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
這場豐都城難得一見的傾盆大雨下了七天七夜, 就連地勢高的街坊里都積了許多水。
七日后,風停雨止,一輪淺薄的彩虹墜在天邊。
隨著彩虹一同到來的, 是去而復返的帝都使者。
與上一次不同的是, 他這回帶了兵。
隊伍在豐都城外安營扎寨, 使者帶著兩位護衛進了城。
他的目的相當明確——
上一回去帝都為皇帝看病的大夫沒有一個成功了。
既然主動去應征的, 治不好皇帝,那些死活不愿意出山的呢?是治得好、還是不愿意承擔為皇帝醫治的責任?
……是什么理由已經不重要了, 他只需要把大夫給皇帝帶回去。
他是奉旨來豐都城啃舒徊這塊硬骨頭的。
舒徊的戶籍上顯示他無父無母, 沒辦法用血緣關系拿捏他, 那就找其他的辦法,優先從與舒徊親近的人開始下手。
總能逼迫舒徊答應自己進帝都為皇帝看病。
但是這位帝都使者不知道。
舒徊并不是能以常理度之的人。
他們唯二能夠查到的,學堂中與舒徊關系親近點的,只有桂小山同君既明兩位學子。
使者進城時,指使手下兵分兩路去給這兩人的家里找麻煩……
“不成功?!”
使者砰地砸下杯子, “怎么可能!”
前來匯報工作的屬下當即辯解道:“對桂家的打壓還是有效果的……他們的產業規模已經縮水了百分之二十了!
帝都使者摸著下巴沉思片刻:“那舒徊為什么還沒有找上門來, 你們叮囑過桂家人嗎?”
“都是按照老規矩辦事的。”屬下說道,“要不, 再對桂家……?”
“君既明出身的那個什么,大溪村呢?”
提起此事,屬下更想叫苦:“我帶人去找了,根本找不到這個村落!每次一進去就迷路……”
帝都使者沉吟片刻,揮退了屬下。
大溪村有古怪。
是陣法么?
鄉野之地,亦有懂得陣法道術的修行者?
不,不是修行者。
帝都使者扯出一抹微笑, 又將手下呼來:“我等負圣命來定南道,對定南道一洲十三府的各處情況進行了解。大溪村窩藏妖人, 拒不接受我等進入,實在該殺!
屬下意會:“大溪村雖進不去,卻有人在外面!
“去學堂,將君既明抓來。”帝都使者說道,“動靜大一些!
“是!”
屬下信心滿滿,帶著一隊人氣勢洶洶往學堂的方向去了。
早上才下過小雨,石板路上的雨水曬了一上午算是干了。
天邊卻又銜起烏云,一重壓一重。
學堂的正門口,等著他們的是學堂的院長。
上了年紀,滿頭華發,精神矍鑠。
屬下皺了皺眉,下馬拱手:“院長,我等奉命秉公辦事,還請行個方便,讓弟兄們進去。”
院長:“進去做什么?”
屬下與院長對視片刻,見院長沒有退讓的意味,便大聲說道:“我等查探到學堂中有學子涉嫌與妖人勾結,要拿回去審問!”
他們一行人未曾遮掩行蹤,周遭百姓都留意到了。眼下聽得穿了官袍的屬下如此說,一片嘩然。
院長淡淡道,“我怎么不知道,府學學堂有著與妖人勾結的學子!
“您是教書的,我是查案的。”屬下說道,“教書的看不出來,大家都能理解!
“我年輕時,曾在大理寺任過職。”院長朗聲說道,“讀書人不懂案件、看不清人心面目,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這么稀奇的說法。讀書明理明智,若是讀了書還看不清,這天下府學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屬下一時語塞。
但他帶著命令來,不可能打道回府。
他揮了揮手,示意跟著自己的隊伍擺出攻擊姿態,“您若是讓,咱們面上都好看。您若是不讓,今兒我也要把門破開進去。”
院長面色未改:“你要抓誰?什么罪名?學堂中沒有不問詢就定罪的說法!
這好說。
屬下大義凜然道:“大溪村人氏,君既明。大溪村內窩藏妖人,拒絕搜查,我等查閱卷宗,豐都城中只有一位大溪村人,請他正常的去問談話問詢而已!
院長淡聲道:“你前頭說的是審問。怎么,記性比我這個老頭子都差了么?”
屬下說道:“可能前頭我說得強硬,讓院長誤會了。我等此行,只是請這位學子問詢情況!
府學內,一門之隔。
桂小山擔憂道:“什么妖人?”
“應當是木先生動用手段將大溪村保護起來了!笔婊舱f道,“他們進不去大溪村,對付不了桂家……明面上沖著既明哥哥來,實則是沖著我來的!
君既明按住他想要去開門的手,“同他們講道理沒有用。”
舒徊想要說話。
“更不允許你去做不想做的事!
舒徊:“……”
“我是不想!笔婊舶櫭,“總覺得那個皇帝很討人厭!
“不想就不要去!本让髡f道,“沒有人能逼你!
“但他們想要抓你!
舒徊說道,“我也不喜歡這樣!
君既明微微一笑,依然沒有放手!拔抑!
舒徊:“那……”
君既明扭頭,看向道路盡頭:“嗯,等的人來了!
來的人是郁衍。
郁衍過來,第一句話是問君既明的:“你想好了?”
“我覺得是時候了!本让髡f道,“倒是你,愿意入局么?”
“為知己,為朋友!庇粞苷f道,“郁某義不容辭!
對話發生在很短的一瞬間。
舒徊愕然睜大眼睛。
既明哥哥,沒與他商議過這件事!
他反手緊緊握回去,只說道:“我要跟著你。”
一聲驚雷乍響。
醞釀了數日的雨終于下了。
豆大的雨點砸在屋檐,砸在街巷,砸在健碩的馬匹上。
眾人站在雨中猝不及防被淋濕透衣衫。
桂小山茫然著,沒有明白他們對話中的意思。郁衍卻是已經運用功法,踏上了府學正門的屋檐,振開府學緊閉的大門,運氣高聲說道——
“這位不知道哪來的官,您來晚了!君既明是我們欽天監的目標。”
“此人身負預言之劍,當由我欽天監護送入京,向圣上獻劍!”
屬下目瞪口呆看著突然冒出來的郁衍——上次使者過來時,郁衍同蕭戈過來與使者會面,他是見過的,自然知道郁衍的身份是真的。
那么……
郁衍說的話也是真的?
預言之劍……
預言之劍!
這可是天大的功勞!
他當即精神抖擻,斗志滿滿,誓要與郁衍就君既明的歸屬辯論出個結果。
擼起袖子,還未說話,便聽見一聲輕笑。
兩扇洞開的大門內,能看見一位手執利劍的少年,墨發黑瞳,穿著一身墨色的長袍,發冠高束。
他右手執劍,左手牽著另一位少年。
“可惜,這是我的劍!
持劍少年語氣嘲諷,“只認君既明一個主人!
說話間,他與另一位少年飄然而起,向濃重無比的烏云中行去。
行于雨中,雨水卻過而不沾。
墨袍翩然,若神人也。
就此無見蹤跡。
“不好!”
郁衍遲來一聲高呼,“君既明逃走了!”
他作勢欲追,但在瞥見使者屬下時,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們貿然來此,打草驚蛇——”
屬下連連擺手,百口莫辯。
這可是一口大鍋!
預言的重要性,誰都知道。
他不能背這個鍋!
“他日午門上再分辨吧!”
這這這——
這是要他的命。
屬下暈過去了。
跟在他身邊的侍衛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似乎是首領的人站出來:“請這位欽天監的先生先去追捕君既明,我等帶他回去找使者復命,說明情況!
郁衍輕哼一聲,“你們派個人同我們一起行動。君既明可不是因為我才逃跑的,抓到人,是我的功勞。沒抓到人,是你們的罪過。”
聽得他的話,侍衛頭領心下亦有計較。在他看來,這件事與他們當侍衛的沒關系,喊話的人是使者的屬下,這個鍋要由他來背。
但郁衍沒有說錯。
這位欽天監的人方才是從學堂里出來的。
侍衛首領撥了兩個人給郁衍,“此二人皆是我的得力屬下!
郁衍點了點頭,似是滿意了,示意兩人跟上自己,快速提氣離開,追著兩位少年消失的方向離去。
桂小山:“……”
發生了什么?
我是誰?
我在哪里?
他渾身衣衫濕透,茫然無措。退回府學內院的院長已讓人重新把府學大門栓好,攬著桂小山的肩膀,把他帶到了能夠遮風擋雨的屋檐下。
“……院長!惫鹦∩叫÷。
院長拍了拍他的頭,“等會先生會分發姜茶,記得喝了!
院長松開手,想要走。
“院長!”
院長回頭看去,桂小山滿臉疑問,想要得到解答。
院長輕嘆一聲,只是問道:“你與他們同去,能幫上忙么?”
桂小山:“我……”
“你家中長輩皆在豐都城,你能舍他們而離開么?”
桂小山默然。
他握住胸前的錦囊。
錦囊的織布是防水的,雨水并未將錦囊打濕,里邊的蝶繭好端端的呆在里面。
他想去。
可是……
可是院長說得對。
他要想到去了的后果。
第142章 第142章
“什么!”帝都使者拍桌驚起, “預言寶劍現世?!人呢?!”
孰重孰輕,他分得清楚。
找到名醫入宮為皇帝看診固然重要,但預言的寶劍比這件事重要一千倍、一萬倍!
而此刻。
他的屬下卻說他把人弄丟了!
從暈厥中蘇醒過來的屬下, 苦著臉一五一十同使者匯報了情況, “……就是這樣, 欽天監與錦衣衛的兩位大人已經動身追蹤賊子痕跡, 老高這邊也派了兩個人跟著!
使者臉色陰沉,望著外面黑壓壓的烏云, 仍然在傾盆而下的暴雨, “天暗雨急, 痕跡難尋,恐怕他們要無功而返了。”
屬下張著嘴巴,滿臉呆愣:“大人,這……”
“我已往帝都送了急信!笔拐哒f道,“靜待帝都回復。另外, 立刻讓城主來見我, 對了,把桂家家主一起請過來!
“是!”使者退出門外, 捏了一把冷汗,趕緊去按使者的吩咐做事了。
帝都里的懲罰尚未可知,他必須把眼下的事情做好。
饒是桂小山的父親經歷過許多商場上的風雨,也不曾預料到這件事——君既明竟然是預言寶劍的擁有者!
他是真的不知道。
面對帝都使者的恩威并施的拷問,一問三不知是桂家最好的保護色。
因為,他們是真的不知道這件事。
就連與君既明同住一間學堂宿舍的桂小山也是一臉茫然,百般逼問無果。
使者陰沉著臉, 請桂家父子在驛站中暫住——但除此之外,他也不能對桂家做別的事了。
使者暫時放棄了追問桂家父子, 命人為桂家父子帶路,他在驛站中為他們安排了兩間房。
桂小山踏出門檻時,正好見著了趕回來的郁衍、蕭戈并兩位侍衛。
郁衍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路過。
桂小山失落,卻也知道,這是為了保護自己。
桂爹與桂小山沒有溝通串詞的機會,使者派來的人全程跟著他們,直到進了驛站的房間,依然站在門外,說是隨時聽候吩咐。
名為聽候吩咐,實則是對他們進行監視。
桂小山一人獨處屋內,些許寂寥。
君兄和舒兄就這么走了,郁兄和蕭兄也裝著不認識,學堂里的時光好像就這么一去不復返了。
雖然君兄、舒兄走得絕情,可桂小山捫心自問,自己是感激他們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讓桂家在帝都使者的逼問中活了下來。
接下來,桂家只需要繼續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了。
桂小山躺上床,蜷縮在被子里,緊緊握住胸口處的錦囊。
可是……
可是離開豐都城的君兄與舒兄,如今還安好么?
桂家躲過一劫,他們呢?
怎么樣了?.
驟雨如瀑。
山林中郁郁青蔥的蒼天古樹亦沐浴在雨中,深綠色的樹葉被暴雨無差別的臨幸,堅實的山路變得柔軟泥濘。
但行走在山路間的兩人路過不留痕。
遠離了豐都城,將第一波追兵甩開,舒徊挺高興的,眼中波光流轉,在雨珠的反射中顯露出溫柔的碧色。
“既明哥哥,你沒和我說過這件事!
高興歸高興,暫時離開了追兵的煩惱,就要算一算賬了。
君既明微笑,簡單拿捏他:“使者的行為無法預料,我是臨時起意。阿徊你能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正是你我心有靈犀的證明呀!
舒徊:“……!”
他磕磕絆絆道:“說、說得也對。”
君既明失笑。
他確是臨時起意。
但此前也與郁衍心照不宣的交鋒過一回,明了郁衍的想法……算不上完全是臨時計劃的。
木劍仍然在他手中持著,未曾收回。
舒徊好奇的目光看過去:“既明哥哥,這柄劍……”
這柄劍,與他先前所見的破爛木頭吊墜已經是天壤之別了。
劍身上的數十個破洞自行愈合完畢,劍身上下再無縫隙,直挺鋒銳,泛著冷冷的銀白色,像是亙古不化的山頂冰雪,與木劍沒有一絲一毫關系了。
劍柄樸實簡單,唯獨與劍身銜接處有一處花樣,是一朵九瓣的小花,刻制這一處花樣的人,用的是最簡單的手法,只用線條勾勒出了形狀。
舒徊的目光停留在這朵花上,久久不動。
奇怪,劍柄上……是有花的么?
舒徊總覺得他見過這柄劍,但那柄劍的劍柄,應當是沒有花的。
他遲遲不往下說話,君既明察覺到他的注意力在這處紋樣上,將劍往他的方向遞了遞,好叫舒徊能看得更輕出發。
“既明哥哥,這是什么花?”舒徊問道,“我從未見過呢!
君既明沉吟片刻,心頭冒出來一個名字,“長生花。”
舒徊:“長生花?”
“嗯!本让魈拐\說道,“我也不記得這種花叫什么名字了。但剛才阿徊你問起來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個名字很適合它!
“人生百年,終有一死!笔婊蚕肓讼,說道,“我猜這花的花期很長,常開不敗,可名長生!
“唔,或許就是阿徊你說的這樣吧?”君既明舉起劍來,細細觀察。在舒徊提到之前,他沒有細想過這朵花的由來,或許是上一位主人留下的。
但現在是他的劍。
是否要將小花的紋樣抹去,自己重新選一個紋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
君既明否定了這個提議。
雖然莫名,但他打心里覺得劍柄上的這朵花很好看……一旦想要抹去,就會有淡淡的惆悵感、不舍、思念浮現心中。
這肯定不是他的感受。
那就是上一任劍主的思緒了。
他跨越時空的限制,觸碰到了上一任劍主在刻制這朵紋樣時的靈魂。在觸碰到的剎那,讀懂了上一任劍主的復雜感受,眼前浮現出了諸多景象。
那應該是一個戰場。
血腥氣圍繞不散。
劍的主人,在原本一塵不染的劍柄上刻下了這朵紋樣。
他身邊有其他人,他似乎在和這個人說話……
“既明哥哥?”
舒徊喚他。
君既明倏然回神,“阿徊。”
“你怎么突然走神了?”
“我方才與這柄劍共感,讀到了一些劍中殘留的記憶。”君既明說道。
“誒,那既明哥哥對劍的掌握豈不是更上一層樓了?”
“對啊。”君既明點頭肯定,“是好事。”
舒徊又說道:“哥哥,你雖然是臨時起意,但是也跟郁衍通過氣吧?”
“大致了解了他的想法。”君既明說道,“他站在我們這一邊。”
“我知道啦,你是在跟他演戲。”舒徊皺眉,“郁衍能交差么?”
“相信他!本让髡f道,“他可是說了,他要回帝都去找令狐家的人算賬,不會倒在這里的。頂多說他辦事不利失察吧?”
舒徊若有所思:“嗯,這樣也可以解釋……”
“懂了?”
“是不是這個意思啊?”舒徊請教道,“一切都是帝都來的使者跟他屬下的問題,打亂了郁衍的計劃,打草驚動了你這條……大蛇,嗯?”
“差不多吧!本让髋牧伺乃募绨,“學得不錯!
“一般啦~”舒徊輕松回應道,“我們接下來去哪里呢?”
他們離開的方向,其實是可以和兔姐見一面的。
但君既明依然在往前面走,沒有同兔姐會面的意思,“讓雨再下一會,我們不急著回去!
他眺望遠方,峰頂云霧繚繞,在雨中朦朧。
“阿徊,我們在豐都城認識,許多地方都不曾去過,許多絕景未曾賞過。眼下正是一個好時機!本让餍ζ饋,“一起去看看吧,我想和你去看看。”
縱然心知此間或如一場幻夢,可是……
隨心而行,浪費一點時間,算不得虛度。
舒徊說道:“帝都的追兵,不會停止的。”
“那又如何?”君既明反問他,“打回去就好了!
他心意堅定。
舒徊不由得笑出聲:“好啊,那就和哥哥一起!
說罷,他歪了歪頭,“既明哥哥,你身上的氣息,似乎更濃了誒?最近沒吃什么東西啊……”他陷入沉思。
君既明說道:“應當是方才的事。剛才拔劍的時候,我隱約有所感覺,身體內有什么屏障被打破了,運劍愈發得心應手。”
合情合理。
舒徊心中的疑惑被解開,兩人繼續前行。
暴雨急驟。
君既明同舒徊飄然離去,卻是在豐都城、定南道掀起波濤駭浪,甚至打翻了帝都里的船。
但這一切,于已經遁入山林、遠離塵世的二人而言,暫時沒有關系.
預言寶劍在豐都城現世,又因為疏漏,致使持劍者遁逃而走——
消息出去的第一時間,原本在定南道其余十二府城的欽天監和錦衣衛人馬紛紛朝豐都城趕來:這本可以是郁衍和蕭戈的功勞,但是他們放走了人,那么這份功勞,此刻便是誰都可以爭上一爭了!
唯獨嫌定南道偏遠、任務遲遲沒有進展,早早回了帝都的令狐家公子氣得在家里摔花瓶。
再氣也沒用。
他已失了先機。
帝都中得到消息的人都在蠢蠢欲動,宮中亦朝定南道加派了人手,更是已去信給定南道總督,讓他協助抓捕一事。
一時之間,豐都城中龍虎匯聚,風雨大作。
大溪村村口。
村口大石頭上。
木無花躺倒在上面曬太陽。
外面下著雨,唯獨大溪村這十數里地的天晴著。
“唉……”
太陽刺眼,木無花伸手虛蓋在眼睛上。
“這回被君既明坑慘了……”
收留郁衍、蕭戈在家中養病,這還好說,病養好了人就走了。答應君既明給他看著大溪村,才是大麻煩、無底洞。
木無花輕聲自嘲道:“我是何苦來哉。”
【你就該聽我的!可衩芈曇舾‖F,【聽我的,早點把君既明供出去就萬事大吉了!
這聲音出現,木無花反而平靜下來,問道:【我為什么要供他出去?】
【你們非親非故,為什么不呢?】神秘聲音疑惑道,【我想不明白。而且,中道神州和太衡宮的關系不是很好嗎?你卻不讓中道神州的小福出去?】
【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吧。】木無花淡淡說道,【你如果非要問我,那我也想問你,為什么一定要君既明眾叛親離,千夫所指呢?】
神秘聲音愣了愣,【這是他的心結。】
它坦誠道:【既然來了問心秘境,直面心結,很合理啊。你們人族有一句話,叫做不破不立!
但是最重要的一環被木無花破壞了。
大溪村里的人不知道外面發生的事情,在大溪村一畝三分地歲月靜好,自然也不會發生原定的村民們指責君既明、親人對君既明怒目以待、意圖弒殺他的事。
想到這兒,神秘聲音不滿道:【你破壞了他的問心之路。】
木無花笑了一聲,【只有我破壞了嗎?他也破壞了其他人的問心路吧?】
畢竟,那是君既明。
木無花隱約記得,這是一個很厲害的、很了不起的名字,屬于他在外面很仰慕的一個人。
但他記得這個人已經死了。
……可是如果是君既明,死而復生也很合理。
神秘聲音無言以對,就是最好的回答。
木無花又說道:【你回答了我的問題,我也回答你的問題。】
神秘聲音豎起耳朵。
【不破不立!磕緹o花說道,【但他是一個已經破過的人!
木無花問它:【……既然如此,為什么要讓他再破一次?】
神秘聲音沉默。
它也不知道為什么。
老大也不知道。
在三十三個人投入此方秘境時,秘境便自動生成了他們的身份,寫就了他們身份對應的劇本,上邊有他們本應走的劇情。
給君既明的劇情,就是那樣的。
見神秘聲音不回答,木無花從袖中掏出一冊已經卷邊的話本,“我講了那么多故事,村里的小孩們最喜歡的只有這一本……”
【打!】神秘聲音緊急喝止,【我在你身邊聽過好多遍了!我知道是什么故事!】
【喔……】木無花幽幽道,【所以,你一直在看著我啊。那其他三十二個人身邊的,是你的分身?還是神念?】
【當然是……不對、等等,你有記憶?!】神秘聲音無比震驚。
老大沒和自己說哇!
而且。
那個眼睛很厲害,叫做舒徊的人都沒有記憶……
【勉強有一點。知道我是誰,為什么來這里。】木無花笑著安慰處于震驚狀態的神秘聲音,【我的道,本就主攻修心一途。嗯……稍微有點印象,也很正常吧?再說了,印象中幾位小朋友也帶了作弊的東西!
但自己勉強算是巫家的人,與太衡宮本就不對付,才不會去揭露某些門派帶了能夠對付問心秘境的靈寶。
【老大說過那些靈寶,起不了多大作用!
【喔,所以你是分身!磕緹o花沉思道,【每一位進來的人身邊都有分身……】
【別想啦!空痼@過后,神秘聲音恢復淡定,【你出去之后,不會記得里邊的記憶。現在知道了又能怎么樣?】
木無花微笑:【因為我想知道。】
神秘聲音無語,安靜下去,不想搭理他了。
多說多錯,少說少錯。
它該學一學人族的智慧……
主動呼喚了幾聲,不曾收到回復,木無花淡定笑了笑,沒放在心上。
瑯天閣的人出去后,都失去了記憶……
但是這一次進入秘境的人,都會失去記憶么?
對此,木無花抱有懷疑的態度。
但有一點是能確定的。
秘境中那柄預言寶劍,十有八九是六百年前,太衡宮大師兄的本命佩劍。
由如今的君既明取得,合情合理,理由應當……
但取得之后,九州四海知道君既明活著回來了。
一定會掀起更大的風暴。
遠勝六百年前的鎮魔之戰。
第143章 第143章
有木無花的庇護, 大溪村已經遠離了這場風暴。
瓊冬的領地緊挨著大溪村,但不屬于木無花庇護的范圍。風雨太急太大,即使她在深山之中也有所耳聞。
但她知道消息的時候, 君既明和舒徊已經離開了定南道。
瓊冬聯系無果, 只得暫且靜觀其變。
與此同時, 豐都城中。
帝都使者深感晦氣地讓人把桂小山父子放出來了。
在驛站白吃白喝這么多天, 半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真是浪費他的時間!
這些時日, 他們父子兩的活動空間只有驛站內給他們安排的房間。唯一能夠放風的途徑是使者提他們去問話, 堪比刑獄里的犯人。
出了驛站門, 桂小山閉著眼舒展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活過來了!
桂爹在他頭上敲了敲:“晦氣!
桂小山嘿嘿一聲,“阿爹,回家去么?”
“當然!惫鸬鶐狭斯鸺襾斫铀麄兊鸟R車,等到四周無人時才與他小聲說道, “雖然把我們放出來了, 但是還有人在暗中盯著。”
桂小山失去笑容,“喔……”
他明白, 阿爹這是在叮囑他,讓他不要得意忘形,露了破綻。只是……桂小山說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消息!
“既然如此,便保持下去!
回到桂家,家中早就準備好了驅除晦氣的儀式,跨過火盆, 洗過柚子水,換了身衣裳, 桂小山煥然一新。
就連裝著蝶繭的錦囊都換了。
將蝶繭們拿出來換到另一個新錦囊時,桂小山特意觀察了。兩顆蝶繭的繭絲透明了許多,隱約能見到里面沉睡的靈蝶了。
他心有所感,或許離蝴蝶破繭的那一日不遠了。
……自己會做夢么?
桂小山兀自沉思。
自他出來后,郁衍和蕭戈并沒有來桂家見他。聽說他們兩現在也不大好過,放走了君既明這筆賬,他兩肯定要分一點鍋去的,上面又說若是他們把人抓住了可以將功抵過……
總歸都是畫餅。
郁衍和蕭戈在外面負責追捕君既明的事,但如果一直追不到……恐怕只能回帝都聽候發落了。
思及此處,桂小山撇撇嘴。
在學堂里待久了,他才發覺家里無聊得很,可是學堂里的真朋友都離開了。
更何況……他現在哪兒也去不了。
阿爹給他在學堂告了假,讓他在家中休息一段時間。
唉。
他翻出先前君既明和舒徊送給他的書卷,翻看了一刻鐘,不過區區幾頁,便困頓不已,直打哈欠。
……好吧,看來他懷念學堂,懷念的并非是學堂里先生們的授課。
只得作罷。
書合上了,困意仍在,桂小山躺在床上,靜靜看著花紋織錦的床帳,不知不覺睡著了。
過了一陣兒,他胸口處的錦囊往上飄起一小段距離,似乎是里面的蝶繭在動。
桂小山睡得很沉,渾然未覺。
錦囊內,純白色的蝶繭破開,繭絲斷成一截截,化作光點附在了兩只蝴蝶的翅膀上。
這個空間太小了。
蝴蝶翩然扇動翅膀,有形的身體驟然與那些消失不見的繭絲一般,化作光點,從錦囊織布中穿過去。
來到了錦囊外面。
瑩白色的光點再度匯聚。
兩只靈蝶在桂小山的額前停落.
與定南道相隔甚遠的某條山脈深處。
是夜晚。
星野懸空,江月自流。
暗寂的山林中,燃著一團明黃火光,間或有樹枝噼啪的響聲。
仔細嗅聞,能嗅到肉香。
桂小山正是在這勾魂饞魄的肉香中抽動鼻子,醒來了。
醒過來就是一愣。
這是哪里的深山老林?!
他睡覺前,不還在桂家么?!
不等他驚叫,他先看見了人。
坐在火堆邊上的兩個少年——
正是他的好兄弟!
桂小山喜出望外,心中自己莫名來到這里的疑問瞬間跑去了九霄云外,激動道:“君兄、舒兄!”
君既明同舒徊私語著什么話,聽到他的呼喚,才扭頭看過來,意識到這兒多了一個人。
“桂小山?”
君既明有幾分意外。
舒徊瞇著眼打量片刻,附到君既明耳畔小聲說道:“沒有影子!
桂小山的身后是空的。
君既明不動聲色,招呼桂小山來火堆旁坐下:“你怎么來的?”
“我也不知道啊!惫鹦∩揭荒樏H唬拔揖陀浀梦以诩依锼X,然后一醒來就看到了你們!
家里……
君既明問道:“桂家可還好么?”
“一切都好!惫鹦∩桨丫让麟x開后這段時日豐都城里發生的事情都同他說了一遍,又說道,“其實起初我想說君兄你不仗義!
君既明問道:“后來呢?”
“后來……”桂小山撇嘴,“后來發現君兄你想的也沒錯么,告訴我了,說不定我還會拖后腿。你是認我這個兄弟,才沒和我說的。”
君既明啞然失笑。
借著他們兩人說話的時機,舒徊總算理清楚了桂小山的狀態,與君既明交換視線,達成一致后問道,“蝶繭如何了?”
篝火堆上的樹枝串著肉塊,冒的流油。
聽到舒徊的問題,桂小山收回了想要去拿樹枝的手,轉而去取自己胸口處的錦囊,“我看過,蝶繭有八成透明了,想來很快就……”
他的話音頓住。
“欸,奇怪,我的錦囊呢?!”
桂小山蹭地站起來,著急上火:“不見了!”
他忙不迭地去拍自己的衣服,一應衣裳配飾與他睡前毫無區別,唯獨錦囊不見了。
君既明示意他坐下來說話,桂小山心焦地坐下來,“怎么回事!”
舒徊說道:“我和既明哥哥此刻在北川道,與定南道一南一北,相隔的距離比定南道與帝都還要遠!
君既明輕嗯肯定,“對!
桂小山發覺了問題:“可是我睡覺前還在桂家呢。雖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時刻都想知道你們兩個是否安好,但是這夢是不是太真實了一點……”
桂小山摸了摸肚子,烤肉好香。
君既明笑起來,“我和阿徊身處北川道,走的是沒人的路,沒見過追兵。一切都好!
舒徊動手抽出一截燒了一半的樹枝,遞到桂小山面前。桂小山愣了愣,伸手去摸:“哇,好燙!
舒徊:“……沒讓你摸啊!
他很是無語地把樹枝收回來。
“我能感覺到燙誒!惫鹦∩秸f道,“我不是在做夢!”
他的目光在舒徊和君既明之間打轉,最后落在舒徊身上,“舒兄,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舒兄治好過他的夢游癥,蝶繭也是他制造出來的,他應該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舒徊微微點頭。
桂小山滿含期待。
“是你的蝴蝶破繭了!笔婊驳。
桂小山:“!”
他驚喜中夾雜著一點淺淺的失落,“這么快就破繭了!我沒做什么事呀……”
君既明挑眉:“和你想象的破繭不同?”
“嗯!”桂小山點頭,“總感覺破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現在卻無聲無息的發生了……不太習慣!
君既明說道:“習慣?你不是第一次么?”
“誒,對啊,是第一次……”桂小山疑惑,“從前做夢的時候,蝴蝶早就破繭飛出來了,我沒見過它們破繭的樣子!
他琢磨了會自己心里涌起來的復雜感受,片刻后說道,“或許這就是人心海底針吧!
得到了解答,他便不再糾結這個問題,注意力回到了樹枝烤肉上,遺憾道:“我是不是吃不了?”
“最好別吃!笔婊舱f道,“吃了你就走了!
“那我再多留一會!惫鹦∩秸f道,“等要走的時候再吃!
暌違數日,桂小山還有許多話想同好兄弟說。剛才只說了豐都城的情況,他還沒了解好兄弟們一路的經歷呢!
直到高空中彎月漸隱,天邊浮現渾白的色,方才算盡興。
火堆的柴薪早換過兩輪。
上面的烤肉也換了好幾輪,現下只有一根樹枝上串了肉塊,是特意留給桂小山的。
舒徊翻動樹枝,檢查著烤肉的成色,“好了。”
他將樹枝從火堆上撤下來,“能吃了!
桂小山舔舔唇,說了好久的話,他心里覺得自己是餓了。
但他接過樹枝的動作很緩慢,帶著些不舍。
烤肉遞到嘴邊,入口是最適合的溫度,桂小山又放了下來,問道:“還會再見么?”
君既明點了點頭,“當然會!
舒徊看著他四周空蕩,問道:“我和哥哥送你的禮物,你沒帶著么?”
“嗯?”桂小山怔住,旋即反應過來是什么,“說起來睡前我翻了幾頁,好困!
念隨心動。
一整套四書五經出現在桂小山身邊。
桂小山很是稀奇:“還能這么玩!”
有點沒玩夠……
但是。
該走了。
烤肉味道是極好的,用的調味料是就地取材的草藥。他把烤肉吃完,半是遺憾半是不舍,“君兄、舒兄,我們晚點見!
說罷,他與他身邊的四書五經皆化作點點熒光,往高空飛去。
渺渺不見。
直到點點熒光都消失在視野,君既明才說道:“他回去了?”
“回去了。”
他們對視,心知肚明這個“回去”是什么意思。
當然不是回到豐都城的桂家。
那是豐都城桂小山的家,但不是桂小山的家。
桂小山的家在…….
“——有人出來了!快去稟告閣主!”
“嗯,我看看,身份牌登記……這是玄清教的弟子,直接告知閣主。手里抱著一本書,有收獲!
桂小山的意識尚在黑暗中浮沉。
他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這夢太久太久,以至于他對外界的反應有些遲鈍了。
“閣主來了!”
閣主……?
桂小山的意識皺了皺眉。
哪來的閣主……
我明明,我明明……
誒?
第144章 第144章
猛地一激靈, 桂小山睜開了雙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美人芙蓉面。
桂小山愣了一會,方才吶吶喊道:“……芳渡真人!
“嗯,你是第一個從秘境里出來的人!睔w芳渡笑盈盈問他, “感覺還好么?”
“像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惫鹦∩铰曇麸h忽。
“記得內容嗎?”
桂小山不假思索的搖頭, 而后終于注意到了自己懷中的書冊, “咦, 這是我從秘境里帶出來的么……”
“自然!睔w芳渡說道,“你們進去的時候, 除了一片鑰匙兩手空空, 這多出來的書冊, 是你在秘境中的收獲。依照我們的契約,是你的東西了!
桂小山欣喜,掀開書冊看了,是□□法秘籍。
……回頭扔到玄清教的藏書閣去。
桂小山坐起身,左右環顧, “等會他們也是從這里出來么?”
“嗯, 這是秘境的出口。”歸芳渡說道,“也是連綿十二樓的第十三層!
桂小山:“!”
他震驚道:“不是只有十二樓么!”
歸芳渡莞爾, 朝他俏皮眨眼,全無渡劫大能的威儀,“是,但是誰說十二樓不能有第十三層了?”
桂小山終于想起他們進入秘境前的情形:“弟子是覺得頗為奇妙,我們進入秘境的時候,是掉下去的,出來時, 卻在上方!
“秘境玄妙么。”歸芳渡淡淡帶過他的問題,“好了, 你現在是出去,還是在這里一個人待一會?”
桂小山想了想,“真人方才說,我是第一個出來的!
“對!睔w芳渡頷首肯定。
“第一個,最惹眼!惫鹦∩綄鴥允者M儲物法寶中,整理儀容,“我想當第一個!
歸芳渡意味不明笑了笑,說道:“言不由衷!
桂小山喊冤枉:“弟子說的都是真話。”
歸芳渡又笑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家師父亦有一尊分神在此,如何,心中是不是放松了許多?”
桂小山這回才是真的高興了,“我師父來了!”
如歸芳渡所言,他確實放松了一些。
順著十二樓侍女的指引,桂小山離開了第十三層,出現在第十二樓等候的眾人面前。
……來得人格外的多。
桂小山粗略看去,十一家勢力都來了人。像玄清教這種來了三個弟子,三個弟子都進去了的……則是掌教親自來了。
他快步小跑過去:“師父!”
青云真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定定看他片刻,“嗯,狀態不錯!
其余人在邊上圍觀他們師徒情深的場景,有意來問,又顧忌著青云真人的實力,不好逼問太過。
歸芳渡跟在桂小山身后進來,充當了打破僵硬場面的人,主動開口詢問桂小山在秘境中的經歷。
桂小山只是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完全忘記了秘境里的事情,僥幸在秘境中有所收獲,取得了□□術秘籍。
歸芳渡輕嘆一聲,半是遺憾半是了然,“與我閣中弟子一樣呢,看來秘境的規則并沒有改變!
桂小山一愣,問道:“芳渡真人懷疑規則改變了么?”
青云真人告訴他:“小山,今日是九月十五了。”
桂小山震驚:“過去了這么久?!”
“是啊,桂道友當真想不起一絲記憶么?”場上有其他勢力的人問道,“瑯天閣弟子最久的一位是在秘境中度過了兩個月的時間,而你們足足有這個時間的兩倍!”
氣勢十足質問完,那人又補充道,“其他門派的弟子都還在里面呢!”
桂小山雙臂張開,轉了一圈,“我并未在秘境中受傷,內里經歷,是真想不起來了。更何況,我們玄清教也有兩位弟子在里面啊!
……或許是三位。
青云真人拂袖說道:“小山秘境奔波,諸位若是沒有問題要問,我帶他回去休息了!
渡劫真人發話了,在場的人就算是有問題想問,也是沒有了。
桂小山緊緊牽著師父的袖子,回到了歸芳渡特意為青云真人安排的別院中。
師徒二人獨處,桂小山安全感大增,“師父!”
他兩眼汪汪,一片赤誠,顯然有話要說。
青云真人隔絕內外,淡定道:“有記憶?”
“師父您可真厲害!”桂小山說道,“我是記得一點……剛剛完全不敢說出來。”
青云真人若有所思:“記得什么?”
他分神至此,是應歸芳渡的請求。十一家的弟子久久不出,遠超當初瑯天閣預估的時間了,他是被歸芳渡請來坐鎮的。
當然了……
如果歸芳渡不請他,他也要找個借口過來。
“……”桂小山沉默一會,狐疑道,“師父,您早就知道了吧?君兄,君長明,就是六百年前的太衡宮大師兄,君既明。”
青云真人意外,“他用了本名?”
“……秘境中如同嶄新一世,不記得秘境外的前塵過往!惫鹦∩秸f道,“但我還是用的桂小山這個名字……許是因為從前我沒有名字吧。總之,君兄用了本名,并且這個本名在秘境里響當當的,恐怕全秘境里的人都知道了。”
青云真人莞爾,問道:“知道他的身份,有什么感受?”
“說不上來!惫鹦∩教拐\道,“但在桂小山這里,他先是君兄,再是君既明。對了,還有……”
他又沉默了一會,神色微妙,“師父,我記得君既明有一個徒弟,在他死后墮魔成了無名淵的魔尊。”
青云真人輕嗯了聲,“看來舒徊也用了本名!
“……我看到過魔族的三個魔,他們不是舒徊,也不是舒徊的分身!惫鹦∩秸f道,“舒徊,就是君兄契約的靈花?”
排除一切不可能的答案,最不可能但最沒辦法排除的那個,往往就是最正確的。
青云真人夸贊道,“不錯,有長進,猜對了。”
桂小山:“……實在是太好猜了!
他古怪道:“師父,這就是我們跟魔族合作的原因嗎?其實魔尊算是我們的人……?”
君兄契約的靈花,那就是靈族呀!
“確實有一部分這個原因。”青云真人并沒有否認,“只不過他的靈族身份特殊一點。”
桂小山了然:“像春姐姐那樣?”
“……差不多是這么個意思!鼻嘣普嫒瞬挥嗾,“當年,君既明就想同他契約,可惜……時機不對。倒是機緣巧合下,與恒晞一道把玄清教的點靈化生之術完善了。”
一切都通了!
桂小山恍然大悟:“所以,恒晞師父就是君兄口中說的在玄清教的那個好朋友!”
酸來酸去,大水沖了龍王廟。
青云真人頷首。
桂小山沉思道:“這輩分真亂……嗯,還是各論各的罷!師父,你方才說君兄從前就想和舒兄契約。”
“時機不對,差了一點!鼻嘣普嫒藝@道,“天意弄人!
桂小山的看法不同:“但是他們現在契約了呀!那就是值得慶祝的好事!”
哇,這么一想,自己認的兩個兄弟……來頭真是了不起。
桂小山不由得暢想了一會——
自己也是能夠橫著走的人了!
青云真人瞧著他,“很開心?”
“是呀!惫鹦∩近c了點頭,“但……也有一點擔憂。都說修士不能入輪回,君兄卻死而復生,怕是會招致不少麻煩。”
青云真人點了點頭,“不錯。否則,我為什么會來這里?”
桂小山眼睛亮起來。
青云真人說道:“我是來保證你們能夠平安離開玉真城的!
“之后呢?”
“之后,便是各人的劫數。”青云真人幽幽道,“既是個人的劫數,便要你們自己去應劫了。做師父的,只能幫你們兜底!
“知道啦!惫鹦∩秸f道,“我可以的!”
青云真人笑起來,“秘境問心,有收獲么?”
桂小山將從秘境中獲得的書冊拿出來,交給青云真人。青云真人收下,卻搖了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
桂小山沉思片刻,方說到:“有一點收獲。感覺……我能摸到金丹的檻了。”
聽得此句,青云真人點頭,“好,那等此間事了,回山靜心突破金丹境!
桂小山答應得爽快,“沒問題!君兄不會跟我們一起回去了吧?”
“多半是不會!鼻嘣普嫒苏f道,“別說他,你自己都在玄清教待不住!
“嘿……”桂小山撓了撓頭,“弟子大了,要去外面闖一闖嘛!
師徒二人一番長談,桂小山心里積壓的疑問解開了,緊張的心放松了——有青云真人在,他們安全離開不成問題。
于是他轉而思索另一個問題:
君兄、舒兄、師姐還有小衍兄臺他們怎么樣了?
此刻,秘境里的劇情到哪一步了呢?.
與桂小山離開的時候比,秘境中的劇情可謂是幾折驟變。
先是豐都城中,桂家的小少爺桂小山再度陷入了離奇的失魂癥,一睡不醒。
再是帝都使者浩浩蕩蕩一大隊并欽天監、錦衣衛二十六人皆數啟程回了帝都,不在豐都城蹉跎時間。
大溪村中遙遙關注豐都城情形的木無花頗覺奇怪。
就算要撤走,也不至于豐都城內一個人都不留吧?
莫非是障眼法……
想到此處,他穩坐大石頭,紋絲不動,并未解開大溪村周圍的迷陣。
他料得不差,帝都確實在豐都城內留了暗棋,等著抓大溪村和桂家的把柄。
只是他沒有動,桂家亦沒有動——醫師是照常延請了的,但治不好桂小山,不能讓桂小山醒過來。
他的魂魄已不再此處,神仙難救。
等不到大溪村和桂家的問題,各個州府發出去的通緝令,抓了一堆不知所謂的人出來,卻壓根沒找到君既明和舒徊兩人的行蹤。
帝都里的皇帝陛下很生氣。
第145章 第145章
與此同時, 欽天監中,國師發現了郁衍在打探瓊冬這個名字。甚至,郁衍對欽天監中收押的妖族們的態度改變了不少……
他不再是一個合格的工具人了。
本就無甚師徒情誼, 想明白這一點后, 國師抓住一個皇帝發脾氣的時機, 將醞釀已久的計劃提出來:
“用郁衍和蕭戈當誘餌?”皇帝沉吟, “郁衍是你的弟子,舍得么?”
“在陛下的宏圖偉業前, 一名弟子算不得東西。”國師說道, “況且, 臣懷疑我這名弟子的心已經不在欽天監了!
“哦?”皇帝饒有興味,“從何談起?”
國師沒說具體的,只是說道:“他在豐都城中停留的時間太久了,亦與君既明同處學堂……”
“亂臣賊子,最擅蠱惑人心。”皇帝淡淡說道, “卿所言有理。便如此辦吧!
誰都沒提蕭戈。
蕭戈的父兄盡死, 親族只剩他一個人,對比冠著“國師弟子”名頭的郁衍來說, 他更加微不足道。
窗外,一只黑貓靈活跑走,不曾驚動任何一片磚瓦。
偷偷來到帝都的瓊冬藏在一處荒廢的宅院,臉色沉重:“要拿郁衍和蕭戈當誘餌來釣君既明?!”
黑貓點頭,口吐人言:“我們怎么做?”
他的修煉天賦不錯,跟隨瓊冬修行一段時間后,已經成功蛻變為妖族, 煉化了口中橫骨。
“想辦法破壞他們的計劃!杯偠^腦冷靜,分析道, “這是一石二鳥之計。若是君既明被引出來了,好,若是沒有,郁衍和蕭戈也不會留下性命。”
黑貓想了想,說道,“他們兩個人不錯!
蕭戈出現得少,他對郁衍更熟悉一點,是會跟桂小山一樣給自己準備玩具的人族。
并且……
他會讓他進來聽課。
“如果有機會能夠告訴他們兩人是最好的!杯偠f道,“若是找不到機會,就想辦法救他們出來!
小黑點頭,“聽你的!
瓊冬帶著小黑隱匿在帝都的洪流中,毫不起眼。郁衍常駐欽天監,那里人多眼雜,不好接近,況且國師也常年住在里面。
蕭戈家中只有他一個人,相對而言好接近一些。只是聽了一兔一貓的陳述后,蕭戈卻給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多謝兩位好意,但我不打算先走!
兔姐歪頭:“為什么?”
“我現在走了,宮中的人不就知道計劃被人看破了么?”蕭戈說道,“那樣會害了郁兄的。”
瓊冬想了想,他說的好像也有道理!澳悄阋獙⒂嬀陀嬅矗俊
“蕭某只有一條命,一柄刀!笔捀暾f道,“沒什么好失去的,讓他們來吧。我會想辦法告訴郁兄此事!
看著默然不語的瓊冬和小黑,蕭戈再次道謝,“多謝你們告訴我這件事。蕭某記在心里……哎,你們別沉默啊。我和郁兄不會這么快死的,把我們抓進去后,肯定會昭告天下,任何一處旮沓地都不會放過,要確保君既明與舒徊能知道這條消息!
瓊冬悟了:“我知道了。”
小黑疑惑:知道什么了?
瓊冬回以篤定眼神:知道消息的君舒二人肯定會來帝都,我們做兩手準備。一手是他們回來了,我們在旁接應;一手是他們沒能夠回來,我們找機會在行刑那天把人救走!
小黑恍然大悟。
先生們說得對,學無止境。
他跟著大王修行了這么久,原來還有未能修行完的地方…….
如同蕭戈所說,欽天監郁姓弟子與錦衣衛蕭某意圖謀害圣上的消息長了翅膀,飛遍了每一寸土地。
理由都是現成的。
蕭某將其父的死因怪罪到皇帝身上,借著傳說中天下主神兵現世的名頭,意圖刺殺謀反。
反賊,當然該殺。
“一石三鳥之計!贝_實正在某個旮沓城鎮里窩著的君既明如是點評道,“是誘餌。”
“我們該動身了!笔婊舱f道,“即使我們不出現,郁衍和蕭戈也活不下去!
“不錯……”
蕭戈去世的父親都搬出來成了理由,皇帝不會放過蕭戈了。有這個理由在,甭它是不是莫須有虛構的,都是一條無法彌合的裂縫。
并且,給他們冠上了反賊的名頭,而非辦事不利。
依照他們這些時日走訪來看,各州百姓起義的現象并不罕見,只是大多數都被當地鎮壓了,沒能掀起風浪。但對于皇帝來說,小病成疾,一件兩件三件……多件小事堆在一起,就是令人面上無光的大事。
因此,郁衍和蕭戈這兩個被朝廷抓到的“反賊”,更應該死。
要殺雞儆猴。
“阿徊,我們走!
君既明說道,“是該準備回家了!.
距離郁衍和蕭戈被收押,已過了一個月。
到了判決行刑的當天。
囚車上。
郁衍尚有心思與蕭戈談笑:“蕭兄,聽見了么?”
“什么?”
郁衍微笑道:“外面的百姓夸咱們好看。”
“……”蕭戈無語道,“分明是在感慨這么俊俏的后生為什么刺殺皇帝吧……”
“我可沒動手。”郁衍說道,“你也沒有。”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笔捀旮袘蚜艘痪洌高^囚車的欄桿望向天空,“郁兄,你說他們兩收到消息了沒有?”
“收到了!庇粞芎V定道,“他們會來的!
【被人當做棋局上的一顆棋子,舒服么?】
郁衍垂眸,聽到了闊別多日的神秘聲音。他淡淡反問道:【焉知下棋的人,不是另一局棋中的棋子?】
神秘聲音:【……哼?雌饋,你對自己的入局生涯挺滿意的!
郁衍惑然發問,神秘聲音覺著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形態,【你時常后悔嗎?但我不會!
【每一個選擇,都是出于我的本心。】郁衍繼續說道,【我不會后悔,也不會更改已經做出的決定,你如果想看到另一種選擇,不該在我這里停留!
快到尾聲,他身邊的神秘聲音放松了許多,談話間不再藏頭露尾,【你們都很固執!
【在你們劇本之外的選擇,何嘗不是一種命運?】郁衍微笑,【相逢有緣,此刻將要緣盡,你什么都不送我?】
神秘聲音:【……】
真不要臉!
神秘聲音沒有說話,郁衍卻覺著懷中一重,多了什么。他低頭看去,是當初在豐都城時,君既明和舒徊來探望他時帶的禮物——是一張精致玲瓏的棋局雕塑。
另一邊,蕭戈的懷中也多出了一份分量,他看清楚東西后,驚疑不定環顧四周,對上郁衍視線。
竟然買一送一了……這么大方?
郁衍朝蕭戈比了個手勢,示意不要聲張。
原來是郁兄的安排。
蕭戈險些要以為是君既明和舒徊來了!
畢竟他懷里多出來的東西,是他們送給他的禮物,后來被捕入獄時一并被抄走了。
車輪咕嚕嚕,碾過塵土。
刑場高臺上,戒備森嚴。
正中的寬闊大椅,坐著一位穿著常服的皇帝。
他是來刑場觀禮的。
殺人禮。
皇帝目光垂落,見到了從囚車上被押解下來的郁衍和蕭戈。他只能見到他們的發頂,與刑場外眾生無異。
“就是他們?”
“就是他們!眹鴰熣驹诨实塾覀,恭敬回答,目光卻是銳利在刑場四周梭巡。
他的人手已經布置好了。這次一定能把定南道的那只大妖抓住。
那可是大補之藥!
皇帝靜靜看了會,說道:“也是普通人嘛。”
大監在他的身后左側,笑著恭維道:“唯陛下圣。”
皇帝厭倦擺手,“圣不圣的,都是虛話。”
大監笑而不言,靜候片刻,等到皇帝嘴角的笑容壓了下去,才說道:“陛下,是否可以行刑了?”
“那柄劍呢?”皇帝說道,“是不是還沒有來?”
他只關心所謂天下主的神兵。
大監笑吟吟看了國師一眼,這該是國師回答的問題。
國師不慌不忙道,“陛下按照臣占卜出來的吉時行刑,那柄劍自然會來!
皇帝看著刑場上的二人,淡淡說道:“他們二人在豐都城尋劍不利,算不得全然無辜!
他分明早下定決心要二人的命,臨到頭了,卻還要找理由。
大監一意恭維,國師心不在焉,皇帝卻覺得心中安定。
他為自己找的理由不錯。
就像那時斬了林相滿門……他的理由是能夠說服其他人的。
皇帝終于伸手,去拿面前簽筒里的令簽。
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的手。
行刑人在盯,令簽落定,他便能揮動屠刀。
旁觀者在盯,一枚令簽,午門生死。
瓊冬和小黑也在盯。國師虎視眈眈,他們只有一招的機會。
令簽離開了簽筒。
被那只手輕輕松松拋出,即將順著重力牽引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有風過。
利刃破空。
清脆的一聲響。
風穿過令簽。
又是兩聲。
令簽碎成兩半,落在地上。
行刑人的刀懸而未決——他斬還是不斬?
君既明的劍已至。
未見其人,先聽劍鳴。
傳說中得之為天下主的神兵寶劍懸停在高臺前。
逼近皇帝的眉心。
他瞪大眼睛,呼吸急促。這就是那柄讓皇室親輩尋覓了百年的劍。
此刻在他面前,只需他伸手……
不。
正對著他眉心的,是劍尖。
一點寒芒至。
灼傷著眼。
而后……
他看見了君既明。
第146章 第146章
寶劍后的少年, 踏云而來。
墨衣黑發,生機勃發。
他聽聞君既明的名字已久,卻是第一次見。
是第一次見, 卻又覺得自己從前見過他。
……但這不可能。
君既明的生平, 早被人放到了他的案前:出身定南道豐都城下屬的大溪村, 在大溪村生活了十二年后來到豐都城府學學堂。
簡單明了, 半頁紙都不到的生平。
同帝都里的皇帝陛下相去甚遠。
皇帝凝視著他,久久無言。
君既明將劍喚回來, 對他粘過來的視線莫名其妙, 立刻同已經救下人回到自己身邊的舒徊解釋道:“我不認識他。”
舒徊淡定道:“我知道。我也不認識他。”
皇帝這才發現君既明身邊還有一個少年, 想來就是匯報中跟在君既明身邊的舒徊。
舒徊看向他的目光是冷的,說出的話也是冷的,“既明哥哥,我們都不認識他!
——那就是可以殺?
君既明聽出了舒徊的話外之音。
在此方世界中,眼前的人是皇朝之主, 他殺了他, 劍上背負的預言任務告一段落,這場幻夢便也告一段落了。
只要一劍斬下去。
君既明神色莫名, 他轉頭看向被舒徊救出來的郁衍、蕭戈二人,“受傷了么?”
郁衍活動著手腕,搖了搖頭,“除了吃得不好外,沒有!
聽著郁衍的意思,似乎是不打算追究責任了,但在場的眾人心知肚明這是不可能的事。
場上的氣氛并沒有因此變得和緩, 仍然在沉默的醞釀。
蕭戈重新抱住了他的刀,興奮地盯著君既明手里的劍。想和他打一架!
瓊冬和小黑躲在隱蔽角落, 看見君既明和他的劍來了,瓊冬松了口氣:“好啦,我們不用出手了。”
可以偷偷溜走。
瓊冬邁開腿,發現小黑沒有跟上來:“小黑?”
“咪!毙『诨厣,嘀嘀咕咕,“大王,我有點奇怪!
嗯?!
瓊冬頓時滿臉嚴肅,仔細打量著自己最新的小弟,看了半天,疑惑道:“沒問題?”
小黑皺起臉,“那個皇帝好眼熟啊……”
他總覺得自己見過這個人。
瓊冬愣了愣,問道:“你不是在定南道長大的么?”
“是呀喵。”小黑說道,“我有記憶的時候就在豐都城了,學堂有位好心的先生給我吃了一碗貓飯。”
那碗貓飯,續了小黑的命。
“我從沒來過帝都!
“那確實有些奇怪!杯偠了计毯,深沉道,“或許,這是前世的孽緣!
“孽緣?”
“嗯……也不一定是孽緣吧!杯偠f道,“是前世未了的緣分,要今生來盡。還過愿了,就算緣盡了。我沒有遇見過這種人,但我聽別的妖族說過,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瓊冬不打算走了,她蹲在小黑面前,嚴肅問道:“你是不是要去還愿?”
小黑點了點頭。
他說道:“雖然大王你說前世的緣分,有好有壞,但我隱約覺著吧,不像是一段好緣分!
聞言,瓊冬出聲支持他:“好。當斷則斷,你可是我的小弟,要有這種魄力!
小黑眼神愈發堅定,他認真說道:“大王,我去了!
瓊冬揮了揮爪,“去吧,大王等你回來!
于是。
劍拔弩張的場面里突然多出來一只靈動的黑貓。
郁衍輕咦一聲,“小黑?”
見到小黑,郁衍又想起了桂小山。桂小山在豐都城里一睡不醒,但奇怪的是……當他去桂家探望時,在那位熟睡的桂小山身上,找不到從前的感覺了。
就像是身體還在,內里的魂芯卻換了。
因此,郁衍有些悲傷,卻十分有限。
蕭戈沉聲道,“他去了狗皇帝那邊。”
沒錯。
那只黑貓雀躍到了高臺的欄桿上,將貓臉對著君既明他們。
“喵喵!
舒徊聽懂了。
他神色微妙,小聲轉達給君既明。君既明也愣了會:“小黑不是我們的人?”
“……嗯,聽他的意思,不是!笔婊惨部醋哐哿。
君既明低頭想了想,又抬起頭來同小黑對視,認真回應道:“我知道了。”
小黑歪頭。
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他看見君既明握住劍,似乎是要再出劍。
小黑漸漸炸毛,但在看到君既明的劍招后,炸開的貓毛又重新變得柔順了——
君既明這一劍,并不是對著自己身后的皇帝出的。
他沒有殺皇帝。
而是對著天空斬了一劍。
流云無跡,碧空萬里,于此一劍后,顯露出一條回家的路。
天空下,蕓蕓眾生、飛鳥蟲魚抬頭望。
他們是此方世界的主人,亦是被困在此地不得歸去的游魂。
今日卻得見歸途。
自當……不勝欣喜。
君既明聽見了一聲很輕的嘆息,來自曾經蠱惑過他的神秘聲音。他聽出了幾許夙愿得償的悵然之意。
緊接著,面前的人潮如琉璃泡影,飄飄而散。
與桂小山離開時一樣,目之所及處,皆成星星螢火,沿著他斬出來的那條路飄去。
一人的螢火,兩人的螢火……眾人的螢火……匯聚在此,使得那條路在白日中愈發清晰,愈發耀眼。
國師和他的手下亦消散了。
瓊冬從隱蔽角落蹦跶出來,抬頭看著那條路不斷閃爍光芒。
螢火湯湯,與日同輝。
她愣了許久,恍然。“我也該走了。”
和其他化作螢火的人不同,她主動邁上了那條路,和君既明等人揮爪作別:“等會見啊。”
小黑從高欄躍起,緊隨著瓊冬的身后,邁上了歸路。
他報過前緣了。
是時候去新的地方進修了!
皇帝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的機會,他只能看著君既明把劍收回去,看著黑貓跳出來,和君既明加密對話,再看著君既明出劍……
然后。
然后,所有人都沒了。
……都化作螢火,飄散天際。
沒有百姓的皇帝,還叫什么皇帝?
沒有臣屬的天下主,還叫什么天下主?
他從喉嚨里擠出一聲笑,終于懂了。什么叫做擁有這柄劍的人會成為天下主……
而持劍的人眼中并沒有他。
君既明在和郁衍說話,舒徊站在他身邊。
君既明的這一劍,并沒有落在皇帝的身上,沒有讓他流血,而是斬向蒼穹,劈出一條新路。
……可是。
在皇帝看來,不曾斬向他的這一劍,遠比斬在他身上更痛。
左邊心口泛起莫名的絞痛,仿佛曾有一劍斬向這里,或者未來有一劍,將要斬向這里。
他還在此地,但該持劍斬向他的人并不在意他。
秘境一世幻夢,他的心結仍在。
蠱惑其他三十二人的神秘聲音并沒有出現在他的心里,卻又無處不在,旁觀他一如既往的選擇。
他的心結不曾解。
這場秘境,他問心失敗了。
皇帝心有不甘,徒勞從座椅上站起,靠近高臺,猛然伸手抓向面前的空氣,踉蹌跌下。
在觸地的一瞬間,他的身軀化作白茫茫的螢火——與其他螢火沒有分別,一道飛向天際。
郁衍嘁了聲,“沒意思!
君既明失笑,看著他和蕭戈說道,“你們也該走了!
郁衍問道:“你和舒徊呢?”
秘境眾生皆化螢火,就連花草樹木、一磚一瓦都是如此。他們身處的帝都刑場亦在逐漸虛化,刑場里的布設也在慢慢化作螢火奔流。
君既明說道:“我和阿徊還要待一會!
“好吧,記得在路消失之前回來!
君既明笑起來,“無妨。大不了我再斬一劍。”
蕭戈盯著他的劍,“我們打一架!
“這里不好打架!本让髦毖跃芙^,“等再見面的時候,如果你想和我打,再打吧。”
“好!”蕭戈眼也不眨地答應,“一言為定!”
郁衍和蕭戈也走了。
偌大天地,只剩下君既明同舒徊兩個人。
隨著原本構建在天地中的花草樹木、磚瓦樓臺消散,生機勃勃的天地驟然變換了模樣,只余茫茫然一片虛幕,冷寂凄清。
舒徊問道:“哥哥,我們要找什么?”
他知道君既明在找東西。
君既明說道:“阿徊,你不好奇么?”
“好奇?”
“好奇……這片天地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君既明輕聲說道,“我疑惑很久了。”
為什么,唯獨阿徊可以勘破籠罩在眾生身上的迷霧?
他和這片天地有什么聯系?
自己斬向蒼穹的那一劍,斬開的……究竟是什么?
舒徊了然。
他從不讓君既明失望。
“原來是這樣,好,那我們一起去找一找!
說話間,他們身處之地最后一點殘存的建筑也消散盡了。
只剩湯湯螢火,前赴后繼往天路奔去。
以及一覽無余的虛空。
他們腳下踩著的變成了分不清東西南北、上下左右的混沌。
讓人不知道自己來了哪里,又將要往哪個方向走。
君既明選定了身前左側的方向,拉起舒徊的手,朝選定的方向尋索過去。
與此同時,秘境外。
繼桂小山從秘境中出來后半月有余,終于又有人從秘境里出來了!
還不是一個兩個!
幾乎是如同下餃子一般,前后腳的被秘境吐出來。
這次的秘境恐怕是要關閉了!
不再枯等,十一家勢力的人都去了秘境出口處,守在那兒等著自家的弟子出來。
第147章 第147章
第一個出來的人長得平平無奇, 手里也沒有拿東西,看起來不曾在秘境中有所收獲。
他是中道神州的人,木無花清醒得很快, 施施然往中道神州來人那邊走, “來的怎么是你?”
“靈月有別的事要做!眮砣苏f道, “今天是十月初一。”
木無花驚訝:“這么久……糟了, 我在瓊臺的東西還沒取!”
來人取出一個小盒子丟給他,“幫你帶過來了。有收獲么?”
木無花搖了搖頭, 感受到有意無意落在他這兒的視線散開, “沒有!
來人同他對視片刻, 木無花繼續搖頭,“什么都不記得了。”
“……沒騙我?真的?”
木無花心誠口服朝著秘境出口處拱了拱手:“奪天地之造化,確實不一般。芳渡真人,若是下次秘境開啟的時候……”
歸芳渡掩嘴而笑:“介時道友的修為怕是進不來了!
木無花不置可否,意味深長:“是么?無妨, 我先跟瑯天閣預約一個名額!
歸芳渡睫羽輕顫?磥怼械郎裰莸倪@人和桂小山一樣。
桂小山站在青云真人身邊, 同樣在打量木無花。他是不是君兄口中的那位木先生?他和中道神州的巫家相熟……
思緒飛轉,秘境口又吐出一個人。
太衡宮的管晗眼前一亮, 大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這是我們太衡宮的弟子。”
他抓住的人是付塵。
管晗關切道:“小塵,可還好么?”
“多謝管峰主關愛,我一切都好!
付塵這話一出,他自己不覺得有問題,管晗卻是愣了愣,“小塵,你……?”
付塵兩手空空, 顯然也沒有在秘境中有所斬獲。但是進入秘境之前的付塵從不會說客套話!
這改變很大了!
付塵遲疑:“管峰主,可是你看出我身上有不對勁?”
“沒有。”管晗松開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 搖頭說道,“一切正常,經脈內的靈氣圓融了不少!
付塵若有所思,低聲說道:“許是秘境煉心之功效……”
他雖然沒有帶出有形的收獲,但是能有無形的收獲,也算是收獲了。
管晗覺得自己能和付家交差了。
木無花看著太衡宮這一幕,頗覺有趣,同身側之人說道,“你看,所以我說,讀書明理還是很必要的麼。讀一讀書,腦子里的水真的能被倒出去!
然后被身側之人敲了敲額頭:“噤聲!
木無花撇嘴,繼續攛掇道:“給他發一封學堂的花箋吧。”
“誰?”
“付塵啊!蹦緹o花說道,“感覺他是個讀書不錯的苗子!
“他是太衡宮的弟子!鄙韨戎顺雎暦駴Q,“學堂不需要和太衡宮搶弟子。而且……”他用眼神警告,“你知道的!
木無花聳聳肩,“知道了,當我沒說。”
立場不一致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有點可惜,但不多。
緊接著秘境入口處又冒出來七八九個人,其中夾雜了兩名魔族,個個都是有些茫然,被自家勢力接過去照顧問話。
有一人手中拿了個小杯子,認不出是什么,被委托給瑯天閣去做鑒定了。
桂小山正和青云真人說著:“師父,我帶回來的那卷道法,教里看過了么?威力是不是很大!”
青云真人:“尚可!
能得到一句尚可,已經很了不起了!桂小山頗為自得,嗯……不過也并非他一個人的功勞。
桂小山清楚,那是君既明和舒徊送給他的禮物,帶到外邊后就成了道法經卷,或許他們在秘境中送給自己的時候就知道了……
“師姐!”
桂小山一邊神游,一邊盯著秘境的出口,那兒終于冒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想要跑過去又克制住,等青云真人呼云將瓊冬接過來,“師姐,你出來了!君兄還在里面么?”
瓊冬點頭,和桂小山相顧無言一會,又同青云真人說道,“掌教……”
青云真人擺擺手,“兩手空空,沒帶東西出來,不要緊。人沒事就好!
對噢。
桂小山心下暗自奇怪。
為什么師姐在秘境中會變成一只兔妖?
他眨巴眨巴眼,對上瓊冬威脅的目光,瞬間緊緊閉嘴。他肯定是不會對別人說的!
瓊冬拜謝過青云真人,便與桂小山一同立在青云真人身側。桂小山嘴巴緊閉,眼睛卻沒閑著,滿是好奇。
瓊冬:“……回去再給你講故事!
“噢!惫鹦∩桨卜窒聛,“師姐,你可要記得。”
瓊冬反問他:“我什么時候不記得?”
這倒也是……
瓊冬的信譽在桂小山這里是有些分量的。
秘境的入口處又出來人、啊不,妖了。
這是第一只從秘境中出來的妖族,但是人形形態,看不出他的妖族品類。
桂小山和瓊冬嘀咕道:“是妖族的那個護法誒!
見到自家護法大人出來,妖族的眾妖連忙迎上去,噓寒問暖、殷殷關切。
離護法渾身不自在,仍由他們去了。“其他兩位隨我一同進去的妖族呢?”
得到還沒出來的回答,離護法沉默。
另一邊,瓊冬神色微妙。
桂小山疑惑:“師姐?怎么了?”
“我在想大橘是不是也會愛吃歸一草!
聽到她這句話,離護法朝他們這邊看來,視線與瓊冬對上又一觸及分。
桂小山沒反應過來,兀自沉思道:“應該是愛吃的。你提醒我了,我買一點歸一草帶回去。”
瓊冬:“……你就沒聽出點別的意思?”
桂小山茫然:“?師姐你不是這個意思嗎?”
瓊冬:“……”
她否認:“不,我就是這個意思!
桂小山撓了撓頭,“師姐,你給我繞暈了。咦,那個護法有收獲啊!
離護法手中出現了一本經卷,他正在低頭翻看。
桂小山可惜道:“哎,真是的!怎么他有收獲,師姐你沒有?”
“你不是也有收獲么?”
“這不一樣!惫鹦∩絿烂C道,“咱們現在和某些妖族不對付呢!
在桂小山的邏輯體系中,跟妖皇站在一邊的離護法,顯然屬于不對付的那一撥。
瓊冬默然無語。罷了,眼下不是好說話的地方,不好和桂小山直說。
……如果知道妖族這個護法就是他在秘境之中認識的黑貓,桂小山恐怕會立刻跳進清江去洗澡。
嗯,瓊冬毫不懷疑桂小山真能干出這種事。
桂小山翹首以盼,望著秘境出口,“小衍兄臺,蕭兄他們怎么還沒出來?”
瓊冬遵循現在的設定,搖了搖頭:“不清楚。大家出了秘境,就忘記秘境里的事了……”
“誒,也是!惫鹦∩酵腥爸荒艿人麄冏约撼鰜砹恕!
沒等到郁衍、蕭戈,反倒是等到了一個小孩兒。
桂小山嗐了聲,“又是妖族的!
瓊冬神色凝重。她記得在進入秘境前,君既明曾傳信給她,猜測這個妖族小孩就是妖皇本人。
失策了。
若是在秘境之中留有記憶,她定然要讓君既明先下手為強,將妖皇在秘境里殺一次。
這具分身靈動,顯然不是尋常的分身,必然寄托了妖皇分離出來的妖魂。
若是能夠殺掉,能夠對妖皇的本體造成重創……
瓊冬的拳藏于袖中,輕輕嘆了口氣?上,秘境之中失去記憶,沒有下手,現在眾目睽睽,不好下手了。
不過……
桂小山說出了她想說的話:“瓊冬師姐,那個妖族小孩的狀態好像不太對勁!
他是躺著出現在秘境出口的。
妖族的離護法第一時間沖了上去,看起來這孩子的身份不一般。桂小山瞅著離護法把孩子抱起來,掏出了一個瓷瓶,聞著像是涅元還真液的氣味。
喝完一瓶,護法又拿出一個白玉瓷瓶,打開給小孩灌下去。
還是沒反應。
妖族那邊有隱隱約約的議論聲。
桂小山嘴角一抽,同瓊冬說道:“師姐,這小孩……”
不會死了吧?
瓊冬若有所思,旋即清清嗓子,大聲說道:“秘境兇險,沒有人能夠保證一切安全,我們進去了三十三個人,唯獨你們妖族送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孩進去。既然進了秘境,便要知道劫數無情的道理,堂堂一方大族,不會找瑯天閣的麻煩吧?不會吧不會吧?”
君兄干得不錯!
雖然不知道自己離開后,秘境中又發生了什么事……但這個高度疑似妖皇分身的小孩在秘境中受到重創是毋庸置疑的事。
另一邊,中道神州的人也開口幫腔了:“玄清教的道友說得不錯。既入秘境,死生自負,亦是契書上寫了的!
離護法冷淡道:“我不曾說過要找瑯天閣的麻煩!
歸芳渡像模像樣的過去看了看情況,嘆息道:“哎,這孩子沒能闖過秘境的問心路……還是帶回去好生修養吧。修行亦要修心呀。”
離護法:“……”
此刻記起一切的他,自然明白為什么妖皇的分身問心失敗了。
進去秘境的三位妖族,還有一位沒有出來。
離護法沒有走。
桂小山奇怪道:“他不是很看重那個小孩嗎?為什么不趕緊帶他回去醫治呢?”
青云真人淡淡說道:“自然是因為沒必要。”
瓊冬瞪大眼睛,扭頭同掌教真人確認。青云真人微微頷首,算是肯定了她的問題。
——真的是妖皇。
瓊冬戳了戳桂小山。
桂小山:“師姐?”
“帶了瓜子么?”瓊冬問道。
“……帶了。”桂小山分出一袋給她,“但是是桂花味的!
“沒事,吃慣了!杯偠舆^來開始嗑瓜子。
掌教在這里,再大的麻煩也不是麻煩了。
而且……芳渡真人似乎也是自己這一邊的。
瓊冬的目光從場上一一掃過,嗯,優勢在我。
秘境的出口處,又接二連三的出來人。
等了許久,桂小山終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是小衍兄臺和蕭兄!”
郁衍、蕭戈二人先是去了各自的門派處,回答了門派眾人關切的問題——他們從秘境中帶出了寶貝,但是只能他們自己使用。
有人清點一番,說道:“只剩一個人沒出來了!”
是誰沒出來,數上一數,再明顯不過。
玄清教還有一位弟子沒出來。
那位弟子的名字是……
“君長明!绷硪蝗苏f道。
“就是那位連破鏡明城、素問城兩件奇事的劍修君長明?”
在場諸人開始議論。
“不錯,就是那位。他是玄清教的弟子,不知道是哪位長老的高徒?”
管晗聽了,含笑說道:“玄清教的弟子,若是不幸有了損傷,想必青云真人不會同瑯天閣計較吧?”
青云真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拂袖一掃,管晗就被動閉嘴了,“明河真人教徒弟的手段,一如既往地差!
管晗瞪眼,嘴巴被封住,說不了話。
“唯獨君既明算是例外。”青云真人悠悠補上后半句,嘆息道,“當年我一見他,便知他是修行我玄清教秘術的好苗子,可惜當時他已是明河的弟子了。”
管晗說不出話,付塵就是太衡宮隊伍中能夠說話的人,他朝青云真人拱手致歉,復恭敬說道:“真人想說什么?”
青云真人淡淡說道:“本座只是在陳述事實。明河教不好弟子!
他無意為難付塵,轉而同管晗說道:“管晗峰主。這句話,請你幫我原封不動的帶給你們太衡宮尚在閉關的掌教真人!
管晗:“……”
欺負人說不出話是吧?
兩三息后,管晗瞳孔變色,整個人的氣息都變了。有一道聲音借著他的口被說出來:“青云真人,慎言!
試探出來了。
青云真人淡淡說道:“我非藏頭露尾之人,何須慎言!
歸芳渡的面色微微一變。那是明河真人的聲音。
“真人若覺得我說錯了,何不出來面對面的辯論一番?自從六百年前鎮魔之戰后,我與真人確實許久未見了。”
青云真人這句話一出,沒聽過明河真人聲音的也知道是明河真人的神念降臨在管晗身上了。
小小連綿十二樓,卻匯聚了三位渡劫境的真人。
明河真人聲音虛渺:“等來日閉關結束,明河自當赴約。”
喔……
出不來。
最多只能用神念降臨在太衡宮弟子身上?
青云真人心下沉思,面上依然與明河真人你來我往針鋒相對說了幾輪話。
明河真人先提出來的改日再敘。管晗的身體,畢竟承受不起他長時間的神念加持。
待明河真人神念撤走后,管晗立刻掏出丹藥吞服。
桂小山偷笑,和還在嗑瓜子的瓊冬嘀咕道:“真虛!”
明河真人走了,但管晗吞服丹藥正在調息恢復狀態,明河真人隨時還能再度神念降臨。
場中氣氛又陷入了沉寂。
君既明。
自從青云真人說出這個名字開始,在場眾人皆是心思浮動。
瑯天閣最開始發邀請帖時說過,君既明的本命劍在秘境之中靜候有緣人。
如今三十三人已去三十二,只剩君長明一人在里面。
他與君既明的名字這般相像,又同為劍修。
他會是……
那位有緣人嗎?
可是劍修的本命劍……從來不認二主。
留有秘境內記憶的幾人眸光閃爍,皆沉默不語。
樓內人心各異,君長明卻遲遲不曾在秘境出口露面。
連綿十二樓外,清江波光粼粼,太陽將要落山了。
沒有人離開。
大家都是修行之人,一夜不睡算不了什么,能熬。
歸芳渡微微一笑,正欲開口——
可是比她的話更先來的,是連綿十二樓外,驟然掀起的清江浪!
隨著那接天的浪濤涌起,朝著連綿十二樓迎頭打來,樓中眾人皆感受到一陣地動山搖的猛烈晃動。
瓊冬手忙腳亂把瓜子收起來。
但見十二樓外。
浪滔天,夕陽垂。
第148章 第148章
秘境中。
君既明同舒徊一道, 在混沌不分方向的黑暗中行走。
他們目之所及處的唯一亮光,是先前點點流螢匯做的光路,螢火般的光點仍然在不斷沿著那條路飛離秘境。
但那不是君既明現在想走的路。
踏上去就離開秘境了。
以光路為依據, 君既明和舒徊走得越來越遠, 直到光路成了遠方黑暗中的窄窄一線, 連接著看不見的地與天。
他們仍然在走。
應當是快走到邊緣了。
舒徊扭頭, 回望一線天光,“既明哥哥, 我們跟它的距離好像有一段時間沒變過了。”
換而言之, 不變的時候, 他們在原地踏步。
聞言,君既明伸手往前觸摸。
沒有阻擋,順暢的抓到空氣,將空氣握在手里。君既明沉思片刻,“阿徊, 你認為我們到了?”
“嗯……”舒徊點頭, 猜測道,“是不是它不想讓我們看到?”
舒徊最開始的猜測早就告訴了君既明, 神秘聲音極大概率是此方幻境的核心里生出的靈念,約等于這方小世界的天地化身。
略微思忖一二,君既明將劍出鞘,舉起來劍尖對著前方空氣,“試試就知道了。”
在刑場時,他福至心靈的一劍能將天幕劃破,沒道理現在不行。
【……】
神秘聲音浮現在半空中。如今此方天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神秘聲音不再藏著掖著搞什么心靈對話。
【等等!】
“你看,出來了!本让魇談θ肭, 輕快道。
“還是哥哥有辦法!笔婊惭蹘Ш闷,垂在身側的手蠢蠢欲動,想要去戳神秘聲音的光幕。
他確實試了試。
光幕一戳即散。
【……】
又再度聚合。
神秘聲音生氣道:【我都出來了,能好好談話嗎!】
君既明含笑,壓住舒徊的手,“請講!
【……】神秘聲音說道,【秘境出口已開,你們走上那條路就能離開。】
“我們不找出口!本让鲉柕溃澳闶鞘裁茨?”
這一次神秘聲音沉默得特別久。
【和你們猜測的一樣!抗饽恢懈‖F文字,【我是這座秘境的靈念。】
“秘境……”君既明若有所思,“是你抹去了我們進入秘境前的記憶?”
【這是秘境的規則!抗饽焕^續浮現文字,【我無權更改,只能執行!
君既明大致摸清了,“你沒有辦法讓我們想起秘境前的記憶!
【沒錯!】神秘聲音也覺得自己懂了,【你們想要從前的記憶,只要踏上歸路就行了。在踏上的時候,會記起從前的記憶!
舒徊問道:“那些化作螢點的人、獸,也離開秘境了么?”
【……】
光幕中沉默了一會,【是的。這次秘境開啟,外來者一共三十三名,其余皆為秘境中原本的生靈。】
“他們會去哪里?”君既明問道,“還有,從前秘境開啟的時候,也是這樣么?外來者會跟原住民一起離去?”
可是……
可是至今,遠方的一線天光仍然奔流不息。
那些秘境生靈化作的螢火還未走完,像是積攢了多年的沉疴,病去如抽絲,一時半會結束不了。
【……】
他們的問題怎么這么多!
光幕又沉默了一會。
【并不是!
秘境中的生靈,只能在秘境中輪回,不斷上演著重復的戲目。等到外來者來了,就能有新的戲目上演,再等外來者離去,又恢復到先前的模樣。
……因此,君既明留在天幕上的那條劍痕,實則是讓困在秘境中的所有生靈都能夠離開秘境了。
想到這兒,光幕背后的天地靈念根本沒辦法對君既明生氣。
罷了。
【你們想要見到秘境的真面目,對么?】
光幕上又出現一行字。
“是!本让鞑患偎妓骺隙ɑ卮穑翱梢詥幔俊
他的手握在劍柄上。
天地靈念不是瞎子,自然見到了。
【……】
躲在光幕背后的天地靈念琢磨一會,諸多意識紛紛討論,最終達成了共識:【可以。那我就帶你們去看……】
這個人族可能會嘗試將秘境核心變成他自己的所有物。
但是靈念們討論過后,覺得讓這個人族當秘境主人的可行性挺高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可以讓秘境里的生靈魂魄回到輪回里去。如果他離開了,秘境里再次被塞進魂魄的話,那些魂魄依然只能困獸在秘境里……
君既明與舒徊站在一道,看著面前的光幕漸漸散去。
緊接著,光幕消失的地方,那片不辨方向的混沌驟然從中間撕開了一線。
混沌天幕亦只是偽裝。
那條縫隙越來越大,君既明忽然心血來潮有所感, “阿徊。”
說著話,他伸手去抓舒徊的衣袖。
“嗯?”舒徊歪頭看他,“既明哥哥,怎……”
他抓空了。
舒徊就這樣憑空消失在他面前,仿佛從來沒出現過。
他眼前的,只有那一線已經撕開,能夠容納一人進入的真實縫隙。
“阿徊!”
君既明回頭望去,遠方的一線天光渺渺,正在從下面往上面消散,仿若所有的秘境生靈都走完了這一遭,它的使命已然完成了。
君既明沉著臉,錚地一聲拔劍。
鋒銳劍尖對準縫隙后的靈念,冷聲道:“阿徊去哪了!”
天地靈念們手忙腳亂一通找,傻眼了:他們找不到這個舒徊。
【冷靜!快`念出聲和君既明溝通,【他已經不在此方秘境了!
君既明仍然沉眸冷對。
【他本也不是人族。】天地靈念又趕緊追蹤溯源,【他的秘境名額綁定在了你的身上,是你的契約物……你和他有契約。你可以通過契約感受他的狀態!
君既明皺眉:“怎么感受?”
他失去了秘境前的記憶。
【呃……】天地靈念苦思冥想后問道,【你身上有胎記嗎?通常來說秘境給你們構造的身體都是以你們真實情況為模板的。胎記大概率會是契約的紋路!
確實有。
君既明摸上自己的右側胸口。
那兒生來就有三道首尾相接的紋路,紋路正中有一個圖樣,因著太小了,他沒看清過……
隔著衣料,指腹下的紋路隱隱發熱。
君既明沉默著感受了一會,方開口說道:“……在好與不好之間。”
胸口處的“胎記”,確實是與舒徊的契紋。只是透過契紋傳達過來的信息太少了……君既明只知道舒徊并沒有出事,但是回到了一個他不喜歡的地方。
君既明凝眉。
阿徊的突然消失,定然與秘境有關聯。
【……】天地靈念也很尷尬。這個人族是他們一致通過的秘境掌控者人選,但眼下出了這種事……面對不在秘境中的人,他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偏偏這個人族說他通過契紋感受的情況不是特別好。
自覺理虧,天地靈念的氣息弱了點:【要不……你先進來看看?劍能收起來么?】
劍上的煞氣很重。
靈念不喜歡。
君既明依言收了劍。事到如今,只能進去縫隙背后一探究竟了。
希望能早點和阿徊重新見面。
君既明心中隱隱擔憂,臉色仍有些冷。
身后的窄窄一線天光徹底消失不見,君既明邁步走入面前的縫隙。
出乎他的意料,秘境核心所在的地方并沒有具體的布設,是一片霧蒙蒙的灰色,僅僅比外面晦暗的混沌好一點兒,有些微的光亮。
而在這片有限空間之中,擠著不少灰白色的圓團,正在挨個排列,準備接受檢閱。
君既明:“……你們都是天地靈念?”
團子們擠來擠去,擠出來一個稍大型的團子,滾到君既明面前,代替所有團子們回答:“沒錯,我們都是靈念!
君既明若有所思:“外來試煉者,每人都配備了一個團子?”
“看情況吧……”大團子沒把話說死,示意眾團子們讓出一條路。
等團子們挪開位置,被他們壓著的紙條露出真面目,君既明看清楚了,上邊如同話本一般寫著故事。
他上前將紙條拾起來,“這就是你們給外來者安排的劇本?”
“不是我們。”大團子糾正道,“是你們一進來,就自動生成的故事,我們只是推動故事往這個方向發展!
被君既明拿在手中的那一沓,最上面正是君既明自己的故事。
他靜靜掃過,意味不明哼笑一聲。團子們互相抱著取暖,冷冷的……
君既明又往后翻了幾篇故事,末了,他問大團子:“這些記載故事的紙條,是憑空出現的嗎?”
“是也不是。”大團子說道,“紙條會固定出現在我們的祭壇上!
祭壇?
“你們本身就是天地靈念,還需要祭壇么?”
世人祭祀祈福,天地之靈卻無需如此。
“祭壇不是給我們準備的。”大團子卻如此說,“你要去看祭壇嗎?”
“要!本让髡埓髨F子帶路。
靈念們棲居的地方無甚可研究的,只有這些會自動生成故事背景的紙條可疑。在還沒找到舒徊神秘消失的原因時,君既明斷然不會放過。
灰蒙蒙的一片,大團子蹦跶在前面帶路。對于人而言分不清東南西北,它卻分得清楚。
熟門熟路的把君既明帶到祭壇前,大團子不再往前蹦跶了,“就是這里,喏!
祭壇上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大鼎。
大團子說,紙條出現的時候,是懸空在大鼎上空的,等它過來了,紙條就會自動飄到它身上,被它帶出去給其他團子看。這里就是整座秘境最核心的地方。
君既明闊步上祭臺。
大鼎周身篆刻著山川湖海、花鳥蟲獸的紋路,繁復中透著一絲質樸。
他用指腹觸摸,是正常的銅鼎質感。
深吸一口氣,君既明微微使力,足尖踩在空氣上,懸停于半空,俯視銅鼎大口。
原來……
灰霧是從銅鼎里飄散出來的。
但是還不夠。
這座銅鼎里的灰霧,又是哪里來的?
君既明與銅鼎靠得更近了。
大團子在臺階下看得著急,忍不住出聲提醒道:“你小心,別掉進去了呀!
掉進去了,他去哪里在找這么一個符合要求的人族?!
對!
聽到大團子的提醒,君既明卻是心念一動!
掉進去!
看不出問題,他主動掉進去不就好了?
君既明撤去力道,主動去擁抱銅鼎之中的灰霧。
大團子:“!”
天啦!
銅鼎吃人族啦!
完了完了完了……
掉進銅鼎里的君既明雙眸發亮,他踩到了泥土。
蹲下身摸了摸,泥土微涼,帶著濃重的腥味,像是許久不曾曬過太陽了。
君既明抬頭望了望,這兒仍舊被看不清方向的霧氣籠罩了,晦暗不明。
但泥土是會說話的。
君既明踩著算不上堅實的泥土,一步一步往外走。
隨著他往外走,他的身體也逐漸長高,不再維持十二歲的模樣,直到固定在某個高度不動了。
君既明若有所思。
現在的骨齡,是十七歲左右……是我進入秘境之前的年齡么?
無論如何再往前走,他的身形都不再變化了。
想來是的。
但是他的記憶還沒有回來。
君既明緊抿著唇,眉頭緊鎖。
自己肯定來過這里。
很熟悉的感覺……
他在這里度過一段不短的歲月。
他垂眸,看向了劍柄上的刻花。
心中一動。
通感之時,他感受到的那個戰場,會不會就是他現在所處的地方呢?
他覺得自己來過……莫非,自己就是劍的上一任主人?
那出了秘境后,他更沒有理由將這柄劍讓出去了!
很多事情,不去想就不會有頭緒,而一旦想了,千思百緒紛涌而至,仿佛哪哪都有關系。
就比如劍柄上的刻花。
仔細與記憶對比,就會發現這朵刻花和自己胸口紋路里的紋樣很像。
君既明停下了腳步。
他不再往前走了。
這里的一切,是真實的嗎?
他開始懷疑。
于是,他手中的劍出鞘,淺淺輕輕在空中出了一招。
灰霧接了他的招。
瞬間卷起滾滾的霧濤,向他席卷而來。
這些霧氣并沒有想要傷害他的意思,君既明便站在原定,坦然與霧氣們相擁……
他又墜入了灰霧后的另一重世界。
是洞見虛妄后的真實。
君既明感覺自己是漂浮著的,他的眼睛在空中往下看,能看見這里沒有太陽,能看見奇駿險山下方的大片血色花田,貫穿整片疆域的靜止江水,也能看見在學堂之中修行的學子……除卻沒有太陽之外,這兒看起來很正常。
灰霧擁著他在空中飄蕩。
意隨心動,君既明瞬息之間便將此處疆域看遍了。
最終,他落到了一座宮殿的上空。
宮殿里外遍布著巨大的藤蔓,上面旋開的花朵,正是長生花。
他們靜靜棲息著。
君既明再往里看。
他就看見了一個男人。
黑衣烏發,斜倚在高臺寬椅上,靜靜合著眼。
是阿徊!
君既明驚喜無比。
絕對是他!
眉眼唇瓣……無一不像是舒徊長大后的模樣。
原來阿徊在這里!
契紋泛起隱約的熱,似是在肯定他的判斷。
君既明下意識地想看得更近一些。
灰霧便帶著他落到了宮殿里。
奇怪。
君既明如是想到——明明灰霧與阿徊所在的地方有千絲百縷的聯系,為何灰霧這么聽自己的話?
但這個疑問轉瞬就被他拋到了腦后。
灰霧帶他降落的地方很微妙,就降落在舒徊的正面前,他與舒徊之間只隔著短短一小截空氣。
觸手就可及。
君既明這才發現,在他面前的舒徊整個人都是蒼白的底色調,是經年不見天日……?
不。
絕不只是這個原因。
君既明分明看到了。
有什么東西在舒徊的身體里流動。
仗著灰霧將自己隱形了,君既明伸出手去,循著他感知到的氣息流動路徑一路往下——
這是什么?!
君既明驚怒交加!
阿徊的雙腳踝上,系著絞進肌膚的幽碧鎖鏈。他感知到的那氣息,正是從阿徊的身體里……下行到鎖鏈處,由鎖鏈接引去更遠的地方。
“……”
君既明緊緊攥拳。
太過分了!
怎么可以這樣對阿徊……
怎么可以這樣……
怎么可以這樣對他的花!
劍感應到主人不平的心緒,在劍鞘里爭鳴。
對啊!
這是他的花!
胸口處的契紋滾燙。
君既明想起來了。
他是君既明。
秘境之中阿徊神秘消失,大概率是因為此處和他的本體所在的地方太近了。
這對鎖鏈……
太礙眼了。
君既明冷漠舉劍,對準鎖鏈狠狠斬下去!
閉目沉睡的舒徊似乎有所感應。
他睜開眼,同樣冷漠的看向半空中。
透過君既明空蕩蕩的軀體,落到了更遠的地方。
那是一雙暗綠色的妖異瞳孔。
印在君既明心上。
灰霧再度涌來,將他帶離了這個世界.
灰霧荒原中。
君既明執劍想要前行。
他的面前是擁擠的灰霧。
灰霧們你推我攘,像那些灰白色的團子一般擠來擠去,最終一團灰霧飄到君既明身前,顫抖著嘰嘰咕咕了一堆灰霧的話。
君既明聽懂了。
灰霧說剛剛給他看的,是這里過去發生的事情,沒有辦法被改變。
“意思是……現實之中,我可以改變,對么?”
灰霧說他也不知道。
君既明審視片刻,收起劍。
灰霧不抖了,又嘰嘰咕咕了一堆話。
“你讓我當這里的主人?”
君既明記得這是瑯天閣的秘境。
……不對。
瑯天閣沒有這處秘境的全部權限。
他們能搶先一步進來,僅僅是因為連綿十二樓的選址不太巧,正在秘境的入口上方。
——嚴格意義上來說,此處秘境沒有主人。
無需再多思索,君既明一口答應了。
灰霧歡呼,捏了只沒有靈智的圓形團子遞給君既明。
君既明神色微妙接過,按照灰霧說的方法,將這個代表秘境權限的團子信物煉化成自己的法寶。
灰霧滿意轉圈,這就是成功了!
成功掌握了秘境的權限,君既明自然而然知道了進出秘境的方法。
但他沉思了一會,并沒有采納。
拿著自己的本命劍出去,無論如何都會引人注目。
何不……
更加引人注目一些呢?
第149章 第149章
留守在銅鼎前面的大團子翹首以盼, 沒等到君既明從里面出來,但是等到了意識中的傳訊。
那個人族在跳下銅鼎后,成功拿到了秘境的控制權!
以后他們這些團子都要給那個叫做君既明的人族打工了。
大團子蹦跶著離開祭壇, 去告知其他團子這件事。他們本就是這么計劃的, 如今計劃成真, 內心沒什么波動。
不過……
看來那個人族會直接離開秘境了。
想到接下來的一段時間, 秘境中又只剩下團子們,大團子蹦跶的腳步有些遲緩。
灰霧荒原中。
君既明在灰霧的引路下, 來到了一處空地, 他抬頭望著上邊灰蒙蒙的天幕, 同灰霧確認道:“這是連綿十二樓附近的出入口,對吧?”
灰霧點頭。見君既明不需要自己了,灰霧呼朋引伴遠離了他的身邊。
見到這啼笑皆非一幕的君既明:“……”
他無語失笑。
自己出劍,明明很有分寸的。
絕不會傷到身邊人。
君既明放任灰霧走了。
他手中的木劍,早非水簾洞中的破爛吊墜。而在君既明徹底想起來自己的記憶時, 他也記起來了這柄劍。
這就是他的本命劍。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在秘境中……
但確實是他的本命劍無疑。
劍柄上的小花, 是他自己刻上去的。當時他初到無名淵的戰場不久,有感而發所刻……對了, 當時在自己身邊說話的人是秋實,他很想回玄清教去。
君既明靜靜打量著這柄闊別已久……不,對自己來說,闊別得并不算久。
但是對這柄劍來說,他與自己間隔著六百年的距離。
令劍蒙塵六百年,是他這個劍主的不是了。
君既明這般想著,劍尖斜向上, 輕巧揮了一劍.
連綿十二樓外。
清江接天浪波起。
滾滾波濤上,迎著凌冽劍光而來的, 是一輪日暮的殘陽。
泛著血一樣的顏色。
浪頭的江水亦染上了這顏色,仿若能嗅到血煞之氣。
但緊接著,在血煞之氣后——
疾馳追來的劍光似雪若冰,清正澈明。
劈頭蓋臉,斬開被這一劍掀起的波浪。
又接著斬向連綿十二樓。
到了第十二樓前,劍光堪堪停止。
歸芳渡:“……”
她抱臂環視一圈在場的人,意味深長說道:“連綿十二樓造價不菲,打壞了可是要賠的!
只到前面十一樓為止,尚且有分寸。
飛衡心頭一跳。怎么感覺芳渡姐姐在點我?應該是錯覺吧……他看向樓外,在劍光劈開的江浪正中,有一道身影迎立。
身后,是如血殘陽。
身側,是接天浪濤。
身前,是一柄劍。
他能夠看到的景象,樓中眾人都能看到。故而此刻眾人的心神實則已不在歸芳渡的話上了。
他們眼中只有一個人。
那便是樓外的持劍者。
青云真人反應迅速,抓著桂小山和瓊冬兩個自己人到了十二樓外,搶占先機丟下一句:“只剩一個人沒出來,這當然是我們玄清教的弟子!”
用的可是玄清教的名額!
……總之,肯定不可能是太衡宮的。
青云真人如是想到。
至于區區修繕十二樓的花費……
不值一提。
小事而已。
他面帶微笑,欣然望著站在江浪中的君既明。
桂小山的感慨姍姍來遲:“……不愧是君兄啊。何時我也能有這般風姿!”
瓊冬笑一聲,說道:“來日可期嘛!
桂小山狐疑:“師姐,你仿佛在取笑我……”
和瓊冬的插科打諢并不能抹去他內心的焦躁,桂小山知道,瓊冬心中的感受必然和自己一樣。
沒錯,自己的師父在這里?墒遣痪弥埃骱诱嫒说纳衲钜瞾磉^這里……
半是欣喜、半是驚恐的管晗也帶著太衡宮的人出來了。他努力去辨認那柄劍,其實亦無需他辨認……
這劈浪斬波的一劍,是正宗的太衡宮劍法。記載這一劍的劍術經卷,如今正被奉在太衡宮的道閣之中,與諸多劍道著作放在一處,供弟子們借閱參悟。
而這冊劍術經卷的著作者,正是君既明。
這是君既明的劍法。
無需再辨認。
管晗感受到那一劍時,就已經腿軟了。
那個人……回來了。
管晗顫著聲音,伸手指認:“那分明是大師兄的本命劍!是我們太衡宮的東西!”
他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縱然出現在他面前的,隱沒在殘陽血光中的人和那個人有十成十相像。
不對……這位持劍人的頭發是黑的。
管晗心下再度否認:這不會是他……
青云真人朗聲笑道:“管峰主,你說這是你們太衡宮的劍。那你喊一聲,它會跟你走嗎?”
管晗當然不可能喊!
這無異于自取其辱。
他只說道:“管某不會認錯。這位……道友手中的劍,正是我教大師兄君既明六百年前遺失在無名淵戰場的本命劍!
桂小山壯著膽子,頂撞他:“六百年這柄劍沒有回太衡宮,反倒是落到秘境里了,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他理直氣壯大聲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柄劍不想回太衡宮!而很顯然,它現在認了君兄當劍主!
說起來舒兄去哪里了……因為離開秘境,自動重新變成了君兄的靈花嗎?
離得太遠,桂小山分不清君既明的狀態,只得壓下心中隱憂。
歸芳渡也出來了。樓中其余勢力的人亦離開了十二樓,來到了十二樓外的半空中。
此情此景,稍有不慎,怕是太衡宮和玄清教就會動手打起來……
歸芳渡落到中道神州來人的身邊,淡淡說道:“中道神州會插手嗎?”
她問出了眾人都想問的話,目光齊齊朝著這兒投來。站在木無花身邊的錦衣男子說道,“芳渡真人不急,我們也不急。這不是中道神州要插手的事!
歸芳渡笑了笑,“早在與諸位簽訂契書時,瑯天閣就說過了,秘境中所得瑯天閣分文不取,諸位各憑本事。所以,我只想找那位道友將修繕十二樓的錢要回來……畢竟是小本生意,難做呀。”
要說瑯天閣是小本生意,沒有人肯信的。
但她是歸芳渡,自然沒有人不識趣出聲反對。
在他們談話間,青云真人已經靠近了君既明,卻在離君既明還有一段距離時停住了。
“竟然在這個時候悟道了……”
青云真人暗嘆一聲。
想要搶占先機把君既明帶走的事情已然不可能了。
在君既明退出悟道境界以前,他不能靠近君既明,萬一打斷了他的悟道便不好了。
想到等會將來的風雨,青云真人揮袖在君既明周身布下了一道防護罩。
桂小山皺眉:“師父怎么不把人帶回來?”
他和瓊冬還停留在靠近連綿十二樓的地方。
瓊冬同樣皺眉:“君兄似乎悟道了!
“什么?”桂小山一愣,“那我們現在走不了……”
桂小山往邊上看了一眼,管晗直接往嘴里倒了一整瓶丹藥,頭頂似乎冒著白煙……但管晗的狀態和方才因為神降而造成的損傷完全好了。
明河真人隨時都能再次神降。
怕什么來什么。
管晗恢復狀態后的下一刻,他身上的氣質就變了。
明河真人的神念再度降臨到他身上,驅使著他往青云真人的方向走。
感受到明河真人借著管晗之手散發出來的威壓,青云真人不做言語,只是回擊過去。
明河真人說道:“青云掌教,做事要留幾分余地!
“不巧。我不愛留!鼻嘣普嫒说,“這是我玄清教的人悟道,和你們太衡宮有干系么?”
“他拿了我徒兒的劍!泵骱诱嫒苏f道,“當然有關系!
奇怪。
明河真人注視著君既明的面容。這張臉完全是照著君既明的容貌來長的,為什么先前他、他的手下完全沒發現?!
明明就在眼皮底下,卻有意無意的被忽略掉了……
此刻的明河真人,完全忘記了霞舉會也是這么做的——借助大能混淆天機,讓修士無法第一時間追查到。
青云真人說道:“徒兒……天底下能夠送自己徒弟去死的師父甚是少見。真人,你若是再動手,管峰主的修為可承受不起!
管晗也會死在這里。
這話簡單卻也有效,明河真人確實不再試圖破壞他籠罩在君既明身邊的防護罩了。
他透過管晗的眼睛,凝視著君既明。
“敢問真人,這位道友名姓!
青云真人訝異道:“真人何必裝作不認識?”
難道真的是君既明?
明河真人驚奇不已:天底下當真有死而復生之事嗎?若是有,六百年前的事情能不能再來一遍?可是……預言真的是對的嗎?
青云真人看見他眼里的猶疑,但不過片刻功夫,那猶疑消退了。
無論預言對錯。
明河真人想到,自己其實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他就是君長明啊!碑斒菚r,青云真人說道,“閑云堂最新的話本主角,聽聞他當主角的話本極為暢銷!
明河真人:“……君長明?”
青云真人頷首。
明河真人懷疑青云在把自己當傻子糊弄。
面前這位“君長明”長得與君既明一模一樣,唯獨發色不同……這并不……不,這很重要!君既明的白發,是因他的體質特殊,如果死而復生的君既明不再是白發,是否意味著君既明的特殊體質沒有了?
他的目光又落到“君長明”持劍的手上。
愈發篤定了心里的猜測。
不會錯的。
這個習慣的動作……
是君既明的習慣。
鏡明城、素問城……他知道了多少霞舉會的事?對太衡宮是如何想的?對他這個師父是怎么想的?
明河真人有很多問題想問他。
兩岸浪濤漸落。
殘陽半隱入清江水。
他要從悟道中醒來了。
第150章 第150章
悟道是計劃之外的事。
君既明揮劍斬出后, 便陷入了一種玄妙至極的境界,由不得他自己控制。
因此,從悟道中醒來后的事情, 是有些超出他預計的。
譬如……
君既明的視線淡淡從管晗身上掃過。
是明河真人的神念。
他的“師父”也來了。
因著劍光掀起的高浪, 落下, 再度沒入滾滾清江水, 奔流不復回。
正如有些事情,發生了便是發生了, 過去了便是過去了, 沒有糾正的機會。
殘陽最后一點余暉也要落入清江水, 目之所及的天際有隱隱明月懸空。
一時之間,君既明心中難免百感交集。
只是他也知道,此刻并非感慨的時候,等著他去做的事有很多。
第一件,便是要回答明河真人的發問:“吞虹倚馬, 銀鉤橫秋。好一位少年英才!小友, 師出何門何派?”
何門何派……
君既明從前只有一個門派,只有一位師父。
但那是從前的事了。
自從在鏡明城外醒來, 知曉前世種種,君既明心里的師徒情分、血脈親情就已經煙消云散,片點不存。
桂小山也問過這個問題。
當時他的回答是……
“我是一名散修。”
君既明說道。
青云真人面色微變。說自己是散修,他就沒有光明正大帶走君既明的理由了!
離他們三人較遠的地方,眾人亦聽到了君既明的回答,議論紛紛。散修?那他們豈不是也可以爭取?
木無花眼睛一亮,正要說話, 瞥見錦衣男子望來的警告目光又焉了。
桂小山升起危機感,“瓊冬師姐!”
瓊冬聳肩, 拍了拍桂小山的肩膀,“他還沒說完!
桂小山說道:“我挺緊張的。”
“吃顆糖,壓壓驚!
瓊冬往他嘴里塞了顆糖。
滿嘴的桂花味。
桂小山不滿道:“師姐,這是我給你的糖啊!
“沒錯!杯偠Σ[瞇道,“物歸原主,正好!
桂小山若有所思。他越過瓊冬,不期然與郁衍對上視線。
郁衍朝他笑了笑。
桂小山品了品他的笑容,頗覺微妙地和瓊冬說道:“小衍兄臺怪怪的!
瓊冬思索片刻,猜到了其中的關竅!靶∩,郁衍他還是閑云堂的店主呢。依我看,他不像是會在物宜教久待的樣子,肯定還要回來繼續當他的店主!
桂小山疑惑:“沒錯啊,這肯定的。但……”
瓊冬微笑。
桂小山閉上嘴,在心里思索……對了!閑云堂,風花雪月閣!
明河真人意味不明,反問道:“散修?”
“正是!本让髅娌桓纳,“我無門無派,亦無父母血親,是一介機緣巧合入道的散修。如今,應青云真人的邀請,在玄清教做客卿。”
雖然事先不曾排練過,但青云真人立刻接話肯定君既明的說法。說完后,青云真人仔細想了想,發覺君既明其實并沒有說謊。
自己確實邀請過君既明——
前世的君既明。
當時在場作見證的是恒晞,只不過君既明拒絕了自己的提議……時過經年,舊事重提,青云真人是不介意的。
明河真人嗤笑一聲,“玄清教的客卿,對修為的要求未免太低了些!
難以想象這是一位渡劫境修士說的話。
青云真人一笑置之,淡淡說道:“修為高與低,不過身外之物。我輩修士,修的不僅是靈力,亦有心!
此話一出,莫名地高低自現。
明河真人的臉色有些難看。
“哈哈哈哈哈——”
當是時,高空中由遠及近傳來一陣大笑聲。
那聲音君既明很熟悉。他眉眼間浮現一縷笑意。
“明河真人,我風花雪月閣很同意玄清教的看法!”香風飄過,身著鑲銀邊藕粉色廣袖的游負雪施施然登場。他望向君既明,笑吟吟說道,“既然是客卿,自然不局限一家了。君道友若有性質,亦可考慮我們風花雪月閣呀。”
四目相對。
讀懂游負雪眼神中蘊藏的話,君既明頗覺無奈:他這是要等明河真人走后,來和自己算賬了。
游負雪總算是來了。
郁衍舒了口氣。
肯定君長明就是君既明時,他便用游負雪教授的秘法第一時間給游負雪傳了信。等到連綿十二樓地動山搖,意識到不太對勁時,他再度去信催促游負雪。
從頭到尾,物宜教的人沒發覺。
不過……桂小山似乎發現了。
他正在對自己怒目而視呢。
郁衍小幅度朝桂小山拱手作揖致歉。
“我就知道小衍兄臺打著別的主意……”桂小山嘀咕幾句。瓊冬說道,“這算是幫忙了。”
“我知道呀!惫鹦∩叫睦锸橇嗟们宓!翱上Ш銜剮煾笡]來。”
“他不能來!杯偠o桂小山傳音,“他要是來了,君兄的身份就是真的說不清了!
一個游負雪,尚可以解釋。
再來一個恒晞……另一位眾所周知的太衡宮大師兄的朋友,在世人眼中,君既明就真的是太衡宮大師兄死而復生了。
桂小山疑惑,同樣傳音回復:“師姐,君兄是不想承認君既明的身份么?如果不想承認,他方才為什么要出劍?”
“要的就是這一份欲說還休的含糊!杯偠降妆裙鹦∩侥觊L些,看得比他多一點,“承認了他是君既明,于情于理,他是不是都要回到太衡宮去了?可是你我都知道,太衡宮不是什么好去處。君兄以如今的修為回去,更是會頗受掣肘!
桂小山不禁點頭:“沒錯,是這個道理。君兄也知道,所以他不想回太衡宮!
“正是。”瓊冬頷首,“但他的身份遲早要藏不住,更何況,他今日在秘境中取了劍。”
桂小山代入君既明的處境,心下犯難:“所以……”
“君兄說了自己是散修,是我們玄清教的客卿不假,他可曾承認過名字?”
桂小山搖頭:“名字是師父說的!
“那不就是了!杯偠瑐饕舻,“君兄這是讓大家去猜呢。猜他是君既明也好,猜他不是君既明也好;蛟S,等這里的消息傳出去,各大勢力的修士都會在心中默認他就是君既明……”
桂小山恍然:“但只要君兄不承認,他就可以不是。”
桂小山明白了。
他又想起一件事,傳音道:“師姐,保有記憶的……不止我們吧?”
瓊冬同樣有所猜測!班,我猜還有其他人。但是信息太少了,不知道都有誰!
桂小山嘀咕道:“感覺小衍兄臺肯定有記憶。蕭兄……我不肯定!
瓊冬若有所思,“你這么一說,蕭戈是很不對勁啊!
桂小山問道:“哪里?”
“他太冷靜了!杯偠f道,“似乎早有預料!
……還有妖族的那個護法。他仍然全身籠罩在黑袍里,抱著沒有動靜的小孩兒,冷眼旁觀。
可是瓊冬記得,剛出秘境時,他在有意躲著自己的目光。
另一邊。
明河真人正在冷靜衡量場中局勢。
游負雪如今是大乘境。
場外,同為渡劫境的歸芳渡的視線如有若無盯著他。
面前還有一個難纏的青云真人。
管晗的身體也快支撐不住了……
縱然他心中覺得無所謂,可眼下這么多雙同道修士的眼睛盯著,他不可能不關照管晗。
拿定主意,心知今日無法討到好,明河真人出言告辭。
回到玄清教再從長計議!
他的神念抽離,管晗面色蒼白直直往下墜落。等他掉到清江里,太衡宮的弟子才上前來把他抱走。
游負雪一點都不怕得罪太衡宮,輕松道:“礙事的終于走了!”
他親親切切上前招呼君既明:“左右無事,道友有空來鑒賞話本么?是閑云堂專門以道友為主角撰寫的話本,如今可是閑云堂里最賣得最好的了!”
游負雪頓了頓,又說道:“閑云堂的話本借用了道友的形象,自還有一筆分潤費要給道友!
君既明:……真能扯。
他看了青云真人一眼。
青云真人意會,“游閣主,長明小友剛從秘境中出來,還是先讓他休息一會吧。稍后我請你來玄清教暫居地一敘!
游負雪很好說話:“行吧,我靜候真人佳音!
啊……
身上的氣勢更可怕了。
債多不愁。
君既明有話要先跟青云真人說,游負雪只能暫時往后稍一稍了。
桂小山與瓊冬同樣,只跟君既明問好了一聲,沒有多說幾句話的機會。
門被關上了。
他兩沒進去。
不請自來的游負雪看到這一幕,氣消了。主動走過去,和兩人寒暄。
桂小山先是覺著游負雪的態度太親近了些,但隨著游負雪開始問君既明有關的問題,他又警覺了。
是了,這是君兄從前的朋友。
桂小山思來想去,先給游負雪分了一包他自制的桂花糖。
游負雪挺新奇的。
自從當上閣主以來,用閣主這個身份的時候,幾乎沒人這么和他分享東西了。
“聽說夢云山的桂華常開不敗!庇呜撗┬柕,“這是用夢云山的桂花做的嗎?”
和他們一同蹲在門前的游負雪,不像是閣主,藕粉色衣裳又襯得他更加年輕了,桂小山總恍惚覺得他是同齡人。
“對呀!惫鹦∩近c頭肯定,“是恒晞師父和你說的么?”
“嗯,他和我提到過!
游負雪摸摸下巴,哎呀,這次他沒和恒晞打招呼……
不對,怪不到自己頭上。
舒徊肯定是最先來的。
但是舒徊沒跟他們說。
游負雪點點頭,嗯,不是自己的鍋。
桂小山莫名其妙看著他陷入沉思,又莫名其妙在一個人點頭,“……游閣主?”
游負雪回神,“不必喊我閣主!
“那喊什么?”
“我和恒晞同輩論交,你喊他師父,嗯……”游負雪打量著他。
桂小山表示:“我還喊君兄呢。”
“各論各的吧!庇呜撗┱f道,“你可以喊我游兄!
“那就算是朋友咯?”
“嗯,可以啊!庇呜撗┟翡J道,“你想問什么?”
桂小山和瓊冬對視一眼,問道,“是不是小衍兄臺給你傳的信啊。就是,郁衍,閑云堂在玄清教分店的店主!
游負雪摸摸下巴,“對了,你也是玄清教弟子。你們關系不錯?”
“當然!”
桂小山正欲再說些什么,面前緊閉的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