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171章
君既明將舒徊的話換了種說法, 轉述給了錦云逸。
在旁邊觀摩的巫靈月挑起眉毛。把錦言濟的身體當做工具,當做符陣的陣眼,擺放九種貼身物品作為鎮物, 再用鮮血為墨, 揮毫作符……嗯, 確實有幾分巫家的味道。
像模像樣的。
他靜默不語, 不曾說話。
君既明肯定能應付這點小事,再就是……錦云逸肯定會答應。
君既明要取的是普通的血液, 并非需要修士多年蘊養的心頭靈血。對神識清醒的錦云逸來說, 這些血液完全是可以再生的消耗品, 用了還能夠補上。
果不其然。
錦云逸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揮手間面前便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盆子,他直截了當在自己的手腕上劃了一道,血液奔涌而出,落在盆里。
“……”
君既明說道:“夠了。”
錦云逸這才停下。“巫先生, 不夠你再說。”
“……我畫的陣法用不到這么多血。”君既明說道, “等用完之后,剩余的記得及時銷毀。”
剛剛放出來的血新鮮, 效用更好。君既明沒再多說,將手中的粗毫符筆在血盆里吸滿了汁。
這道勘察符,他已經用過許多次了。
畫起來得心應手,即使更換了符墨也是如此。
頃刻之間陣成。
錦云逸感受到了,在巫先生停筆的那一瞬,九種物品在冥冥之中形成了某種共鳴,以錦言濟的身體為基底, 同頻共振,呼喚著、指引著……迷路的魂魄再度歸來。
錦云逸不自覺露出笑容。
是有用的!
但那共振轉瞬即逝!
錦云逸的心揪了起來, 不禁出聲道:“怎么回事?”
是啊!
怎么回事?
這也是木無花想問的問題!
他的心看見了隱約的聯系,可那聯系瞬息間就消失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木無花明白,這位巫先生真的有幾分本事。
自己先前的揣測太失禮了……
“他的魂魄被困住了。”君既明沉聲道。
相較于醫修說的“修士去不了的地方”,君既明所說的“被困住了”顯然更明晰一些,叫人一聽就明白。
錦云逸的心揪得更緊了,“困住?!是誰對我兒下此殺手?!先生,能查到被困在哪里了嗎?!”
君既明神色古怪,“可以。”
不僅可以,舒徊更是憑借與自己的共感,看到了自己眼中的畫面,認出了困住錦言濟魂魄的地方!
……那是無名淵的復返崖。
在君既明的神臺之中,舒徊說道:“復返崖是新生魔族魂魄醞釀新生之所,先前秘境中那批生靈魂魄都被哥哥你放了出來,全都去了復返崖等待新生的時機……”
說到這兒,舒徊頓了頓,“嗯,現在復返崖里等待新生的魔族數量太多了。如果不是哥哥你先前放出了瑯天秘境中的生靈魂魄,恐怕這位錦言濟錦少主的魂魄,早就排到了號,變成了魔族。”
從這個角度來說,君既明早就算得上錦言濟的救命恩人了。
世間因果巧妙至此,一環扣一環。
君既明失語片刻,方說道:“不能直接告訴錦云逸,他兒子的魂魄在無名淵。”
舒徊認可,問道:“我們怎么說?”
怎么說……
君既明的注意力轉向錦云逸。
君既明說完可以后就不再說話,錦云逸得不到后續消息,正滿臉焦急,心焦如焚,“先生!還請您明說。為了幫助言濟魂魄脫困,您需要什么,直接說就好了!”
君既明淡淡說道:“他魂魄所在的地方極為詭異,但我可以幫你把他的魂魄帶回來。”
這個人是巫家做了保證的,錦云逸不曾深思他話中的邏輯,只說道:“錦家愿意……”
君既明抬手,止住他的話,“錦家先前給出來的報酬,我聽巫家主說過了。我不需要。”
錦云逸愣了愣,“您想要換成別的報酬,也是可以的。凡是錦家能給的,我都可代表錦家做主。”
君既明微笑搖頭——旁人只能看到他搖頭的動作。
這也不要,那也不要。
這位巫先生到底要什么報酬?
錦云逸滿頭霧水,摸不著頭腦,心中不斷涌現出對錦言濟現狀的擔憂,他下意識說道:“錦某所說全無虛言。此處還有巫、木兩家代表可做見證!”
如果只是擔心自己事后反悔,大可不必!
他盯著巫先生。巫先生帶著面具,錦云逸看不到面具之下他的表情,只能通過他的語氣來判斷,偏偏他的語氣平靜無波,抓不到端倪。
錦云逸發覺自己那句話說完后,巫先生頓了會,似乎是終于要開口提要求了。
他松了好一口氣,屏息凝神等待。這是目前唯一一位不僅說出失魂癥,還能夠準確找到魂魄去向,并說能夠將魂魄帶回來的醫修!錦云逸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可是那位巫先生卻先說了一件在錦云逸看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錦家主,我雖出關不過一日,卻已對玄清教和霞舉會兩派的激烈斗爭有所耳聞。”
錦云逸怔了怔,略帶遲疑道:“錦家是支持巫家決定的,中道神州能夠對霞舉會發出通緝令,三族認可齊全。”
他這是在委婉表態,說他們錦家不可能和霞舉會同流合污。
話音落地,錦云逸聽見巫先生輕輕笑了一聲,又說道:“通緝令是發了,具體能不能將霞舉會賊人捉拿到位,就可以有計較了,對不對?”
君既明是有備而來。
中道神州巫、錦、木三族中,錦家相較其他兩族,對太衡宮的態度要更親近些。這可能源于多年前錦家有子弟去了太衡宮求學,并且成就斐然,如今還好端端活著,是錦家的坐鎮者之一。
錦云逸有些汗流浹背了。
這位巫先生說的是實話。
而且……
身為錦家家主,他其實是知道太衡宮暗中打通了不少關竅的,太衡宮必然和霞舉會有聯系。
只不過……
錦家稍微選擇折中了一點點么。
以至于錦云逸對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很沒有信心。
“錦家只是……”
他只說了前半截。
錦云逸自覺住口沒說下去了。
那一點心虛讓他沒辦法往下說,何況,此刻的錦云逸也反應過來了!
巫家是堅定站在玄清教那一邊的,這位巫先生更是巫新玉請來的巫醫,本就屬于巫家的陣營。
這是在讓自己站隊呢!
想明白了這一點,錦云逸爽快表示:“只要錦某還是錦家家主,定然會全力支持清繳霞舉會的事業,無論是否有人想要說情,都不會改變。”
雖然看不到面具后的表情,但錦云逸覺著自己這話沒說錯,那位巫先生對他這句話很滿意。
“錦家主,我要你的明確態度,確有緣由。”君既明淡淡說道,“等我將錦言濟的魂魄帶回來后,你自然會明白。”
錦云逸心中其實隱約有所猜測了:或許言濟魂魄的去向,是和玄清教一方很相關的地方。這位巫先生不說,是擔心自己誤以為他們同玄清教唱雙簧,故意設計了這一出戲。
這位巫先生確實是閉關太久了。
在巫家和太衡宮之間,他當然更信任巫家一些。
況且……
這個猜測也為自己查找真兇提供了些靈感。巫先生擔心自己誤以為是巫家和玄清教做的局……有沒有可能是霞舉會下的手?
巫家對剿滅霞舉會一事的支持力度前所未有,態度堅定無比,就連一向慢吞吞做決定的木家都被巫家說服了。
嘶!
越想越有可能啊。
況且如今霞舉會的狀態算不上很好了,強弩之末,垂死掙扎……除非太衡宮愿意當場出來給霞舉會站臺,那便成了太衡玄清兩派的道統之爭。
可太衡宮不可能承認的!
知道霞舉會的種種血債后,錦云逸摸著良心說是看不慣的,不止他,天下人但凡還有良知的都看不慣——如果太衡宮要承認自己和霞舉會的關系,那便是自斷一臂,將徹底失去仙門之首的威望地位。
嗯,這么一分析,霞舉會基本上大勢已去了。
錦云逸果斷說道:“剿滅霞舉會,實乃道義之所在,理應如此。不管先生能否將言濟的魂魄帶回來,錦某的承諾都有效。”
君既明微微一笑,對他的話不置可否,淡淡說道:“家主可以放心,我有九成九的把握。另外,未免引起真兇察覺,還請您照舊……”
“我懂。”錦云逸心領神會,“我要裝出言濟徹底沒有希望醒來的失魂落魄、歇斯底里,放心,不會露餡。”
說到此處,他扭頭看向站在旁邊的木無花。
木無花:“……”
他慢吞吞捏起手指,當著眾人的面發了誓言。
如此算是綁在同一架戰車上了,錦云逸頷首放了心。
正好,自己能夠借著這個機會釣一釣幕后兇手。他們做局的目的,肯定不止是取一條性命這么簡單。
……對了,說起來,自己為什么會去問新玉兄長有關巫家秘寶的事?
言濟得的是失魂癥,自己向新玉兄長借來巫家秘寶也沒有用啊。
很奇怪。
值得研究。
錦云逸暗自在心里記下來。
君既明已經將方才刻畫符陣的用具都收拾好,一副準備離開的樣子。巫靈月說道:“錦世叔不要送了。我們沒治好言濟,怎么能讓你相送呢?”
錦云逸了然點頭,“好,那你們自己走。”
第172章 第172章
離開錦家地界后。
巫靈月環顧四周, 無人尾隨,好奇問道:“錦言濟的魂魄去哪里了?”
他篤定道,“你肯定知道具體的地方。”
君既明笑了笑, “你猜到了么?”
巫靈月說道:“玄清教沒有容納魂魄的地方, 嗯……我猜測跟你家徒弟有關系。”
“嗯。”君既明頷首, “阿徊認出來了, 錦言濟的魂魄在無名淵的復返崖。”
巫靈月:“復返崖……”他念了兩遍這個名字,“聽著像是輪回之所。”
君既明挑眉:“對。阿徊說那兒匯聚了新生魔族的魂魄。”
“……錦言濟的魂魄混進去了?”巫靈月瞬間反應過來, “好歹毒的手段!”
如果錦言濟的魂魄被誤認為是魔族的魂魄, 被復返崖重塑成為新生的魔族……中道神州的錦言濟就真的死了。
巫靈月說道:“你說有把握將他帶回來, 想來如今他的魂魄狀態尚可。”
君既明簡單解釋道:“機緣巧合,復返崖里近期想要新生的魔族很多,錦言濟暫時沒有排上隊。”
灰霧荒原的事就沒有必要告訴巫靈月了。
巫靈月聽完,說道:“倒是幸事……等會就出發么?”
君既明說道:“我和阿徊去就好了。巫家九疑山還需要人手。”
“我已經讓阿爹安排下去了。”巫靈月說道,“錦家我來盯著。霞舉會想要做局, 肯定還要出面和錦云逸接觸。”
幕后真兇其實不做他想, 只可能是霞舉會。
“他們想要用錦言濟的死來嫁禍巫家,掀起中道神州的動亂……”巫靈月冷冷說道, “這個算盤打錯了。”
君既明坦誠道:“你們應當是被我牽連了。”
無論霞舉會的所作所為,最終將造成多少連鎖反應,最核心的一點肯定與自己有關。“身為修士能夠死而復生……恐怕誰都想知道方法吧?”
巫靈月說道:“知道了又如何,他們都復刻不了。”
自家的秘寶也是中看不中用的家伙……
但這并非他們巫家人失去了秘寶眷顧。
只不過天地有限,秘寶眷顧也無法令他們同先古時涅槃重生了。
巫家人坦然接受了天地有限這一點,只是天底下總有接受不了的人。
想到這兒,巫靈月看了君既明一眼。
舒徊費盡心機, 用盡手段,從天地處換來了君既明的重生……這打破循環的唯一一次例外, 是否可以換來更長久的例外呢?
巫靈月很看好他。
這次故人再見,他發覺君既明的本命修法變了。
既不是太衡宮的秘傳,也不是玄清教的道術……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恐怕是君既明自創的修法。憑借他的天賦造詣,自創修法并非難事。
巫靈月看到他的時候,時常有一種身見天地的感覺。
那門修法不普通。
君既明跟著巫靈月回了趟巫家,把看診的結果同巫新玉說了。
巫新玉同樣十分愕然,回想了一番自己與錦云逸相交至今的種種,“云逸首先會相信我……但如果言濟死了,恐怕就不一樣了。”
君既明說道:“幸運的是,錦言濟還活著。”
霞舉會不清楚無名淵里的情況,不知道復返崖如今的盛況,這個局并沒有成功。
巫新玉果斷道:“你們啟程去無名淵吧,中道神州的事有我來處理。”.
妖族。
離奴望著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信件,沉默不語。
他心中糾結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伸手。
打開了信件。
墨字躍然入眼。
第二日,他如約到了信件中所說的地點,見到了等著他的人。
“……你們來妖族,太冒險了。”
離奴冷冷說道,“萬一被妖族發現,將你們困住,你們可就出不去了。”
“你不也是妖族?”瓊冬看著他空蕩蕩的雙手,“沒見到你要抓我們啊。”
站在她身邊的郁衍點了點頭,“看不出來。”
離奴:“……”
他沒有理會這個話題,緊接著說道:“暫時不會有妖發現這里,你們傳信給我,想說什么事?”
他的目光落在瓊冬身上,“你在秘境中是一只兔妖……你也有妖族血脈。”
瓊冬摸了摸鼻子,“我其實一點兒也不愿意承認,畢竟我只有一個娘親。但是……來都來了,對吧?”
離奴敏銳道:“有妖找過你。”
“真聰明。”瓊冬說道,“確實有幾撥妖族找過我。”
……幾撥?
離奴敏銳意識到了瓊冬的妖族血脈不一般,“你是哪位大妖遺留在外的血脈?”
瓊冬聳了聳肩,“我也迷糊著呢。但是他們都說要擁立我回妖族,把現在這個妖皇趕下來。”
離奴:“……”
他提醒道:“我是現任妖皇的護法。”
“我知道。”瓊冬說道,“我和郁衍都打聽過啦,你本來是小妖,得蒙這位妖皇賞識才提拔為護法的。不過,你真的認他么?”
瓊冬仔細回憶過了秘境內的種種過往,她認為離護法和妖皇的關系并沒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好。
找到智囊郁衍商議后,他們兩達成了一致看法,索性親自來了趟妖族見他。
離奴再度沉默了。
他真心認殿下為主人嗎?
他只是一只貓妖,吃過百家飯。
就連霞舉會的飯也吃過。
他的心本無定所。
他避開了瓊冬的問題,主動發問:“你們想篡位?”
瓊冬笑瞇瞇:“太直接了吧?我們只是想換個妖當妖皇。至于換成誰……還沒想好。”
離奴笑了聲,“不能和霞舉會有關系,對么?”
“對。”瓊冬說道,“霞舉會,太衡宮……都不行。這個我們可以之后再討論。”
她看著離奴,直截了當,“篡位的事,有沒有興趣?”
“……我該是有,還是沒有呢。”
瓊冬說道:“你的心怎么想。”
離奴:“……”
他沉默著。
如果拒絕,那就又是敵人了。
捫心自問,離奴并不想又當一回敵人。
他心里如此想著,終于拿定了主意,說道:“……算我半個。”
瓊冬:“半個?”
什么叫做半個?
離奴說道:“不錯,就是半個。”
瓊冬疑惑,郁衍抬手攔住她繼續問,同離奴說道:“我知道了,那就算半個。”
他給瓊冬眼神示意,瓊冬愣了愣,然后恍然大悟,把自己和郁衍商議過的計策中需要離奴做的那一部分拿了出來——他們早就寫好了。
離奴:“……你們這是完全沒想過我不答應的情況吧。”
瓊冬抱拳:“太聰明了!”
離奴:“……”
他默默接過來,將上面寫的看過后,揮手將紙條碎成了粉末,“我知道了。那你們現在是回玄清教?”
瓊冬看向郁衍。
郁衍搖了搖頭,“我們會暫時留在妖族……等到這件事結束。”
離奴皺了皺眉:“你們住哪里?我身邊還有其他人盯著,不方便給安排你們。”
“不必擔心我們。”郁衍說道,“我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再聯系。”
離奴問:“還是和昨天一樣?”
莫名奇妙在他房間內出現一封信。
郁衍點頭:“放心,只有你身邊沒有人時才看得到我們的信。”
“……好。”離奴點頭,“那就說好了。”
說罷,離奴率先離開。
“保重。”
他留下了兩字。
瓊冬看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同郁衍說道:“可靠么?”
郁衍說道:“沒關系,我們做了兩手準備,不是么?”
瓊冬說道:“我的直覺告訴我,可以相信他。”
郁衍笑了下,“無論如何你我此行的目的都不會變。”
現任妖皇所在的妖族,是霞舉會、也是太衡宮的有力盟友,這一點是無可否認的。而他想和瓊冬一起,就像舒徊把魔族的格局全部重塑了一樣……將妖族的血也清洗一遍。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凡留下一絲縫隙、一點機會,都會被抓住進而再度復生。
因此,更要提前將它的爪牙拔掉!
將它能夠依靠的力量一一削去……
郁衍知道自己入局了,就像在瑯天秘境中那樣,他不滿足、也不甘于只當一位看客。
或許。
或許在自己知道六百年前真相,了解預言內容憤然下山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入局了。
入局并非壞事。
他心意通暢,絕無半分后悔,道途亦不會受損。
瓊冬偏頭打量他,“嗯,走吧,我們該去見一見那些想請我來的妖族了。”
他們來妖族,事先同青云真人以及瓊冬的師父稟告過,沒有被誰阻攔。
冬長老則是多叮囑了兩句。
瓊冬身上的妖族血脈,是她修道途中注定要面對的劫數。玄清教幫她推遲了太久太久,可無論如何推遲,這都是她必須要面對的劫數。
是劫數,就早晚會來。
直到你選擇應劫的那一天。
……既然總會應劫,與其猝不及防踏入,不如做好準備,坦然去面對。
冬長老自認沒什么好教給瓊冬的了,這些年她將瓊冬視如己出,該教授的都教給了她。
她也明白,瓊冬選擇此時過去,多少有幾分桂小山的原因……但這些驅使瓊冬應劫的理由,也是她劫數的一部分。
第173章 第173章
無名淵入口。
君既明站在這兒, 神態莫名。
舒徊問道:“哥哥?”
“……總覺得,我不久前還在里面。”君既明說道,“有些感慨罷了。”
他感覺到小花晃了晃, 獻寶一般同他說道:“等進去了, 哥哥就會覺得不一樣了!我改了好多東西!”
君既明笑起來, “好。你找了人接我們?”
他看向入口處顯現出來的一道身影。
那是一個魔族, 他在連綿十二樓中見過。
舒徊不情不愿,勉強道:“嗯。等會到了無名淵, 我要回到本體中去了……飛衡對無名淵里的情形熟悉, 讓他帶著你會方便些。”
“原來如此。”
還是要回到本體中去么?
有什么辦法, 將阿徊的本體從無名淵里解放出來呢?
君既明很在意那條鎖住舒徊的鎖鏈——總覺得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安慰舒徊道:“我們還可以通過契紋對話。”
他們都身處無名淵,契紋的神念傳音并不會受影響,算是聊勝于無了。
舒徊勉強點頭:“嗯嗯。”
觀察到這邊說得差不多了,飛衡主動上前來,給君既明介紹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君既明說道:“我知道, 我們在瑯天閣見過。飛衡道友, 你我以道友相稱就好了。”
尊稱還是免了。
飛衡等了兩秒,見舒徊沒提出反對意見, 遂如善從流喚道:“君道友。”
君既明跟在他身后進入無名淵。
一只腳邁過無名淵的瞬間,君既明便感知到了小花的離開。
他離開了他,短暫的回到了無名淵的深處去。
君既明抬頭眺望那一處:“那是哪里?”
飛衡看過去,說道:“是淵水的盡頭。歷代魔尊的居所也在那里……尊上奪取魔尊之位后,按照歷代魔尊的習慣,住在那兒。”
君既明懂了。是小花住了四百年的地方。
他想了想,“飛衡道友, 請先帶我去一趟復返崖吧。”
先把錦言濟的魂魄從復返崖里撈出來。
飛衡欣然答應——舒徊吩咐過了,都依著君既明的意思來做。
復返崖同樣在無名淵的深處, 要去復返崖,必然要經過無名淵里的種種景點。
飛衡一一給君既明介紹,君既明將它們和前世打仗時所見到的情形一一對應,發覺舒徊那句話說得不錯,他確實改了很多東西。
無名淵內修建的房屋風格完全參照地上的來,撇去這兒終年不見日光的特點,看起來幾乎要和外界一模一樣了。
同他在灰霧荒原里神游之時所見一般無二……只是魔族的數量更多了。
奇駿險山下的血色花田濃艷,君既明指點過去:“那是?”
飛衡微妙沉默瞬息,說道:“那是魔族的處刑臺。”說罷,他輕咳一聲,放低了聲音,“四百年前,那些牽涉到……無名淵的魔族,都是在那里被尊上殺掉的。”
舒徊說要入鄉隨俗。
于是那些魔族都在處刑臺上結束了生命。
而所謂的入鄉隨俗……
他看向君既明,說道:“雖說魔族有復返崖醞釀新生的魔族魂魄,但是……根據魔族的傳說記載,在處刑臺上死去的魔族是回不去復返崖的。”
相當于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君既明沉吟道:“那他們去了哪里?”
飛衡愣住,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聞言,君既明沒追問。他的注意力轉到了淵水上,這條流經整片無名淵的河流——他前世并沒有關注的河流。
淵水厚重,深深如板結的泥塊,但是下方又有細微的靈力流動……
更重要的是:
他和飛衡行至復返崖前,淵水同樣一路相伴而行。
君既明看著面前霧氣繚繞的復返崖,“這兒是淵水的源頭?”
飛衡點頭,“對,淵水是從復返崖流出來的。”
太像了……
實在是太像了。
像到君既明不得不去思考——萬物一體兩面,分陰陽晝夜。無名淵與無名淵外面的世界,是否就是天地的一體兩面呢?
所謂的修士不入輪回……可那些秘境中的生靈魂魄,都來到了復返崖,在這兒排隊等著成為一名新生的魔族。
這就是輪回的一種形式啊!
自己從灰霧里拿到的天地碎片,能不能在無名淵試探出動靜?
君既明壓下心底紛涌的思緒,“阿徊跟你說過了么?我是來復返崖找人的。”
“說過了,我們直接進去就好。”飛衡皺眉,“只是……有一件事我沒想明白,人族修士的魂魄怎么跑過來的?知道這件事的第一時間,我已經安排魔族查探緣由了,可是復返崖內并無異樣。”
他憂心忡忡:“霞舉會難道埋下了我們沒發覺的暗手?!”
這件事情,君既明也想過,并且在來的路上和舒徊討論過了。舒徊認為霞舉會不可能有暗手,之前涉事的魔族都被他殺光了。當然,如果真的還留有暗手,舒徊也準備直接再殺一遍。
君既明立時無言。
都殺掉,是一個簡單粗暴有效的方法。
不過……假若真的是霞舉會的暗手在起作用,那更是證明了霞舉會其實辦不了大事:他們能夠將錦言濟的魂魄引來無名淵復返崖,卻沒辦法左右他的魂魄投胎為魔族的順序,以至于讓錦言濟有一線生機破局。
足以見得他們不足為懼。
聽完君既明的轉述,飛衡認為頗有道理,他觀察著復返崖內的霧氣潮汐軌跡,等到霧氣們漸漸變淡的時候才往里面走:“就是現在!君道友,我們進去!”
君既明緊跟在他身后,進入復返崖。
復返崖內部同普通的山崖沒有區別,只是他們行走的道路兩旁都是繚繞的霧氣——用飛衡的說法,這些霧氣就是還沒聚合的魂魄,等到排到號的那一刻,他們才會聚合,在這之前,他們都是沒有意識的散霧。
飛衡說道:“快要聚合成功的魂魄,都有單獨的地方居住,我帶你過去……他們長得都是一個樣子,我無法辨認。”
君既明說道:“無妨,我帶了能夠辨認錦言濟的道具。”
他把錦云逸的血帶過來了。
飛衡將他帶到了地方,魂魄們游蕩出來,扎堆站著,沒有五官白茫茫一片,很是晃眼。
飛衡頗有眼力見的轉身不觀察他的動作。
君既明:“……我用的不過是一般的道術,不必避諱。”
聽他如此說,飛衡才允許自己的好奇心冒尖,“一般的道術?”
“嗯。”君既明說道,“只是普通的血脈尋親術。”
他將錦云逸的血點燃,血色的煙霧徐徐升起,向前飄走……指引方向。
那一細條的血色煙霧纏上了一個白茫茫的魂體。看著比其他的更凝實一些。
君既明隔空將他和血色煙霧一道擒來,上下打量片刻:“他的魂體狀態很好啊。”
沒在這里受到排擠。
飛衡動了動嘴唇,遲疑道:“這個魂體……是不是在分裂?”
緊接著,君既明也見到了。
面前這個凝實的魂體從中間裂開,分成了一大半和一小半。這兩半都各自變成了沒有五官、卻有人型的魂體。
被分裂過程彈開的血色煙霧在空中盤旋一會,毫不猶豫的找到小一點的那個人體,繼續纏上去。
君既明:“……”
他要收回前言了。
飛衡微妙道:“這是……跟其他的魂體融合過了。”
君既明把小一點的單獨拎到面前來觀察,這回他吸取教訓,用靈識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融合的時間不長,還能夠變回來。 ”
“哈哈、那就好……”飛衡尷尬解釋,“復返崖的魂魄們都是這樣誕生的,融合、吞噬、合一……畢竟來到這兒,就沒有自己的意識了。”
這里是無數魂魄的聚集體,所有的魂魄散落在這兒,碎成了許多片。有一個魔族要新生,就撿一撿,拼成一整個魂魄。
君既明:“……”
他委婉道:“得把規矩立起來。”
“唉!”飛衡嘆了口氣,“這不是人手不夠么?復返崖關乎魔族繁衍,有資格來這里的魔族屈指可數。”
君既明暫時無意深入參與魔族建設,他將早先準備好的白玉養魂瓶拿出來,把那小半確認過是錦言濟的魂體團起來往養魂瓶里塞,“他的魂魄需要溫養一段時間才能回去。”
否則身強魂弱,魂不壓身,照舊會有不小心離開身體的風險。
來復返崖的要事做完了。飛衡問道:“那接下來君道友想去哪里?尊上說了,要我全程陪同。”
來都來了……
但附近的霧氣魂體太多,不適合做試驗。
君既明說道:“先離開復返崖吧。”
飛衡帶他沿著原路返回,然后發覺君既明口中的“先離開”真的就是簡單的暫時離開復返崖的意思——
出了復返崖,君既明又走了幾百米的一小段距離就站著不動了。
他佇立淵水旁邊,垂眸觀察著淵水。
飛衡摸不著頭腦,在一旁靜靜待著,等君既明說下一個目的地。
等著等著……
君既明身上的氣勢驟然爆發出來,往上升了一個境界。
飛衡:“?”
怎么還突破了?!
不是就看了看淵水么!
第174章 第174章
淵水是靜默的, 無聲的,厚重的。
它是無名淵地靈的化身,流經之處皆為無名淵的領土, 孕育無名淵內的蕓蕓魔族。
君既明低頭望著淵水。
淵水是極黑的, 看不到他在水中的倒影。
君既明不期然想起舒徊說過的那句話:人族修士的靈氣屬長天之陽, 魔族的靈氣來源無名淵, 屬極暗之陰。一陰一陽,正合對照相生之理……二者同處一源, 都是此間天地的一部分。
為什么他們不能本來就是一起的?只不過或許出了什么意外, 才誕生了無名淵的魔族, 而不是修士游經此地再入輪回……
君既明越想越覺得是這個道理,越想越覺得自己并沒有想錯。
他從灰霧荒原得到的就是天地碎片,誰又規定了這樣的碎片只能有一塊?
無名淵的入口也很符合秘境的模樣,仔細想來,與灰霧荒原的入口是有幾分相似的。
君既明沉吟著, 在腦海里呼喚已經認自己為主的、屬于灰霧荒原的靈念, 企圖讓灰霧荒原的靈念在這里出現。
“……”
隨著他的呼喚,君既明清晰無比感知到自己的意識離開了自己的身體。
他的身體仍舊站在淵水邊。
但他明白, 真實的自己已經不在那兒了。
他感知著身邊涌過來霧氣。
他陷入了另一片與灰霧荒原類似的地方,但是神識感知比灰霧荒原輕松一點……如果說灰霧荒原是很久沒有主人修繕的家,這里便可以視作隔三岔五有人過來清掃。
至于這個清掃的人是誰……
不做他想。
君既明心中涌現了一個名字。
他站在這兒,對著茫茫的霧氣說道:“來者是客,當主人的不出來見一面么?更遑論我家小花給你打了四百年的工。”
霧氣蛄蛹片刻。
君既明見著了一個虛幻的影子。
在這個影子的身上,可以看見千千萬萬道不同的人影……他們倏忽閃現,又變成他面前的、虛幻的意象。
君既明恍然:這就是修士的天道?是頭頂昭昭日月, 四時星辰流轉的規律?
他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問的。
但那道靈念影子開口就是一句:“他不是白打工, 我付了報酬的!”
“報酬的內容……是把我復活,對么?”君既明輕聲問道。
靈念沉默了一會,君既明感覺到它飛到自己身邊轉了一圈,緊接著,又聽到靈念開口:“你,很不錯。”
“咳,對。我們的交易內容是他給我打工,我幫你復活。”靈念飄遠了點,感慨道,“復活你可真費力呀。”
“……多謝。”君既明說道,“為什么要將我復活到十七歲呢?”
君既明仔細想過了,卻想不明白,十七歲的時間節點,究竟是哪里重要?
靈念說道:“難得能夠見一面……舒徊現在聽不到我們說話。嗯,我跟你說清楚吧。今天的話,你可不能告訴他。”
君既明若有所思:“請講。”
從哪里講起呢……?
靈念想了好一會兒,決定先回答君既明的問題:“你前生體質特殊,經由霞舉會的陣法引導,一身修為盡化天地,我無法為你取回來,也無法將你的特殊體質還回來,只能為你重塑身體的其他部分。特殊仙體無法還原。”
君既明說道:“此事我早已注意到。只不過雖無特殊仙體,但我的經脈靈臺靈根等等皆與前世等同,并無不便。世人修道,修的亦不是天資如何聰穎。”
“你能理解就好……”靈念認為互相理解是它跟君既明坦誠的第一步,“當然,這和定位到十七歲沒有關系。”
君既明:“……那你解釋這一段是為了?”
“沒有特殊仙體,你的發色與先前不同了呀。”靈念理所當然說道,“你們人族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不跟你說,怎么知道你是否介意呢?”
“哦?”君既明輕聲反問道,“你身為天道,不是全知全能么?”
誰料靈念猛然搖頭:“我可不是天道!”
“你不是?”君既明再度認真感知靈念的特質,末了,誠懇道,“無論怎么看,你都是此間的天道。”
“……天道無靈。”靈念說道,“你可以將我理解為天道的代行者。嗯……我是被天道丟出來解決麻煩的,只有一點點天道的權限。”說罷,他掰著不存在的手指算了算,嘀咕道,“我也才四百歲而已呢……”
四百歲?
君既明神色微妙:“解決麻煩……你要解決的麻煩不會是阿徊吧?”
他空著的手下意識想要去摸劍柄。
念隨心動,他的本命劍投影驟然出現在了此地,切實能夠被他觸碰到。
靈念:“……”
原來是大煞星教小煞星!
一脈相承……
它弱弱說道:“且慢動手。首先,雖然我確實是被天道扔出來解決舒徊這個麻煩的,但我并沒有想要殺他。相反,我和他有商有量的達成了交易,交易相當愉快。”
嗯,它自我感覺應該是挺愉快的——交易雙方都拿到了滿意的報酬。
“呵。”君既明唇間逸出一聲輕笑,“你不想殺他……是你不想殺,還是你不能殺?”
靈念隱隱流汗:“……”
這是個聰明人。
靈念糾結了一會。它能夠感知到君既明體內生生不息自行運轉的功法靈力,極其完美無瑕的循環……羨慕,想要。糾結的靈念把自己團起來,悶聲道:“這就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
君既明拍了拍手,“你慢慢說,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啊。
誰知道舒徊什么時候醒來?
靈念不糾結了,當機立斷一口氣說了個干凈:“事情要從幾千……額,幾萬……算了,總之就是,你也發現天地不對勁了吧?”
君既明說道:“我得到過一枚天地碎片。”
“嗯,我知道。”
或者說,正是看到君既明得到了天地碎片的認可,靈念才覺得這個新的方案有極大的成功率。
靈念接著說道:“天門緊閉的原因很簡單,天地有缺,以至于修行有成也無法獲得天地的支持飛升。也是因為天地有缺,天地間由修士負責的那一道靈力循環無法自成體系了……所以修士無□□回,而是分成了兩撥人。”
對上了。
君既明問道:“一部分修士在外面,一部分修士在無名淵里當魔族,對么?”
“對!”
真聰明啊,一點就透。
靈念點頭:“沒錯,就是這樣。當然,還有一部分修行不到家的修士,他們的魂魄會隨著散開的靈力化入天地間沒有靈智的生物里去……大體上就是這么一回事。”
君既明若有所思,“你們想恢復循環。”
“……確切的說,是天地必須要恢復循環。”靈念沉重道,“如果不恢復循環,大家都會死。”
君既明:“多久?”
靈念:“什么?”
君既明重復道:“多久——我是說,多久會死?”
“額……”靈念想了想,預估了一個數,“也許是幾萬年吧?天地總是緩慢的,你知道。”
它警惕觀察君既明的神態:“你難道想說你不參與進來?”
君既明微笑:“我似乎沒有選擇。”
阿徊已經上了這條船,他只能選擇同舟渡。
靈念卻說道:“你也可以選擇陪他待在無名淵?或者,他的靈種真身同你結了契約,他的神魂寄居在里面,你一樣可以帶他離開……如果不是無名淵的循環必須要他相助,我不會強制讓他回來的。”
不對!
靈念捂住嘴巴——
我不是要勸說君既明答應嗎?!怎么還給他出主意呀!
靈念急得打轉轉。
君既明笑了一聲。
靈念警覺看過去——
“那有什么意思?”君既明說道,“他的本體依然被束縛在這里。”
靈念聽見君既明說:
“我不喜歡這樣。”
花應該全心全意看著主人。
君既明說道:“好了。來說一說吧,為什么阿徊能夠幫助你梳理天地循環?為什么你不能殺他?”
靈念:“因為他的身份。”
“身份?”
意味深長的兩個字。
君既明追問道:“什么身份?”
“先說好了,我只能說我知道的部分。”靈念說道,“在成為你的花,你的徒弟之前,他也有他的身份……他是天生地養孕育出來的靈,本該由他在誕生靈智后得道合天,鏈接天地破碎的循環。如此一來,天門自然而然會重新開啟。”
君既明的臉色卻陰沉著:“你的意思是他會死。”
“死?”靈念搖頭,“這不算死。他得道合天后,仍然是清醒的。”
“那不是更痛苦嗎?”君既明說道,“神志清醒,雖能高居云間攬九天勝景,卻不能切身其中。”
靈念想了想,坦誠道:“我不懂。不過,如果他沒有遇到你,也許就不會屬于人的欲望吧?”
君既明沉默。
靈念繼續說:“他被你的血氣吸引,同你結緣,又因你渴望成人……簡單來說,和你結契也是他的執念。對了,這是你復生十七歲的原因,唯有將你的狀態復生到你與他結緣之前,你才能跟他結契。”
君既明重復:“也是……”
“另一個執念,當然是讓你復生。在你死了以后。”靈念攤手,“他胡亂搞了兩百年。讓他這么搞下去,根本等不到他得道合天的那一天天地就會崩潰。天道就把我丟出來,讓我解決這個麻煩。”
所以……是四百年前,見到天道的靈念后,舒徊才看似放棄了尋找自己的復活之路,隱居在無名淵不出來,實則是他與靈念達成了復活自己的交易。
這念頭一閃而過,君既明有更關心的事情,“他幫你梳理循環的代價是什么?這意味著他還是會得道合天么?”
靈念搖頭:“他是橋梁,銜接起靈氣循環里中斷的那一部分……他的本體在這里,就足夠了。所以我先前會說,你也可以把他的靈種真身帶走。至于是否要得道合天……我想他不愿意吧?”
君既明說道:“你分明很懂人心么。”
靈念謙虛:“是么?我還覺得四百年太短,我有許多沒學明白的地方。”
君既明笑了笑,“你給我準備的籌碼是什么呢?讓阿徊從循環中解脫,我需要支付的代價。”
“說實話。”靈念飄近了一點,“我本來沒想過這個辦法,畢竟你是修士,是人族,看起來不像是能夠使用這個辦法的樣子。”
“但你改變主意了。”
“你能和天地之靈化生的舒徊簽訂靈契,能夠成為天地碎片的主人……必然有過人之處。”靈念說道,“只是我先前不曾與你接觸罷了。”
君既明冷靜道:“你再夸一萬句,我也不會激動的。還是直說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第175章 第175章
空曠宮殿中, 滿宮的碧綠藤蔓都因為一人的到來而搖曳。
藤蔓上的長生花一朵接一朵的綻放,在外面遠遠朝拜宮殿的魔族們面面相覷:尊上今天心情很好嗎?許久沒有尊上的消息了。
君既明行走在宮殿的正路上,與灰霧荒原中他神念一至則來不同, 這回他的腳切實踩在了白玉地磚上, 四周的藤蔓想要涌來圍著他又被主人克制住。
君既明無奈一笑。
靈念告訴他, 舒徊現在正在沉睡中, 為的是盡可能快速的完成這階段需要舒徊協助的循環梳理……他和靈念的對話,舒徊沒有聽到。
他現在來到這里, 舒徊也不知道。
一角飛檐從他的眼角余光中掠過。
君既明靜靜想到, 這就是舒徊居住了四百年的宮殿。此處雕欄玉砌, 端得是光彩溢目……
到底是冷清了些。
一個人住這樣冷的,這樣黑的宮殿,該有多寂寞呢?
他想起自己從前養花的時光。
長生花分明是向陽的植物,喜愛沐浴陽光的。
可是此處終年不見日。
即使長生花只是舒徊最初選擇的形態,可是君既明知道——舒徊早就接受了這個形態, 也不曾想過改變。
那些花的習性在他身上仍舊有跡可循。
君既明站在兩扇繁復雕花的門前。
緊閉的門。
里面是舒徊的真身。
他從和靈念的對話中清醒后, 告知飛衡自己要來這里找舒徊。飛衡聽舒徊的吩咐,不問為什么, 就把他帶過來了,飛衡停在宮殿外沒有進來。
正好,君既明也想一個人來見小花。
君既明推開門,縫隙處傳來開合的聲音。
殿內仍舊是幽暗的。
他放輕腳步,聽到鞋子落在宮殿地磚上的響聲,面前這段路的盡頭是一方高臺,高臺上有一張寬闊的大椅。
上面坐著他的花。
君既明一步步走近, 邁過臺階,來到他的身前。
他低頭, 見到閉著眼的舒徊。
這雙眼睛睜開的時候,眼皮底下的瞳孔會是什么顏色?君既明覺得應該是暗綠色。
他見過的。
在灰霧荒原中的匆匆一瞥里,他記得這雙暗綠色的眼。
只不過現在他看不到。
他養的花長大了,是這處幽暗宮殿中唯一的顏色。
君既明輕呼一口氣,抬手摸了摸舒徊的臉頰。
有些冷。
他再往下去看,礙眼的、碧色的鎖鏈仍緊緊系在舒徊的腳踝上,沁著血色。
【你不能斬斷鎖鏈。】
靈念告訴他的:【鎖鏈是舒徊自己創造出來的。四百年前,他化形成長生花,從本體上砍下兩節藤蔓,浸泡過他的血液,方才改造成了這一雙鎖鏈。】
【鎖鏈與他,本是一體。你斬斷鎖鏈,就是在殺他。】
君既明盯著淡淡散發著幽碧光的鎖鏈,是了,這確實是藤蔓……他摸上去,所感受到的質感與長生花藤蔓無異。
這是舒徊身體的一部分,只是他先砍了下來,又接了回去。
但這也是輸送的管道。
靈氣循環就通過這輸送管道構建。
……君既明還是要拆了它。
他松開搭在鎖鏈上的手,直起身。
【天地有缺,才是一切的起始。】靈念同他說,【你要將他從循環中解放出來,唯一的辦法是讓天地循環重新接續。當天地可以自行循環,不再有缺后,自然不會強求他得道合天彌補缺陷……這就是唯一的解。】
【我要你做的事,就是這個——將天地循環重構。】靈念說,【這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等天地循環重構,天門有了能夠支撐運行的能量,會自然而然的再度開啟。】
君既明當時反問:【我?】
【你。】靈念無比肯定,【你難道沒發現你現在修行的功法很奇特么?】
君既明說道:【我前世所修的是太衡宮的《太一神霄本源經》,太一演化萬物而化萬千,這本秘法直至渡劫境。根據太衡宮記載,飛升之上亦可修行。】
【哈哈哈哈,我知道,你是想說,為什么只有你可以做這件事,別人做不到,對么?】靈念說道,【可你現在的功法也不是太一的本源經啊!陰陽四時,五行生滅……俱在其中。你體內的靈氣循環太完美了!】
【……你跟太一很熟悉?】
【太一……】靈念笑了笑,【有過一面之緣吧。你飛升之后,或許也能見到他。】
君既明搖了搖頭,【我暫時不想。】
【沒關系。】靈念說道,【重構天地循環,不需要你飛升,也不需要你得道合天。】
君既明問祂:【那我究竟要做什么呢?如今我修煉的這門心法,是我在《太一神霄本源經》的基礎上自創的,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取。】
【哈哈哈哈!】靈念又是一陣大笑,當頭棒喝道,【道本無名,何須取名?世人看道,修道,行道,世人有一萬種道,道就有一萬種名字。隨便叫什么,剝離一切的外物,道仍然是道。】
祂幽幽道:【如生死,如陰陽,萬事萬物由道演化,在道的疆域中枯榮……一朵花可以是道,一陣風可以是道,一片葉可以是道……你悟道數次,難道真的沒有窺見道的本質嗎?】
君既明沉默。
靈念繼續說道:【況且,你比旁人更有一番經歷。現在想來,這經歷也是前緣。】
君既明問祂:【是什么?】
【你死過一回,又活了過來。】靈念說道,【生死之間,你自是不知道時間的,但這生死輪回的印記確實在你的魂魄內留下過痕跡,以至于你能順暢整合感悟,在太一的基礎上創立新法……六百年內,你的魂魄仍然在觀察著世間的一切,直到被我復活為止。】
君既明想了想,沒有立時否認,卻問他:【但是我不記得了。】
【魂魄的記憶,只在魂魄中。】靈念不理解他的想法,【忘記那一段記憶不好嗎?那一段記憶枯燥得很,現在你既忘記了枯燥,又獲得了感悟,難道不是兩全其美?】
君既明說:【我就是想要想起來呢?】
他既然看見過,就不能忘,也不想忘。
靈念:【……那你就更要重構循環了。】
祂對君既明解釋道:【我不想誆騙你。】
畢竟大家還是要長期合作的嘛!這又不是一錘子買賣……萬一,祂是說萬一,萬一天地又出現爛攤子要收拾怎么辦?
【重構循環的過程中,你可以短暫的恢復到魂魄的狀態,如果你做得到保持心神穩定,就有可能記起那段魂魄時的記憶。】靈念說道,【但我要事先申明,回憶起來的不一定是你想見到的。】
【……沒關系。】君既明說,【做與不做事兩碼事。】
【好吧。】
不理解,但尊重。
靈念繼續說道,【舒徊可以幫助你重構循環……他現在陷入沉睡狀態,實則在專心梳理循環內的靈氣。】
他說道:【借助你與他的靈契,你可以看到他眼中的世界,插手靈氣循環……然后,你要做的就是穩定心神,在天地不息的靈氣流中,將天地的循環脈絡拼起來。呃,可以有一些創新。】
君既明意會,【現在的天地循環碎了。】
【碎成了很多份……】靈念說道,【但無名淵這一截是碎得最厲害的。】
君既明說道,【不止是拼起來。創新……你希望我將我體內的靈力循環放進去?】
【沒錯!】靈念說道,【你體內的靈力循環很完美!我已經預演過無數次了,把你體內的靈力循環等比復刻到天地靈力海中是沒有問題的!】
【……】君既明默默想到,果然蓄謀已久。
靈念又說:【雖然預演沒有問題,但這是個水磨功夫。】
【神魂百念,亦是一瞬。】君既明說道,【我還可以得到些什么呢?】
靈念遲疑:【你可以有一點小權限?】
舒徊也有的。
靈念對自己的合作伙伴一向大方。
君既明微微一笑,答應了祂。
此刻,君既明正在舒徊身前。
他低頭看著舒徊。
舒徊閉著眼,安靜地斜躺在椅子上。
但君既明更想見生機勃勃的花,張牙舞爪一點也不錯。
催動靈契。
君既明輕聲說:
“睜開眼,看看我。”
舒徊無意識地睜眼——
那是一雙沒有光澤的暗綠瞳孔。
只是他的身體在跟隨著君既明的命令,下意識地做出反應。
他的神魂不在這兒,還沒有回來。
君既明輕輕笑了笑。
【那我把你帶回來。】
他主動撞進那暗綠色的湖,驚起一池春水。
第一感覺是痛。
痛到四肢百骸里,時時刻刻。
以君既明的定力,仍舊忍不住皺眉苦臉。他立時調整好了狀態,但那疼痛如影隨形……
君既明又忍不住想,他精細養的花竟然這般疼了四百年!
這想法一閃而過。
——被洶涌而來的靈力流沖散了。
九州四海,整片天地的靈力都在這兒中轉。
靈力的浪潮迎頭打來,君既明閉眼又睜開,定住心神。
他要先找人的。
他睜著眼,直視卷起來的靈力浪潮。
浪潮打來,覆蓋住他。
他進入了天地的靈力循環。
他見到了——
天地破碎的循環脈絡中,穿插著許多綠色的藤蔓,將破碎的脈絡銜接起來,那綠意在無邊的靈力浪潮中顯得如此渺小。
卻又如此堅韌。
靈力在其中傳輸著。
還有呢?
除了銜接著循環的藤蔓,還有呢?
君既明想著靈念臨行前告知的話語,在靈力海中再度閉上眼,專注地以神魂、以靈契去感知——
他終于捕獲了,在靈力海最深處的那抹綠意。
那綠意彌補了靈力循環中最大的一個缺口。
君既明去到那兒,放任自己沉浸進去。
“……既明哥哥?”
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
與此同時,君既明發現自己確實能夠操縱靈力循環的脈絡動向了,九州四海的靈力如云似海,而他在云端之上,盡收眼底。
君既明輕“噓”了一聲,有些不安的小花瞬間安靜了。
破碎的,拼合。
不時宜的,更改。
隨著重構的順利進行,在外銜接小缺口的藤蔓被大藤蔓漸漸收回來……
舒徊清醒了。
“既明哥哥,你怎么會在這里?”
他焦急道,“這兒不好。”
“這兒不好,你卻待了四百年。”君既明說,“哪里不好?”
“……”舒徊無言,固執道,“就是不好。”
他也感覺到了君既明的動作。
那些被他無意識收回來的藤蔓都說明了一件事:天地循環的缺口正在消失。
而君既明出現在這里!
意識到現狀的那一刻,舒徊惶恐道:“哥哥,你要離開我嗎?”
君既明漂亮的完成最后一塊靈力循環拼圖,身體內與小花共感而來的痛意徹底褪去了。他心情愉悅,“誰說的?”
他握住舒徊:“我是帶你走的。”
君既明笑著說道:“靈力循環重構,你不用待在無名淵了。無名淵雖好,卻沒有太陽,不適合你住。”
隨著靈力循環重構,無名淵里的魔族也應該搬到地面上來住——畢竟,無名淵要再度履行作為天地輪回之所的職責了,不適宜再讓他們住。
可他感覺到舒徊還在不安:“哥哥,你不要被騙了……它和我說,重構靈力循環需要成為天道的一部分。”
舒徊說道:“我不要分開。”
他說:“我不要分開。”
君既明怔住。
就在這一絲間隙間,藤蔓順應主人的心意,向著中心點的兩人涌來,攀爬上君既明的身體。
舒徊仍舊在說:“我不要分開。”
君既明:“……阿徊,我沒說要分開。我們要一起出去的。”
舒徊聽不見。
君既明看著他的眼睛,忽然意識到這是個好機會。
六百年里,自己的魂魄,不曾來看過小花嗎?
胸口處的契紋泛起金色的漣漪,光芒逐漸擴大,直到將他們兩人與緊緊纏繞著君既明身軀的藤蔓一同包裹進去——
在神識無限相貼的那一瞬,君既明窺見舒徊最執念的一部分時,他就沉入了舒徊的記憶。
沒有任何遮擋的,全然攤開在他面前的記憶。
他看見了舒徊。
不可置信的舒徊,不相信他死了的舒徊,憤怒失望離開太衡宮的舒徊,游蕩在九州四海的舒徊……
千千萬萬個舒徊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看見舒徊一次又一次,不計代價的放血,仗著自己不會死,無限使用自己的心頭靈血繪制符陣尋找魂魄。
看到一次次血液更替后,舒徊的瞳孔從黑漸漸變成暗綠色。
看到舒徊對長生花的掌控越發純熟。
各大宗門,所有險地……舒徊全都去過了。
他用兩百年把九州四海每一寸土地都走過,仍然一無所獲。
君既明看見隱在天幕之后的裂痕。
天地間憑空蹦出一道靈念,來到了舒徊的面前。
……他看著舒徊和靈念達成了交易。
“太衡宮、妖族……要等哥哥自己來處置。”他聽見舒徊這么說,“殺魔族好了。”
“……正好,哥哥也在那兒。”
君既明看見無名淵里的魔族血流淌成河,被淵水靜默的吞噬,演化一片血色花田。
看見舒徊來到宮殿,以長生花的形態展開原形,將藤蔓切割下來。
看到被自己那一道劍氣驚醒的舒徊。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可我想要萬萬年。
君既明終于懂了。
小花內心深處最為執念的一件事,并不是要自己復生。
而是如果自己死了,他也要死。如果自己活著,他也要活著。
生或死都要相隨。
自己不復生,他不可能答應靈念得道合天。
靈念是被他的執念所逼,不得不耗費甚巨將自己復生。
“哥哥……”
“師尊……”
“靈主……?”
他聽見現在的小花在說,“我們要千千萬年,永遠在一起。”
“好。”
君既明說。
千千萬萬幻想中,他找到了最真實的那一個——
現在時刻的小花。
他抓住他,找到他,回抱住他。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許君萬萬年……并不是一個會后悔的決定。
甚至欣然。
第176章 第176章
無名淵外。
天地靈力循環重構, 靈力的走向亦在微妙更改……
修行有成的人都能感受到這一點變化。
瑯天閣總部。
歸芳渡倚靠在窗欄邊,幽幽望天:“起風了。”
侍立在她身旁的女子趕緊在她身上披上一件毛茸茸的紅披風——歸芳渡頗為好笑地摸了摸披風的質地,“起風了, 但我不冷……這披風是誰獻上來的?”
“飛衡說, 這是他的賠禮。”
“……呵。”歸芳渡擺了擺手, “你跟他說, 讓他自己來見我。你也是,不要總是幫他的忙, 都是被你們慣壞的。”
“哎呀, 芳渡姐姐。”女子掩口而笑, “我也是看著飛衡長大的,幫他個小忙么。”
歸芳渡笑起來,她本就是隨口一說,并沒有動真格的意味,索性又和女子說起旁的事情。
眼瞅著九州四海的勢力格局要變動, 瑯天閣的部署可要跟緊了, 不能掉隊。
西梧洲,玄清教。
青云真人正在夢云山, 同云歌一道給桂小山燒桂花糖,天地風云變幻不過眼,只是瞬時而消的云煙。
云歌最先有所察覺,說道:“靈力的走向變了。”
他的真身本是一片云,常年在高空中感知靈力動向,只是和青云真人定契后才下了塵世,但對靈力的敏銳感知還在。
青云真人淡淡一笑:“是好的變化。”
他也感知到了。
天地間的靈力循環變得更為完美無缺……那些往昔的不流暢的缺口似乎都被人堵上了。
是好的變化。
只不過……難道君既明和舒徊去無名淵了?他們不是要去中道神州么?
青云真人壓下心中紛雜思緒, 無論如何,光從如今的結果來看, 是一件好事。
對這種好事情,他這樣本本分分的修士是只會拍手叫好的,倒是那些愛鉆空子的邪修們要跳腳。
靈力循環的變化,對霞舉會的人來說無疑是一重堪比眾多門派圍剿的噩耗——他們鉆研的修法是徹底鉆研不下去了。
因為一開始就是錯的。
從前還能自己騙自己,現在天地明晃晃地把答案擺了出來,喜氣洋洋告訴他們:你們錯啦!
……誰聽了這報喜聲不吐血?
霞舉會的紫紅袍早做了心理準備,對于這一結果的到來毫不意外,面對焦急的屬下,他只是聽過匯報,揮了揮手,絕口不提他們派系下一步要怎么做。
大有一副想要擺爛的樣子。
青衣儒生看不過去了,“你真的不動手?”
“我能有什么想法呢?我是替你來做事的。”紫紅袍說道,“事已至此,霞舉會內部斗爭有什么意義?”
聽到他這么說,青衣儒生頓感欣慰,滿意一笑,“你說得對,敵在外部,我等要同心協力。”
紫紅袍輕嗤一聲。同心協力就能渡過難關?天底下若真有這樣的白頭賬本就好了,任你書寫什么字句上去都能兌現。
但他面上是這么說的:“不錯。所以你有計劃就直說罷。”
青衣儒生說道:“我已計劃好了。只需要你加派人手出襲九疑山。”
紫紅袍瞪圓眼:“九疑山?你突然要對巫家出手?”
青衣儒生搖頭否認:“不是突然,也不是要對巫家出手。誰讓他們幫助了君既明呢?”
紫紅袍陷入沉思:“你要我出人手,總得和我將來由說個分明吧?”
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青衣儒生說道:“四百年前,舒徊借用巫家秘寶,在九疑山布了陣法。那陣法有七成的可能與君既明莫名復生有關聯。待我們將陣法破去,君既明的實力必然大減。”
“唔。你這消息可靠么?”紫紅袍質疑道,“可不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當然可靠。”青衣儒生說道,“錦家去借秘寶,巫家沒有借。中道神州如今的氣氛可算不上好。巫、錦兩家劍拔弩張,木家被夾在中間當和事佬。正是我們突襲的好時機。”
他上加砝碼:“錦云逸已經被我說動了。”
紫紅袍皺眉:“當真?”
“當真。”青衣儒生篤定,“左右無路可走,何不跟我賭一把。賭成功了,我們還可以走到正路上去。”
千秋書史,總是勝利者書寫的。
青衣儒生堅定道,“我輩修士,本就是與天爭命。”
紫紅袍仍心存疑慮,但話說到這份上了……他點了點頭,答應了下來。成或者敗,他倒是無所謂,也不強求的……他答應青衣儒生的要求,不過是因為他想到了他從前買來吃的魚。
魚被撈上岸,被甩到砧板上,尚且要擺尾巴呢。
他若是什么都不做,自縛以待死,未免失之氣節。
見紫紅袍答應下來,霞舉會的另一半勢力加入補足了自己的計劃,青衣儒生微微笑,很是滿意。
他說的是真心話。
當修士么,當然是要與天爭命了。
正如明河真人不甘心只當一個渡劫境一樣,他是明河真人的鏡中身,他也不甘心……
不甘心只當明河真人的影子。
更不甘心自己隨風隨塵隨流水去,留下一地罵名,明河真人還能高坐明堂,一塵不染。
他想要讓明河真人再照一照鏡子。
鏡中人,鏡外人……
又有什么分別呢?
如果明河真人不愿意承認,打碎這面鏡子又何妨?.
太衡宮內的明河真人,自然是不懂鏡中的影子在想什么的。
他是仙門之首,太衡宮的掌教。
明河真人所思所想的,總是大事。
此刻,感知到天地靈氣循環變動,他臉色沉沉。
與他一道圍坐的,是太衡宮的眾位長老。
“掌教,我修行之時,忽覺靈氣變動,想來問一問您……卻不料這兒來了許多人。莫非諸位同我一般,都覺得靈氣有異動了?”一位長老出聲道,“若是靈氣異動,我太衡宮可要做些準備?”
明河真人微微頷首,先是肯定了他的前半句話,“我亦察覺到靈力異動。”緊接著,他又說道,“無需擔憂,靈氣雖然異動,但天地循環完美無缺,此行恐是天道在自行補足缺陷。”
一長老驚喜道:“莫非,此世有望回到先古時期?!”
明河真人云淡風輕,模棱兩可說道:“我亦無法判斷,天道未曾給下警示……應當是好事。稍后我會去信物宜教。”
聽到他如此說,殿中長老議論紛紛,核心思想是物宜教知天機,去信物宜教的確可以得到更準確的消息。一陣低聲議論后,一位白頭發的長老被推舉出來表態,“既然如此,我等就等候掌教的消息,不在此打擾掌教清修了。”
掌教理應還在閉關的,只是靈氣異動驚醒了他。
白頭發長老說完話,沒有坐回去自己的位置,而是轉身朝外走,一眾長老們也跟著行禮離開大殿。
明河真人冷臉看他們離去,又同峰主們交代了些注意事項。
等峰主們也走了,空氣中才浮現出另外一個人——
“靈氣循環竟然復原了。”那人語氣唏噓。
“不是復原。”明河真人說道,“君長老在山內待久了……這靈氣循環較先前的有變化。”
“有變化?”那人面色變了變。
“不錯,就是有變化。”明河真人說道,“雖說是好的變化……可我們苦心謀算許久,沒做到的是,眼下卻莫名其妙做成功了。”
他沉默了一會,“……我心中不安。”
明河真人看著面前的君長老。
他是太衡宮的太上長老,也是君既明的祖父。
昔日謀算君既明之事,他是點了頭的。
君長老笑了笑,“你想說,我那個孫子回來了?”
明河真人說道:“我不得不這么想。當初師父以壽數窺天,窺探到他的面容……他就是變數。”
君長老淡淡道:“那你我又能做什么呢?可以現在就殺了他嗎?”
明河真人臉色難看:“……不行。”他說道,“天道在替他遮掩。但凡我生出想要謀算他的心,必然入定失敗,體內靈氣紊亂。”
君長老頗為震驚,“可我沒有。”
明河真人說道:“您不是一直在山里閉關么。”
“哈哈……難為你了。”君長老又說道,“天道竟會主動幫他。”
明河真人問道:“如果他真的回來了,他定然要復仇的。你不擔心么?”
“劫數有定。”君長老說道,“或許當年我一念之差,就是君家的劫。至于……呵。天下豈有不變的位置,什么時候失敗了還能站起來,那才是了不起。”
他看著明河真人,輕嘆一聲,“明河,我的壽數快要到了。”
壽限將至。
卻是一件對于他本人而言很重要的事。
在意識到這一點后,外界的風雨注定進不到他的心里了。
明河真人理解他為什么突然轉變了態度,也明白自己又失去了一個堅定的盟友.
人生在修行與否,都是在得到與失去之間徘徊。
當初,明河真人一派以利誘之,結盟拉友。如今,利益當前,各有盤算,要往四處飛,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妖皇最近生病了。
瑯天閣秘境在他身上留下的暗傷竟未好全,抓住他妖力運轉的縫隙驟然襲來,讓他生了一場重病。
他看誰都是要來害他的。
縱然是被他指名,要來寢宮侍奉他進食藥物的離奴,也在他的懷疑對象里。
但凡他動怒,離奴永遠低眉順眼,任由他罵。
罵累了,就消停了。
離奴等到他安靜的時候,端著藥上前,“殿下,您該喝藥了。”
他仍然喊自己殿下。
意識到這一點,妖皇安安靜靜的把藥喝了。
他問:“外面是什么情況?”
離奴又把外面的消息同他說了。
“中道神州?”妖皇困惑道,“他去中道神州做什么呢?”
離奴只說道:“近來中道神州也不太平。巫、錦兩家關系僵硬,恐怕會有大事發生。”
妖皇說道:“霞舉會、太衡宮……有來信么?”
“有的。”離奴說道,“殿下沒問,我不敢擅自拆封。您是現在要看么?”
“……不看了。”
妖皇始終覺得心口的傷沒有好。
如同他內心綿綿不絕的悔恨。
“就說我病了吧。”
病了。
真是一個好借口。
他從前也用過。
六百余年前,他用生病的借口躲過了去無名淵的差使。
他只在外面看著,冷眼旁觀著。
“好。”
離奴輕聲應了。
他看著妖皇感到疲累,再度合上的雙眼。
……是真的病了。
離奴捧起空了的藥碗,往寢宮外走。
瓊冬拿出來的藥當真好用。
起初是營造出來的生病假象,而后心魔叢生,是真的病了——以至于根本沒發現自己的妖力在自然消退。
妖族的事務這么多,病了,就該有妖替代了。
離奴想到。
希望這回,瓊冬和郁衍選好了接任的妖.
第177章 第177章
無名淵內。
淵水漾開微不可察的波紋, 積年的死水終于開始循環更替,換了新。
九州四海的靈力云海,猶如紅塵十丈軟煙羅。
在君既明答應, 回抱住舒徊的那一刻, 他的神識跌進舒徊的神識里。
無數次花開落。
徹底清醒, 履行完“我們一起出去”的承諾后, 君既明低頭看著舒徊。
這回不是神識了。
他們相擁在寬敞大椅,幽碧色的鎖鏈從舒徊的腳踝上解落, 軟軟塌在地上。
“……還好, 我讓飛衡把養魂瓶先帶出去了。”
君既明第一句話這么說。
舒徊恍然:“噢, 還有這回事。”
君既明笑了聲,“你忘了?”
“一時沒想起來。”舒徊晃了晃腦袋,“有點暈。”
他的目光落到君既明身上,“咦,哥哥。你的修為……”他遲疑道, “我看不透了?”
“嗯。”君既明輕輕握拳, “我如今的修為境界,很不好界定。”
他與小花徹底結契, 實際上的修為是入了神游境。
但靈念送了一份大禮,他梳理完天地靈氣后,仍舊能夠操縱靈氣的動向……不止靈氣,君既明還看見了靈念留下的后門。
所謂的后門權限……
君既明默然無語:“靈念徹底消失了?”
他看向舒徊。
舒徊嘗試呼喚靈念,“它不回應了。”
舒徊緊張道,“哥哥,你被它算計了么?”
君既明搖了搖頭, “算也不算。”
舒徊瞬時坐起身:“我要找它算賬!”
“……”君既明攔住他,“算是好事。”
“好事?”
舒徊追問道:“怎么說?”
君既明默了默, 頗為無語輕笑,“祂把修改天地法理的權限給我了……”
這是趕緊找了個接班人就退位了啊。
君既明心知這場靈念主動提出來的交易,必然有些蹊蹺——卻不成想是這么個蹊蹺法。
舒徊眉頭緊鎖:“得失禍福相依。哥哥,祂要你做什么?”
他緊張道:“你要留在無名淵么?”
“不用。”君既明閉上眼感知片刻,說道,“嗯……祂只是將重建輪回和開天門這件事交給我了。”
并不算難。
“無名淵內的魔族要開始逐漸搬出去了,此地要恢復天地輪回之所的用途。至于天門……”
君既明感覺得到天門的狀態。
如果他想——
他只需要在意識里輕輕一推,天門就能恢復運作了。
但是他還不愿意。
君既明沉聲說道,“我們在無名淵待了約莫有一個月的時間。”
舒徊不由得和他一樣,嚴肅起來,“中道神州的情況如何了?我們現在趕過去?”
“直接看更快。”
君既明將舒徊帶入自己的神臺中,九州四海的微型地圖正在其間。想要看到哪里的實時情形,將手一撥就能見到。
君既明一邊操縱一邊警醒道:“此法雖好,卻不能常用。”
舒徊深以為然:“這是先喂我們吃甜棗呢。”
“是啊……”君既明看出來靈念打得什么主意了。等自己習慣了這等便利的方式,祂再現身提要求不是手拿把掐么?
但如果靈念真的這么想,那祂錯得離譜。
君既明將中道神州地界的地圖放大——
方才單純感知靈力動向的時候,他便覺得這兒的靈力糾纏太多,很不對經。
如今一看!
“……”舒徊失語片刻,說道,“這是……打起來了?”
君既明喚出本命劍,凝重道:“嗯。”
好在他如今有全知視角,甚至可以躲在這兒幫著偷襲敵人。
君既明可沒有什么“君子不能偷襲”的信條要遵守,他是劍修么,憑心而動就夠了,一柄劍也不懂什么叫做偷襲。
君既明的劍隱隱懸空。
中道神州那張地圖上,匯聚著最多靈力流的地方……
九疑山.
九疑山中。
巫家聚集了大部分的子弟們回來,死守在這兒。
“前陣子曉樓的酒說是不賣了,還好回家喝了家里正宗的蟲酒。嘖,等搞定了不長眼睛來九疑山的,我一定要多帶幾壇酒走。”
“那你多殺幾個霞舉會的,說不定靈月哥高興,允許你多帶點。”
“是我不想殺么?每次都殺得不盡興呢,他們就撤退了……靈月哥還讓我們演戲,把他們引進來……太不經殺了啊。”
“你這抱怨可別讓靈月哥聽見。好了,我去給錦家的弟兄們送飯吃。”高一點的巫家弟子搖搖頭離開值守弟子的聚集地,往九疑山的監牢里走——沒辦法,做戲要做全套么。盤算九疑山上下,只有這兒能住人了,只能委屈錦家的兄弟們住一會,等事情平定了再送他們出去。
巫靈月站在鼓樓上,居高臨下觀察著九疑山方圓百里。
他的肩膀上停著巫新玉的玉蝶。玉蝶扇動翅膀,巫新玉的聲音傳進他的神識中,“靈月,云逸說霞舉會已經摸清了九疑山的情況,要他帶領錦家傾力出動了。”
這場將計就計的戰斗從大半個月前開始。
飛衡帶出來裝著錦言濟魂魄的養魂瓶,借用魔族的手段神不知鬼不覺把錦言濟從錦家偷渡來了巫家——當然,這是得到過錦云逸首肯的做法。
那日,君既明從錦家離開沒過多久,錦云逸就被錦家那位去太衡宮進修過的長老請去聊天了。
一番虛與委蛇,錦云逸哄得那位長老暈暈乎乎,毫不掩飾說出挑撥離間的話語。
霎時錦云逸就肯定了幕后真兇!
再聯想到坊間流言蜚語……果然啊,太衡宮上下一脈相承。君家能犧牲小輩,明河能犧牲弟子,從太衡宮出來的長老也能坦然犧牲后輩。誰還敢去太衡宮求仙問道呢?
錦云逸下定決心要和太衡宮割席了。
對他這種棄暗投明的行為,巫新玉是舉雙手雙腳贊成的:“迷途知返,猶還未遠!”
只不過……
君既明遲遲沒有消息。
等了數日,沒見到君既明回來,反而見到了從無名淵出來的飛衡。
飛衡將養魂瓶交給了巫家。
錦云逸感激無比的同時,也想趕緊讓錦言濟的魂魄回到他的身體里……霞舉會卻如同一個不定時的火雷。
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被引爆了。
縱然他這次能讓錦言濟的魂魄安然無恙的回去,誰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呢?
防賊千日,防不勝防!
“既然如此,不如以九疑山秘寶為引,請君入甕。”巫靈月主動提議道,“霞舉會的勢力十不存一,我才,這次行動,已經是他們最后的掙扎了……就算不是最后的掙扎,也必然致命。”
巫家也不希望有人打九疑山的主意。
上古太久,巫家的秘寶傳說也沉寂太久了。想要以絕后患,就必須要世人知道:來犯九疑山的人,唯有死路一條。
巫、錦兩家一拍即合。
木家只有繼續扮演和事佬的份。
木家家主捏了把汗,好在他聽木無花說了,巫錦兩家的干仗似真實假!否則……否則他就準備帶著木家人跑路了。
中道神州太難混,還是回去養魚吧。
木無花:“……老叔,你振作一點啊。”他搖晃著木家家主的身體,“你不是真的木頭啊!”
“唉……”木家家主躺在議事廳最舒服的椅子上,幽幽嘆氣,“他們怎么還沒打完架?不然我們收拾收拾跑路吧。”
“快了快了,我覺得快了。”木無花敷衍道,“我昨夜夜觀天象,掐指一算……”
話未說完。
天空炸起一聲驚雷。
木無花愕然抬頭。
真的假的?
我胡亂編來騙老叔的啊!
我要是有這本事早就去物宜教了…….
九疑山卻是真的下起了雨。
一聲驚雷劈響后,在空中醞釀多日的烏云終于豪邁地將雨水甩出去。
瓢潑而下。
打濕了九疑山的花花草草,更打濕了九疑山外圍山脈的花草樹木。
“下雨了……”
青衣儒生說道:“動手吧。”
他身邊站著紫紅袍。
紫紅袍停下撫摸衣袖的手,“我來打頭陣。”
“你?”
青衣儒生發問,紫紅袍卻已經翩然出去了,帶著人手一馬當先。
鼓樓上。
雨水透過鼓樓屋檐與欄桿的間隙打進來,巫靈月深吸一口新鮮的雨水氣,喜悅道:“是時候動手了。”
敵人動了,他們也要動。
青衣儒生不知為何,心有不安。
“錦家的人手出發了嗎?”
陶陽站在他身后,回答道:“收到了錦云逸的信號,他們已經派人從西面包抄九疑山了。”
青衣儒生微微點頭,“西面是懸崖,巫家防線薄弱,適合突襲。”
但是……
九疑山的西面當然沒有人。
窄小山道上,錦云逸帶著錦家弟子,與紫紅袍狹路相遇。
紫紅袍忽然笑了:“怎么回事呢?”
錦云逸看著他,喟嘆一聲,“許兄,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來得及……”紫紅袍意味不明地復述了一遍,輕呵,“來得及……我當年也是這么說的。可是,云逸,你知道么?世間最不可能的就是來得及三個字。”
“許兄,你我昔日亦曾把酒共談論道,何必如此悲觀。”錦云逸說道,“多年不曾有你的消息,我以為……我不曾想……”
“哈哈哈,世上想要不見到故人,方法太多了。”紫紅袍悵然道,“你想問我為什么會加入霞舉會,我也想問……為什么我會走到這一步?”
不等錦云逸開口,他又說道,“我知道,你大抵是想說命劫苦海,修士也逃不過。”
錦云逸:“……你都知道我的回答了。”
“但我不喜歡這個回答。”紫紅袍輕聲說道,“我又做錯了什么?”
錦云逸惑然不解,“此話從何來?”
紫紅袍看著他。
世事如流水,還認得“許兄”的,也只剩下錦云逸一個人了。
修道一途,可得長生,也可得陰陽兩隔。
天道無情。
偏偏他前生姓許,今生也姓許。
紫紅袍淡淡道:“我想了很久,這個問題該怎么回答。然后發現……也許一開始就錯了。”
那一年,他失去最后一位摯愛親朋,卻在山間枯坐時驟然悟道。
等到山間下雪的時候,他遇見了一位頭戴花環的女子,她說她叫春盈。
春盈聽了他的故事,為他落了一滴淚。
然后,春盈說她有辦法讓他變成凡人死去。
【我與故人,只隔了半年的期限,如果真的能變成凡人死去,說不定還能追上他們轉世的道路。】
記憶中,那位許姓青年是這么回答春盈的。
以紫紅袍的眼光來評判,足以說得上一聲天真可笑。
他欣然接受了春盈即將在他身上施展的、也是春盈第一次使用的道術。
春盈說,是聽過他的故事后驟然來得靈感所創。
他感受到了久違的困意。
他終于可以從修士的世界離開了。
他變成無知無覺的凡人,無知無覺的進入下一場輪回。
今生,他又成了一位修士。
修道數年后,無意記起前生種種……
從此,他就無法在命劫苦海里繼續前行了。
他在最開始選擇了逃避,而這苦果,在經年之后,被他隔世吞下。
“錦云逸。”
紫紅袍說道,“你是許某僅存的故人。”
“……故人總是難得。”紫紅袍說,“你想攔我,我想上山。”
袖袍輕擲。
紫紅袍取出他許久未用過的本命靈寶。
“昔年喝醉笑談,總要找機會打一架分個高下……”
紫紅袍說,“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你我,只有你我兩個人,分個輸贏吧。”
第178章 第178章
豆大的雨珠成串, 構成遮掩視線的重重疊疊的雨簾。
微濕的鬢發貼在巫靈月的額前,他輕嘆一聲,很是可惜。
“被錦伯父搶先了。”巫靈月幽幽說道, “霞舉會的下一撥人, 什么時候來呢?”
“……”巫新玉同他分工明確。由巫靈月在外面負責守衛, 巫新玉在內親自看守秘寶。此刻, 巫新玉通過玉蝶提醒道:“不可掉以輕心。”
“阿爹,我知道的。”巫靈月說道, “不過是可惜一個好對手被先解決了……我家小可愛們餓了這么多天, 可等著這一餐。”
巫新玉的聲音透過玉蝶傳出來, 罕見的帶上了一些惆悵,“其實我也認得他。”
“嗯?”
“他當初和云逸來往時,我見過一回。”巫新玉說道,“百年諸事猶在眼前,我記得他姓許, 是一位散修, 不過天資很不錯。拿到了一枚學堂的花箋。”
“然后呢?”巫靈月追問道。
“然后,他就消失了。”巫新玉說道, “他沒有來學堂,原來是去了霞舉會。可是……霞舉會哪里比學堂好了?”
巫新玉有些想不明白。
紫紅袍此生也無可能走到他面前告訴他答案了。
對巫新玉而言,這注定是一個無解的謎題。
“……來人了。”
巫靈月輕聲說道。
他站在鼓樓上,看得分明。
不遠處的天中,有一位青袍人踏雨而來。
與此同時響起來的,是九疑山周圍各處的兵戈聲。
巫新玉語氣凝重:“小心。根據云逸套出來的話,這人就是霞舉會的會長。”
巫靈月看清青袍人面容的一瞬間, 脫口而出:“長得好假。”
雖然五官俱全,卻人氣全無。
像一個假人。
“哈哈哈……小友真幽默。”青衣儒生停在鼓樓前方數米距離, “九疑山內不允許馭空的規矩,著實費了我一番功夫。”
那是九疑山自然形成的山理,青衣儒生亦只能停在這兒。
但動起手來,就不一樣了。
青衣儒生說道:“霞舉會只是想去看一眼巫家的秘寶,實在不至于走到今日境地。”
“還是有區別的。”巫靈月說道,“九疑山的寶貝,只送給巫家的朋友。”
清凌凌的鈴聲在重雨中蕩開。
傳到九疑山上下。
白玉般的蛇頭從鼓樓的地下竄出,帶著一截幻彩玉的蛇身——一條幻彩白蛇出現在巫靈月的身后,嘶嘶吐著信子。
在白蛇憑空竄出的剎那,九疑山各處角落窸窣爬出了大小不一、色彩不一的蛇,巫家弟子歡呼著接引蛇來到他們那邊,同他們一起御敵。
青衣儒生沒有人氣的眼睛黑漆漆的:“傳言中你得到過巫神賜福……”
“哦,原來會長也是一位聽風就是雨的庸人。”巫靈月嫣然一笑,“什么巫神,我是不信的。我家仙兒么……從我出生的那一天就陪著我了。”
他摘下腰間的骨笛,橫放到唇邊。
悠悠笛聲穿透雨幕。
他身后的巨大白蛇隨之舞動。
青衣儒生說道:“看來只能動手了。”
紫紅袍離開后再無音訊,錦家的錦云逸雖然如約發送了可以進攻的信號,但是他過來后根本沒見到錦家的人,只有他們霞舉會的自己人在認真攻山。
決定過來前,青衣儒生已經做好了一定的心理準備,多少大風大浪都經歷過了……
但他在雨中,青色的衣袍飄飄,若一葉小舟于水上。
孤舟難行,孤掌難鳴。
笛聲繞著他,白蛇悍然攻上來!
青衣儒生面色淡淡,拂袖反擊——好雨知時節,天地的雨幕就是他最好的工具。他本是鏡中影,此時此刻雨珠中……任由他來去穿梭。
雨水處處是鏡。
鏡中處處有影。
白蛇撲了空,青衣儒生在雨珠中消失又詭譎浮現在巫靈月的身后——
白蛇離開,他的身后沒有人。
巫靈月卻像是背后長了眼睛,幾乎在他現身的瞬間就身形后撤,與他拉開了距離,叫青衣儒生近身搏斗的計劃撲了空。
只是一次而已。
青衣儒生不以為意。
他在雨幕中穿梭,與巫靈月同白蛇過了數十招。
有來有回!
比拼靈力儲備,自己是不怕巫靈月的……等等!
不對勁!
青衣儒生心下微凜。
哪里出了問題?
他拿不下一個巫靈月么?!
成串的雨珠疾落。
雨幕太急太重,暈開了他余光里的視線。
一時間,青衣儒生只見得到面前的白蛇了。巫靈月的笛聲無處不在,變幻莫測。
隔著重重雨幕,陶陽站在原地沒有動。他修為不高,遮天蔽日的雨幕里他看不見視野。
但他聽得到九疑山傳來的笛聲。
聽著幽幽笛聲,陶陽仿佛又看清晰了。
他似乎看見了高空中與白蛇混戰的那一抹青色身影……雨下到了正好的時候。
陶陽捏碎自己的左手腕,將藏在腕骨里的小玩意同他自己的一身修為一同銷毀了。
那一瞬間……
陶陽摔倒在地,完好的右手握著碎了的手腕。神臺內的靈氣驟然一掃而空,空蕩蕩的……
他的唇齒間溢出最后一聲幾不可聞的笑。
笑聲太輕太淺,穿不過急重的雨。
但冥冥之中,數百里外,青衣儒生靈活游走的身形為之一頓。
怎么……
回事……?
他的速度慢下來了。
巫靈月揚眉,笛聲驟然一促!
一條手臂砸落。
——在暴雨中微不足道的聲音。
白蛇呲牙,上面沾著青衣儒生的血,血淋漓的。
……我中毒了。
什么時候?
青衣儒生晃了兩瞬,在意識到這一點時,他放棄了止血的動作。
血混著雨往下落。
身前是巫靈月的白蛇。
頭頂……
青衣儒生瞇眼抬頭,冷雨無情錘在他的臉上。
不久前,天上的云層里,似乎多出了什么東西……
他隱約能感知到一柄劍。
一柄對著他的劍。
其間劍意,他有幾分熟悉。
在他愣神的時候,巫靈月乘勝追擊,笛聲緊促,白蛇保持猛烈攻勢朝青衣儒生撕咬而去。
青衣儒生身形一閃,雖然有所遲緩,但還是借著血雨里的影子躲開了這一擊。
“不打了。”
笛聲一停。巫靈月狐疑道:“不打了?”
“……不。”
青衣儒生又改變了主意,縱聲大笑,“打!”
巫靈月:“……”
邪修的嘴不靠譜的。他就知道!
笛聲立時再度響起,白蛇勇武一如既往,但巫靈月卻發現青袍人的攻勢放緩了不少。
巫靈月微微皺眉。
外力影響?
不等他琢磨明白,青袍人的最后一點靈氣卻已用盡。
白蛇向前猛撲,血口一張,咬住他的身體。
巫靈月嘖了聲,“在山里的地盤和巫家打架,你也是沒腦子的。”
九疑山山脈,天生就親近巫家人。
身軀在白蛇的牙縫里鮮血淋漓,青衣儒生的唇畔卻勾起一抹微笑。
……笑?
巫靈月警惕之心大起。
笑什么?
落下的血雨中,泛起黑色的霧。
青衣儒生眼中最后的光落在血和雨混成的珠鏡上。
好雨知時節。
這場雨……
下得真好啊。
在巫靈月震驚的目光中,他臉上那張戴了數百年的假面終于脫落。
一個和太衡宮明河真人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出現在巫靈月眼前,用著青袍人的聲線,聲音卻驟然擴大了數百倍不止:
“千秋宏圖,不過局中一子。巫靈月!我霞舉會也只是一顆明面上的棋子罷了!”
他無視自己千瘡百孔的身體,兀自笑道:“今日風好雨好,且待我替你將人請來!”
青袍人周身的血雨停止下落,以他的身體為中心點,化作一面血色的鏡子。
鏡面上裂紋重重,從中心開始向外龜裂。
“靈月!退后!”趕來的巫新玉扯住巫靈月,往后退了數米遠,臉色凝重,“小心。”
巫靈月說道:“他這是……”
巫新玉注視著那張假面后的真容,說道:“你也見過明河真人。”
“……”巫靈月意會,“從未聽過明河真人有兄弟。”
“傳說太衡宮有一門斬分身之法……”巫新玉看著那面鏡子徹底裂開,青袍人的身體與裂開的鏡子一道四崩五裂,“應當就是這個了。”
“斬分身。但分身斬下來后還可以自由活動?”巫靈月沉思道,“這青袍人分明有自己的神識,是獨立出來的……”
說話間,巫新玉目光警惕,又拉著他往后撤退了一截距離。
青袍人死去,霞舉會的殘余不再有反抗的力氣,其他處的戰斗很快就結束了。九疑山內剩余的巫家弟子同樣聚集過來,注視著這兒。
錦云逸也趕來了。
“新玉兄,靈月侄兒。”錦云逸皺眉,“我來得遲了。”
“確實遲了點。”巫新玉說道,“正好錯過他變臉的時刻。”
“變臉?”
巫靈月解釋:“臨死前,青袍人露出真面容……與太衡宮的明河真人一般無二。”
鏡子崩裂的地方,憑空裂開了一條天縫,無窮無盡的吸引力從其中傳來,拉扯著暴雨往內,形成混沌的漩渦。
不斷旋轉的漩渦,攫取著在場眾人的注意力。
甚至不少場外的目光也在看這兒。
巫靈月最先回神,對著漩渦中浮現的身影拱手喚道:“明河真人。”
雖是拱手了,但敬意是沒有的。
只是喚他一聲。
明河真人面色難堪。
護在巫靈月身側的巫新玉第二個開口:“真人真身蒞臨九疑山,巫家惶恐啊。”
“……”
明河真人寬袖輕拂,頃刻間調整好了狀態,淡淡說道,“不必惶恐。我是來道歉的。”
他這句話同樣是用靈力傳出去了。
“道歉?”巫新玉佯裝不解,“太衡宮與巫家素來互不相犯。”
明河真人淡淡一笑:“年少不更事的時候,我偷習秘法斬去一具分身。此后數年未曾見過,今日感知到神魂牽引,才發覺我那具分身竟入了霞舉會。”
他目光冷淡,“雖然只是我斬去的分身,但我亦有不可推辭的責任,失察致使他興風作浪多年。”
說罷,明河真人對著巫新玉深深一拜,“今日九疑山之禍,明河有過,特來致歉。”
他將自己的地位擺得很低。
木家。
聽到明河真人假惺惺的話語,木無花一張臉皺起來,“這是把大家當傻子糊弄呢。”
霞舉會會長臨死前的話大家都聽到了!
他看向家主,“老叔,錦家和巫家都在,我們過去么?”
木家家主立刻果斷搖頭:“不不不,不去。”
他捏著一把尚方寶劍,有充足的理由:“巫新玉說了,中道神州此時魚龍混雜,巫錦兩家分身乏術,全靠我們了。關鍵時刻,更不能去九疑山湊熱鬧。”說完,他又叮囑木無花,“你也不能去。”
“不去不去。”木無花答應他,“盯著九疑山的人那么多,多我們一個不多,少我們一個不少。還是留在這里遠遠地看熱鬧適合木頭。”
的確。
九州四海眾多目光都聚焦在了九疑山上。
身為渡劫境大能的明河真人真人蒞臨,更是點燃了眾人的探知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多數修士暫且還持著遠遠觀望的態度。
玄清教內,青云真人將荊懷與燭草喚來。
借助玄清教的秘法,燭草如今已經重新擁有了人形,并尋回了那些存儲在燭家血脈中的記憶。她清醒后,素正持親自過來見過她一次,但如今的人并非六百年前的人,這場見面并沒有改變太多的事情。
無名淵宮殿中。
君既明借助著神臺內的微縮地圖,將九疑山內的風云變幻盡收眼底,目睹明河真人出現,沉默了一會,輕輕地長嘆了一聲。
本命劍清鳴雀躍。
舒徊說道:“哥哥,它等不及了。”
說的是君既明的本命劍。
“嗯。”
當這一天終于到來時,君既明發現自己心中實則已無多少真實情緒留給太衡宮的故人。
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只是代替過去的自己回來收債.
第179章 第 179 章
念隨心動。
九疑山的云層之上, 銀亮的劍光穿過陰云,劈開一重又一重的雨幕。
那一柄劍直挺挺地從云層之中落下,凌然懸空。
垂天接地的暴雨終于停了。
煥然一新的碧空下, 劍與劍的主人出現在眾人面前。
君既明握住劍, 與明河真人相對而立。
借助九疑山的地脈, 巫靈月敏銳感知到了一絲微妙的不對勁, 低聲道:“他不是親身來的?”
巫新玉同樣發現了:“是他的神念實體。他的本體,恐怕還是在……”
他與巫靈月對視了一眼, 盡在不言中。
君既明的本體, 恐怕還在無名淵內。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不用本體前來, 但觀察氣勢,君既明這具神念實體在渡劫境的明河真人面前毫不遜色!
明河真人靜靜地看著他。
須臾后,發問道:“散修?”
他這是在說當初連綿十二樓前,他問君既明師出何門何派,君既明回答他, 不過一介無父無母、無門無派的散修。
可今日君既明站在這里。
他不可能是與太衡宮毫無干系的散修。
“我死過一回。太衡宮的師恩, 君家的血親……在我死的時候就已經還清了。”
君既明淡淡說道,“理論上, 我與真人本該是兩不相欠,各走各道的。而今日我出現在你面前……”
“只想問一個問題。”
劍光似霜冰,自君既明手中遞出。
這一式普普通通,只是劍修習劍之初要學的基礎劍招。
與劍光同來的,是君既明的聲音:
“——君既明究竟是怎么死的?”
是他早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但君既明要從明河真人口中聽到確切的回答。
各處聽到君既明所問問題的地方都炸開了鍋,議論聲鼎沸——原來小道消息是真的!君既明的死真的有問題!
劍鋒逼近明河真人的胸口。
他平靜稱贊了一聲:“好劍。”
不急不躁, 四平八穩。
明河真人輕聲說道:“讓我想起最開始教授你劍法的時候了。”
不過君既明是一個很少需要他操心的徒弟,劍法會自己練習, 道經會自己研讀……什么東西教一遍就會了,根本不需要重復講述。
君既明略帶不解,徑自說道:“我沒想過。”
兩相對立的沉默。
最終,君既明用劍穿破空氣的聲音打破沉默:“明河真人,我有一式問心劍,請試之。”
明河真人不躲不避,放任那劍刺破渡劫境修士的周身防御。
抵上他的心口。
如果他順利渡過問心劍,這一劍就停在這兒了。
如果他失敗了,這一劍就會刺穿他的心脈罩門。
“……”
世事東流水,雨打風吹去,唯兩岸巖石留下痕跡。
蜉蝣旦暮死,花上露易干,馳隙一瞬,流光難駐。
在陷入【落紅塵】的一瞬間,明河真人聽見了山風穿過九疑山林的呼嘯聲,卷起清江的浪潮,滾滾不復回。
但他的神魂仿佛真的回到了千年前,他剛剛出生的時候……
君既明早渡過這一劍的劫。
他平靜的看著陷入了劍招幻境的明河真人,扯開嘴角笑了笑。
修道先修心。
明河真人,究竟是后悔,還是不后悔呢?
他的劍會告訴他答案。
鐺——
鐺——
鐺——
三道古重的鐘聲在碧空中響起。
君既明側目看去。
那鐘聲來自中道神州的道臺方向。
道臺的道鐘,非大事不鳴……
巫新玉詫異挑眉,這是意料之外的事了!面對巫靈月和錦云逸投來的目光,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近來道臺的事,都交給木兄暫時管理了。想必是木兄遇著了事。”
錦云逸想了想,說道,“倒是符合他的性子。”
雖然愛慢騰騰的做事,但如果有急事來了,他也當仁不讓,不會拖著不管。
只鳴鐘,不喊人,意味著他沒有危險。
想到這兒,巫新玉放下心,“我們且看著就是了。”
木家家主的確沒有危險。
他站在道鐘旁——方才是他親手敲的鐘,為了遠道而來的青云真人。
青云真人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旁還帶了一位年輕女子,說是名喚“燭草”,渾身草木的味道。
若非她是和青云真人一道來的,木家家主高低要邀請她來木家!
三聲道鐘響。
道臺開。
在青云真人鼓勵的目光中,燭草凝心定神,踏上道臺。
從她的腳邁上去的那一刻,她在道臺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九州四海的蕓蕓眾生聽到。
“我名燭草。清江燭家的燭,草芥的草……”
自從清醒以來,這段話在燭草心中演練過無數遍。今時今日,她終于有將這段話說出來的機會了!
六百年前的冤案細節,終于得以昭雪。
參與這件事的魔族,都已經被舒徊殺光了。只剩太衡宮、霞舉會與妖族……
燭草將心中腹稿說完,舒了一口氣,仿若卸下了千斤重擔。
碧空還清,清江水澈,朝日朗朗。
天下皆靜。
“說得好!”
靜默中,有人呼應她,給她捧場,清脆的擊掌聲——只有一個人。
不。
應該是一個妖。
那聲音是從妖族族地傳來的,聽著十分年輕。
隨后,諸多關注此事的修士都見著了這位妖族的真面目——他從妖族族地走出來,踏空而行,十分有禮貌,先是朝著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四個方位一一拱手行了禮,方才繼續開口:
“在下是妖族新任妖皇,給各位見禮了!人妖兩族,淵源已久,皆是為了此方世界生存而努力,理應友好相處。”他微笑,“燭草姑娘說得這樁冤案,實在令人不齒。妖族中涉及此事的敗類,都將按族規處置,屆時,我會邀請諸位前來觀禮見證。”
歸芳渡的笑聲響起,她輕笑了一聲,直截了當問道:“妖族前任妖皇是這件事的關鍵人物,他去哪兒了?”
年輕妖族嘆了聲,“他已經死啦。”
……?
妖族發生了什么事?
這些時日的焦點都在中道神州巫、錦兩家對峙上,妖族妖皇帶頭閉門不出,眾人都沒有對妖族投注足夠的注意力。
以至于妖皇換位這件大事到現在才爆出來。
歸芳渡若有所思。她是做生意的,瑯天閣也做妖族的生意。想起聽到過的風言風語,歸芳渡問道,“聽聞前任妖皇驟然得了重病,可是傷重不治而亡?”
“世間的事,總是有因果報應的。”年輕妖族感嘆道,“不得不信呀。”
感嘆完畢,他開始回答歸芳渡的問題:“下面的妖族辦事不利,前幾日妖皇寢宮起了火,他傷重未能及時離開。”
歸芳渡神色微妙。妖皇有妖力護體,怎么會被簡單的火燒死?要么就是這火不簡單,要么就是這樁事背后另有隱情。
“與他一同被火災不幸吞沒的,還有他一手提拔的妖族護法。”年輕妖族誠懇道,“不瞞諸位,妖族中獨他二人涉事最深,身死成灰,已是過往了。我妖族愿以最大的誠意與人族結盟。其一,是我方才說過的,除卻兩位首惡,其余涉及過霞舉會的妖族,都會按照族規一一處置。其二,則是……”
明河真人猶在幻境中。
年輕妖族淡淡說道:“我這兒有一份上任妖皇的供詞,供述其與明河真人、魔族一同蓄意構陷清江燭家、挑起鎮魔之戰、陰殺君既明的供詞。”
話音落地,各洲大能修士投射來的視線如芒在背。
年輕妖族冷靜道:“我想將這份供詞,在道臺上念與諸位聽。”
道臺接天地,由天地為證,絕無謊話可講。
一陣云飄來,護送他橫渡四海,來到道臺上。
青云真人說道:“請。”
瓊冬和郁衍辦事很靠譜啊。
這份供詞真的是上任妖皇寫的嗎?
眾人心知肚明,九成九不是。
但上面的內容可以在道臺上念出來,聲徹九洲……
那供詞的內容就是真的。
既然內容是真的,這份供詞究竟是誰寫的,是誰借上任妖皇的名義給出來的……又有什么深究的必要呢?
正如那位新任妖皇所說,身死燈滅,不過火中灰一捧。
太衡宮中,君家上下聽得供詞陳述,一片死寂,與數百年前君既明剛出生那會形成鮮明對比。
九疑山。
君既明手中的劍向前一寸。
本該堅如金鐵的身軀變成一戳就破的薄紙。
鮮紅的血流下來。
明河真人沒有渡過這一劍。
劍入骨,他在疼痛中睜開眼。
——他畢竟是渡劫境,離飛升只有一線之隔。
君既明今日能夠傷到他,也是占了幾分靈念開了權限的原因。
明河真人睜開眼,恰好聽到陌生的男子聲音念到供詞的最后一句話。
殘余的神念捕捉到道臺景象。
“……原來如此。”他說道,“是我輸了。”
君既明糾正他:“是你錯了。”
他走錯了道。
“對錯,還有意義么?”
明河真人沒有動作。
眼下眾人待他如虎,生怕他臨死反撲。
但他并不打算這么做。
他看著君既明,這位他從前的得意弟子。
“數日前,諸位修士都察覺天地靈力走向變動。”
他只說了一句話,君既明就知道他想要問什么:
“不錯。”
君既明頷首肯定。
也好,借機將此事宣揚出去……
現下民意沸騰,是講這件事的好時機。
君既明揚聲說道:“天地本有缺,如今缺陷彌合,天地運行有常。從此后,人修魔修妖族,皆可入輪回循環。”
明河真人笑了聲,語氣寥落:“預言所說……師父所見……其實也沒錯啊。”
“眾生輪回道,靈氣自足。”君既明又放出最后一個大消息,“生生向榮,天門不日后也將開啟。”
此話一出,已經登臨渡劫境,即將登臨渡劫境的修士是最關心的。
游負雪適時出聲,同他呼應:“道友的消息從何而來?可靠么?”
現下稱呼“道友”,實則掩耳盜鈴。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君既明的朋友……不過還是天門開啟的消息更重要,無人與游負雪計較此事。
君既明微笑,言簡意賅答復:“天道啟示。”
這話是可信的。
君既明他本身就是修士輪回的例子啊!
兩相映襯,顯得明河真人、霞舉會更可惡了!
“蜉蝣旦暮死,花上露易干。”明河真人淺聲低吟,“明河、明河……明河可望不可親……”
他的一生,或許在師父賜予他道號時就已注定。
明河可望不可親,是非成敗轉頭空。
一念至此。
明河真人的身軀開始飄渺,化成點點看不見的塵埃。
……他在自行兵解了。
君既明看著。
沒有阻止他。
君既明已經拿到他想要得到的答案了。
此間諸事,算塵埃落定。
君既明收劍,攬望四周。
九疑山青,碧空云朗。
清江水一如既往東流去。
是個明日。
第180章 第180章
君既明的神念從九疑山收回, 舒徊在他身側目睹方才種種變故,沒有開口插話擾亂他。
——這畢竟是君既明自己要了結的前緣。
舒徊能做的,是在任何時候都陪在君既明身邊, 只要君既明想, 隨時都能見到他。
重新將心思放回自己的神臺內部, 君既明陡然覺得有幾分疲倦。不再去看那微縮的九州四海地形圖, 君既明帶著舒徊回到了現實中。
靜靜相擁而了會,君既明恢復了精氣神, 主動說道:“該出去了。”
還有許多事等著他們呢。
舒徊點頭, 準備同他一起走。君既明問他:“魔族搬遷的事, 你準備讓誰來做?”
舒徊早有人選:“飛衡。這些年一直是他和外界對接。”
君既明想了想:“也好。如果有特殊狀況,我們可以從旁幫襯。”
“唔,應當還好。”舒徊盤算著眼下的狀況,“西梧洲地界大,玄清教那邊能夠與西梧洲一起收納不少魔族。歸芳渡也會幫他。再者……”
舒徊說道:“恐怕還有些魔族不想離開無名淵。”
這也是個問題。
君既明沉吟片刻, “重建無名淵, 需要不少人力投入。如果確有不想離開的魔族,就為他們安排些重建工作吧。等你我出去之后, 我會主持一次與各方的溝通會面,這件事不能只讓魔族參與,具體細節可以繼續商討。”
舒徊笑了:“好。”
他又說——他剛剛就想說了:“妖皇怎么就死了?”
君既明:“你想他活著?”
舒徊搖頭:“當然不想。早就想料理他了……只是想著要留給你。”
君既明淡淡道:“我并不在意他。”
噢……
舒徊了然:“那就好。”
君既明失笑,打趣道:“我聞見了一股酸味。”
“啊?”舒徊茫然,“有嗎?在哪里?”
他動鼻子嗅了嗅。
君既明說道:“一朵喝了醋的小花。”
舒徊:“……”
他轉移話題:“我們到無名淵出口了。”
等到日后,無名淵徹底作為天地輪回之所存在后,無名淵的入口肯定要封存起來, 不能夠隨意進入的。
但是現在還可以,周圍只守了魔族。
君既明說道:“有人來接我們了。”
舒徊:“嗯?”
他把注意力挪回前方, 也見到了。
青云真人、游負雪與恒晞正在那兒等他們。
“果然在這里!”游負雪笑說道,“恒晞問了青云真人,說你們本來去了中道神州。但真人說你們此刻應當在無名淵?”
君既明回以一笑:“是,當時去中道神州有些事情,陰差陽錯和無名淵有些淵源,就來了趟這里。”
他回首看了眼無名淵。
是他前世埋骨之所,也是舒徊待了四百年的地方。
君既明頗為悵然道:“以后不能叫無名淵了。”
它本來有名字的。
青云真人直言道:“天地靈氣變動,是否與無名淵有關?”
君既明微微頷首:“正好要告訴你們。找一處安靜地方吧。”
好說。
青云真人帶他們上了自家的云舟——經過云歌妙手改造版。
云舟隱沒空中,無人打擾。
君既明挑著能說的來龍去脈一一說清楚了。
青云真人代表玄清教應承下幫助魔族搬遷的事,“玄清教與魔族本來多有往來,理應如此。”他沉吟片刻,“至于與各大勢力協商之事……”
君既明說道:“也請真人幫忙聯絡。對了,瓊冬和郁衍呢?”
“他們在妖族。新任妖皇繼位倉促,有些收尾的事要處理。”
君既明恍然:“原來妖族的事,是他們在背后推波助瀾。”
“瓊冬畢竟有妖族血脈。”青云真人說道,“堵不如疏,既然她愿意回去了結這份血緣,自然是好的。”
君既明頷首:“我與阿徊要先去一趟中道神州,巫家的事情還沒辦完。等了結后,再去玄清教。”
“玄清教見。”
去中道神州是為了巫家的秘寶。
君既明的復生不再有隱患,九疑山內圍繞巫家秘寶而設下的陣法自然可以撤掉了。
這陣本是舒徊布的,要撤也要他親自去。
巫家人仍在九疑山內。
除了撤去陣法,君既明還見了錦言濟一面。短暫幾日的離魂經歷,經過養魂瓶蘊養后,錦言濟的魂魄并未遭到損傷,恢復如初了。
錦云逸堅持要如數奉上報酬,但這些靈寶對君既明來說都是身外之物——他已經有足夠多了,再多一些也不過錦上添花。
君既明說道:“霞舉會首惡已除,接下來確還有一樁大事需要各方協力。錦家主若是真心感謝,不妨后續多出幾分力。”
錦云逸愣了愣:“什么事?”
君既明笑道:“等人齊了再說吧。是好事。”
“是好事,那錦家出力更是理所應當了!”錦云逸說道,“除卻這件事,日后君道友有用得到的錦家的地方,盡管說。”
君既明含笑點頭。
中道神州的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君既明和舒徊如約回到玄清教。
清風明月山上,清風明月院。
恰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