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小山沉吟道:“春生之際,草木新萌,有沒有可能是她在哪里沾染到的?”
“我想過,但不可能!本让髡f道,“她身上的草木之氣,并非簡單沾染就能有!
桂小山的視線隨之也落到了木傀上,“你的意思是……”
“是荊懷驅使木傀給我們送信。”
君既明點頭:“可還記得昨晚?”
昨晚。
他們從郝壯家出來不久,便撞到了荊懷與燭草私會。
剛才。
他們路過了筒子巷口。
雖然不曾進去,目光卻與那顆大槐樹相交。
現在。
一個木傀跟在他們身后,要給他們送信。
……零碎的線索,終于被串起來了。
桂小山第一反應是問了句話:“荊致知道么?”
君既明輕笑一聲:“這是我們的賭約。師兄,你要用眼睛去看。”
而他。
他猜測,荊致多半是不知道荊懷身上有草木之氣的。
正如當年,明河真人不曾發現他傷口中寄生的那株長生花。
一開始是明河真人沒有發現,后來……
卻是自己有意瞞著他了。
荊懷呢?
她又是什么情況?
淡淡的疑問在君既明心中掠過,他看著桂小山的二崽聞夠了,離開紙面,飛浮在空中。
只聽桂小山呼道:“師弟,我們跟著走!”
.
鏡明城外。
岷南山某處。
暗窟中。
燭草一雙手穩穩當當的分揀著藥草,默聲不語。
蒙面黑袍人站在石桌前,搗鼓著汁液,身側放著一些古怪器具——燭草叫不出名字,卻知道這些器具是做什么的。
等會,這些器具有一部分會用來在石桌上加深陣紋,有一部分會用在青年身上。
鋒利的刃會割開青年的皮膚,在他身上刻畫陣法。
浸潤了四十九次秘藥的血液會迸涌而出,沒過青年身上的陣法,注入到石桌的陣紋中。
從活下來的那一天起,燭草擦拭過無數遍的陣紋。
然而無論怎么擦拭,陣紋上都覆蓋著厚厚的、暗色的血痕。
日日漸深的陣紋。
難以抹去的血痕。
像燭草的無數個同伴,死在這張石桌上留下的痕跡。
也像燭草。
生無來處,偏偏命硬。
蒙面黑袍人的實驗做了許多次。
——只有她活下來了。
活下來的那一天,黑袍人給她也喂了藥。
從此,她被允許跟著黑袍人。
有時也會被黑袍人放出去,到鏡明城中去為他辦事。
不合時宜的,燭草又想到了荊懷。
三年前,救荊懷的那一天,她給荊懷唱了一支安眠小曲——這首安眠曲聲存在她隱約記憶中,每每回想起來,總覺得溫暖,可她卻記不起來是誰在何時為自己唱過。
燭草非常喜歡這首曲子。
唱著這首曲子時,仿佛暗窟里的生活已經遠離了她,她可以生長在碧水藍天下,擁抱朝陽。
她與荊懷的相識,并不純粹。
但荊懷送給她了一段溫暖的時光。
我是一個竊賊。
……從荊懷那里偷了三年時光。
思緒紛繁中。
藥草分揀完了。
——這同樣是燭草做過許多遍的事,一心二用也不會影響速度。
燭草默默地將分揀完畢的藥草放到蒙面黑袍人手邊,供他取用。
目光掃過石桌上躺著的青年。
他的目光,不懼不憂,無悲無怒,一切在他身上過去的,只能如流水般流過便罷休,什么也留不下。
……希望玄清教的那位弟子還在鏡明城中。
……希望荊懷把信帶給他了。
……希望那位玄清教弟子能夠及時趕過來。
燭草輕輕在心里哼著安眠小曲。
她不是每次都能被允許站在石桌邊觀禮的。
但只要她被允許站在這兒觀禮,她都會在心里唱一遍,曾經給荊懷唱過的,記憶中的安眠曲。
這是她送別同伴的方式。
即使對大多數同伴來說,站在黑袍人身邊的她,也是一個劊子手。
一曲未畢。
方才她分揀的藥草已經變成了混合在一起的藥汁,器刃浸泡在里面。
黑袍人枯瘦的手掌,握住了刃柄。
有什么聲音響起了。
是鋒刃破開肌膚的聲音。
幽渺的安眠小曲中。
這一瞬,燭草眼前浮現出自己的未來。
如果實驗失敗了,黑袍人會把她留下來,供玄清教發泄怒火,自己逃命。
如果實驗成功了,黑袍人也會把她留下來,供玄清教發泄怒火,自己高升。
她的命是多么微不足道。
無論成敗與否,都是取死。
蒼天在上,倘若真能睜眼看看世間,請讓黑袍人和她一起死吧!
……那位玄清教的弟子,還在城中嗎?能在黑袍人遁走之前趕過來嗎?
這一切都是未知數。
但她相信荊懷。
疑問中。
靈氣漂浮。
……是青年身體中的靈氣。
黑袍人已經執刃,用鋒利的刀刃劃開了青年的肌膚。
與石桌一體的沉重鎖鏈一度鎖住了青年的靈脈。
如今,隨著青年經脈裸露,他身體中的靈氣便逸散出來了。
冷白色的肌膚。
冷紅色的血流出涌入石臺。
憋悶的暗室里透著淡淡的腥香。
這是燭草第二次聞到這股香氣。
第一次聞到這股香氣時,她知道了青年的名字。明明流出來的是血,但青年卻可以借此和她對話——
越芳時。
燭草知道,他是黑袍人覬覦已久的上等素材。
那一天……
那一天,越芳時一邊流血,一邊請她想辦法送信出去。
-“為什么是我?”
-“只有你一個活人了!
燭草記得好清楚。
越芳時還說了一個她無法拒絕的理由。
-“我感覺你是好人!
真稀奇。
他竟然不把自己和黑袍人一般視為痛恨對象么?
越芳時被俘獲,是中了黑袍人的計謀。
而自己……是計謀的執行者。
可越芳時卻說,你是個好人。
……明明年日一久,連她自己都不敢說自己是好人了。
燭草答應了為他送信,但她也要找機會才能離開暗窟。
這一等,又是許久。
那位玄清教弟子,還來么?
嗅著自己的血香,越芳時的唇畔終于浮現一絲苦澀。
黑袍人在以血為引入陣。
他……
燭草輕輕屏住呼吸。
空中的靈氣似乎變了。
有什么東西穿過了暗窟的重重封鎖,跑了出去。
她偏頭,黑袍人專心致志刻畫著陣法,似乎毫無所覺。
越芳時累極了,疲倦的閉上眼。
以血為引,燃靈為念,遙寄千萬里。
這是越芳時一直沒做的事。
他終于做了。
.
越芳時的靈念直抵千萬里外的玄清教。
而在鏡明城中。
城主府內。
荊懷住的院落里。
侍女輕步進來,荊懷在床上睡得正香,午睡還未醒。
輕手輕腳將桌上的糕點果飲替換成新的,侍女又關門離開了房間。
十息過后。
并沒有睡著的荊懷掀開身上的被褥,緩緩坐起身。
隨著她睜開眼,房間東南角的一株室內盆景的盆里,方方正正的小木頭腦袋冒了個尖兒。
緊接著,整個木頭腦袋都在空氣中了,小木傀一聳一聳的把自己整個從土里撥出來。
荊懷眼睛一亮。
她看得清楚。
木傀坐在盆景邊邊,朝著荊懷的方向,把自己的肚子又打開了,里面空蕩蕩的。
燭草姐姐的信送成功了!
那個有銀色鈴鐺的,給她吃桂花糖的玄清教弟子,應當能夠明白燭草姐姐的意思吧?
將送信成功的消息告知荊懷后,木傀就消散了。
它重新融進了盆景的枝干,了無痕跡。
只剩荊懷一個人坐在床上,抱著軟滑的蠶絲被。
她只有八歲。
懂的事情不多。
但有一件事她清楚明了——
玄清教失蹤的那位弟子,決不能如父親所想,死在鏡明城。
想到昨晚,自己用木遁之術時,不小心偷聽到的對話,荊懷身體輕輕顫了顫。
父親太大膽了。
縱然她從燭草姐姐手中接過信時,便已經預料到不會是一件小事……也想不到竟然牽涉了玄清教!
或許,還不止玄清教……
想到荊致同幕僚說的話,荊懷咬了咬唇。
就連在她眼中無所不能的,身為元嬰后期的父親,也會有解決不了的麻煩。
她無聲嘆氣。
而自己只有八歲,幫不上什么忙。
何況……和她共感的古槐樹生長在鏡明城中,根系也被困鎖在這座城。
即使借用槐樹之力,她還是沒有辦法去操縱鏡明城外的事,甚至在鏡明城內,她能做到的事同樣寥寥無幾。
荊懷掰著手指數數,從三歲那年,她在夢中清晰夢到那棵槐樹開始,已經過去五年了。
一開始,她只能隱約感知到槐樹。
后來漸漸的,她能看到槐樹眼里的世界,鏡明城比城主府大多了——東陽洲,應當也比鏡明城要大很多很多,只是她不曾出城見過。
從出生至今,她便在城主府內生活。
好在,借著夢中的槐樹,她看到了鏡明城內居民的生活。
世間百態,一夢之間。
于是荊懷無師自通的懂了一些道理,明白了一些事情。
其中有的道理,荊致認可。
也有的道理,荊致不認可。
所以,當荊懷發現,荊致想讓自己當一個天賦平平的女兒時,她便鬼使神差的隱瞞了古槐樹的事……
荊懷不自覺揪緊了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