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91章
或許一切真的都要好起來了。
沒過幾日, 君既明收到了素正和的喜訊:他從城外帶回來的那株草藥,正是他們的解藥中缺少的主藥。在有了那株草藥當做主藥后,一直沒能順利倒推出配方的香丸研究同樣有了進展——
香丸也用了這一味草藥, 只不過用的是草藥上半截的葉子, 碾碎成粉入的香丸。
素正杉猜測可能香丸的制作者從前在素問城居住過。
成功復刻出來后, 素問城的家家戶戶都發放了一小顆香丸, 多少能壓制妖氣發作時夜不能寐的痛苦和因為妖氣侵蝕而改變的生活習性。
與此同時,城外的草藥生長地被山關保護了起來。
現在那里太重要了!
懸著素問城全城人的性命呢!
除去能夠壓制妖氣、治療表征的香丸外, 真正能夠祛除妖氣的解藥同樣進展喜人。
醫修們已經配置出了可以解決輕度癥狀的解藥。
平安兄妹的掌柜叔叔病癥減輕了許多。
能夠解決中度癥狀、重度癥狀的解藥……想必也不遠了。
街巷上終于有了人氣。
被治好的輕度患者們已經可以出門活動了。
平安兄妹依然在各個藥堂里當義工, 素正和特意去問了他們想要給草藥取什么名字。兩個小家伙嘀咕了一會, 由哥哥小平當代表,說出了他們姐弟妹三人在家里商議過得名字:“平安草。”
聽聞素正和轉述后,君既明微微一怔,隨即點頭笑道,“挺好的。平安是福。”
“是啊。”素正和行色匆匆, 又準備走了。藥堂里還有一大堆的事等著他。如今沒幾個素家人住在素府了——都去藥堂住了。
君既明微笑, 扭頭看向素正持,“家主可會有孤家寡人的感覺?”
“……”
開玩笑的時候, 素正持才覺得面前這位君道友確實是少年人。
“有一點。”素正持說道,“我都想去藥堂里住了。但是算了,不給他們添麻煩。”
君既明知道素正持也是說的玩笑話,轉回了正題。
“霞舉會太安靜了。”
他說道,“似乎真的放棄素問城了一樣。”
住在惠南街的來自霞舉會的探子死了。然后,霞舉會的蹤影就徹底從素問城里消失了。
素正持皺眉,“中道神州的通緝令發下來, 他們……不敢再猖狂吧?”
君既明問道:“被抓住的霞舉會成員多么?”
“……”素正持搖了搖頭,“聽山關說, 沒有幾個。”
君既明頷首,輕聲道:“與玄清教估計得一樣。”他抬頭望向遠處的天空,天空澄碧,“敵自內出啊。”
鏡明城城主荊致隱忍不發的緣由,恐怕與這一點脫不了干系。
素正持說道:“至少他們不會對素家出手了。”他同君既明說道,“目前盯著素問城的,可不止一位洲主。”
這是一件好事。
素正持甚至希望盯著素問城的目光再多一點。
他不介意活在旁人的關注之下——若是這關注能讓他們活下來。
君既明笑了笑,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
為什么,妖族在這個事件里隱身了呢?
分明……霞舉會操縱侵蝕素問城的手段,正是妖氣。
這個問題的答案并不復雜。
就在太衡宮里.
太衡宮。
“當代妖皇曾在我太衡宮中修行,是掌教明河真人的師侄,我們知道他的秉性,必然不會與霞舉會同流合污。”
大殿之中,殿中坐著一人,與中道神州來的使者對坐,言辭懇切解釋道。
“您來得不巧,明河真人近日忽有所感,閉關了。”那人將一封書信遞出,“但我知您的來意,特意將此事告知了真人。真人雖未出關,亦寫了封信,托我帶給您,好教您知道,太衡宮愿意為那位妖皇陛下作保證。”
“哦?”神州使者接過書信,當面拆開來。
信上筆鋒銳利,如刀劍逼人。
使者把書信從頭到尾看過一遍,輕笑了一聲,“呵呵,昔日太衡宮上一任掌教閉關不久便坐化傳位,明河真人不會重演上一任掌教坐化的情形吧?”
他自顧自說道:“希望不要。他若是坐化了,太衡宮讓誰來接任呢?聽說這六百年來他一個弟子都沒有收。哎呀,他要是坐化了,太衡宮豈不是群龍無主——我倒是有一個好提議,你們打一架吧,誰贏了誰來當這個掌教。”
“…………”
使者對面,太衡宮的管晗反復深呼吸,壓住了心中想要拔劍的欲望,冷聲道,“還請慎言!”
他眉目冷厲,緊緊盯著神州來客,“憑你的這句話,假如真人出事了,我太衡宮第一個找上中道神州!”
“哎。我就說說而已嘛。”將明河真人的書信隨便扔在桌上,使者攤手聳肩,不滿道,“你怎么連一個玩笑都開不起?你們太衡宮的人也太無趣了!”
“……”管晗無語片刻,再次鄭重聲明,“太衡宮的家事,不需要神州插手。”
“是啊是啊。”使者點頭,“那干脆太衡宮挪挪屁股,把仙門之首的位子讓出來吧?只要讓出來了,我們就不管你們的‘家里事’了。”
他笑著說道,“我們也是很忙的呢。”
管晗:“……”
這位神州使者,簡直是無理取鬧!
“哎呀!”使者往后一靠,很是驚訝,“管峰主,您的頭發豎起來了誒!”
管晗:“……”
他運氣平復心情。
“又掉下去了!”使者驚呼道,不停拍手,“了不起,了不起啊!父親說太衡宮人才輩出,不可小覷,我來之前還不太信。如今親眼所言,方知父親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管晗:“……”
他額頭繃起青筋。
忍不住,實在忍不住!
這個小鬼口中吐出來的話,十分令人生氣!
管晗徹底冷了臉,冷冰冰道:“巫靈月,這里不是中道神州,更不是你們巫家的九疑山。你再口出狂言,我就要拔劍了。”
聽了他的威脅,巫靈月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更加興致盎然,“拔劍?好啊,我也想領教領教管峰主的劍。”
他笑吟吟道:“我疑惑許久了。管峰主是一位劍修,你的劍,比得過君既明么?”
說罷,巫靈月恍然大悟,拍了拍手,“您看我這記性,怎么才想起來您和君既明在瓊臺上比試過?撐了多少招來著……三十三招,是不是?不過那一次太衡宮的弟子們都在他的劍下撐了那么久。”
巫靈月眉眼彎彎,嘴里說的話卻是誅心之言:“那位大師兄怎么說的來著,哦,對了,他是借著瓊臺比試的機會,給你們——指點劍法!”
“……”
管晗起初沒有說話。
但隨著巫靈月的話越說越多,管晗的臉色越來越暗沉。
直到最后,他終于忍不住了。
“——君既明已經死了!”
伴隨他這聲怒喝而來的,是他出鞘的利劍。
直取巫靈月的眉心。
巫靈月不躲不避,好整以暇等著他的劍過來——
管晗的劍停住了。
“……”
意識到是誰停下了他的劍時,管晗從暴怒的狀態中回神,冷汗滿背。
自己剛剛……說了什么?
屬于明河真人的聲音高高傳來:“管晗不懂事,得罪使者了。還不道歉?”
后半句是朝著管晗來的。
管晗持劍的手臂抖動,對了好幾次才將劍收回鞘中,低眉順眼朝著巫靈月拱手致歉:“是管晗失言了。”
巫靈月挑了挑眉,不依不饒道:“嘴上道歉就行了?太衡宮的執法殿是死人嗎?”
管晗冷漠道:“自然不是。我自會去領罰。”
“好啊。”巫靈月欣喜道,“那就給我實時轉播吧!我不想去你們的執法殿,但是不去呢,管峰主,你會不會雷聲大雨點小的敷衍了事?那可不行。”
“……”管晗默然片刻,見明河真人遲遲不出聲,明白了他的意思,再度朝巫靈月拱手說道,“應當的。”
“嗯,那你還不快去?”巫靈月理所當然說道,“在我離開太衡宮以前,要見到你受罰的實時轉播哦。”
“……”
管晗隱忍地走了。
他自知方才說錯了話,掌教……同樣生氣了。
他滿臉郁郁。
巫靈月低頭,拈起被他扔在桌上的書信,不緊不慢地折疊收回信封,“真人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明河真人說道,“不是使者逼我出來的嗎?你代表誰的立場呢?”
“哎,不至于用‘逼’這個詞吧?我對真人還是很敬重的,分明是請您啊。”巫靈月笑了笑,“我現在是中道神州的使者。”
“是么?”明河真人反問道,“聽使者和管晗的對話,我險些以為是太衡宮得罪使者了。”
“我說的哪一句不是實話?”巫靈月輕嘆一聲,“就連那句說您閉關坐化的——也是我實實在在的擔憂啊!”
“……”明河真人頓了頓,“有勞關心。本尊再活個上千年不成問題。”
人老不死是為賊。
巫靈月心里劃過這么一句話,但他明智的沒有說出來。
玩歸玩,他還是惜命的。
巫靈月輕飄飄把話題撥回正軌,“那么,明河真人,您是太衡宮的掌教,您是代表太衡宮來為妖皇陛下作保了?”
“是。”明河真人斬釘截鐵說道,“我的意思,便是太衡宮全體上下的意思。”
明河真人的聲音仿佛自高處傳來,渺渺浩浩。
實則……
巫靈月知道,實則聲音沒有離開這一殿之地。
外面的人,是聽不到他們對話的。
聽了明河真人如此說,巫靈月果斷起身,將書信收入貼身法寶,“既然如此,神州知道太衡宮的意思了。”
明河真人:“然后呢?”
巫靈月抬頭,看著殿頂,似乎望向了不知在何方的明河真人。他說道,“然后還需要說么?”
在他這句反問后,明河真人的氣息消失了。
殿中只剩下巫靈月一個人。
他沒有探索大殿的興致,索然無味的離開了太衡宮——
當然,沒忘記問管晗要他的受罰記錄。
第092章 第92章
管晗早就不是七八百年前, 面對君既明低一頭的太衡宮弟子了。
他是太衡宮的一峰之主,要去執法殿領罰,還要最真實、不虛假的受罰——普通弟子是做不了這件事的。
因此是執法殿殿主親自出手, 為管晗施加的鞭刑。
鞭刑使用的一道靈鞭, 在執法殿殿主的手下, 輕而易舉地破開了管晗的身體防御, 鞭痕深深刻進他的身體血肉里。
收到靈鞭的加持,他身上被鞭打出來的傷痕不會輕易恢復, 只能夠自然生長好, 后續的恢復期才是最難受的。
一共打了七七四十九鞭。
全部打完后, 管晗將自己的受罰記錄發給了巫靈月,沒有得到一句回復。
“……”
他就知道。
管晗冷漠地想到。
巫靈月只是一時興起,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有受罰,他只是巫靈月用來請掌教的工具。
想到掌教明河真人,想到自己剛才在大殿中脫開而出的那句話, 管晗又沉默了。
……自己這頓鞭刑, 受得不冤。
他跪在地上,原本扎得齊整的高馬尾因為鞭刑散落, 零零碎碎的披在他的傷口上,沾染了他自己的血。
管晗皺眉,卻沒有管。
他起了身。
執法殿殿主:“你要走?”
“……不然?”管晗莫名其妙,“我的刑罰受完了。”
他聳了聳肩,“我還能走,放心,不會暈倒在你們執法殿。”
殿主搖了搖頭, “我不關心這個。”
但見他指著管晗被血浸濕的衣裳,“你的衣服不換嗎?今天你從這個門出去, 明天太衡宮就能傳遍小道消息。”
“呵呵。”管晗滿不在乎,“要我說你們執法殿平時做的事情太少了,態度強硬點,把風花雪月閣的書坊關了又不會怎么樣。現在倒好,弟子們養成了慣性,依賴上閑云堂了。”
殿主一時無言,擺了擺手,放棄爭辯,“那你走吧。”
管晗卻是笑了笑,說道,“放心,我不會在弟子面前露面的。”
他身上的傷,只是為了給明河真人一個交待。
說罷,殿主親眼看著管晗隱去蹤跡,離開了執法殿,果然沒有讓弟子們見到他受罰狼狽的一幕。
離開執法殿,管晗徑直去了明河真人閉關之處。
——他進不去門。
但是他可以站在門外面。
淺淡的呼吸聲。
那是屬于管晗的呼吸聲。
管晗清楚,明河真人感知到了自己的到來,也看見了自己身上的鞭傷。
“……掌教。”
靜默許久后,管晗選擇了開口打破沉默,“弟子領罰回來了。”
他話音落地,空氣里依然寂靜。又等了片刻,才聽得門后傳來輕輕一聲長嘆,“管晗,你知錯了嗎?”
管晗低頭:“知錯了。”
“錯在哪里?”
“……”管晗低頭,回答道。“巫靈月是故意激弟子出劍的,弟子卻沒有忍住,不僅對他出劍,還想殺了他。若是您沒有出面阻止,事態或無法收拾。”
明河真人聽了,不太滿意。
“還有呢?”
“……弟子不該對大師兄直呼其名。”管晗說道,“更不該不服氣。”
沒錯。
他就是不服氣。
君既明已經死了,這不是事實嗎?
他只是說出一個事實而已。
只是說給那些依然對君既明心存幻想的人聽。
九州四海的第一劍,早該換人了!
那個人或許不是現在的管晗,但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
難道我管晗,就永遠比不上君既明嗎?
他心中思緒紛紛,而明河真人則是十分篤定地說道,“不錯。你失禮了。”
是的。
管晗面色平靜,心中接受這個事實。
在明河真人心中,太衡宮弟子中沒有人能比得上從前的大師兄。
以至于太衡宮大師兄的位置空懸至今。
管晗甚至很清楚,宮中感念君既明的人是多數。像他這般想的人……少之又少。
君既明好在哪里?
“既明教導你們,從不藏私,你卻不知感恩。”明河真人淡淡說道,“四十九鞭,敲醒你了嗎?如果沒有,等傷愈之后再去領一遍刑罰。”
“……弟子遵命。”管晗恭敬拱手,不敢怠慢。
門內,明河真人看著管晗,挺失望的。
放眼望去,所見皆是櫟樗之材,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似君既明那等命世之才,終究萬年難一遇。
……可惜了。
想到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弟子,明河真人心中漠然。
他沉吟片刻,終究還是把第二件事交代給了管晗去做。
管晗一定會感激涕零。
如明河真人所料,當他把任務布置給管晗時,管晗當即立下了軍令狀,一定把消息傳達到位,絕不會辜負掌教的期許。
明河真人笑了笑,不以為意。
傳個口信的簡單任務,能夠有什么波折?
況且……
妖皇雖說是自己的師侄,但師弟素來不管事,只是掛了個師父的名頭,當初妖皇在太衡宮求學之時,他教導得更多一些。
多少有幾分師生情誼.
妖族隱世之所。
屬于歷代妖皇陛下居住的,最大的宮殿內。
“……太衡宮傳信,已在中道神州面前為您作保,您與霞舉會一事無關,妖族亦無關。”屬下一板一眼匯報道,“傳信的人是管晗峰主。”
“他啊……”
妖皇幽幽道,“我不喜歡他。”
不過管晗在明河真人面前還算得臉。
這也正常。
妖皇如是想到。
一條會聽話的,不咬主人的狗,總是要受喜歡一點的。
想到此處,他下手不由得重了幾分。
冰冷的掌心下方,是生長著一對毛茸茸耳朵的披發琥珀豎瞳青年。
下方匯報事情的屬下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上面發生的事情跟他沒關系。
少聽少看,才是茍命之道!
“你下去吧。”
片刻后,頭頂上傳來了天籟之聲。屬下如釋重負,抱手告退。
被恭稱為妖皇的人有一搭沒一搭的摸著青年的貓耳,惹來青年的不滿:“殿下,您弄痛我了。”
妖皇咧嘴笑了笑,“我如今是陛下了。”
“在我心中,您仍然是當年的殿下。”青年平靜說道,“即使再過六百年,也是這么想。”
“花言巧語。”妖皇斜了他一眼,松開了手,“你心中真有我這位殿下,就不會縱容鏡明城鬧事了。”
“……您要冤枉死我了。”青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我只是給了那個小子一點妖族血脈,絕沒有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他定然是在霞舉會里學壞了,和我沒關系。沒做過的事,我可絕不會承認的,沒有替人背黑鍋的愛好——幫您除外。”
奇怪。
鏡明城的事情過去了這么久,而且當時已經解釋過了,為什么他又在今天提起來?
青年心中泛起警惕,又被他強行按下。
不能警惕。
會被發現的。
“是么。”妖皇不冷不淡的說道,“那便姑且算是吧。”
青年心中一動,試探道:“殿下,您的心情不好嗎?”
“……”
妖皇用手抬起他的頭。
青年的琥珀豎瞳很好看。
但是再好看的眼睛,看久了也會失去味道。
他索然無味的撇開青年的臉,“我只是給你喂過一餐飯而已。”
青年一怔,坦然說道,“若是沒有您的那餐飯,我已經死了,哪還有今日妖族護法的風光。”
“……呵。”妖皇笑了笑,青年從他臉上讀出罕見的悵怨,“可我這個妖皇,是靠外人的力量才當上的。太衡宮,霞舉會,他們推著我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青年有幾分無語。
你自己不愿意,難道我們還能逼著你去做嗎?
分明當初合作的時候是郎情妾意啊!
“殿下,拿到手上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妖族上下,莫不尊您的號令。太衡宮、霞舉會……那是什么東西?”青年柔聲說道,“妖族心中,只有一個陛下。臣的心中,也只有一個殿下。”
他微微仰起頭,“您是后悔和他們合作了嗎?但外力也是力,您能夠借到,旁人借不到,這就是您的厲害之處了。”
“……”妖皇目光幽幽,沉默許久后說道,“我不后悔。”
弱肉強食,物競天擇。
他要掌控自己的人生,這是他為自己選擇的路。
當年,他自己選擇了隱姓埋名,踏進太衡宮。
當年,他自己選擇了履行使命,遠離君既明。
六百年前,他以為自己賭對了。
可是……
如果賭錯了,還可以重新出牌嗎?
他沉吟許久,切換成公事公辦的冷淡語調,問道:“離護法,你見過死而復生的人嗎?”
青年怔了怔,莫名道:“有人可以死而復生?您不會是被騙了吧!”
他說著九州四海所有修士都知道的共識:“入修行者,不可能有來生。所謂輪回,只是凡夫俗子,花草蟲魚等俗物的欲求。”
青年斬釘截鐵道:“不可能!”
妖皇笑了笑,“是啊,我也覺得不可能。”
青年問道:“您親眼所見?”
“我只是聽聞。”妖皇說道,“聽說有一位和故人長得很像的,修行道法很像的人出現了。”
青年心中浮現出了一個名字。
但是他要裝作不知道。
他近日都待在妖族,等候殿下傳喚,不應當知道外面的事。
“莫不是嘩眾取寵,故意吸引您注意的?”
青年說道,“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是假貨就會露出破綻。”
妖皇沉思片刻,肯定道:“……你說得對。”
第093章 第93章
霞舉會用提煉改造過的妖氣侵蝕素問城這件事情, 妖皇當然是知道的——沒有他的默許,霞舉會也不可能用妖氣來當做手段。
如今,因為中道神州的通緝令, 霞舉會的勢力暫時隱蔽收縮了, 不打算再對可能擁有血脈神術的素家出手。
妖皇本來是無所謂的, 正如他之前給青衣儒生的表態一般:他們從前合作過, 但合作已告一段落,他現在的默許就是對從前合作伙伴的最大支持。
但是現在的情形不一樣了。
素問城中, 可能有一個模仿師兄的假貨。
……只能是假貨。
妖皇揮退了青年, 獨自待在殿中思考青年方才的話。
君既明。
君長明。
……師兄, 去日不可追。
如果素問城中的那個君長明,真的是玄清教模仿你造出來的假貨,那么他該死。玄清教也該死。
而如果那個人是你……
妖皇幽幽長嘆一口氣。
——那就更該死了。
師兄,死去的人,為什么不能安靜的死去呢?
非要爬回來。
回來了又有什么用呢?
要直面物是人非的一切, 要勘破虛情假意的幻夢。
師兄……
君既明。
何必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從來沒明白過君既明的想法。
妖皇靜靜地想到。
他希望素問城中的只是一個冒牌貨。
因為他清楚。
自己早已經失去了得到君既明的資格.
南普壽洲, 素問城。
在妖皇下定決心動手試探的那一刻。
素問城平地起了風浪——
浩浩湯湯的幽藍妖氣憑空浮現,蠻不講理的霸占了素問城的天空, 遮住了天上的烈日白云。
幽藍之中,是極致的晦暗。
空中的妖氣呼喚著,吸引著地下的血脈。
中等癥狀的患者,病情比輕癥的嚴重許多,還有不一樣的表現。醫修們日夜奮戰,也才堪堪尋找到了眉目,城中飽受妖氣折磨的患者還有許多。
如今, 這些患者,無論是否昏迷的, 都從病床上,從家門中走了出來。
比如被妖氣激發了鳥族血脈的患者,正一個個揮動著雙臂,扇動著后背上只有尖尖的翅膀,妄圖飛上天空,去擁抱幽藍妖氣。
還有已經被治好的人,或者僥幸在上一回沒被妖氣侵蝕的人……
他們驚恐無比地看著自己,或是看著自己的家人。
臉上擠出非人的特征,背上裂開縫隙,眼睛里擠滿了無數個小眼睛,長出了妖族的耳朵,冒出了妖族的尾巴……
頃刻之間,他們就不再是人了。
就連清福客棧里的人也不能幸免。
“……啊!我的頭!!”
驚呼聲是從客棧里傳來的。
一位醫修捂著自己的額頭,那兒有兩個角試圖冒出來。
清福客棧的藥香,鎮不住現在的場面。
形勢危急,就連清福都主動從墨字中出來了,衣袂飄忽不定,身形若有若無。他飄到了君既明身邊,“情況很不對。理論上,素問城殘存的妖氣不會爆發,就算爆發,也不可能有這么多……”
“當然不對。”君既明望向天空,“是有人催發的。”
遮天蔽日的幽藍妖氣背后,素問城外,南普壽洲洲主元鴻志的大手來襲,猛然化作了一個罩子,將妖氣鎖住截斷了。
鎖在了素問城里。
“狗日的霞舉會!”元鴻志黑著臉,“沒完沒了了!”
靈力大手籠罩住了素問城,隔絕了妖氣傳出去的可能性。
元鴻志站在素問城外的云上,雙臂抱胸,冷然環顧周遭投射來的視線,“誰還要來?”
素問城中。
山關抱著搶救出來的平安草,神色凝重。
素正持與他站在一處,長嘆一聲,“霞舉會這是要趕盡殺絕啊!”他扭頭看著山關,深感抱歉,“……說到底,是我們素家連累了城里的百姓。”
山關搖了搖頭,“這不是你們的錯。”
他眉頭緊皺,看向天空,“你們沒有錯。是這幫崽子欺人太甚了!”
如此沖天的妖氣。
肆無忌憚。
視法理倫常為無物。
山關狠聲說道:“霞舉會,膿毒無異!素老弟,我輩應當齊心將它除掉!”
“……我很認同。”素正持說道,“但得先解決眼下的問題。”
城中被妖氣侵蝕的百姓怎么辦?
更重要的是……
素正持感應著血脈里涌動的脈流,臉色沉沉。
更重要的是,就連神志清醒的修士也在被妖氣侵蝕同化!
他們想辦法的時候,君既明也沒有閑著。
“砰——”
濟世劍又敲暈了一個叫嚷著要沖上云霄的人。
“哇,大哥哥,你的劍好厲害!”小平仰頭驚嘆,“我以后也想學劍。”
跟在君既明身后的,正是平安兄妹兩。妖氣發作是在白天,他們還在藥堂中當義工,沒來得及回家。
藥堂之中,大家都遭遇了被妖氣侵蝕感召的事情,但他們兩個卻毫發無損,走在路上十分顯眼……甚至那些被妖氣同化的叔叔阿姨們都會把注意力投給他們兩,想要把他們丟到天上的妖氣里泡一泡。
好在兄妹兩遇到了君既明。
“……”
聽到小平的話,君既明神色古怪。
他想說……劍其實并不是這么用的。
天底下哪有當板磚用的劍?
舒徊卻不同意,在神臺之中說道,“有用的劍才是好劍。如果還要哥哥你去找一塊板磚,那要劍做什么?不如丟了換一把。”
濟世劍:“……!”
濟世劍猛地嗡鳴。
小平遲疑:“大哥哥,你的劍……”
君既明抬指,隔著劍鞘在劍身上敲了一下,“沒事。犯病了。”
他微笑道,“劍么,總是有些自己的小脾氣。”
“哦哦。”小平懂了,“他是不是覺得沒敲夠?”
小平張望四周,伸手往東邊指路,“大哥哥,那邊住的人多,等著被敲暈的人也多久。”
君既明:“……”
這小孩,怪貼心的。
但是君既明拒絕了小平的提議:“這樣太慢了。”
一個接一個敲過去,要敲到什么時候?
小平緊緊牽著妹妹的手,歪了歪頭,“大哥哥有辦法嗎?”
君既明沒說話,他看向了還飄在自己身邊的清福。
清福:“?”
他遲疑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
“清福客棧里的草藥已經起不來作用了……”清福說道,“我只是個看店的人,變不出更多的解藥。”
君既明微微一笑,把平安兄妹兩往清福那邊撥了撥,“我只是想請你看好他們兩個。”
清福一怔:“我?”
他有幾分躊躇,“我可以么……”
“難道不可以么?”君既明說道,“我思來想去,你是最合適的人。”
清福如今化用的是一位圓臉少年的相貌,臉上尚且帶著三分稚氣。小平懷疑地看向他,“大哥哥,這個哥哥可以保護好自己嗎?”
他說道,“不行的話,我和妹妹也可以保護好我們自己的。”
“……”清福挺直腰板,“我當然可以!我不僅能保護自己,也能保護你們。”
他嗅聞著兄妹兩身上熟悉的氣息,有些悵然。
來客歸人,生或者死,本無不同。而如果他心中無執,又怎么會困守在一地之間……
心隨意動,清福忽然變了一張臉,身形也隨之被拉長了。
比起先前的圓臉少年,如今的形貌顯得他是個大人。
平安兄妹沒有被他嚇到,反而很驚奇,“哥哥,你會變臉誒。”
清福抬手,指腹觸摸到臉頰的肌肉,低聲道:“是啊,我會變臉……”
小平主動往他的方向走了幾步,握住他的手,“那我們跟哥哥你待在一起,不打擾大哥哥。”
男孩抬起頭,看向高樓。
他只能遠遠看到大哥哥的身影了。
君既明已經翩然持劍,飛到了素問城最高的高樓上。
“阿妹。”男孩扭頭看向乖乖待在自己身邊的小妹,“我以后也想學劍。”
清福怔住,“你不學醫嗎?”
“嗯……?”小平疑惑,“我為什么要學醫呢?”
“當一個醫修,可以救很多人。”清福說道,“很多很多人。”
“原來哥哥是這么想的。”小平搖了搖頭,“但我不這么覺得哦。再厲害的醫修,也有救不了的人。天底下能救人的方法,也并非只有醫修一種。”
他說道:“剛才大哥哥把這些叔叔阿姨們敲暈了,不正是在救他們嗎?”
清福神色微妙,“殺人亦是救人,你小小年紀,是這么想的?”
“!”
小平嚇了一跳,連連擺手,“哥哥,你可不能這么說!被阿姐聽到了要罰我的!我可沒這么想過!”
“……”清福笑出聲,“你和你阿姐不太一樣。”
“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就算是有血緣關系,也是兩個人,本來就不能什么事情都觀點一致。”小平疑惑道,“你認識我阿姐嗎?”
“現在不認識。”
清福神色淡淡的,他也抬起了頭,看向了素問城的那座高樓。
君長明就在那里。
他把平安兄妹托付給自己,是否看出了什么?
……這都不重要了。
眼下最應該關注的是——
“他要出劍了。”
清福對小平說道,“你想要習劍,便應該努力看清楚這一劍。”
第094章 第94章
高樓風起。
君既明的手握在劍柄上, 神色冷淡。
這座樓很高。
高到他可以清晰看見幽藍妖氣在朝他咆哮,想要把觸手可及的他吞噬。
這就是妖的欲望。
“既明哥哥,我不喜歡他。”
神臺之中, 舒徊如是說道。
聽到舒徊的話, 君既明的神色暖了幾分, “嗯, 我也不喜歡。”
“真的,你也不喜歡?”
“小花, 我不會騙你。”君既明說道, “他在太衡宮修行數年, 學的是人族經義,明的是人族道理,可是他卻不想當人。”
君既明垂眸,收入眼底的是一片混亂的素問城,他看到了在街巷中奔走的素家人、山關、醫修、城主府的護衛、城里的衛兵……
有修士, 也有凡人。
“也許是有人在逼他。”舒徊說道。
君既明輕笑一聲, “什么時候這么大度了。”
小花:“……我說的一種可能性么。”
舒徊說的事,君既明也想過, 甚至想得更深一點:“其實仔細想來,當年妖族會將自己的皇子送來太衡宮修行這件事情,本身就很奇怪了。妖族隱世多年,最有存在感的地方便是人間的話本志異,偏偏在那時候,將妖皇血脈送來了太衡宮,有想要入世的跡象。”
他沉默了一會, 繼續說道,“若我猜得不錯, 妖族早與太衡宮……掌教一脈達成了協議。我那位師弟,便是雙方達成協議的證明。”
舒徊警惕道:“既明哥哥,不能心軟。他害了好多人,甚至可能害了你!”
“想什么呢?我當然不會心軟。”君既明收回視線,眉目冷淡,“從前教他道術,是為了讓他站著說話。”
幽藍妖氣不知疲憊,仍然在不斷增多。
元鴻志已經鎖住了素問城,這些妖氣出不去。
但幕后之人還在不斷輸送妖氣。
能夠這般不間斷的、大批量輸送妖氣的人,除卻掌握妖族的妖皇外,不做第二人想。
“可他偏偏,喜歡跪著說話。”
君既明說這話時,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他聽到了素正持與山關的對話,他們把這次妖氣襲擊的幕后黑手當成了霞舉會。不止他們,恐怕世人都會把這次妖氣襲擊歸結到霞舉會的身上。
“借著霞舉會的名義出手,敢做不敢當。”君既明冷笑一聲,“太衡宮是這么教他的。”
舒徊附和他,痛斥道:“一群庸夫俗子!”
君既明微微一笑。
果然。
當初選擇自己教小花的決定是對的。
“但是,他為什么要突然這么做?”舒徊沒有想明白,“霞舉會沒有動靜,素問城里的妖氣被祛除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他早不動手晚不動手,偏偏是這個時候操縱如此聲勢浩大的襲擊……他和霞舉會意見不一致了?”
“他在試探我。”
君既明說道。
“我們在素問城中并未隱藏行蹤,大家都知道素問城里來了一位玄清教的修士。霞舉會在素問城的攤子肯定也知道了這個消息。”
出手的是他,而非霞舉會。
君既明笑了起來。
“看來,他是被霞舉會推出來當做試探我的棋子了。”
舒徊神色古怪,“但這個鍋可是結結實實的讓霞舉會背上了。”
那個令花討厭的師弟,挑選了一個“好時機”。
“這樣才好。”君既明說道,“可見他們的內部并非鐵板一塊,有可以操縱,被攻破的空間。”
他輕聲道,“狗咬狗的戲,也很好看。”
說罷,君既明抬頭。
妖氣漫天,猖狂無盡。
居高臨下的,把素問城當做了這場試探的素材。
擅自更改他們的命運,卻沒問過他們是否愿意。
……沒有這樣的道理。
君既明一手握住劍鞘,一手按住劍柄。
只覺心頭火燒。
他手中的劍,是有名字的。
在鏡明城中,他為這柄劍取了一個名字:
劍名濟世。
取的是“濟世者,時局不能仁,當以殺取義也”之意。
持劍后,他亦在鏡明城悟得一招劍式,名曰落紅塵。
以一劍化作紅塵帳軟煙羅,是至柔至極至冷至無情的問心劍。
勘破紅塵幻夢,自渡不悔。
而如今。
君既明站在素問城的高樓上。
往下看,是城中蕓蕓眾生百態。
往上看,是曾為故人的敵手,妄圖以身代天,擺弄城中眾生命運。
濟世清鳴。
冷光驟然從劍鞘中并發而出!
劍身映照出君既明冷淡的眼。
回首前生種種,他不曾后悔。
心中卻有恨。
親身經歷六百年后的世道,看清從前身邊過客的面目……并不能將這恨意消散。
虛情假意,幻夢無情。
如他,如眾生,如九州,似乎都是天平上可以被稱重的籌碼。
但這樣,不對。
不對,就要改。
他不為自己而恨。
這一劍,亦不為他自己而出。
劍光如疾電,如驚雷,如驟雪。
出則不悔,去而不返。
伴隨著劍一同去的,還有君既明的一句話:
“——請君,試劍!”
我是誰?
我究竟是不是死而復生的君既明?
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
答案皆在劍中。
想要知道,大可自己來尋,而非躲藏在幕后耍弄陰謀詭計!
劍鳴聲響徹了素問城。
全城的人,無論在哪兒,都聽到了。
拔劍出鞘!
地上的人駐足,停留,不約而同的抬起頭。
于此時,于此刻,見到君既明朝著天空揮了一劍。
這一劍,摒棄了一切花里胡哨的技法,只有劍的本意。
我是誰?
我為什么習劍?
我為何而執劍?
我知我是我,方不悔,方自渡,方自紅塵中出。
見到君既明揮出的這一劍時,若是故人,便應該明白:
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究竟姓甚名誰。
他手中的劍換了,但心中的劍沒有換。
問一劍。
始知六百年魂夢,應是君歸!
這一劍,極其的凜冽。
是在向藏在妖氣背后的妖宣告,君既明回來了。
問九州四海,踏盡瓊臺雪。
君既明的名字,君既明的劍,理當第一。
破開層層疊疊,遮天蔽日的妖氣,此劍直取最核心的一點——
正是那虛空中不斷輸送妖氣來素問城的源頭!
勘破迷霧,確信為敵人,當殺之。
是濟世者不可少的殺心。
這一劍,十分的溫柔。
此乃濟世者常懷的一顆慈悲心。
是要素問城里的無辜之人,都能夠在妖氣侵蝕中活下來,恢復本來的面貌,擁有自己選擇人生的機會。
而非無知無覺落在棋盤上,不明不白丟掉性命。
無辜者,不應枉死。
在君既明出劍的這一瞬,縈回谷中習得的逆仙為凡之術,原本遲遲無法應用在妖氣祛除上的道術,忽然與他的這一劍融合了。
勘破一切外在,人之所以為人,經脈血肉,神魂思想……外來之物與人體內本就有的東西,界限是如此的分明。
又怎么會割舍不開呢?
君既明悟了,這一劍亦悟了。
凜冽的劍光向上、向天空,遮天蔽日的妖氣天幕被劃破了一道口子。
溫柔的劍光向下、向百姓,于落下的一瞬間,驅使人們體內的妖氣離體。
妖氣離體的剎那,凡人陷入昏迷,修士仍然清醒。
他們……活下來了!
君既明仰頭,緊緊盯著妖氣天幕上被他劃破的那一道傷口,忽然笑了。
他輕聲說道:“這一式,名為悟真。”
是他復生以來,揮出的第二式劍招。
于素問城中,悟得本真。
悟濟世者,殺心與慈悲心缺一不可。
悟生靈萬物,摒棄軀殼的內里本質。
是勘破紅塵萬劫,直取萬事萬物真理要義的一劍。
亦是沒有技巧,平鋪直述的一劍。
至簡即至繁。
千難萬劫,唯我一劍來破。
紫府神臺,仙基之上。
小花安靜的睡著了。
他在紫府神臺之中的長生花化形,被君既明的靈力包裹著,裹進了一顆圓滾滾的金丹里。
揮一劍,悟真道,直取識微境大圓滿。
而后,毫無障礙,入金丹期。
君既明感知到神臺里的情形,心中安定,繼續朝著天幕那道破口說道,“如今,你知道我是誰了嗎?”
天幕中的幽藍妖氣凝固了,不再流動。
他以識微境揮出的一劍,卻是無意中凝練了他前世神識的修為境界,重創了那位幕后躲藏的妖族。
……他從前的,師弟。
君既明的劍依然不曾收回來。
他持劍而立,迎風飄飄。
明明應該聽不到的,但他似乎確實聽見了——
聽見了,自那天幕之后,萬萬里外的妖族中傳來的大笑聲.
妖族禁地。
盤膝端坐在陣法之上,全力催動妖氣流向的妖皇吐了一口血。
有感應一般,他左邊心口處的衣裳,被劃破了。
是劍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妖皇仰天長笑,憤恨、苦惱、愁怨……千思萬緒涌心間,“原來——”
他輕輕說道:“原來,真的是你啊。”
嘴角的血還在流淌。
他發現自己的血是冷的。
“原來……真的是你啊,師兄。”
他看著空無一物的前方,仿佛這樣能夠看到素問城里的光景,能夠親見那一劍的驚雷驟雪。
我見此一劍。
始知六百年魂夢,是君歸。
第095章 第95章
素問城中。
被君既明一劍破開的妖氣天幕, 在凝固一瞬息后,又開始自動愈合。
——幕后的妖不打算停手。
他分明是想要把君既明誅殺在此地。
但君既明的那一劍,到底還是把妖氣傳輸的通道斬斷了。
幕后的妖沒有辦法再通過這個虛空通道把妖氣傳送來素問城, 能夠調用的力量, 只有素問城里現存的妖氣。
自人體內分離出的妖氣, 飄飄升空, 想要和天幕里的妖氣匯合,若非幽藍之光詭譎, 此情此景甚美。
妖氣蠢蠢欲動, 又有復蘇的跡象。
悟真一劍, 只剝離了人體內的妖氣,卻并非徹底的把妖氣消滅。
你還能揮幾次劍?
你破得開天幕,斬得斷通道……可是,能夠把我的妖氣徹底粉碎消滅嗎?
君既明立高樓,手持劍。
面對這撲面而來的惡意.
妖族禁地之中。
妖皇大笑過后, 恢復了平靜。
只見他不聲不語, 閉目調息,繼續驅使妖氣們前赴后繼。
他乃妖皇, 天下妖氣同出一源,自然也要與妖族一樣聽他調令。
左右被他屏退,妖皇進入禁地時,是一個人來的。
所有人都被他攔在了禁地外面,不得進入。
包括消息。
“離護法,妖皇陛下還未出來嗎?”
守在禁地外面的青年搖了搖頭,“沒有。你先回去吧, 等殿下出來了,我會告知你。”
問話之人臉色不大好, 他是個年輕的妖,在妖族的地位比離護法要低一點,離護法并不怕他。他只得把目光投向了身側的寶車,里面坐著一位妖族的長老。
他所在的派系正屬于這位長老。
寶車帷幕后,傳來一聲沙啞的咳嗽聲,“離奴,既然陛下現在有事,請你告知他,忙完后來一趟長老殿。他擅自啟用禁地陣法,調動妖氣,要給我們一個解釋。”
“解釋?”青年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陛下何須向你們解釋。”
寶車中的聲音卻說道:“你也知道他如今是陛下,為何還喚他殿下?”
“我與殿下自幼相識,情意不同。”青年冷淡解釋道,“無論殿下換了何種身份,都是我的殿下。”
“是么?”寶車中的長老卻是笑了一聲,輕蔑道,“我喚你離奴,你喚他殿下,為什么這么喊,你我心知肚明。莫要真的被自己的謊話欺騙了……離奴,那不像你。”
青年皺起一雙漂亮的眉毛,“我會告知殿下你來過。”
“好,很好。”帷幕后的人影似乎是點了點頭,“你知情趣,這是最好的。”
只需費口舌,不用動手。
端坐在寶車之中的長老拂袖,寶車騰空而起,席卷起那位問話的年輕妖族,一同不見了身影。
只剩下青年守在禁地外面了。
離奴望著寶車遠去的方向,冷嗤一聲。
他會好好的把這位長老的話帶給殿下的……至于后續殿下要如何做,與他沒有關系。
他只是一個傳話的人。
若是殿下做了什么不對的事,也是殿下理解錯了傳話的意思。
青年低垂眉目。
他討厭離奴這個名字。
而殿下啊殿下,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如霞舉會所想,對素問城的君長明進行了試探。但這個試探的時機,不早不晚,正在妖族擺脫了中道神州的懷疑后。
中道神州的人只知道素問城的妖氣卷土重來,可不會管妖皇進入妖族禁地做什么事情。
順理成章的把這口鍋扣在了霞舉會的頭上。
離護法覺得,妖皇是故意的。
但他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的話,要說給霞舉會聽么?
思忖間,離護法決定緩一緩——
在霞舉會的眼中,他他是一個依附妖皇存在的護法。妖皇的事情,只要妖皇不告訴他,他就不會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沒辦法給霞舉會通風報信。
若是……
若是有一天,妖皇與霞舉會決裂了,我該去哪里呢?
這是他第一次思考未來的問題。
當離奴的時候,容易餓肚子,有殿下后,餓得少點了,但也有。
成為妖皇麾下護法后,他才徹底丟掉了離奴的名字。
但想要喚他離奴的人,還是可以這么喊他。
妖族禁地,人跡罕至,是一個思考妖生的好地方。
那位長老走了后,短時間內也不會有人過來了。
離護法在這個好地方開始了他妖生的第一次思考。
霞舉會里的氛圍卻沒有那么好。
“他瘋了嗎!”
青衣儒生憤怒拍桌,一貫堅持的書生氣度被他拋之腦后,“為了試探君長明,竟然在素問城投射那么多的妖氣!”
屬下:“……”
默默低頭不言語,任由青衣儒生拍案怒罵。
“冷靜點。”
與青衣儒生同桌而坐的一位紫紅袍中年人勸道,“他是個瘋子的事情,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紫紅袍中年人平靜道:“自己選了合作對象,就要自己承擔后果。”
“……”青衣儒生無語片刻,“對,我知道他是瘋子。但君既明死了六百年,他還能這么瘋?”
紫紅袍微微一笑,“無名淵的舒徊比他更瘋。”
青衣儒生皺眉,“舒徊是君既明唯一的徒弟,是堅定的君既明派系,與他不一樣。”
思及此,青衣儒生冷聲道:“要重新評估他的立場了。”
“不。”紫紅袍卻搖了搖頭,“他絕對是希望君既明真的死了的人。”
“你是說……”
青衣儒生想起了從前聽聞的消息,低頭思索了片刻,拊掌道,“我明白了。可他涉及到君既明有關的事情便如此胡來,是計劃中的不穩定因素。”
他想了想,又說道,“你說,修士真的有機會死而復生么?君長明……莫非真的是君既明的輪回轉世?”
“他與君長明交過手了,問他即可。”紫紅袍說道,“他沒有理由為君既明隱瞞。眼下事情已經發生了,你我鞭長莫及,還是來想一想,你該怎么給明河真人回話吧?”
在妖皇催動妖氣,重新襲擊素問城后沒有多久,中道神州的問責令就飛去了太衡宮。
前腳太衡宮為妖族做了保證,確保妖皇與此事無關,后腳素問城中就爆發那特大規模的妖氣侵蝕……
很難不令中道神州多想。
而中道神州的問責令,則是狠狠地在明河真人、在太衡宮的臉上扇了一巴掌。
明河真人與太衡宮丟了面子,必定心中不痛快。
安排妖皇去試探君長明的事情,青衣儒生并沒有告知明河真人。
“……”
青衣儒生沉默片刻,說道,“他恐怕焦頭爛額了。”
中道神州不好對付。
“我們才是真的要焦頭爛額了。”紫紅袍說道,“就在剛剛,中道神州把霞舉會通緝令的等級往上提了一等。”
青衣儒生沉著臉,“我們不好過,妖族也不能好過。”
他們只是因為利益站在一起的盟友,不是能夠為了彼此交付生死的戰友。
“我去和明河真人解釋。”青衣儒生瞬息間拿定主意,冷靜道,“我會告訴他,妖皇因為一個與君既明相似的人發瘋了,擅自催動妖氣攻擊了素問城……讓他找妖族算賬去吧。”
他冷笑一聲,“我們霞舉會可沒想繼續對素問城動手,這個鍋我們不能背。”
紫紅袍點了點頭,肯定道,“可,就這么說。”.
素問城外。
元鴻志站在云間,面前是他自己用靈力化成的罩子。
籠罩住了整個素問城。
就在君既明出劍的剎那。
元鴻志亦有所感。
“……好劍。”
他盯著猛然震動的罩子,手中醞釀了靈氣,準備隨時修補——卻沒派上用場。
里面那位出劍的修士,十分有分寸。
那一劍,雖阻斷了妖氣繼續傳輸,卻沒有破壞元鴻志的靈力罩。
掌心中的靈氣消散,這回,元鴻志是真心實意欣賞里面的那位修士了:“好劍!”
會是誰?
山關、素正持皆非擅劍之人。
……莫非,是山關匯報中提到的那位,玄清教的修士?
山關說,那位玄清教修士確實佩有一柄劍。
元鴻志擰了擰眉。
這位君長明,不僅僅是玄清教的人。
還和桂小山一起破獲了鏡明城的暗窟一事。
依照自己打聽來的小道消息,君長明與桂小山是好友。
嘶——
元鴻志倒吸一口冷氣。
青云真人會來嗎?
山關說君長明可以聯絡上青云真人,而青云真人至今未露面,是因為君長明可以解決素問城里的麻煩?
希望真的是他想的這樣。
而非君長明年少輕狂,認為自己可以解決這個大麻煩,就沒有去打擾青云真人。
又逼退了一位想要湊近打探消息的人,元鴻志眉頭不展,早想到君長明與桂小山的關系,他便應該用化身進去一趟的。
當時沒有想到,如今便只能在外面等待里面塵埃落定了。
總不能把靈力罩打開,只為了讓自己的化身進去。
太奢侈。
“哎……”
元鴻志長嘆一口氣,繼續站在靈力罩外面充當保安。
他隱約可以感知到罩子里面的情況。
那位修士,還在出劍。
可山關說他只有識微境。
他又可以出多少劍?
第096章 第96章
一劍悟真, 入金丹境。
金丹境的君既明,能揮出比識微境更多的劍。
——前提是,他出的劍是有用的。
但見素問城高樓之上。
面對撲面而來的妖氣, 君既明又出了九劍。
素正持仰著頭, 望著這一幕, 滿懷復雜地說道:“少年英才。”
“雖然妖氣沒有消散, 但是侵蝕的進度被君道友的九劍逼停了。”山關眼力好,分析著現在的情況, “他為我們爭取到了時間。”
山關回憶起最開始那一劍, “后續的九劍, 不及最開始那一劍驚艷。‘悟真’,不曾見過的劍招,是他自己創的劍法?”
“天縱之才,不能以常理度之。”素正持也在為悟真一式驚嘆,“那不是一位識微境修士能夠揮出來的劍……”說到此處, 他轉為神識傳音, “在君長明揮劍之時,我感受到了堪比渡劫境的力量。雖是曇花一現, 卻能感受到那力量從君長明身體中奔涌而出,沿著劍光而去。”
他能感知到的事情,山關也能感知到。
山關眸光閃爍,回以神識傳音,“應當是青云真人留給君道友的護身符吧?”
說罷,他扭頭看向素正持。
素正持心下稍定,微微頷首, 與山關相視一笑。
他們二人能夠達成默契,是最好的。
之后, 就用這個借口和外界解釋。
“君道友為我們爭取到了時間,我們不可辜負。”素正持說道,“總有些事情,是明知難為還要為的。”
山關點頭肯定,“素家交給你,其他的人,我來調配。”
他去調集城中除了素家以外的還可以用得上的力量,素正持則是溝通了素家上下,統一行動。
此時。
平安兄妹兩,依然待在清福的身邊。
大哥哥上去的時候說了,要聽這個會變臉的哥哥的話,小平緊緊牽著妹妹小安的手,安安靜靜的看著君既明出劍。
“大哥哥……好厲害。”
他年歲還小,從未接觸過修行的事,只能看出來一些淺顯的東西。
“天上的妖氣被大哥哥的劍嚇到,都不敢動了!”
九劍已過,高臺上的君既明沒再出劍。
清福喃喃自語:“好厲害的劍。”
在他的記憶中,這一劍可列第一。
小平苦惱,“我努力看了,但是沒有看清。”
清福一愣,啞然失笑,“我說的看清,并非是要你看清劍招——看清怎么出劍的,沒有意義。看清楚劍招背后的東西,才是有意義的。”
只聽他說道,“劍招隨時都可以換,但只要把劍招背后的東西學會了,吃懂了,你也可以隨心出劍。該叫什么呢……劍意,劍心……罷了,世人喜歡給這些玄妙的東西取名字,這不重要。”
小平似懂非懂,“噢……”
他仔細回憶。
大哥哥出的劍。
心中懵懵懂懂的有一點感悟。
小平扭頭,把目光投向清福,“會變臉的哥哥,你也是劍修嗎?”
清福一怔,搖了搖頭,“我不是。”
“那你是醫修?”小平想到這個哥哥推薦自己當醫修。
“……”清福無奈,再次搖頭,“我也不是。”
小平疑惑道,“那是什么呢?”
“我記不起來了。”清福說道,“或許,我從前是個讀書人。”
清福客棧懸掛的那副墨字,沒有書法功底寫不出來那么好。
清福覺得自己的猜測挺有依據的,“嗯,我應該是個讀書人。”
“讀書好呀。”小平晃著自己的小腦袋,“接濟院也會教人讀書。”
小平覺得讀書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帶著妹妹在接濟院旁聽過,也見到過書院里的學員們穿著整齊,聽到過書院朗朗讀書聲。
書院里的學生就不說了。
接濟院中的孩子,衣食住行全是接濟院自己出的錢——而接濟院在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后,還要讓他們讀書。
讀書應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平眼睛一亮,“變臉哥哥,你可以教我和妹妹讀書嗎?我可以幫你干活,我很能干!”
他的余光掃過清福飄忽的衣角,那兒一直若隱若現的。
“如果你有不方便出面的事,也可以找我來做!我的嘴巴很嚴,不該說的事不會說的。”
清福笑了笑,“我叫清福。”
“噢……清福哥哥。”
小安眨了眨眼睛,和她的哥哥一起喊道:“清福、哥哥。”
清福……
清福客棧!
“清福哥哥,你認識清福客棧里的人么?”
清福思索了片刻,說道:“我是清福客棧的老板。”
“!”
小平仔細打量他,哪里都和他見過的清福客棧掌柜對不上號,“掌柜好像不長你這樣……”
“你忘了?”清福提醒他道,“我會變臉。”
“對噢!”小平恍然,“那清福哥哥,我在很多客棧里都做過零工,你們客棧還招人嗎?給吃飯就行。至于讀書……可以等你有空的時候再教我們讀書。”
他垂著頭,“其實,我和妹妹不一定能讀懂。”
“……”
清福心中一嘆,學著君既明的辦法,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已經很厲害了哦。兩個小孩能把自己平平安安照顧長大。”
小平抿唇,微微笑起來,露出了臉上的小梨渦,“阿姐幫了我和妹妹很多……不知道阿姐在家里面怎么樣了。”
說著,他眼中有些擔憂。
阿姐應該沒事……
上一回妖氣來襲的時候,他們待在家中,并沒有被妖氣侵蝕。
家中應該是安全的。
只是……
城中的妖氣這么濃,雖然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和妹妹依然幸運的沒有被妖氣感染,他短時間內也不敢回家了。
萬一他們把妖氣帶回去了呢?
因此,小平決定自己和妹妹要繼續待在素問城里面。
待在兄妹兩身邊,清福只覺得自己的軀體凝實了許多,心中想要追逐執念的欲望淡了,頭腦清醒了不少。
過去許多年,他困守一地,獨自唱著鄉歌,收集素問城里大大小小的執念,卻都如鏡花水月夢幻泡影,他沒有等到說好會回來的人,也漸漸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事情的。
來路漸遠,歸途無期。
清福客棧的清福,只是一個孤魂。
眼見小平藏不住的擔憂,清福默了一瞬,說道:“你……你家阿姐,定然……”
他突然不說話了。
小平疑惑,望向他,發現他十分驚訝地望向了大哥哥在的高樓。
大哥哥又出劍了嗎?
同一時間,他的衣袖被扯動,是小妹。
小安空著的手抬起來,指著高樓,示意哥哥去看,“哥、哥哥,姐姐!”
“?!”
小平錯愕。
在聽到妹妹說話的一瞬間,他就抬起了頭,重新看向了高樓。
那里……
多了一個好熟悉的身影。
朝夕相處八年,他僅憑背影就能認出來。
“阿姐……?”
阿姐為什么在這里?
她和大哥哥,不是只見過一面嗎?
“……”.
高樓上。
以九劍結成的劍陣逼停妖氣后,君既明便暫時收劍了。
他要運功調息,以備不時之需。
說不定什么時候,妖氣又開始波動,需要他出劍鎮壓……他只有金丹境,使用靈力還是需要精打細算的。
對面隔空操縱妖氣的妖可不止金丹境。
直到鼻尖傳來一陣香火的味道,君既明才睜開眼睛。
“道友,你來了。”
君既明率先開口,同來人打了招呼。他語氣平靜,對來人的出現毫不意外。
“……道友。”
來的人,是他與小花在碑林中過的那位素衣女子——亦是平安兄妹兩的姐姐。
素衣女子拱手,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多謝道友點撥之恩。”
“你想起來了?”君既明問道。
“不錯。”素衣女子點頭,“見過道友的第一劍后,我全都想起來了。這一劍,叫什么名字?”
君既明:“悟真。”
“……好名字。”素衣女子說道,“悟真一劍,領我悟前生種種,揭開了我眼前的迷霧,倒是叫我知道了我的來處。”
君既明默然。
卻是素衣女子主動開口做了自我介紹,“雖然我并非她,但……道友可喚我‘素問’之名。”
“你是素問死后化作的靈族?”君既明說道,“此前,我只是有猜測。直到你出現,這猜測才算水落石出了。”
聽到君既明的問題,素衣女子有幾分悵然,“我有她的記憶,卻不知我能不能是她。”
她簡單說道:“我應當是在香火中誕生的靈族,由素問金身化形而來……承接了素家的因果。真正的素問,在她割肉放血時就已經死了。您說,我該如何定義我自己呢?”
素衣女子疑惑不解,“我不是她,卻有她的記憶。我是她,卻是一位香火化形的靈族,沒有人族的血肉。”
“一切種種,唯執而已。”君既明淡淡說道,“你是靈族,亦是素問的執念。正是她的執念,才會叫你從大火中獲得靈族之軀,指引你庇護平安兄妹。”
他直視著素衣女子的雙眸,說道,“悟真一式,你記起來的是屬于素問的記憶,這些記憶本就存在你的靈識中。靈族也好,人族也罷,又有什么分別呢?”
素衣女子恍然的目光中,君既明又說了一句話。
叫她如夢初醒——
“如果你不是她,你為什么在此時此刻會出現在我面前?”
聞言,素衣女子怔怔。
落下兩行清淚。
今日方知……
我是我。
第097章 第97章
是啊, 這位玄清教的道友說得對。
如果自己不是素問,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
君既明一句話, 振聾發聵, 撥云散霧, 叫素衣女子不再迷惘。
自己出現在這里, 是素問的選擇,也是她本靈的選擇。
她們本就是一樣的。
素衣女子拿定了主意, 果斷開口說道, “眼下正是素問城危急存亡的關頭, 道友做得夠多了,接下來,請讓我為素問城再盡綿薄之力吧。”
她雙眸燦然,“這是素問的愿望,也是……我要完成的因果。”
尚且是金身的時候, 她在素問廟中端坐, 接受了數百年的香火熏陶,起初是為了回應素家的愿望, 而后變成了感受響應素問城百姓的愿望,許他們平安無疾、健健康康,叫他們不必面對人劫,坦然接受了百姓數百年來上供的香火信仰,終于自金身化形成靈,長出了一雙可以行走的腿,擁有了素問的容貌。
暗中積累的因果, 已經不是尋常事可以結算得清的了。
素衣女子輕嘆一聲。
無論如何,因果都到了結算的時候。
假如現在想要躲避……便會在未來迎來更加猛烈的劫數。
事到臨頭, 躲是躲不掉的。
唯有面對。
君既明微微頷首,只問了一個問題,“能活下來嗎?”
“……”素衣女子一怔,讀出了君既明簡單一句中的關心,緩緩笑起來,“嗯,當然是可以的。小平和小安,還在等我回去。”
君既明的視線落到了清福和平安兄妹所在的那處,“他們已經看見你了。跟他在他們身邊的,應該是你的一位故人。”
素衣女子淡淡的悵然,“是啊,他……確實是我的一位故人。”
心念幾度流轉,素衣女子凝眸,卻是隔空將陪在平安兄妹身邊的清福抓了上來。
還在驚愕之中的清福,猝不及防轉換了地方,雙手緊急整理著自己衣服上的褶皺。
素衣女子淡淡笑了笑,凝視著清福的本來容貌,“我需要你的幫助。”
二人相顧無言,欲語還休,顯然有許多話想要說。
君既明微微一笑,體貼道,“我下去看顧平安和城中百姓,這里妖氣的處置,就交給二位道友了。”
他翩然收劍下落,徑直落到了平安兄妹的面前。
“大哥哥!”
小平抓住他的衣袍,“阿姐來了。變臉的哥哥也上去了。”
他的腿在打顫。
君既明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姐姐去做她必須要做的事情了,變臉的哥哥和她認識,去幫忙去了。”
“他們果然認識……”小平說道,“可我之前問的時候,變臉的哥哥說他不認識阿姐。”
“時空玄妙,不是言語能說清的。”君既明說道,“他回答你的問題時,不認識你的阿姐。可是他們從前認識,未來也認識,只是在你問話的時候,還是陌生人罷了。”
“好復雜。”男孩小臉凝重,“等我長大一點,就會明白么?”
“嗯,想不明白的事情以后再想。”君既明安慰道,“世上的事情不必非要立刻問個清楚明白。我們在這里等一等,等會就能回家了。”
“那……大哥哥。”小平小聲地問道,“阿姐會和我們一起回家嗎?”
君既明看著他。
小平眨了眨眼睛。
他表面上問的是會不會一起回家,實際上問的是……阿姐能不能活下來。
小平低下頭,去看自己被縫補過的衣角和鞋子,“阿姐要去當大英雄,但我想她能夠回家。”
他喃喃道,“是不是我太任性了?”
“……”
君既明沉默了好一會,方才說道,“你不任性。”
“不任性么?”
“嗯,這是人之常情的想法。”君既明說道,“剛才你家阿姐和我說過了,你和妹妹在等她回去,她一定會回來的。”
“那就好!”
小平瞬間開心了,“我和妹妹等阿姐。”
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很努力的在看高樓上的阿姐,想要把阿姐的英雄風姿牢牢記住,“阿姐果然是個厲害的大人物呢!”
“無論什么身份,她都是你們的阿姐。”君既明說道。
“嗯!”小平用力點頭,“阿姐就是阿姐,和她的身份沒有關系。”
要說他真的八年來一無所知嗎?
……倒也未必。
只是下意識的忽略了。
他不想失去自己和妹妹的阿姐。
君既明微微笑了笑。
失去記憶的八年,對素問來說,或許也是一件好事,令她收獲了一段真摯無虛的親情。
……比起虛情假意的情感,要好上許多。
可惜,他不曾體會過。
他以為自己曾經擁有過的,卻在重生后了悟了那些關懷背后的趨利性。
君既明斜斜倚靠在身后的墻壁上,看向素衣女子和清福所在的高樓。
此時此刻,地上的許多雙眼睛都在盯著那里。
山關和素正持也見到了。他們心中有疑惑,但出于對君長明的信任,他們選擇了觀望——
君長明主動下來,把高樓的位置讓給了素衣女子,肯定有他的道理。
危急關頭,他是不會開玩笑的。
下方的目光洶涌如潮,素衣女子淡然處之,全不在意。
她在打量清福。
闊別……
闊別多少年了?
一時之間,她竟然說不出兩人具體分別的年數。
太久太久了。
她沉默了一會,頗為艱難道,“好久不見。”
聽到她生疏的話語,清福突然笑了起來,“素問道友,是我在等你。你如今重獲記憶,是好事……不至于和我生疏吧?”
素衣女子垂眸,說道,“拖累你在素問城等我,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我是自愿等你的。”清福說道,“素問道友,不必掛懷。”
說罷,他用抑揚頓挫的語氣朗誦著他唱過無數遍的歌,“望來客,來客去日苦多。送歸人,歸人要歸他鄉。楊柳依依別,何日共我還……素問道友,昔日你要去救人,我折柳枝送你,今日再相見,楊柳不在,只剩舊故。”
他笑了笑,“還是最開始,剛來素問城時,認識的你比較有趣。”
素衣女子一怔,旋即說道,“那個素問,不會回來了。”
世事打磨,人情雕琢,浪潮洶涌。
縱然是故友相見,亦如新識。
她心中平添了幾分惆悵,卻知道此時最重要的事并非感懷,“我方才那句話,是真心的,我需要你的幫助。”
說到這兒,清福真心茫然,“……我?可我,應該只是一個讀書人,能幫你什么呢?”
素衣女子看著他,恍然大悟。
原來,他不曾全部想起來。
為什么?
是因為他身上背負的執念太多太雜了,以至于他忘記了自己的來處嗎?
素衣女子沉吟片刻,開口說道,“素問是個醫修,其實很無趣的,常年和藥草打交道。”
清福點了點頭,“這我記得。我還記得,我們是在藥鋪里認識的,然后……”
他停頓住。
然后……
然后干什么了?
“然后,我們吵了一架。”素衣女子微微一笑,頗為懷念,“因為我們兩都要買一種草藥,而這種草藥,在全素問城所有的店鋪里只剩下一棵了——就在我們的面前。我要用草藥入藥,你要用草藥入陣,都不肯退讓。”
清福:“入陣?”
隨著素衣女子的話,昔年的回憶似乎從他的腦海中浮現了,栩栩如生,極為生動。
仿若昨日。
除了他和素問的初見外,還涌現出了一些別的記憶。
符文,陣法,研墨……
漫天拋散的符紙,玄妙無奇的陣紋……
“我……是個陣法師?”清福用非常猶疑的語氣問道,“對么?”
“……嗯。”
素衣女子望著他,目光和緩,“我們打了一架,你輸了半招看,草藥落到了我的手里。但你我不打不相識,你是離家游歷的陣法師,正在研制的陣法一定需要那一味草藥。只是那草藥難尋,你決定暫且留在素問城。”
“我……”
越來越多的,屬于他自己的回憶浮現,清福恍惚說道,“我想起來了。”
他說道,“清福客棧那一塊地,本來是你在素家的私產,你讓我暫住在那兒,我們簽訂了一份短期租約。”
素衣女子笑了笑,“但是后來將要分別時,我把它送給你了。”
“……是啊。”清福聲音輕飄飄的,“在之后,我把他改建成了客棧。”
“取名清福。”
一問一答中,清福如夢初醒。
“原來我不是一個讀書人啊!”
“……”
素衣女子失笑,“你自然不是專門的讀書人。書法造詣是在陣紋和符篆刻畫上練出來的。”
“原來是這樣!”
清福喃喃,“我是一個陣法師,清福客棧里我布置了陣法……”
“嗯,你是一個陣法師。”素衣女子說道,“還是一位,特別厲害的陣法師。”
她看著他。
“可以理解了么?我需要你的幫助。”
她想償還因果,還想活著回去。
雖然貪心了些,但總要試試吧,對么?
清福頷首,堅定道,“義不容辭。”
千山萬水,此去經年,情誼未改,仍是故友。
當赴約。
第098章 第98章
清福答應得果斷, 隨后疑惑道,“我該怎么幫你?”
素衣女子俯視著素問城的街景,淡淡說道:“玄清教的那位道友切斷了妖氣的輸送渠道, 因此, 我們只需要做一件事——將素問城中的妖氣全部消除, 便可解決素問城的生死危機。”
她的目光落到了渾然不覺的素正持身上, 沉默幾秒,“素家的青木藥脈, 自我而始……歷經數千年, 或許, 也應由我而終。接下來,我會催發青木藥脈的所有力量。”
素家的記載其實少了一部分。
青木藥脈并非素家天生就有的。
在回憶起前世種種后,素衣女子已經清楚了素家青木藥脈的來歷——那是她面對素問城的怪病,不斷鉆研煉制出解藥后,天地給予的回報。
她以血肉為引, 以不顧自己的真心救人, 為此丟了性命,這是她種下的因。素家歷代多行醫救人, 這是素家種下的因。
兩因相合,方才有了素家的青木藥脈世代相傳。
數千年后,造就了如今的苦果。
想到此處,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霞舉會對素家的覬覦并沒有錯。”
擁有青木藥脈的人,除了會在醫修之路上走得格外順暢以外,他們本身就是一味萬靈藥——這是青木藥脈的特性決定的。
最簡單粗暴的用法, 便是以青木藥脈所有者的血肉為主藥,甚至不需要輔以其他藥材, 就可以解決大部分的疑難雜癥。
更高階一點的用法,則是以青木藥脈的血肉搭配其他藥材,有針對性的調配藥方。
而素衣女子要做的……
是在不損傷素家人性命的前提下,催發青木藥脈的藥性,將所有素家人體內的青木藥脈提取出來,轉化為可以與妖氣互相沖抵的藥力。
藥方是現成的。
她送給清福的香丸,正是用這個藥方制作出來的。
而此刻,這個藥方需要用到的藥材,在素問城中有許多——素正和他們研制的初級解藥,正需要用到這些藥材,山關早就通過各種渠道調配藥材到了素問城備用!
一切都是恰到好處。
素衣女子說道:“稍后,我催發青木藥脈藥性時,需要你協同布陣。我要在短時間內將藥力傳遍素問城上下。”
在幕后之人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盡可能多,盡可能快的對沖掉素問城里的妖氣——然后,素問城的靈力罩就可以撤掉了。
中道神州必然已經在盯著這里。
幕后之人沒有第二次機會。
她看向清福,說道,“就用你我相遇之時,你在研究的陣法。那個陣法,后來你研制成功了,并且研究出了逆向陣法,用在了清福客棧,對么?”
“……對。”清福沉思,“若是那個陣法,可以一試。”
他用不了有形的符墨。
但數千年來,他積攢了不菲的執念。
這些執念已經化作了他的一部分。
清福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內,所有因為素問城而起的執念……同樣都在希望成為陣法的一部分。
生于斯,長于斯,他們對這座浸潤了草木香氣的城池,對城池里的人仍然心懷眷念。
若有機會——
若是可以——
他們也想守護素問城!
被這股情緒感染,清福不免有些心潮澎湃,卻是說道:“舍命陪君子!”
素衣女子展顏一笑,催促道,“既然你我都下定主意,趕快開始吧!”
他們這段對話并沒有傳出去。
下方的人只見到上面的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就開始了動作,眼花繚亂。
“他們是誰?”
“是哪家的修士么?”
眾人疑問紛紛,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也是來救素問城的。
此刻素問城里的所有人都是同一個想法:打敗妖氣,活下去。
君既明余光瞥見了藥堂里還能夠活動的藥修把藥材全都拉出來,露天擺放,猜到了這是素正持下的命令。
“君道友。”
當是時,耳畔響起了素正持的聲音。
是素正持過來找自己了。
君既明扭頭看去,微微點頭示意,“正持家主。”
素正持先是看了看挨著君既明站的平安兄妹,旋即再把目光轉回了君既明身上,半是疑惑半是悵然的問道,“她是誰?”
君既明笑了笑,淡聲道,“你不是猜到了么?”
“猜測只要不說出來,永遠是猜測。”素正持說道,“我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
君既明想了想,代替素衣女子回答道,“她從前有一個名字,只是現在已經不用了。非要說她的身份……她是平安的姐姐,對不對?”
他溫聲詢問兄妹兩。
“對!”小平點頭,“是我和妹妹的阿姐。”
他警惕地看向素正持,“你要和我搶姐姐嗎?你都這么大了!”
不要臉!
“…………”
素正持啞然失笑,搖了搖頭,“我不和你搶。”
他只是……
心中百感交集。
數千年以前,素問城在素問的幫助下得以續命。
數千年以后,素問城依然要在素問的幫助下,擺脫生死危機。
——要他們做什么呢?!
他們存在的意義,難道只是充當觀眾嗎?
君既明若有所思地看著素正持,想了想,問道,“正持家主,如果有一日素家失去青木藥脈,你怎么想?”
素正持一怔,“我沒有想法。”
“青木藥脈好用,你沒有不舍嗎?”
“沒有。”素正持搖了搖頭,“青木藥脈雖然好用,但是也容易引人覬覦。何況,我素家世代行醫救人,靠的并非是體內的青木藥脈。君道友有所不知,我素家還有一條祖訓,便是不得輕易、主動催發青木藥脈的血脈神術。”
說到此,他微微昂頭挺胸,自豪道,“我們治病救人,是實打實的看診開方跟蹤藥效!青木藥脈,終歸是身外之物。”
君既明頷首,似乎是在肯定他的話。
素正持慨然灑脫回答完畢,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勁的地方,遲疑道:“君道友,你何出此問啊?”
君既明眉毛緩緩挑起,正欲說話時,感知到了來自天空的動靜,又閉口不言了。
他無需回答素正持的問題,因為素正持此刻也已經感知到了——
感知到了雀躍著從他體內跑走的青木藥脈。
不止是他,所有的、每一位素家人的青木藥脈都雀躍著奔赴了天空。
天空上,素衣女子是陣法的陣眼。
清福以執念為筆,揮毫潑墨,一氣呵成繪制了覆蓋整個素問城的陣法。
“這是……”
素正持感受著,他體內的青木藥脈離開了,飛向了天空,飛向了素衣女子在的地方,飛向了陣法的陣眼,與千千萬其余人的青木藥脈融合在一起。
地面上,有用藥材中的藥力也被提取了出來,疾馳升空,圍繞著素衣女子的身側,在她的調伏之下,以最完美的比例與青木藥脈的藥力合為一體。
陣法運作。
漫天碧藍的雪花。
紛紛飄落。
落一處雪,消融一處妖氣。
素正持怔怔的,伸出手,去接那紛飛而落的碧藍雪花。
不同于冬季的白雪。
這雪花是青木藥脈與妖氣沖抵后,自然顯現的有形之物。
卻在下落的過程中,被人間的溫度融化,重新化作了清清澈澈的雪水。
流淌,在素問城的街道上。
墜落,從素問城的屋檐角。
小安張大了嘴巴,十分驚奇!
“雪!哥哥,雪!”
素問城上一回下雪……
若是自己沒有記錯,應該是自己和妹妹三歲的時候。
五年前了。
小平同樣伸出手,想去接住一片碧藍的雪花,捧給妹妹看。
但是雪花落到了他的手上,就變成了清凌凌的水。
君既明見狀,不禁笑了笑。
手挽劍花,出劍而回。
冷冰冰的劍身上,滿布碧藍色的六角雪花。
襯得劍愈發的鋒利。
愈發的冷冽。
小平卻是露出了喜悅的神情,帶著妹妹靠近了濟世劍。
小安盯著劍身上的雪花,感嘆道:“真好看……”
等兄妹兩看夠了,君既明才將劍身上的雪花抖落,重新收劍入鞘。
“是啊,真好看。”
這是他復生以來見到的第一場雪。
算上前生的日子,其實有許久未曾見過雪了。
可惜……
感受到依然在自己的金丹內沉睡的小花,君既明含笑搖頭。
可惜,只有我一個人賞雪。
嗯……倒是可以等到冬日時,和他去北方看雪。
君既明如是想到。
正在他思索之時,素正持已經走出了遮雪的屋檐。
頭頂沒有遮擋,碧藍的雪花落在他身上,化作清水,浸透他的衣裳。
不過片刻功夫,他渾身濕透了。
看著茫然的素正持,君既明輕聲再次問道,“現在呢?正持家主,你現在的回答還是無所謂是否擁有青木藥脈么?”
漫天大雪中,素正持恍然回神。
“我現在感覺……”
他喃喃道,“特別好。”
是一位相伴多年的朋友離開,卻走得坦然,以至于他雖然心中空落,實則萬分欣喜。
是他知道前路的陰霾掃去了大半,剩下的路,素家人可以自己來走,不必再擔憂陰暗角落里突然冒出來的敵人。
“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了。”
第099章 第99章
漫漫一場大雪落。
雪落為水。
沖散了素問城里連日來的陰霾。
素問城外, 感知到城里妖氣消失,元鴻志關掉了可以和中道神州聯系的水鏡,關閉了靈力罩, 飛身疾掠入城。
城里發生了什么?
山關正在素問城里等著元鴻志的到來, 詳細給他介紹了一遍事情始末。
元鴻志思忖片刻, 立即把住了關鍵點:君長明與素衣女子, 還有那個陣師。
高樓之上,已經沒有了他們的蹤影。
元鴻志問道:“三位俠士在哪里?”
等山關帶著元鴻志, 趕到君既明等人所在的街巷時, 素衣女子已經下來了有一會, 和素正持商量好了后續的安排。
見到元鴻志到來,素正持率先邁出一步,拱手行禮:“洲主大人。”
元鴻志擺了擺手:“不必多禮。”
素正持依次為他介紹了三人:“這位是玄清教的道友,君長明道友。這位,是素家先輩因守護素問城的執念而誕生的靈族。這位陣師, 清福, 是先輩的朋友。”
元鴻志觀察著三人的狀態,都算不錯, 略微放下心來:“竟然是這樣。怪不得城中妖氣忽然就散了。”
他自然是看出來了,除了素衣女子是靈族以外,那位名喚清福的陣法師也不是人族。
只是沒有必要深究。
事情到這里就可以收尾了。
他問道:“三位俠士,后續打算去哪里呢?你們為南普壽洲,為素問城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我肯定要為三位請功的。不妨等一等中道神州的消息。”
素衣女子看了一眼素正持,她握著平安兄妹兩的手——方才, 她也已經同兄妹兩商議過了。“我準備帶著弟弟妹妹去玄清教。”
她不想留在素家。
沒有記憶的她,被困在素問城八年了。而如今, 她恢復了作為素問的記憶,在催發青木藥脈解決妖氣危機后,冥冥之中不能夠離開素問城的感覺也消失了。
她可以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小平和小安只想跟著她,無所謂去哪里。
素衣女子選擇玄清教,也是仔細思考過的。
玄清教在靈族里的名聲非常不錯,她帶著小平小安過去,如果兄妹兩想要修行,還可以直接在玄清教拜師。
看起來都是好處。
元鴻志點了點頭,看向陣法師,“這位……”
早在繪畫覆蓋素問城的陣法之時,清福就恢復了自己的本來面貌,尚且是青年模樣。藍衣青年思考了片刻,“我還會在素問城停留一段時間,之后,我也會去玄清教。”
他準備留在這里,把清福客棧后續的事情處理完畢再走。
元鴻志再次點頭,“二位不急的話,可以等一等。中道神州的獎賞……”他篤定道,“不會少的。”
君既明淡淡看著他和素衣女子兩人說話,心下疑惑。元鴻志似乎沒有現在和自己談話的打算?
元鴻志又同素衣女子、清福寒暄了幾句,問過了他們現在住的地方。素衣女子主動提出來先有事告辭,等他們兩帶著平安兄妹離開后,在場的人便只剩下素正持、山關、君既明與元鴻志了。
都是自己人。
元鴻志邊思索邊開口說道,“君道友,你遠道而來,不知玄清教內可還都安好?”
君既明一怔,簡單回答道:“都好。”
“……”元鴻志輕咳一聲,又問道,“您真是少年英才。鏡明城的事件結束不久,又來素問城扶危拯溺,實在是菩薩心腸。聽聞在鏡明城中受了傷,而今可養好了么?”
君既明眸光閃爍。
唔,這位南普壽洲的洲主,似乎對玄清教很關心啊。
他淡淡說道,“小傷,已經好了。”
說話間,他卻是突然想起來了,臨別之前,桂小山贈給他的圓形玉佩。當時,桂小山說的是,激活玉佩后可以聯絡南普壽洲的洲主。
只是君既明沒有用上這塊玉佩。
君既明沉吟片刻,說道,“桂小山的傷也已經養好了。只是青云真人拘著他,不讓他下山。”
話音剛落,他就看見元鴻志臉上露出輕松的表情,聽到這個消息,元鴻志是松了一口氣。
……原來,不是關心玄清教。
而是關心桂小山。
可是,桂小山當時的語氣,他似乎與元鴻志不認識。
那就是元鴻志單方面認識桂小山了?
接著,元鴻志頗為官方的和君既明聊了幾句,說法是一樣的。要君既明如果沒有急事,可以在素問城等一等,等中道神州的獎賞下來。
關心完三位俠士,元鴻志馬不停蹄去了城主府,山關陪他一道離開了。
素正持望著他們的背影,奇怪道:“奇怪,我還以為他會直接去城主府的。”
君既明微微一笑,“左不過是來問了幾句話,他是個聰明人,不會追根究底的。”
素正持點了點頭,肯定君既明的判斷,“嗯,雖然幾經波折,但對素家而言,是好事。君道友,元洲主的請賞之言并非虛詞,你若是無事,大可以等上一等。”
君既明虛心請教:“有什么說法?”
素正持把元鴻志的來歷娓娓道來,“他是中道神州巫家的人。幾大世家之中,我不敢說全部了解,但巫家肯定和……他們不對付。元鴻志通過巫家的手請賞,獎賞必然不菲。”
巫家……
君既明:“九疑山,巫家?”
素正持頷首,“對,是他們。”
“如今中道神州幾大世家,是巫家當家么?”
聽到君既明的問題,素正持想了想,回答道,“巫家近年來確實在各項事務上都很有話語權。不過,也有傳言……”
他左右四顧,靠近君既明,小聲說道,“也有傳言,巫家的至寶丟了,巫家如今是在強撐。不過,只是傳言。”
在傳言未曾被證實之前,中道神州的平衡就不會被打破。
他“嗐”了一聲,“我也不知道那至寶究竟是什么,只是在中道神州做生意的時候,聽過這樣的說法。說給道友你聽一聽就算了,當不得真。”
君既明微微一笑,承諾道,“我不會往外說。”
素正持放下心,關切道:“君道友需要回去休息一會么?你剛剛突破金丹,理應靜坐調休蘊養。我去處理素家的事。”
不是每一個素家人都知道自己有青木藥脈,但是青木藥脈離開他們身體時,靈覺敏銳的素家人應該都有所感。
他要去解釋這件事,要去安撫素家人。
也是一場硬仗。
君既明垂眸內視,片刻后說道,“嗯,我要休息幾日。這幾日若無消息,便是還在修養。”
婉拒了素正持要給他在素家安排住宿的請求,君既明回到了清福客棧。
他租了院子。
要算錢的呢。
不住也要算錢,住也要算錢。
那還是住吧。
回到客棧的獨院,便有一陣疲倦之感襲來。
君既明躺到床上,閉上眼睛。
不過須臾,就睡著了。
一呼一吸間,空中的靈氣自然而然進入他的身體,成為他經脈內流淌靈力的一份子,加入他生生不息自行循環的靈氣運行路徑。
庭前花開落。
君既明已進入了玄妙的悟道狀態。
九州四海山河生長,他似乎來到了高天之上,于高天之上向下眺望。
望見了山脈是如何隆起,江水是如何奔流。
日月星辰是如何出現,又如何遵循天地規律起落。
人族,妖族,魔族……
草木蟲魚,花樹鳥獸……
一陣風,一場雨,或是一場雪。
天地萬物競自由。
他看見了。
語言演化,文字成型。
九州大地上,城池興衰,勢力迭起。
千年、萬年、萬萬年。
如此,是一個輪回。
他在天上,向人間看了一眼。
這一眼好像很漫長,漫長過了許多生。
又似乎很短暫,只是滄海洪流中的一粒微塵。
看完這一眼,君既明聽到了天外傳來聲音。
那聲音在呼喚自己醒來。
……是誰?
黏黏糊糊的。
他緩慢的,想要睜開眼睛。
但比起視覺,觸覺更早的被喚醒了。
君既明冷靜分析。
身體的右半邊被壓住了。
不……
與其說是壓,不如說是被纏繞住了。
右邊的上半身成了它的地盤,包括自己右手的上臂。
而它還在貪婪的,想要往其他地方蔓延。
第二個被喚醒的是嗅覺。
君既明聞到了花香。
對了……
我養了一朵花。
步入金丹后,花應當也長大了不少。
花是長在藤蔓上的。
纏住自己的,是不是小花的藤蔓?
隨著他的想法,第三個被喚醒的是聽覺。
藤蔓纏緊時,與衣料的摩擦聲。
嗯,是隔著一層布料。
君既明忽然有些想笑。
膽子真小。
最后被喚醒的是視覺。
君既明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床帳的頂部。
花的動作停了。
“……”
君既明抬起左手。
活動自如。
摸了摸纏在自己身上的藤蔓,態度自然道:“我睡了幾日?”
舒徊過了幾秒,才回答他:“既明哥哥,你睡了七天。”
自己的小動作沒被發現么……
還是不在意?
“七天。”
君既明說道,“有點久。”
舒徊晃了晃花瓣,“嗯,素正持派人來過一次,我擋回去了。”
“唔,我知道了。”
君既明坐起身,驚訝道,“小花,你長大了。”
第100章 第100章
“因為既明哥哥金丹了嘛!”
舒徊不吝贊美之詞, 連帶著不重樣的夸了近百句——總之,他能長大,全是君既明的功勞。
君既明聽得啼笑皆非, 無奈搖搖頭。
他沒想和舒徊計較舒徊用藤蔓把自己纏住的事情。
——以前的小花, 神智懵懂, 不理解人類的話語時, 做過更過分的事情。
君既明已經可以坦然接受了。
不過,聽著舒徊這么夸自己, 君既明心里還是很高興的!
看, 有人喜歡我。
簡單收拾過后, 君既明帶著小花一同出門了。舒徊很有眼力見的把肆意生長出來的藤蔓收了回去,只留下君既明右胸上的契紋。
他們是要去見元鴻志。
中道神州的獎賞在三日前便到了,相當爽快,看來商定獎賞的內容并沒有花費多少修士老爺的時間。
而且出手極其大方。
從素正持和清福的傳音中可以看出來,給自己的那一份必然也不會少。
但君既明已經不是剛剛復生時的君既明了!
——他現在很有錢!
舒徊的小金庫中, 也有許多天材地寶、靈寶法器、靈丹妙藥。
可以說是一個大型的百寶箱, 什么都有。
于是,修煉的外物君既明也不缺了。
話說回來, 雖然說是這么說,但君既明前往城主府的腳步非常輕快。
他是一掃剛復生時的貧困了,但錢財這種東西,總不可能嫌多吧?
當然是多多益善啦!
元鴻志這幾日就住在城主府里,親自帶著山關過了一遍素問城上下的事務。山關是小心翼翼,心驚膽戰,也是進益良多。
看到君既明的到來, 他仿佛是卸下了一個天大的擔子。君既明好像是他這座小小城主府的救世主,他看到君既明來了, 就仿佛能夠主宰自己命運的人來了一樣,歡天喜地雀躍相迎。
“……”
君既明停住腳步。
這態度……
山關激動無比:“君道友,你可算醒了!洲主一直在等你呢!”
老天爺!
元鴻志身為一洲之主,要忙的事情很多很多,而如今,他在素問城耽擱了整整七天,大有要繼續耽擱下去的意思。
山關是真受不住了。
七天啊!
從早到晚,元鴻志把城主府的每一本文書都看過了,甚至就連城主府的一株花草都如數家珍!
怪不得凡人要說:請神容易送神難。
山關盼著元鴻志早點走很久了,偏偏元鴻志不走。
旁敲側擊才問出來,原來元鴻志是想等著中道神州的獎賞下來,親自發給三位道友。
本以為遙遙無期的事情,誰承想這一回中道神州的獎賞發得毫不猶豫!三天前就送到了!
可是……
素衣女子領了。
清福領了。
就差一位君長明君道友,還處于剛剛破境的階段,在休息。
山關在元鴻志的指點下,工作得殫精竭慮,等得魂不守舍。
總算把君長明盼來了!!
他險些要熱淚盈眶,又自己憋了回去,“來來來,君道友,這邊請——”
議事廳。
山關把君既明帶到后,就退了下去,只留元鴻志在廳內同君既明說話。
元鴻志微微打量了幾秒,“氣息圓融……看來小友休息得不錯。”
君既明淡淡一笑,“是不錯。”
“那便好。”元鴻志揮袖,示意君既明看過去。議事廳的花桌上擺著中道神州給君既明的獎賞,滿滿當當一大桌,頗有眼花繚亂之感。
元鴻志有條不紊介紹道:“十萬靈石,為了方便道友攜帶,是靈磚的式樣,一共一百塊靈磚,可隨時在錢莊等地兌換,也可以直接使用。另有療傷、復氣等各式丹藥百匣。考慮到道友你是玄清教弟子,大概率與靈族結契了,另備有九瓶涅元還真液。除此之外——”
他把最后一樣事物展現在君既明面前。
那是一道長匣,渾黑無比的盒身,嵌著暗銀色的機關扣。
看似平平無奇。
但君既明卻認出來了——
這盒身的材料應當是千年雷擊木。
用千年雷擊木當盒子的,該是什么寶貝?
思索之間,元鴻志已經上前,緩緩把機關扣解開,打開了盒蓋。
露出了里面寶貝的真面目。
那是一柄劍。
元鴻志得意一笑:“道友是習劍之人。我觀你身側這柄劍,雖然鋒利,但做工有些粗糙,上邊的符篆刻制頗為隨心所欲,恐怕并不是道友的本命劍吧?匣中這柄劍名曰定風波,是中道神州鑄造大家所鑄,取千年雷擊木木心為主材,百煉千錘而成劍。煉制時沒有取用的材料,則是制作成了劍匣,用來盛放定風波。”
“驚雷落,風波定。”君既明望著匣中劍,緩聲道,“是一柄好劍。”
“那是自然!”元鴻志洋洋自得,“這柄劍鑄造不久,尚是一把新劍。在道友尋覓到本命劍以前,用它足夠了。道友,你莫看此劍不起眼,實則是寶物自晦,你可上手試一試——”
君既明定定看了會劍,卻是問道:“另外兩位的獎賞也是亦如此豐厚嗎?”
元鴻志一愣,明明沒有其他人,依舊左右環顧四周,方才小聲說道:“自是有些微差別。那兩位依舊有十萬靈石,只不過丹藥只有十余匣,旁的沒有了。”
這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
君既明神色古怪,“中道神州,什么時候這么大方了?”
“……咳。”元鴻志咳了咳,“這……道友,你我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說得這么清楚呢?”
君既明:“?”
看到君長明臉上疑惑的神色未改,元鴻志怔了片刻,索性挑明道,“這都是走巫家的渠道下來的獎賞。君道友,你和桂小山認識,是加了分的,這次獎賞下來的如此快,也是巫家從中周旋的結果。總之,多余的這些獎賞……”
他遲疑道,“我推測應當是巫家的私庫出來的,只是借著獎賞的名頭給你。你既然清楚了緣由,莫要和外人……另外兩位受獎賞的道友說。”
元鴻志誠懇道,“獎賞豐厚,但這些寶物來歷光明正大,絕無不可示人之處。”
君既明若有所思:“原來,我是沾了小山的光。”
元鴻志笑了笑,“我見道友天資非凡,想來也是巫家愿意下血本投注的原因。”
君既明神色淡淡,卻是在神臺之中和舒徊對話,“小花,你知道桂小山的來歷嗎?”
桂小山是恒晞帶回玄清教的,恒晞閉關了,問不到人,但舒徊還在。
君既明不信舒徊和恒晞沒有聯系過。
“……”
師尊問自己,算是問對人了。
即使舒徊不大情愿,有幾分心虛,卻也老老實實說道:“他是巫家主脈的子弟。因為來了玄清教,就改了名字,青云真人賜名桂小山。”
君既明揚眉,“巫家也和玄清教結盟了。”
舒徊想了想,“說不上結盟,只是桂小山來玄清教求學了。”
“但是他隱姓埋名,顯然不想讓人知道自己是巫家人。”君既明說道。
“……嗯。”舒徊幫著補充,“巫家也不愿別人知道他們家的子弟在玄清教修行,而且是玄清教掌教的嫡親弟子。”
君既明若有所思,“他們的關系怎么樣?”
舒徊一怔,認真想了想,“還可以?”他沉默了一會,又說道,“對桂小山來說,來玄清教……是一件好事。”
神臺里的談話只在一息之間。
君既明伸手,在元鴻志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把雷擊木盒合上了。
“君道友……”
元鴻志忍不住開口,“你不要定風波嗎?”
君長明伸手合蓋時,匣中自晦的定風波分明起了亮光!
君長明適合當定風波的主人。
他相信君長明一定也見到了亮光,為什么不要?
君既明臉上沒有半分不舍,“我現在所用的劍,很好,不打算換了。”
他拂袖一掃,桌上的寶貝都進了他的儲物法寶——
除了裝著定風波的木匣。
嗡!
元鴻志:“……”
他都聽到了定風波不甘的聲音。
只是君長明不想要,他沒辦法強求。
好在別的東西君長明都接受了,讓他對巫家有個交代。
他長嘆一口氣,“是定風波和道友無緣了。”
君既明淡淡一笑,“它能遇見更合適的主人。”
以自己在劍道上的天賦,毫不夸張的說,只要他愿意,全天下劍修的劍都能與他契合。
只是……
劍又不是靈石,何必貪多。
拿到濟世劍,是他剛復生之時的選擇。
而今,他雖然暫時沒有把濟世煉制成本命劍的想法,卻也不想換劍了……
另一邊,苦思冥想的元鴻志靈光一閃,猛地拍掌,“我知道了!”
君既明訝然看過去,“洲主知道什么了?”
元鴻志大笑一聲,似乎對自己的想法頗為滿意。他沒有賣關子,直截了當說道:“不日,瑯天閣將舉辦一場特大型的拍賣會,壓軸寶物只能各大勢力之間競價拍賣,不接受個人買家。道友休息的這幾日,拍賣會的邀請函應當已經送到了各大勢力了。而據我了解到的消息……”
他輕聲說道,“壓軸的寶物,是那一位的本命劍。”
君既明忽有所感,眉心一跳,“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