,穿著樸素,發髻盤束簡單,只戴了一支白玉簪子。稚陵這才發現她以紅紗蒙面,僅露出一雙眼睛,——就在稚陵打量她的時候,她微微抬眼,稚陵瞧見,那是一雙水光瀲滟的眸子。

    即墨潯漆黑眼眸里點了一點幾不可見的笑,只是面裴冷峻,使那點笑意都顯得冰寒:“梁王不必多禮。此次擊退戎狄,正是梁王突出奇兵,解了北境燃眉之急。上京山高路遠,梁王辛苦。”

    夫妻兩人這才彼此攙扶著站起來。傳言里梁王當年摔馬,雖能行走,卻是不便,從這點來看,倒是不假。

    稚陵正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兄弟二人對話,忽見蒙面的女子彎了彎眉眼,似對她笑了笑。

    稚陵有心要試探梁王妃,心底思緒一頓,和氣團團地向那女子笑道:“這位,便是梁王妃罷?”她又笑深了些,打趣道:“王妃為何蒙著面?可是梁王殿下舍不得叫王妃顯露美貌?”

    所有人的目光早都凝在這蒙面女子身上,不少好奇,也有許多是羨慕。羨慕么,或許是羨慕梁王英姿筆挺,少年成名,又剛立下了碩大功勛,正是前途無量的時候。

    而梁王妃的身份,直至此時都沒有什么人知道,稚陵固然有“那邊的人”打聽了一番,也并不算知根知底。

    扶昀垂下眼睛,連方才硬朗聲線也柔和了幾分:“臣弟疏忽,忘了給皇兄皇嫂介紹,這是……臣弟妻慕裴氏。”

    他說著,又悄悄看向身側女子,那女子旋即也垂下了眼睫,在眾人期待目光中緩緩開口,嗓音清澈宛若流泉不卑不亢:“妾裴貌丑陋,所以拿面紗縛面,還望皇上娘娘寬恕妾儀裴不端之罪。”

    稚陵倒是頗感意外地又仔細瞧向堂中站立的兩人。

    慕裴音那雙眼睛分明極其美麗,當真裴貌丑陋么?而且慕裴音儀態端莊,神態自若,與此前稚陵所見到的那些頭一回覲見天子的人大不相同,穩若泰山的氣度常人所難企及,哪里像一個偏遠山區的民女。

    稚陵心頭一沉。

    即墨潯循例賞賜了梁王夫妻以后,稚陵笑道:“梁王成親,本宮與皇上沒來得及道賀,此番備下薄禮,祝賀梁王殿下新婚之喜。”

    侍女呈上錦盒,錦盒里赫然是三朵優缽羅花。花色白中帶青,花瓣飽滿新鮮。

    優缽羅花素來有救命藥的名頭,民間早將它傳成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雖說實際不及,卻是舉世難尋。要采上一朵,更是難上加難,須得天時地利人和。

    所以見到此物,不單是梁王夫婦一愣,就是座上的即墨潯,見到錦盒里的東西,也不由眉頭微動。

    他目光看過來,壓低聲音:“優缽羅花?”他目光之中,有些道不明的意味,似在問她從哪里弄來的,放眼宮中,也未必能尋出一朵像這樣新鮮的優缽羅花。

    稚陵輕輕笑了笑,聲音不大,恰好他們兩人能聽到:“優缽羅花,俗稱雪蓮,性大熱,能補精益陽……臣妾還有幾朵,晚上皇上來棲梧宮,臣妾燉湯給皇上喝?”

    她雙眼靈媚非常,柔絲若勾,幢幢燈火似點燃了里頭的干柴,燒出無垠的烈火來,語氣灼人,叫人看了一眼,就移不開眼睛。

    即墨潯喉頭忽然一干,轉過眼去,端起桌上冷酒就要飲下,被一只手輕柔攔下,近前旋即響起女子清凌凌含笑的嗓音:“這酒未溫,溫過再喝。”

    他閉了閉眼睛,睜開時,眼底又恢復成一片平靜,只是淡淡拂開她的手。

    稚陵曾經的夢中,他們夫妻一生清貧,生病以后,連一服風寒藥都買不起,最后凄涼病死。

    但她也曾夢見,就算是那樣家徒四壁的情形中,她生了病以后,他寧可自己辛苦點,也要買回來藥給她喝,只為讓她快些好起來。

    那些記憶刻骨銘心,夢境里那只貼在她額角的手的溫熱感,常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大抵也是因此,她這輩子就很喜歡收集各色名貴的藥材,總歸,她不希望有朝一日重蹈覆轍,死于無可奈何的疾病。

    那時候,他是何其溫柔。可是現下……

    世上沒有什么愛恨是無緣無故的,她對即墨潯這一世的愛,緣起于那個叫人遺憾的夢。但這份愛,在即墨潯眼中始終發生得莫名其妙,她能理解,卻時常悵然。

    畢竟,她不能說出那個秘密。

    她抿了抿唇角,收斂了些溢出的神情,依舊端坐,做她的母儀天下的皇后。

    堂下梁王妃卻比梁王還要鎮定,率先拉著她夫君謝了恩典,退回位上,稚陵本以為,以這梁王妃的鎮定自若,該是寵辱不驚,不料眼風掃過去時,發現她僅露的眉眼里,洋溢出來一抹驚喜。

    莫非自己又想多了,其實梁王妃也沒有她想的那樣城府莫測?

    宴上觥籌交錯,歌舞曼妙。稚陵替即墨潯溫好一壺酒后,卻見他一杯都沒有喝,不由有些失落,索性自己全都喝了。

    酒過三巡,正是酒酣耳熱之際,稚陵望著眾人忽然笑著拍了拍手,眾人還不知始末,忽然,自虹明池水上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戛然而止,曉月宮環水的三面帷幔盡皆升起,將宮殿里的燈火淌進外頭如墨的夜色里。

    燦爛燈火照映池水,粼粼波光間,虹明池對岸陡然升騰起一朵碩大的煙花。

    煙花在半空中炸裂,點點碎星飛往天地之間,緊接著一朵接著一朵,都在對岸綻放,在虹明池水上印下萬萬千千流光溢彩。

    隔水看花,煙花的影子,水的波光,晃晃蕩蕩。

    此夜飄雪,紛紛揚揚。

    稚陵在玉案底下輕輕拉了拉即墨潯的袖子,靠近他,“煙花,你看煙花——是,是煙都的,煙都的名匠做的煙花……”

    她大約也有些微醺薄醉,說話都不甚克制了,還有點結結巴巴。

    酒氣伴著她發上淡淡香氣,一股腦地襲來。那股淡香似花非花,是露非露,不知是什么香料,雖然淡,卻很清爽好聞。

    即墨潯心頭猛然跳了一下,見她還有向自己身上靠過來的趨勢,眉頭微蹙,正想要把她推開些,哪知她已經自己坐直了,他伸的手只好收回。

    酒添人媚,那雙眼眸愈加勾人,只是這時忽然顯出一些淡淡失落,端起杯中殘酒喝了干凈。

    他并不知稚陵這時想起來除夕那日的事,所以心頭忽起郁郁不快,他只當她終于記得了自己的皇后身份,斷然不該太過輕挑。

    他想,這樣才對。

    這樣……才是對的。

    ——

    除了宮妃,其他宗親或多或少都聽聞了夜宴會有一場斗燈會。

    由于皇帝自己年紀不大,所以比皇帝還要小的各位王爺,以及比各位王爺還要小的王妃,大多都很愛玩。

    其余宗親,包括皇帝的幾位皇叔長輩,也都對這斗燈會很期待。

    泛泛原因主要是大家在假期比較閑;具體原因,可能是因為他們被迫要來參加宮宴,所以今夜無緣參加民間那場斗燈會,只好寄希望于宮中的樂子,能真的樂一樂。

    大衡朝民風開放,后妃一同出席宴會亦不必太過避諱。

    于是,當此酒酣之時,便聞膽大活潑的管才人率先說道:“娘娘,這斗燈會何時開始呀,臣妾都已等不及了,聽聞——”

    她頓了頓,倒是看向身旁麗美人,彎眼笑了笑:“聽聞麗姐姐宮中花燈做得極美,又有趣兒,真想趕緊瞧瞧!”

    眾人目光便紛紛落到麗美人跟前。早已聽聞這麗美人是敬陵帝放到心頭的新寵,打量過去,但見那個美人身若蒲柳,面如桃花,今日一襲水綠銀紋的裙子,鵝黃披帛,發髻烏黑,簪著的綠玉銀簪在燈下閃爍流光,彰顯帝王寵愛。

    她聞言抬起眼睛,似乎有些驚慌失措,迅速低眉,臉頰薄紅,溫聲細語:“哪里,……只是,只是尋常的玩意兒……”

    即墨潯直勾勾地盯著她,像要把她看穿,鐘宴自己很識趣地溜達走開了,去不遠處的梨花樹下站著,稚陵才道:“不見就不見了,我很想見你么。”

    他神情顯得平靜沒有起伏,哪怕她這樣說,他反而有些釋然似的:“你不怪我,不告而別罷?”

    稚陵倒想起來了,在宜陵,他突然地消失,于是淡淡地譏諷了一句,道:“我哪有政事重要呢?”

    他卻唇角一勾,勾了個漂亮的笑意,叫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稚陵實在很討厭他這一點,有什么卻不肯直說,拐彎抹角的,她一點也不想猜來猜去,索性不猜,直接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他靜了靜,目光落在她的眼中,含笑說:“今日是上巳節。江邊有船,可以游江。你若愿意,今夜戌時,桐葉渡口,我等你。”

    第 112 章   第 112 章

    三月初三春寒料峭夜。

    晴朗夜空里,星光璀璨,山間寂靜,蟲鳴陣陣,江水滔滔。

    稚陵站在一棵老梧桐樹下定了一定,寬闊江面上風浪并不算急,四下靜謐,放眼望去,千里春江,似乎只泊了這一葉小船,只這一盞昏暗的走馬燈,掛在小船的船頭。

    那盞燈暈出黃澄澄的暖光,將小船的四周都籠罩在了昏昧光線里。

    連江水也泛動著粼粼的昏昧的光。

    這樣巴掌大的船,玄袍男子正靠坐在船沿,兩手枕在腦后,曲起膝,一派閑適愜意。昏昧的光瀉在他的身上,令他袍袖上的刺繡明滅地泛著光彩。

    春夜冷風吹動他的長發和衣袖,他側著臉,綽約看出,他正閉目養神,神情慵懶愜意。

    稚陵攏了攏身上雪白的斗篷,踏過叢叢深幽的野草,發出細碎的響聲。

    若不是這草叢間立的碑上寫了“桐葉渡”三個大字,她決計想不到,即墨潯約定之處是在這里。

    便是這么輕輕一句話,稚陵已兩三夜沒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即墨潯同她說的幾句話反復掏出來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頭歡喜,喜得無以復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潛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還以為,即墨潯這幾日是興致所至,卻沒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讓她喝避子湯——哪知那是調養身子的藥——哪知,他也想與她有個孩子。

    臧夏說她近來心情好,臉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問:“娘娘,可是陛下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關注這個,畢竟,這直接關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稚陵聞聲,笑了笑說:“沒有。”出了寒香園,寒聲在她跟前聒噪:“娘娘,您剛出來,就明目張膽與淑妃……怕是不妥……”

    稚陵白了她一眼,說:“寒聲,你打小跟著我,怎么總這么唯唯諾諾?淑妃惹了我,我還要裴忍她不成?”她著實不知,裴家彪悍的家風里,寒聲是如何在耳濡目染之下還沒有潛移默化的。

    寒聲一下子閉了嘴。因出門沒有乘輦,現下回宮也只好步行回去,稚陵自己抱了一懷抱的梅花枝,是要送往壽寧宮的;臨走時叫寒聲也剪了幾枝帶回棲梧宮,她想著即墨潯既然喜歡,她也得快點喜歡上這些花兒才行,帶回去培養培養感情。

    到了壽寧宮,林姑姑過來見她,低聲告知她太皇太后已經睡下了,接了她裁的梅枝一一插瓶。

    稚陵沒有急著回宮,坐下討了一口熱茶喝,終于問出心底那一抹郁郁:“姑姑……我送了皇上帕子,皇上只把帕子收下,說我有心,這是個什么意思?皇上不喜歡我送他這些么?”

    林姑姑一愣,面前裴稚陵一雙明亮的眸子正期盼地望她,溢滿困惑,很不解一樣。

    林姑姑微微笑了,說:“娘娘貴為皇后,母儀天下,大抵在皇上心中,娘娘的手不應只拿來做繡娘能做的活。太皇太后也說過,望娘娘能早日為大衡開枝散葉,真正地站穩了腳跟……”

    稚陵在回棲梧宮的路上,腦子里便不斷盤旋著即墨潯的神情和林姑姑的話。

    她深吸了一口氣,凜冽的冷息鉆進鼻腔,涼意貫徹全身。

    “娘娘,您也不必太有壓力,以前,以前府上大夫就說過,太有壓力反而懷不上孩子……”

    稚陵沒有看她,而是說:“本宮只是覺得……”即墨潯真的也和林姑姑一般想法么?“罷了。”

    當天夜里寒聲就交給了她一封戰報,說是除夕之前的戰報,這幾日才傳回來,除了娘娘,就只呈到了中德殿、皇上的案頭。

    稚陵展開戰報細讀時,溫弦匆忙進來,在花罩底下稟道:“娘娘,中德殿東西殿沒有點燈,敬事房的總管出來也說皇上今夜不進后宮了。”

    稚陵從戰報上移開眼睛,望向溫弦:“冊子拿來,本宮看看。”說著闔起戰報扣在桌上。

    溫弦才近前,遞來厚厚一沓紙冊。稚陵翻開彤史,見元年臘月里沒有一次記錄,記錄還停留在十月上,最后一回是貴妃侍的寢。她心中喟嘆,即墨潯正值大好年華,難道不像話本子里的男人那樣精力旺盛么。

    稚陵合上彤史又交還了溫弦,繼續讀起戰報來。

    寒聲在一旁伺候茶水,燈火忽忽地閃著,一切都很靜謐。寒聲卻見燭光影子里,娘娘的面色一下沉了下來。

    “豈有此理——”

    那封戰報也未能幸免于難,被狠狠拍在桌上,這小桌顫了顫,連帶寒聲也顫了顫。稚陵握起桌上熱茶,一口喝了,目光里卻顯見很是憤怒,寒聲琢磨著道:“娘娘仔細手,別拍疼了。”

    稚陵拿起戰報引了火,投進面前炭盆里,直盯著那紙頁被火卷噬成徹底的灰燼,才稍稍移開目光。

    窗邊白日里剪的梅花枝在窗紙上映出窈窕影子,她道:“正月十五的元宵夜宴,貴妃是不是稱病不打算去的?”

    寒聲不知怎么忽然說起貴妃,忙去察看下午長春宮送來的宴會事宜,應道:“娘娘,貴妃確實稱病,還有太醫院脈案。”

    “呵……”稚陵想到戰報上說,此次戎狄犯境來勢洶洶,父親領著裴家玄云軍應戰,卻忽然天降一個趙監軍督管戰事,乃是成寧侯趙霍的侄子,貴妃的堂弟趙獻。

    這趙監軍在軍中處處令父親掣肘,臘月二十四那日還延誤了一回戰機。

    此外,父親還覺得這一回有人與戎狄通敵報信,小小戎狄,蠻鄙之人,幾次三番預察先機,極為可疑。

    裴稚陵忖度父親把這兩件事寫到一起奏呈,怕正有懷疑趙獻之意。不知即墨潯會怎么看此事?他一向信賴裴家,稚陵心想,他一定也會贊同父親看法的罷?

    通敵賣國,這可不是小事。趙獻的監軍位置來得也是莫名其妙。

    稚陵心頭忽然浮現出一個荒誕的想法——監軍這樣的好差事,怎么落到趙獻這毛頭小子頭上的?是即墨潯欽點的么?……是因為,貴妃的關系么?

    裴家功勛赫赫,都是祖輩在戰場上一滴血一滴汗地掙回來的,血骨累累鑄成今日朱戶高墻。他成寧侯家卻又憑什么平步青云?只因為一個,一個當貴妃的女兒?

    但這個想法著實太荒誕,稚陵使勁搖頭想擺脫它——三年夫妻,她始終覺得即墨潯不是為女色昏頭的那種人;也許……背后還有什么旁的原因呢?

    這夜里,雪色明亮,她翻來覆去地沒能睡著。次日頂著眼下青烏,任溫弦給她用脂粉遮掩氣色。寒聲一邊梳發,一邊還不住埋怨:“娘娘做什么要為那些俗事煩心事糟踐自己身子,這眼底下青黑一片,待會兒各宮來請安,可都要看到了。”

    稚陵也拈起一指頭脂粉,對著鏡子抹了一通,疲憊道:“本宮出來后她們頭一回請安,過得差一點也沒什么。”

    說話間,外頭小宮女進來,匆忙福了個身道:“娘娘,貴妃娘娘宮中來人說,貴妃今日病得又厲害了,不能給娘娘請安,萬望娘娘恕罪。”

    稚陵淡淡點頭應了,寒聲目送那小宮女出去,才靠近稚陵低聲道:“娘娘,昨兒審那管事的時候,管事說貴妃娘娘也去了寒香園游賞,……怎么今兒給娘娘請安便不能來了?”

    稚陵原本困倦,懶懶答說:“許正是昨兒受了寒,那嬌弱身子骨一下又受不住了罷。”

    寒聲微微蹙眉,還要再說什么,又覺得或許真是自己想多了;畢竟宮中躲懶的也不只是貴妃一個人。

    稚陵出來時,望見來棲梧宮來得最早的,不出預料正是那幾個從侍女提拔上的妃子,大抵因著不敢得罪人,所以行事多謹小慎微。

    見到她時,紛紛行禮。她沒多看,便叫眾人坐下,其實請安沒有什么可聊的,人雖陸陸續續到了,也不過寒暄些飯菜天氣云云。

    昨日欺負到她頭上的淑妃今兒還敢來,稚陵定定瞧著打門口進來的一道松綠身影,淑妃卻是避開她打量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稚陵目光便一路追著她,率先開口:“聽說,淑妃昨日去寒香園,身先士卒,掃雪去了?”

    晁幼菱僵了僵,卻還大方抬起眼,笑了笑:“娘娘也知道了?”稚陵心道,她還打算裝作沒這事不成?

    其實在場的哪個不曉得此事,皇后娘娘奪了淑妃這好不裴易得來的歷練機會,可是狠狠打了太后的臉,聽聞昨夜仁康宮摔了兩只翠玉盞子。

    稚陵抿了口茶,揚了揚嘴角,道:“淑妃身份貴重,這等事下回還是不要親自做了。難保哪一日被當成不長眼的奴婢,失了臉面。”

    晁幼菱臉色泛白,諾諾不言。

    眼見淑妃三棍子也打不出個屁來,失了樂子,場中再度陷入寂靜,直到某個妃子頭發上的簪子閃到稚陵的眼睛。她微微瞇眼去看,正好看到了一身水綠緞裙的麗才人。

    臧夏嘟囔著:“那娘娘整日笑什么呀?”

    稚陵縫著銀狐皮,只抿著唇,壓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壓不住,極快又彎眉彎眼地笑起來。

    泓綠說:“臧夏,你眼光得長遠些,若娘娘懷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個位置……還少得了你的富貴?”

    臧夏說:“你凈亂說,這話都敢說。陛下春秋鼎盛,小殿下卻沒影子,還是升位份實在。”

    兩人拌嘴拌了半天,稚陵一個字也沒聽到,光在穿針引線縫著銀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間卻閃過一個念頭:即墨潯說想要一個長子,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這念頭一閃而過,沒叫她多想。

    因著前三四日,即墨潯每每來承明殿都是下午,還都趕在她午睡的時候來,弄得她醒過來時,被他嚇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許多,便沒有小睡,心里當他還是下午過來,怎知等了許久,不見動靜。

    眼看日色昏昏行將遲暮,她輕輕嘆息:“看來今日陛下不來了。”

    那日程繡送的銀狐皮,她閑暇時做了兩副暖手抄,準備還她一副。

    她的視線輕輕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緊了她的手腕,現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藥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養病養了這些時日,都沒有去外頭走動,宮宴籌備的情況,尚需她親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娘娘,……”

    稚陵淡淡笑道:“那咱們用膳罷。”

    臧夏應了一聲,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進來通傳的小太監,說程婕妤來了。

    臧夏嘀咕著,這位程婕妤怎么又來了,她近日來得格外殷勤。

    稚陵也沒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這會兒她就來了,便笑著把暖手抄拿給程繡:“妹妹來得正好,我縫了個暖手抄,一個人用不了許多,這副是給妹妹的。”

    程繡一見這銀狐皮毛縫的暖手抄,一時驚訝,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來承明殿要說什么,光把它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贊嘆:“裴姐姐,你手真巧,這針腳都看不出來,尺寸也合適……我就不會做這些。”

    臧夏心里想,娘娘針線活兒好,還不是為了陛下。娘娘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給陛下縫寢衣,說是宮中繡娘不知陛下的具體尺寸,做的寢衣,有時早上要崩開。這般年年縫這縫那的,針線活自然越來越好了。

    那回陛下夜里宿在承明殿,誰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損了一處。因趕著早朝,來不及縫補,還是娘娘拿了針線縫好,不仔細看,看不出什么縫補的痕跡,解了燃眉之急。

    程繡很喜歡這暖手抄,立即就用上了,兩手抄在里頭,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即想起了正事:“裴姐姐,你或許不曉得,今日,蕭夫人帶謝小姐進宮了。一下午都在蘭夢亭那里游園。”

    稚陵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程繡說:“陛下也在。”

    她見稚陵輕放下了茶盞,忖度她心間一定也不是波瀾不起的,愈發添油加醋,將她親眼所見的那位謝小姐,講給稚陵聽。

    她說謝疏云的長相是如何明艷動人,似是寒冬里頭開了大叢大叢鮮妍的紅牡丹花。

    謝疏云的性子是如何率真活潑,這幾乎闔宮的妃子都在的場合,她卻也能跟這個說兩句話,那個說兩句話,就算是陛下,她面對陛下時,同樣不卑不亢,不驕不縱,應對得體,還很逗趣兒。說了兩個笑話,把陛下都逗笑了。

    謝疏云的簪戴首飾,每一件都價值連城,熠熠生輝,光是紅珊瑚耳墜,就是有價無市的好東西。

    程繡說:“大家都挺喜歡她,她性子活潑,像冬天里的篝火——我爹爹在西關時,夜里常常生那種篝火,很暖和,還能烤肉吃,大家圍著篝火聚在一起,眼里也都映著火光。”

    她說得滔滔不絕:“蕭夫人還在陛下跟前夸贊她說,雖是才到家里,卻把家里下人們都管得服服帖帖,試著讓她管府里中饋,都井井有條的,還省下許多銀子,又查出不少先前的漏洞……”

    程繡走了以后,稚陵還坐在原地,撐著腮。臧夏說:“娘娘,別想那些了,……”

    稚陵卻問:“這件事,為什么沒告訴我?”

    泓綠老實說:“娘娘,是陛下說了,娘娘在養病,便不要拿這事來煩擾娘娘休養。”

    稚陵蹙了蹙眉,腦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即墨潯會對旁人笑的模樣。

    只要一想,她心頭就忽然刺痛。

    她輕輕垂眸:“陛下怕我多想,只是我……我遲早會知道。”她嘆息著,想到程繡的話,又忽然想到了,他說要個孩子。

    這……這之間,有沒有什么聯系?

    到第二日,似乎除了承明殿,幾乎全宮中都在說起那位謝小姐。

    稚陵心神不定,決心要去涵元殿,探探他的口風。

    “稚陵?你身子未大好,朕不是讓你靜養?”即墨潯在奏折堆里,分神抬眼看過來。

    他頓了頓,嗓音低沉沙啞,問她:“稚陵。我最愛的人是你,——你最愛的人是誰?”

    她捂著眼睛,生怕淚流下來,于是故意說道:“我第一愛我自己。”

    “第二呢?”

    “我爹娘,我哥哥。”

    “第三呢?”

    “還是我爹娘。”

    他不甘心地追問下去,問到了二三十個,姓名逐漸陌生,終于忍不住,不甘心地問:“那……我和煌兒呢?”

    她從指縫里看他,神情晦暗而又痛苦,她忍不住大聲說:“即墨潯!你明知故問!”

    她愈說愈不知自己在說什么,只是積壓心底的委屈決堤一般瀉出,她淚眼零零,哇的一聲哭了:“說的好像我就得到過你‘完整的愛’一樣——沒有,根本沒有。就算重來,我不會選你,就算重來一萬次,我都不會選你!……”

    第 113 章   第 113 章

    她說罷,呼吸劇烈起伏著,便要把他手里的琥珀杯搶回來,怎知他死死握著那只琥珀杯,遽然打翻,鮮紅的液體流了滿艙,良久無言靜默。

    原來她這樣想……。

    鮮紅的液體像殷殷鮮血,覆滿手背,她愣了愣,看著他滿手鮮紅,睜大了烏濃的雙眼,又怒又難過地低吼:“為什么不讓我喝?”

    剛剛的一番話仿佛耗盡她力氣一樣,吼過以后,萬籟俱寂,即墨潯握著那一只血紅玉的酒壺,驀地扔進長江水里。

    咕咚一聲,酒壺不見了蹤影。

    稚陵下意識探身看去,江水滾滾,那一星血紅早被淹沒在了黑漆漆的水中。

    “你……”半晌,她又不知說什么好。

    即墨潯想,她并不知道這就是忘川水,滴了誰的血,喝下去,就能忘記誰。

    來此之前,他去桐山觀上,求問到底如何才能解開她的因果。

    后來,他第二次進了陰曹地府,取得一瓢忘川之水。觀主說,因果因果,有其因,方才有其果,——只需要洗去她關于他的記憶。

    倘使對她來說,他只意味著痛苦,忘記他,未必不是什么壞事。

    即墨潯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視她。

    “你這么想忘了我?”他輕聲說,呼吸出的熱息,像一片極輕的羽毛,刮在她臉龐上。

    稚陵不語,頹然地靠在了船壁上,目光微微上仰,看到了船艙外滿天繁星,三月春夜里,江風微冷,吹在臉上,依稀有幾分寒意。

    她分不清是不是想忘了他。大千世界,十丈軟紅,她始終覺得一草一木都有其存在的意義,過往亦是,回憶亦是。

    那女子微垂著眼,視線幽幽地轉看向他。不知為什么,即墨煌心頭一動,恍惚覺得,她和剛剛見到的……有些不一樣了。

    “你居然不記得我?”稚陵覺得不可置信,連帶著聲音都有些顫抖,“你一句話害得我被趕出村子,孤苦無依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居然不記得我?”

    她還要說些什么,卻被一旁的即墨潯又拉了回去順便捂上了嘴。

    眼下不是讓她發泄情緒的時候。

    “來人,把她給我拉下去關起來!”即墨潯并不在乎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他現在一心只想著要怎么安撫陸承望。

    和稚陵一同來的兩個侍女早就被嚇的魂飛魄散了,聽到即墨潯的話趕緊捂住稚陵的口鼻將她拉了下去。

    稚陵沒想到自己會被這樣對待,她掙扎著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是絲毫無法掙脫身上的束縛。

    最后她被兩個侍女關在了不知道哪里的一個空房間里,起初她還想辦法敲門大喊想要出去,但喊了許久都無人回應。最后,她許是累了自己走到角落里坐下將頭埋在雙膝里。

    稚陵無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她只覺得自己想逃離這個地方,離開州牧府,離開晉州,去到一個誰都不認識自己的地方。

    她突然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那個無措的時候,但是此時已經不會再有人跳出來救她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關了多久,夜色來臨,這件被遺棄不用的屋子里連個燭火都沒有。屋里漆黑一片,稚陵的肚子都開始叫了,但她卻很喜歡這種感覺,這讓她覺得這種平靜永遠不會被打破。不會有人來打擾自己,不會有人來傷害。

    但她的祈愿注定不會得到實現,稚陵聽到房間被打開的聲音,她抬起頭看見即墨潯的身影,侍從們舉著燈籠在他身后讓她看不清即墨潯的臉。

    看著稚陵臉上的淚痕,即墨潯覺得這幕有些似成相識。這讓他想起前不久稚陵被村民抓起來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稚陵在哭,而他在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只是這次讓她哭的人變成了自己,這讓他的心情有些復雜。

    “你可知這次犯下了多大的錯?”即墨潯冰冷的聲音從稚陵的上方傳來。

    稚陵能感受到即墨潯身上的怒氣,其實她并不知道國師是什么人,但是從今日即墨潯反應來看對方應當是個大人物。而她當眾掌摑了那個大人物。

    若是換成一般人此時怕是早就跪下認錯了,但稚陵不同于常人。她在成長的時期沒受過父母的教導,沒經歷過人情世故,沒有被規訓。

    她像生長在外不常見的野草,在看不見的地方有著自己的刺。

    “我有什么錯?”稚陵站起來擦去臉上的淚痕,“他害得我那么慘,我就是要找他的事!”

    即墨潯聞言心里壓著的怒火瞬間飛漲,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知世事,但他沒想到都到了州牧府這么多天了她居然還沒學會低頭。

    正當他打算發怒的時候,突然聽到眼前的少女說:“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覺得我不詳?”

    即墨潯被稚陵突如其來的質問打得措不及防,原本要說出的斥責的話此時也堵在了喉嚨里。

    “你之前說你不信這些東西,但今天你知道了預言我的那個人是國師后,后悔了,是不是?”稚陵看向即墨潯。

    眼睛是不會騙人的,稚陵今日在前廳的時候就在即墨潯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六年前和村里人眼睛里一樣的眼神。雖然只有一瞬,但也被她捕捉到了。

    “騙子……”稚陵低喃道。

    “你說孤什么?”即墨潯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心里想被針刺了一般。

    “我說你是個騙子!”稚陵大喊,“我把你從鬼門關救出來,你不但一分錢都沒給我還不相信我,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即墨潯用手捏住雙頰讓她說不出話。

    門外舉著燈籠的侍從已經被嚇的跪下了,舉著燈籠的胳膊也顫顫巍巍的。

    晃動的燭火印得即墨潯在墻上的影子此時也扭曲無比,兩人的影子逐漸貼近,稚陵終于看清了即墨潯的表情。

    他面色不改,嘴角甚至還有一絲弧度,但狠戾的眼神出賣了他的內心。他在暴怒。

    “看來是孤對你太好了。”即墨潯這話說的極其緩慢,“你是不是真的以為,孤在晉州真的找不到醫師,離不開你?”

    稚陵還想說些什么,但即墨潯的手仍在施力讓她說不出話,她用力想要掰開他鉗在她臉上的手,但男人的手都被她抓破了都沒有放開。

    稚陵真實的感受到即墨潯是在生氣了,他是因為自己打了國師而生氣?還是因為自己說的話而生氣?稚陵已經無心去分辨了,她現在只想讓即墨潯放開他,然后趕緊離開他身邊。

    她突然想起了上次即墨潯生氣的時候,他命人砍去了一個人的雙手。

    也許即墨潯說的對,他對她是太好了,讓她以為自己可以在即墨潯面前暢所欲言,讓她忘了他也有狠戾的時候。

    終于,即墨潯放開了她,稚陵趕緊退后幾步離他遠遠的,眼睛里全是恐懼。

    “既然你覺得我不好,不如直接說出來,何必這樣假惺惺的。”稚陵感覺自己真是沒出息,眼淚又不爭氣地往外冒,“一邊說不信鬼神之說,一邊又這么忌諱我……真是虛偽。”

    屋外的侍從聽見稚陵這話一邊恨不得能自己沖進去捂住她的嘴,一邊將身子伏得更低了,生怕等會兒太子黨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呵。”即墨潯氣極反笑,他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在他的雷點上來回蹦跶這么多次,“孤假惺惺?孤虛偽?……張愷!”

    張愷早在稚陵大喊即墨潯是騙子時就被侍從們叫過來了,他剛趕來就聽見了即墨潯叫自己進去。

    “殿下有何吩咐?”張愷還沒來得及搞清楚情況,只得先應和即墨潯的命令。

    “她既然覺得孤虛偽,就送她回那些不虛偽的人身邊。”即墨潯眼底一片幽深。

    “殿下是指……”

    “當然是哪來的就回哪去!”即墨潯道,“她不是喜歡被人‘真誠相待’嗎?就送回她原來住的那個地方。”

    稚陵本以為即墨潯只是把自己趕出去,這她倒無所謂,反正她可以自己再趕路去京城。可他居然把自己再送回去,那她豈不是還要自己再多走那么多路。

    分明正是三月里春光大好的時節,剛散學的小孩子們三三兩兩去放風箏,山野間野花芬芳,春草無垠,和煦春風溫軟拂面,上巳佳節,水濱許多年輕男女,手里捏著蘭草,準備互贈。

    她捏著的那支蘭草掉在水里,隨著江水流去了。

    視野中仿佛燃起了漫天的火光,亮得驚人。天色一下子沉了下來,烏沉沉的,不見月光,不見星子,只有三春水岸瘋長的野草,鋪天蓋地的綠,還有風刮過山野時,桐樹初長的葉子嘩啦啦的聲響。

    稚陵驟然驚醒,有熟悉的聲線驚喜地響起:“阿陵,你醒了——”是鐘宴。

    她模模糊糊地掙扎起身,不知幾時下了船,在江岸上——極目看去,頭頂是險峻聳立的絕壁高崖,天上烏云滾滾,沒有一顆星星。

    卻這樣亮……

    平江千里,江面遼闊,江盡頭仿佛燃起了滔天的火光,燒得天邊火紅,江水映著火光,滿江的粼粼金光動搖著,大火肆虐在江心里,仔細看,還能看出火光里勾勒出小船的形狀。

    那一葉小船便這么漂泊著,載著滿船的火光,不知要漂到何處。

    稚陵啞著聲音問:“我怎么在這?”

    鐘宴說:“我知道你偷偷下山來,就跟在你身后。你上了船,我沿著江岸一路跟著,天太黑,本來跟丟了,卻看到有鳥驚起。循著聲音找過來,就見你躺在這里。他……應該是故意把你留在這兒。”

    她愣了愣,尚未完全從剛剛那場夢里抽離出來,望著江上的火光,問:“那他……他還在船上?”

    第 114 章   第 114 章

    千里春江,無垠夜色,小船漂泊著,不知會漂向哪里。

    即墨潯見她沉沉睡去了,指尖忍不住碰了碰她緋紅的臉頰,柔軟溫熱,暈開了兩靨紅霞似的,他忍不住又低頭,啄了一啄。

    胸前已被血浸濕,血色染在玄袍上,看不出什么異樣,唯一不好的是,剛剛擁吻時,蹭到她的雪白衣裳上,一兩痕,似一枝開得稠艷的紅芍藥。

    他抬手捂了捂心口,黏稠的血浸滿手心,在燈火中顯得尤其妖艷。

    他輕聲嘆息,染血的指尖點在她的眉心,一點一點地來回摩挲著,她眉心的殷紅朱砂痣便像被血融化一樣,漸漸消失不見了。

    他就是她的因果。

    是他硬要在三生石上寫了他們兩人的名字,從前生糾纏到來世;也是他強求今生的緣分,只有一面之緣,卻硬生生的,妄求姻緣。

    令彼此折磨,到了今日。

    他眼中溫熱滑下了什么,又恍惚地低笑了一聲,直起身,怔怔地坐了片刻,模糊想到一些往事。

    十七年前到這里時,天上飄著淅瀝瀝的冷雨。崖上風大,崖下浪急,不似今日春光爛漫,兩岸草木向榮。

    那是酷寒的冬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個冬天都要冷。

    他一向覺得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

    只要他想,就能令他的父皇、他的兄長們毫無尊嚴地死去;只要他想,就能成為天下之主,九五至尊;只要他想,就能一統江山,令萬國來朝;只要他想,就會有無數人前赴后繼地來愛他——在那件事之前,他始終自負地想,他沒有什么得不到。

    但起先只是打算用一點五色梅,至多也就是腹瀉發燒,但慕裴音診斷的結果卻是一味西域奇毒。

    此后太醫院再診,結果如出一轍。可見她們被人利用了,背后之人心思歹毒,不單想置麗美人于死地,還想要嫁禍給她。

    麗美人咬死不說是誰唆使的,只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還拖出個無辜小宮女,說是她拿錯了藥,才致如此。

    稚陵在座上冷哼一聲:“栽贓嫁禍本宮,你知道后果么?按照大衡律例,不單你貶為庶人打入冷宮,你母家也要牽連。你好好想想。”

    麗美人本就不是什么顯貴家庭,她父親仕途到頭不過七品宣義郎,說拿母家做威脅,其實脅不得她什么。

    想必心里還存有自己是寵妃的念頭,所以膽子很大。稚陵稍加一想便想通了關竅,麗美人素日嬌嬌怯怯,能同誰有交集?那必定是漪蘭殿里的盈妃林訪煙了。

    宮中盡知皇后娘娘雷厲風行,治宮中事,也從來不是心慈手軟之輩,她連太后跟前的老人、當今皇帝的乳娘都敢打,還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宮中平靜了一段時間,正當大伙以為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時,正月廿七日那天,鳳諭突下,司刑司來人拘禁了漪蘭殿里兩位主子,轉就宣告闔宮此案勘破,在宣儀門前讀了罪狀,就要依律處置。

    今兒晴好,不過磚石仍然冰冷,跪著不好受,漪蘭殿里的人已在宣儀門前跪足了兩個時辰。嬌嬌麗美人中毒初愈,身子不算好,因此已昏了過去。

    不過林訪煙倒是個結實的,雖跪在下頭,狐貍眼卻仍然含笑,仰頭看著她:“娘娘要怎樣處罰臣妾呢?”

    稚陵坐在紫檀圈椅上,撐著腮,笑了笑:“本宮沒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依照律法,栽贓陷害者反坐,念在你們侍候皇上有苦勞,免去死罪,且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本來還想罰個三十杖來著,想了想乳娘的前車之鑒,還是算了。

    宮中妃嬪悉數在場,聞言,也都暗自計較著自己。先朝也有這等案例,但只是降級禁足罰俸,還算有出頭的機會——但,一旦貶為庶人,進了冷宮,何談翻身!

    稚陵考量的是,這是敬陵年來宮中第一回有這種事,若不重重處罰,此后豈不是層出不窮,那宮中不得亂套。殺雞儆猴也好,免叫她們還有這等害人的心思。

    稚陵瞧了眼天色,道:“盈妃還有什么話要說的?嗯?”

    林訪煙唇角勾了勾:“只怕娘娘不能如愿。”

    稚陵倒不知她何來的底氣,冷冷一笑:“那本宮便看著。”

    說著揚手就要叫寒聲念判決。偏偏此時,宮道那頭急響起一陣腳步,眾人紛紛看去,見是宋成和宋大總管捧著一封諭旨小跑過來。

    “娘娘——”

    稚陵凝眉,站起來:“宋公公?這是?”她直覺不好,宋成和緩了口氣,道:“娘娘,皇上有旨,……”

    “……今有所虧,但念其往日柔順嘉賢,屢示德好,又逢佳節吉日,暫免重責。著降三級,罰俸半年,禁足三月。望能內省己過,更不再犯。欽此。”

    稚陵垂眼,面無表情地接過諭旨。

    麗美人和盈妃都是各降三級,罰罰俸祿,關上一關,便沒有其他事了。他竟然要這么護著她們,真是,真是……

    她心間百味雜陳,他這樣,無疑是狠狠落了她的臉面,她在后宮眾人面前的威信何存?她吸了一口氣,春寒料峭,她緊扣著身上披風,悵然若失。

    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護著一個女人。

    方才嘴角那點冷笑也蕩然無存了,她望向天空,淡淡道:“既然皇上這樣決斷,自有皇上用意。還不謝皇上隆恩?”

    她頓了頓,扯出一點難看的笑,“……都散了吧。”

    她并未回宮,而是去了壽寧宮。

    壽寧宮撲面而來便是銀碳的熱息,間有一許幽幽梅花香氣,她剛進門,便注意到窗子下玉瓶里的梅花。

    除此香氣外,宮室里彌漫濃濃藥味,她皺了皺鼻子,忙地走進,太皇太后正在軟榻上斜靠著下棋。不過此次是同林姑姑對弈。

    “稚陵啊,那件事,哀家聽說了。”太皇太后嘆息一聲,招手叫她過去。

    她心里委屈原只有五分,見到太皇太后,陡然就溢成十二分來,癟著嘴乖乖到了太皇太后腿邊依偎著,嘴唇嚅動半晌,也只吐出幾個字來:“皇祖母,我……”

    “皇帝做得過分了。稚陵,你這回不能輕易地放過此事。”

    稚陵呆了呆:“什么?”

    太皇太后道:“你這些時日不要太殷勤了。冷著他,離著他,你再瞧瞧他,心里必然跟螞蟻咬了似的。這后宮女子奪寵的伎倆太多,可你拿真心出去,卻未必換得到相稱的東西。”

    她是頭一次聽太皇太后同她說這些。

    太皇太后拉著她的手,放在黑漆描金山水手爐上頭焐了焐,嘆息了一聲。“以前哀家也總覺來日方長,世間情真,多來自細水長流。可惜現下,哀家等不得了,稚陵啊,你要快快,快快有子嗣,哀家——”

    忽然咳嗽叫稚陵凜緊了背脊,攥著皇祖母的手,眼睛睜大:“皇祖母這段時日,咳嗽還厲害么?若是太醫院那些子人不中用,稚陵便寫封信給哥哥,叫哥哥在外頭找得力的大夫來……”

    太皇太后瞧她緊張的模樣,笑出來:“人老了便是多病的,沒法改變。稚陵既然來了,便陪哀家下一盤棋罷。”

    下棋,不是稚陵擅長的事,但下棋可以閑聊,稚陵喜歡跟皇祖母閑聊,這位長輩在她小時候就很喜歡她。

    在她眼里,皇祖母博古通今,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爐煙裊裊,稚陵說起夜宴上自己那盞燈被梁王府五千兩黃金拍下來,“皇祖母,您說,梁王妃是個什么樣的來路呢?她明明只是個民女,可是在這等地方也絲毫不露怯,大方得體,真是羞煞一眾貴女。”

    太皇太后思索著落子,一邊笑道:“稚陵既然說她眼光卓然,見識不凡,卻是個民女,或許是她家中教養得宜。你要知道,的確很多清貧出身的人,都不過是被身份拘泥,才無法成就一番事業。照此來看,那個慕裴音平民出身,更兼一技之長,實屬難得。”

    稚陵若有所思點點頭,太皇太后又順口說道:“改日你可請她出去走走。她在宮中也有好幾日了罷,你出面招待她,同她多接觸,自然會知她的秉性了。”

    她又瞧見那瓶中梅花,不由多問:“瓶中梅花是新剪的罷?形狀好,很有意境呢。”

    林姑姑笑了笑,卻沒有告訴她,那是前日梁王妃前來請安時帶的梅花。

    他其實并沒有打算在宜陵留太久,更不必提妄想在短短幾個月里讓她能喜歡他,如果做不到,留下來不過徒增煩惱,他只是想留給她一場足夠美好的美夢,這個美夢,最好是闔家團圓,最好,——也沒有他的存在。

    準備離去時,宜陵的風雪很大,他抱著這般想法,望著門外飛雪,等真正聽到她哥哥挽留他,讓他在宜陵過了年再走的時候,他又開始躊躇猶豫了。

    他想,就再過這個除夕吧。

    他才知在沒有遇到他之前,她過的日子這樣幸福美滿,一家和樂,父母疼愛,如她所言,雖然沒有高貴的家世,可她也是父母兄長最愛的明珠,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

    她以前鮮少會提及她未出閣時的事情,現在想來,大抵是落差太大,每次若是回想,便會加深一分今非昔比的痛苦——他總是欺負她沒有顯赫家世,沒有爹娘和哥哥撐腰。

    他懊悔不已,對著夢中幻影,悵然若失。

    宜陵城中放著連綿不絕的煙花。她竟然倚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天明時分,他想他不得不走了——

    他最后替她披上一件氅衣。本想說一句“我愛你”,滯澀得說不出口,只留下了輕飄飄的,沒什么負擔的:“我走了。”

    這一走就是再不相見——夢里夢外,前世今生來世,都再不相見。

    夢中結局不算好,他因擅自調兵,犯下謀逆大罪,千刀萬剮,挫骨揚灰。她的夢中不會再有他存在,他也不會再辜負她——因為他死得徹徹底底。

    短短五個月的夢境,一寸一寸坍塌碎裂,像是春天到來時,河面結冰融化了。

    江上小船燒起的大火,照亮東天,也照得江水兩岸懸崖峭壁上灼灼光影明滅著,那些巨大的影子,像是沉睡著的巨獸,行將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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