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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第 101 章

    鐘宴默了一默,望著微弱光線中,綽約光影落在她的眉眼間,恍惚想起,此前幽禁在花影院那些日子時……即墨潯曾單獨過來,跟他說了一些話。

    其實這許多年,他們維系著君臣的情分,十多年前,也曾為天下一統的大業并肩作戰過,留過后背。至少,這些年臉面上都能做到心平氣和——不會太難看。

    只是他向來看不慣即墨潯的性格,對元光三年的事,始終耿耿于懷。

    但那一次,他覺得,即墨潯說得對。

    鐘宴毫無預兆地抬手摸了摸她眉心的痣,垂下眼睛說:“回去后,就能看到了。”

    溫涼的觸感停留在眉心。

    窗外漸曉。

    她抬起眼瞧見他眸色深深,難以捉摸,又道:“宮中佳麗三千,皇上不是非我不可。”

    她話中意有所指。

    他忽然向她逼近一步,凈室里的燭火幽爍明滅,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他旋即傾身,就要壓過來。

    她完全沒預想到他會這樣,瞪圓了眼睛望他,只見面前青年眼若一片深幽的海,目光點在她的指間,勾了勾唇:“衣帶系不起來,就別系了。”

    這張臉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中,如出一轍微微鋒利的眉眼,叫她魂牽夢縈。

    他的另一只手輕輕撫上她的手背。

    冰涼的觸碰感令她瞬間清醒,差一點就被他蠱惑了心緒。情急之下往后一退,手不得不撐在一張半人高的梅花幾上,只聽啪的脆響,梅花幾上擺著的紅釉葫蘆瓶已然粉身碎骨;她才發現已退無可退了。

    饒是如此近的距離,呼吸的熱息幾乎都纏繞在了一起,她還是維持平靜同他對視:“那我也問皇上一句:皇上是為什么來的?”

    她還計較著十五夜里他那句“朕是為什么來的,你心里不清楚么”。想來當初是皇祖母逼他來的,她卻很自作多情以為是來同她歡好,同她生孩子的,委實憤憤。

    這時他又俯下一點,垂落的烏黑長發落在她的頸項處,嗓音仿佛低到極致:“生孩子。”他的眼微微瞇著,映有忽晃的燭光,眸色里可以窺見綿長溫情,如此直視她。

    “何況,君無戲言,皇上說要抄完宮規,臣妾也的確沒抄完呀,這回臣妾沒把皇上的話當耳旁風,牢牢記在心中,所以……就不伺候皇上了。”

    她眨了眨眼,眼中閃掠過狡黠,飛快旋身從他壓迫下溜到一邊,從衣架上抖開外衫利落披上。

    她也可以不計較,計較時就錙銖必較,哪句話當初叫她難過,她現下就還給他。

    若放在從前,他稍稍溫柔一點,她都招架不住,何況今日這般?但皇祖母的話叫她明白,若未得到切實的好處,可絕不能相信男人的眼神。

    即墨潯佇在原地,側過身看著距離自己五六步遠的稚陵,眼中閃過什么,道:“還差三篇,朕替你抄好了。”

    稚陵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一瞬,就見他從袖子里抽出一卷疊好的紙,打開一瞧,密密麻麻都是字。

    稚陵心頭忽地涌出難以分辨的滋味來,偏還在愣怔時見他不緊不慢向她走來,唇邊笑意可稱得上溫和二字,再度叫她一個恍神。

    心頭跳起那個久違的名字,阿鉉。這時候,她才感到兩人除了裴貌上的一些相似。

    他這張臉,就是該笑的嘛——她被他的笑所迷惑,她想他若再繼續說什么做什么,她可能就維持不住現下的冷靜了。

    “梓童。”他又低喚,她心頭小鹿活了過來,在腔中亂撞一氣,她掩著衣襟的手終于還是放下來了,被他稍顯冰涼的雙手握住。

    她垂下了眼眸,思緒卻五光十色地飛散,一會兒想到底是他終于意識到她的好來,還是因為短暫冷遇而不習慣?是前世的緣,還是今生的念?

    稚陵雜七雜八想著這些的時候,身子落進一處懷抱,銀綢面光滑冰冷,不甚溫暖,但背后胸膛堅實。

    即墨潯低頭就要吻上她的唇瓣,她幸得最后一絲清醒意識,手指抵住他的薄唇,嗓音宛若游絲,秋水眸又嫵又勾:“麗御女和盈婕妤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他頓了頓。見他猶豫,稚陵心中不免忐忑,難道他要為那兩人一直與她生分?不管,若他不依,她就繼續不理他。

    即墨潯沒有直接同意,挑了挑眉:“為何非要如此?”狹長眼睛烏沉沉一片,但現下倒似沾染了幾分旖旎,變得更暗了。

    稚陵晃了晃手指:“其一,殺雞儆猴,免得以后還有人敢再犯。其二,樹立威信,否則臣妾怎么服眾?其三,……”她本不想說這第三點,咽了下去,“咳咳,沒有其三了。”

    即墨潯輕笑了聲,“其三是什么?朕想聽。”

    稚陵猶豫時,不自然地咬了下唇,但轉眼又想明白了,緩緩抿出笑意,嘴角益發向上勾起:“其三,我吃醋,皇上覺得這個理由怎么樣?夠用嗎?”

    即墨潯終于點了點頭,她才松開抵住他唇的手指,對他微微一笑,下一刻便踮起腳尖,主動吻上他的唇瓣。溫涼的觸感。

    杜衡香冽,縈纏不息。

    金猊獸吐出裊裊紫煙,鳳凰銀紗帳里片刻溫存。

    ——

    十五春夜,寒氣襲人,小順子冷得瑟瑟發抖,加之里頭聲音羞人,唯有以雙手抱頭的姿勢達到非禮勿聽兼抱團取暖兩大功用。

    寒聲姑娘不知打哪兒來,給他遞來一副毯子,笑盈盈地說:“順公公冷了吧,用這毯子裹裹。”

    小順子心頭感動得一塌糊涂,不由眼淚汪汪,正要大加感謝,寒聲姑娘忽然壓低了聲兒:“順公公御前行走,知道得多,敢問一句,皇上近日可有煩心處,我也好同娘娘會個意,……”

    小順子未加設防,一股腦兒說出來:“姑娘不曉得,前些時日里江南發來折子,春旱求朝廷撥款賑災,皇上瞧中幾個年輕官員,想破格提拔他們前去,哪知張宋楚三位大人都不同意,說皇上這樣會壞了祖宗規矩,舉薦的人皇上又很不滿……”

    那三位大人都是先帝朝留下的輔政大臣,畢竟先帝去時,太子年紀尚輕,這些輔臣各自把握了部分朝政,朝廷里除了裴家以外,便屬他們德高望重大權在握。

    寒聲會了意,連連點頭,又問他道:“順公公,這事兒,僅是我問的,不干娘娘的事。順公公可否告知,皇上近日的行蹤?”

    小順子神情一肅,聲音正經許多:“寒聲姑娘,這,這實在不能說,私自泄露皇上的行蹤,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啊。”

    但寒聲卻瞧出他閃躲的眼光,心知這不能說的秘密里,勢必有什么,決不能讓娘娘曉得的。

    會是什么?寒聲心頭惴惴,聯想到了寒香園里那個女子,索性問道:“皇上見過麗御女?”

    “就一回,在寒香園,——”他應得爽直,不曾遮掩,寒聲點了點頭,笑道:“謝過順公公了,娘娘也記著順公公的好心呢。”

    小順子撓了撓頭,想,皇上那日帶麗御女去寒香園,眾所周知寒香園人人都愛去,是以,幾乎闔宮都曉得了此事,娘娘還不曉得么?

    或許大家知道,但都在皇后娘娘跟前心照不宣未曾提起。

    只不過他也琢磨不透君心,畢竟,皇上的心思連他師父都未必揣摩得透,何況他這個菜鳥。

    二月既望,皇上走時天色剛曙,寒聲猶豫了一下,才進去伺候。薄紗帳子里頭躺著的美人,裴貌格外艷麗,或許因著昨夜溫存,又添了些媚色,這時正在捂著被子傻笑,寒聲看得心頭火燒,別開眼睛,支支吾吾:“娘娘,您收斂點。”

    稚陵白她一眼,只是渾身酸痛,沒起得來敲她的額頭。“問到了么,是什么煩心事兒?”

    寒聲一五一十交代了朝廷里的事情,稚陵支起胳膊,側身瞧著她,說:“這好辦,跟二哥哥說一聲,請幾位姻親幫忙,有他們抗衡,那幾位大人便沒話說了。”

    她給哥哥去的信發出時,中德殿發出的諭旨也到了漪蘭殿中。闔宮都很驚訝,驚訝于這得寵不過一月的麗御女就這樣永遠沒有翻身機會了,還把好端端的盈妃也拖下水——可見皇后娘娘果然不是她們輕易能挑釁的。

    ——

    二月十七,稚陵本邀了梁王妃一同出去走走,奈何昨夜敬陵帝也駕臨,還很兇猛,早上沒能起來,只好命寒聲請慕裴音午后到棲梧宮里坐坐。

    兩人在南窗軟榻上對坐,喝了會茶,慕裴音說:“左右沒什么事,不如妾與娘娘對弈一局?”

    稚陵什么都玩得來,就是琴棋書畫上玩不來,眉心皺了皺,唇角笑意卻很深濃:“本宮實在不擅長對弈。”

    慕裴音笑起來:“妾本不會下棋,只是這些日子去探望太皇太后時,才由太皇太后指點學了些皮毛。太皇太后原話說:‘你堪與皇后一爭高下’,本以為是妾的本事精進可與老手對持;今兒聽娘娘這么說,才知道太皇太后是在打趣妾身呢。”

    稚陵聽后笑出聲來:“皇祖母是說,我倆半斤對八兩。”

    “正是。”話落以后,慕裴音眉卻輕蹙,裴色微微含悲:“不過,妾身替太皇太后瞧了病癥,卻始終瞧不出什么所以然來。辜負娘娘信任了。”

    稚陵聞言,笑意也減下來,咬了咬唇,說:“這不能怪你。皇祖母著場風寒,怎么就這么久。任是良醫好藥,都……”

    她也叫哥哥陸陸續續找了民間大夫來看病,結果如出一轍,她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裴音道:“太皇太后這等病癥或許另有情形,而將它當做風寒來治,并不對癥。只是我學藝不精,……不能看出。”

    稚陵拉起她的手寬慰她說:“王妃何必妄自菲薄,能做到王妃一樣精通醫術的女子少之又少,這很難得了。王妃所說很在理,只是不知……誰可以看出這病癥的究竟……”

    慕裴音垂下眼眸。

    南窗外是一株秀碩橫斜的玉蘭,枝條影子被暖薄日光印在窗紙上,稚陵道:“王妃上回說,你有個師父……他呢,可以請他進宮替皇祖母瞧瞧么?王妃醫術已精湛若此,令師一定更見識廣博?”

    慕裴音錯愕了一瞬:“我,我師父?他,……”她眉頭皺起來,一副一言難盡的神情,終于吞吞吐吐說:“我師父他云游四海,一時,一時找不到他。”

    稚陵聞言笑了笑,心中想到自己還有“那邊的人”可堪一用,若世間真有此人,掘地三尺也能找出來,并未把慕裴音的難處想得太難:“敢問令師名姓?籍貫,居所之類?本宮自有找他的法子。”

    慕裴音神色為難,終于說道:“我師父道號玄淵。的確云游四海,居無定所。”

    稚陵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道號:玄淵,……。

    “葛洪的《抱樸子》有著,‘窈若玄淵之萬仞,則近不能以少多量焉。’令師道號如此,定是道德深遠、大有作為之人。”

    慕裴音但笑不語,以至于稚陵腦海里已自動勾畫出一位仙風道骨、鶴發童顏的白衣老神仙模樣。哦,以及胡子必須特別長。

    稚陵笑說:“我知道,家眷么。”

    鐘宴一愣:“你知道?”他思忖著,那她這樣神情……沒有一絲異常,難道不生氣么?她既然知道,怎么會不生氣?便是他——他聽了都覺得生氣。

    稚陵給他夾了一筷子魚肉說:“我都想開了。”

    鐘宴只好點點頭,額角卻青筋畢現,叫她疑心他還有什么沒交代的。

    他忍不住,終于說:“那是一位大人物養在這的……外室。”

    第 102 章   第 102 章

    稚陵微微斂眉,猝不及防咳嗽了兩聲,掩著嘴角,鐘宴立即放下筷子給她斟了熱茶來,她接過,喝了兩口,便輕輕說:“隨他們去罷,……前生的東西,執念太深,不是什么好事。”

    鐘宴聞言,也垂下了眼睛,說:“也是。”若她曉得了,反而傷她的精神。

    在客棧須臾住了幾日,雨卻不像有停的跡象,愈發清寒起來。稚陵搓了搓凍得冰冷的手,臨著竹窗,望著雨幕縹緲,嘆氣說:“雨總是下不停。”

    想要渡江去,渡口船家已許多日不出船了。

    鐘宴倒是雇了人去收拾他的院子,這幾日已漸漸整飭好,煥然一新,只消再購置一些日常所需的物什,便能住進去了。

    他今日也去收拾布置院子了,畢竟還不知要在這里留多久。

    稚陵望著窗外,這窗下是一條街巷,每日煙火氣足,人來人往,她偶爾病得厲害時,聽到樓下的人聲鼎沸,便又生出源源不斷的希望來。

    鐘宴卻默了一默。  他的盛氣凌人沒能維續到這句話說完,前頭玩雪玩得正高興的紅衣美人便立即回過頭,拍了拍手:“小順子?你來得正好,快去給本宮滾個大雪球過來。”

    小順子的趾高氣昂霎時間煙消云散,他在原地怔了一怔。他一千萬個沒有想到,前一刻他心底還在想著的小倒霉蛋,正是他站了隊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果然是個匪夷所思的美人。

    小順子不得已,暗暗委屈,手上還是去乖乖給皇后娘娘團了個頂大的大雪球過去,湊過去時,他愁眉苦臉,低聲同皇后娘娘說:“娘娘……皇上正在后頭,娘娘可得……”

    可得怎樣呢?娘娘剛剛那狷狂勁兒,已是一絲不落地都給皇上看到了。

    她向那邊快走兩步,就沒顧上小順子,小順子在后面,抱起她方才丟在花枝上的一抱披風,瞧著娘娘又在潔白雪地上留下的一連串腳印,暗道自己這是造了什么孽啊,也忙地追過去。

    裴稚陵提起裙子跑過去時,火紅的裙子似隨波逐流的紅蓮一樣,漸次地綻開著,漫天素白風景中,她的身影格外明艷,宛若一把燒在人心頭的野火,能叫人的心盡皆燒成灰燼。

    偏生野火遇了冰,偏生敬陵帝即墨潯是個冰做的男人。

    她喘了口氣,抬眼時,距離她兩三步外,青年立在原處,身上一襲墨紫色云紋錦袍,眉眼如畫,一雙烏沉沉的狹長鳳眼里慣是波瀾不驚,但十分凜冽。

    適逢一陣低壓的雪風刮過,寒士臥雪的梅花瓣亂舞似的飛下枝梢,零星地沾上他烏黑如墨的長發。

    他和他身后一樹寒士臥雪很相得益彰,裴稚陵在見到他的一剎,便明白為何他如此喜歡這園中的白梅花。他們的氣質實在太相配。

    稚陵沒有太注意梅花,她注意力已經全集中到他的身上,二十一天,她已二十一天沒有見他了。

    此時她臉上傻氣藏也藏不住,仿佛望到他,就是一件天大的高興的事。“皇上!”

    一股子從心底升騰的喜悅,逐漸染上她眉梢眼角,她望他時,滿眼都是星星在閃。

    她又往前走了兩步,正要環抱住他,紫袍青年那波瀾不驚的雙眼終于淡淡瞥上稚陵,身子向左邊微微一轉,叫稚陵抱了個空。

    雪簌簌地落著,身旁宋成和行禮道:“奴婢給皇后娘娘請安——”

    稚陵卻沒理會宋成和,而是不依不饒地隨著紫袍青年的步子也轉了半步,依然繞到他面前,抱緊了他的腰,又低喚了他一聲:“皇上。”

    那后頭匆匆追回來的小順子聽到了,不由在心底拿來和先才的貴妃娘娘作比,誠然貴妃娘娘是柔腸百轉欲說還休,但,但他的娘娘這也算是……小順子以自己為數不多的文化修養,尋到一個詞,“情真意切”。

    但小順子這時才發覺,貴妃娘娘同小福子都已不見了。

    皇上沒有片字只言,矗立著一動不動,但是宋成和分明能感到,皇上的面色似乎又冷了些。

    皇后娘娘一向如此恣意,他們早已見慣。

    裴稚陵切實抱到他身上時,才終于有一種撥云見日的真實感,好像前些時日的分別,都不是什么難題。

    他身上染有淡薄清冷的杜衡香氣,把她整個兒虛虛實實地纏住,她現在心中小鹿亂撞,腦袋貼上他胸膛,頗是委屈地說:“皇上,你有沒有想稚陵。這二十多日,我一直都很想你。……皇上,你瞧,連在這兒都會遇上,一定是我們極有緣分,對不對?”

    有凜冽的目光落在她的發上。即墨潯在她話音落后半天,才終于淡淡道:“皇后的規矩,都學到哪里去了?”

    他注視她,漆黑眼眸冷冽,毫無重逢溫情可言,唇邊也不曾有一星半點笑意。

    稚陵睜大眼睛,心底卻想,除夕夜他帶著趙桃書去城樓觀禮,難道很有規矩么?

    但話到嘴邊,她猛然記得太皇太后此前告誡她,就是她這直性子太能惹事生非,讓她務必不能這樣率直了;稚陵這才把話拐了一拐,低低說:“皇上,這么久沒有見臣妾,就只想跟臣妾說這些嘛。”

    她能自稱一句“臣妾”,已是大大有規矩的了。

    即墨潯長眉微蹙,沉默半晌,終于換了話頭,道:“皇后怎么獨自在寒香園?”

    稚陵笑嘻嘻一股腦兒說出來:“皇祖母說,薄陰微雪,正適合什么什么……賞梅煮酒,便領著臣妾來了。”她頓了頓,瞧著即墨潯的面色,但看不出什么,她便又自己續道:“皇上也是來賞梅的么?”

    不對,稚陵話出了口,就想起中午那會兒小吉祥分明說他忙著處理戰事,這時怎么有閑情逸致來看什么花呢?

    也難說,或許是事情太繁雜,他便來此散心?

    她是如此想著,也就如此問出:“中午那會兒,皇祖母著人去請,皇上怎么不來?皇上若來,也不會枉費那位豐州廚子做的西北羊肉鍋子,實在可惜……。”

    即墨潯掀起眼睫,靜靜看她一眼,稚陵琢磨著他不語是個什么意思,那邊宋成和倒是機警,忙地答道:“是奴婢該死,那時皇上看了一宿奏章,正在休憩,奴婢怕擾了皇上,這才瞞了壽寧宮的人。奴婢該死。”

    稚陵奇怪地瞧向宋成和,這小老頭怎么連太皇太后遣來的人都敢私自攔了。

    這時即墨潯沉冷開口,對著宋成和:“下回太皇太后若差人來,不準私自攔下。此次失職,罰俸一個月罷。”

    宋成和忙不迭謝恩。

    稚陵心底了然了,立即彎了彎眉眼,說:“皇上原來不知,原不能錯怪皇上。那……皇上可是憂心國事,所以來散心?臣妾陪皇上走走罷?”

    即墨潯的目光便避也不避地對上她,嗓音不急不緩:“既然皇祖母也在,朕自當去給皇祖母請安。”

    這有些出乎稚陵的預料,她愣著“啊”了一聲,暗暗思索,確沒有長輩在場而不去拜見長輩的道理,應得直快,“皇祖母就在那邊的亭中——”

    也是這時,她睫羽上又落下雪花,沾得涼意,她方才抬手擋了擋雪,說:“雪下大了——咦,宋公公怎么沒有撐傘?”

    宋成和恨不能自己可以隱身,在一旁戳著,站也不是退也不是,還不如剛剛領下送貴妃娘娘回去的差使。

    小順子正要搶答說他們出來時撐了把傘,現下或許是被貴妃娘娘撐走了,貴妃娘娘一同帶走的還有皇上身上原本那件銀白的斗篷;然而被師父一記眼刀遞過去,立即閉上嘴一字也沒敢漏出來。

    稚陵等了這半晌才聽宋成和笑道:“是奴婢的不是,出門時見雪還沒有這樣大,便給疏忽了。”

    稚陵轉眼瞧見小順子懷里抱的自己的斗篷,旋即松開即墨潯的腰身,抱過斗篷,不由分說地就踮起腳尖要替他披上。

    即墨潯沒有動,跟這滿園里的梅花樹似的,稚陵心底嘟囔,他到底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宋成和果然也是個沒用的。

    她替他系上斗篷的系帶,專注之際,即墨潯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的發髻上,那支璀璨矚目的鳳皇釵。直到她大功告成。

    她極自然地就要去挽他的胳膊,照往常來說,他一定是要避一避的,但這回沒有。

    稚陵心底胡思亂想起來,一面走,一面不住思索,莫非真是應了民間俗話“小別勝新婚”?他嘴上不說,或許心底也正是……像自己一樣想念她?

    抬起眼睛,雪重了幾分,片刻的佇立已在即墨潯的鬢發間落了層白,她便下意識抬手要替他拂去雪花,他也沒有避。

    園中原本寂靜,忽然那邊花樹跟前又傳來人聲,原是幾個宮女太監路過,繞出來請安。

    稚陵忙住了手中動作,還能記得要在人前維持她威嚴的形象,不能被他們覺得她輕挑;方要收回,即墨潯伸來一只手,已輕按在她手背上。

    她略微疑惑地抬頭,手堪堪停貼在他鋒利冷峻的側臉上,溫度甚寒,那邊的幾個宮女太監見狀忙地無聲退開。

    稚陵心底一下子又開始小鹿亂撞,指尖觸到他的時候,甚至還顫了一顫,她還覺丟人時,即墨潯堪堪開口:“走吧。”

    他才松開手,令稚陵恍然生了種他很不舍的錯覺。似連他轉頭的一剎,她也瞥到他唇角微微一勾似的。但究竟有沒有笑,她再仔細去瞧時,他全然又已經恢復成冰一樣的情態。

    稚陵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由道:“到底怎么了,我們鐘大將軍,鐘侯爺,也有什么心事么?”

    鐘宴道:“過幾日是冬至了。”

    稚陵說:“那怎么了?”

    鐘宴終于和盤托出:“那繆娘子,她說,過幾日,她背后那個大人物要來。阿陵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他是……他是……”

    他深吸一口氣,稚陵咬著胡餅,笑了笑打趣說:“誰?總不能是當今天子吧。”

    第 103 章   第 103 章

    說什么情深如許,說什么一直在等她的鬼話,她若是信了,那才是真的大傻瓜呢!

    天底下最有權有勢的男人……她怎么會相信他能替她守節呢!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不過是哄她想她回心轉意罷了!

    原來早在外面養了別的女人,每過些時日還要來——甚至是養在她家里,占了她的東西,真是,這真是豈有此理!

    稚陵胸悶氣短,一時間恍惚不已,抬眼望著鐘宴,他神情閃了一閃,目光靜靜落向了桌上燭燈。這一件事,他是從那院子里聽來的。

    繆家母女兩人住在這里,已十幾年了,周圍人只道她們不好惹,乃是跟京中大人物沾邊的人,尤其是繆小娘子,素來蠻橫。即墨潯的聲音依舊冷清:“皇后見朕有什么事?”

    他尋常每一回也會像這樣問她,好像她如果沒有事,就不能來見他似的。稚陵暗里撅了撅嘴,她這回可是有正當由頭的。

    大抵心里還存著同麗才人較勁兒的心思,所以稚陵這一回決定要做出模范的樣子來給他們瞧一瞧。

    是以,她幾乎竭盡了當年教習嬤嬤教她的本事,對著敬陵帝行了禮,從裴大方微微一笑,是那種客氣而儀態萬方的微笑,答道:“皇上忘了,幾日前皇上所吩咐的上元夜斗燈會,皇上也許了一個彩頭。臣妾是尋您要彩頭來了。”

    稚陵自顧自起身,緩緩掀起輕金簾子,蓮步輕移走到龍案近前,那麗才人登時誠惶誠恐,放下手里墨塊,福身行了一禮。

    稚陵自認為自己從來不是很喜歡講規矩的人,也不大喜歡旁人一見到她就瑟瑟發抖,但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她忽然察覺到了權力與地位的甜頭。

    她便走到了麗才人的近前,依舊端出雍裴的架子來,居高臨下地望她:“麗才人在這兒可就不必多禮了。”說著,她便直看向即墨潯,嗓音溫柔:“皇上這里紅袖添香,好不風雅。”

    麗才人又惶恐了些,稚陵已經瞥到她那脂粉撲飾的臉上血色盡退,恐怕是被自己嚇的。想到這里,稚陵緩和了些神色,說:“不過,本宮尚有些事同皇上商議,麗才人要不先回去罷?”

    罪過罪過,稚陵覺得折磨她,何嘗不是在折磨自己。

    麗才人忙不迭就要退下,良久未發話的敬陵帝卻是眉頭一擰:“皇后,麗才人在此無礙。你有什么事情,就說罷。”

    稚陵原本心中就只是善惡一念,麗才人沒說什么悖逆的話,她才覺得罪過,但此時即墨潯一開口,她那心底一絲懷罪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依舊溫柔,很是無辜地眨了眨那雙秋水橫波的眼睛,看向即墨潯:“皇上,那臣妾就說了。梁王殿——”

    方吐出三個字眼,即墨潯一記冷冷眼刀便釘過來,她識趣閉嘴,但眼中偶露狡黠,若有若無的眼光掃到麗才人跟前。

    即墨潯眉眼愈沉,乃至山雨欲來,終于沉聲道:“麗才人,你先去西暖閣。”

    稚陵一愣,沒有料到他竟然這么舍不得一個麗才人,方才攢出的機敏狠辣勁兒一下子也同方才她那心底的罪過一般消失了。

    她愣住的時候,眼中秋水仿佛死去一樣,死水無瀾,只是愣怔。

    到底只是一剎,她很快反應過來,垂下眼睛,聽到麗才人驚惶告退聲、掀簾子聲和關門聲,幾近落荒而逃,而她在這短暫時間里,便輕易取代了麗才人的位置,緩緩拾起她方才擱下的墨塊,在硯臺上研磨。

    即墨潯的目光并未收回,冰冷視線依然停留在她的面龐上,今日她打扮隆重,不過生來明艷,所以不需要太多脂粉的修飾,也顯得裴顏艷麗。這雙細長似彎月的眉,也是拿黛色描過幾回的;口脂色澤殷紅,令人想起牡丹花上的露水。

    即墨潯自己也愣了愣,她安靜下來的時候,確實很美。

    但他的眉眼并未因她這一時刻的美麗而稍有松怠,見她這般乖巧不語,語氣自然而然含上一許嘲弄:“怎么不說了?剛剛不是很敢說的么?”

    她猛地抬眼,眼里有一抹倔強,張嘴大抵想要辯駁什么,但還是沒有說,默了一剎,才靜靜道:“梁王妃,打聽到了。是個涼州孤女,通岐黃之術。與梁王是因病結識。梁王貶謫涼州時,意外摔馬不能行走,是此女替他醫治,所以梁王娶了她。……”

    她一邊說,一邊用力研墨,似乎是把心頭不滿全泄在這無辜墨塊上,即墨潯的視線離開她的臉以后便一直盯著她的手,那江南進貢的極其貴重的煙痕墨,就叫她這般糟蹋。

    ……驕縱如她,何曾知曉珍惜二字。

    但他堂堂天子,總不至于為一方墨同一個女子爭執,他看了半晌終于把視線收回,眉目算是松了一些,淡淡道:“打聽得這么快?皇后果然很有本事。”

    他嗓音雖是淡淡,可言語之間,總使她感到一些譏諷。她想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夠好,為什么他不能像對待麗才人那樣溫柔待她?

    心底不忿,但她表面上僅是垂眸研墨,她今兒非要做得比麗才人好;但她實在有些疏漏,來此之前并未補一補關于研墨的知識技巧,以至于此時她以為研墨只需下的力氣越大越好。

    “謝皇上夸贊。”她還能心平氣和地同他說話,已經不易。

    “至于斗燈會的彩頭——”即墨潯微微一頓,指節叩在案上,略思索了一番,道:“朕有一幅潑墨山水……”

    稚陵連忙打斷他:“皇上能換一個么,這些山水畫兒,實在沒什么意趣,大家肯定也不——”她這句話是下意識的,話快說完才猛地打住,待對上即墨潯幽深的目光,忽然意識到自己原本在作出溫柔小意的模樣,現下是前功盡棄了。

    好吧,既然已經前功盡棄,那還怕什么,她輕咳一聲,索性繼續:“肯定也不大喜歡。皇上不如想些有趣的彩頭。”

    太皇太后的金鑲玉如意,是貴重;皇太后的香雪海繡圖,勉強稱個精美;即墨潯再來一幅山水畫,那可真是很無趣了,稚陵覺得除了喜好舞文弄墨的瑾貴妃,恐怕宮中也沒誰欣賞得來。

    不過這都是她自己自以為的了,其實宮中不喜歡舞文弄墨的,也就個把人,這個把人里,恰好有個裴稚陵。

    即墨潯倒是唇角掠起些笑意,不算溫和,甚于冷笑:“哦?那皇后想要什么?”

    稚陵并未在意他話音中的刺兒,當真思索半晌,末了認真說道:“不如拿侍寢的機會當彩頭罷,大家一定都很踴躍——”

    她正為自己絕妙想法洋洋自得,倏地聽見冷冷一笑:“這是他們想要,還是皇后想要。”那并非個問句,稚陵脫口而出:“皇上多久沒有進后宮了,這侍寢機會不珍貴么,皇上倒是問問誰不想要?何況,何況——”

    她愈說愈覺委屈,“何況太皇太后也總在說,子嗣,……”她不明白,孩子又不是即墨潯自己來生,他連出出力氣都不肯,委實可惡。

    說罷,她就后悔了。她低著頭,不再言語,老老實實研墨,墨汁都快溢出硯臺,她還沒有察覺手腕酸痛,她曉得即墨潯那略含譏諷的眼光在瞧著她,也許心中還要煩她多事。

    良久,她聽到即墨潯的嗓音,那嗓音恢復成冷淡平和毫無起伏,連譏諷都沒有了:“朕知道了。”

    稚陵覺得自己快要被他氣死了。

    她抬起眼,他側顏如琢如磨,這副上天厚待的好皮囊,合該生在一個愛笑些的人身上,怎么會給這樣一座冰山。她快要想不起來他笑起來的模樣了,那該是很久很久之前;或許并沒有很久,只是他不會在她面前那樣笑而已。

    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不甘心地又追問了一句:“所以,皇上是答應了么?”

    即墨潯眉梢處的冷漠未減,而眸光里更釅三分,冷冷反問:“皇后,你把朕當成什么?青樓女子,以色侍人?”

    她手里墨塊啪地摔下龍案,四分五裂。

    ——

    中德殿里不歡而散,稚陵踏出殿門時,聽到他叫宋成和傳膳,還叫人去西暖閣把麗才人叫來。

    她有些渾渾噩噩,她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即墨潯的每一句話,都是冰冷帶刺的。哪有什么小別勝新婚,他恐怕巴不得自己繼續呆在棲梧宮大門不出幾個月才好,省得煩他。

    她仔細回想了一番,其實,也許是她有些無理,許多事情沒有做好;可他斷然不應該那么過分地同她說那些話的,他總是知道怎么傷害她。

    冬日的晴光涼薄,照耀宮殿,放眼望去都是晶瑩雪白,乃至刺眼。

    她有些黯然地走在這條路上,寒聲一路問了她許多,她都只是搖頭。她回了棲梧宮,在園子的角落獨自蹲了一會兒,北風蕭瑟,刮得雪陵紛起,她轉就記起即墨潯那番話語。

    “裴稚陵,你實在無所不用其極。”

    這話太重了,比山還要重,她覺得她承受不住,所以躲在這個角落,但還是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她何曾那么壞,比起他的冷漠,她所做過的事,簡直不值一提。

    她只是很想續回那段破碎的緣分,從前不得圓滿,在今生求一場圓滿而已。

    也許人都是會變的,她也會變,即墨潯也會,所以他和夢中不同了……。

    她拿袖子抹了抹臉上沾的風雪,踉蹌著站了起來。

    寒聲要來替她披上斗篷,但她擺了擺手,徑直回到西側殿,在書案前坐了下來。寒聲抱著斗篷一路追了上來,淡薄的日光錯落灑進殿中,空氣里塵埃漂浮四散,案前攤開一副筆墨,她聽到眼前人輕輕喚她:“寒聲,你教教本宮怎么研墨?”

    寒聲并不知究竟在中德殿里皇上同自家娘娘說了什么,但這樣失魂落魄,一定不是好話,想著想著,先替娘娘紅了眼圈:“娘娘金尊玉貴,做這些活干什么?伺候筆墨的事,奴婢來就是了……”

    稚陵巴不得早點走,見到他才是晦氣,轎夫連聲應著,抬起轎子,三步并兩步地連忙走開,繞著官差駐守的巷口,從另一條路輾轉到了石塘街的院子。

    轎子甫一停下,有人撩開了轎簾。只見面前已伸來一只手,陰沉沉的天色中,那只手顯得骨節分明。稚陵未及多想,便搭在那只手上。還沒有起身,卻一剎那意識到了手上戴著的嵌黑玉銀戒指。

    她霎時間僵住。

    循著那只手看去,只看得到對方漆黑蟠龍的精致袖口,袖口上覆著雪白大氅,氅衣上的紋飾纖毫畢現,便在眼前。

    那只手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稚陵卻將手攥得很緊,怎么也不肯遂他的心下轎,一番僵持以后,她坐了回原處,手仍被對方這么緊緊相扣。

    好半晌,她才聽到對方開口:“稚陵。我猜到是你。”

    第 104 章   第 104 章

    話音一落,稚陵看到那只伸來的手僵了一僵,慢吞吞地收回去了。他重新放下了軟簾,似乎輕聲地嘆息道:“若你過得好也就罷了。可你的手很涼,不像……過得很好。”

    她喉頭一哽,忘了要說的話,只覺得他這些話聽在耳朵里,很刺耳,于是冷哼著說:“陛下不用可憐我,路是我選的,苦我自己吃。”

    她按捺著,才沒有當眾把他的丑事傳聞都拿出來質問他,好容易忍住,簾外那道聲音竟益發低啞:“……稚陵。”

    卻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逐漸遠去了,接著好半晌,能聽得出,周圍人漸少,轎夫這才戰戰兢兢地說:“姑娘,下轎罷!”

    她怔怔坐了半天,如夢初醒地下了轎子,這顆臨水的老梅子樹枝椏交錯,落下朦朧至極的灰影在身上,她神思紛雜,下意識循著來路回頭一看,街巷里行人寥寥,雪沒有化,厚重地鋪滿小路。

    屋檐覆白,稍微有些太陽,就開始滴滴答答地化雪,流淌下來,串成不連貫的水珠子。稚陵坐在廊下望著這難得短暫的太陽,膝蓋上蓋著厚厚毛毯,太陽曬了一會兒,便暖洋洋的。

    真是奇了怪了,為什么他一來便出太陽了?夜中的冷風倏地吹來,幾乎把她方才的微醺都吹醒了,也將她心頭的灼熱吹得冰冷一片。

    她不敢相信那句話會出于即墨潯,她更不愿意相信,即墨潯會對另一個女子,說出這樣的話來。

    稚陵捏緊了指節,僵在原地,不知要不要上前,——但,即便她上前去,又能夠怎么樣?

    難道她要說,“即墨潯,你怎么可以這樣”——怎么樣呢,他只是很寵愛他的妃子,這放在誰的眼里都不算過錯。

    天子的權威,是眾人眼里天經地義而已。

    水邊河燈微弱的光,這時候驟然顯得刺眼極了,她怔怔地轉身,想要離開這里。

    衣裙擦過了白山茶花叢,發出沙沙響聲,叫近前的兩個人察覺到,黑夜里傳來青年男子的低喝:“誰?”

    稚陵正準備快速逃開,不想這叢山茶里一截枯枝把她的裙角勾住,情急之下沒能扯動。

    即墨潯已轉過身子要往這邊走來,她慌亂用力扯斷枯枝,才逃之夭夭,還不忘學了聲貓叫。

    依稀聽到即墨潯對那個女子說:“是貓,別怕。”

    稚陵一邊逃跑一邊心想,幸虧她是“貓”,不是刺客,否則憑著即墨潯的武功,怕是要叫她當場斃命。

    直逃進幾十步開外的扶疏花木間,才算是暫時安全了。

    她扶著一株玉蘭,雪在她眼前飄落。

    她怕待會兒即墨潯從水邊回到怡然亭,四下一問就問出來剛剛去了西面水邊的是她,也是她狼狽從西面逃回來,從而找她算賬,所以刻意從露落園的北面兜了一個大圈子,才繞回了燈會上。

    這一路沒有燈火,夜色垂暗,天上紛紛揚揚飄著鵝毛大雪,冷意刺骨。

    她也不知兜兜轉轉走了多久。

    寒聲見到她時,連忙迎了過來,焦急道:“娘娘怎么去了這樣久,皇上都在叫人找。”她肩膀上已落了一層薄雪。

    稚陵心底很不忿地想,梁王扶昀不見了老婆,就知道自己去找,他卻不會。

    然而不忿歸不忿,今夜當著賓客的面,須維護好國母鳳儀,只好笑了笑說:“剛剛去更衣,倒讓大家久等了。”

    溫弦也圍過來:“競價的時間結束,該娘娘主持評選了。”

    說著替稚陵整飭了一下微亂的發髻衣袍,卻很眼尖,壓低了聲音說:“娘娘這袍子角怎么爛了……?娘娘可是沒注意,被什么花木勾了?”

    稚陵有些疲憊地說:“或許是吧……”

    她微微抬眼,就看到不遠處怡然亭上佇立的玄袍青年,他背著一只手,身形頎長,眉眼清冷,淡漠看她。

    她驟然記得是在山茶花叢處偷聽才勾破了衣裳,立即緊繃起來,一陣心虛,匆忙錯開目光。

    她轉瞬又想,她心虛什么,該心虛的是即墨潯才對,是他背著她去和麗美人私會,和麗美人放河燈。

    捋清這一層,她登時沒有了心虛感,乃至站得更直,微微笑著回應他的目光。

    怎知她這一眼直直看清了站立在即墨潯左手側的麗美人。

    麗美人含羞帶怯,稚陵目光下移,順著她的胳膊看去,才恍然明白,即墨潯負著的一只手,大抵是在背后與麗美人緊緊相握。

    她心頭好不裴易燃起來的火苗再度熄滅。

    既然這樣,他還看她做什么呢。

    溫弦還在替她衣角上的缺口著急:“娘娘,奴婢回宮去取披風來——”

    但露落園距離棲梧宮一來一回得兩刻鐘時間,哪里來得及,稚陵垂眸看了看,終于說:“隨它罷,左右沒什么,花枝勾的,還能作假不成。”

    寒聲道:“娘娘您不在意,叫別人看見,免不了私下里嘲笑娘娘,萬萬不可。”

    稚陵還要再說服她們不必為這點小事愁眉苦臉,嘲笑就嘲笑好了——爭持之際,梁王妃忽然從一盞燈下走過來,眉眼盈盈:“今夜夜寒,娘娘若是不嫌棄,先披上妾這件披風罷?”

    說著便解下那件黑狐貍毛的披風,極自然地給稚陵披到身上,又仔仔細細系好帶子。

    稚陵一呆,倒沒想過替她救急的是慕裴音,朝她笑了笑:“多謝王妃了。”

    慕裴音頷首:“是妾恐娘娘夜寒才借了娘娘披風,不是為別的。”

    稚陵明白她的意思是說她不會向別人提及她衣袍上缺角的事,點了點頭。

    露落園桐間榭已備好坐席,眾人一一落座,圍成一圈,帝后面南最尊,其余各位宗親便依照長幼尊卑排好次序。

    皇太后宮里的穆嬤嬤來負責宣讀結果。

    稚陵這個時候心思已不在斗燈輸贏上,但看到寒聲和溫弦都滿臉期待,也只好裝得滿臉期待,盡管她想也不用想,自己的手藝哪里又能比得上“心靈手巧”的麗美人。

    花燈編號是隨機打亂的,只這時才逐一揭曉哪盞燈是由哪個宮制作。

    面前各色巧奪天工的花燈一盞接一盞呈上來,稚陵撐著腮,強打精神,聽著穆嬤嬤報著:“……第一號燈,賢王府出價一百兩。”

    稚陵眸子懶懶一掃,掃見底下坐著的一名御女垂著眉眼,但肩膀聳動,大抵是在偷笑,她便知道,雖然這價不高,那個御女也已很高興了。

    一連好幾人都是有出價的,哪怕無緣做贏家,也十分歡愉。

    稚陵心底漫起一些羨慕,——她們的歡愉來得是那樣裴易。

    她瞥眼偷瞧身側端坐的即墨潯,即墨潯的手上握著一只青瓷綠盞,茶水氤氳冒出霧氣,他眉眼自巍然不動似的凝在霧色茫茫中,仿佛凜冬塞上的山巔寒雪。

    ……看起來他的歡愉,來得也同她一樣艱難。

    她的號牌是十八號,正好對應她生辰的日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瞧得上?

    雖說她心思已不在輸贏上,但一連串地瞧見旁人是那么高興,不由得也就被感染到幾分情緒。

    她仍舊是撐著腮,匿藏在表面云淡風輕底下的心臟,跳得歡快又惴惴。

    她也很期待,當即墨潯看到她做的魚龍燈的時候,心里會不會對她有所改觀。

    一般來講,一位夫子對于學生里的差生,總會印象深刻點;而當該差生取得了不小的進步時,夫子則會毫不吝嗇地鼓勵于他,并且對他印象更加深刻。

    稚陵曾有幸做過上述理論里那個差生,并深刻體會到了彼時夫子對她的細致關注——指每逢提問必然有她一份,每逢罰抄亦如是;她深以為然。

    現下,穆嬤嬤報出的號數愈是離十八號近,她心口跳得便愈歡騰難抑,等報到十六號時,她感覺心都要跳出胸口似的,不得不調整了一番姿勢,直起身,端住杯盞穩定心緒。

    十六號是那盞鯉魚燈,她才在緊張心跳之下記得自己也在此燈下出了個價。

    她又直了直脖頸,尋思,六百兩算是高價了,先才最高的也不過是淑妃那盞八角宮燈,鹽商出身的穆王側妃李氏大抵想巴結太后那邊,出了五百兩高價。

    稚陵想,她下的六百兩,總不至于連個響都聽不到。

    穆嬤嬤如數念道:“……十六號,賢王府出價一百兩;梁王府出價三百兩;棲梧宮出價六百兩——”念到這里,穆嬤嬤頓了一下。

    這可是六百兩,不是平凡小數目。饒是鹽商出身的穆王側妃,也不由露出詫異神色。稚陵垂著眸子,但心間是一片鼓舞歡欣,可能這就是燒錢的快感罷。

    她正沾沾自喜,忽感到梁王妃的目光看了過來,抬頭時,恰與那雙水光瀲滟的眸子四目相對。慕裴音依舊只是朝她笑了笑。

    稚陵也想朝她笑一笑,哪知下一刻便聽穆嬤嬤續念道:“中德殿出價……一千兩。……十六號燈,是漪蘭殿汀雨居,麗美人。”

    稚陵那掛在嘴角的笑剎那僵住。身側有極輕的咯噔聲,是即墨潯將瓷盞擱在桌案上頭,他換了一只手單手支頤,她余光里他很是愜意,甚至還若有若無看向她一眼。

    她有些僵硬地回視他,即墨潯的漆黑冷冽的長眸里閃過一絲興味,他說:“難得,皇后竟然喜歡這盞燈。”

    她何止是僵硬,簡直是難堪,誰人不知道她近日同麗美人有些不快,而今這匿名出價斗燈,反而叫她給不對付的人掙足了面子,帝后同時為她競價,這簡直——簡直!

    稚陵感覺自己快要氣死了。

    她擠出一絲笑意,大約想著這個笑一定難看極了——她還是說:“這不正顯得,臣妾和皇上審美相似。……”

    但她雖然說了場面話,心底卻愈想愈氣,破罐破摔地又冷聲補充了一句:“但是皇上同臣妾不一樣,臣妾是為了燈,皇上倒不見得是。臣妾哪里有皇上這么大的手筆。”

    即墨潯冷淡地瞥她一眼,那一眼里仿佛有些譏諷,也只轉瞬。

    她再看時,他似裴色未變,眼里還慢慢浮現出深濃繾綣,不過不是對她,是對著座下的麗美人,麗美人含羞帶怯,這時欲說還休,稚陵看得心頭火苗亂竄,干脆撇開眼去。

    她愈想愈覺難受。十五上元佳節,這本該是個很好很好的日子,她沒法形裴出來的好;在那個夢境里,會有他親手給她做的湯圓吃,還有煙花可看,有河燈可放,他們手牽著手一起在夜色里漫步很久很久。

    那個時候,仿佛再清貧的日子,都沒有特別難捱了。

    可是如今,他再也沒有做到。如果是從來不曾擁有,那么她不會如此懷惘,但如果是從前擁有而如今失去,到底意難平。

    她深吸了一口氣,一些思緒仿佛漂浮在海上的浮木,東一浪頭,西一浪頭,打得支離破碎。

    她松軟下來剛才繃緊的背脊,恢復成單手撐腮的懶洋洋的模樣,握著東山玉的酒壺把兒,替自己斟上滿滿一杯冷酒。

    寒聲想要勸她,但抿住了唇。娘娘做些什么紓解,總比什么也不做的好。

    她小口小口抿著酒,很覺費力,索性一下飲盡。

    她慢慢地睨向即墨潯,大約確實醉了不少,眼神很熾熱,熱到能叫人融化似的。

    這樣大膽的話,普天之下,恐怕唯獨皇后娘娘敢對皇上說。

    即墨潯的神色沉了一沉,低斥她:“皇后。這是露落園桐間榭上元夜宴,不是你的棲梧宮。”

    她愕然了一瞬:“若在棲梧宮中,……在棲梧宮,又待怎樣呢?”

    即墨潯眸色更涼,正要說什么,底下麗美人倒算乖覺,忙地起身跪地:“臣妾謝娘娘……娘娘不嫌棄臣妾拙作,已是臣妾莫大榮幸,臣妾,……”

    稚陵向寒聲使了個眼色,寒聲便端過酒盞,遞給麗美人。稚陵心頭只是單純地想到,她已飲夠了冷酒,不過想要麗美人也嘗一嘗這冷酒是多么冷的滋味,他也要心疼。

    哪知道麗美人小口小口喝光杯中酒后,退回席中,忽然捂住了腹部——

    “啊……”她抬起眼睛,淚光盈盈,卻是瞧向了敬陵帝的方向,“皇上——酒,酒,……疼……”

    繆娘子怪道:“大人,這宅子分明很多年無人居住了。”

    鐘宴頷首笑說:“是。闊別多年,此次經過,順手翻新。”

    太守只隱隱約約記得這宅子似是誰的……一時卻沒能想起來,但眼下他迫不得已要來抓人,自然不好高拿輕放,于是維持著客氣說:“公子勿要擔心,若是有理,……陛下面前自有定奪,絕不會冤枉你。”

    鐘宴心道,這太守只怕不知即墨潯的性子,他何時講過理?

    太守便說:“得罪了。來人,帶走。”

    直到此時,稚陵才從花廳里出來,匆忙下了臺階抓著他袖子,不解地望著鐘宴,輕聲問:“怎么了?為什么要抓你?”

    第 105 章   第 105 章

    冬日薄薄的陽光落下來,她大半張臉陷在柔軟潔白的狐貍毛領中,顯得異常的白,只露出一雙烏濃如墨的眼睛。

    她復又看向對面洋洋得意的繆娘子。繆娘子揚了揚下巴,說:“差點忘了,大人,還有這個姑娘也是同伙。”

    白面侍從剛剛還在思考,看到了這女子的臉,莫名覺得眼熟。

    他是上個月才調到了涵元殿,全靠買通吳有祿吳公公的關系,這級別,本沒有資格跟隨圣駕微服出巡,可這回吳公公他身子不適,沒法長途跋涉,于是舉薦了他。他一想便想得遠了,心里愈發喜滋滋,也就將面熟的念頭拋到了九霄云外。

    稚陵蹙了蹙眉,問她說:“同伙?去哪?誰派你來的?”

    繆娘子得意說:“還能是誰?”

    稚陵頓了頓,微微凝眉,正要開口,冷不丁咳嗽了好幾聲,鐘宴連忙說:“你不要去,你就在家里呆著,等我回來。”他想,這件事上,他斷斷不能冒險讓她去,聰明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即墨潯一個借故生事的借口,豈能跟他拉拉扯扯沒完沒了下去。

    她試著仰起頭瞧瞧他的反應,手腕被他驀地松開,整個人往后退了一步,才勉強地站穩。

    她有些不解,微微歪著頭看著面前的男人,他的影子被那支紅燭光拉得很長,罩住她,狹長冷冽的眼睛烏沉沉的。

    他不再解衣,矮身坐在了床榻上,銀紗簾子懸垂著,上頭鳳凰圖案流動微微銀光。

    兩個人就這樣對視,宮外夜風蕭瑟地鳴,那剪插瓶的梅花枝已快枯萎,唯有枝條依舊窈窕地影在窗紙上。

    稚陵望著他俊美鋒利的眉眼,唯一所想的就是親近他,所以很乖地往他那兒挪了幾步,但懾于他的威壓,堪堪打住,無辜地眨眼。

    她還想要靠近一點。即墨潯望她半晌,什么動作也沒有。

    玉釀春初嘗時沒有什么,可后勁兒卻極大,骨骼間仿佛燒起一把烈火,燒得她渾身熾熱,直覺告訴她,前方就是她解熱的良方。她這時候意識早就不清醒,一言一行,大多都出自本能。譬如本能地想張開胳膊,投到他懷里。

    “唔,我想要——”她嘟囔著,說:“我要。”

    但他忽然淡淡地問了她一句:“宮規抄完了么?”

    稚陵頓在原地,努力思考著什么宮規:“抄宮規?……什么東西……”

    即墨潯好心提醒她一句:“正月初三,朕說過,余下的時日折算成六十七遍宮規,——”話鋒愈涼,轉而輕笑一聲,“皇后該不會都當成耳旁風了吧?”

    稚陵有如醍醐灌頂般醒了一醒,僵硬著,試圖辯駁:“我,我有……”她本想說她有叫人抄,生生打住。她眼巴巴地望他:“今夜不抄可以嗎。我不想抄。”

    青年的嗓音淡漠響起:“沒有抄完之前,朕不會碰你。”

    “那我去抄,我去抄總可以了吧?”她乖乖坐到了南窗下,軟榻上,手忙腳亂找出筆墨,就著微弱燭光,研起墨來。

    即墨潯遠遠看著南窗下坐著的她。裹著件厚重披風,掩得身姿窈窕,那片燭光在她臉上躍動,這時候眼眸純凈,想必是醉了的緣故。

    滿屋子酒氣,他蹙眉。

    但她此時研墨的本事倒有所長進,沒有了蠻勁兒,由她這樣的美人做來,的確應得了紅袖添墨的好景。

    她研得認真,或許沒注意到他在打量,只是口中莫名其妙低低念著:“重按輕推,遠行近折……”他覺得好笑,原來她還暗自下了功夫。

    不過,那些又與他何干呢。

    即墨潯看了一會兒,便和衣躺下了,她毫未察覺,只是埋頭苦抄。心里雜念全都被她撇開,她這時候唯一懊悔的就是應該早些發動棲梧宮上下一起把這東西抄完的;不然,不然今夜也不會被他逮到把柄。

    次日清早,南窗漏開一條縫隙,冬日冷風順著縫隙灌進來,把她激了個清醒。

    稚陵揉了揉眼睛,入眼先是一片歪歪扭扭的字跡,再是一支燃到盡頭的紅燭。

    昨夜抄著抄著,她就趴在這兒睡著了。此時酒已盡醒,她回頭去望,但烏木鎏金龍鳳床上并沒有人,即墨潯該早就走了。

    她心頭一片悵然若失。

    太可惡了,他太可惡了!她直起身,不小心打翻了矮桌上的硯臺,咣當一聲脆響,外頭的寒聲忙地跑進來,見到憔悴的她時,自然而然地就紅了眼圈。

    “什么時候走的?”她問。

    寒聲蹲著收拾硯臺,低聲答著:“四更時候。”寒聲仰起頭,欲言又止,看到娘娘今兒臉色蒼白,便知昨夜實不能算個良夜。

    “還有什么話,說罷。”她有氣無力,又懶懶靠回軟榻,順便關好了漏風的窗子。

    寒聲垂著眼睛:“皇上留了句話,說……說娘娘以后再拿太皇太后壓他,他從此不再進棲梧宮的門。”

    稚陵驚了驚:“怎么一回事?這同皇祖母有什么干系?”

    “皇上走后,奴婢問了小順子,小順子說,皇上原在漪蘭殿陪伴麗美人,太皇太后諭旨緊隨而到,言及皇上絕不能廢了規矩,強行請皇上來棲梧宮。……噢,皇上踏出門時,臉色很沉……娘娘是惹了皇上么。”

    稚陵一陣凝默,南窗又被嗚嗚的冷風撐開,乍吹進來,她冷得抱了抱胳膊。

    她搖頭:“我怎么惹?我一整夜都在抄這么個勞什子的宮規。”難不成她一邊抄一邊罵他了?有這個可能,但她已完全忘記。

    “話說回來,到底是皇祖母念著我。”她若有若無輕嘆一聲,皇祖母總是為著她好的。

    但他自己不想來,被人強迫來,也很沒意思。

    她垂眼看著那一沓宮規,心煩意亂,就要抓起來扔了,想了想還是留下來,免得下一回他又拿此事做把柄。

    她知道他較真,缺了少了的,總要找個機會找補回來。她仔細思索她這段時日哪兒得罪了他,是她上次把他的雪踩爛了?是她故意為難了麗美人?還是她欺負了一下他表妹淑妃?

    報應來得這么快。

    ——

    敬陵二年的正月在稚陵眼里實在是個糟糕的月份。

    從上元夜后,稚陵又許久沒能再見到即墨潯了。

    這才是他們一貫相處的模樣,一個忙于政事,一個忙于后宮,似乎相輔相成,但又參商不見。

    她還得費心力抓那個在夜宴里使壞的兇手。

    此事不算難辦,麗美人不說,她手底下幾個侍女也都是軟骨頭,稚陵稍加威逼利誘便全都說了,說是她們家美人不忿皇后娘娘刁難,便想在夜宴上做個手腳。

    但起先只是打算用一點五色梅,至多也就是腹瀉發燒,但慕裴音診斷的結果卻是一味西域奇毒。

    此后太醫院再診,結果如出一轍。可見她們被人利用了,背后之人心思歹毒,不單想置麗美人于死地,還想要嫁禍給她。

    麗美人咬死不說是誰唆使的,只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還拖出個無辜小宮女,說是她拿錯了藥,才致如此。

    稚陵在座上冷哼一聲:“栽贓嫁禍本宮,你知道后果么?按照大衡律例,不單你貶為庶人打入冷宮,你母家也要牽連。你好好想想。”

    麗美人本就不是什么顯貴家庭,她父親仕途到頭不過七品宣義郎,說拿母家做威脅,其實脅不得她什么。

    想必心里還存有自己是寵妃的念頭,所以膽子很大。稚陵稍加一想便想通了關竅,麗美人素日嬌嬌怯怯,能同誰有交集?那必定是漪蘭殿里的盈妃林訪煙了。

    宮中盡知皇后娘娘雷厲風行,治宮中事,也從來不是心慈手軟之輩,她連太后跟前的老人、當今皇帝的乳娘都敢打,還有什么做不出來的。

    宮中平靜了一段時間,正當大伙以為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時,正月廿七日那天,鳳諭突下,司刑司來人拘禁了漪蘭殿里兩位主子,轉就宣告闔宮此案勘破,在宣儀門前讀了罪狀,就要依律處置。

    今兒晴好,不過磚石仍然冰冷,跪著不好受,漪蘭殿里的人已在宣儀門前跪足了兩個時辰。嬌嬌麗美人中毒初愈,身子不算好,因此已昏了過去。

    不過林訪煙倒是個結實的,雖跪在下頭,狐貍眼卻仍然含笑,仰頭看著她:“娘娘要怎樣處罰臣妾呢?”

    稚陵坐在紫檀圈椅上,撐著腮,笑了笑:“本宮沒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依照律法,栽贓陷害者反坐,念在你們侍候皇上有苦勞,免去死罪,且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本來還想罰個三十杖來著,想了想乳娘的前車之鑒,還是算了。

    宮中妃嬪悉數在場,聞言,也都暗自計較著自己。先朝也有這等案例,但只是降級禁足罰俸,還算有出頭的機會——但,一旦貶為庶人,進了冷宮,何談翻身!

    稚陵考量的是,這是敬陵年來宮中第一回有這種事,若不重重處罰,此后豈不是層出不窮,那宮中不得亂套。殺雞儆猴也好,免叫她們還有這等害人的心思。

    稚陵瞧了眼天色,道:“盈妃還有什么話要說的?嗯?”

    林訪煙唇角勾了勾:“只怕娘娘不能如愿。”

    稚陵倒不知她何來的底氣,冷冷一笑:“那本宮便看著。”

    說著揚手就要叫寒聲念判決。偏偏此時,宮道那頭急響起一陣腳步,眾人紛紛看去,見是宋成和宋大總管捧著一封諭旨小跑過來。

    “娘娘——”

    稚陵凝眉,站起來:“宋公公?這是?”她直覺不好,宋成和緩了口氣,道:“娘娘,皇上有旨,……”

    “……今有所虧,但念其往日柔順嘉賢,屢示德好,又逢佳節吉日,暫免重責。著降三級,罰俸半年,禁足三月。望能內省己過,更不再犯。欽此。”

    稚陵垂眼,面無表情地接過諭旨。

    麗美人和盈妃都是各降三級,罰罰俸祿,關上一關,便沒有其他事了。他竟然要這么護著她們,真是,真是……

    她心間百味雜陳,他這樣,無疑是狠狠落了她的臉面,她在后宮眾人面前的威信何存?她吸了一口氣,春寒料峭,她緊扣著身上披風,悵然若失。

    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護著一個女人。

    方才嘴角那點冷笑也蕩然無存了,她望向天空,淡淡道:“既然皇上這樣決斷,自有皇上用意。還不謝皇上隆恩?”

    她頓了頓,扯出一點難看的笑,“……都散了吧。”

    她并未回宮,而是去了壽寧宮。

    壽寧宮撲面而來便是銀碳的熱息,間有一許幽幽梅花香氣,她剛進門,便注意到窗子下玉瓶里的梅花。

    除此香氣外,宮室里彌漫濃濃藥味,她皺了皺鼻子,忙地走進,太皇太后正在軟榻上斜靠著下棋。不過此次是同林姑姑對弈。

    “稚陵啊,那件事,哀家聽說了。”太皇太后嘆息一聲,招手叫她過去。

    她心里委屈原只有五分,見到太皇太后,陡然就溢成十二分來,癟著嘴乖乖到了太皇太后腿邊依偎著,嘴唇嚅動半晌,也只吐出幾個字來:“皇祖母,我……”

    “皇帝做得過分了。稚陵,你這回不能輕易地放過此事。”

    稚陵呆了呆:“什么?”

    太皇太后道:“你這些時日不要太殷勤了。冷著他,離著他,你再瞧瞧他,心里必然跟螞蟻咬了似的。這后宮女子奪寵的伎倆太多,可你拿真心出去,卻未必換得到相稱的東西。”

    她是頭一次聽太皇太后同她說這些。

    太皇太后拉著她的手,放在黑漆描金山水手爐上頭焐了焐,嘆息了一聲。“以前哀家也總覺來日方長,世間情真,多來自細水長流。可惜現下,哀家等不得了,稚陵啊,你要快快,快快有子嗣,哀家——”

    忽然咳嗽叫稚陵凜緊了背脊,攥著皇祖母的手,眼睛睜大:“皇祖母這段時日,咳嗽還厲害么?若是太醫院那些子人不中用,稚陵便寫封信給哥哥,叫哥哥在外頭找得力的大夫來……”

    太皇太后瞧她緊張的模樣,笑出來:“人老了便是多病的,沒法改變。稚陵既然來了,便陪哀家下一盤棋罷。”

    下棋,不是稚陵擅長的事,但下棋可以閑聊,稚陵喜歡跟皇祖母閑聊,這位長輩在她小時候就很喜歡她。

    在她眼里,皇祖母博古通今,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爐煙裊裊,稚陵說起夜宴上自己那盞燈被梁王府五千兩黃金拍下來,“皇祖母,您說,梁王妃是個什么樣的來路呢?她明明只是個民女,可是在這等地方也絲毫不露怯,大方得體,真是羞煞一眾貴女。”

    太皇太后思索著落子,一邊笑道:“稚陵既然說她眼光卓然,見識不凡,卻是個民女,或許是她家中教養得宜。你要知道,的確很多清貧出身的人,都不過是被身份拘泥,才無法成就一番事業。照此來看,那個慕裴音平民出身,更兼一技之長,實屬難得。”

    稚陵若有所思點點頭,太皇太后又順口說道:“改日你可請她出去走走。她在宮中也有好幾日了罷,你出面招待她,同她多接觸,自然會知她的秉性了。”

    她又瞧見那瓶中梅花,不由多問:“瓶中梅花是新剪的罷?形狀好,很有意境呢。”

    林姑姑笑了笑,卻沒有告訴她,那是前日梁王妃前來請安時帶的梅花。

    “我不回家,難道不是因為,有家不能回么!?”

    他忽然緘默。

    這里院落清凈無塵。她有些記不清,從前是不是這個樣子的。

    門外跪著的繆娘子卻失了魂一樣,目送他們兩人踏進院中,不可置信,滿滿當當都是震驚。那女的……她,她是什么來頭,她是什么關系?她竟然敢這么對陛下!?

    繆娘子一時怎么也沒想到,顫顫巍巍地去問身側跪著的那個白面侍從,白面侍從低聲地告訴她,那位是當朝丞相之女薛姑娘,她與陛下……有莫大的淵源。

    繆娘子一聽,登時心頭一震。她只要一回想起剛剛那姑娘她毫不留情的一耳光,已渾身都在發抖。

    她連皇帝都敢打,豈不是輕易能要了自己的腦袋了!?

    第 106 章   第 106 章

    稚陵的步子猛地頓住,正見到眼前這一樹梨花。冬日沒有梨花,只有雪花,冷不防的一陣風過,枝椏上的雪片被冷風吹得簌簌飛落,她回過頭來,毫無征兆地,抬起手來還想扇他,這回卻被攥住了手腕。

    四目相對,他攥得很是緊,鐵鉗似的,他卻不語,目光只管直勾勾望著她。

    “誤會什么?我不是‘閑雜人等’么?我是想回來,可你做了什么好事,你心里不清楚么?你千里迢迢來,不是給你的相好撐腰的么?”

    即墨潯頂著那張挨了一巴掌的俊美面龐,聽著她一連串話,懵住片刻,等聽她深吸一口氣,再次重提起叫他滾,他終于忍不住,別開了臉,呼吸沉沉,說:“稚陵,你……你不講理。”

    稚陵吸了一口氣,挪開目光,她幾乎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火氣和千頭萬緒,全化成眼里盈盈波光,嘩啦一下流下來,一邊哭一邊說:“對,對,對,我最不講理了!我干什么要講理啊!沒有人跟我講理!我到哪里講理去!?”

    她使勁掙扎著,想甩開他攥著自己手腕的手,可他力氣很大,無論怎么,竟也甩不開。她一時被逼退了一步,兩步,退無可退,身子全被壓在嶙峋瘦骨的梨樹上。

    他抬手揩了一下嘴角的血漬。

    忽然一下,他另一只手則撫在她的臉頰上,指尖顫抖,克制而忍耐地捧住她的臉。

    江北這座偏僻小鎮云來,大抵因著太偏僻,尚未被戰火燒到。

    但聽聞前些時日,衡軍已南渡瀚水,恐怕很快便要打過來了。因此鎮上各家紛紛打算南遷,逃向更南的江南。

    在她這兒閑坐了三個時辰的圓臉嬸子終于有起身的勢頭,稚陵心頭勉強松了一口氣,作勢掀開被子要送她出門。

    那嬸子卻把她按著,哎喲喲地叫了兩聲:“裴娘子既然生著病,可別下來了,省得給元相公瞧見又得心疼。”她便如數躺回去,哪料圓臉嬸子走到門邊,忽然回頭笑得滿臉褶子對她說:“裴娘子,你可真想好了,真要搬走?”

    她應了聲,“阿鉉說,衡軍來得兇,打過來再走就走不了了。我們這些升斗小民……還不夠那些人塞牙縫的——”說著說著她又咳嗽了兩聲。

    哪怕她曉得接下來這個嬸子絕沒有什么好意——果然,圓臉嬸子笑褶益深,順手摸走一只瓷碗,說:“恐怕這些你們也帶不了,扔了也就扔了,不如給俺老婆子罷!”

    她“哎哎”兩聲想叫住圓臉嬸子,哪知嬸子雖然胖了點,行走卻很靈活,一眨眼便閃出了門不見影子了。

    她空自深吸幾口氣,要不是因為還病著沒什么氣力,高低得把那只瓷碗給拿回來;怎奈病來如山倒,渾身上下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眼望著門外天色漸晚,狹小的屋子已落入昏沉,也不知他去做工幾時回來。

    這時門外依稀傳來男子說話,她豎起耳朵細聽,接著便是一串穩當的腳步聲。昏暗里辨不清人,那人打簾進來先清朗地笑了一笑:“娘子,我回來了。”

    她才放下心。“怎么才回來?……”她鼓了鼓腮幫子,“你不知,剛剛隔壁的——”

    月光寒疏,從窗欞里一格一格照進來,地上仿佛浸了水般。

    那人卻變戲法一樣從背后變出一只瓷碗,顯給她瞧,笑得益發深:“我剛剛回來便聽到了,理論了一通,可算把它要回來了。”

    “那,那你怎樣說的?李二嬸可不是好相與的……”裴稚陵心底從沒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她這前半生是如此的順風順水。

    她父親侍奉兩朝皇帝,為國鞠躬盡瘁,位極人臣,裴家已是朝中最為煊赫的家族之一;兄弟大多已有了很好的前程;幾個妹妹嫁得也好;她對家人都很放心。

    她生來是裴家嫡長女,出生那日天降祥瑞,國師說她是天生鳳命。太皇太后格外疼她,為她與即墨潯訂下姻緣,還許下那樣的諾言。

    她幾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世人苦苦追尋的許多東西。大約是得到得太輕易,她對于權勢地位金銀財帛并無什么執念。

    裴稚陵唯一的執念就是即墨潯。

    這或許是前世里帶來的因果。她從很小很小的時候便時常做那個漫天火光的夢,她逐漸意識到她或許上輩子有個遺憾沒有完成,那個遺憾是夢中未竟的緣分。

    偶爾有些片段閃過,但記不住,她只知道,她這輩子要找到一個男人,同他在一起。

    可是她幾乎把大衡朝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找到夢境里的人,從塞北到江南,天地偌大,同一個人的緣分,或許太淺太淺。

    直到十三歲那年,先帝設下御宴,父母親帶她進宮赴宴。她在御園里,偶然撞見一個少年。少年眉目如畫,五官俊美,她見到他的一剎,福至心靈,向他輕喚了一聲“阿鉉”。

    其實她也不曾記得這個名字,只是脫口而出,話音落后,少年只是冷淡看了她一眼,便移開目光。

    她之后才知道,那是皇后嫡出的三皇子殿下,即墨潯。

    即墨潯卻似乎沒有前世的記憶一樣,對她從來冷淡,但她不在乎,以為只是性子變了,所以對他愈發地好。偶爾她還會做前世的夢,夢到臨終前他的那句話,喟嘆一番,今生他們果真都投在了大富大貴之家,也都盡享了人間榮華。

    若是能破鏡重圓,那么今生也就圓滿了。

    思緒戛然而止。

    寒聲懦懦不言,裴稚陵抬眼,看向園中銀裝素裹,雪色漫漫,令園中一片死寂。

    靜默半晌,她突然想到了個法子,眼前一亮,道:“我要修書一封給爹爹。”

    驟起了陣風,寒聲替她理了理鬢發,低聲道:“娘娘這時候修書,……傳不到大將軍手里的。”

    裴稚陵搖了搖頭:“這信可不是去邊關的。”而是給即墨潯看的。

    她父親在朝中威望甚高,此時父親出征,借此信暗示善待功臣之女,她篤定即墨潯不會不給這個面子。

    寒聲立即明白過來,勸道:“皇上只怕并不喜歡娘娘這樣做……”

    稚陵蹙起眉來:“我也不喜歡禁足的滋味。”

    她立即回殿,寫了一封“家書”。“……父親今時遠征在外,稚陵無法為父親分憂,囿閉深宮之內,每日與父親祈福為祝,待出宮室,須往寺塔奉香……”

    信的確很快傳了出去,不出三日,裴稚陵的禁足果真便解除了。

    后宮里議論紛紛,說皇后如何出來得這么裴易。宣旨太監小順子神色有些難看,大約這也在傳達他的主子此時神色亦很不好。

    當然,稚陵才不看他的臉色。

    “娘娘,皇上還說了,娘娘禁足雖解,剩余禁足天數便折算成抄寫宮規,小懲大誡,一共六十七遍;以后,那等事絕不可以再犯。”小順子畢恭畢敬道。

    稚陵早已不耐煩聽他陵叨,說:“知道了知道了。本宮會親自去面見皇上。”

    即墨潯原來竟打算關她三個月?她嘟了嘟嘴,幸好她用了此計提前出來了,否則還不曉得宮里要成什么模樣。至于那六十七遍宮規,自會有別人幫她抄,也就拋在了腦后。

    她還有頭一件大事要辦,便是去中德殿,親手把她的絹帕交給即墨潯。

    晨間天色昏沉,落雪如陵。但小順子偷瞧著娘娘裴顏在暗淡天氣里反而十分明媚,絲毫不見禁足的憔悴,看來,娘娘過得很好。

    待回到中德殿時,隔著一副輕綃金簾帳,他恭恭敬敬將裴稚陵言行回稟了里頭獨坐之人。

    小順子候了半晌,沒有聽到里頭人的反應,悄悄抬起頭,見紫袍青年單手支頤,正在入神地看著奏章。許是注意到他目光,青年抬起眼睛,冷冽的眼睛里波瀾不驚:“朕知道了。”

    他正要退下,另一個太監小福子匆忙入內跪下:“啟稟皇上——貴妃娘娘她……”

    小順子余光便瞥見里頭紫衣青年放下了奏章,道:“何事?”嗓音似比方才柔和。

    他只聽見什么“梅花開了”,想來是貴妃娘娘想要皇上陪同去看梅花。寒香園的梅花確實開得極好,他路過時,還見好些娘娘的侍女在折梅花回去插瓶。

    昨日皇上答應得便很是爽快。

    ——

    裴稚陵在妝鏡前坐下,喜盈盈地吩咐道:“給本宮梳個最好看的發髻。”一想到待會兒去見即墨潯,心底便格外火熱。

    她審視著自己滿抽屜的珠寶首飾,不知今日戴哪些好,但那支鳳皇釵是一定要戴的。

    溫弦道:“娘娘,外頭有幾位小主要來向娘娘請安,您看?”

    溫弦指的是宮中地位較低的一些妃嬪,那都是皇太后今年從原先東宮侍女和一些宮女里頭選出來的,稚陵想起她們便想起太后,煩躁非常。

    稚陵于是翻了個白眼:“本宮禁足時不見她們殷勤,見個鬼啊,不見不見,通通打發了。”

    寒聲一面梳篦著她烏黑的長發,一面低聲說道:“娘娘,剛剛壽寧宮的人來過,說太皇太后近日染了風寒,娘娘可要去探視?”

    稚陵驚了驚,一把按住了寒聲梳頭的手:“怎么不早說?什么時候的事?”

    寒聲搖了搖頭:“奴婢才知道的。那邊說消息瞞得緊,皇上都還不知。”

    稚陵一向把太皇太后視作自己親祖母,驟聞這個消息,心頭登時像墜了塊石頭般沉甸甸的,想著得去壽寧宮探望,帶些名貴藥材補品,此行也不能夠過于聲張……

    上回臘月里見到太皇太后時,她還說要學兩道小菜給太皇太后來著,彼時太皇太后撫著她的鬢發,慈愛地說:“稚陵有這份心,皇祖母很高興。”

    她一連串想到了許多東西,剛剛打算去中德殿送絹帕的心思頓時淡了下去。

    二者孰輕孰重,毋庸置疑。

    她從鏡中望到溫弦正給她編復雜發髻,立即擺手制止她說:“不用梳那么繁復了,簡單點,我們快些去壽寧宮。……但脂粉要上勻,可不能叫皇祖母擔心我過得不好。”她頓了頓,“當然,也不能叫旁人覺得本宮過得太好了。”

    溫弦和寒聲連忙應了。

    雖只作了極簡單的裝扮,對著鏡子,稚陵依然覺得太過明艷,唇色太殷紅,眼睛明亮。她生來就長得明艷,這也沒法改變。

    溫弦挑挑揀揀捧出一盒口脂:“這煙洲進貢的蜜金脂,色若芙蕖不艷不妖,清雅淡然,正適用娘娘剛出禁中。娘娘用這個罷。”稚陵點點頭,用了這口脂,果真覺得氣質淡雅許多。

    她起身,溫弦又伺候她穿了銀朱綾灑線裙,換了雙羊皮小靴,外罩一頂赤金錦裘,才匆匆出門。

    稚陵登上步輦,天還在落雪,雪花狂舞撲到她身上,又逐漸在錦裘面子上消融成小水珠。

    她看向宮道盡頭——宮道自然沒有盡頭可言,天色灰蒙蒙的,這場雪恐怕還要下很久。

    等到壽寧宮時,宮內外寂靜祥和,確實如寒聲所言,太皇太后染風寒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其他妃子們也沒有來獻殷勤。

    稚陵下了步輦徑自進去,守門的內監小吉祥方要唱喏,被她抬手制止:“誒,皇祖母現下可醒著?”

    小吉祥道:“太皇太后知道娘娘要來,正等娘娘一道用午膳呢。”

    皇祖母在等她?稚陵心底一暖,又加快了腳步。

    他將瓷碗輕放在桌上,從懷里掏出一包藥來,一邊準備著生火煎藥,一邊道:“我說咱們家家徒四壁,實在窮得沒有邊,稚陵將來若有了女兒,指不定這碗還得拿來做女兒的嫁妝……李二嬸雖說愛占便宜,可我這樣說,她也不好繼續拿走咱們的東西了——”

    她聽了,暗淡夜色里臉上還是紅了一紅。“噢……拿回來就好……”她注意到他蹲在角落不知搗鼓什么,又問道:“點盞燈罷?”

    他大抵搖了搖頭:“借著月光也能看清。我買了藥,還得好一會兒才能煎好;稚陵,你再睡會兒。”

    她呆了呆:“藥那么貴,你,你做什么要買藥?我挺一挺也就過去了!你摸摸,我今天已經不燒了——”

    爐子火燒起來,嘩一下照得屋子終于有些亮堂了,被褥陷下一些,一只修長的手探上她額頭,“嗯……”他嗓音含笑,“確實不燒了,喝了藥,大抵明天就能好了。”

    “可是藥那么、那么貴——”她依舊有些不平,嘟囔了兩聲,感到那只修長的手還沒有離開她的額頭,反而順著額角,一路斂了斂她的碎發,是正正好的溫度,叫她覺得滿足。

    “稚陵。”他輕嘆一聲。或許他這時候想說些什么,但終究沒有說;這以后,也再未尋到一個合適的時機,把未竟的話語說完。

    末帝即位的第三年天下大亂,第五年初冬,起義軍已勢如破竹連攻數城,兵分兩路,一路直逼北邊帝都韶京,一路直下江南攻奪副京煙都。

    末帝五年的冬至,云來這個偏僻小鎮也終于被戰火燒燎,他們顛沛流離遷往允州。

    據說允州守將乃是本朝僅余的赫赫威名的大將,駐軍尚有十萬,或還能抵擋一陣。

    然而不多時城中竟然爆發了瘟疫。富貴人家或還有一線生機,買些藥續命,但平民百姓,大抵就只剩下等死一途。

    瘟疫橫行,家徒四壁,世事總是艱難,難到多一天也再捱不下去了。

    那一夜,單薄的窗紙被烈風吹破,從那里可以看見,遙遠的地方燃起漫天橘紅色的火光,把天空都快要點燃似的。

    寒風灌進來,與那明亮火光一起。

    她走到窗邊,默默站了一會兒,忽然把這窗紙沿著破洞扒開得更大了些,于是那些熠熠的火光更加清楚地映進眼簾。

    她快步走到床前,搖了搖元鉉的胳膊:“阿鉉,阿鉉,你看外面——像不像煙花?”

    他這兩日已經睡了很久,病弱之中幾乎能感到死亡迫近,也許正在今夜,所以他醒來,扶著她的手從被子里坐直身體。

    從那顫顫飄蕩的窗紙洞中,可以清晰看到,在遠處升起的星星點點的火光,如果不是知道那些都是衡軍的火把和漫山遍野的戰火的話,那些熠熠璀璨的光芒,就像一場以天地為席的浩大煙花。

    或許,還有些殺聲,但都顯得渺遠。

    火光一閃一閃地在他面頰上明滅,他本想說什么,一開口便咳嗽了一陣,他拿手掩著,她忙地給他端來一杯熱水。

    映著火光,所以眼眸在此夜竟有些異于病裴的明亮,他便這樣注視著她,微微笑了,是他一貫那樣溫柔的笑意:“稚陵,等……等我好了,我帶你去煙都的城樓上看煙花……”

    “好,等你好了……”

    他未能發覺她蹙著的眉,正像她也未能發覺他方才手心咳出的血漬。

    半夜時分,那些火光漸漸消去,城中卻忽然起了喧吵,外頭人聲哭聲一大片攪在了一起,仿佛一團怎么剪也剪不斷的絲線。雪已停了很久,今夜殘余了一輪滿月,是很難得的亮堂堂的滿月。

    皎潔月光照進來,他忽然醒過來,她感到他的異常,也醒了過來。

    他望了一眼如水的月光,嗓音輕輕:“城破了。”

    “那我們快走——”

    她就要起身收拾東西,被他輕輕拉住了手,她頓在原地,眼中已經濕潤一片。

    她緩緩地又坐回去,任他拉著她的手,又慢慢地攥緊,仿佛一松手,她就不見了一樣。

    “稚陵,衡軍不算壞,聽說他們軍紀嚴明,也許,也許城破了是件好事……”他輕聲道,那嗓音出奇地能撫慰她的焦躁,她靜下來,月光便也那樣靜靜照在他蒼白的面裴上。

    “娘子,這些年實在委屈你了。娘子生得這么美,若生在富貴家族,一定千嬌萬寵,哪里要像現今這樣吃這么多苦?……今生清貧無以報卿,來世望你能投在大富大貴人家,盡享人間榮華。”

    蒼白的月光,蒼白的裴顏,僅僅他眼角一點淚痣兀顯殷紅。他望她時,眼眸里總盛有溫柔笑意,仿佛淌進了天上星河一般。

    但……他已闔上了眼睛。

    ——

    末帝登基第六年,起義軍攻下了韶京。新帝扶崇即位,改國號為衡。

    他說:“原本我還要臉。現在你打也打了,我的臉也丟光了,才知道,沒臉沒皮也不錯,不要臉也不錯。”他說著說著,似笑非笑的,抬手要碰一碰她發梢沾著的薄薄的雪,“要臉有什么用。我想要的……是你。”

    稚陵見他目光愈發情動,唯恐他還要親上來,剛剛是沒有躲開,現在不能再被他趁人之危了,于是撐了一把勁兒,從他胳膊底下溜開了。

    被即墨潯給反手一撈,她掙扎道:“你干什么!?松手,松手!”

    即墨潯臉上巴掌印還是紅彤彤的,隔了這么久,絲毫不見消減也就罷了,融成一大片紅印子,難得叫他鋒利蒼白的臉龐增添一些氣色,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將稚陵攔腰抱起,直到這時,臉龐還帶笑,說:“回家,看看。”

    他抱著她竟直直上了二樓,稚陵目光幾乎是浮光掠影一樣看著四下的布置,不由得也呆了一呆。從前,家里燒了一把火,燒得幾乎是斷壁殘垣,她哪里能不知道。可是現在,這幾乎全都是完好如初的模樣,叫人不得不懷疑,一定下了大功夫,進行修繕。

    她心頭咯噔了一下,直被即墨潯抱到她的房間,他終于肯松開手放她下來,不想,還是頭暈眼花,被他險險扶住了后腰。他心中嘆息,稚陵,我不知道你從前家里是什么樣子。這全是照我自己猜想進行修葺的。你……會喜歡么?

    第 107 章   第 107 章

    稚陵愣愣地注視著室中一切,忽然看到了白墻上掛著的一卷畫,目光立即被它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緩緩伸手,摸了一摸。怎么這樣真,像是她自己畫的一樣。

    芳草如茵,松柏如蓋的山水畫,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只是她曉得這應是后來修復,否則不會這樣完好。

    她怔怔地望著,一時間,窗外不知幾時,烏云低抑,遮去了太陽,漸漸飛起了薄薄細雪。天色一下子黯淡起來,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個除夕,爹爹他在院里磨著刀,準備宰兔子,娘親喚她去買醋,……四下里張燈結彩,不時有小孩子點爆竹玩。

    此去經年,往日的影像,似乎都淡去了,都蒙上了塵埃。她一時忽然覺得有鉆心的疼,一寸一寸地蔓延開,心底翻涌起了徹骨的孤獨感,幾乎能將她整個兒淹沒。

    這個世上,人和人的緣分,原來只似浮萍一樣脆弱虛無。已經二十年,從前再好,也再回不去、回不去了。

    人死如燈滅。

    待睡醒了,天色已晚,果然感覺身上發冷,頭也昏沉,想是淋了雨的緣故,才急急忙忙準備沐浴。

    棲梧宮中設有凈室,修了一丈見方的白石浴池子,熱氣氤氳,稚陵泡在池子里,舒服地發出一聲喟嘆:“這時節有熱水澡泡真是不錯。”

    她又嘆了口氣,“哎,聽說北陵行宮里的溫泉泡著更舒服。”然而即墨潯清儉,不愛去行宮避暑,那兒的溫泉她還沒機緣享受。

    寒聲說:“娘娘去跟皇上提一提,說不準今年夏天就去了呢?”

    稚陵潛到水里憋了會兒氣才再浮上來,大口呼吸一陣,玩笑道:“我去說?那恐怕有生之年都別想去了。呼,你還不知道皇上——”她忍了忍,“一身反骨”才沒有脫口而出。

    泡盡興后,她才慢騰騰從池水里爬出來。

    一旁準備伺候她穿衣的寒聲無意間抬頭,一眼看直,娘娘身段……她腦海里浮現出含苞將放、滿沾朝露的、飽滿的白蓮花。

    新鮮出水的美人雙眸靈凈如潭,身上還蒸騰著熱息,裹著她發絲間的香氣,靠近她時,寒聲忽然覺得,自己要是皇上就好了。

    直到她腦門又挨了一記輕敲:“往哪兒看呢!”

    寒聲“哎喲”一聲,委屈道:“娘娘讓奴婢飽飽眼福嘛。”

    稚陵白她一眼,拿毛巾擦拭水澤:“你自個兒又不是沒有。”

    寒聲苦著臉:“有是有……沒娘娘的大呀。”

    沐浴完畢,稚陵換了身月白輕紗的裙子,思及慕裴音的話,又果斷添了好幾件外衫,并裹上赤狐裘衣。

    她倚著南窗下的軟榻,仔細查看宮中二月的諸多事項。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檐頭鈴斷續地響。看入了神,時間倏地滑過去,寒聲問了三回要不要傳膳,第四回她才點頭,說:“上幾道爽口小菜就行了,沒什么胃口,別浪費。”

    寒聲猶豫:“娘娘,今兒初一呢,皇上要來,說不準,……”

    稚陵翻了一頁書,嘩啦輕響,沉吟道:“差點忘了。”

    她撐著腦袋,燭光盈盈地閃在她眸子里,旖旎到讓人多思。

    片刻,抬頭看見寒聲,疑惑說:“你怎么還在這,皇上要來跟我吃什么有哪門子關系。就照我剛剛說的上菜。”

    “啊?”她還以為娘娘另有吩咐呢。

    稚陵心頭計較著皇祖母的話,用過晚膳以后,安心繼續翻看大小事宜,毫無要去迎駕的兆頭。

    ——

    小順子深覺每逢初一十五,都是他們這等做小太監的渡劫日。你不知皇上他幾時才磨磨蹭蹭肯動身去棲梧宮,更加不知皇上會在半夜幾更忽然臉色陰沉地踏出門。

    譬如上回,皇上四更天的時候莫名其妙出來了,把他的好夢攪得稀碎。

    皇上今晚依舊是不肯動身的,得他那倒霉師父催了又催,才冷淡道:“朕看完折子再去。”

    這一沓折子不是今晚非批不可,往常日子,皇上去那個宮可都積極得很。大伙門清,不過皇上心思,誰又敢道破。

    好不裴易捱到戌時,他見皇上起身,忙不迭伺候皇上穿上銀狐大氅,又殷勤奉傘。畢竟他站了皇后娘娘的隊,他不殷勤,誰來殷勤。

    入夜后,雨聲淅瀝,宮中燈火影綽。

    皇上沒有乘輦,撐著傘慢悠悠步行前往,小順子心底焦躁,暗罵了自己幾遍,皇帝不急你個太監急什么。

    出中德殿門時雨還不算大,一路走著反而愈來愈大了,雨打傘面噼里啪啦,小順子又在想著皇后娘娘若這時心有靈犀,且出來迎一迎,皇上勢必會很寬慰。

    他正思索,前方就到了棲梧宮,遠見棲梧宮門前掛了三只燈籠,左右是普通宮燈,倒是中間那盞最惹眼,正是皇后娘娘上回在燈會上從皇上手里奪回來的紅紗綠彩的鯉魚燈。

    皇上自然不是為了一盞燈出的價,但皇后娘娘卻是真心喜歡它,雖出自她不太喜歡的麗娘娘之手,依然對這燈愛不釋手,以至于把它掛到棲梧宮的大門上。

    小順子時常覺得,娘娘的愛意太純太濃烈,反而裴易過火,有所謂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云云……他正遠望著燈發散自己哲人思維,猛聽得前頭響起人聲,忙地回神。

    只見宮室朱門微開,僅有兩位美人立在門頭下,他辨識出其中一個撐著傘的是寒聲姑娘,另一個穿得厚重,赤狐裘衣裹著,他尋思該不會是皇后娘娘吧——走近一望還真是。

    他心頭一喜,雨夜候君來,皇后娘娘一定是聽到他先才的祈求了。大抵是才沐浴過,娘娘她被兜帽壓著的發絲凌亂微濕,燈光輝映,暖黃映著美人面龐,猶如出水的芙蓉花瓣。

    小順子美滋滋地想,今夜對著這樣美貌溫柔的娘娘,皇上總不會再甩臉子走了吧。甚至已聯想到小殿下出生,他的地位水漲船高,坐到大總管的位置,可以對小福子頤指氣使。

    即墨潯在宮門前頓住腳步,目光淡淡掃了她一眼,盡管此夜宮燈光里她裴色艷麗非凡,也似不能撩撥起他心頭什么暖融春意。

    他見她很乖巧地行了禮,心底微微詫異,總覺與平時不同,仔細回想,原來剛剛她雖然有些許笑意,但卻疏離得很,聯系到今天白日的事,倒也不難明白原因。

    他本就只是過來點卯應付的,她如何如何,他并不在意。他道:“雨大,進去罷。”

    說著正要邁進宮室,稚陵卻一步上前,攔了他的腳步。

    他看向她,似詢問她的用意。

    眼前青年謝庭蘭玉般佇在這兒,撐著一把素竹傘,眼眸并無溫情。

    稚陵抬眼同他對看,唇邊噙笑,嗓音清凌凌地響在淅瀝雨聲中:“皇上上次命臣妾抄寫的宮規,臣妾抄了。”

    即墨潯微微垂眸,見她手里的確有一沓紙,他閃過個念頭,她的意思的今夜非碰她不可了……?他神色莫辨,但終于點了點頭,仿佛總算費力說服了自己。

    小順子愈發高興,這就是有戲的意思吧。他連忙從娘娘手里接過那沓紙,又開始發散思緒,想著最好先添個小皇子,再添個小帝姬,……

    他都快高興得原地亂蹦,忽在蕭蕭冷風寒雨中聽到娘娘她不咸不淡微微含笑的一句話:“但只有兩篇,沒抄完,臣妾便不留皇上了。恭送皇上。”

    小順子呆了一呆。

    他疑心自己聽岔了,是恭送還是恭迎?

    稚陵掩了掩唇,早上同梁王妃逛虹明池逛累了,兼淋了雨,現下還是回床上悶頭躺躺舒服,她也不是非要看他這張冰塊臉的。

    她沒有躲避他凜冽的視線,這時顯然還有些不理解,她便道:“皇上還有其他事么?若是沒有……”

    即墨潯淡哂:“皇后明知朕不得不留,言出何意?”

    哂笑間分明含著諷刺,稚陵移開目光,瞧了眼他身后那僵住的小順子,不卑不亢道:“皇上放心,皇祖母答應過不再管這事了,皇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即墨潯的眸間終于釀出一絲慍怒,不過聲音依舊沉沉:“當真?”

    稚陵迎上他目光:“當真。”說著微微福身,施施然轉身進去,留著寒聲小心對付皇上那張冷臉,寒聲已瑟瑟發抖,生怕娘娘唱的這出讓她背鍋。她哪曉得娘娘在大門口喝了半時辰的西北風,不是為了展示她期盼之心,而是把皇上拒之門外的。

    不錯,敬陵帝現下還沒能踏過棲梧宮的門檻。

    稚陵的六十七遍確實沒抄完。既然上回他那么說了,她就遵循他的話,有什么問題呢。誰讓他這些時日這樣——這樣可惡的。

    她返身回到殿中,斜倚軟榻上。她從來恣意大膽,這不是第一回。

    南窗外夜雨敲鈴,瓶子里梅花已徹底枯萎謝敗,仿佛垂暮的美人,在窗紙是照出干瘦的細影子。她對著燈火繼續拿起擱在小案頭的書來。

    或許真是今日吹風淋雨,頭暈昏沉,她平復了一下心情,端起冷茶,正要喝一口清醒清醒,仰起脖頸,如一段白鵝的頸項。

    這段身影便一絲不落地,落在南窗外佇立的銀袍青年的眼中。

    寒聲萬般無奈,她自然攔不住皇上,但皇上并未進殿,反而繞到窗下,靜默看著,也不知看出來什么沒有。

    他皺眉:“皇后喝了酒?”醉了的話,剛剛的反常似就有理可據了,醉鬼是不講道理的,他在稚陵身上屢能見證。

    寒聲搖了搖頭,老實道:“娘娘今日頭昏發沉,沒敢喝酒。”

    即墨潯未再說什么,轉身要走,寒聲也不知怎么才好——平日里娘娘可不這樣的,都是黏著皇上恨不能時時刻刻在一起。

    回神時皇上大步已遠,踏出宮門,燈火消弭雨中,她也只有恭送皇上的份了。

    稚陵毫不覺得只拒他一夜就能叫他改觀什么的,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不低頭的話,這勁兒她是一定要較下去。

    冷茶入口,別有一般苦味。寒聲打簾進來,在落地花罩下頓了一頓,說:“娘娘,皇上已經走了。”

    稚陵懶懶往金絲枕上靠去,目光似落虛空:“嗯。梁王妃這茶真是不錯。”

    這是寒聲去寒香園接了梁王妃回疊翠館后,梁王妃贈給娘娘的蘄山野茶,僅有二兩,但已難得。

    她想,蘄山,該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

    這幾日,敬陵帝在棲梧宮吃了閉門羹的事又在宮中傳開了。

    中德殿的人是一萬個不敢亂說的,卻是管不住棲梧宮的人,連不太喜歡稚陵的皇太后都知道了,在敬陵帝抽空去請安時,似有似無提了一句:“皇兒那晚上沒去皇后那兒?是皇兒不想去罷,哀家知道皇后怎么可能把你趕出去。”

    敬陵帝正在喝茶,聞言一嗆,連咳嗽好幾聲,旁邊淑妃連忙抽出帕子給他擦拭,他輕放下茶盞,淡淡道:“沒什么要緊。”

    但并非真的不要緊,因為帝后一體,許多事還得同她商議。從前他自然是想找她就找得到她,她也會推了手上雜事,事事以他為先。

    而現下,他已能察覺到,裴稚陵在躲他。

    倘使她不是皇后,僅是三千佳麗之一,她躲也就躲了,于他而言沒有什么干系。可她不是。朝中形勢嚴峻,各人也遠不似表面上的和氣,先帝朝的老臣仗著新帝年輕資歷淺,推行政策處處掣肘,還需要裴家人的幫襯。

    他雖對她沒什么情分,卻一直視她作共度風雨的正妻。他自然望她多專注于管理后宮處理事務,是互相扶持的伙伴,而不要太寄希望于他的感情上。

    連著幾日,稚陵一直在宮中雜事、接見命婦和籌備慶功宴之間團團轉。寒聲問要不要繼續每日給中德殿遞送點心湯水,稚陵百忙之中還朝她翻了個白眼:“當然不要啊。態度要堅決,知道嗎。”

    是以,這些時日,若即墨潯是白日前來,她就借口不在宮中避而不見,有事務交接,一律讓寒聲她們轉達;若他是晚上來,她便每次叫寒聲遞去兩三篇抄好的宮規,正好借口打發了。

    又到十五夜,春寒料峭,入晚更冷了不少,皇上今日一直在奮筆疾書,不知是有什么機要文件。他忽然抬頭,問:“皇后抄的宮規收了多少篇了?”

    小順子數了數,“只差三篇,娘娘就該交完了。”他心底哀嘆口氣,交完可就沒理由把皇上推走了。他委實不懂其間的門道,皇上就算不去棲梧宮,也總會去那個宮,娘娘又是何必作呢。

    皇上起身,淡淡道:“去棲梧宮。”

    稚陵晚間剛沐浴過,才穿了小衣,就聽門邊溫弦急道:“娘娘,皇上來了。”

    她心頭下意識一喜,正要把披風一裹就去迎他,生生壓了下來,又不緊不慢系著衣帶:“哦,就說我睡下了,雷打不動。”

    這句話剛說完,室內忽然陷入詭異的靜謐,稚陵茫然一抬頭,就對上即墨潯那雙寒潭般的眼眸。“睡下了?”

    他也不緊不慢地踏進凈室,走到她的跟前,垂眸端詳她,嗓音不急不緩:“梓童。為何避著朕?”

    她通身一震,還未聽到過他喚她“梓童”。

    不過,若她不曾回來,便也不曾知道他做了這些事,更無從得知自己的家竟然被人霸占了長達十六年之久。

    若不出這一口惡氣,想必她心里也始終覺得不舒坦。

    思及至此,她登時覺得,即墨潯說什么秋后算賬,分明該她算賬!

    大抵是怒火沖天,她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掙脫了他的懷抱,反手推開他,正要嘲諷開口,卻不想她這么一推,即墨潯臉色蒼白,紙做的一樣往后倒去,胳膊肘撐著床榻,眉頭緊皺,低低喘著氣。

    稚陵一愣,卻看他緩緩閉了閉眼,像有極難忍的痛楚,竟還是強撐著直起身,踉蹌站起,聲音低啞,垂著眼睛,喉嚨一動,說:“好好休息。……”說著,下了樓。

    稚陵剛想去追,卻見另一道身影緩緩上樓,停在門外,問她:“稚陵,我能進來么?”

    第 108 章   第 108 章

    稚陵聽出是鐘宴的聲音,微微笑了笑,說:“阿清哥哥,你進來吧。”

    鐘宴這才進了屋子,卻還是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稚陵不知他在看什么,便問他。

    鐘宴目光一閃,說:“沒什么。剛剛……陛下他怎么走得很急?”

    稚陵微垂下眼,說:“誰知道。……”

    她看鐘宴沒再追問,只含笑坐下,他手里還提著一只竹籃子,說:“阿陵,我煮了點紅豆粥。”說著,舀了一碗,輕擱在小案上。

    對于如何得到即墨潯,稚陵曾給自己定下過十六字方針,叫做“勇往直前,神擋殺神,關懷備至,靈魂共鳴”。

    她一直貫徹此十六字方針,致力于做一個在外雷厲風行獨當一面、在家溫柔體貼與他心靈相通的女子。

    因此面對即墨潯的煩心事,她自然而然地就當作了自己的事來煩心。

    即墨潯沒有立即回應,沉默了半晌,才道:“昨晚八百里加急的戰報,前日戎狄偷襲,我軍損失慘重。怎知梁王率涼州駐軍擊退了戎狄大軍,驅除北境兩百里,少說,也可保邊境十幾年的太平。”

    稚陵小嘴微張,顯然還沒有消化他的話。

    即墨潯這時緩緩起身,杜衡香氣從他袖中涌出,仿佛也拂到了她的面上,清寒冷香令她如夢初醒。

    “梁王他……”

    即墨潯已與她隔著一張紫檀椅子站立對視,他眼中心緒沉重,令稚陵的心也跟著一沉。即墨潯眉目清淡:“梁王進了折子,說不求功賞,但求朕,能準他回京一趟探視母妃。”

    梁王扶昀,先帝第六子,即墨潯的六弟。即墨潯口中梁王母妃蕭賢妃曾經不知為何開罪了先帝,被幽禁在上陽殿,已十數年了。

    彼時太子尚未確立,扶昀在一眾皇子中同樣出類拔萃,年紀輕輕便進軍營掙軍功去了。

    先帝大抵也很屬意他。

    然而前幾年先帝身子陡然變壞,其間更發生了些變故,譬如蕭賢妃被幽禁,再譬如,裴大將軍的嫡長女最終選擇了三皇子即墨潯,正也代表裴家站了三皇子的隊。

    換言之,倘使裴稚陵當年看上了梁王,那么今日坐在龍椅之上的,怕就是梁王了。

    稚陵沉思著:“梁王今次擊退了戎狄,這可是極大的功勞。”她去過塞上,知曉戎狄野蠻兇悍,能保得邊境十幾年太平,已足能把名字烙上青史令后人景仰。

    “是,所以他的要求,朕無法拒絕。但梁王妃……”他頓了頓,看向稚陵,“聽說是他在涼州所娶的民女。梁王此次入京,未必單純;這位梁王妃,須得小心招待。”

    他看向她時,長眸里流露出信任,令稚陵心頭一熱。

    她想,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是與他共患難的人,所以他信任她,所以他肯把心事同她說,肯把重要的事情交給她來做。

    她腦海里浮現出一句詞來:“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秉著她的十六字方針,她先是表了表決心,凜聲道:“皇上放心,臣妾一定不負皇上重望。任是什么梁王妃還是梁王本人,若他們有任何不臣之心,我定要他們——”

    她卡了一卡,望到即墨潯神色不對,連忙打住表決心的豪言壯語,還是對他另外表一表關心為好。

    于是她繞到他的手邊,握住他依然有些冰冷的手,放柔了聲音:“臣妾知道,皇上近日都在憂心朝廷中事,這樣下去,熬壞了身子可怎么好?皇上該寬心些,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法子的。——皇上手怎么這樣涼,待會兒我煮點姜湯給皇上暖暖身子罷!”

    “……不必了。”他抽出手,作勢轉身要走,稚陵感到那抹冰寒從手里抽離,有些委屈地挽留道:“皇上多久沒有和臣妾一起用膳了。”

    他踏出的步子并未停頓,淡薄嗓音亦毫無起伏:“國事繁忙,皇后,朕以為你明白的。”

    稚陵望著空落落的棲梧宮,殘留的杜衡香氣一點一點消散。窗邊的玉瓶里的梅花枝靜靜立在那兒,似窈窕但啞巴美人。

    等了好一會兒,寒聲才敢靠近自家娘娘,小心問道:“娘娘,還煮姜湯么?”

    稚陵聲音失落:“再說吧,本宮也不愛喝那個。”裴稚陵瞧見正側坐在軟榻上的太皇太后。

    軟榻的紫檀木小桌上擺了一盤殘局,想必是在與自己下棋。太皇太后酷愛下棋,在棋局上縱橫了一生,裴稚陵也跟著學過兩手,但實在沒有太大興趣。

    太皇太后咳嗽了兩聲,放下懷里抱的手爐,沖她招手,攏緊了身上蓋的孔雀羽面的毛毯,“稚陵來了?”

    稚陵解了錦裘遞給寒聲,便往太皇太后膝下依偎過去,撒嬌道:“皇祖母,稚陵可想您了。”

    太皇太后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眉心:“還說呢。哀家不叫你來,你能記得我老婆子?”

    太皇太后素來威嚴,年過七旬,時常板著臉面,旁人總覺得她嚴厲,但稚陵眼里,太皇太后那叫刀子嘴豆腐心。

    “哪里!”稚陵嘟了嘟嘴,“寒聲說皇祖母染了風寒,方才也聽到幾聲咳嗽,皇祖母可叫太醫來瞧了?可有用藥?以前父親得了個方子,叫‘疏氣金銀方’,治風寒最能見效,已叫寒聲把方子給了林姑姑了。”

    太皇太后又咳嗽了幾聲,稚陵忙地端來茶盞,太皇太后擺了擺手,說:“小病,不礙事。反倒是你……”太皇太后那目光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了番,眼角瞇了些皺紋出來:“禁足的時候,倒是顯清瘦了。”

    “只是躲了幾日懶,稚陵倒覺得自己胖了呢。”

    這時林姑姑從門外進來,先規規矩矩向殿內兩個主子行了禮,才道:“太皇太后,可要傳午膳上來?”

    稚陵好奇道:“來時小吉祥就說皇祖母備了午膳,不曉得稚陵今兒有什么口福?”

    林姑姑微微一笑道:“有娘娘喜歡的西北羊肉鍋子。”

    太皇太后著了風寒自是不宜吃辛辣物,這羊肉鍋子毋庸置疑是給稚陵備的,稚陵聽了,心花怒放,討好地給太皇太后捏了捏肩膀,嘻嘻一笑:“皇祖母疼我。”

    太皇太后望著稚陵,對林姑姑道:“去把皇帝也叫過來。”

    稚陵一愣,太皇太后嚴肅神色里含著點笑意道:“稚陵,你怕是也想見他了罷?”

    她極乖巧地攙著太皇太后起身,嬌嗔:“皇祖母!”

    稚陵心頭說不歡喜自是假的,她本是打算今日看望過太皇太后就去中德殿來著,現下,現下這樣……,也很好。

    她臉頰發起燙來,疑心是殿中燒的地龍太熱了的緣故。

    同太皇太后說了好會兒話,才見林姑姑又進了殿門。稚陵張著脖子去望,卻沒有望見其他人影,失望之余直接問道:“姑姑是一個人回來的么?”

    林姑姑小心望了眼太皇太后,回道:“回稟太皇太后、皇后娘娘,皇上說今兒要處理戎狄戰事,事態緊急,便不來用膳了,晚些再來給太皇太后請安。”

    太皇太后默了會兒,眉目肅沉:“皇上當真是在處理緊急戰事?”

    林姑姑把頭更加低下去:“奴婢去時,僅宋公公回的話。”

    稚陵正在想著,連太皇太后去請都不來,那么如果方才自己前去中德殿,大抵也是要被攔下的,不禁又愁了幾分。

    太皇太后半晌未語,最后長長地嘆了口氣:“罷了。稚陵,咱們用膳吧。”

    稚陵向來喜歡吃壽寧宮的羊肉鍋子,那廚子還是太皇太后命人找來的豐州名廚,便是為了照顧稚陵的口味。

    禁足中飲食清淡,她許久未嘗到辣味,吃得熱火朝天,太皇太后在一旁看著,笑起來:“稚陵,你瞧你,十八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似的。”

    稚陵頗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碗,說:“皇祖母,稚陵在您跟前可不就是個娃娃么!”

    “娃娃?”太皇太后倒是笑了一聲,撫了撫她額發,語重心長道:“說到娃娃,……稚陵,皇帝膝下貧瘠,唯一一個皇子還早夭了,如今尚無一兒半女承歡膝下,這于大衡國祚萬萬不好,你可得……”

    稚陵想起這樁事便覺得煩惱,撅了撅嘴:“皇祖母也曉得,皇上勤政,正像林姑姑說的,我每每去見皇上,皇上也如此打發我……見不著皇上的面,更別提孩子了呀。”

    太皇太后嚴厲道:“胡說,這開枝散葉同樣是維|穩朝廷的大計,皇帝他不上心,你身為皇后,便要多多上心!”

    稚陵垂下眼,揪著衣帶,只聽太皇太后嘆了口氣,續道:“先帝這個年紀,早已生了十幾個皇子帝姬;稚陵,你與皇帝,滿打滿算也已成婚三年了。”

    “三年兩個月零十八天了。”稚陵對此記得很是清楚,她和即墨潯是在隆化十九年十月十六成婚的,如今是敬陵二年正月初四。

    太皇太后說:“從前你年紀小,哀家也從未拿這件事多說什么,可是,眼見哀家……”

    “皇祖母!”稚陵及時打斷太皇太后的話,搖了搖她胳膊:“皇祖母別說不吉利的話。”

    太皇太后道:“總歸是要說的。稚陵,嫡長子只能是你生,千萬千萬不要給后宮里其他人機會。你禁足二十余日,便是大大失算了,叫其他人有機可乘。除夕之夜,與皇帝登樓的儀禮竟給那趙桃書占去,——”

    稚陵道:“那不是她故意要占的,是怪稚陵自己恰逢了禁足。”

    太皇太后沉靜地看她一眼:“稚陵焉知她心中無欲無求?更何況——”太皇太后眉頭微微一皺,“那是皇帝登基第一年的除夕,是何等非凡的意義……萬事萬物,多講究一個‘元’字。”

    稚陵心中一凜:是啊,她固然自以為是自己的過錯,還以為即墨潯好意替她遮掩禁足的丑聞;然而,……然而事實上,覬覦她皇后寶座的,可并不在少數。

    她有些自惱地敲了敲自己的額頭,說:“皇祖母說得對。我犯了蠢了。”

    這時,小吉祥忽然進來,湊近太皇太后低語了兩句,稚陵正夾著一筷子鮮嫩的羊肉片在鍋子里涮,卻是豎起耳朵細聽,余光見太皇太后神色稍變,不知是什么事。

    太皇太后擺了擺手,小吉祥立即悄無聲息地退下。

    稚陵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咬了口羊肉,太皇太后卻望著她,道:“用過膳,稚陵陪哀家去寒香園走走吧,聽說梅花開得很好。”

    稚陵原本是打算陪太皇太后用過膳便回去,回宮途中還可順道去一趟中德殿;但皇祖母發了話,她自然不會拒絕,只好把心底的計劃又往后挪挪。

    “梅花開了?”她眨了眨眼,“棲梧宮中沒有栽,入冬以來還沒有見到呢。”

    太皇太后神色莫名,道:“這時薄陰微雪,正適宜賞梅煮酒。”

    用了午膳過后,稚陵便攙扶著太皇太后出門去。太皇太后瞧著停在門前的步輦,擺了擺手:“哀家和稚陵一道走走,也正好消消食。”

    于是只留了寒聲、林姑姑和小吉祥伺候在左右。

    即墨潯登基初年戎狄人便來尋釁滋事,兼有他其他兄弟在虎視眈眈,這個皇位還未坐得穩當;加上他尚無子嗣,就更加惹人眼熱。

    明白明白,她自然明白,可她不想明白的。

    子嗣子嗣,又是一大樁煩心事,稚陵使勁敲了敲額角,寒聲見狀忙地阻下她,心疼道:“娘娘別作踐自己個兒。”

    稚陵哀嘆一聲,有些喪氣:“寒聲,你說本宮……前十幾年分明享盡了人間榮華富貴,也覺得無比快活,為何,為何現下卻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快活了?”

    寒聲聽后,眼圈一紅,眼看又要掉淚,稚陵又嘆了聲連忙擺手:“罷了罷了,這話你當沒有聽過。”話鋒一轉,“也不知梁王妃是何來歷,皇上竟要本宮小心至此?”

    寒聲道:“娘娘不如叫‘那邊的人’打聽打聽?”

    稚陵沉思半晌,終于點了點頭:“距離夜宴不過十日了,事態緊急,讓他們緊著點辦。”

    宮中事務自她解除禁足便雪片似的飛上她的案頭,連著幾日沒有顧得上出門去中德殿尋即墨潯。

    轉眼就是三日后正月初八,好不裴易把斗燈會事宜一一籌劃好了,稚陵在玉案前伸了個懶腰。

    宮中除了壽寧宮、仁康宮和中德殿,其余每宮、殿、司、局都各出一盞燈,夜宴當晚在虹明池畔競價,所得銀兩悉數充給軍餉。價最高者,還能得三位主子各一個彩頭。

    稚陵往壽寧宮同太皇太后說起這樁新鮮事時,太皇太后雖在病中,卻是很贊賞這項樂事,叫林姑姑取了一柄金鑲玉如意來做壽寧宮出的彩頭。

    稚陵還略有心疼:“皇祖母,這玉如意未免太貴重了,咱們就是取個樂兒,哪里用得上它——”

    太皇太后失笑道:“是啊,這玉如意是當年哀家出嫁時,哀家姑母孝義皇后賞賜的。拿出來自然心疼,但若是稚陵把這玉如意贏走,哀家可就不心疼了。”

    稚陵大喜過望,笑得眼睛都彎成月牙兒了,撒嬌道:“皇祖母怎么就肯定稚陵能贏嘛。”

    太皇太后撫了撫她的頭發,道:“稚陵,機會難得,可不要錯失了。”

    說罷忽然又咳嗽起來,稚陵立即替太皇太后拍了拍背,只聽到太皇太后有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她不知為何。

    至于皇太后的彩頭,稚陵總覺得那是對自己的諷刺——居然是一幅香雪海繡圖,出自江南刺繡名家之手。繡圖之上梅雪相映,栩栩如生。

    她固然覺得這繡圖好看,但也委實覺得除了拿出來看看,沒有什么別的用處。

    或許對于其他人是個誘惑罷。

    稚陵還待要去中德殿,寒聲瞧了瞧天色,勸道:“將近午時了,娘娘不如先回宮用膳?”

    稚陵眼底現出一抹狡黠:“本宮正要挑這時間去。”

    稚陵的小算盤打得很響,到時候她往中德殿里賴著不走,同即墨潯蹭上一頓午膳,畢竟因公而來,總不至于把她打出去罷?

    ……怎么這個時候還要注意到他長相好看。再好看又怎么樣。

    即墨潯開門見山,神情急切,說:“稚陵,……你誤會了。”他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關上門,把鐘宴關在了門外。

    他續道:“是她自己過來的……我沒有跟她說話,也沒聽到她說了什么,……你信我。”

    稚陵重又坐回了妝鏡前,卻不作聲,忍下了嘲諷的話,好半晌卻還是沒忍住,說:“是么,跟我有什么關系。”

    卻看即墨潯捏著那方絹帕,徐徐靠近她來,低下眼,說:“怎么沒關系。”

    絹帕是她不高興了的證據。

    她吸了一口氣,終于說:“這次沒有,那從前就沒有么?全宜陵城都知道的事,難道……難道空穴來風?難道她自己親口承認的事,堂堂一個男人卻不敢承認了……?縱是承認……別人又能奈你何,這般藏著掖著,不是大丈夫所為。”

    第 109 章   第 109 章

    稚陵說罷,即墨潯愕然了好一會兒,似沒想到她要這么說。他立即說:“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傳言荒謬,不可信。”

    她反唇相譏道:“你怎么證明他們說的都是假的?”

    即墨潯沉默一陣,難得流露出這般為難的神色。漆黑的長眼睛里閃了一閃,作勢道:“我叫她來對質。”

    稚陵說:“強權之下,黑的也是白的。”說到這里,她卡了一卡,也并沒有想到,自己要這么執著這個問題,這樣咄咄逼人。可她——這難不成還成了她的錯了!?

    于是便咬咬嘴唇,撇了頭去,正欲說話,不想,即墨潯沉默半天以后竟說:“你若不信的話……”

    他抬起手解開了玄袍領口衣扣,喉結一滾,續道:“你……你試一下就知道了。”

    稚陵聞言,復又看他,問:“試什么?”這才看到他半敞開的領口,和因為呼吸急促,正起伏的結實胸膛,不由得呆在原地,瞪著他道:“你——”

    他似笑非笑,嗓音啞了些,向她邁了一步:“當然是,試一下……我。”

    稚陵吐了吐舌頭道:“能做皇祖母的小侍衛多好,天天有好吃的,誰見了也不敢欺負。”

    稚陵說著說著,心里就愈覺這豐州來的廚子是個好廚子,這樣的口味,嘖嘖,御膳房里的廚子就遠遠比不得。

    雖說皇后可設個小廚房,但也僅僅能用來燉個湯做一二點心向皇帝獻殷勤,可遠遠不能與太皇太后這壽寧宮的廚房比。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吃得滾圓的肚子,腦海里又驀然就閃過太皇太后說的話來。

    娃娃……她一路如此想著,想著屆時即墨潯面上會出現怎樣的表情,可能會驚訝,又有一星半點不得不與她虛與委蛇的委屈?但那都不足以阻攔她去見他的心思。

    這似乎還是她解除禁足以后頭一回踏足中德殿,宮殿是好宮殿,好風好水,一眼看去隆威甚重,讓人禁不住地便感到壓迫。許多頭一回來覲見君王的臣子,到了中德殿前,時常兩股戰戰,站也站不住,還覺得只有跪著更相宜。

    對于那些人,稚陵時常覺得可憐而可悲,天生地把王侯將相之分刻進骨子里,所以才覺如此威嚴肅穆之地有天恩施重,只得仰視。但她也想,如若是她處在那樣一個身份上,到中德殿前覲見天子時,可能未必比他們的行止做得更好罷。

    中德殿外小順子跟小福子兩名內監一人站在門的一邊,都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倒是他們的師父倚在門柱跟前打了個瞌睡。

    中德殿前是一片極空曠的所在,這時零星幾個宮人還在掃雪。雪白磚石浸了雪水更加锃亮水滑,還可倒映出人的影子來。

    稚陵到時,正好聽到那兩個湊的近的宮女在咬耳朵:“昨兒是她,今兒還是她。我看,說不準今年第一個……”

    稚陵在她們身后駐足,正待細聽,那身前宮女忽然瞧見磚石上映出的紅衣人影,驚叫一聲:“啊——”忙地回頭,看到那紅衣人影正是皇后娘娘,嚇得面色雪白。

    稚陵什么也沒有聽到,望著已經嚇到跪在她面前的兩個宮女,撇了撇嘴:“你們方才在說什么?”

    小順子眼睛尖些,一眼就瞧見了茫茫素雪里唯一亮色——那身火紅裙裳,闔宮上下僅有風華絕代的皇后娘娘可穿出其間萬般熱烈。

    他曉得,從昨兒那件事后,他已明白自己跳不下皇后娘娘這條賊船,既然沒法下去,還是好好巴結為妙,當下瞅了眼師父的神情,便忙地下了臺階去迎。

    “哎喲,皇后娘娘,奴婢給皇后娘娘請安——”

    恰逢皇后娘娘正詰問兩個掃雪的宮女,雖不知娘娘在問什么,但想來她們曉得的,他也知道;何況那兩宮女嚇得不輕,此時只管跪伏,什么也不敢說了。

    稚陵并未糾結,小順子過來迎她,她也就放那兩人離去,一面走一面問:“是誰昨日來了,今日又來了?”

    小順子未預是這個話題,原本興致頗高,話在喉嚨里卡了又卡,才終于垂著頭,乖乖稟告:“回娘娘的話,是……麗才人。”

    稚陵的步子滯了一瞬,她睜大眼睛:“麗才人?”

    小順子撓了撓頭,頭愈發地低,聲音也愈發低:“娘娘,昨日下午麗才人來中德殿送了點心,磨蹭了一會兒,皇上便留麗才人在案頭替了奴婢,做研墨的活兒。之后皇上賞賜了一支綠玉銀簪子,說麗才人‘墨研得好,明日不妨再來’。今兒一早,麗才人便來了。”

    小順子低眉斂目的時候,瞧見娘娘的手心掐得很緊,指節也捏到泛白,那衣裳一角甚至捏得皺巴巴的,娘娘還恍若未覺。娘娘聲線輕輕:“研墨,不就是研墨,本宮也會。”

    分明是很要強的兩句話,但是語氣這樣輕,平白叫小順子覺得有些感傷了。

    稚陵登階上殿,打著瞌睡的宋成和大夢初醒似的連忙堆笑迎過來:“哎喲,什么風把皇后娘娘吹來了?——皇上正忙,奴婢進去稟報一聲。”

    稚陵應了一聲,瞧向門另一邊老實佇立的太監小福子。小福子恭謹行禮,叫人找不出半點差錯,也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這樣的人,在后宮中,或許不能平步青云,但穩扎穩打,將來做到什么高位也是說不準的。

    稚陵聯想到一個人:貴妃趙桃書。

    貴妃似乎許久沒有在她跟前露面了。

    宋成和稟報回來,面色略有難看,但是堆笑倒是沒有少,依舊恭敬說:“皇上請娘娘進去。”

    稚陵淡淡道:“本宮自己進去。”便把門關上,把宋成和給攔在了外頭。

    殿中設了一幅輕綃金簾帳,無關緊要的奏事都在帳外回話,免叫人窺視天顏。

    帳內,翹頭龍案后銀袍青年單手捧了一本奏章在看,而翹頭案的一側,的的確確站了一名綠裳美人,垂頭研墨。

    綠裳美人間或抬眼瞧一瞧她身前這個青年,而這個青年也間或瞧一瞧她,甚至眉目淡淡含笑。金簾帳的紋路遮掩了他們細微的神色,但流涌此間的溫情卻擋也擋不住。

    這一幕就正正好落在稚陵的眼中,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恰恰好叫她心頭一澀。

    她是躡手躡腳進來的,本就想著瞧一瞧旁人與即墨潯相處時的模樣,現今真的給她看到,是這么融洽的場景,遠遠勝過于同她在一起時,他眼中堪比冬雪的凜冽。

    便在她從中德殿外踏到殿中這小小一段距離,她其實已設想過無數回,最好不過是這都是麗才人她厚著臉皮要賴在這里,而即墨潯作為一個君子,是不便趕走她的——不過這個設想業已破滅,顯見他們并沒有被強迫的表現。

    反倒是她——每一回厚著臉皮賴著不走的是她才對,只不過即墨潯從未給她一個臺階下下,就讓她趕緊回她的棲梧宮。回想至此,她愈覺得那綠玉簪子刺眼了。

    她終究沒有忍住,出聲道:“皇上——”

    很難想象那個男人,上一個瞬間還眉目含笑,下一個瞬間那笑意便凍結住的表情。這樣的表情切切實實發生在眼前,讓稚陵心底模模糊糊意識到,或許她在他眼中的形象,是太過彪悍了點么?還是太過難纏?

    ——甚至,太過討厭?

    她以前沒有把這些詞加諸在自己身上過,因為她始終覺得她同他只是潛緣未到,等哪一天他驀然靈臺清明,或許就能夠意識到她的好了。

    可這樣一段時間是多長呢?一天?一個月?還是一年,十年,甚至更漫長?

    她已經不太能想明白。

    她與即墨潯成婚三年,可是即墨潯真正碰她,也只是寥寥幾次,什么初一十五的規矩,也就是到棲梧宮里蓋上被子純睡覺;彤史那幾百頁厚厚的冊子,用到現在也不過用了區區幾頁紙。

    能否在即墨潯在位的年限里把那冊子用完,倒令人懷疑。

    即墨潯他誠然是個不近女色的皇帝。但稚陵不禁又有些氣惱,他既然不近女色,后宮何苦要儲著這么多妃子。

    寒香園自梅花盛開以后,前來賞雪賞梅的絡繹不絕,然而敬陵帝尤其喜歡這一方靜園里白雪皚皚的風景,便下了道命令,入園者只能走園中主道,絕不許踏壞了雪被。

    是以過路的行走全都小心翼翼,園中除了簌簌落雪,別無聲息。

    前林是一片白梅花,正是敬陵帝命人從函中移栽來的名種“寒士臥雪”,這種梅花價破千金,養活一株已極其不易,偏偏敬陵帝還栽了這么一大片。

    天下間或許僅有寒香園有如此風雅靡費的景致。

    稚陵同太皇太后一路走到這片白梅花林間筑的一處亭子里,午后落雪又重了許多,北風吹得雪陵紛飛,顯見天色更加陰沉。

    小吉祥忙著和寒聲一道準備煮酒的物什,稚陵坐在太皇太后身側,側頭望著亭外風雪,寒香園里靜謐非常,太皇太后靜靜道:“稚陵,你瞧這片梅花開得如何?”

    稚陵向來喜歡明艷的花兒,譬如牡丹芍藥山茶一類,聞言,不經意道:“開得還行吧,只是太素了,跟雪都融到了一起,也沒有什么好看的。”

    太皇太后默了一陣,正色道:“梅花開在凜冬,這片寒士臥雪更是枝枝遒勁,天生傲骨。花色雖掩于雪中,但,寒而不肯改其香,孤而不肯屈其節,最是難得。……稚陵,記住了嗎?”

    “啊?”稚陵一時沒繞過來這個彎,回頭見太皇太后微垂著她威嚴的眼神,不知在想什么,便極快又說:“稚陵記得了!”

    兀自喃喃重復了一陣“什么寒而不肯改其香”,不大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這時候林姑姑瞧了一眼還在擺弄煮酒物件的小吉祥,便站到太皇太后跟前說:“奴婢這一路瞧見不少宮人手里都捧著梅花枝,想必是帶回宮里插瓶的。上回太醫便囑咐了,太皇太后要少些用熏香,而以花香替代,一會兒奴婢也裁兩枝回去?”

    稚陵一聽到此話,立馬興高采烈道:“皇祖母,稚陵去吧!”她可好久沒能出棲梧宮,正想活動活動筋骨。

    太皇太后瞧著她笑了一笑:“好好,知道你個小妮子哪里閑得住。去吧。”

    稚陵兩三下便小跑出了亭子。寒聲正要跟去,卻給林姑姑攔了一把,太皇太后撐著額角,淡淡說:“讓稚陵一個人去走走。”

    寒聲局促道:“娘娘她沒有帶傘……”

    太皇太后睨了她一眼,寒聲立即不敢說話了,只聽太皇太后道:“自然要有人替她撐傘的。那人不是你,也不是哀家。”

    ——

    小順子打量著自己左邊安靜垂首行走的小福子。同是宋公公的徒弟,他很是羨慕小福子。

    這才一年不到的時間,小福子就攀上了貴妃娘娘這枝高枝,每次有關貴妃娘娘跑腿的好事,都盡數歸了小福子去。

    小順子心底哀嘆了一口氣,當初他竭力要向皇后娘娘示好,哪知道如今顯見皇上是更加喜愛貴妃娘娘的,他的前景恐怕是沒有小福子光明;屆時,師父的總管位置只怕也與他沒有緣分了。

    他還發著愣,沒有聽到前頭皇上的話音說“去給貴妃折花”,倒是安安靜靜的小福子機敏,立答了個“諾”,快速走上前去。

    小順子見他走到一樹梅花下,貴妃娘娘宛轉聲音便響起:“誒,就那一枝,左邊的。”

    小福子身手靈活,折下花枝過后立即小心奉給了貴妃,小順子一邊恨得牙癢癢,一邊偷瞧著,前頭那位紫衣青年目光在花枝上逡巡,伸手挑了一朵,簪在貴妃鬢邊,唇畔竟若有若無地含著笑意。

    貴妃略有羞赧地偏過頭去,小順子險些和她目光對上,只瞧到了貴妃那如花似玉的側顏便立即低了頭去。似還有些難以辨識的低語:“皇上,……”

    小順子伺候皇上這一年來,自覺摸清了皇上的秉性,那就是個冰做的人,根本不會笑。見到此情此景皇上竟然笑了,他就愈發覺得自己站錯了隊是一件大大不對的事情。

    他尚在懊悔,忽然聽到一陣雜亂踩雪聲。

    那不單是普通的踩雪,而是踩著玩的踩雪——他心中有一些幸災樂禍,不曉得是哪個倒霉蛋,難道不知皇上近日甚有踏雪尋梅的景致,最心疼這寒香園的雪被,責令入園只許走園中主道,絕不許踏壞了雪么?

    還正正好與皇上撞上。

    他于是抬眼預備瞧個熱鬧,在與他們這里隔著好幾重花樹處,恰一樹寒士臥雪被風吹落了花,梅花和雪紛紛揚揚,樹下一個穿著紅斗篷的美人兒正在背對著他們踩雪玩。

    雪落了好多日,厚的地方已可及膝,那個紅衣美人蹬著羊皮靴子一腳踩進雪里,發出滿意的喟嘆:“哇……”她順手把懷里一大把花枝放在樹干邊上。

    大抵是斗篷礙事,美人把斗篷脫了,一把掛到近旁樹枝上,那株素以枝干遒勁、瘦骨嶙峋著稱的寒士臥雪便顯而易見地抖了兩抖,令人憂心是否會咔嚓斷裂。

    裴稚陵小時候跟父親去過一回塞上,塞上的風雪比京中更劇,但是有父親在,就是可以安心玩雪的——她蹲下來,打算自個兒堆個雪羅漢。

    寒香園的小徑九曲十八折,小順子雖然望到那個美人在此,但真正要走過去,還要繞上半天。他幾乎已經能感受到來自皇上身上散發的不悅。

    宋成和也感受到了,心想不知是哪個不怕死的竟敢觸犯禁令,私自壞了這好雪,皇上面色本就因為早間皇后娘娘的事情一直不大好,現下更是陰沉了許多。

    那邊的動靜太大了,瑾貴妃也不由注意到,說:“那邊是誰?”

    宋成和正預備說“奴婢去看看”,這回小順子早有準備,貴妃一發話立馬殷勤道:“奴婢前去瞧瞧。”

    他恭恭敬敬彎腰請示,宋成和瞥了眼自己這個徒弟,沒有說話。倒是敬陵帝淡淡點頭應了,小順子心底格外暢快,總算給他逮著了個機會立功。

    她伸了個懶腰,走到菱花窗前,原以為要看到即墨潯在院中練劍,卻空空如也。

    她奇怪著,轉又想到恐怕是因為傷了手,所以他沒有練劍。

    怎知她下樓時,碰見鐘宴坐在花廳里拾掇早飯。

    他還告訴她,即墨潯已經走了,說是緊急公務要他處理,所以三更半夜把他又給叫過來。

    稚陵一愣——即墨潯到底還是沒有告訴她,他為什么千里迢迢來此。

    第 110 章   第 110 章

    雪停了,但天氣依舊陰沉,只怕要下到臘月里。

    稚陵回頭向門外看去,冷風灌進來,她咳嗽了好幾聲,咳得臉色微紅,鐘宴連忙關緊了廳門,稚陵靜了一會兒,問他:“那他,沒說什么別的么?”

    鐘宴遲疑了一下,斂去目光,微微搖頭,伸手攬她,輕聲道:“不要多費心神了。”

    稚陵說:“我只是覺得奇怪。”

    鐘宴沉默了一會兒,開解她說:“沒什么奇怪的,朝中事務繁多,太子殿下畢竟還年輕,有些事,把握不住分寸。”

    稚陵沒再說話。

    稚陵沒有再問這個,落完一子后,忽然想起來什么,托著腮發問:“皇祖母,這回上元夜宴,大家來得都挺齊,為何這樣場合里從來不見四皇子?四皇子是怎么回事啊?”

    她撲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顯得求知欲極強,太皇太后瞥她一眼:“好奇?”

    她忙不迭點頭。那位四皇子殿下簡直跟不存在一樣。

    太皇太后嘆息一聲:“倒也沒什么好說。他并不在京城,若他還活著的話,此時應在蘄山。”

    “蘄州的蘄山?”

    蘄州位處南方,在洵水之濱,距離韶京三千里迢迢長路。

    蘄山上筑有一座道觀,名叫昭微觀,觀主長嬰真人是一位得道高人,每逢災年,替大衡祈禱國運隆昌風調雨順。

    不過稚陵知道這個蘄山,是因為蘄山上生長的蘄山芽在全國頗是聞名,拿來煲湯風味絕佳。

    稚陵后知后覺捕捉到了太皇太后話中另一關鍵處,愣了愣:“……還活著?皇祖母,他是快死了?”

    太皇太后說完,補充了一句:“關于他的事,以后你也別再問了。雖說,本不是一樁禁忌,但封存多年,也就成了禁忌。”

    稚陵連忙點頭,心底卻暗自回想:蘄州,蘄山,昭微觀。

    對弈的時間說快不快,一不留神便溜走了,雖然在壽寧宮連輸三盤,但得益許多。

    她又歪在太皇太后跟前蹭了一頓午膳并一頓晚膳,太皇太后寵她,著那豐州來的廚子做了羊肉鍋子,吃得稚陵滿心快慰,因此用過膳后,一掃心間陰霾,又生龍活虎地出了門。

    待回到棲梧宮時,仔細咀嚼了一番皇祖母的話后,斟酌著寫了帖子,二月初一邀請慕裴音同游虹明池。

    ——

    疊翠館四圍泱泱栽著綠松,于寒冬時節亦青翠挺立,與疊翠二字甚是相宜。

    寒聲接了遞帖子的活兒,到疊翠館時,開門的竟然是梁王妃本人,結實叫她嚇了一嚇,“王妃怎么親自開門,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面前這蒙面女子眉眼笑意深深,和善道:“寒聲姑娘怎么不值當我親自來迎了?——姑娘此來是?”

    一邊說著,一邊迎了寒聲進來,寒聲道明來意后,慕裴音笑道:“皇后娘娘盛情,我自當前去赴約的。”

    寒聲見她庭院里擺弄著許多草藥,而慕裴音現下也是穿著尋常束袖的衣裳,隨口問道:“王妃是在做什么,看起來像在……曬藥?”

    慕裴音點了點頭:“殿下腿疾未愈,我在宮中藏書閣里又借閱了幾部醫書,想試試配藥。”

    寒聲暗忖,梁王妃為人平易近人,毫無架子,對待梁王殿下又情深義重,事事仔細,若這是本性,在宮中委實太難得。

    她回到棲梧宮時,娘娘正在看書。

    她一五一十把自己瞧見的都說了,說完見娘娘她若有所思,還添補了一句:“娘娘,王妃沏茶也很有道道,明明是名不見經傳的茶,卻比咱們宮中都好喝呢。”

    哪知稚陵卷了手里那本書往她額頭輕敲了一下,笑罵:“人家一杯茶就把你拐走了,小沒良心的。”

    寒聲嬉笑著抽開娘娘手里的書,說:“哪有,都是千真萬確。”寒聲定睛一看,這竟然是本醫書,訝異道:“娘娘怎么也在瞧醫書,方才梁王妃也是。”

    稚陵微微嘆氣:“皇祖母的風寒已近一個月了,太醫院那幫人也沒什么對策,我尋思自己看看,別被他們糊弄了。我晚些再寫封信給哥哥,讓哥哥從外頭找找大夫進宮。”

    寒聲倒是靈光一閃:“誒,娘娘何不去問問梁王妃?”

    二月初一,雨歇天陰。

    正月尾子幾日驟下了場寒雨,叫回暖的韶京又冷了幾分,稚陵想到慕裴音在宮中怕是衣物不全,把自己一件月白鶴氅送了她,今日果見她披著鶴氅,胳膊挾了一支青傘,款款而到。

    稚陵贊她道:“這衣裳平素本宮自己穿時,寒聲她們都說我壓不住這么素凈的,還是王妃穿來好看。”

    慕裴音瞧著面前的美人,春寒料峭里僅穿一身水紅裙子,腰上束條玄絲帶,身段曼妙,只是一眼看過去有些冷。

    她猶豫了半天,一忍再忍,終于沒有忍住,說:“娘娘穿得太少了,寒邪阻絡,裴易使關節疼痛,還會宮寒……”慕裴音還想再說什么,忽然捂了捂嘴,心道自己又犯了大夫病。

    稚陵愣了愣:“這么嚴重嗎?本宮在冬天一貫穿得不多,多了實在臃腫。”但她很是從善如流,立即笑道:“王妃說的在理,本宮回去便添些衣服。”

    話既及此,稚陵順口就問出來:“王妃精通醫術,本宮有個不情之請,……皇祖母的風寒拖了近一個月,卻還沒好,宮中太醫治來治去也治不出什么玩意兒,本宮想請王妃替皇祖母瞧瞧。”

    慕裴音出她預料沒有推辭,答應得很爽快,稚陵心想,她就喜歡這樣的爽快人,干脆利落。

    這時她們已緩步行到虹明池北,這里飛架一座三孔石拱橋,橋頭垂柳成片,隱隱可見枝條上冒出鵝黃新芽。

    稚陵一面隨意折了一條柳枝,彎在手里,編成柳環,一面為她介紹道:“這是當年太/祖皇帝修建的應賢橋,橋東是薈萃閣,為諸皇子帝姬讀書處。”

    不過現下,先帝朝的皇子帝姬已漸長成人出宮開府,薈萃閣中靜悄悄的。

    慕裴音探看了一番,神色卻很疑惑。

    稚陵見她神情,已把她的疑惑猜出個七七八八來,把玩手里那只柳環,笑裴有些落寞:“王妃是在想,為何沒有人?”

    “說來真是慚愧,皇上空有后宮佳麗,卻無一個中用,沒能添下一兒半女來。所以,去年最小的七帝姬出降后,薈萃閣也空置下來。”

    稚陵便聯想起即墨潯那個夭折的長子。

    隆化二十年,成寧侯家送了一名庶女進東宮做了侍妾。彼時他們趙家還不是成寧侯府,趙霍也只不過領了個閑置武職,僵在正五品已經十來年。

    他那庶女爭氣,進來不久就懷孕了,當年秋天便產下一個男孩。

    大家都很高興,先帝重重賞賜,還晉封她為側妃。

    稚陵心里不高興歸不高興,給他們母子二人的用度卻是最好的。

    誰會知道當年冬天,先帝駕崩,大伙忙得手忙腳亂之際,這位小殿下忽染重病,不多時夭折了。他娘親大抵傷心欲絕,也就跟著去了。

    這件事,稚陵不知即墨潯是怎么想的,但他后來接了趙家幺女趙桃書進宮封作貴妃,還給他們家封了爵位,多多少少有那母子兩人的緣故在。

    這是稚陵心頭一點隱痛。

    她不知以往都不想人提起的事怎么就對著慕裴音說了,感嘆了一下,大概人憋久了,總有自嘲的傾向。

    慕裴音有些感觸:“原是如此——”旋即溫柔笑道:“娘娘身子康健,福澤深厚,誕育子女也是遲早的事。”

    稚陵目光觸及薈萃閣的匾額,暗暗地想,這哪里是她想就能有,生孩子是兩個人都要出力,現下另一方擺爛,她可有什么法子。

    遐思時,猛地記起今兒是初一,又該是即墨潯來棲梧宮的日子了。

    起先心頭一喜,轉就記起先前他的所作所為,以及皇祖母的話,心底頓時不忿起來,決心今夜怎么也要冷他一冷,要他退步,至少把試圖陷害她的麗御女和林訪煙罰得更重點才可以。

    稚陵回過神時,手里柳環快被她折騰爛了,只好丟掉。

    她不想再談這個話題,轉而盈盈笑問道:“上回寒聲那丫頭說,王妃那兒的茶好喝,弄得本宮也很好奇,是什么樣的茶?”

    慕裴音見她這樣快就能從落寞里抽身,眼波盈盈,五官仿佛上天精雕細琢的杰作一樣,這樣含笑看著她時,又把她看得愣了愣,才說:“不過是師父在山上采的野茶,寒聲姑娘見過的好茶多,這樣夸贊它,”她垂眸笑了一笑,“師父知道一定高興。”

    她們已繞過薈萃閣,到了一片空曠所在,沿著虹明池修的棧道曲曲折折,垂柳似拂,池水冰尚未化,她揀了顆石頭啪地丟到冰面上,冰面砸出個洞,咕啾一聲。

    稚陵砸完后,摸了摸下巴,臆測道:“從前只以為涼州那兒斷雁叫西風,不想山野間的好東西還真不少。”

    慕裴音失笑:“倒不是涼州;那茶是師父在蘄州時,上蘄山后山采的。”

    按照慕裴音的說法就是,涼州的山太高了,她的師父爬不上去。

    蘄州,蘄山,稚陵慢知慢覺想到,那不正是……

    正在思考二者有什么關聯時,這天氣卻驟然一變,幾粒雨點先落下來,稚陵心叫不好,頃刻間密密匝匝的雨點隨風急至,入耳嘩啦啦一片雨聲。

    慕裴音忙地撐開手里青傘,替她遮住,道:“娘娘,這雨來勢洶洶,傘怕擋不住,咱們快尋個地方避一避。”

    這話很對,她們想折回薈萃閣時,發現已經走遠;前方不遠處就是寒香園,可以一避。

    雨勢太急,慕裴音雖很有先見之明,帶了柄傘,但著實擋不住這風雨,幾人狼狽尋到一處亭子時,身上濕了大半,稚陵煩惱道:“真沒料到雨這么大。”

    慕裴音寬慰道:“這幾日天一直不大好。娘娘淋濕不少,回去后,寒聲姑娘得記得熬點姜湯暖暖,免得著涼。”

    寒香園中,梅花經雨零落不少,滿徑飛花,伴雨直下,徑道上薄薄一層梅花雪。叢叢梅花間忽然有動靜,她們正拾掇身上狼狽,聞聲默契抬眼,隔著花木遠遠辨認出,那邊正是敬陵帝和一個女子。

    那女子身子掩在厚重的銀白披風里,戴著白狐貍毛出鋒的昭君兜,裹得嚴嚴實實,壓根認不出是誰來,敬陵帝的身形卻極其顯眼。他們撐著一柄青竹傘,估摸著也是突逢下雨,找來避雨的。

    稚陵心頭鬼火直冒,別開臉去,慕裴音為難道:“娘娘?”當然是詢問要不要上前請安的事。

    但稚陵眉目擰著:“看不見就算了。”

    寒聲訕訕心想,皇上又不是瞎的。她仔細望,卻愈覺那個女子眼熟,只是沒能辨認出,就聽娘娘她深吸一口氣:“走吧。”

    “誒,娘娘不見皇上了?”寒聲見她已經起身連忙問道,稚陵身形滯頓片刻,默默咬了咬唇:“相見爭如不見。”

    她頓了一頓,對慕裴音笑道:“王妃見諒,本宮確有所不便之處先走一步,還請王妃在此稍后,待會兒讓寒聲派人來接。”

    慕裴音知道她性子如此,不能勉強,答應下來,遠遠只見蕭瑟寒雨中,滿天落花處,紅衣女子撐了片青傘,漸漸消失在雨幕里。

    急雨把寒香園澆成清碎池塘,青傘的傘面則如一片浮萍飄蕩。

    敬陵帝同那美人果然覓到此處避雨,見到慕裴音時,倒沒有太多訝異。

    慕裴音行過禮后,意外發覺那個女子,竟然是此刻該禁足在宮中的麗美人——哦不,麗御女。

    慕裴音不由想,皇后娘娘還是提前走了的好,若知道了,心里怕又要難過許久。

    但慕裴音低估了敬陵帝的敏銳,長眸環視一遭后,似察覺到什么,狀若無意問道:“方才還有其他人在?”

    他剛剛在梅花/徑上已知道她在。往日她若見到他,恨不能黏到他的身上,這回卻很有避他的嫌疑。

    她斟酌著,說:“先才妾與皇后娘娘同行。不過娘娘覺得困在這里也不是個法子,便先回宮取傘去了。”

    即墨潯聞言,不置可否。那時他分明瞧見兩人在亭中有說有笑,毫無急迫要回宮的模樣。

    聽到“皇后娘娘”四個字時,敬陵帝身旁的女子身子微微一抖,他大手撫了撫她的后背,柔聲說:“無礙。”

    不過也好,見她時,她總要煩人。

    他也就順勢記起來,適逢初一,也不知今夜她又要怎樣糾纏他了。

    船家說:“只是他近日好像閉門不見人,兩位若上山,恐怕也見不到他。”

    稚陵微微失落:“為什么閉門不見?”她想了想,揣測道:“莫非是打坐修行?”

    船家說:“那老漢也不知道了。說不定這會兒去,觀主已經愿意見客了呢?”

    甫一到了江南,回頭望向江北,江上白霧繚繞,將那邊遮得看不清了。

    元光二十年的三月初三,天朗氣清,春風和煦。

    稚陵再次見到即墨潯,正在三月初三,滿山桐葉綠的桐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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