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烏瓷古鎮(十)
虞菀菀什么也不知道了。
意識好似被封印在漆黑盒子中,黏黏糊糊的。她只是下意識緊緊咬住唯一能咬住的。
唇齒間留存股桃子的香味。
她被清淡冰涼的氣息包裹,像夏日里泡在大海中,連每顆細胞都在舒暢地活動著。
“唔……”
直到聽見少年難忍的嗓音,他嗓音微啞,近乎咬著牙關問她:
“差不多行了吧?”
指尖穿過無數細絲箍住的東西在克制不住地發抖,或者可能不是東西,是他的烏發和后腦勺。
虞菀菀才驟然回神,身體那股奇怪的不適感蕩然無存。
她單手摁住薛祈安的腦袋,另只手扯住他的衣襟,抬眸正好能瞥見他脖頸的一點突起。
水潾潾的,隨她視線游弋而上下滾動了一圈。
全是齒痕。
那片白皙如瓷的肌膚,從鎖骨到喉結往上一點兒,全被她啃出了泛紅的齒痕。
“是這樣的,我能解釋。”
大抵弄清現在狀況,虞菀菀飛速退后,想了想又趕緊伸手要幫他把衣襟合攏,解釋說:
“你知道的我是合歡宗女修,意識喪失的時候就、就會忍不住想要練功!畢竟我這么上進,是的不愧是我,但這局面我也不想的啊。”
畢竟她要是意識清醒,哪會只肯喉結和鎖骨啊。
虞菀菀目光游離一瞬。
薛祈安呵了一聲,都懶得再搭理她,垂眸慢條斯理扣著衣襟。動作緩而矜貴。
衣領沒有高過喉結,那片紅印若隱若現從茶白底顯露,反而有種欲說還休的勾人。
這是生氣還是沒生氣?
虞菀菀斟酌著,要開口說點什么時,他已經輕飄飄望過來。
“師姐,你先別說話。”
薛祈安微笑,眸中似有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的寒涼:
“畢竟我現在有點火大。”
她的氣息,還有他那股失控的情緒,都令人很不爽。
明明很涼颼颼一瞥,少年眼尾卻泛著染胭脂般的緋紅,和那顆妖冶紅痣相得益彰。
物理層面不太有殺傷力,精神層面……
那可太有了。
她剛才怎么就不是醒著的呢?虞菀菀那個悔啊。
但其實也知道真得很冒犯,她走近認真道歉:“對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你要生氣的話,給你咬回來嗎?”她指指自己脖頸和他喉結同樣的位置。
薛祈安輕描淡寫看她眼。
也不答,連眉都未挑一下:“師姐,你擋我陽光了。”
……地底哪來的陽光?
虞菀菀是真的想揍他,可他有張好漂亮的臉呢。
她只能一怒之下,怒了再怒。
虞菀菀不情不愿挪到旁邊站著。
“師姐剛才要是也能這么乖就好了呢。”少年微笑看她。
那團青綠色光團似要往她那兒跑,立刻被毫不留情地捉回去。
它發出像塑料鴨子一樣的“吱呀”尖叫。
虞菀菀看著薛祈安把它丟垃圾似地往石門上丟,以為他要發泄不滿,震驚制止:
“你、你要不還是——”
揍我吧。
話音未落,石門轟然大開。
青綠色光團變成一人高的鑰匙插入石門中,又重新變成光團圍著薛祈安飄啊飄。
虞菀菀火速改口:“你要不還是讓我親一下吧。”
“讓你啃還不夠了?”
薛祈安嗤笑一聲,頭也不回地往石門內走:“不如我回去干脆找個位置紋您的牙印,也省得麻煩您下次四處亂啃吧?”
用了敬語,很陰陽怪氣的諷意。
可聽起來怎么有種奇怪的帶勁呢。
挺好,她就喜歡帶勁的。
但避免他誤會,虞菀菀跟在他后頭,還是要認真澄清:“我沒有這種特殊癖好。”
薛祈安那譏誚笑意愈甚:“啃跟親有區別?”
都很討人厭。
“……你今天是不是不會好好說話了?”
“對,我不會。”
薛祈安撩起眼皮,淡淡然看她一眼。少女目光忽地游移剎那。
生氣了?
生氣了就正好安靜——
正想著,忽地就聽見她很莫名其妙、充滿真情實感地接了一句:
“挺好,勤加保持。”
“哈?”
薛祈安詫異回頭。
“我說你啊,冷臉也很漂亮。不錯,勤加保持,愛看好看多看。”虞菀菀發自內心說。
反正她也可以不好好說話。
他臉漂亮最重要。
“……”
薛祈安硬生生給氣笑了。
“師姐,和你說話我早晚要折壽。”
“我就不一樣了,和你說話感覺能長生不老。”
“……”
薛祈安深吸口氣,別過臉,打定主意不要再和她說一個字。
一股陰涼幽暗氣息撲面而來,溫度好似陡然間低了十度。穴頂鐘乳石的水滴滴落,從衣領沒入,凍得虞菀菀一個激靈。
仰起頭,她卻呼吸一滯,和那小山似的骷髏山打個正照面。
滿目盡是駭人慘白,不曉得從何吹來陣風,從骷髏堆疊的縫隙、骨架天然地孔洞間穿過。
虞菀菀手腳發涼,牙關被凍得止不住打顫。她趕忙要去戒子囊里掏衣服,不再敢看那片尸山,
妖冢內禁制尚在,她連芥子囊都打不開。
薛祈安偏頭看了眼,屈指隨意一彈那青綠色的光團。
那光團霎時散成無數浮光黏在少女青綠色的衣裙上,不引起半點異樣。
虞菀菀只感覺忽地一暖。
轟隆轟隆。
地面突然一顫,頭頂星盤光線都愈盛,其上的青龍七宿無聲息變了位置。
尸山搖晃剎那,震動停止時,錐形頂還在嘎吱嘎吱地左右晃動。虞菀菀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下一瞬,三分之一的尸山轟然倒塌,雪崩般,在紛揚的塵土間劈頭蓋臉咋來。
虞菀菀拔腿就要跑。
冷不丁的,后衣領給人揪住。
她驚愕扭頭,對上少年如寒冰般的霧藍色眼眸,不知怎地忽然打個寒顫。
地面還在輕微動蕩著,尸山倒塌太快,轉瞬便像場喧囂的海嘯襲至跟前。
虞菀菀屏住呼吸,繃緊身體,然后……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她聽見一聲嗤笑,悄悄地睜開眼,倒塌的白骨停留在往前大概六七步的樣子。
“你能不能先算一下呢?”
薛祈安松開她的衣領,心平氣和說:“你就是按它們全塌下來算,都砸不到我們這邊。”
……誰小命當頭還會計算啊!
要不怎么說術業有專攻呢。這種strong的反派氣場,她就學不來。
“這些尸骨,”虞菀菀看了眼就收回目光,小心地問,“是妖的嗎?”
薛祈安:“師姐要不猜一下,這兒為什么叫妖冢呢?”
虞菀菀:“……”
她是想問,妖族死后為什么會留尸骨。
妖善偽裝,遮掩那一身妖氣,幾乎很難和人區分。唯有死后,妖族死后不留尸骨,散作白霧,飄散于天地間。
“這兒是妖境的遺跡。”
薛祈安看她眼,猜出她想問什么,慢條斯理開口說:“只有留在人界的妖族才沒尸骨。在妖境,沒尸骨、化白霧的就是人了。”
以前不單有三界,還有妖族生活的妖境,即妖界。妖境的入口在人界,雙方素有來往。
但那時靈力尚未衰微,修士瞧不上妖族生性野蠻,妖族瞧不上修士天生體弱,兩者摩擦加劇。
后來打起來了,妖族意外慘敗。可人族也折損不少。
最終,妖主被斬,諸位人族修士以身祭陣,封死妖境。也默許余下的妖族在人界生存,才勉強維持后來許多年的和平景象。
道理她都懂,但為什么收妖的法器里會有妖境的遺跡啊?
虞菀菀試著思考,但思考失敗。
她好像走進原書里完全沒提及的一個副本。
“這個尸骨怎么了?”
虞菀菀努力不去注意周圍詭譎的環境,看他俯身撿走一條白色的骨頭。
之所以是一條,因為這是串魚骨……
“沒,有人請我幫她夫君收個尸。妖冢只有妖族能進。”薛祈安隨意解釋,將那串魚骨收入囊中。
“不過吧,”他說著,又輕笑著“唔”了一聲,“她應該也不能算人?抽了妖骨的妖,哪方都不待見。”
妖骨相當于修士的靈根。
修士廢靈根后可以入妖道,妖抽妖骨,同樣可以洗髓做修士。
可那很痛啊。
相當于沒麻醉藥進行了一場剖骨取心的手術。
而且……大家都說這樣是妖不妖、人不人的。
小說看多了,虞菀菀不自覺就腦補一出催人流淚的愛情故事,夸贊他的舉止:“那你人還挺好的啊。”
“各取所需。”他倒是很誠實說。
等會兒。
他們從孟章怡指的路掉下,薛祈安明顯知道這里的狀況。
“你是在幫孟章怡的夫君收骨?”虞菀菀忽地反應過來。
孟章怡是抽妖骨的妖,他夫君死在趙叔煉的法器里。
差一點,就差一點,腦海里雜亂無章的信息就能串到一處了。
但是什么時候呢?他是從什么時候認識孟章怡的?
孟章怡在這里被關一年多。
周圍白骨縱橫,鐘乳石的水滴還滴滴答答墜落在地,不曉得從何而起的陰風仍如常吹著。
“師姐猜出來了?”
很容易就從她目光的微變中猜出想法,薛祈安眉彎如月,很輕地一勾唇角道:“真棒。”
毫不吝嗇的夸贊。
虞菀菀覷著少年含笑的面容,背脊驀地一寒,她下意識向后退一步,心里竟然生出股很荒謬的猜測:
他要把她殺人滅口。
“但抱歉啊,沒有獎勵。”那股清冽淡然的嗓音里連笑意都如舊。
眼前驀地一花,像道銀白疾風,少年忽然從她視野里消失。
鬢發被風帶起的剎那,那對寒涼的霧藍色眼瞳已至跟前,她的幾縷烏發被削斷飄落。
當啷!
身后利刃鏗鏘相接,有幾滴溫熱液體飛濺至脖頸,滾燙地沒入衣襟。
鼻腔涌入股淡淡的異香。
她被少年攔腰往懷里一帶,聽見他悶笑一聲,胸膛微動和心跳混著震得她耳膜發顫。
他赤手接住那把寒光凜然的劍刃,滿不在意不停淌落的鮮血。
“靈核不在我這。”
薛祈安隨意睨了眼被砍斷飄落的青綠發帶,抬眸看向面前青年,懶洋洋笑道。
當然不在他這。
畢竟需要驅寒氣的又不是他。
突然的變故令二者皆是一愣。虞菀菀驚愕看他。
那幾滴液體是血。
竟然直接空手接刃!怎么想的啊?
瞧清對面拔劍的竟是薛明川,她立刻要攔說:“等等,要不先談——”
腦袋剛轉點兒,立刻被他捂住摁回懷里。
“師姐,希望你在合適的時候合適地乖一點。”少年淡聲說。
薛明川方才想必也經歷一場惡戰,一貫整潔的竹青色衣袍破洞無數,連腰封都被人挑斷了。
妖冢內有禁制,他的劍內沒法附上靈氣,卻仍氣勢凌然。
持劍人也似這把劍般,一身正氣,毫不遮掩的怒火。
削鐵如泥的寒霰劍立刻在少年掌心割出極深的傷口。
知道他是龍后,虞菀菀才忽地意識到四周浮蕩的異香,是他的血香。
薛明川一擊得手,并未再前進。
他收劍,從芥子囊類另取把長劍丟在他面前說:“拔劍,我的劍不向手無寸鐵之人。”
薛祈安并沒接,看都不看那把劍,輕笑道:“薛少主準備讓我一介廢人怎么提起這把劍?”
……他就裝吧。
要不是有薛明川在,虞菀菀高低得踹他一腳。
她并不管薛祈安先前的話,眼見兩人氛圍稍緩,忙將腦袋從少年懷里探出來問:
“方才發生了什么?你為什么會突然動手?”
他第一招可不是沖著薛祈安,是沖著她來的。
……盡管好像是沖著她的頭發。
憑薛明川的能力,真要殺她,不該失手離她腦袋那么遠。
薛明川不答,看向她問:“虞姑娘,這些事你都知道?”
一天內被連耍幾次,脾氣好如薛明川也難掩怒火。
“你是指什么呢?”虞菀菀謹慎說,“很有可能我是不知道的。”
薛祈安輕笑,舉手作證:“我師姐確實不知道。”
虞菀菀和薛明川一起瞪他。
他這是化龍呢?他這是換人。虞菀菀今天不止一次想揍他。
薛明川深吸口氣,收起寒霰劍,壓著口怒火說:“機關是孟章怡打開的,我讓她放你們出來,她不肯,我們便切磋一番。”
能將薛明川傷成這樣,孟章怡想必不是一般道行的妖。
頭頂星盤竟隱隱有了變化,青龍七宿的位置向北變動。
星宿和守護神有關,那孟章怡該不會就是青龍吧?
虞菀菀被自己的猜測嚇一跳。
其實挺牽強,就算青龍不曉得為何從四象魂瓶里出來,也不一定會明目張膽出現在他們面前。
何況習慣了呼風喚雨的大妖誰愿意抽妖骨,那可是一切打回新手村。
“孟章怡不敵我,危及性命時,才向我袒露她和你做過交易。靈核歸你,你幫她給夫君收尸。”
薛明川目光如刀般銳利望來:“那么,你是怎么進入妖冢的?還知道我為靈核而來。”
“孟章怡能放你進來,就不能放我進來么?薛少主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薛祈安面上還是無懈可擊的微笑:
“至于靈核,你還能為什么動手呢?”
虞菀菀終于明白她一直覺得薛祈安笑起來時的假人感是從何而來。
他每回的笑容都好似復制粘貼。
唇角高度一致,彎曲弧度一致,甚至連眉眼稍帶的微彎也是一模一樣的。
薛明川指腹輕輕摩挲劍柄,僵持間,虞菀菀忽地弱弱插嘴:
“妖冢修士不能進,可我不是也進了嗎?說明這個禁制,其實也就那么回事吧?”
人都會更偏向熟絡點的人。理智上虞菀菀明白這時候應該閉嘴,情感上……
她確實挺怕薛明川發現他是妖,在這時候執意要把他干掉。
那她確實會有點兒不能接受。
“虞姑娘,此事與你無關。”薛明川嗓音驟沉,擰緊眉低叱一聲。
很像教導主任訓斥犯事學生的語氣。
虞菀菀還沒說什么,視線忽地被少年修長挺拔的背影擋住。
“你兇她做什么?”薛祈安很不滿,“說過了,你想知道的事她都不知道。”
他摸了摸她的腦袋,像是安撫,但好像更像她以前撥弄小狗一樣。
“就那么回事?”
側臉時,卻似笑非笑。少年壓低音量在她耳邊說,薄涼的呼吸從耳尖拂過時卻灼灼如烈火。
虞菀菀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假裝沒聽見。
“此事與你是否有關,有多少關系?我自會查明清楚,至于現在,”
薛明川音量突然一高,拔劍插入地面。轟隆一聲,在大綻的紅光里,他厲喝:
“白芷!”
頭頂星盤正中心的空洞,倏忽間金光大甚,星盤被朵巨大的九瓣金蓮覆蓋。
“天道斷,地道絕,人道阻,鬼道盡。諸怪悉斷其首,歸去來兮!”
女子鏘然嗓音回蕩洞穴內,如金錘擂鼓。巴掌大小的六角寶塔浮在半空,霎時變大到尖及洞頂。
不曉得為他們頂著妖冢內的禁制,仍能動用靈力。
金光摻烈火,所過之處白骨霎時被攆做粉末。
他們是要除去這一冢的妖族尸骨!
那些妖骨,其實大多都是些魚、貓、狗,甚至還有雞鴨之類的尸骨。
妖族大抵能分兩種,一種先天生為妖,一種后天開靈智。
前者大多記錄在《百妖志》中,后者多為家畜、野獸之類與人為伴或長期汲取天地靈氣而成。
虞菀菀給鄰居的狗下葬過,一時間忽然不忍。
她別過臉,抿緊唇看向薛明川試探問:“都死透了,尸骨可以留在這兒吧?或許能算給逝者一個體面?”
“虞姑娘,切莫婦人之仁。”
薛明川動作半分不停,輕描淡寫望向她一眼說:“妖族罪孽無數,不值當這點體面。”
“何況,斬草要除根,你怎知這世上沒有一種邪法能驅馭妖骨?你我難道愿意看見,真到那一日的生靈涂炭?”
……他說的對。
說的很對,她那點兒忽然冒出來、高高在上的天真善心就顯得愚蠢而累贅。
唇張了張,虞菀菀到底說不出一個字。唇角輕微耷拉著,看那些寵物樣的尸骨堆盡數化成灰燼。
但最該有反應的人其實沒什么反應。
薛祈安淡然得完全與此事無關。
只在她看來時,才垂眸望她,像平時那樣極輕地彎彎眉眼,隨意笑說:
“師姐,在我這兒,逝者的體面只有魂歸故里一種。”
誰也沒注意到,那堆湮滅的尸骨中生出數道細線般的白霧,順著地勢走向,從罅隙冒頭,一點點地涌入少年指尖。
薛明川已力竭,手撐著長劍,身形搖搖晃晃地看向他們——準確地說是看向薛祈安:
“沒有證據,我不會貿然向你動手。但薛祈安,一如我從前所言,重蹈覆轍的話我們新賬舊賬一起算。”
那些表面維持的風平浪靜在頃刻間毀于一旦。
白芷走到薛明川身邊,和他肩并肩,抿緊唇,面上雖稍帶為難仍冷然注視他。
一副和薛明川同條戰線的姿態。
“那個,”
想了想,虞菀菀還是從薛祈安身后探出腦袋,扒拉他的袖子,看向他們說,
“你們要補靈符嗎?我這還有點兒。”
僵持的氛圍再一次因她而緩解。
這,就是錢的魅力!
虞菀菀確信地點頭,但凡她沒錢買補靈符,都是另一個故事了。
看薛祈安那副好像孤零零的背影,她確實有點兒憐愛。
但不曉得隱情如何,又確實不好站隊,只能想出中立的解法。
一波未平卻一波又起。
地面忽地劇烈顫動。
虞菀菀起初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直到她差點沒站穩,往旁邊倒去時才反應過來就是地震了!
胳膊被少年扯住,薛祈安竟然罕有地帶點笑意,心情不錯地看她:
“師姐,站穩了。靈核不在,靈界不穩是正常的。”
哦,正常啊——正常個鬼啊!
這洞穴明顯要坍塌,這是在地底,塌了不直接活埋嗎?
還有你看看你頭頂,白芷剛鉆出來的那個地方為什么會倒著生出一顆壽字樹?
噗!噗!噗!
它還會和豌豆射手一樣不停地噴紅桃子呢。
要是不差點把她打死,或者在身邊跟煙霧彈一樣炸開粉霧,想必很有趣吧?
就這么會兒,經歷這么多事,虞菀菀心態竟然意外地平和。
死就死吧,十八年后又是一位好女。
虞菀菀都安詳閉眼了。
結果她走也走得不安詳,竟然給她夢見下輩子了。
下輩子她畢業后工作,零零七、朝八晚九,勞動法還改了,加班不用加班費。全年約等于無休,法定節假日休還調休,算起來還不如不放。
……艸,不想死了。
虞菀菀突地就彈坐起來,才發現還是坐在原地,那片粉霧悄然散去。
除她之外,大家陷入昏迷。
連那位看起來很胸有成竹的反派也是呢。虞菀菀微惱地戳了下他的臉。
他到底瞞了多少事?
手感不錯,虞菀菀又多戳幾下,依依不舍地收回手。
當務之急是要把他們弄醒。
從薛祈安開始,虞菀菀走到薛明川、白芷面前,依次在耳邊大喊,都沒有任何人有任何反應。
她和薛祈安熟點兒,甚至動手捏了他的臉。除去看見他耳朵、臉都紅外,仍沒有任何反應。
一個人待在地底是還挺嚇人。
虞菀菀蹲下,往薛祈安那靠了點,又靠了點。
忽地發現只有他這一側,有薄如云煙的白霧纏繞。
白衣少年整個人籠罩其中,長而濃密的烏睫在眼睫投落片陰影,整個人被襯得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虞菀菀就這么盯著他看。
突然間就靈光驟閃,猜他們昏迷的原因,甚至她那詭異的夢,可能都是源于那粉霧。
小說看得多,虞菀菀立刻就猜這是類似勾出心魔的手段,能讓人陷入夢魘,譬如看見自己最恐懼的事。
……那她確實很恐懼她看見的啊!
恐懼得都不想死了!
在這一刻,虞菀菀下定決心真要將罪魁禍首抓出來摁在地上揍。
合歡宗有種術法,能進入人的夢境間。雖然發明的意圖是為了增加點,呃,不太好說的情趣。
但現在可能是有點效吧?
乒鈴乓啷的碎石還在從頭頂墜落,他們如果再不醒,真的會被活埋。
合歡宗的術法最容易在靈力交互過的人身上成功。
虞菀菀捧住少年的雙頰,額頭輕輕抵上去,在他冰涼的體溫和灼熱的氣息之間,忽然被拉進片濃烈得能掐死人的黑暗之中。
“又見面啦,你這回也來騙我嗎?”
聽見聲熟悉的,卻似有哪里不太同的清冽少年音。
那片黑暗俶爾散去。
一望無垠的曠野,碧藍穹頂不生片云,晴朗卻好似低地壓在頭頂。風穿行而過,盎然滋生的綠草如海浪般鋪展向遠方,露出……其中埋藏的一具具淌血尸體。
她就站在那條蜿蜒血河的正中間,最灼烈的鮮紅處,仰起臉看向巨石坐著的少年。
血液很快浸濕裙袂,沾在腳踝處,還帶著逝者生前不久的溫度,卻如有徹骨寒意般飛速滲透心尖。
已經和現在的他年歲很相仿了。
少年支起條腿,不染纖塵的竹青色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似曠野間渾不被拘束的疾風。
他歪歪腦袋,托腮笑吟吟看她問:“還記得上次我說過,你逃跑了會有懲罰嗎?”
第 22 章 烏瓷古鎮(十一)
“喔,記得誒。”虞菀菀應得倒是爽快,低頭看眼逐漸浸濕她鞋履的流淌血河。
離她三四步的位置,正好仰天躺著具焦黑尸體,貌似猿猱,披發單足,稍遠些的那些尸體也都長這樣。
不太好看啊。
虞菀菀抖了抖裙子,稍稍往旁邊邁一步,濕透了的鞋履在腳底吱呀作響。
這兒算作幻境,非真非假,她芥子囊內的東西都無法使用。不過好在,幻境內的死亡并非肉體死亡。
找個干凈的地方站著,虞菀菀仰起臉看他很乖巧:“那或許你記得嗎,你長大點的時候還說我很乖要給我獎勵呢。”
少年嗤笑一聲。
“那也是我以后該兌現的,和我現在有什么關系?”
他從高石一躍而下,衣袂飛揚,站定在她面前,身后那輪灼灼烈日有剎那都黯然失色。
哎,她如果哪天把持不住,都是他這張臉惹得禍。
虞菀菀由衷感慨。
“那就是嘛,”她面上倒是很正經,點點頭認可他這個道理,“現在的我為什么要管以前的我答應的事。”
言下之意,她的獎勵不作數。
他的懲罰當然也不作數。
“喔,也可以。”少年彎彎眉眼,如朗月清風般漫笑道,“那你在這兒和他們作伴吧?”
“我是人。”
“所以?”
“所以我為什么要和旱魃作伴?”虞菀菀很誠心地問他。
旱魃,能引起旱災的妖物。
樣貌特征就是丑、似猿猱,單足披發,通體如炭黑。
為政者無德,天地清氣不足時,則旱魃肆虐,如惔如焚。
在妖族分的兩類中,先天為妖者,又有一類“兇中之極惡”,這類妖族不除將至生靈涂炭。
旱魃便是其中之一。
薛祈安轉身離去的腳步一頓,扭頭好奇問她:“你怎么知道的?”
旱魃百年前應當被除凈了,故從《百妖志》中除名。其余妖譜也都遵從《百妖志》。
“用腦子記的?”
話音剛落,就聽少年很明顯地嗤笑一聲,扭頭就走。
虞菀菀忙跟上去,試探地問:“或許我能和你作伴呢?”
還沒想好該怎么把他從幻境里帶出去,但先跟著再說吧。
薛祈安眼神都不給她一個。
虞菀菀以為這是默許,抬腿就要跟上,忽地發現身體動不了了。
少年背著手慢條斯理走遠。
……嗎的不講武德!
系統問她:【宿主,那我們現在怎么辦?這種高階術法我沒辦法解——】
剛說完,它就看見它家宿主伸了個懶腰。
【?】
“這個術法原著里有寫該怎么破。”
【我為什么沒有印象?】
不知為何,系統看著自家宿主,忽然有種很陌生的感覺。
好像她藏著的秘密驀地露出冰山一角。
“統啊,”過了好一會兒,虞菀菀出聲,苦口婆心道,“多讀點書吧。”
“我呢,但凡自己有破高階術法的本事,也不至于之前還被他困在床上。”
系統被說服了:【這兒是哪?我們現在要怎么辦?】
虞菀菀正在一個U型盆地的最低處,左右山巒環繞,從頂往下近三分之二都覆蓋皚皚冰雪,靠近地面的三分之一卻是綠草茂盛。
她站的這兒也是,草木茂盛,白霧周期性飄來和散去。仔細看,草木青綠間似夾雜米粒大小的熠熠金光。
薛家的玉麒谷。
虞菀菀知道答案,但她不會告訴系統,哼哼反問:“到底你當系統還是我當系統呢?你那工資給我算了。”
系統無話可說。
到底靈力交互過,她對薛祈安的氣息還是有那么點兒熟悉,即使是幼年時的她。
虞菀菀很快在玉麒谷東南向的一處巖洞里找到他。
少年面容慘白,唇失血色,雙目緊闔地靠在角落里。身后那片巖壁,竟然已經被染成血液的深色。
果不其然啊。
旱魃可不好殺,那些旱魃十之八九又都是他一人殺的。
對一個人的憐愛程度是會隨著認識時間的增長而增長。
虞菀菀第一回見到薛祈安挨打,想的是他養母簡直不可理喻。
第二回的時候,想的是他好慘。
第三回,就連剛見面時站在血泊里,她下意識地就在想:
天殺的薛家,我要把你們揍一頓。
虞菀菀心生憐愛,要上前時有人卻比她更快一步。
“少主?”
那是個扎雙環髻的姑娘,面容嘛,約莫是受薛祈安內心的影響,好似蒙了層黑霧,怎么也看不清。
她穿著粉色及腰襦裙,走起路時蝴蝶發簪垂下的流蘇晃動不停,看身段估計是個美人。像忽然間冒出來的,一出來就啪嗒啪嗒掉眼淚。
虞菀菀“嘖”一聲。
系統立刻安慰:【也不一定是青梅竹馬嘛。】
“好想幫美女擦眼淚啊。”
一人一統的聲音同時響起,然后同時愣住。
虞菀菀都沒太反應過來:“什么青梅竹馬?”
【……】
系統閉麥不說話。
那姑娘眼淚像沒關的加強版水龍頭,捂唇哽咽:“少主,他們怎么能這樣對你?”
“藏寶閣失竊一事尚未查清,便給你上刑罰;刑罰剛結束,又讓你來除誘至玉麒谷的這批旱魃,可曾有半點考慮過你——”
話音未落,少年已經睜開眼,涼淡地向她吐出三個字:
“閉嘴,滾。”
聲音中的寒意如霜雪般有實質。
那姑娘,虞菀菀現在決定叫她小粉,因為她有粉嫩的氣質和粉嫩的衣服。
小粉就像沒聽見,自顧自上前要攙扶他,哽咽說:“你討厭我不要緊,但你不能不管自己的身體。你身上這些傷,我來幫你上藥吧。”
薛祈安眼皮都懶得掀。
倏忽間,一把銀光閃閃的長劍卻橫亙其間。是那把寒霰劍。
小粉指尖試探地再前一點,霎時出現無數細小傷口。
“藏寶閣的劍是你拿的吧?”
少年這才懶洋洋開口,唇角溫和一彎。
小粉動作一僵:“少主,你誤會我……”
“誣陷我拿走劍的,也是你吧?”
“還有最先說旱魃之事要緊,建議我立刻來除的也是你。”
“沒送到我這兒的藥,都被你扣下來了。”
少年嗓音依舊溫和帶笑。
合乎外界傳聞里如世家白玉般的描述。
但他每說一句,隔著那層黑霧,小粉面色都好像白了一白。
她踉蹌退后,強行否認:“不是的,若真是如此,我為什么還要冒著被家主責罰的風險來給你上藥?”
少年輕笑一聲,目光卻比巖洞外的皚皚冰雪還寒涼:
“我也想知道,不如你們告訴我?”
你們。
薛祈安的目光越過小粉,和站在門口很像看戲的她對視,神情靜無波瀾。
“嗨帥哥?”虞菀菀試探地揮揮手。
明顯看到少年唇角一抽,頗為無語地收回視線。
【我知道小粉是誰了!】
忽然聽見系統驚叫:【剛才我查了查,她是之前來這個世界的攻略者。】
【她系統的報告里,寫她最擅長的手段,就是人為給反派制造困難,或者是給困難推波助瀾,在反派們徹底身陷險境時如救世主一般出現。】
【她的攻略成功率相當高,我上級本來也派她來攻略薛祈安。但失聯了,上級判定她是中途叛變脫逃,沒想到竟然還能看見。】
沉默會兒,虞菀菀誠懇說:“我不知道別人哈,但如果她這么攻略我,我會想干掉她的。”
“她還不如頂著漂亮臉蛋和我睡一覺呢,日久生情就是這個道理。”
系統:【……6】
“過來。”
忽然聽見少年涼淡的嗓音。
虞菀菀遲疑:“他是在喊我嗎?”
系統:【很可能是的,因為小粉剛才已經從你身邊跑出去了。】
她比較熟悉的到底是后來的薛祈安。現在的他,和她相知甚遠。
虞菀菀知道她應該警惕點兒,但……
他好漂亮。他好可憐。
可惡,她那腳怎么就有自己的想法呢。
虞菀菀走到他面前蹲下。
四目相對。
少年眸中濃郁的譏誚愈甚。
忽然聽見她很嚴肅地問:“我可以幫你扎頭發嗎?”
薛祈安:“?”
“喔,因為你發帶散了,頭發有點兒亂還會擋住臉,沒那么好看。”
虞菀菀指了指他身后披散開似鴉羽般的濃密烏發,拇指食指一捏說:
“就不好看了那么一點。”
這又是什么把戲?
少年看著她,眉頭輕蹙,卻勾了勾唇角笑道:“行啊。”
笑得很像要將她殺人滅口。
他側過身,由著虞菀菀蹲到他背后,攏起他的烏發。
手感確實好啊,發尾竟然沒有一點開衩,如絲綢般滑溜地捧在掌心。
虞菀菀愛不釋手地玩好一會兒。
打定主意,等出去后她要找個機會摸摸薛祈安的腦袋。
她很快在薛祈安右鬢扎起串小辮子,又從左右耳后勾了發編成細股麻花辮橫著綁入腦后扎起的高馬尾。
好像缺點什么呢?
虞菀菀盯著他頰側飄動的小辮子,忽然反應過來,從自己右耳取下只耳飾。
耳飾底墜了幾顆水滴狀的藍寶石。
“你這次來是做什么的?”
忽地聽見他問:“這兒是夢境或者陣法構建的幻境吧——你在干什么?”
薛祈安以為她弄完了,側目看她正把耳飾往墻上砸時還愣了愣。
“美女的事你別管。”虞菀菀揮揮手,很瀟灑地說。
薛祈安也沒打算管她。
隨意“哦”一聲。
“不過你怎么知道的?”虞菀菀還在費力和耳環作斗爭。
明明上回他還懷疑她是鬼或妖呢。
“因為我不是傻子。”
“?”
虞菀菀沒太聽懂,少年側過臉,不咸不淡地投來一瞥,好似在嘲笑她是傻子。
但嘲笑也不要緊。
實話實說,他頂著這張臉用眼神罵人都很像在調.情。
知道她想法的系統:【……】
“你見過后來的我吧?”他問她。
虞菀菀:“嗯。”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放你進來,你估計是從靈海里看見他記憶里的我,所以才只有我能看到你。”
薛祈安到底和她解釋了:“但我不可能放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靈海里跑。”
這倒是。
她都沒再碰過他的靈海,連傳音都傳不了。
虞菀菀終于從她的耳飾搞下顆完整的藍寶石,拿細絳一穿,揪住他的小辮子直接綁上去了。
“好看愛看多看。”她滿足喟嘆。
“……你那耳飾還怎么戴?”
“就那么戴唄。”
虞菀菀很奇怪地看他,把僅僅少了一排墜子的耳飾重新戴回去。
一點兒都不對稱。
薛祈安有些難忍地移開視線。
扭頭時,小辮子也輕微一晃,從她耳飾摘的藍寶石墜子碰到他的下頜。
冰冰涼涼的,又好似沾著她的溫度和那股甜膩的甜橙香。
薛祈安抿了唇,重新望向她,眸色一瞬寒涼,唇邊卻笑意愈甚,如情人低語般溫聲問:
“所以,你是也來要我喜歡你嗎?”
一秒也不帶猶豫的,虞菀菀很誠懇說:“不是,我要你多看看我。”
沉默會兒,薛祈安擰眉困惑問:“這有什么區別嗎?”
“有。”虞菀菀更嚴肅點頭。
前者是饞他的人。
后者是饞他的臉。
比起和他談戀愛,虞菀菀還是對“每日看見他的臉”更感興趣。
她勾勾手指說:“你要不湊過來,我告訴你?”
薛祈安望著她微微蹙眉。
那對霧藍色的眸子竟比鬢邊墜著的藍寶石還剔透干凈。
這可是光明正大看帥哥的機會。
虞菀菀當然不會移開目光。
過會兒,他眉頭一展,手在地面一撐,身子往她這兒傾:“說——”
尾音未收,薛祈安眸中驚愕閃過。
虞菀菀慢條斯理收回手,接住不省人事的少年。
系統已經語無倫次了:【這、這……】
虞菀菀:“鄔綺長老教的,阻斷動脈血流,大腦剎那間供血不足會導致昏迷。”
它問的是這個嗎?
系統感到升職徹底無望,它家宿主怎么看也不像正經攻略者。
但它仍抱有一絲希望:【宿主你準備干什么啊?】
或許是上藥呢?那就還有救。
“哦,我要脫他衣服看看腹肌了。”
虞菀菀說得很淡定,上手扯開他的衣領。
系統:【!!!】
她甚至不是在腦海里和它說!
衣襟剛扯開,隱約露出那截漂亮大的鎖骨時,虞菀菀的手腕驀地被抓住。
抓住她的那只手同樣漂亮。
如玉竹般,修長而骨節分明。
薛祈安抿緊唇看她。
他明顯用了點力,捏住的手腕霎時從指縫里露出點似蹂.躪過的紅印。
“哎呀,你怎么突然醒啦。”
虞菀菀眨眨眼,又開始做作地扭成麻花:“我以為你知道我把持不住,故意裝暈在誘惑我呢。”
“……”
少年唇抿得更緊了。
這個年紀的他比虞菀菀認識的要小一兩歲,表情管理明顯沒那么好。
面上已經有種想殺了她的怒惱。
真打起來虞菀菀肯定打不過他,而且她還記得要把薛祈安弄醒呢。
如果被趕出去了,她可沒法再進第二回。
虞菀菀以退為進:“這不是你背部受傷,不肯處理,我就想要幫你嗎?”
“……我沒手嗎?”
“有啊,但你處理了嗎?”
對視間,少年漂亮的眉宇又輕輕擰起。片刻后他忽地別過臉,語氣不善地說:
“轉過去。”
虞菀菀一臉惋惜:“非得轉嗎?”
“……”
“好吧,我轉。”
虞菀菀嘆氣轉身,聽著他脫去衣服后,巖洞里彌散股極淡的藥香。
沒有用治療術。
他這個時候除劍脈外的脈絡就已經被廢掉了嗎?
虞菀菀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宿主!】
系統忽然非常激動:【怪不得第一次見面你也說要看他腹肌。你這是高段位!】
【你讓他以為你饞他身子,實則你在關心他。他的心理防線立刻就會被攻破!】
“這倒不是。”
虞菀菀很誠實:“我是真想看他腹肌,但沒想到他以前就這么難搞。”
系統:【……】
見他在角落里翻什么,眉頭越擰越緊,虞菀菀湊過去問:“你在找什么?”
“跟你說了你知道?”他頭也不抬。
虞菀菀:“你不說我肯定不知道。”
薛祈安這才停了動作,回眸看她眼,不曉得為何嘆口氣,將那堆落葉重新整理好:“在找一只蝎子。”
“你養過的那個寵物?”
“不完全算吧,他是個蝎子妖,年紀比我爺爺都大了。”薛祈安說。
“你還養過別的蝎子嗎?”
“沒有。”
那就是這個了。不過他說的被他吃了是什么意思?
……他難道有生啖妖族的癖好嗎?
虞菀菀抖了抖,卻大致能猜出什么:“所以他現在是不見了嗎?”
“也許是出去溜達,過會兒就回來了。”虞菀菀寬慰道。
蝎子喜歡在山坡的石礫中氣息,也會拿落葉做遮掩。喜歡潮濕地區和干燥窩穴。
薛祈安剛拿落葉擋住的地方都很符合。
“不可能。”
“嗯。”虞菀菀等他下文。
過會兒。
他嗤笑一聲看她:“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呢?”
虞菀菀:“……”
算了,他臉漂亮,是她的師弟,讓讓他吧。
虞菀菀拍拍衣擺起身:“總之,你受傷了不方便亂動。我去外邊給你找蝎子,找到的話喊你。”
定定看她會兒,等她真轉身往外了,薛祈安忽地開口說:
“回來。”
虞菀菀頓住腳步,困惑回頭,少年話語已平平靜靜響起:
“他是我九歲時救回來的,當時阿叔打輸其他妖族,受重傷。這些年跟在我身邊是做報答。”
竟是在和她解釋蝎子的來由。
少年垂眸看向那片落葉,神情涼淡,嗓音也是淡淡的:“在薛家,只有玉麒谷的環境能讓妖族生存。從九歲起,我每回在玉麒谷除妖受重傷,都是他幫我療傷。”
“這回,受刑罰也好,除旱魃也好,阿叔都知道,所以一定會在這里等我。不在的話,”
少年眸中忽地閃過一縷暗光。
虞菀菀以為他要說什么,打起十二分精神,結果他:
“就不在了吧。”
虞菀菀:?
但也能猜出來,他和那蝎子妖的關系,或許是親人一類的。
畢竟都叫他阿叔了。
從九歲起,到現在八九年,說不準那蝎子妖是長輩一樣看著他長大。
“那我們現在要去找他嗎?”虞菀菀還是問。
“不用,再不回去來不及了。”薛祈安淡道。
垂眸瞥見她迷茫清澈的目光,到底勉強加一句:“你看看現在什么時辰。”
“不知道。”
“……你腦袋榆木做的嗎?”
“又沒有鐘——我是說日晷、沙漏之類的,我要怎么知道?”
薛祈安一臉不可思議地看她:“你不能從太陽的高度推測一下嗎?”
虞菀菀:“……”
請問呢,她請問呢,哪個正常人會熟練擁有這項技能呢?
薛祈安嘆口氣起身:“要吃午飯了。薛家規矩多,錯過飯點要挨罰的。”
虞菀菀跟著他往巖洞深處走。
那里有片垂直地面的石壁,一路往上全是尖銳如錐的石頭。
正要問他來這兒干什么,少年已經分外熟練地抓住最上面的,足一蹬,利索往上爬。
每塊他觸碰過的石頭,都留下血印。
“薛祈安!”
這要是掉下來怎么辦……
少年頓住身形,垂眸看她眼淡聲說:“哦,你飛上來吧。”
虞菀菀抿唇,還要說話時他又出聲:“玉麒谷內無法御劍,這是唯一的出路了。”
砭骨寒風呼呼作響,吹亂少年額前碎發,隱隱遮住過分精致銳利的眉眼,顯得有股橫生的意氣。
“等我上去丟繩子給你,你要還在的話就過來唄。”他說得很隨意。
話語里,卻像默認她還會如之前那樣忽然消失。
默然片刻。
虞菀菀敬禮行正步,鏗鏘有力道:“一定上去!保管讓組織放心!”
薛祈安:“……”
他揉了揉眉心,不再說話。
玉麒谷的最上層籠罩層薄薄云霧。
虞菀菀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其間,好一會兒,忽地垂下根腕粗的麻繩。
她驀地松口氣。
抓住抓穩了,麻繩便迅速往上升。
整片石壁,整片啊,全是他掌心留下的嶄新血痕。還有很多陳舊的,被蹭去的血跡。
為什么他們就不能想到,做個什么升降的東西讓他除妖之后可以直接出去?
可他們連他受傷也不在乎……
虞菀菀心里莫名悶得不舒服。
薛祈安看她眼,也沒主動和她說話,不聲不響帶著她往外走。
徹底離開玉麒谷后,路上竹青色衣袍的子弟增多。
見了他,大多熟視無睹,至多敷衍地行個禮,權當沒看見他人似的。
“你等會安靜點。”
薛祈安已經簡單清洗過,換了身干凈衣袍去用膳。
白玉砌成的殿門轟然大開。
殿內屋頂金龍盤旋,嘹亮龍鳴回蕩耳邊,一派堂皇氣勢。從殿門至最內里,盡是白玉砌成的地磚,雕刻百妖圖紋,栩栩如生。
吃個飯這么大排場啊?
虞菀菀震驚地看著殿內只有的一張紅木桌,和桌旁的一對男女。
女的是姜雁回。
那男的就應該是薛家家主,薛鶴之。
“坐。”薛鶴之說。
嗓音是中年人特有的低沉醇厚,似金鐘長鳴。
薛祈安向他們都行過禮便落座了。
不知有意無意地,他拉開身側那把椅子,正好夠身形嬌小的女性。
侍女魚貫而入。
一道道佳肴放置桌面,
早聽薛家風雅闊綽,他們甚至以玉屑做配菜和蘸料。薛鶴之和姜雁回動作慢而小幅,盡是高門大族的貴氣。
最后一道菜卻放在薛祈安面前。
是道湯羹,只他一人有。
薛祈安抬眸,以眼神詢問。
薛鶴之放下玉箸,擦拭完嘴唇,才緩聲開口說:“旱魃的事我聽說了,做的不錯。”
“父親教導有方。”薛祈安不解,卻還是很快起身行禮。
黃鼠狼給雞拜年。
虞菀菀看薛家人沒誰順眼的,忍不住心里嘟囔。
“這道羹你娘親特地為你下廚做的,你試試如何。”薛鶴之掌向那道似胡辣湯顏色的羹,做了個“請用”的姿勢。
薛祈安眉頭愈發蹙起,卻還是嘗了極小的一口:“尚可。”
蝎子。味道尚可。
臥槽不是吧。
虞菀菀頭皮發麻,忙去攔他說:“等會兒,薛祈安你要不先別喝了。”
下一瞬,姜雁回的話語已似惡魔低語般帶笑響起:
“那只蝎子也算對你照顧到盡頭了。一百年道行,不算深,卻也是大補。”
薛祈安猛地抬頭,瞳孔微縮。
卻是看向薛鶴之說:“父親,您之前答應過我。”
“我答應過你什么了?”
薛鶴之很平靜:“我是答應過你,只要你照我說的做,玉麒谷的那只妖我就不會動手。”
“但薛祈安,我教過你多少回了,修真界實力為王道。你若有同我談條件的實力,今日就該是我聽你的了。”
“自己的東西自己守不住,除了你自己的無能,你責備不了任何人。”
……什么屁話?出爾反爾還講得好像匡扶正義似的。
虞菀菀都給氣笑了。
“也是,”身側少年卻沒有太多反應,也拿帕子拭了拭嘴,動作依舊矜貴。
他微彎眉眼笑道:“味道確實尚可。母親辛苦了。”
那道湯羹他再沒碰過一次。
出來后,虞菀菀看見他就吐了。
扶著墻,吐得相當厲害,整張面色比要入土的尸體還要難看。
“薛祈安……”
虞菀菀想扶他,心里也難受得很。
他卻躲開她的手,已然直起身問道:“你是來干什么的?來這個幻境里。”
知道他不想要繼續這個話題,虞菀菀“哦”一聲,扯出個笑容若無其事說:
“我們是外出捉妖時誤入陣法的,我準備來把你帶出去。”
“你知道怎么出去?”
“……不知道。”
薛祈安毫不意外,掏出帕子擦拭唇瓣。用完后,一松手,那方帕子在空中就被烈焰焚作灰燼。
“過來。”他說。
他帶著她走到院落里一顆枯樹底。
那里有面半人高的鏡子。
鏡面如湖泊,即使走得很近也只能映出模糊人影,反而在鏡面泛開一圈圈漣漪。
“你該慶幸現在我還是少主,不然這水月鏡我也碰不到了。”
水月鏡,薛家最著名的法器之一,能破大多數陣法。
據說也能回溯時光,但回溯方法無人清楚。
虞菀菀都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抬手把她往水月鏡里推。
虞菀菀本能地反握住他的手腕。
少年立時繃緊下頜,面無表情垂眸看她會兒。
時下無風無云,連草木都靜默無聲。他們就四目相對了好一會兒。
“帶我走?”
少年忽然嘲弄地微勾唇角,一點點掰開她的手指,散漫笑道:
“再留這,我下一個吃的就是你了。”
抬眸看向她,隱約能從她之前那些表現里猜出點什么,微彎眉眼說:
“給你個忠告吧,后來的我不一定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穿過水月鏡的感覺,也像是墜湖一樣的感覺。
虞菀菀甚至下意識屏氣了,才發現是能正常呼吸的。
“那我也告訴你個秘密吧,”
在腕上五指松開的剎那,虞菀菀忽說:“我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曾來過這個世界,不止一次。
不過是記憶被清除了而已。
“那是哪樣的?”
他好奇問她,濃密纖長的烏睫和光同塵,在一片熠熠春暉里撲扇。
像有只蝴蝶輕盈盈飄過心尖。
那些事虞菀菀自己都記不清了,怎么可能和他說。她存心說點輕松的,胡攪蠻纏道:
“可能是你喜歡的那樣吧?畢竟我也喜歡你……”
的臉。
手指正好被掰開。
像過山車突然的加速,她所在的場景飛梭般變動,少年模糊成一點再看不清的黑影。
虞菀菀不確定他是不是笑了一下。
不是那種假人式的微笑。
真心實意的,似院內蟄伏整場凜冬的繁花在第一個春日里爭相齊放。
【滴~新手大禮包到賬,內含“凈化”*1,“查探”*1,察覺到宿主所在環境異常,現自動激發“凈化”功能,破除周圍陣法。】
虞菀菀:……謝謝你,你要是能早點出現,她就可以少跑一趟。
醒來時,薛祈安也已經醒了,半蹲在她面前,微彎眉眼和她平視。
手里還揪著縷她的烏發。
“玩得還開心嗎?”
少年卷著她那縷烏發在指尖纏成一個個圈兒,笑容很和煦。
虞菀菀卻有種不祥的預感:“你剛才……”
“嗯。”
猜到她要問什么,薛祈安微笑:“大致記得一些。”
完蛋。早知道她就收斂點。
按道理,按道理他不是不該記住嗎?
虞菀菀不敢說話了。
過會兒,她試探地問道:“一些是哪些呢?”
“你說‘喜歡我’之前應該都記得。”薛祈安輕笑。
她肯定是這堆攻略者里手段最高明的那個。
他聽見她說喜歡。
竟然只有一點兒討厭和膩煩。
也只有一點兒想要殺了她。
“師姐。”
他笑吟吟喊著。
虞菀菀那摳芭比夢幻豪宅的腳趾頭一聽見他的聲音,立刻更努力了。
“你先讓我緩緩。”虞菀菀捂著臉,聲音都在顫抖,“我現在覺得有點丟人。”
她那破嘴就非得四處亂跑火車讓自己尷尬嗎?
虞菀菀很想解釋她后面本來要補充的話。
可是這樣好像更欲蓋彌彰。
還是閉嘴吧。
一輩子很快的。
還有那只蝎子呢?她好想說點什么再安慰安慰他。
但突然提又顯得好勾人傷心事。
忽然間,腰際被什么很熟悉的東西纏上。薄涼寒意穿透衣裳,滲入腰側再蔓延五臟六腑。
她身子不由自主前傾,撐在少年兩腿外側,鼻腔里盡是他身上冷冷淡淡的氣息。
抬眸時,那片霧藍色雙眸卻前所未有地近,好似里頭熠熠繁星都觸手可及。
虞菀菀別過臉。
“……薛祈安,尾巴。”
“嗯,你鋸了吧。”
他笑意溫和地應道。
可惡。
他就是拿準只要他臉還在,她根本不可能對他動手。
虞菀菀惱,卻實在沒法子。
只能任由那條銀白色閃閃發光的龍尾,以這樣親昵的姿態,緊緊縛著,將她圈入懷中。
第 23 章 烏瓷古鎮(十二)
薛明川和白芷醒來時,虞菀菀已經從那團銀白色的龍尾里跑出來了。
妖冢內已一片狼藉,來時的路徹底被巨石堵住,左右多出套陣法。但凡靠近,如遇無形屏障。
要脫身,只能先破陣。
但不管怎么樣,人沒事就好。
虞菀菀徹底掏空自己的存貨:“你們還有哪不舒服嗎?”
薛明川搖搖頭,揉著太陽穴說:“只記得做了個很讓人不舒服的夢。”
白芷也在旁點頭附和:“又記不住夢了什么。”
所以這才是正常狀況,剛才那個異常……
虞菀菀忍不住回頭。
陰暗狹仄的一角,穴頂星盤朦朧勾勒著少年修長身影。
他支起條腿,左手搭在膝上,指尖百無聊賴轉著個綢緞質地的緋紅絳帶,神情復雜。
那是虞菀菀剛才綁他尾巴尖尖的。
銀配紅,不正正好看嗎?用的還是她獨家蝴蝶結技巧呢。
干嘛那副很嫌棄模樣。
察覺遠遠投來的這道過分明顯目光,薛祈安掀起眼皮望來,星盤閃爍著,映得那顆紅痣忽地閃過妖冶紅光。
“喔。”少女回神,側目看他。
兩人快步走過去。
“可以不提這事嗎?”
她擔憂地蹲在薛祈安面前,掏著芥子囊。
薛祈安垂睫的動作都一頓,不解擰眉,卻沒去在意。
少女摁住他的肩膀,看向驟然明亮的四周,背脊繃緊,像只伺機待發的警惕小獸。
他不想說就不說吧。
聽見聲少年的嘆息。
少年沒應聲。
薛祈安驀地低笑一聲。
虞菀菀下意識抬眸看她,記得他喜歡符箓,符脈卻被姜雁回命人廢去。
烏云又碎一道裂口。
許是怕被潮濕土壤弄臟,她曳地的衣裙被很豪邁撩起,卷成個結放在膝蓋,露出兩截白得發亮的小腿。
桃花扇承載她全部的怒火如颶風般橫向掃過。
虞菀菀正在聽薛明川說話。
連她都是啊。
頓了頓,少年又側過臉,唇抿成條直線:“算了,你繼續忙吧。不用管我,我過會兒就好。”
靈核消失過久會致靈界崩潰。
空中似有龍嘯,頭頂定格許久的星盤又開始轉動。
潔白襯裙不經意從膝上滑落,薛祈安下意識就伸手接住了。
陶俑動作慢,卻力大無窮。
少年捏著袖子,垂眸安安靜靜替她把面上塵土拭凈。
“東南方第二個。”
他旁敲側擊提醒,叫那男子先識清夫人真面目后,才動手除妖。
擰著眉打量他片刻,到底是藥三分毒,虞菀菀也不強求他用:“那你不舒服要告訴我。”
他以前會擅長這事嗎?
在這世上,誰活著是簡單的?
遼闊空間里忽地響起女人空靈的嗓音,有種縹緲的神圣感。
“師姐也啃過我了,不能兩清的話,你讓我做什么我都會去做。但不要再提這事。”他抿緊唇又強調次。
之后,薛明川從孟章怡口中聽說地底洞穴其實是方妖冢,修士進入的唯一渠道就是這口井。
“星盤而動,天干地支加減,恰為四季輪回。對應春日之時,星盤有一息的暗淡,是陣眼所在。”
幸好白芷還記得要留那些做線索金光,以防萬一,如果薛明川尋來也好找到她。
他別過臉,過好一會兒,聲音罕有的悶悶:“丟人。”
那個時候才感覺他很厲害呢?
青綠衣裙的少女不會解陣法,正半蹲著,托腮盯塊碎石發呆,面頰泛著天生淡粉色,很像被裹挾青葉間的一株桃花。
虞菀菀低頭看眼,忽然愣住,猛地抬頭去看薛祈安。
幾乎同時,薛明川的聲音響起:“虞姑娘,薛公子,麻煩過來一下,我興許找到了破陣之法。”
許是怕被聽見,青年忽然湊近,佯作檢查她身后那片石壁時不經意說。
過會兒,他才莫名其妙問:“師姐,你會喜歡超出掌控的意外頻發么?”
“我知道了。”
“你忌憚的天選之子就這種實力?”聽見女人嗤之以鼻笑道。
又不是他的。
一盞茶轉瞬即逝。
“師姐?”
那根木簪從白芷髻間掉落,頃刻間,就被攪碎粉末,黑暗中似有無數無形細線。
虞莞莞卻暴怒,不曉得在那里聽到了什么,罵聲回蕩在整個巖穴,像惡龍噴火咆哮:
正要和薛明川說時,薛明川已經退后半步。
噗突!
薛明川搖搖頭:“我也看見了這片星盤,排列與此處別無兩樣。”
或者虞菀菀和薛祈安跌落的那扇暗門,但暗門只開一次。
離開這鬼地方最重要。
但是孟章怡到底去哪了?
應該不會的。
虞菀菀不放心:“真沒事了嗎?”
他再次向虞菀菀行禮,誠心道:“若有需要,您隨時來薛家或萬劍宗尋我,我自會為姑娘尋處庇佑之所。”
少女更怒惱,張牙舞爪的,像是氣得要上來給他一拳。
剎那間,壽字樹有了動靜。樹干中間開出道縫,無數靈芝、紅桃從中而生。
“虞姑娘,萬分抱歉。”
星盤正中漆黑,像被活生生剜掉一處。
薛明川以劍道和陣法見長,那薛祈安呢?書里寫的不多,只說他天賦出眾,對他過去和成為妖主前的時日卻著墨不多。
他們順著小路走。
那些蝴蝶并未飛遠,忽然向著他們足底,一只接一只前仆后繼。
“你有多遠滾多遠!”
“我每天光是活著就很辛苦很了不起了好嗎?死不死的我說了算,您給我爬遠點啊!”
除了最初的幾顆靈芝外,壽字樹附近再無動靜,連蛇都像在冬眠。
薛祈安隨意地“嗯”一聲。
少年神情懨懨的,瞥她一眼就收回目光:“不用藥了。”
堅定要除去一切妖怪的薛明川,也這么水靈靈地跳下來了,在途中巧逢白芷。
“什么也不是了。”
“蝎子的事……節哀順變。馬上不是寒衣節么?可以到時告慰逝者在天之靈,或者回去我們買點黃紙什么的給阿叔燒過去。”
那片白云沒有沾染泥濘。
薛祈安神情一如既往涼淡,目光碰撞時,還歪歪腦袋困惑。
他們好似立身在憑空多出的空間里,周圍無聲,只頭頂圓形星盤愈發亮爍。
他卻彎彎眉眼,笑得清風和煦:“和師姐無關。”
但他在書中確實有類似行徑。
薛祈安神情稍淡,卻只是垂眸,扯了扯蝴蝶結的末梢。
“然后就是,我當時看見你在玉麒谷除妖嘛,就感覺你很厲害。”她揚起笑容真心道。
眼看著來時那片地近在咫尺。
離我太遠。
薛祈安猛然回頭。
“?”
但哥們你不是會因這種事而大驚失色的人吧?虞菀菀腹誹,知道他沒說真話,也不再往下打聽。
他面色比方才蒼白許多,好似一瞬間被抽干了血,像堆碎紙屑拼起般來陣風就能吹散。
“好吧,”聽見他輕輕“嗯”一聲,虞菀菀于是表示理解,“我不提啦,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不是什么大事。”
她見色起意,他人好順著來,所以就這樣建立一段關系。
虞菀菀也握緊桃花扇。
沒有證據的事,薛明川也不會胡亂同人動手。
本該留在她面頰的傷口,全都在罡風內,留到他的手背。
他們依舊無路可退。
當啷!
但發.情期不是的,至少有一個瞬間他沒有控制住。
青年偏過臉,在她耳邊講悄悄話般低語。
《百妖志》寫的她還記得呢。
虞菀菀問:“可有破解之法嗎?和薛公子之前在井內看到的物什呢,有關嗎?”
“就是現在!”
“一路上,始終未發現孟姑娘的蹤跡。不得已,我們才出此下策。靠您之前給的補靈符相助,也靠薛家法器抵御妖冢禁制,我們佯作和你們鬧掰了拔劍相向。再趁你們和她都不備之時,忽然擊毀妖冢內的尸骨。”
“啊,不要緊的。怎么了嗎?”
他們從黑暗走到純白的極端,那些分支不再是似蛇,徹底化成數條棕褐色小蛇,
/
虞菀菀一時給他這樣的反應弄糊涂了。
“師姐。”
薛明川和白芷面前也有堆石頭。
她挪一點他挪一點。
蛇群底騰起無數陶俑,眼瞳閃著紅光,如訓練有素的軍隊般向薛明川進攻。
虞菀菀無意打破砂鍋問到底。
“嗯。”不曉得說什么了,虞菀菀冷淡應一聲。
又是那豌豆射手音。
“師姐不要離我太遠。”他說。
“我怕。”
“往回跑!”
虞菀菀抿緊唇,搖了搖頭。
虞菀菀擋在薛祈安身前,只覺面上忽地一痛,連怎么回事都不清楚,抬手一摸,就已是滿掌心的血。
說是刻意,但虞菀菀其實看不懂,只能看懂它們被撥弄著從一種凌亂變成另一種不普通的凌亂。
“我不久前不是看到你年紀小點兒的時候嗎?”她湊過去輕輕開口。
“……”
道心破碎則大道盡毀。
白芷于是往黑暗中投靈力小人,也想讓它們去探路,卻全音訊杳無,更無法聯系上薛明川等。
他向著她,薄唇張啟,慢條斯理吐出個字。
薛明川連著向她作揖道歉三次,起身時仍微彎腰,俯首歉然道:“那位孟姑娘是同我們一道來妖冢的。我們要摧毀妖冢,就不能讓她發現。”
他早踹了。
“我也是打敗兩三億精子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好嗎?誰要因為你一句‘活得沒任何價值’就去死,死了還轉生繼續給領導起早貪黑任勞任怨當牛馬啊?”
“答應你的事我記得。”孟章怡飽含恨意,一字一頓咬牙道,“還有那些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隱匿潛藏的妖氣如潮水般四散。
虞菀菀的袖子都被他拽在手里一晃。
向前的路在破碎!
充分查探院子內外后,她懷疑這口井是出口,于是想都不想直接跳進去了。
看眼頭頂星盤,薛明川正在這時開口說:“青龍司東方,掌二十八宿中的角、亢、氐、房、心、尾、箕。若以四季相對,青龍應春。”
黑暗里生出只素白的手,半邊竟然布著青色鱗片。
她嗓音不自覺放輕很多。
他可能是要完完全全的掌控?
虞菀菀動作一頓。
蛇也如閃電般射來。
一行人跑著,路破碎也愈來愈快。
“過去的事不會過去,但活著的人也許可以向前看呢?”
定定看她片刻,薛祈安忽然松手,坐得離她遠點兒,撥弄那幾塊石頭,并不看她。
“本應是放靈核的位置。我往下看時,沒料到正好看見靈核忽然消失。”
薛祈安錯愕。
喊她過來,喊她過來然后呢?有什么意義嗎?
原書里,薛明川不是個愛說人閑話的性子。
信任和羈絆產生了!
虞菀菀并不曉得該怎么做,收好薛明川借來攻擊的法器,開口問:“是有哪里不妥當嗎?”
“小心!”
竹青色衣袍的青年微俯首,舉手投足凈是正兒八經的世家氣度。
他懨懨想著,把那個紅色的蝴蝶結在指尖轉過一圈。
總算像回平日里的模樣。
正常人提醒誰誰不是好人,得加個論據以作佐證。
又在虞菀菀開口問前收回手,看向別處,抿了下唇說:
也是只那人能聽見的聲音。
他神情依舊溫和含笑,尋視線望來時,困惑地歪歪腦袋:“師姐?”
虞菀菀背對著他,捏緊桃花扇往被圍困住的薛明川和白芷跑去,選擇了向前的那條路。
什么他不他的?那不就是他嗎?
“你不是頭疼?”
很像他剛才往井底望時。
不久后,就是他們靠靈海傳訊溝通好如何瞞著孟章怡以清除妖冢。
“我依照奇門遁甲之法,推演出此陣陣眼。只待下一回,青龍歸位之時依次觸擊青龍七宿于洞穴內對應的方位即可。”
一道指方才困囿他們的陣,已破;另一道指孟章怡口中會摧毀物什的陣法。
薛祈安烏睫顫了顫,忽地抬眸喊道:
虞菀菀剛要開口,忽地聽見稍遠些,少年喊她:“師姐。”
“好點兒了。”
可這段副本,書里也是沒有的。
白芷差點就掉下去了。
還在爬動的蛇以某種規律,漸次化成塵土,破碎了的陶俑也再不能復原。
少女清脆的聲響在其中響起,金紅交織的亮光如利箭般穿透壽字樹上,她報號對應的紅桃。
周圍留的凈是高階符紙,在藍光和白電碰撞的噼里啪啦聲響里,卻很快墜落。
過會兒卻聽他忽然說:“薛祈安恐怕不是虞姑娘想得那般簡單,還請您稍留份心。”
第一張、第二張、第三張……
“你不是記得嗎?”她蹲他身邊問。
龍的聽力和嗅覺都不錯。
“現在呢?”
小路破碎勢頭驟止,卻不是什么好兆頭。
瓷制的紅桃一個接一個破碎。
話語戛然而止,薛祈安眸中忽然閃過驚愕。數十張符紙將他環繞其中,帶著她的氣息。
薛明川抿唇出聲:“如我所料不差的話,靈界內不只有兩道陣法,還有其他包括星盤在哪的陣中陣,所以破陣后我們所處環境才并未有任何變換。”
再未有交談聲。
和求生一樣無法控制的本能。
面前那條路突然從前往后極迅速破碎,銀蝶復現,翩翩遠去。
“實在不想向前看也沒事,可以在向前的路上把那些人踹回過去嘛。”
他們比剛才湊得更近。
虞菀菀渾不知他這個想法,早斟酌好語言,要重拾他自信又不顯太刻意:
想起方才少年撥亂石塊的動作,虞菀菀忽地又有點難過了。
虞菀菀都沒太反應過來。
之前忙于懸命,她都還沒仔細接受薛祈安化龍的事。
怎么會這樣?她是不是、是不是闖大禍了?
一條、兩條、三條……
七星變動,青龍歸位。
白芷烏發散亂,面色慘白,哆嗦著向后頭的薛明川和薛祈安大聲喊:
蛇團在他眼前爆裂。
修為越高它的殺傷力越強。
數道凜光追隨其后。
卻還是挺乖地“喔”一聲,不再問下去。
“不要亂跑。”
“不用。”
少女眉頭緊斂地沉聲說。
扭頭望去時,正好有縷銀白星光落在他面頰,襯得人愈發失血色。
她問:“這是什么?”
虞菀菀匆忙把面前的少女拽回來。
“西南方第四個。”
他在把她往懷里扯。
虞菀菀:“……6”
他輕聲問。眸色如春江,江面之下卻凈是寒涼刺骨的冰川。
發.情期是龍的一種本能。
……
但這些話她沒必要和薛明川說。
薛祈安估算時間,百無聊賴抬眸看那光影重疊里相對而立的男女。
一盞茶后,便是青龍歸位之時。
說的人認真,聽的人也認真。
“正北方第一個。”
不遠處,薛明川和白芷都持根樹枝在地面勾畫,擰眉不時看看那片星盤,試圖找尋破陣之法。
“怎么了?”虞菀菀正好開口,趁他不注意,悄悄摁住他的衣袖。
可薛明川沒有。
虞菀菀想。
他愣了愣,將襯裙丟回她膝上,困惑又膩煩地輕壓眼皮。
恰好聽見她很嚴肅說:“在想之前在木屋時,你是不是發.情期了?”
他打了個哈欠,指尖纏繞疾電,觸向她最后留下的那片結界。
“?”
觸底剎那,變成一塊透明磚瓦。在他們眼底,凝成條像玻璃鑄就的透明小路。
青綠裙袂似花般飛揚,又轉瞬被疾風扯斷,戳出無數破洞。
薛祈安輕壓眼皮,抿了下唇,耳尖完全不受控制得滾燙發熱。
她和薛祈安其實本來也并不算熟。
他問起,虞菀菀下意識就說了,話音未落,唇忽地被只微涼大掌捂住。
似離弦之箭,速度快得根本來不及反應。
青綠衣裙被拂了拂。
“嗯。”他懶得搭理,把那串魚骨丟出去,“你要的。”
“往那走嗎?”白芷又問。
本來就空空如也的腦袋估計更是掏空了來含蓄安慰他那只蝎子的事。
虞菀菀一陣頭皮發麻,本能地拽倒身側離她最近的薛祈安。
那回是個畫皮妖偽裝美人與一男子結親,日日騙取精氣。薛明川聞跡尋去,卻見兩人夫妻關系和睦。
薛明川厲喝,揮轉手中寒霰劍,提氣率先襲向角宿對應的乾位。
“殺嗎?”
“你的小師姐確定不留著?”
她卻沒有一點兒猶豫,轉瞬被蛇群吞沒,恰如飛蛾撲火。
一顆藍色靈芝從他們右側一寸處飛過。
“其實吧……”
是因為在妖族埋骨之地嗎?
他化龍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她摁著啃了一頓,剛好成年不久。
他靈海里那片花島并沒有消失。
“嗯。”
在一片金紅璀璨間,嬌小的身形如道青綠色利箭般勢不可擋彈出,帶起湍急氣流,似流星般撞向壽字樹。
薛明川說得輕巧,可推演之事極其耗費精力。他額角滲出汗滴,面色也比方才白些。
少女聞言更困惑地眨眨眼。
連呼吸都比往日里都快,急卻仍滾燙著撲面而來。
“嗯,師姐也記得啊。”薛祈安頷首,又像平日那樣好脾氣地彎彎眉眼,但顯然不太待見她。
他們有可能被永遠困囿于法器之中,驚異倒也算正常。
面頰被雙微涼手掌遮覆,溫熱液體從下頜滑落,生著異香沒入她的衣領。
才發現他面前的石頭似乎被刻意擺成什么模樣。他動作很快,愈來愈快,然后忽然不再碰。
早把那些人踹去和阿叔作伴。
偶爾石塊碰撞叮當作響。
“師姐在想什么呢?”
燙得她一抖。
只有薛祈安一人能聽見的聲音。
不是單純的不殺,而是不屑殺。
但顯然對她的觀點嗤之以鼻。
“不知道。”
結界之后,也該有孟章怡設置的擾人道心的陣法。有幻境鋪墊在前,他們不定能挺過。
/
“……”
那團蛇群同烏云般靜止,突然的,像平靜夜空里劃過一道驚雷,比大海還深邃的刺目藍光從正中撕扯而出。
白日里專業第一打扮體面好似很風光,背地里卻因父母賭博而欠債兩百萬,她連垃圾都撿。
嗓音似乎有氣無力。
這回天宮元位卻漸漸有綠光填充。
知曉是那瞬間神情變化太明顯給她看出異樣,他溫聲解釋:“讓虞姑娘驚慌確是我的不是。姑娘看星盤正中,天宮元位。”
可惜她被人喊住了。
“總之,”
他現在顯然也是這性子。
忽然聽見她不放心在問。少年動作一頓,旋即漫不在意笑道:
烏睫輕微顫動剎那,投落片好似剎那就會破碎的陰影。
就像即使暫時結束了,他還是渴望她的氣息、渴望觸碰她。
薛祈安起身,輕笑著播散那堆石頭。
虞菀菀想,幾乎用盡生平所學洋洋灑灑把他年少時夸了一頓。
“你有這本事的話,隨意。”
“像旱魃那樣的惡妖你竟然一除就除那么多。人能做好一件事就很了不起了。”
即使不刻意去管,也能聞到甜橙味里混著旁人不討喜的氣息,或是聽見他們大抵說什么。
“哪兒疼?”
白芷一笑,整個人放松:“不會錯的,我方才就是從那兒來的。走到盡頭,就能從我來的入口出去。”
頭頂星盤還在不知疲倦地閃爍著,星軌變動,星光交錯,皆是有跡可循。
“我不要緊的。”虞菀菀搖頭,“畢竟受傷的又不是我。”
白芷眼中含淚,卻只是加速催動通靈塔去應對那些妖物。
那里本該有道結界。
他剛才也在破陣啊……
蝴蝶結在他指尖轉悠一圈,垂落,最終松垮地套在無名指的指根。
薛祈安并不關心這些。
想了想,他又垂睫乖乖巧巧補充:“師姐一來就好點了。”
她綁這個的時候還在說什么?
薛明川稍愣,很快頷首道:“我明白虞姑娘的意思,這事我也會向薛祈安道歉的。”
虞菀菀稍愣,很快反應過來:“你不喜歡。”
虞菀菀以為他和先前意一樣幫她托裙擺,道了聲謝就沒在意。
更何況……
眾人沒意見。
“不知諸位是否有發現,靈界內星盤始終有變化,正是隨時辰流逝而動。五行中,春為木,夏為火,木以生火。”
“沒事。”薛祈安低頭瞥了眼,不再去管,下頜無意識地繃緊。
說得口干舌燥才停歇,卻忽地聽他說:“行。”
忽地有種很奇怪的情緒涌起。
他們并不那么熟。
寒霰劍被薛明川揮得虎虎生風,卻也砍不完如烏云壓頂般的蛇群。
虞菀菀嚴肅記下。
坐在薛祈安旁等那一盞茶流逝。
“說過了不要——”
“而十天干十二地支,當今正值甲辰年七月十六,即乙卯日的申時,正值夏日,此外也可對應星盤方位。”
何況他還有張同樣偉大的臉。
他和白芷本來應對就吃力,現下更是。
真到發現他不簡單,關系破裂,那她自己沒手沒腿不會一走了之么?
“嗯。”
她向右后跌入少年冰冷懷抱中。
山雨欲來風滿樓。
自然也沒看到有道綠光驀地從衣裙里鉆出,照著石頭的幾個方位鉆入石壁內。
不懂她干什么說這個,薛祈安頷首:“然后呢?”
兩道陣法。
整座巖洞忽地如玻璃匣子般龜裂,菱形碎片又在半空變動,化作無數透明蝴蝶翩躚。
暗處傳來陣陣窸窣聲,似無數蟲蛇在背脊緩緩爬過,胳膊不受控制生出疙瘩,眾人幾乎都騰起陣徹骨寒意。
沾染甜橙香的烏發如春日嫩芽般從面頰拂過,薛祈安仰起臉,潔白下頜如珠貝般近在咫尺。
半天了距離都沒拉近一毫。
一路上,白芷正好講和他們分開時的經歷。
“但偶爾失控也不要緊嘛,會有種解放了的歡愉。”怕他郁結在心,她還寬慰說。
四周洞穴坍塌,如剝去層墻紙,露出兩側幽邃靜謐的黑暗。
不單是掌控他自己,還要掌控和他自己有關的一切。
黑夜霎時有了罅隙,無數道更璀璨刺目的藍光從四面八方奮勇鉆出。咔嚓咔嚓,似是蝴蝶破繭時蛹破裂的脆響在耳邊串成篇連貫樂章。
咔!咔!咔!
“剛才。”
“……”
干嘛總多管閑事啊?
面面相覷好一會兒,薛祈安忽地擰眉,看眼她又垂眸,徨然露出幾分困惑。
忽然間。
虞菀菀是真在想這事。
“丑。”
就這么會兒,她竟然能看破陣法。
薛明川放下手,起身更歉然道:“等出去后,不論是法器寶具,或是符箓金錢,只要您想的我都愿悉數償還。”
藍光過后是糾纏的金紅二色,半身的蛇首蛇尾紛紛炸開,像場絢爛的煙花。
一團模糊的金色小人搖搖晃晃從透明小路的那頭跑來這頭,跳進白芷的掌心。
不對!
他哪知道他腦子會忽然抽一下。
但仍紊條不亂地指出青龍七宿對應的位置,和他們等會要做的事。
還有一點薛明川沒同她說,他懷疑這事和薛祈安脫不開關系。
薛明川這樣的神情有瞬眼熟。
他為什么會和她干一樣的蠢事?
虞菀菀抬眸,來時那地生出顆壽字樹,主干發著白熾燈般的亮光。
少見她那樣小心翼翼說話。
比如書里寫他不殺無辜。
虞菀菀把薛祈安扶起來,拍拍他的衣擺,要說點什么時,面上忽地一癢。
薛祈安卻忽地擰眉。
什么時候見他這樣示弱啊?虞菀菀哪還敢不管他。
所有人都知道現下這番寧靜只是暫時的假象,在等,等它按捺不住的剎那。
薛祈安隨意撥弄面前的石頭,想起方才薛明川講的那些話,余光瞥眼身側。
“師姐你有藥么,我頭疼。”
孟章怡確實招認,靈核在他之手。
她最初是在這院落內醒的。當時還沒有孟章怡,外頭又一片黑暗無路可走。
陶俑握著的土劍穿透薛明川右肩,他單膝跪地,身形搖搖晃晃地似要摔倒在地。
虞菀菀看小說時就總感覺薛祈安有種很帶勁的傲氣。
藍光奔涌,金字纏繞,竟是在他身側以法器筑成個結界,擋住洶涌罡風。
血肉橫飛,蛇群前仆后繼,凝成幾乎充斥整個空間的黑球。鼻腔里到處都是令人升惡的血腥味,壓過那股甜橙味。
“好的,謝謝薛公子。”虞菀菀隨意應一聲跑了。
“師姐。”
薛祈安起身淡道:“你別和我說,和他說去吧。”
光這樣說閑話就很叫他為難了。
好看歸好看,虞菀菀瞧眼薛明川凝重的神色,就曉得事情不對勁了。
壽字樹竟然從正中折斷,白光湮滅。地面塵土四下掩去,一切歸于寂廖。
明暗交替的剎那,薛祈安看見了一雙眼,一雙灼灼如烈火、比這紛亂交織光線還明亮的烏黑雙眸。
他像被燙了一下,忽地垂眸。
第 24 章 烏瓷古鎮(十三)
虞菀菀沒聽過這么氣人的話。
她就算想死,壽字樹的骷髏骨架說完都不想死了。
死了下輩子也許更好,她信。
但那具骷髏說的什么屁話,她之前在幻境里看的都會成真。
啊?下輩子當牛馬?更好?
你以為你很幽默嗎?
骷髏骨架還說:“你活著沒有任何價值,不如去死吧,去過你下輩子的生活吧。”
“……”
虞菀菀徹底怒了。
“你這話怎么不和我實習領導說啊?工資是不升的,工作是要加的。你倒是讓他少壓榨我剩余價值多放我休息啊!”
壽字樹內的結界對修為高的人來說是大殺器。
對虞菀菀……四舍五入等于撓癢癢。
剛筑基的她很有自知之明。
從薛明川和白芷那知道陣法的限制后,主動愿意去試一試。
如遇層無形阻力,寒霰劍再難前進一分一毫。他額前漸漸有汗滴墜落。
最后的最后卻都匯成她的名字。
起初一滴、兩滴……
她望向薛明川說這話,很嚴肅,靈氣徹底遮掩住他的妖氣。
薛祈安仰著臉,安安靜靜看她會兒,烏睫輕輕顫了一下,沒應聲。
他是她的目標。
沒有一塊肌肉像是自己的。
少女聽見聲響扭頭,柔軟甜膩的氣息撲落在他的面頰。
薛祈安輕笑一聲。
“薛祈安?”
“你乖一點。”
啊?誰不要?
給她上藥、坐那看著。
遠處那道青綠色身影依舊忙碌地左右轉悠,自個兒就傷得不輕,還四處問人有沒有事,需不需要幫忙。
隔著不到一臂的距離,虞菀菀打量他漂亮到不真實的眉眼,忽然湊近,手撐在床沿邊。
甚至并不高興在壽字盤里待著,迫不及待想出來,也不高興看見她血淋淋模樣。
他也應得很快,那對霧藍色眼眸映出點她的模樣。
“好。”
都叫她乖乖待著了。
此刻,又是金紅相交的光襲向星盤。
虞菀菀掄起桃花扇,以社畜的滿腔怒火,打出超神的暴擊傷害。
這世上哪有放任別人為自己拼命的道理?
虞菀菀醒來時,已經回到趙田的客房里。并沒有想象中的痛,舒服得好似只是睡了一整天。
虞菀菀說服了自己,漸入佳境,語罷還用力點頭說:“沒錯,我絕不是這種人。”
這一擊后,她徹底脫力。
……總感覺她如果說“是”,他是真能脫。比如江春酒肆那一回。
虞菀菀終于明白他身上那股極致的矛盾感是從哪來的了。
但毋庸置疑,那雙本就漂亮的手更漂亮了。
異香悄然彌漫。
結果一試還真是。
被陶俑圍攻后,虞菀菀才記起小說番外里提過一段薛明川的夢魘。
薛祈安烏睫低垂,極輕地一顫,抿了抿唇說:“我知道師姐喜歡更多的靈石,抱歉啊,師姐先不要嫌棄,我下次會努力的。”
可給了報酬,胸腔的漲澀卻依舊沒有散去。
“星盤乾位震卦,快點!”
薛祈安第二回被壓在她身下。
他離得這么近,她卻感受不到他。
“是的,我在危難過后情難自禁想親他。”耳邊是少女像摻毒甜糖般的嗓音。
因為給得太少嗎?
一眼就認出這是龍的尸骸。
針對龍族的大殺陣。
斑駁浮光于屋內曳動,穿過少女發間,輕飄飄地落在少年面上。
“師姐不是喜歡嗎?為什么不要?”
這目光怪叫人別扭的,虞菀菀硬著頭皮繼續圓:“我這人你知道的嘛,人畜無害單純天真如一張白紙般什么都不懂。”
還有……那些奇怪的胡言亂語。
沒說話,眼神里卻都是肯定的回答。
虞菀菀困惑照做了。
壽字樹像指揮中心,蛇和陶俑是士兵,由上司分管,也就是那堆紅桃他們剛才已經發現。
“起!”
組織好語言,正要道歉時,身后忽然響起少年平靜卻又似恍然大悟的嗓音:
察覺肩部被摁住似要往外推,虞菀菀拍掉他的手,低聲說:
虞菀菀關匣子的動作一頓,扭頭看他:“你的字畫?”
橫移的方向現出條金線。
“行,怎么不行?”
“你幫我擦的藥嘛?”
再被洞穴里紛亂的氣味壓下去。
小說里可沒有陶俑被擊退這一段。
更有藍靈芝炸開時的煙霧彈,他們根本無法看出哪個紅桃是負責對應陶俑的。
虞菀菀忽然良心發現,收回手,飛速從床榻跳下來,要去桌邊梳頭。
虞菀菀親眼看著薛明川起卦。
眉目間又是那股自然而然流露的傲。
白骨在星盤潰敗的一瞬變成灰燼。
可若是陰差陽錯毀損他道心,那更好不過。
再后來,星盤破裂加劇,血珠也隨著增大密集,如泉流奔涌。
薛家的封印只有薛家血脈能破。
江春酒肆不許他喝酒。
那是一具巨大的白骨架,他們正在白骨的腹部,左右肋骨同牢籠般將他們困囿其中。
/
但現在她求生欲真是前所未有強烈呢。
少女雀躍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烏發上上下下從他指尖撓過。
只能被動防守,不敢輕易擊毀紅桃。
薛祈安望向青綠衣裙的少女,扯了扯唇角,卻毫無任何笑意。
仔細想來,虞菀菀沒怎么看過他的字。知道他字不會差,但沒想到會是這么昂貴的字——雖然不曉得他怎么剛醒來就去賣字畫。
近來總有意外。
“你怎么——”
“這是感謝師姐的,謝謝師姐替我擋住了神隱陣。”
猜到虞菀菀聽不太懂,她側過臉指著尸骨周圍淡淡的黑霧,低聲說:“被囚妖骨的妖與死無異,自然會生怨氣,就是這些黑霧。”
虞菀菀咽了口血水,咬牙說:“女人不能說不行。現在不行,日后何以立家威?”
是因為感激嗎?
“但你不用擔心我哦。之前你說克你的陣法就是這個陣吧?所以如果看到你被弄傷,我也會很難過的。”
那反過來亦然,她也是他的目標。他想要在她身上得到什么呢?
神隱陣是要龍族的血激活。
如果有幕后黑手的話,別讓她知道是誰!她一定要把那人大卸八塊!
薛祈安瞳孔一縮,猛地抬頭。
薛明川也想到這點。
好酸。好痛。
不是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了。
那些逗弄貓狗一樣的愉悅渾然化作厭煩。
白芷早有準備,單手托通靈塔,豎起兩指,掌心向著薛明川的方向極緩滑過。
是為了把他…壓著啃?
不然呢,等陣眼被破后,青龍身死,他來壽字盤內忙活半天一無所獲?
“真巧。”薛祈安唇邊弧度加大,眉眼恰如昨夜彎月,嗓音溫和,“我也不喜歡。”
昏黃光線里,少年安安靜靜坐在她床邊,如尊精致雕塑,長睫撲落片晦暗靜止的陰影。
龍的四只爪子被腕粗的鐵鏈捆縛,鐵鏈根部……正好是從星盤上青龍七宿對應位置拔出!
陶俑、蛇、桃已經成為他揮之不去的夢魘。薛明川不止一次后悔,那日選擇乾位就好了。
眉眼一彎,臥蠶飽滿地堆疊托起兩只漂亮上挑的瑞鳳眼。
它們碎片長度,會不會是根據自身重量或者大小決定的呢?
死在他手里——
此處氣場被他擾亂,薛明川起卦結果一定不會準。正好借他的勢,破了薛家的印。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交錯閃爍的銀色陣法。
少年揚起臉,面頰晦暗一掃而空,又是平日那副漂亮溫順的模樣。
乾位震卦的話,他們就能出去。」
“數十年前的傳聞難道是真?妖族肆虐,是魂瓶捉妖時無效,因為瓶內四神妖魄不全。”
她嚇一跳:“哪來的啊?”
星盤潰敗,露出后面的景象,竟然不是意想中的黑暗。
好喜歡。
“也祝你下輩子當牛馬!”
他將星盤的傷全轉至自己身上了。
至少一千枚,折合人民幣是一萬。
薛明川手中劍刃直戳星盤乾位。
她的愛美之心只是比旁人都多而已。
也不問他給她看是做什么。
醒來時不痛,她都忘記自己臉上還有很多小傷口要上藥。
那對昳麗眉眼平靜得好似剛才只是在問她“吃不吃飯”。
不會起卦卻能算出乾位。
他溫聲笑道:“抱歉啊師姐,我方才在想事情。”
偏偏身體特別敏感,好像種本能似的,一逗弄就會害羞泛紅。
虞菀菀把匣子合緊,推回給他小聲說:“當心被有心人盯上啊,財不外露。”
嗙!
他長得漂亮又不是她的錯。
神隱陣。
算出了艮位澤卦。
虞菀菀那顆當牛馬慣了的心忽然撲通跳躍一下。
虞菀菀的傷就是抵御時留下的。
天道護著天選之子,殺不了。
虞菀菀忽地愣住:“給我的?為什么要給我這些?”
他不答,把整匣子天品靈石都丟進她芥子囊里,漫不經心笑說:
薛祈安輕輕頷首,算是回答前面的問題,示意她把匣子打開:“師姐自己看看?”
同時擊碎蛇和陶俑,以及它們對應的紅桃,最終再將整棵樹毀滅。
“謝謝你關心我,謝謝你給我錢,謝謝你幫我上藥。”
但他卻什么也沒做。
結果……
垂眸看眼血滴墜落的位置,那里竟然沒有半點血痕。
不該選擇艮位澤卦的。
薛祈安低垂烏睫,眸中飛速閃過晦暗厲色,是真真動了殺心。
虞菀菀竟然愣剎那,回過神時,他已經垂眸斂去眼底神情,是一如既往的乖順模樣。
是哦,她毀容了。
幸好是的。
她愣了愣,斬釘截鐵:“絕不!”
白芷神情也一瞬難看,喃喃說:“怎么會呢?青龍的尸骨怎么會在這里?那四象魂瓶里的是什么?”
說到這份上,虞菀菀也不好意思不要,捉摸著之后買點東西給他,再神不知鬼不覺還回去就是。
少年支著臉散漫看來說:“當然。”
“嗯?你說。”
但壽字樹結了整樹的紅桃。
……?
大不了一死嘛。
這是為龍族打造的大殺陣。
本來靈力交互過,他們應該對彼此的氣息和存在最為敏感。現在好像,他刻意不向她站路自己的存在。
怎么可以這么乖這么漂亮?
壞消息:薛祈安危險了。
他聽見孟章怡自由陰鷙的笑意:“姓趙的,你殺我夫兒,囚我妖骨,斷然想不到我還有出來的一日吧?”
“乾位震卦,”她和薛明川說,“試試星盤的乾位震卦吧?”
/
她眼笑成條縫,像對待面團一樣將他的臉不住揉弄。
這是方才和蛇、靈芝、陶俑搏斗時留下的。
虞菀菀一本正經說,內心卻像有個小人在咬手帕。
都叫她待著了。
少年笑吟吟說,指腹稍微用力,一點點從左到右摁過她的面頰。
明明她睡著時就該下手的,或者是剛被神隱陣弄傷時。
虞菀菀咬牙喊系統:“我的新手大禮包里是不是還有一個偵察潛在危險的“查探”金手指啊?”
那把長劍不留情地抵上她后背。
虞菀菀:“我沒——”
她撲過來,擋在他身前,先他一步被神隱陣鎖定。
虞菀菀:“查查查,快點。”
聽見他意味不明笑了聲。
被擊碎的陶俑一次次拼湊,他和之前一樣暗中起卦,有了決斷。
面頰忽然一涼,右頰被生著繭有些粗糙卻柔軟的指腹輕輕摩挲著。
他完全就不是個愛害羞的性子。
薛祈安面色愈發蒼白,手臂似有道見骨傷勢止不住地在淌血。
這里竟然布著這個呢,少年譏誚地勾勾唇角,怪不得進來時專克他的陣法這段時間一直感應不到。
虞菀菀沒有放任自己懈怠,在星盤徹底展露的剎那,她仰起臉和薛明川厲喝說:
她足底踉蹌,血色幾乎一瞬就被抽盡,咬緊牙助薛明川行動。
“痛快,痛快!”
虞菀菀在用自己的氣息去蓋他的妖氣。那些話,也是故意說給薛明川聽。
……嘎?
相對分子質量不同,跑出來的長度不同,對應物質特性也不同。
“四象魂瓶的事我記著。待我仇怨了斷,這條命你拿走就是!”她大笑。
他畢竟還是個小白花哦。
“師姐想摸我的腹肌?”
“想不明白什么?”虞菀菀聲音也輕輕的,試探問。
好奇,很好奇,前所未有的好奇。
嗓音都稍變小,似是在低落。
壓住腦海里野馬奔騰的想法,虞菀菀把匣子推得更前,彎起眉眼認真說:
他現在和平日里好像不一樣,有種很散漫晦澀的瘋勁。
薛祈安歪歪腦袋看她,左右對稱的發帶垂落,眉眼困惑愈發明顯。
那里本來布著很多道血痕。
“師姐。”
虞菀菀揪緊少年的衣領,本能地將臉埋進去,嗅著那股甜桃味的血異香和他慣有的冷空氣,咬緊牙關不哭出聲。
【是滴,但只能用一次哦,宿主確定要查嗎?】
心里莫名不安,虞菀菀坐起身,伸手在他眼皮底晃了晃:“你有哪不舒服嗎?”
她哼哼一聲,存心逗弄說:“真的都要聽師姐的嗎?我想對你做什么都可以嗎?”
和剛才臉不停被劃有得一比。
知道他在薛家的事。
紅桃大小、顏色的細微差異不就是特性嗎?
他硬生生扛住神隱陣的威壓,手中凝出銀白長劍,劍刃白電纏繞。足尖點地,身形一晃。
陰影完全將少年籠罩其中。
薛祈安也笑:“還有一件事想問師姐。”
他明明為陣法所傷,妖氣都克制不住,怎么還不讓碰的?
系統查危險的結果出來了。
手里的寒霰劍并未有任何猶豫。他咬著牙,使上全部的氣力捅穿星盤。
銀色陣法大亮的剎那。
但還是好痛嗚嗚嗚。
“賣字畫。”
像有無數道鞭子抽在身上,抽得人皮開肉綻,虞菀菀眼前疼得發黑,連呼吸都如同刀割肉。
想不明白怎么現在還沒殺她。
“師姐,我要給的東西從來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薛祈安輕輕的:“因為我想不明白。”
趕在陣法開啟的瞬間震蕩自己的氣息,就能先被鎖定。卻又因為是人,不會被只攻龍族的陣法絞殺。
要是他可以只被她看見就好了。
但卻在意料之中。
還是一定量的血。
如果真想要被弄壞,為什么不讓他來?
五臟六腑都如同被擰成麻花,血脈干涸,再流不出一絲一毫的動力,連空氣都稀薄不少。
劍尖直奔她心口而去。
他脖頸以上的肌膚,尤其是喉結附近,都被她啃得泛起片蜜桃似的淺粉,連烏睫扇動的頻率都比往日快。
“那、那我收下啦。謝謝。”她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抿唇笑。
誰也沒注意到的角落,少年垂落的右手不知何時開始淌血,衣袖轉瞬被染紅。
過了會兒。
薛祈安忍不住捂唇輕咳,唇齒間凈是血腥味。
虞菀菀悲從中來,這下是真的哭出來了,揪住他的衣領凄凄慘慘戚戚道:
紛飛的煙霧里,少女飛揚的烏發忽然從面頰兩側拂過,映著未遠的浮光,像道月華傾瀉而下。
好消息:他們幾乎不危險。
這多像在實驗室里跑條帶啊。
陰霾四散褪去。
“你怎么湊我這么近,不會是想親我吧?”她煞有其事問。
貝齒輕啃叼咬間,她的靈氣也帶著甜橙味猛地扎入他靈海。
啊啊啊毀容了啊嗎的!
不同的陶俑卻是不同長度。
咦,虞菀菀看著時忽然一愣,她的臉好了誒。
等了會兒。
從壽字盤里出來才多久?半日不到入一萬,個老天爺啊。
薛祈安仰起臉,彎彎眉眼笑說:“都聽師姐的啊。”
倏忽間,他的雙頰也被人捧住,掌心是截然不同的溫度。
“……你干什么啊?”
“我真是太慘了。”
畢竟來來回回,陶俑就是那幾種模樣。
虞菀菀心癢癢,但人確實慫了。
薛祈安一彎眉眼,輕笑著,唇邊弧度愈發加深。
虞菀菀腳下一個踉蹌,扶著桌子堪堪站穩,扭頭震驚望他。
虞菀菀驚訝抬眸。
是真的好喜歡嗚嗚嗚。
“她的封印是和星盤連著,如今我們看見這具尸骨真容,說明星盤陣眼找對了。幸好有你在,不然我們恐怕會誤除它的封印,又觸發破解封印的防御攻擊。”
暫時毀容了。
滴答。
那邊薛明川欣然收劍,以為危機過后,面上終于露出明顯的輕松:
脖子、面頰、耳朵,所有被她碰過的地方很快都弄成亂糟糟的一團淺粉。
可還是做了一樣錯誤的決定,選了錯誤的方位,白芷還是重傷、差點殞命。
虞菀菀大口大口喘氣,再沒半點力氣起身了,整張臉布滿傷痕,視線都被額前傷口留的血模糊成紅色。
虞菀菀正襟危坐,忽地聽見他問:“師姐喜歡痛嗎?”
孟章怡卻已經化成道飄逸綠光,藏在灰燼里飄遠。
虞菀菀忙扶住她。
她會難過,是因為她要攻略他。
她抬頭挺胸,一揚下頜故作淡定說:“當、當然不是啦。我怎么會是那種人呢?”
寒霰劍的劍氣最傷妖族。
滿滿一匣子的天品靈石。
虞菀菀之前見過薛祈安的龍形。
從沒算錯的卦就是那日錯了。
薛祈安頭皮忽地發麻,如萬蟲噬骨般,他手一抖,生平第一次提不住劍。
那些奇怪情緒,忽然就都解釋的通了。
如果他不把星盤傷害轉移到自己身上,神隱陣本來不會激活的。
他都差點被她騙到了。
龍族體魄強健,能抗過大多數陣法,除了神隱陣。
“那你要收好。”
真想把他做成標本裱起來放在家里二十四小時無間斷地欣賞的那種喜歡。
“啊啊啊你人好好。”
光是動彈指尖,連骨髓縫隙里都似有無數把刀劍攪動般疼痛。
薛祈安隨意應了聲。
好像有點過火了。
妖氣也同瞬間震蕩。洞穴哐當作響,無數碎石滾雷般轟轟墜落。
“所以,”
白芷神情愈發肅穆,通靈塔金光大甚,她沉聲說:“這具妖骨是必須除去了。封印已經很薄弱,若是讓她逃出去,以青龍的能力和怨氣必然要再造殺孽!”
“那你想和我說說嗎?”虞莞莞試探問。
幸好它是鎖定氣息的,她和薛祈安靈力交互過,沾著他的氣息。
消失得干干凈凈。
少年安安靜靜坐著,一襲白衣,廣袖衫翩翩垂落,周身被躍動的浮光鍍層溫柔金邊,有股謫仙般清冷矜傲的氣質。
「薛明川又被困在陶俑殺不完的地方。
他眼底映出的人影陡然放大,在半明半暗的烏金光線里連眉眼都顯得分外溫柔和深情。
卻突然感覺到一股很神奇的能量波動,像是又有種陣法蓄勢待發。
呼吸間,便已至虞菀菀身后。
她都知道嗎?
這才是她的真實目的。
這次能擊退陶俑她功勞甚大,他深深看了她眼,也不追究理由:
薛祈安看著她。
還有這個神隱陣。
薛明川面頰一瞬褪盡血色,和之前往井里望去時如出一轍。
“不想,謝謝師姐。”
少年愣了愣,霧藍色的雙眸似從海里拎出來般水潾潾的,那顆紅痣都顯得濕漉勾人。
四目相對。
“完全不是這回事!”虞菀菀瘋狂亂叫,扒住他的衣袖很誠懇說,“哥們你真的很牛。”
【宿主稍等。】
薛明川也和她想到一處。
系統很慌亂:【宿主你、你還行嗎?】
不論擊碎幾次,同一個陶俑的碎片每回都鋪展成條帶狀,連鋪展的長度都一致。
眼尾紅痣卻是格格不入的妖冶勾人。
第二回。
人嘛,都有愛美之心。
銀白長劍消散成無數浮光。
過了會兒,少年忽然低下頭,離她近了些。
她如果擊退陶俑,能迎來試錯機會,就算不是乾位也能換別的。
薛祈安妖族身份被發現,那簡直完蛋。
異世來的攻略者,只有她這樣特別。
“我回去要吃兩個大豬蹄。你還得讓我再摸兩下腹肌。”
神隱陣徹底觸發。
少年肘撐地半支起身,由她啃著,眸中閃過瞬間的迷茫。
“這下妖邪徹底除盡了。”
“甚至青龍的妖骨還被人囚于此處,日夜受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薛祈安猛地把她推開,別過臉問。面頰本能的紅意尚未褪去,襯得眼尾紅痣愈發妖冶勾人。
轟隆一聲。
她立刻反應過來,看著薛祈安把一個木匣子推過來,又好奇問:“這是什么?”
薛明川和白芷之前試過,砍錯的話……就等于給蛇和陶俑開狂暴,威力翻倍。
后來才發現,陶俑的破裂其實有跡可循。
不要管別人。不要管他。不要那副血淋淋好像壞掉了的模樣。
“好漂亮好溫柔好善良好喜歡。”
星宿可觀生死氣數,他要從這破局。
他手還停滯半空,維持著方才的動作,愣了愣,一時連眼睫都忘記眨。
衣領忽地被她拽住,虞菀菀低下頭,用力咬住他的喉結。
終止陣法只有一種方法。
醒來后薛明川冷汗直冒,赤著腳去敲響隔壁白芷的房門,緊緊抱住了她。
半晌沒有聽到應聲。
“表示我的謝意,謝謝你擔心我。”
本來他算好了的。
“師姐,不許再被弄傷了。”
虞菀菀半跪在地面,比巴掌大些的桃花扇撐不住她的重量,卻是她唯一的支撐。
還來啊?還來一次誰吃的消?
虞菀菀:“嗯?”
“騙騙我行了,別把自己也騙進去。”他慢條斯理說。
第 25 章 烏瓷古鎮(十四)
虞菀菀決心跳過這個話題。
她堅定走到桌邊,擺好銅鏡,五指作梳,整理著烏發問:“薛明川和白芷呢?”
“睡覺吧?好像還沒醒。”
星盤徹底損毀后,壽字盤內靈界就像支撐不住似地俶爾潰敗,將他們全驅逐出境。
他們離開花果紋壽字盤也就不到兩個時辰。
虞菀菀受傷。
薛明川和白芷靈力耗竭。
都在休養。
“話說你和孟章怡怎么認識的?”虞菀菀問。
面前緊挨的兩間房門都緊閉著,路途遇見趙田,也說他兩睡得沉。
她便沒敲門叨擾,等他們醒來后再說。
少女堪堪到他肩膀的高度,背對著他,腰間粉藍色絳帶在身后系成蝴蝶結。
末梢并不對稱,被風吹得恣意搖曳,像蝴蝶后翅,輕飄飄從他手邊拂過。
指尖微動,薛祈安知道她在問壽字盤里的事,很快垂眸溫聲解釋:“在烏瓷古鎮見的,當時我父母都在。”
是指姜雁回和薛鶴之。
“算啦,你放開他,謝謝哦。”虞菀菀已經上來拉薛祈安的手。
虞菀菀不多的反省蕩然無存。
桌面還有個鐵盆里專著白色的砂石,是用來冷卻新燒好的玻璃制品。
侍衛是習武之人,自然曉得這人實力多強勁,抬眸卻對上雙平靜帶笑的藍眸。
話音未落,他忽然臉色大變。
想咬一下做個標記。
掌柜托住要掉的下巴。
入目望去,黑色的磚白色的瓦,高的矮的烏紅色房屋錯落有致。細而涓涓的河流緩緩淌過,像首綿延小詩。
玻璃漸漸成形。
“請。”虞菀菀很優雅地做了手勢,還嘟囔,“早說嘛。”
薛祈安抿了下唇:“師姐。”
少年瞥她眼,又瞥眼那侍衛,輕笑一聲倒是乖乖松手了。
“走吧走吧進去吧。”
“哪夸張了?”
掌柜說完,卻又搖搖頭:“傳聞聽聽就得了。青姬早同趙田和解,產業的事約莫是下人自作主張。”
本來以為是大小姐養著的玩物一類,沒想到……
似乎早有預謀她會這樣問,或者單純只是心思敏銳猜到了。
珊瑚當然漂亮。
他甚至聽見自己骨頭作響。
虞菀菀沒接,蹙眉不贊同說:“那怎么會是浪費?它形狀不是有了嗎?就是最后燒火沒處理好而已。”
“叔,東邊那間玻璃鋪子和趙叔有什么恩怨啊?我來時正好聽那侍衛說,和趙叔交好之人都不能進他們夫人的產業。”
薛祈安低下頭,唇角微勾,眉眼依舊乖順,似只被馴服的困獸。手卻緊緊攥著她的手腕。
“師姐?”
生意紅火后,趙田又當了散修,眼饞他們生意,于是在夜黑風高夜偷偷動手想要殺掉他們,霸占產業。
好像剛才踝側黏膩冰涼的觸感全是錯覺。虞菀菀忽然就想揍人。
圍觀者不說話。
“師姐沒有不高興嗎?”
趙田和官府的人有關系,又是器修。
他眸中似閃過道白電,盛放玻璃的砂礫同時有白電轉瞬而逝。
那是……?
那是和像筷子一樣的形狀,在火槍口烤到融化,再用鑷子、環形剪之類的修理成想要的形狀。
只是覺得很無聊。
對視時,薛祈安眉眼彎成溫和弧度,人畜無害地歪歪腦袋:
纖白手指靈巧扯開系帶,末端被風吹動,柔順順地擦過他的指尖。
少年骨節分明的手卻更快一步。
是有什么講究嗎?
他耐著性子:“不知道燒的是什么。”
“太厲害了。”少女揚著誠心實意的笑容,非常有力鼓掌道,“這完全是路過的螞蟻也要留下來圍觀的程度。真的要這樣嗎?簡直瘋了,第一次做玻璃要這樣超越人類的水平嗎?”
她從沙里掏出一串藍紫纏繞的條形墜子。
也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和她在這做這些。
那背后不得空一大塊啊?好丑。干嘛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啊?
薛祈安懨懨垂眸:“算了——”
扎成燕尾的烏發垂落,她今日穿了件藍白相襯的襦裙,都襯得后頸那塊白皙如瓷的肌膚水潤透亮。
掌柜:“……”
這是對個人意志力莫大的一次考驗,虞菀菀好糾結。
虞菀菀已經燒好了,玻璃放在沙中冷卻。等薛祈安的時候,她就坐到掌柜身邊問:
像幻境里輕拍面頰的那枚墜子,也像第一次穿耳洞時她指尖的溫度。
她忽然回頭了,烏發像腦后生著的尾巴一樣拍過他的面頰。
然而剛殺死男方,就被夫人發現了。夫人暴怒,報官卻根本沒用。
她手在后頭扒拉幾下,要么蝴蝶結不對成,要么末梢飄帶不對稱。
兩人都愣了愣。
“師姐玩吧。”少年唇邊還帶笑,神情已然懨懨的,“我就不浪費了。”
“我也覺得。”對方卻渾不在意,看起來好像還很開心。
“畢竟珊瑚活著漂亮,死了也很漂亮嘛,像我。謝謝夸獎嗷。”
虞菀菀自然而然聯想成一個新的故事。
“況且師姐那日不是說‘妖有好有壞’么?薛少主那樣的,在薛家僅僅少數。”
“這樣的技術,這樣的漂亮臉蛋,真的不是天使嗎?”
慶生?
薛祈安困惑看她,不想搭理,只淡淡應一聲。
不論怎么樣,他兩除妖的功績都實打實。虞菀菀下意識就以為孟章怡身份敗露,被二人追殺。
“我幫師姐,可以嗎?”薛祈安溫聲問。
虞菀菀帶他來燒琉璃了。
他最近總是會莫名其妙拿尾巴纏住她。每回好像都這樣在笑。
要講禮貌。
“應該是吧,長得就很般配。”
“嗯?”虞菀菀裝愣,卻很識趣地收手。
話音未落,她就湊上來,渾不在意那么多人看著,鼓掌更起勁:“如果天使在這的話,誰守護天堂啊?”
他口中的夫人,本來加上她夫君,都和趙田是商業合伙人。
“師姐不是總想摸么?”
烏瓷古鎮的人都曉得這傳聞,他也不隱瞞。侍衛口中的夫人,名喚青姬。
她聯想成什么可就不歸他管了。
第一次之后還得有第二次。
“什么意思?”
薛祈安嗤笑,卻稍許晃了神。
少年神情涼淡,昳麗眉目間卻依稀窺見幾分被觸怒的慍怒。
薛祈安唇抿成條線:“師姐……”
“這是禮物之一。”虞菀菀忽然塞他掌心里,“說了要給你補慶生。”
“喔,天使就像我老家的神仙,天堂可以理解成天界。總之你做得太好啦!有你在身邊真安心,以后也請和我一直幸福下去吧!”
臥槽。
“用‘不好’來表示。”
“……”
補慶生是這個意思啊。
一類指都是妖吧。
眼尾紅痣突然被偷摸著連續地碰了碰。
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在這兒。
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手腕忽地給捉住。他指尖一縮,撩起眼皮看去。
少年披著滿身日光,仍那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彎彎眉眼道:“我和師姐說的可都是真話。”
薛祈安垂睫,神色依舊靜無波瀾。
“嗯?”掌柜和虞菀菀都沒反應過來。
虞菀菀弄不懂,怕他被人發現,眼珠子看看他再看看尾巴不停提醒。
“師姐,我來吧。”嗓音輕輕的。
霎時都沉默了。
哪兒來的歪理?
“那就讓你們夫人出來!”
一旁工作人員也很熟練收拾好桌子,拿來新的玻璃條。
真是越看越喜歡。
她站定在他面前,悶悶剁了剁叫,垂眸說:“抱歉啊,本來說要給你補慶生,結果搞成這樣了。”
看似力度不大,如鐵箍般,任憑他怎么用力都難動彈半分。
“可也是我能給的最好了嘛。這叫盡人事聽天命。”
少年顫了顫烏睫,忽地垂眸,眼底閃過一縷悶煩的惱意。
來店內燒玻璃的客人都要師傅帶著,剛才人多,掌柜甚至親自上陣。
是說薛家除妖也只除惡妖,但薛明川這樣無差別痛恨一切妖族,是少數么?
薛祈安不懂,也沒太去在意,搖搖頭笑說:“沒關系的,我是說師姐方才被那樣對待不會不高興嗎?不高興的話我可以——”
薛祈安抖了一下,耳尖本能泛紅,明顯捕捉到她眼底閃過抹得手的心滿意足。
少年仰起臉,眉眼依舊乖順,眼底卻閃過絲晦暗笑道:
“剛才師傅說手不能從火槍的火上方伸過去。”少女摁住他的手,一板一眼提醒,還挺嚴肅。
可算明白這明顯性子冷淡的少年,為何獨獨和這小娘子關系好了。
現在他不就容忍她很多么?
玻璃被沙子一點點埋沒。
在他不反感的前提里,不斷試探下限,一點點突破,等他發現習慣了就已經徹底習慣。
薛祈安莫名煩悶,抬手揉揉眉心,笑意都淡些。
“是挺像的。”
她霎時僵住,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只有兩家燒玻璃的地,一東一西,東家大西家小。
趙叔指的趙田。
“我可以想辦法讓師姐高興。”
烏發從側臉滑落,幾乎要碰到她脖頸。那股涼淡清冽的冷空氣味也似要將她一點點蠶食殆盡。
“好嘞。”掌柜很好說話,笑著趕來。
虞菀菀不為所動,苦口婆心:“你要尊重我的個人審美,我就喜歡不行嗎?”
她看著正常進入的其他人,再看看怎么都不讓她進去的侍衛,驟然冷臉。
這兩人都不正常啊!
虞菀菀就又用手撥弄著:“其實我做的也并不那么好呀,至少不是能配得上你樣貌的好。”
周圍有好奇之人看著,竊竊私語:“這兩到底是不是一對?”
薛祈安:“師姐。”
龍在這段時期的哪一種本能都很讓他火大和厭煩。
虞菀菀到底沒在他面上瞧見半分異樣,接受了自己猜的那個故事。
“趙田是散修,疑心青姬和孟公子是妖,請來仙門世家判定,卻發現這兩人不過是修過仙法的普通人。這一鬧,兩家徹底結怨,生意也掰了。”
只是最高峰暫時過了而已。
虞菀菀解釋:“是說你燒的,要他幫忙包起來么?”
虞菀菀撥弄著誠心說:“當然你也很漂亮,眼睛很像這個玻璃。”
虞菀菀恍然大悟:“噢,你說那個侍衛啊。不管他了,不要因為他影響美好的一天!”
薛祈安忽然失笑,湊近了,饒有趣味地問:
諸多議論都化作句了然的話語:“又炸了。”
“不是,你看他兩什么時候有過肢體接觸?那小娘子上前點兒,小郎君一定躲。”
虞菀菀氣得撩袖子,手握緊成拳,都快成盞咕嚕冒熱氣的茶壺。
想她為什么和其他人不一樣。想她到底要從他這兒拿走什么。
很快響起噼里啪啦的脆響。
門可羅雀,規模也小很多,才只方才的五分之一大。經久失修的木門在風里吱吱呀呀,好似下一秒就要掉落。
“那、那也挺好。”掌柜想盡詞匯才往下夸,“我看著挺像珊瑚礁,蠻好看的。”
耳邊“噠噠噠”腳步聲愈近,掌柜算了算時間說:“小娘子,你的制品差不多了,要我幫你包起來嗎?”
可他那時還在除妖衛道,怎么會答應妖的請求呢?
玻璃被燒成坑坑洼洼的扭曲形狀,沒處理好的凸起部分,很像一顆顆芝麻粒。
……嗯?
墜子將近正中部分是個似戒指的圓環,上下燒成各種不規則形,淺藍色漸漸向薰衣草的淡紫色過渡。
已經走到西邊燒玻璃的鋪子。
倒是忽然發現有段時間沒見到系統了,本來還想問問它攻略的事呢。
夫婦有錢但是外來者,需要個牽線的,正好趙田三代烏瓷古鎮人。
暖陽漫灑屋內,映出條熠熠光路,穿梭于桌面火槍升騰的橘色火焰間,在少年少女的側臉投落片明媚暖光。
“但這事,官家沒定奪也不知真假。”掌柜聳聳肩又說,“我倒是聽來個別的傳聞。”
遂用妖族獨特的通訊術,瞞過他們請求他幫忙。
虞菀菀腳步微頓,扭頭誠懇說:“有哦。”
少年微惱時,烏睫會很快輕顫一下。像把翹而彎的刷子,極快掃過那點兒妖冶勾人的紅痣。
……怎么總夸他?有哪值得夸的啊,她就不會不好意思嗎?
可是想捏,嗚嗚。她好饞。
都沒搞懂那個評級怎么回事。
“不過,這燒的是什么?”虞菀菀在旁好奇問。
又加了句:“請問。”
燒玻璃時,剛燒融要塑形的玻璃,如果離火焰太遠,再碰觸火焰就很容易破碎。
想碰她。
想這樣攻略時一來一往的游戲,還會持續多久。
但那也太不做人了吧?別捏。
/
“老爺是很好的人,大家都很敬仰他。這事,鋪子里大家都能理解。”
“總之,生日快樂啦!”
薛祈安打量著她,那兒掌柜問說:“還有很獨特的那個制品呢?”
又直覺她肯定不太愛聽這樣的話,他顫了下烏睫,溫聲笑:
“你要是有想要的,我再補送你。只是想說生辰的話親手做的會比較有意思。”
他還以為她要像爆竹一樣炸開了呢。
“……”
“好”和“厲害”,到底能沾邊哪個?
“師傅!”
虞菀菀收回手,彎著眉眼,忍不住再戳戳他的紅痣。
他們挨得很近,垂眸說些什么,身后垂落的烏發末梢幾乎纏上了。
她用鑷子夾起那個玻璃放入沙堆里冷卻,仰起臉嘿嘿笑:
以前,薛祈安和父母除妖,遇見被戳破身份的孟章怡。當時孟章怡夫君尚在,恩愛美滿,可能是個好妖怪,于是他們并不對她大開殺戒。
而且侍衛也不容易。
饒是帶過不少新人的掌柜,看到第一眼都沉默了。
她以前燒過玻璃,這回不停在碎的當然不是她。
虞菀菀:“嗯?”
燒碎的玻璃丁零當啷掉落桌面,像冬日屋檐結著的冰棱墜落時破碎飛濺的模樣。
薛祈安:“不知道。”
這點倒是和虞菀菀不謀而合了。
因為——
玻璃古稱琉璃。
正好落在她這兒,虞菀菀下意識伸手去收拾:“沒關系啦,不熟練炸幾次是正常的。”
“小郎君多練就是了。”他還笑道。
虞菀菀又想起他的強迫癥,可能是有點兒完美主義吧?她補充問:
烏瓷古鎮是條江南情調的鎮子。
他彎彎眉眼,一如既往那副好脾氣模樣:“我說我在想師姐。”
“當然不,”她頭也不抬,嗓音雀躍輕快,“你渾身上下都很漂亮呀,讓人想做成標本釘在墻面一直看著的那種漂亮。”
他垂眸看她,逆著光,眉眼噙著點兒冰涼又溫柔的笑意。
……又亂摸他。
溺愛怎么了?就要溺愛。
他松開蝴蝶結,果然是左右對稱的,就要往后退時。
雖然她很不高興,但這事,下命令的是主子,下人態度再差那歸根到底還是主子的錯。
掌柜倒是這時回神,煞有其事道:“對,是、是挺獨特的,我也頭回見。”
他忽然就笑,撥了撥墜子中間的圓環:“都可以,師姐喜歡就好。”
怔愣后,虞菀菀很快哼唧兩聲:“你剛還說都聽師姐的。師姐說要出去。”
一人白衣,一人青衣,像春日留白間屹立顆生機勃勃的盎然小樹。
薛少主就指的薛明川了。
……慶賀生辰的意思?
慶生?什么意思?
理論上,是他的腹肌。
從他口中,虞菀菀才弄明白那個仇怨是什么事。
是她后面跟著的漂亮少年。
“好了。”
像幻境里那樣,她很熟稔地三兩下把他的碎發編成個辮子。只是沒有發繩綁縛,一下就散了。
薛祈安別過臉,下頜微微繃緊:“師姐,太夸張了。”
她夫君姓孟。體弱多病,幾乎足不出戶,鎮里人都叫他孟公子。
薛祈安淡淡收回目光。
虞菀菀想問,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好像會觸及他的傷心事。
/
少女說話的嗓音,稍快點兒譬若現在就像清晨時嘹亮鳥啼,輕松輕快。
挺合理的,但就是哪不太對。虞菀菀憑直覺問:“你沒在忽悠我吧?”
那獨特呢?
其實就是體驗館。古鎮的瓷器聞名,大多都是體驗燒瓷的地。
“我自己來拿就好啦,謝謝你。”虞菀菀看向掌柜禮貌笑,手已經狠狠握拳。
是那顆玻璃珊瑚。
整個故事基本和侍衛講的一樣。趙田為財行不義之事,害死孟公子。
“就這樣吧。”虞菀菀放棄了,攤手很誠懇,“你要是看得難受,我就走你旁邊或者后頭。”
“你要是真看得難受,這帶子好像可以拿下來,我試試。”她的嗓音正好響起。
他無名指指尖意趣盎然地穿過圓環。
她認為,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
往西邊走時,薛祈安好奇地問。
不再能和其他藻類共生,不再有因共生而綻放的色澤,徹底成為一種能被禁錮的、永恒不朽的漂亮。
虞菀菀哼哼兩聲,沒忍住伸手揪了揪他鬢邊的碎發。
虞菀菀心有奇怪,卻不曉得奇怪在哪,只得按捺安靜地看薛祈安燒玻璃。
溺愛,這是溺愛!她深刻反省。
“……不可以。”
“謝謝師姐啊,我很喜歡。”
手指也被拉住。
腕被只骨節分明的手鉗住。
摁住的那片肌肉緊實有力,隔著衣裳似乎都能隱綽觸碰出鮮明的輪廓。
虞菀菀嘿嘿一笑,莫名像只白獅子犬,耳邊墜著藍寶石的耳飾叮當晃動。
他走近,那條龍尾恰合時機消失。
一眼望去,像條綿延夢幻的海浪。
“要跟我出去嗎?”
他親手鑄就的,也被他親手摧毀。
他好像話中有話,可虞菀菀尚未來得及問,就聽他說:
在少年剎那愣神間,她指了指最末的玻璃環笑說:“這兒可以串條流蘇之類的,也很好看。”
他鬢邊的烏發從面頰飄過卻并沒有那陣冰涼涼的觸感。她的耳墜也還是對稱的。
過了一段時間,她遇見薛祈安,發現他是個小龍,能不受限制地進入妖冢取尸骨。
“可青姬不曉得夫君身份,自然認為是王氏害死自己夫君。更何況,王氏的兒子很快也死了,說是舊疾發作。但私底下還有人傳聞說是青姬復仇呢。”
獨特的,完全屬于他的獨特。
“你懂什么?這叫欲蓋彌彰。”
忽然卻有夸張的掌聲。
薛祈安繃緊下頜,替她很快綁了個對稱的蝴蝶結。
掌柜忙打圓場:“那小公子你燒的時候在想什么?”
“在很久以前,沒有創造出來‘壞’這個字的時候,你猜大家怎么表示這個意思的?”
四目相對。
假以時日,總感覺想干什么都可以了。
又差點被別人染指。
殺了他。
“師姐,”薛祈安指指她的身后,“你的蝴蝶結可以重新系一下嗎?左右絳帶不對稱。”
侍衛沉聲說:“我們夫人和趙叔素有仇怨,任何同趙叔交好者,夫人名下產業都不招待。”
計較下去也是徒勞浪費時間。
想捏。
倏忽間,“嗙”一聲脆響。
她有點震驚:“那她還讓你幫她收夫君尸骨?”
尤其她還總是啃他——怎么總是啃他?想啃回去,好煩。
薛祈安垂眸,長而濃密的烏睫蓋住眼底神情,極快地收拾好她附近的玻璃渣。
虞菀菀埋好玻璃,抬眸才發現少年忽然間離她好近,身影如擁抱籠罩她。
“你那會兒……”
都是她燒的。物如其人。
掌柜驚恐,趕忙看虞菀菀神情,絞盡腦汁要說點什么補救他們的關系。
怎么感覺這些都是她腦補的。
薛祈安知道她會往什么方向猜,故意順著說下去:“起初她不想的,只是后來發現我和她是一類,才改主意。”
“嘶。”倏忽間聽見掌柜驚呼,“我這還沒碰呢,怎么就碎了。”
她大抵不知道,只要知道有這么個不對稱的東西在附近,都會讓他如鯁在咽。
虞菀菀愣了愣:“嗯?”
……如果忽略她指腹又悄悄在他掌心里勾啊勾的話。
“謝謝。”薛祈安接過,轉手卻遞給她。
后來孟章怡被困瓷盤內,夫君意外去世,尸骨收入妖冢。孟章怡剔除了妖骨,又不像薛明川他們有法器相助,或者是她這樣正好帶著妖族,無法進入妖冢。
小說里,薛祈安很喜歡亮閃閃的物什。尤其是玻璃,他屋內后來有不少玻璃制品。
里邊已經放了好些樣式各異的玻璃物什,在斑駁日光里瑩瑩發亮,透著美好純凈的氣息。
他從烤火開始,重新演示一遍,每個動作都講解細致。
風也呼呼作響。
這間鋪子還是她夫君盤下來的,所以決計不接見任何同趙田交好的人。
她也能一如既往自個兒說下去,眉眼像對彎彎的月牙:“所以‘不好’里,一定會有‘好’的。”
偏霧藍的玻璃棒在烈焰里,逐漸消融成團發光的圓球。在少年側臉映出抹暖和瑰麗的橘紅色,像新雪間沒入筆絢爛朝霞。
薛祈安抬眸看眼虞菀菀,眉心微蹙,卻還是垂眸溫聲說:“好,謝謝。”
和他相處好像在馴獸。
而虞菀菀呢,則是被意外波及的。
虞菀菀盡量微笑。
虞菀菀目光幾乎都移不開。
掌柜:“……”
侍衛內心駭然。
打蝴蝶結不是難事,但她的氣息噴涌而來……就是了。
……又是他的尾巴。
心里的疑惑統統被打消,但又有哪里不對。虞菀菀最后問:“那你知道她在壽字盤?”
虞菀菀托腮,笑瞇瞇看著他的臉說:“反正不是來追求完美的,多試試唄。”
少年卻微歪腦袋看她,好像聽得很認真,眉睫還落著片暉暉霞光,在眼底匯成流淌的粼粼春江。
官官相護、實力為尊,夫人只能悶著口氣回來。
薛祈安忽地想起她那么真誠夸幼年時的她,別過臉,莫名懨懨道:“不想去。”
薛祈安并沒立刻接話,靜靜打量她。
虞菀菀和掌柜說:“那包起來吧,謝謝您。”
“玩的時候就放開點兒,也不用太執拗去追求個不曉得在哪里的無意義的完美嘛。”
不同意就找個意外燒了吧。
腳踝忽然沾點兒冰冷觸感。
這說的都是什么啊?
“可是我背后又不長眼睛。”
薛祈安笑:“師姐,薛家并不如外界傳的那樣痛恨妖族。”
“據說這孟公子,是個妖怪。他瞞住身份騙青姬同他成親,被趙田的夫人王氏撞破。王氏暗中請來修士,殺死了孟公子。”
卻被攔在了門口。
沒有別人碰過的,才叫獨特吧?
咔嚓咔嚓。
發.情期是一個時間段。
“師姐,我只有眼珠子漂亮嗎?”
倏忽間,她聽見少年涼淡的嗓音:
少年笑:“不過珊瑚礁已經死了。”
……他是不是,很愛裝?
虞菀菀已然起身,熱絡向剛經過門口的掌柜招手:“麻煩您再過來一下。我們還有點兒不太會。”
想獨占她的氣息。
雖然形狀有些怪異。
侍衛說著已經上手去扯她,相當無禮用力推,不悅道:“趕緊走了,少杵在這礙事——”
真的事都成了假的事。
“多練練就好。”她寬慰說。
虞菀菀奔著東家來。
死了的尤為漂亮。
“妖族有妖族專用的通訊術法,但她沒和我說。”
她卻已經背對著退后到他面前。
虞菀菀不由分說把他往里推,鋪子里燒著的火氣,熱騰騰的暖意,統統蜂擁而至。
手腕卻突然被拽住,往下一放。
光線穿透手里的玻璃棒,像在地面投落片朦朧不清的萬花影。
又亂碰他。
掌心里的玻璃冰涼涼,又沾著點少女溫熱的體溫。
對方不搭理,仍公事公辦的語氣:“小娘子抱歉,夫人不在此處。”
趙叔揮揮手:“陳年舊事了。”
可是侍衛言之鑿鑿,還說鎮里人都知道。怎么掌柜這兒……
即使是用作類比的珊瑚,也不行。
那是他的,誰碰也不行。
薛祈安力道收緊,似要將她骨頭捏碎的力道,嗓音卻仍溫和帶笑,一如既往順從又乖順的模樣道:
“還想摸什么,來。”
那點紅痣卻猶如綴在眼尾的血珠,妖冶而詭譎。
第 26 章 烏瓷古鎮(十五)
“好!”
少女的嗓音相當清脆堅決,似預謀已久,薛祈安不禁愣了愣。
下一瞬,她的手直接掐住他腰側。
“……”
薛祈安一抖,驚愕抬眸,連氣息都穩不住。
“早說嘛。”
聽見她悠悠嘆氣:“之前真是血虧,白白蹉跎大好時光。”
那只手從右往中摸,速度時快時慢,像在細細品味什么似的。
除了摸,她竟然還……捏?
“……”
薛祈安實在太震驚,一時都忘記把她的手拿下來,滿面通紅看她。
這模樣落在虞菀菀眼里。
“……”
如此漂亮的臉不用來親真是可惜。
暴殄天物!
“你不許再誘惑我。”
“誰派你來的?”
她從屋內最深邃黑暗中聽見薛明川的嗓音,怒不可遏:“趙叔,枉家父一生將你視作摯交,你怎好意思同妖族勾結,做出這等世人不齒之事!”
薛祈安叩開她的唇齒,兩根手指塞入其間,任由她用力咬住。
穿過鬧鬧騰騰的人潮。
虞菀菀忽然發現不對勁,這屋內不只一道陣法。是陣就有陣眼,而這處的陣眼……
額前忽然一暖。她的指腹貼上來,拭凈他眉心的血跡。
更多卻是他的氣息,桃子果汁般甜甜的味道。
那對霧藍色雙眸靜謐如深海,寒涼異常。倏忽間,卻在他彎起眉眼地剎那化作春意。
嗓音也分外溫和:“師姐有什么想說的——”
妖氣如潮水般張開,遮住兩人動靜。
虞菀菀忽然不太敢再看他,垂眸嘟嘟囔囔說:“我要夸我自己很漂亮。”
已經盡可能讓她不要那么難受,可她先闖進他靈海的,這些根本避不了。
再故意裝沒聽見。
“是,你有意見嗎?”
魚妖鰭一扇,怒得飛起來,撞到腦袋才“哎呦”一聲老實待著。
男人抑制不住地慘叫,有什么東西“噗通”落在她面前。
燒火的紅線串著它,像是燒烤架正烤著的魚。約莫也是如此,它才話一股腦往外倒。
話術赫然是她咬薛祈安時說的。
有靈力交互在,現在做事都得多個瞞她的流程。
門邊掛著的風鈴叮當當響。
他松開手,垂眸慢條斯理地,用帕子一根根拭去她留在他指尖的晶瑩液體。
“師姐,你故意的。”
“……”
依舊乖順地含笑望來:“沒摸夠的話,換個人少的地方呢?我怕師姐被撞到。”
她連現在什么情況都沒弄明白好嗎!
“四象魂瓶是我撿來的。”它說。
掌柜在包裹玻璃,也并沒注意他們的動靜。
尾音未落,臉忽然被捧住,揉面團般地揉了揉。
少年少女卻已然不在原先的位置。
下頜卻被輕輕捏住。
少年單掌箍住她的左右頰,逼迫她半張嘴,俯下身打量會兒。
他捏著青魚的尾部,嗓音如覆層冰碴,再不如往日待人的溫煦:“四象魂瓶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一五一十如實交代。”
那些瓷劍隨趙田嘆氣而加速,她下意識要去護他。
太羞恥了。
聽見聲不太對的動靜,虞菀菀仰頭看去。
屬于高階修士的威壓牢牢砸下。
看出她有其他奇怪心思。
還是那身布衣。裹著頭巾的女子被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先前趕走他們的侍衛,恭恭敬敬喊她:“夫人。”
“那下次吧。”虞菀菀失望嘆氣。
“……”
她手里拿著個陶俑,兩只眼睛以紅釉點染,和趙田屋里那些很像。
他回答虞菀菀先前的問題:“再有最多半盞茶時間,一定——”
定定看她會兒,薛祈安忍不住輕笑,由她繼續揉弄他的臉。
他就又問:“師姐摸夠了嗎?”
定定看她會兒,薛祈安忽然笑:“師姐,學貓叫一聲。”
“喔,”魚妖解釋,“孟公子是我二姑姑的舅舅的女兒的三叔叔的五姨丈的兒子的朋友。”
“師姐,勤加練習啊,下次繼續。”
“你們不仁在先就休怪我無義!最后問一次,靈核在哪?”
像在做了不得的大事。
“趙田的妻子王氏,她天生怪疾,癥狀和孟公子有幾分相似,尋遍名醫都說藥石無醫。”
這番動靜自然吸引陶土人。
男人如鬼魅般,不聲不響站在少年身后,身側懸浮幾把小巧的瓷刀。
“那師姐要夸夸我很漂亮嗎?”
話都到嘴邊,想想前不久剛發生的事,她忍辱負重:“……喵。”
“趙叔,我知道青龍是你禁錮的。”他沉聲問,“你瞞著薛家做這事有多久?”
他看著薛祈安很快走回少女身側溫聲喊道:“師姐。”
虞菀菀身體再難動彈分毫。
她這樣喊他們。
薛祈安低垂烏睫,唇邊笑意不變,慢悠悠跟上去問:“師姐怎么忽然走這么快?”
電光石火間,他抿唇有了決斷。
又有她事?
他竹青衣袍染成淺灰,半邊袖子破裂,人也被綁住跪坐在地面,神情卻似一切盡在指掌間。
“薛祈安,”
兩人誰都沒再說話。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那抱歉啊,師姐判你意見無效。”
很有禮貌。
虞菀菀以為是小蟲什么的,也沒在意。
白芷目瞪口呆看她。
“……我誘惑你什么了?”
“師姐?”少年忽然喊她。
還有陣、是有陣龍吟嗎?
薛祈安忽然也笑:“你之前有哪回問過我嗎?”
好像岸邊長滿細流的湖泊,在春日瀲滟底泛著粼粼波光。
“打架呢,保命第一,護臉第二,有血跡要及時擦。”
她懶得管趙田死活。
話語陡然一凜,似有刀劍錚然聲響起,很快卻響起青年的悶哼。
魚妖說:“我是青夫人——啊,就是很有名的那位女富商青姬,你們知道嗎?我是她夫君的遠親,在她府邸尋差事。”
少年拍了拍她的衣袖,正好是和那截竹青色交疊的位置,淡然然說:
“沒,”虞菀菀搖頭,更誠懇,“表揚你,下次繼續。”
一回生二回熟。她這次,立刻以桃花扇相抵,左手攥住幾張符紙。
一瞬間,虞菀菀下決心,轉身拉著薛祈安往屋子里跑:
“一定!”虞菀菀同樣熱情揮揮,面頰揚起燦爛笑容。
少年望來,應當猜到她意思,彎彎眉眼。
“隨師姐。”
薛祈安笑:“嗯,我也覺得。”
過了會兒。
青姬。
太陽悄然移了位,婆娑樹影遮蓋住他的眉眼,似染層暈不開的暗色,襯得面色愈發蒼白。
這時的他和素日里給人的感覺極不同。唇邊笑意竟噙幾分戲謔的不經意。
……之前還說是喜歡他呢。
空中被撕開道黑色的裂口,一道龐然的青色疾影驟現。
薛祈安笑著問,忽然間“啊”了一聲,拇指指腹沾上唇角那點血跡,往右側暈開,恍然大悟笑道:
薛祈安生平第一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是只血淋淋的小臂。
那對雙眸如黑曜石,天生偏冷,卻叫他窺出幾分狐貍似的暖洋狡黠。
青龍將趙田吃下,猛扎入裂隙之間。
虞菀菀被迫屈膝,卻更快撕開符紙。
“師姐為什么這樣看我?”
陣法此刻仍源源不斷有靈力涌入,說明趙田尚未死,他和青龍隨時有可能卷土重來。
“臉要勤加維護。”
薛明川再次開口,嗓音卻平靜很多:“靈核在我們出來時,就被擊碎了。”
“薛祈安。”
“結果,結果出現了個壞女人!”
……
“廢話少說。”
虞菀菀指尖一縮,隱約猜到什么,立刻威脅瞪過去:
疾風翻涌,她身形飛速后撤。
虞菀菀這才滿意松手。
“因為大家都有從瓷盤里出來。”
薛明川說過,偷竊的那妖是雄性游鱗,有千年道行。
沒等她說話,白芷很興高采烈道:“我知道!這叫‘危機過后情難自禁想要牽他的手’,討安慰嘛,都懂都懂。”
那條紅線閃過道烈焰。
她聽見少年含笑的嗓音,清冽如寒泉。末了,還溫溫和和加一句:
虞菀菀解開他們的繩子,扶起白芷,看向薛明川問:“薛公子,您還需要等多久?”
虞菀菀有瞬間忘記他其實是龍。
虞菀菀立刻向旁撲躲。
可莫名其妙也不想殺她,即使她總是會干些奇奇怪怪的事。
里頭有一只,巴掌大的淺青色魚,腮部被荷包內垂著的一根紅線捆縛,動彈不得。
空中倏地多出張火紅色的網,迅速收攏,在薛明川掌心收成半透明的紅色荷包。
“青夫人可是大善人,打我幼時起她就住這兒。明明趙田和古鎮人才是外來者,一來就填湖燒林造房屋,青夫人不攔,這才有現在聞名遠近的烏瓷古鎮好嗎?”
他背著手,瓷刀自發襲向少年。
被她咬破,留在她那兒,他的血。
說時遲那時快,薛明川目光微沉,話語一轉:“收!”
身后兩條濃密烏黑的發辮左右晃動,當真像燕尾翩躚,靈動輕松載滿日光。
虞菀菀松開手,咳一聲嚴肅道:“我下次再也不亂摸你了。”
虞菀菀自然發現了,極淺一彎眉眼。
指尖在她唇上輕輕壓了壓,那兒有他的幾滴血。
它遠比薛祈安的原形大許多,似疾馳的青綠波浪洶洶襲來。尾翼一扇,陶土人立刻被擊成碎片。
“抱歉啊,但別咬了。”
魚妖還在繼續道:“青夫人喜好收集至寶,有時看膩煩的便會贈予下人。這四象魂瓶,便是她贈予我的。至于其他的,大人你誤會我了,當真與我無關。”
虞菀菀痛心疾首:“這有多考驗我意志力你知道嗎?我差點就要吻過去了。”
少年卻笑笑,嗓音如暖陽般溫和:“都聽師姐的。”
出了門,從古鎮向西走,有座五十丈高的山丘,生著落葉林,遮天蔽日。
最該尷尬的又不是她,虞菀菀瞥眼少年神色,哼哼說:“有也憋著,不聽。”
好麻煩啊。
聽見她苦口婆心說:“畢竟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漂亮的臉蛋啊。”
那對銅鈴大的瞳仁迸出濃烈恨意,青龍張嘴,惡狠狠向趙田咬下。
是龍。
往屋里走時,才忽然抬眸往人群望。
“你剛才問人多的原因就是這。”
時間緊迫,虞菀菀沒注意把以前讀者給書里男女主取的昵稱都脫口而出。
“沒什么,差點沾到臟東西。”
虞菀菀:“?”
得虧他開的好頭,虞菀菀忽然就不慫了。
又是那股甜橙香。
假設他現在面前男人的右手也沒有不停在淌血的話。
可看他這副紅得快要熟透的模樣,虞菀菀到底松開手,覆他眉眼忍痛說:
白芷立刻反駁:“胡說八道,這可是古鎮至寶,怎么可能讓你撿來。”
問的卻是:“師姐又反悔想摸我啦?”
薛祈安眸色一瞬深不少,笑容卻依舊,一如既往極快地乖順頷首:“好的師姐。”
蛇和陶土人仍在纏斗。
“想到點高興的事,不可以嗎?”
魚不吐泡泡,吐人言,聲線顫抖:“大大大大……人饒命,我什么也不——”
又going她!
虞菀菀:……?
薛明川一如既往這性子。
薛祈安沒掙開她的手,似笑非笑:“怪我呢?”
可青姬的夫君……不也是條魚妖嗎?
“不像。”
少年溫聲喚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嗓音摻著如春日嬌花般的和煦笑意:
無數碎紙片從黑暗里沙沙吹跑。
薛祈安忽然彎彎眉眼:“這種程度的話,沒有關系。”
薛明川神色復雜,欲言又止,半晌到底看著他們嘆氣,到底繞過這個話題。
薛祈安看她眼,不吭聲,顯然還在為方才的事耿耿于懷。
“是你先主動的,我盛情難卻。”
他清澈而愚蠢又好像不愚蠢的師姐卻晃了晃腦袋說:
“……你不準說話。”
/
薛祈安下意識就應:“嗯?”
虞菀菀:“……”
卻沒再聽見應聲。
薛祈安微歪腦袋,像是想了想,在她掌心里輕輕蹭了蹭,柔柔地笑問:
“你給明川解繩,我去幫白白。”
不講武德!
它們齊刷刷轉頭,紅眼對她。
虞菀菀:“……”
話音未落就被打斷了。
薛祈安眉眼譏誚一彎,瞥眼青年手里藏著的碎瓷片,并沒有搭腔。
剛才的……是血?
“你說夸就夸啊?”
“你剛剛答應的。”
門并沒有關,虞菀菀一敲就“吱呀”打開了。
臟東西?
她欲蓋彌彰垂睫,很慷慨道:“大膽說這種‘還想摸什么’‘來’‘繼續’之類的話,我這人,最善良了,尤其喜歡滿足你的愿望。”
趙田嘆息:“和你一道的那兩人回來怎么也不說一聲?這可是貴客啊。”
少年和平日里聽話模樣別無二致,卻好像有哪里不對,一點都不害羞。
薛祈安懨懨打了個哈欠,笑意卻不減,背手慢吞吞跟在她身后。
那截茶白衣袖如浪花般拂過手背。
竟然是只青龍!
他伸手撥了撥她耳飾墜著的那排水滴狀藍寶石。
“先把薛明川和白芷放出來再說。”
耳邊墜著的玻璃耳墜輕微一晃,游弋的日光也一晃,反射出和煦卻又隱約寒涼的亮光。
薛祈安指尖輕輕攥緊,掀起眼皮。
薛明川揮袖間,隔音陣法便布好。
“嗙嗙嗙”幾聲,兩人高的陶土人炸成一地碎片。
臨走前,薛明川還很謹慎地在附近落了陣法,提防趙田動靜。
薛祈安垂眸,烏睫顫了顫,輕輕應一聲:“嗯,都聽師姐的。”
虞菀菀看了眼,霎時梗住脖子。
沒有證據,再懷疑都不會動手,人人稱頌的名門正派作風。
“敬酒不吃吃罰酒。”
“趙叔?”
少女小心地解開白芷的繩子,頭也不抬:“辛苦你啦,真棒。”
少年這才像扳回一局,輕哼一聲,不等她,抬步往前走。
薛祈安卻笑意愈朗:“可我現在沒不同意啊,師姐。”
少年伸手拉住她,也不管她作何感想,兩指溫溫柔柔地捏住她后頸揉弄著。
孟章怡,或者該說是青姬并沒有看到他們,忙著和侍衛說話。
她向稍前方努努嘴,忽然湊近,差點兒就要貼上他。
虞菀菀還記得,來烏瓷古鎮最開始是為了抓住那只偷竊的妖。
真可惜他還穿著衣服啊。
剩下有薛祈安幫助自然更快。
倘使這是只道行千年的魚妖,那青姬……
薛祈安以為她最多碰碰手,也不太在意,彎彎眉眼:
離得遠,薛明川和白芷都沒聽見。
這樣更親昵更自然的語氣和目光。
“如果我的意見有效,那抱歉啊師姐,我拒絕。”
虞菀菀由衷感慨,瞥眼他的神情,到底沒這狗膽把話說出口。
這兒的第二處陣法,是以薛明川為陣眼布下的。
唯一聽見的人……
這周圍還有更多的陶土人,各個舉鐵劍來勢洶洶。
魚妖也有種要成大事之人的淡定,竟然能慨嘆道:
似乎聽見女人的厲喝。
“啊啊啊——”
虞菀菀驟然警惕,尚未來得及開口,只覺耳畔一道混著血腥惡臭的罡風。
“再說啦,直說你也不會同意我碰你臉。”她又道。
“你笑什么?”
屋內并不是想象中的黑暗,只像在門口垂了層黑簾子,穿過后,四角幽幽跳動的燭火和被五花大綁的男女撞入眼簾。
“……”
“不要緊的。”
“就從她開始罷。”
他的師姐,本來當然就做什么都可以。
“其實我覺得你說得對。”
萬幸兩人都沒受傷。
是這些人還活著的錯啊。
虞菀菀眉眼一彎,并不是沒聽見之前的話。
虞菀菀思斟,倏忽聽見身側一陣極低的輕笑。
屋內卻被詭譎的靜謐吞沒。
虞菀菀正好這時湊近,和薛明川低聲說:“我們方才在外頭看見了,青姬和孟章怡孟姑娘長得一模一樣。”
知道了什么,他沒說。
連著幾聲,數塊尖銳碎瓷片狠狠刺入身后那顆大樹,整個都快埋進樹干。
少女已然扎進人海和另個青年說話,約莫沒聽見,好像剛才沒問那話。
她的目光太過直白,少年似有所覺,側過臉,唇角沾著一點鮮紅,正應著眼尾紅痣。
“我有個新的請求。”
“師姐,”
薛祈安垂睫,指尖一動。
還有陣詭譎沙沙聲。
他垂眸,神色很是乖順。
像是陷入回憶中,魚妖越說越生氣:“青夫人本來過得多好?那時兩人成親不久,慣來病弱的孟公子沉疴初愈。他們還和趙田合作,鋪子也蒸蒸日上。”
虞菀菀提醒他:“你剛還說你是他遠方表親。”
虞菀菀:“……”
孟章怡竟然就是青姬。
回去路途,穿過最鬧騰的一段路時,虞菀菀忽然喊。
這下倒輪到她渾身不自在。
虞菀菀嘴里霎時一股血腥味。
趙田眉目浮現股虛偽的慈悲:“在她找上來之前,我沒空多陪你們鬧騰了。這兒一個,里頭兩個,你耽誤一瞬我就殺一個。”
掌柜回來,遞來玻璃,送他們往外走,很熱情地招手:“下次再來喔。”
“你誘惑我親你!”
蛇腹和地面摩擦發出窸窸窣窣聲,虞菀菀不自禁搓搓胳膊忽起的疙瘩。
下頜卻又被一把捏住。
被虞菀菀攔下來的青年體貼解釋:“近幾日,鎮里死了五六人。不知是尋仇還是怎么的,被人在家中發現就已沒呼吸。其中一人正好租賃夫人的房屋。”
虞菀菀趕忙向他們走去,屏神調動氣息,果然在屋內發現一道陣法。
四周似有堵無形的墻在往中間擠,空氣一下變得稀薄。
薛明川竟不能找出一絲一毫的偽裝痕跡,偏就如此才叫他愈生怪異。
卻不著痕跡插入他們之間。
是只足有她兩倍高的陶土人,手持鐵劍,如千斤壓頂般重重壓在桃花扇上。
她很快回神,張嘴倉皇說:“抱、抱歉,我不知道——”
是趙田,依舊慢吞吞的高人氣息,卻多股狠勁:“薛家的封印只有薛家人能解。你們做局破開封印,甚至不惜毀壞神隱陣,百般周折就為了放出那等孽畜!”
“趙田!”
“……”
薛明川眉頭輕蹙,極可能與她想到一處。他并沒出聲打斷魚妖。
虞菀菀竟不好猜她的年齡。
他徐徐看向虞菀菀,竟然會分身,倏忽間就有另道身影到虞菀菀身后,伸手拽她。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
少年笑意加深,仍扮演乖巧的師弟,遵循師姐吩咐,用匕首割開束縛青年的麻繩。
“她人在哪?”趙田陰沉問。
虞菀菀:“……”
薛祈安眉眼彎彎,嗓音很柔很輕,卻明顯不在征求她意見。
魚妖忽然靦腆:“求職嘛,不攀點關系怎么好辦?”
虞菀菀忽然呼吸不上來。
“怎么了?”虞菀菀仰起臉,看向忽然將她往后扯的少年。
倏忽間,趙田房里亮起幾盞燈,像永夜里幾點鬼火。
偏生少年望來,恍然大悟問:“是這樣嗎,師姐?”
看了會兒。
故意那樣問他。
尾音上挑,慣有的寒涼之意倏地蕩然無存,像帶鉤子般,撓得她心都發癢。
薛祈安把她手丟到一邊,氣笑了。
還要幫妖管局找回四象魂瓶。
夫君尸骨被禁錮瓷盤中,還有聽來的青姬傳聞,虞菀菀有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這不會是說他們吧?
烏發像對蝴蝶上下晃動,撲扇間就會消失不見。
“如果這事和你有關,最好不要讓我找到證據。”
他以身入陣,使趙田的陣法名存實亡;又用新陣,似要捉一只妖。
“嗯,”虞菀菀坦率承認,不吝夸獎,“這都被你發現啦?不愧是聰明漂亮的你。”
若不是薛祈安,地上血淋淋一團的沒準就是她呢,她又不是圣母。
醒來后,薛明川就發現趙田異樣,是將計就計被他捉住的。早在和趙田周旋間,已不動聲色將手腳的麻繩割斷。
又極快地一觸即分。
輕而易舉地,好像有人特意送回來一樣。
白芷說的那么大聲,和薛明川一起看他們。
她扭頭和身側少年主動說話:“可惜你那個玻璃珊瑚碎了,本來還挺好看的。”
薛祈安頓住腳步,側目看她。
叮叮當當,響起一整片樂聲。
室內溫度很低,像是做完實驗專門處理動物尸體的冰窖。
趙田房屋已不能久留。
“那夫人回來就看見夫君的身體,不得氣死了啊?那孟公子妖不妖的,我能不知道嗎?肯定不是啊。”
薛祈安:“……”
“不要總是找我師姐麻煩啊,我也會覺得煩的。”
你找抽嗎?
這些妖,是來復仇的。
虞菀菀苦口婆心道,趁他不注意,揪住他袖子晃了晃,替自己解釋:
真煩啊。
腦海里浮現他年少時更衣的模樣,腹肌和人魚線,每一寸一毫都恰到好處地性感漂亮。
還有最開始,她對白芷好像熟識多年,下意識的信任。
過了會兒。
虞菀菀追上去,很誠懇地請求說:“我想碰一碰你,可以嗎?”
幾乎同時,衣領給攥住,她被更快地往左拽進個冷硬懷抱中。
靈氣如長風般拂過屋內每處角落。
“她聽說孟公子病愈后,便前來詢問,孟公子也有心相助,不料對方竟然栽贓他是妖!聯合道士把他殺死了!”
她驚訝地看向烏發散亂的青年。
“你不要這么小氣嘛,美怎么能一個人獨享呢?要懂得分享。”
魚妖一下嗷嗷叫:“啊啊啊我知道,我仔細想想我都知道,我這么厲害當然能知道好多東西。”
“師姐。”
當!當!當!
她在心里怒罵,脖頸卻忽然一燙,似溫熱液體沒入衣領。
“我這些事竟然都能記得,好聰明好厲害,真不愧是我啊,是天下第一聰明的我啊。”
說話時少女本來沒往這看,卻倏地側過臉,在人聲嘈嘈間向他嘿嘿一笑。
話語像陣柔柔的風
他從魚妖手里拿回四象魂瓶。
“何況,”它嘟囔一聲,“那些富人哪是什么好東西?見青夫人夫君逝世久已,多少想硬占她便宜啊?”
讓他自個兒去糾結,好像想以此馴化他。
它眼睛染著紅釉,破碎剎那,像惡鬼般死死盯住她。
青年卻目光沉沉,只有他們二人聽的見的聲音,一字一頓道:
回去后,虞莞菀想先和趙田打聲招呼說他們回來了。
混雜腐臭的海腥味撲鼻而來。
“誰?”少年笑意不減。
魚妖忙不迭點頭:“真的真的,我絕無半句虛言。”
虞菀菀:“……”
并不清楚是什么陣,只從陣法結構和靈氣大致判斷出是趙田所布以囚錮人的陣法。
可這樣,他們怎么可以進來呢?
虞菀菀有瞬擔心薛祈安,手悄悄一勾他的指尖。
姑娘家仍一無所覺,步履輕盈地往前。
虞菀菀的耳朵,倏忽間“嗡”地炸開。她痛得想尖叫,死死咬緊牙關才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這樣有些敷衍的話,竟也能讓少年彎眉笑笑:“嗯。”
薛明川把荷包收入芥子囊中:“走,此地不宜久留。”
……嗯,這語氣呢,是不是有點熟悉?
面上倒不再有瓷盤內所見,燒傷一樣的瘢痕,貌若天仙。
虞菀菀:“……”
他竟然還評價上了,垂眸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溫聲笑道:
“趙田對我們動手時,我發現他屋內有很濃重的妖氣,以此做引抓到這只魚妖。但興許還有其他同伙,切莫掉以輕心。”薛明川警醒。
至少得等薛明川醒,徹底弄清對方是敵是友,才能發生交集。硬碰硬,她也沒這本事。
黝黑罅隙還有好多條蛇,有些生著翅翼,前赴后繼撲落地面。
薛明川目光一閃,唇輕輕抿成條直線,頷首道:“我知道了。”
那點兒噪音忽然聽不見。
“拜托了。”
“嗯。”
虞菀菀:“……?”
她青綠的衣袖無意掃過青年竹青的衣袖,看著分外和諧。
一聲鏘鳴,似刀在磨刀石滾過。
虞菀菀是故意躲開她的。
四人很快離開此處。
“因為沾血就不漂亮了啊。”
/
動物避害的本能一瞬間占上風。
總有種錯覺,她是故意讓他看出來的。
“想起它講話,很像我的,”
少年在她明顯的警告目光中,想了想,到底加了點修飾詞溫聲道:
“很像我天下第一聰明漂亮溫柔善良的師姐。”
第 27 章 烏瓷古鎮(十六)
他這話說的。
虞菀菀輕咳一聲,決定不和他計較。又湊近點兒,低聲哼哼:
“等回合歡宗,我再和你清算。”
清算他到底瞞了多少事,還有之前老裝弱又算個什么事。
少年眨了眨眼,“喔”一聲。
好像很是乖巧。
“青夫人既然喜好收集至寶,怎會輕易丟棄四象魂瓶?”
薛明川正好開口問:“還有四象魂瓶如何落入她手中?”
“因為薛家啊。”魚妖“呸”了聲,結果啐出個泡泡。
薛明川手微握緊。
魚妖眼珠子一溜,望向懸著的紅線,到底沒敢有所隱瞞:“四象魂瓶和尋常瓷器不一樣,要禁錮四神靠普通的瓷石、高嶺土可不行。”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就算是趙田——他人混賬了點,技術當真沒話說,卻也沒辦法靠普通胚料燒成這等威力的法器。四象魂瓶的燒鑄,最需要的是息壤。”
息壤者,言土自長息無限。
是寰宇混沌之初,有飛升的修士見人間洪災肆虐,心生憐憫所贈的天界之物。
三界各有規矩,天界不允許仙人之物流落凡塵。
“舊仇不論,滾回去告訴你的主子,不許對我的族人動手。我們爭斗是一回事,外人摻和又是另一回事。”
再照趙田之前所言,青龍是被以薛家的陣法封印瓷盤中。
趙田輕輕揮手,桌子復歸原位,脖頸那道血痕也再看不見。
他和白芷很熟稔,剛說完白芷就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然點頭。
遠處金紅二光大坐,還躁動不安陶土人和蛇群哀嚎不止,化成數道黑霧涌入通靈塔之中。
一道暗藏怒火的冷冽嗓音卻突然響起:
薛明川和白芷被她定住身形,動彈不得,只得眼睜睜看著他逼近。
“安靜點!”
薛明川已經把魚妖再次收回芥子囊內,仰頭面色沉沉:“青龍心懷怨懟,放任不管恐會毀壞整個古鎮。”
“仙師你們一定要撐住,不然、不然任由火焰焚盡古鎮,就是你們害死了所有人!”
也就是薛家。
“那你們最好快點啊。據我所知,青夫……青龍的兒子死在趙田手里。”
虞菀菀親眼看見他打開玻璃罐,小心翼翼將那團息壤裝入一個青花瓷蒜頭瓶,從抽屜里取出團鉛粉一樣的東西丟進去。
青年一瞬呻.吟不止。
另個咿呀呻吟的人影被丟在地面,竟是趙田。此刻,他那還有之前世外高人的閑定?
她怎么會一個人在這?好像是坐在屋內的房梁。
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沒事了啊喂!
扭頭沒扭成功,腦袋被牢牢摁住。
趙田和青龍打得遠比想象中兇。
青龍身軀遮擋天日,似團烏云覆蓋頭頂。她徐徐吐出一口白色龍息,云霧般飄遠。
“仙師,是仙師出手相助!”
她想上前查看,卻又止步,趕緊沖向虞菀菀看看她的狀況。
數萬道紅光交錯落下,如張密不透風的網。
他聽見她哼哼幾聲,一如既往蠻橫難纏地說:“我師弟超棒好嗎!”
但它不說謊的那萬分之一可能,都不是薛明川愿意看見的。
動作青澀又溫和地替她重新攏發。
薛明川不為所動,沉聲說:“怕是夫人的妖骨被我損毀,實力倒退。再耗下去,撐不住的未必是我。”
一道青綠的身影冒出來,張開雙臂擋在青年身前。她的利爪劃破姑娘家的臉蛋,血珠滴滴答答墜落。
眼前景象陡然模糊,內心翻涌的情緒也沒空再翻涌。
“你……”
“你覺得,青龍會只想殺趙田嗎?”
可虞菀菀分明記得,薛祈安幫她夫君收尸,收了一串魚骨。但怎么薛家查的,說他不是妖呢?
萬丈陽光自云后露出。
道理虞菀菀懂,但問題是……
有了息壤,洪水果然得控,漸漸褪去,剩余的息壤也留存那位修士后輩家中以備不時之需。
話音未落。
“趙田偷藏息壤救妻子,以致四象魂瓶無用,又囚您于瓷盤間,自己卻享盡美名,您不想讓真相大白嗎?”
“你的劍,還準備捅她到什么時候?”
“目前更重要的事。”少年溫和說,那股慣有的冷香都好似暖洋不少。
話語卻被驀地打斷。
薛明川很快提著另個人飛回此處。
“北邊玉銀一族的少主剛出生,舉族歡慶,慶典七天七夜都未結束。”
心頭悶沉異常,虞菀菀抓住少年的衣袖,往他那挨近點兒,維護姿態彰然若顯。
“殺了古鎮鎮民,他們至死都相信那些假象,得以為自己是違逆強權的正義使者。后世傳頌,萬民褒贊。”
薛明川果然慍怒。手背被白芷拍了拍,面色才稍好看。
“當然最主要,我很不喜歡你這樣評價我的師弟。”
這回她好像僅僅是多片記憶。像是在發愣,過去幾個呼吸。
“什么事?”虞菀菀問。
死咒并非奪人性命的咒術,而指那類中咒后再無法破解的邪術。
他維持世家子的體面,沉聲道:“再有下次,再敢詆毀薛家名譽我斷不會輕饒。”
她象征性地一捶薛明川肩膀,看向他們,笑著打圓場:“他這人有時是這樣,煩得很。實在抱歉抱歉,你們不要介意他說的話,我也總被說不勤奮不上進難成大器呢。”
他又輕笑一聲淡道:“我親眼所見。”
那股稠膩的甜橙香席卷而來。
“夫人以為,烈日燒曬和青焰焚炙誰更勝一籌?”
水一盆盆往里潑,火焰卻未有頹勢。
連白芷的身影都看不見。
但有一事,薛明川沒說。
“明川!”白芷捂唇。
“是啊是啊!”底下人哭著附和。
“師姐。”
但這會兒聽見,莫名有種好玩兒的趣意盎然滋生。
如有道充當防火墻的無形屏障擋住了它。薛明川身形一顫。
并不是上次在薛祈安靈海里看見金色豎瞳那樣,突然暈過去。
是因為頭發不對稱,他才會幫她綁頭發的——絕對是這樣。
青姬看起來卻完全不像被捉住,抬起手,慢條斯理整理著烏發。
“明川。”白芷握緊他的手,聽見鎮民的話面色些許難看,卻還是站在他的身側。
在古鎮邊緣,卻再難進一步。
虞菀菀扒拉他的衣領,做私語態,卻故意超大聲說給薛明川聽:
青姬看了眼,淡淡收回目光。
青姬不搭腔,似乎連看他一眼都煩,徑直起身。
極大一聲巨響,青綠重物沉沉落地,壓斷一片粗壯青樹。它仍在往前沖,四面塵土飛揚,像是帶起片沙塵暴。
聲音她也很熟,正是孟章怡——青姬。趙田的樣貌與現在無異,而青姬,這時尚未毀容,妖艷明麗,如直視烈火般的璀璨樣貌。
卻并不是收好息壤。
“青夫人丟棄魂瓶和薛家有什么關系?”薛明川淡然問出她心中所想。
他剛收回手,像是本來要扯那姑娘家似的。
“就剩我兩了。”腳撥了撥地,虞菀菀抬頭看他,有意緩和氣氛說,“等的時候我們干點什么呢?”
無事發生就更好,孽畜被除,古鎮安定,眼前危機至少能減去薛祈安一個麻煩。
桌面的玻璃罐內,一團黑色泥土質地如融化的金屬,蠕動著,不停探出黑色觸手。
“以夫人的實力,何必同我們在這多費口舌,更或被我捕住一次?”
目光在少年少女身上長久停留片刻,薛明川才移開視線。
青姬“嗙”地一拍桌子起身,秀眉緊擰,一撩袖子就要往外走。
她嗓音很冷:“這些我收手都可以。但你們,必須還我夫兒清名,以天道為證——”
魚妖卻忽然開口:“你們是要救趙田嗎?”
看著姑娘家有些松亂不對稱的發辮,像只沒精神的燕子尾巴。
這兒就剩下她和薛祈安兩人。
這部分應當是真的。
“據說是查證此事為冤案,孟公子的確無辜,按律當嚴懲趙田及其夫人。可趙田曾是那家主的家奴,本來廢靈根無法休息,受他點撥不知為何忽然多了靈根,便成散修,對他忠心耿耿。”
虞菀菀想說話,一開口,鮮血就止不住從口鼻往外冒。
“無辜之人慘死,小兒同受焚身之苦,這樣的公道,當真是夫人您要的嗎?”
少年伸手理著她髻間的發飾,逆著光,溫溫和和的神情竟有種莫名晦暗。
“出了以妖之名害人冤死之事,自然是要稟報薛家的。何況青夫人混這些年,也是有本事,驚動當時薛家家主親自來查。”
又吹口龍息,火焰加劇。
不是第一次聽她說了。
還是白芷先回神。
四象魂瓶是薛家幫助鑄造。
“這樣啊。”薛祈安也笑,“那我就假設它是真的了,師姐多看看吧。”
“解咒。”薛明川長劍指她咽喉,言簡意賅道。
“讓你平日說話多注意點,這下好,真討人嫌了吧?”
龍族以龍族以龍鱗顏色分族裔,再以某種特質做命名。
少年嗓音穿過疾風,困惑換她:“在發呆嗎?”
那看來她綜合三個版本故事瞎猜瞎編的東西至少大半是青姬認為的真相。
虞菀菀驟然回神,眼底忽地一只玉竹般骨節分明的手輕輕一揮。
青龍起先還掙扎,尾翼撲動,壓斷一片的樹林。網漸漸收緊,她霎時再無動靜,身形一點點縮小。
“年輕人,別急。”
后背忽地被少年冰涼的手抵住,那股鐵銹般的血腥味也由另股冬日冷空氣的氣息壓住。
過會兒。
她不自覺緊了緊衣袖。
薛祈安烏睫微顫,下意識地要推開她。她卻把他手抓得很緊,占作私有物的模樣。
她低頭看眼穿過肩胛的長劍,忍著痛,抬眸看向驚愣的薛明川一字一頓說:
突然的,狂風疾作,烏云徹底散開,空中卻刷地張開只淺綠色的瞳仁。
話音未落,青姬身形俶爾龐大,生生掙斷那根繩子。
“我甘愿獻身助你鑄四象魂瓶,并非我們恩怨兩清,只是薛家讓你負責此事,而我不想我兒出生在尸橫遍野、戰火紛飛的世界里,你明白嗎?”
“我不清楚真相,所以不會對你的父親亂做評價。但也希望你,不清楚真相就不要亂評價我的師弟。”她放慢語速,一字一句盡可能講得清晰有力。
和薛祈安化龍的地方如出一轍。
虞菀菀卻聽不得這樣的話。
天空似靜止在濃稠黑暗里。
“你們不給的公道,我自會去取。”
薛明川立刻提劍而上,視線卻不著痕跡,往角落的少年輕飄飄瞥了眼。
“嗯,你太漂亮啦,我看愣了。”
那修士不惜受九九八十一道雷劫,也要取了天界的土壤贈與子孫后代,要求他們以此治水。
倏忽間,刷!
“師姐?”
她面容如覆寒霜,沉著臉把一個透明的玻璃罐丟到他面前。
“薛公子。”她抿唇喊。
一時誰也沒出聲。
少女清脆的嗓音飛速響起。
屋內窗戶大敞,正對著落滿月光的種花小院,還有……一片銀白色的森林。
第一道,絞殺青龍;第二道,刻意被抹去了氣息,用以擒拿篡改第一道陣法的人。
虞菀菀想說點什么,又不曉得說什么,哼哼兩聲隨他去了。
樣貌美艷的女人眉目驟冷,踩著桌沿,居高臨下垂眸,用那把赤鐵劍指著趙田的脖子說:
倏忽間,少年涼淡如寒雪的嗓音溫然響起:
薛明川一死,他們全都完蛋。
青葉無風而動,簌簌作響。
青年寒意更甚的嗓音在她身后響起:
青姬認為,丈夫之死與趙田脫不開關系。趙田,極可能也認為夫人之死與青姬相干。
嗯?
虞菀菀隱約有種不安預感,卻也不可能拒絕這樣正當的理由。
青龍已經立誓,再不可能傷害古鎮居民。那有冤屈就是有冤屈,不管是人是妖。
“這火怎么撲不滅?你們幾個,再去拿桶接水!”
地面騰起熊熊青焰。
她重新回到瓷盤的四合院內。
虞菀菀想起,他曾給古鎮布置過防護陣。但這并非長久之計。
神色沉沉,面上只剩冰涼的寒意。
尖叫悲嚎陣陣不止,毫不掩飾的惶恐絕望穿透耳膜般,鬧得人心發緊。
“好了。”忽然聽見少年說,嗓音溫和帶笑。
劍尖紅光大作,似有一聲火藥爆炸的轟鳴聲,鮮紅瞬間充斥整片視野。
虞菀菀稍松口氣。
青姬下意識撩起眼皮,往隱沒在樹影里的少年多看一眼。
這一喊的確湊效,噪音如潮水散去。虞菀菀慢慢松手,卻忽然發現周圍景象也變了。
那把銳利的赤鐵劍在他脖頸留下道血線,青姬才刷地收了劍。
空中烏云密布,雷聲轟轟作響,龐然的青色身影如青虹般于云間時隱時現。
薛家祖上煊赫,飛升的修士數不勝數。那位人人稱頌的修士是薛家第一任先祖。
……雖然可能他確實不是。
他抱著那個瓷瓶,緊貼胸口,掛著祥和興奮的笑容喃喃說:
青姬并未搭話。
直到現在為止,只有虞菀菀一人還沒喊過薛明川少主。
他淡淡“嗯”一聲,作揖道歉說:“抱歉,涉及家父和薛家,是我沒控制住失言了。”
銀白光一閃,她肩部血流驟止,隱有暖意入體。
發呆?
她先前和趙田打斗耗費太多氣力才被捕,這下竟然元氣恢復!
虞菀菀松口氣,聲音放緩,望向她循循善誘道:“給予他們如此獎勵,也是夫人目的嗎?”
青龍被寒霰劍一捅準死,那就是含冤而死。她就不要緊了,養養傷就行——
給所有人都找個臺階下。
薛祈安忽地彎眉輕笑。
說話間,她足底已有金圈顯現。是天道為證的誓言,違者受盡劫難,魂飛魄散。
/
虞菀菀心里一驚,側目望去。
她心里一緊,環顧四周,深呼吸告誡自己:
“龍族難有子嗣,他們倒是真在乎這新生的少主。”趙田忍不住笑,“可惜還是顆龍蛋,孵化也不曉得要多少年。”
趙田神情愈發猙獰,如蛆般在地面瘋狂扭動,連繩都捆縛不住。
薛明川看著虞菀菀和薛祈安再說:“此處陣眼至關重要,看守就交由你二位。附近我已置玉罩,不必擔憂。”
“師姐,你下次再試試以身擋劍呢?第二回了,有什么值得你這么熱心?”
薛明川更在意另件事,蹙眉問:“當時的薛家家主是誰?”
薛祈安笑而不語。
“再怎么樣,他也算是你的父親。”
長劍被猛地抽出。
薛明川怒不可遏:“果真是妖族行徑——”
他目光不動聲色掃過撥弄青綠衣袖玩兒的少年。
趙田坐著,直到青姬關門出去、連腳步聲都聽不見時,才忽然起身。
要冷靜。
“不用再說了,我不答應。”
她下意識習慣薛祈安是薛家的少主。
兩人結怨,不死不休,卻又被股更強悍的勢力制止,暫時和解。
薛明川直視少年眉眼,一字一頓道:“其他事你毫無建樹也罷,至少不該做個世人不齒的白眼狼。”
男女老少的哭嚎,還有那道最刺耳的……龍吟。
他微歪腦袋,想了想說:“做點兒更重要的事?”
虞菀菀忍不住捂住耳朵大喊。
有事發生,他獲確鑿證據,此后再無任何顧忌。
這話真假有待考據。
不知過去多久,烏云漸漸平靜。
魚妖這時才展露千年大妖身上微末的涼薄和惡性,咯咯笑著:
她仰起臉,看著那片攢動的烏云,不曉得里頭狀況,也不曉得薛明川具體要做什么。
青龍漂浮空中,露出殘忍笑意:“你以為你還能撐多久?”
她也有自己的判斷。
誰都不打算回答他,薛明川更是直接準備把他收回芥子囊。
“薛家的息壤,你好自為之。”
片刻后,火焰忽熄,那道龐然青龍消失不見。青姬在半空化作人形,青衣翩翩,足尖點落在她面前。
那座寶塔閃爍凜凜金光,正是白芷的通靈塔。細看,頂端屹立個負劍的青年。
“你們再快些,應該來得及給所有人收尸。”
或者說是飄。
風愈發大,那團龍息幾乎被吹散。
“薛家家主更是因此存心包庇,不僅沒懲治趙田,還重傷了青夫人,警告她不許再提此事。”
“此次我當你無心失言。”
如火槍突地打開開關,青焰浪涌一般襲向整個古鎮,挾裹燒毀一切的洶洶氣息,觸碰的樹木轉瞬化為灰燼。
有人很快發現火焰不再前進的緣由,向龍的方向,向他們的方向哭喊:
“他妻子污蔑害死您夫君,坊間卻堅信您夫君是妖,死有余辜,您甘心讓他含冤而死嗎?”
“青龍尸骨被損毀卻仍成功逃竄之事,我稍后會查。當務之急是阻止他們再打下去。”
嗓音溫潤清冽如汪清泉,在蒙蒙天色里竟有種莫名的溫柔。
趙田和青姬并不曉得她在,仍為某一事爭吵。
“青姬,你不要這么冥頑不靈!”竟然是趙田的聲音。
她低頭,下方趙田和一藍衣女子相對而坐。兩人明顯談得不痛快,女子抬手止住她道:
青年身形如斷線風箏般飛遠,重重撞在遠處樹干。
虞菀菀親眼看著自己透明的手穿過屋梁,底下修為不淺的二人卻都沒發現她的蹤跡。
魚妖嘆氣,又在他驟沉的目光里立刻老實:“我是說,我現在就解釋。在妖管局建立以前,各個區域分劃世家管理,古鎮這兒歸薛家管轄。”
“還有您兒子,我聽說他才學出眾,若是長大成人定有一番作為。本該頂天立地的棟梁之材,被扣污名慘死街頭。何人不覺冤屈?”
龍血能療傷,效用是比治療符還快,但……他真不怕薛明川發現啊。
正好和虞菀菀方才受傷的位置一樣,遠比那下還深,幾乎是將他釘死在地面。
“師姐頭發亂了。”他說。
果然是青姬。
她忽覺不對,扭頭詫異看他:“這是什么更重要的事?”
“我知道了。”她點頭,時間緊迫,也沒再多問,看青年縱身一躍,踩著寒霰劍飛入烏云中。
魚妖更忿恨:“薛家得慶幸知道這事的人不多,之后妖管局又接收管轄,名聲才不全臭掉。”
和虞菀菀在瓷盤內見過的黑霧很像。
我們。
/
一座九層寶塔擋住它的去路。
嗙!
“她的兒子是被趙田當作災星,捆在木樁,餓了七天七夜再活生生曬死的。烏瓷古鎮,沒有一人相助。”
“不是這樣的,有隱情就是有隱情,是必須要知真相才能下定論的事。”
薛明川“哇”地吐出鮮血,卻未退后半步。古鎮仍固若金湯,堅守一方百姓。
“白芷,東西南北四角的布置交由你。至于虞姑娘和薛公子,”
少年烏睫低垂,涼淡似月華的目光不帶太多溫度注視衣袖上幾根纖指。
忽然,一道青光如利箭般穿出,似蛋殼被打碎了口,烏云迸射出數道青光,刺得人眼發疼。
虞菀菀微彎眉眼,松開衣袖。
枯葉從眼前飄過,耳邊是草木搖動似掙扎怒吼的沙沙聲。
話語卻被打斷,少年明顯在強壓怒火。他看向她,眉目隱隱惱怒:
“還名門正派呢,我呸!”
私下里約莫小動作不休,直到今日,徹底爆發。
純純是,薛明川修為最高,比他們所有人加起來都強。也只有他,才能和青龍抗衡一二。
薛明川動作僵住。
好似暗中還有一只手,操縱傀儡似地操縱著什么,以達成他的目的。
他過去,就是被那樣糟糕地對待過啊。
這息壤,更是薛家代代相傳的寶物。
如果青姬是青龍,她說過夫君死在瓷盤內,很可能隱喻夫君被修士所殺。
他像不嫌事大在看熱鬧似的。
青姬低笑一聲:“這是死咒。”
寒霰劍從天墜落,穿透薛明川肩膀。
“辛苦你們了。”薛明川神情依舊真誠懇切。
青姬嗓音帶著江南人的軟糯,好似撒嬌一般道:“不過是心脈被噬,如萬蟲吮骨而已。”
“是趙叔的房屋!”
薛祈安攬著她,不帶一點猶豫,用匕首在腕上用力一抹,捏著她的下頜,直接要把血往她嘴里灌。
魚妖卻絲毫不在意,扇動魚鰭,被火燒得“咿咿呀呀”叫個不停,也要繼續說:
面上凈是黑青圖紋,像皸裂的龜殼,好似下一瞬整個人也會碎裂,如爆米花般炸開。
“其實我上次是騙你的,我受傷了不喜歡喝血。我只是想要親你,然后把你嘴唇咬破——”
/
“你父親,薛鶴之。”
青龍哈哈笑。
他并不清楚青龍和趙田的恩怨,起初只以為青龍是不滿自己被困法器內而尋仇。
趙田卻并不因她這樣的態度怒惱,氣定神閑坐著,嗓音平緩道:“我知道你們龍族間,爭斗搶地盤向來兇猛。”
“妖就是妖,再多隱情也難改其惡劣本性,該殺。”
“它們正值懈怠之時,你我聯手,再有薛家幫助,定然能吞并北部資源。到時玉銀的領地便交由你們繆青一族管轄,不正好么?”
青姬定定看她,目光愈發銳利,卻不再吐龍息,青焰也不再加劇。
桌子被掀翻,擺置的物什乒鈴乓啷碎了一地。
忽然間。
各種嘈雜聲音再次涌入耳內。
比如銀龍喜玉,青龍盤踞繆都。
忽然被轉過來,發辮被拆開,能明顯感受到少年的指尖穿過她發絲。
白芷也足尖點地,廣袖紛飛,似只輕盈的海燕般持通靈塔向東西南北四點馳驅。
盡管沒有證據,到現在這地步,虞菀菀已經相當懷疑青姬就是青龍。
“走、走水了!”
虞菀菀任由青姬用龍爪捏住她的下頜,臉被被銳甲劃破,傳來陣尖利刺痛,她話語也未停:
嗙!
這兒依舊有兩道陣法。
她的兩條發辮被撥到身前,末梢恰好對稱,弄得脖頸癢癢的。
虞莞莞揪頭發的手都抬了一半,又似被他嗓音蠱惑般放下:“喔。”
玉罩是薛家相當有名的防御法器,固若金湯,留下庇佑他們正合適。
青姬瞪大眼,猛地扭頭。
“青夫人就是那后痛恨有關薛家的一切。等四象魂瓶了無用處,她重金買來,卻知道它和薛家有關,一怒之下丟棄,才讓我撿個便宜。”
趙田嗓音放低,循循善誘道:“家主說,玉銀的轄域財物盡數歸你,他只要——”
“也是,我直接殺了你便是。”青龍語調驟冷,龍爪如電,狠狠襲向薛明川。
她又往他那靠,直到鼻腔內的潮濕氣息被那股冷香替代,才不自覺安心。
魚妖眼珠子轉了又轉,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薛祈安,陡然安靜。
還有現在,這等辱沒薛家公正之名的徇私舞弊舉措……
虞菀菀對自己拖油瓶的身份有自知之明,拖著薛祈安,往安全點的遠處挪了挪。
青姬啞然。
三個版本的故事各不相同,卻有一部分的共同點。
她看向薛明川說:“你如果擔心事情是真的,就該查清事情真假,再好好整治,而不是處理知道事情的人。”
虞菀菀渾身發抖,盡量讓聲線放穩。她擋這兒,并不是說對薛明川有多深刻的情感。
“不清楚,”魚妖搖頭,“我那會兒不在古鎮。”
“王娘,這下你的病有治了。”
紅網轉成縛妖索,拷住她的雙手。
倏忽間,古鎮內雜亂的腳步驚慌響起,烏黑人頭如流水般往青焰移動。
“這事我會查清楚的。”薛明川道,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重復一次,“一定。”
“清名?”
“你放心,我沒想殺他,他會長命百歲的。”
謎團重重,虞菀菀完全想不通。
那張曾經美艷的臉不知何故燒傷,映著將明未明的日光,更可怖如厲鬼。
薛明川猛地扭頭。
虞菀菀想起薛祈安和薛鶴之吃的那頓飯。
空中下起細密小雨。
銀白長劍洶洶而來。
虞菀菀不清楚剛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盯著他,倏忽彎眉一笑:
她看的片段到此結束了。
卻不再推開她。
回頭時,那對漂亮的霧藍色眼眸落滿細碎日光,專注又柔和看她。
他看向窗外,似乎放棄這個想法,岔開話題說:“你這小院子倒不錯。那片銀林也很漂亮,是玉銀一族送來的賀禮吧?”
由心生的環境也好,他靈海存儲的記憶也罷,都不是能造假的東西。
魚妖的確可能說謊。
“咳咳。”
如抹游云,也如條細緞。柔柔地將他包裹,又輕輕將他縛緊。
他這話,就和指著薛明川鼻子罵他爹不是個好東西無甚差別啊。
“張嘴,不然我就親你了。”
第 28 章 烏瓷古鎮(十七)
身上的傷被他用治愈術醫好了,可痛意卻依舊殘存,如要將她活生生撕裂,虞菀菀冷汗直流。
早知道寒霰劍是以千年隕鐵打制,寒氣徹骨,卻不曉得是這樣的徹骨法。
好似穿著背心褲衩,被丟到北極,再從頭頂潑一盆涼水。
虞菀菀都沒心思和他說:
“請,親我。”
她的唇齒還是被叩開,溫熱液滴沒入口腔,還是和桃子汁一樣的味道。
一瞬間,便驅散體內全部的寒意。
“雖然我挺想懲罰師姐的,但……”
他湊到她耳邊柔聲道:“師姐下回別再自討苦吃了,有時看得還挺惱火的。”
從白芷的角度,看不到薛祈安喂血的動作,她趕到跟前見虞菀菀傷愈,只當她用過了治愈術。
寒霰劍畢竟是薛明川的劍,隨他意念拔出。他摁著肩膀,手底紅光一閃,療傷同時踉踉蹌蹌起身。
沒去問薛祈安被廢靈根,為何還會有這樣的實力。
薛明川抿緊唇,若有所思望向他。
“虞姑娘,抱歉。”
他走到虞菀菀身側,唇抿成直線,伸手要攙扶她,少年卻已經先一步動作,冷臉躲開他的手。
虞菀菀看眼被捉住的趙田、沉默不語的青姬,并未應他的話。
靈力像根細線,在四神雕塑間游弋。
到這地步,兩人已是不死不休。
本就是句戲言——呃,虞菀菀覷著他冷然的神色,一時也不確定是不是戲言。
青姬卻開懷大笑,手輕輕一揮,浮動的顆粒盡數收歸她掌中。
白芷都驚駭看他。
仔細想想,今日來他這用膳,明日不來,不一定會心悸氣喘么?
薛明川同青姬對視一眼,兩人都擰眉,到底頷首說:
“我……不知道。”他竟然說。
青姬怒斬王娘和道士。
平常沒白疼。
回憶結束,眾人都默然。
誰能想到呢?
他教會他復活陣。
“不——”
她以往壓抑的欲.望全都一次迸發。
青姬回來那日,徹底崩潰。
并不血腥,有種詭譎的美感。
安撫的事交由白芷去做。
青姬一揚下頜,冷笑道:“搜魂。”
“你不如再想想,困我的薛家術法是他從誰那拿來的?”
當年,趙田交上來的法器根本就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害人無數。
好乖。
“果然。”薛明川神情愈冷,“四象魂瓶內也缺了息壤,以附魔過的高嶺土偽造替代,才會使四神間缺乏感應,魂瓶功效大打折扣。”
“怎么了?”虞菀菀抬眸問。
趙田偷藏息壤。
不配留在那樣聰穎強大的青龍身邊。
任誰都會懷疑,其中另有貓膩。
像觸發關鍵詞,他瞳仁漸漸散大。
的確給青姬賺來一輩子用不完的錢。
/
“他們那樣對您,您當真甘心嗎?”
她府邸百來名小妖無一生還,連樹干都沾滿赤紅的妖血。
趙田被捆縛住,關在后院柴房里。
自己就在發抖,卻更樂意看她抖得不像話,像對待件有趣物什那樣捉弄著。
薛明川從此發誓和妖族勢不兩立。
虞菀菀心底忽地有種錯覺。
搜魂,是以術法強行入侵對方靈海,查清他隱瞞的經歷。
虞菀菀要說話,最好逗他兩句,腰側軟肉卻忽地被一捏。
就是他身無分文、每日在街頭討菜根吃,王娘都沒拋棄過他。
趙田竭力去想,腦海卻像蒙層紗,完全記不起任何東西。
換言之,能把死人復活。
沒人要攔。
這后半部分,和虞菀菀見過的那段記憶并無太大出入。
死人可不會因真相大白而復活。
至于四象魂瓶?
她原來也會抖嗎?
薛祈安:“……”
“我……”
要想起效,至少得七七四十九日。
薛祈安饒有興趣看著,眉眼不自覺一彎,卻依舊輕聲問她:
古鎮并未有財貨受損,鎮民緊緊抱作一團,似有劫后余生的喜悅。
那會兒,青姬也遭他暗算,被困斗彩花果紋壽字盤許久,受盡折磨來償他心頭怨懟。
鏡子內漸漸浮現出兩個人影。
虞菀菀忍不住多看他眼。
察覺到她目光,少年歪歪腦袋,右耳的玻璃墜子輕微晃動,折射冰冷寒涼的暗光。
王娘拜托他,殺了身為妖的阿孟。
一副不諳世事的無辜模樣。
王娘是他的一切。
/
鏡里的景象多是趙田和王氏的甜蜜日常。
成年龍有個很明顯的特征,發.情期。
趙田的屋宅在他們眼前摧枯拉朽般潰敗,被一團冒起的青焰焚燒殆盡。
趙田拜別薛家,從此退居烏瓷古鎮。
天下人加起來都不如他的王娘重要。
“是、是天譴!”有人驚道。
龍缸能燃長明燈,長明燈為亡魂指路。
薛明川先一步開口,近乎肯定語氣:“你要復活你夫人,對么?”
他好像猜到她要說什么,含笑懲罰。
虞菀菀不解:“逛?逛什么?”
但這僅僅是表面,或者說,青姬愿意暫時和解,趙田不愿意。
趙田不想王娘擔心,一直沒告訴王娘她命不久矣的事。
說著,青姬似陷入回憶般,忍不住笑:“每回剖心頭血,阿孟都會哭得特別厲害,分外惹人憐。”
兩人被迫和解。
青姬滿腔怒火化為愕然。
這幕,正好被趙田看見。
阿孟說:“大人請回,您從不欠阿孟什么,能陪您度過一段歲月已是阿孟莫大的福氣。”
青姬想要開鋪子,當女商,這樣手里就會有用不完的錢。
青姬掃了眼,就厭煩移開視線:“我沒料到阿孟會對我動情,被我屢次拒絕,卻仍數十年如一日追求。”
但問題在于,青姬是龍。
“抱歉。”他又沉聲說一次。
“小問題。你不要生氣,生氣就不漂亮了。”
那日他們見到的星盤,可不單單只是封印她,更是讓妖族受盡魂魄分離、肉身一片片被剝脫的痛楚。
/
兩人僵持不讓。
他是青姬最忠誠的仆從,也是青姬最趁手的刀和盾。
從家務到經商,全部都做得紊條不亂。
很快,他們回了趙田的屋子,把里外都徹查個遍。
如果沒有日日的溫言安撫,他早就受不了死在某個犄角旮旯里,哪還有今天?
趙田瞳孔微散,如傀儡般答道:“龍血可治百病,我需要她來救王娘。”
趙田本人,并不討厭所有妖族。他流亡時受過妖族相助,一直以來也只除惡妖。
“給師姐買衣服?”少年嗓音比春日清風還柔。
好喜歡啊。
思及事情起由,薛明川微闔眼皮,到底解釋道:“對妖之事,我確實略有偏激。但……我父母都死在妖族手里,至今不曉得是何方大妖。”
會更有趣嗎?
王娘?他的夫人。
他和平日別無二致,溫柔問:“要出去逛逛嗎?”
每壓抑一次,都會堆積在下一次,直到抑制不住為止。
再多來一個眼神,她是真要忍不住吻上去。
第一個問題是薛明川問的,也是他最關心的事:“青龍為何被拘禁于瓷盤內?”
這三字一出,虞菀菀就抬頭去看薛祈安。
趙田卻不自禁打個哆嗦。
她悄悄往旁邊站點。
很多事他記不太清了。
有青姬配合,小蛇很快消失不見,他們從來時的路飛速趕回烏瓷古鎮。
在趙田軟磨硬泡下,青姬終于答應替王娘治病,卻并未說心頭血之事,只道讓她來加中用藥膳。
但顯然,失敗了。
虞菀菀忍不住心旌蕩漾。
卻注定體弱多病。
“那就麻煩趙叔了。”小少年輕笑,嗓音有股殘忍的天真。
也僅僅只能緩解了。
好漂亮。
她是妖管局的,在應對這事上,較薛明川而言還更有經驗。
虞菀菀一哆嗦,差點就叫出聲,扭頭把腦袋悶入他懷中。
古鎮近來死的人,也應當都被他埋藏在壽字樹下,滋養王娘魂魄。
也只能如此了。
薛明川握緊拳。
薛明川當真一劍捅自己右肩,比捅她那下深的多,拔出來時帶起片黏連血肉。
教了他一個復活亡魂的秘方:
更大的轟鳴聲,眼前驟起一片鮮紅,空中猛地蕩開一圈洶涌靈力波動。
“我從哪學來的?”趙田重復一次,喃喃自語,“從哪,是從哪學來的呢?”
“我當時是去和朱雀他們商議為魂瓶獻身的事,回來時趙田夫人就送了我好大一份禮。”
他成了累贅。
“阿孟廢了妖骨,體弱多病,是我日日夜夜拿心頭血吊養著的,”
下意識想咬唇,又感覺實在便宜罪魁禍首。
虞菀菀聽到這,忽地反應過來。
后來就是青姬不想傷及無辜,請薛家主持公道,但薛鶴之包庇趙田。
即使用盡秘術,也只吊她一年性命。
“薛祈安。”忽然喊他。
只有第一次癥狀最輕,往后一次比一次嚴重,直到癥狀舒緩為止,發作間隔時間會愈來愈短。
青姬嗤笑:“那我無話可說。說了你也未必信,何必多費口舌?”
那是他的童養媳,王娘。
薛祈安剛剛把少女那兩條快松開的腰帶系緊成蝴蝶結,垂眸撥了撥。
虞菀菀好想揍他:“松手。”
“怪不得您問我要靈核。息壤被您封存壽字盤間,藏于靈核內,您是需要息壤!”
薛祈安并沒松開掐她軟肉的手,仍捏著,輕輕轉了轉。
彼時的他并不知道息壤能復活逝者,只是從古籍看來,息壤入藥可以治愈百病。
但妖族愈發猖獗,殺人無數,青姬在家的時間愈來愈少。
往常數年難見一回的禁術,今日卻見了兩,一個賽一個的邪。
他瞥眼她肩部破的那個洞,先一步抬手,擋在她眉前。披戴日光,他連烏睫都是金燦燦熠熠生輝模樣。
該不會那位孟公子就是“阿孟”,只是后來廢了妖骨,才沒被薛家看出妖族身份。
空中積攢的烏云悄悄散去,在白芷用通靈塔收斂最后一只妖骨后,天光乍明。
“枉我一番真心對待你們,你們竟然如此害我?”王娘面色煞白。
“這樣啊。”他微笑,聲音越發溫柔,“那師姐就不要再走遠了。”
少年沖他溫和一笑,像無聲鼓勵。
兩人在山頭度過了荒謬的一夜。
忽然間,虞菀菀舉手:“不如給個真言術什么的?我們問,他答,那也做不得假。”
曾經肯定的答案,薛明川現在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青姬才是最冤的那個,甚至到最后,愿意放棄私仇為大義獻身,仍被囚在瓷盤內數十年。
青姬被傷,怨氣更重。
卻只是青姬在發泄她一腔怒火。
青姬和趙田都被仇恨蒙蔽雙眼。真相反倒無人在意了。
趙田開始殘殺妖族,用妖骨鑄瓷樹,再以人尸養樹,用百人性命換王娘一線生機,硬生生把她拖到去年才死。
他也正好垂眸,無事發生般,手卷弄著她腰側的細帶溫聲問:
她樣貌清麗,一頭烏發像抹了油般發亮,在身后盤成個低髻。
地面同時亮起陣法,是薛明川提前布下提防趙田或青姬輕舉妄動的防御陣,靈力動蕩并未有一絲傷害。
虞菀菀忽然想起小說里有一個設定:息壤鑄肉身,龍缸引亡靈,魂瓶開生門,以渡亡者回歸陽世。
“師姐,為什么看我?”
倏忽間,“噗嗤”一聲,似利刃沒入血肉間。
薛明川捏住趙田下頜,往他嘴里倒了枚玄黑藥丸,他面上那片青黑花紋霎時淡去不少。
阿孟藏匿了行蹤,卻瞞不過青姬。青姬很快在荒廢的山頭找到他。
妖族因此大獲全勝。
總感覺再弄下去她會哭。
“后來我煩不勝煩,就找了個最沒可能的借口和他說:‘我對妖族沒興趣,你要真是人我或還考慮一二。’”
只記得對視時,有種面對詭譎深海的錯覺。
可修造四象魂瓶的活卻落在趙田頭上,他是烏瓷古鎮手藝最出眾的工匠。
連薛明川都默許了。
是蠻稚嫩的少年音,含笑和他說:“我有辦法幫您復仇,也有辦法救您的妻子,只需要您做一件事。”
青姬揮散那面鏡子,冷笑:“我被困沒多久,趙田那畜生,竟不惜將我兒曝曬七天七夜,作祭品以固他亡妻之魂。”
阿孟依照青姬的囑托,連著請王娘上家中用膳,每回都放入那味摻了青姬血的藥。
“連搜魂都省了,趙田留下來的記憶,少主您自個兒看吧。”
青樹被倒吊拔起。連帶趙田瓷窯在內的那片青山,轉瞬被夷為平地。
他神色復雜:“恐怕是只要有人問起復活陣的事,趙田便會亡故。”
“師姐。”薛祈安忽然喊她。
薛明川猛然反應過來,卻已經晚了一步。
這卻不是阿孟想要的。
“你不如直接問他。”
青姬的夫君是她青梅竹馬。
青姬回來后,沒見到阿孟,很奇怪。
趙田竟自爆金丹!
諸多人以為是方法有誤,如今看來,是四神只有三神在魂瓶中。
青姬面上譏誚更甚:“所以薛少主,我一早就問過你,你當真還覺得你的道是白璧無瑕嗎?”
是幫兇嗎?還是會術法的妖?
虞菀菀差點就吐出來了。
薛明川并不應聲:“青夫人可否詳細一敘事情經過?”
被施術者如魂魄撕裂,痛不欲生。
那輪日光正對著她,眼被刺得稍稍瞇起,她忍不住抬手要去擋。
……?
說是青梅竹馬,也不恰當,對方只是她院里池塘養的一尾錦鯉。
隨后,在空中化成一面鏡子。
薛明川看了幾眼就擰眉:“他的記憶并不完善,有人特意消去了一部分。”
“你覺得抱歉,不如右肩再讓我捅一下呢?”少年似笑非笑,眉目暗藏怒火。
她能想到的事,薛明川也能。
“不好!”
趙田托付朋友照顧王娘,那朋友是個遠近聞名的道士。
“有人給他下了咒。”薛明川收束陣法,血蝶霎時消散。
青姬淡聲開口:“她請來道士,把我府邸上下所有人都殺光了,包括我夫君。”
多殺一只妖,悲劇能少上演一回,他替父母報仇的機會也多一分。
阿孟竭盡一切回報她。
虞菀菀心幾乎要蹦出嗓子眼:“那你——”
青姬又說:“阿孟身體日日好轉,趙田卻以為我有什么神方,想求我救他夫人。他夫人先天不足,癥狀和阿孟正好相似。”
今日,發.情期好巧不巧來了。
眼前驟然暗淡。
“好像是,好像是……”
比如,薛家在做什么?
龍氣福澤一方,他承勢開了靈智。
仔細回想,他的記憶也像被人抹去一樣蒙著片霧,什么也記不得。
情感上……她好痛。
趙田是怎么步入仙途的?
衣襟被輕輕往下拉,少年垂睫,一聲不吭替她整理衣裳,青綠衣裙肩部被捅穿的洞尤為醒目。
死咒不可解,卻可緩解。
轟隆!
虞菀菀認真解釋:“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
“龍燈燃長明燈渡亡魂,魂瓶開生門,肉身以息壤鑄造——趙田,這樣的邪術你從哪學來的?”
尋遍名醫,卻不得改善。
一切剛開序幕。
再然后,趙田遇見薛鶴之。
他恭敬地向青姬拜了三拜,想此后橋歸橋路歸路,兩人再不相逢。
這次也同樣,只說她是小病。
趙田在他們視線里化作一團血霧。
息壤、龍缸、魂瓶……
他顫巍巍撩起眼皮,忽然和少年那對霧藍色眼眸對視。
“愿大人往后安好。”
/
虞菀菀驚駭側目。
鑄造龍缸。
客觀上,虞菀菀理解他。
她知道有些妖的血帶劇毒,誤會阿孟給她喝的就是,更是認為自己的病都是阿孟害的。
怎么都無法引氣入體的趙田,在當薛家家奴不久后,竟搖身一變為天賦出眾的修士。
虞菀菀看著趙田親吻那具生斑的尸體,神情近乎癲狂:
“阿孟是個死腦筋,以為這是我給他開出的條件——也怪我那么說話。”
但趙田的記憶其實還有很多疑點。
他好像心情不錯,眉目彎彎,襯得身后屋內融融日光都有些黯然失色。
到底是因為她一句戲言才弄成這副模樣,她生點愧疚。
雷聲一瞬不停,疾雨密布,好似一聲聲無望而蒼然的悲泣。
血跡斑斑、孱弱多病的他。
趙田家世代燒瓷,他也成為一名煉瓷器的器修。空閑之余,還會替薛家除妖,日子漸漸好轉。
她說的一年多,只是封印稍薄弱,她能在瓷盤內活動的時日。
“王娘,我一定會救你的。”
“那這可是老天開眼了。”
語氣似乎比之前稍好。
他不敵青龍,薛家也不愿幫他復仇,趙田實在走投無路,答應少年的要求。
正巧了,那天趙田和青姬都不在。
他在青姬離開古鎮,去和另外三神開會時,擅作主張廢了一身妖骨。
薛明川沉默地點頭。
阿孟從不會拒絕青姬什么,即使青姬想要他的命。
虞菀菀忍不住揪著他的衣領往自己這兒扯,抬手揉弄他的面頰。
而且,薛明川隱隱有種錯覺,對方是算準了他定會問復活陣的事。
“師姐怎么了?”
趙田院內的那顆瓷樹下,果然挖出數具人尸。壽字樹也是,空心的,一敲開無數尚未煉化的妖骨轟然倒落。
青姬給他取姓“孟”,就稱他“阿孟”。
四象魂瓶作陣眼、開生門,龍缸點長明燈作引、渡亡魂,息壤鑄肉身、活死人。
王娘并不知道,是因為她沒去用膳,沒服下混了青姬血的藥物。
廢了妖骨的妖,的確能算人。
虞菀菀看著他們長大、成婚,又看著他們房屋被妖族燒毀,流落街頭。
轟隆隆。
他喚出四象魂瓶,輸入一縷靈力。
青姬頷首。
他不得不將躁動的息壤封入壽字盤內。
阿孟還沒來得施障眼法,血里的妖氣濃烈撲鼻,王娘身側提醒妖氣的瓷器叮咚作響。
給趙田復活術的那個神秘人是誰?
少年垂眸,困惑看她。
薛明川不贊同:“太殘忍了。”
但其他的,毋庸置疑為真。
阿孟重傷,幾次無意泄露妖氣都是趙田替他瞞住追來的修士。
這時的趙田還很年輕,二十歲不到的模樣,身邊跟著個年紀相仿的姑娘。
趙田看向薛明川,忍著劇痛辯解:“少主,事情并非表面那樣。內人死在青夫人手中,我亦被她擺了一道,怒急攻心才……”
青姬說,龍的發.情期并不能躲開。
連最嫉妖如仇的薛明川,半晌也說不出一個字。
她撕開符紙,不等阿孟解釋便遁回宅邸。
霧氣很快變成數只蝴蝶,困囿陣內,扇動翅膀飛舞著。
她另起話頭問:“古鎮的人,是不是也要告知情況和安撫?”
趙田痛徹心扉,撲在王娘血淋淋的身體,顫抖著捧住她的臉。
屋內妖氣沖天,卻難以辨認何方神圣,還夾雜股似人類修士的術法氣息。
他猛地想起什么,倉皇看向薛明川,才開了個頭。
四象魂瓶是以四神魂魄為基礎的法器。如今魂瓶已鑄成,青龍卻不在瓶內,這法器自然成了無用之物。
最絕望時,他遇見外出歸來的青姬。
因為養他的,是青姬以梓樹親手所制的皿。
那點紅痣都很像在誘惑她。
他垂眸低聲說:“總之,此事您放心,薛家會草擬通告向天下人證您和夫兒的清白,也會闡明趙田的罪孽。”
他親眼看見血淋淋的兩具尸體。
王娘死的第三日,有神秘人上門。
“行。”
青姬以往都是在院內寒泉里度過。
趙田身形晃了晃,腦海只浮現一道竹青色身影,面容已經記不清。
趙田一家對他們多有照顧。
偷換息壤,又鑄龍缸,是不是想要復活亡妻?
她所求不過如此。
少年罕有的不躲,烏睫飛顫,乖順由她胡作非為。
過往原則和王娘比,輕之又輕。
他決定再替青姬做一件事就離開。
而古鎮居民都說,趙田的夫人去年逝世,她心灰意冷。
青姬作為青龍,要以肉身投瓷窯,獻命鑄造魂瓶。
然而,王娘懷孕了。
他哼哼,并不照做,裝作沒聽見,繼續捉弄著她腰側軟肉。
而且發作時間毫無規律,不可琢磨。
死在趙田手里的妖族不計其數,他害怕王娘因此喪命,產生歸隱想法。
……嗚嗚,他好關心她。
忽然有天,放血之事被王娘撞破。
可王娘體弱多病,是福薄短命之人。女兒出生的第二年,郎中就說她,命不久矣,活不過今年夏至。
隔著衣服,虞菀菀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如愿感覺到他也抖了抖,身體繃緊如硬石。
遠處雷聲滾滾,如天神怒吼,地面都震動不止,像大地傳來的悶哼應和。
虞菀菀只能盡量把注意力放在青姬的話上。
阿孟想和古鎮內制瓷技藝高超的趙田合作,替他把瓷器外銷。
趙田幾乎要瘋了。
青龍尾翼如鞭子一抽,房屋轉瞬化為粉末。有陣法掩飾,居民看不到她,只以為是有雷披毀他的房屋。
趙田和夫人青梅竹馬,成年后立刻完婚,一路走來七十年。
沖天的熏人惡臭。
事實上,魂瓶功效并不如預期好。多年前關押的妖族,卻忽然在人族妖族大戰時被釋放,人族后方無數修士被殘殺。
可名聲最旺之時,要過好日子了,王娘卻被青龍所殺。
是妖的時候,費盡心思想留在青姬身邊;真如她所愿成了人,阿孟又不敢留在她身邊。
怎么這反應誒?
“嗯?”薛祈安也應得快。
另只手忽地被扣住,指縫被打開,她蠻橫鉆進來同他……
十指相扣?
薛祈安掀起眼皮看她。
第 29 章 烏瓷古鎮(十八)
“我是關心你。”
虞菀菀和他對視,一本正經說:“你看,你掐我腰、又給我擋光,這多累啊?”
“我這是幫你手部按摩呢。”
什么亂七八糟的話?
薛祈安給氣笑了。
“……那你之前給我腰腹按摩呢?”
本意是嗆嗆她。
沉默片刻,虞菀菀忽然好激動,都要跳起來了:
“我可以嗎?”
“……顯然不行。”
薛祈安一個字都不想再和她說。
每回心力交瘁的都是他。
他垂眸,兩人手扣在一處,輕而易舉就能掙開的力度,他卻也沒有把手抽出來。
/
就在東邊那間鋪子往西走五十米,是青姬的家,她舊時曾和阿孟待過的地方。
“龍”也是妖之一,當然不方便大庭廣眾說,她就離他特別近。
青姬半蹲著,用手在樹底剜出兩三拳深的樹洞:“至于現在?我只想送他們回家了。”
他們服裝統一,最醒目的赫然是腰側繡的那朵九瓣金蓮。
白芷父母亡故后,加入妖管局,一直由師父照顧和養育長大,兩人親似父女,連性格都相似得很。
花瓣隨風搖曳,春意盎然。
“此事想必有誤會。”他把信箋還給侍從,鞠躬行禮說,“薛家向來不與妖族為伍,恪守正道,我定會徹查……”
他頓住腳步,并不看她:“給我一個不能拒絕的理由。”
一并放進去的,還有個黑紋方瓷盒,那里收斂了她兒子的骨灰。
虞菀菀新奇地打量四周。
車架四角綴著的鈴鐺叮鈴鈴響著,竭盡全力吸引所有路人的注意。
銀龍吐人言,一如既往的驕矜涼淡。
虞菀菀沒料到他這樣的反應。
清冽冷然的氣息撲面而來。
薛祈安也擰眉往旁跨一步。
虞菀菀的世界剎那晦暗。
對誰也這樣?
“至于我怎么親自來,”白九呵呵笑,揪住她臉說,“你個小妮子不清楚呢?我給你那塊傳訊令牌,說有急事時找我,你不是用了么?”
“但抱歉啊,可能不能給師姐。”他嗓音溫溫和和的,卻莫名有幾分危險的警告。
虞菀菀點頭如搗蔥:“嗯嗯,沒關系,我會抱緊你的,也會對你負責的。”
他含笑說:“上回,師姐給我的衣服有好多件——師姐可以多拿幾件的,錢我已經給過了。”
“就比如剛才,那姑娘家來找你,我就有點想問了。”
“其實是我修為比較低,陣法才對我無效。而且我的心魔可能也沒那么物理性嚇人。”
畢竟在這個修仙的世界,大家的心魔都是慘死或者毀滅世界,她……不停地打工。
“那人,倘使我沒記錯,”他隼目尖銳逼人,直視薛明川說,“正是令尊親信。”
可白九……
過好一會兒,薛祈安才淡道:
一方錦帕忽地飛來。
叮叮當當的鈴鐺聲漸行漸遠。
回頭看那姑娘,已經委屈巴巴地咬唇,一溜煙跑開了。
虞菀菀試探問:“我回去想騎你,可以嗎?”
他說:“我只是好奇,鄔綺那老東西從哪找來這樣的好苗子。年紀輕輕竟然就生這樣一顆道心。”
“你是要買給我嗎?”
虞菀菀一下不大好意思:“謝謝。”
可他那還只是兩個小團團,只比上次大了一點點。
就算知道以前來過這世界幾回,到底記不清了。
能反過來就好啦!
“都聽師姐的。”
虞菀菀小心翼翼地環住他脖頸。
無人注意,青姬往外走,在經過少年身側時,步履一頓。
白九說查水落石出。
如果只能看見他這張臉確實是件很愉悅的事。
“薛祈安,”她走到他身邊,一彎眉眼,清清嗓子。
他下意識側目,去看她。
少年伸手,將她被風吹亂的鬢發撥弄整齊,笑吟吟說:“因為我如果這樣問,一定是想要師姐只看見我。”
電視里,人家都抓龍角。
虞菀菀連叫都叫不出聲,只能八爪魚一樣,死死環抱住他。
“公子……”她嬌滴滴開口。
啊啊啊——
青姬在他耳邊留下道忠告:“希望你不要在途中就死了。”
乒鈴乓啷。
青姬足尖一點,于半空化作一道青影沒入重疊云層間。
“謝謝。”
薛祈安忽地湊近她這兒,歪歪腦袋,眉眼涼淡一彎笑問:
白芷“咦”一聲說:“我沒有呀,我知道您忙于四處捉妖,不會輕易叨擾的。”
虞菀菀很輕蹙眉。
她在他身側坐下。
白九卻撫著長髯,打趣笑:“到底是你師姐不習慣,還是你不喜歡呢?”
底下的一切都成了比螞蟻還小的黑點,朦朧一片,如同小時候搭過的積木王國。
虞菀菀看著,稍許感傷,卻很快被青姬攔下來。她塞了個什么到她手里。
這幾天不是在逃亡,就是在逃亡的路上,她身心俱疲。
薛祈安并不回話,烏睫顫了顫。
白九撫了撫胡須:“倒是看不出,正大光明的薛家家主,對妖族販賣如此了解。”
虞菀菀看著他們各自遠去,熱絡地揮手——主要向著白芷:
虞菀菀很誠心地笑道,伸手勾住他的手指,
像玩不倒翁似的,一會掂起、一會放任落下,全在指掌間。
“下屬不許你進鋪子的那事我聽說了,抱歉啊。我許久不在這,確實不曉得他們自作主張這事。”
地面,少年少女的身影交疊一處,像在太陽底悄然進行了場見不得光的含蓄擁抱。
薛明川并不知道說什么,冷聲道:“您曾于天下人有恩,同尋常妖不同,不傷無辜我也不會同您動手。”
虞菀菀驀地反應過來他誤會了。
薛祈安瞥了眼,忽地想起上回她說白芷很漂亮,懨懨一壓眼皮。
“你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有點兒悶。有點兒熱。
呼吸拂過,那兩個小團團又紅了點,很像他害羞時耳朵發紅的顏色。
一見男人,她霎時眼睛發亮,如小鳥般飛速撲過去抱住他。
她說:“這是掌柜的信物。那間鋪子送你了,盈利不錯,就當是我的賠償。”
薛祈安微勾唇角,在那方狹隘的空間里,一如既往溫和笑道:
猶豫好一會兒,虞菀菀才找到落腳的地方,試探地抱住他。
衣袖如云般撫過指尖,薛祈安抬手,輕輕摁住了,像釘死只蝴蝶般摁牢。
“你不用這么看我,我不想要他們背負罵名,就一定需要借由薛家名聲。”
“走過路過別錯過啊!傳統工藝,純手工儺戲面具。”
確實不甘心啊。
“你不必在這和我說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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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由。”
虞菀菀也往他那湊,誠懇發問:“你覺得,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別人少看你呢?”
在烏瓷古鎮,丟擲錦帕是未婚者向心儀之人展露心意。
下一瞬,龍騰空而飛。
看著兩人走遠,他們本來也該乘陣法回合歡宗了。
但她也是第一次騎龍誒,虞菀菀好說話的很,當真把腦袋盡可能抬高。
“師姐,你老實點,然后離我遠點。”
“薛少主,您父親的信。”
“上來。”
等他忙完,白芷才向他介紹說:
注視的一方天地狹隘成她眼睛大小,然后又被那張昳麗漂亮的面龐占據。
“這是阿孟在妖冢親自廢去的妖骨。”
卻再沒那抹青色。
并不喜歡別人隨意碰他,薛祈安卻沒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要躲開。
“那我可以要右邊從上往下第二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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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更有危險被覬覦、被搶走的怎么看都會是漂亮一萬倍的他吧?
“青山不改,綠水常留,后會有期呀!”
他并不應聲,安靜靜地從小車拿下她說要的面具,利索付了錢。
過好一會兒,她好心開口,要解圍說這不過是個笑話。
“嗯?”
“后會有期,保重!”
虞菀菀當然不要,忙搖頭:“沒事沒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謝謝您——”
她一時沉默,也不曉得該如何解釋。
“嗯?”虞菀菀指著自己,“我嗎?”
剛說完,他又“唔”了一聲,眉眼愈彎,笑吟吟補充道:
白九檢查她一番,沒見受傷才臉色好看點說:“古鎮一事并不如你們所想那般簡單。我的人倒有意外收獲。”
是的,她沒有——嗯!
虞菀菀攀著他的手臂,還是把腦袋鉆出來:
小販賣的面具并不如傳統的儺戲面具一樣有種鬼怪的可怖。
天與地,她和物,所有界限都好似再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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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的東西。”
薛祈安已經放棄在這種話題上和她一爭高下,每回都是他遭殃。
白九搖搖頭,只當她在謙虛:“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只要恪守本心,足下大道便始終不移。”
虞菀菀搖搖頭。
“師姐,慢點。”
“那個,”虞菀菀知道他容易害羞,聽不得太明顯的打趣,解圍說,“是我不太習慣,抱歉,我們也沒什么特別關系。”
哪來這么多毛病呢?
一箱箱陶俑被從地底挖掘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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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塞了個什么到他手里。
就譬若今日,除了他,誰來都顧及薛家的名聲,不會當眾說這事,私下警醒便是。
再睜眼,已是再萬丈云海間,衣袍被灌滿風,鼓鼓向后吹。
“你這么漂亮就該只給我看啦。”
“那你來的話,我請你吃東西。”
想了會兒,虞菀菀才想起那個下輩子當牛馬的噩夢。
很快就到臨別時候。
聽這語氣,他和鄔綺很是熟稔。
虞菀菀點頭:“嗯。不好看嗎?”
白九睨他眼,不接話:“事情真假妖管局會有人查,你們薛家等傳訊就行。”
“……”
都是能為了自己心中的正道,撞南墻撞個頭破血流,到死也不回頭的人。
但倒挺巧,這也是個龍缸,形貌和趙田毀掉的那個很相似。
虞菀菀卻并不太討厭,彎彎眉眼,在儺戲面具底和他笑著對視。
聽見這話,少年唇角笑意卻莫名一淡。
“不是。師姐當然穿什么都好看。”薛祈安眉彎如月,輕笑著極快附和。
她說的,到底是要為什么負責?
“抱歉。”
他每說一句,薛明川臉色難看一分。
那張美艷絕倫的臉泛起零星笑意,像夏日最艷的繁花。
她要去尋一處她的埋骨之地,就在阿孟向她求親的地方。
烏發從她腰后垂落,拂過他的手臂,似有只鬧鬧騰騰的小蟲子鉆入血脈,往心臟跑,帶起陣難抑的癢意。
白九帶人來自然是有要事忙活,白芷也沒再多和他說話,看他帶人里外忙活查探趙家宅。
哎呦喂,不愧是小太陽女主。
“說,但我不一定答應。”
白九冷笑:“這么多吸食妖骨煉制的陰邪玩意兒。”
確實像她能干的事,白芷很快點頭:“也是。”
薛祈安再次,揉了揉眉心。
面具被扣在她面上。
薛明川握拳,沉聲說:“沒發現他背叛薛家,確是我和父親一大失職。”
薛祈安揉揉眉心,該說是耳濡目染還是近墨者黑,他竟然也被帶歪了。
“要這個,謝謝。”
薛祈安微頷首,腕一轉,將她給的物什凈數收好。
虞菀菀卻兩眼一彎,跟只狡黠狐貍似地道:“你比較嬌貴一點。”
虞菀菀“哎呀”一聲追上去:“不答應的話你不要生氣嗷,對不起嘛。我畢竟沒見過龍,也沒騎過龍。”
找他,為什么要說她沒空啊?
她走得極快,青綠裙袂似花般飛旋。
背手踮起腳,呼吸噴在他的耳垂。
他這么說,虞菀菀就放心了,手微微向下,想找個好抱的地方抱。
“回去好好修煉,你進階在即。”白九給了她個忠告。
就是有點太上面了,她抱得好累。
那對黑曜石般的烏瞳被眼瞼些微擋住,像私藏了整場盎然春意。
為首那人一看就是個頭目,白發長須,衣裳洗得發白,背手站在梯形隊列最前端,似隱世高人。
沒說的話虞菀菀大致能猜出來,半晌才抿緊唇輕聲說:“節哀。”
他注意到她身后的青年,意味不明笑一聲,抬抬手就有人拿了封信過去:
薛祈安烏睫一顫,不動聲色垂眸。
畢竟她也沒那么變.態嘛。
薛明川不解接過信:“多謝。”
“收著。”
他們找了間成衣鋪給她買衣服。
虞菀菀湊近他龍角附近,盡量大聲地說:“謝謝你哦,世界上最好的最漂亮的小師弟。”
攻略就不能專心一點嗎?
布著褶子的慈祥面龐在眼前放大,虞菀菀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衣領就被向后一扯。
“師姐,”少年冷冷淡淡的嗓音響起,“腦袋別離我那么近。”
過一會兒,附近無人的小樹林,銀白的龐然大物隱匿于青綠枝葉間。
再沒什么好掛念的。
“虞菀菀!”
有種徹底解放的錯覺。
虞菀菀卻沒往陣法的方向走。
少年微微一愣,掀起眼皮看她。
層云散去,日光燦燦。
他只被她看見。
“底下人捅這樣的大簍子,我們老東西都還在,卻把你們這樣的小輩全攪進來,實在過意不去。”
“不好意思,師姐沒空。”少年笑意溫和,揪著她的袖子就走了。
“可以。”薛祈安隨意應道,“你愛抱哪抱哪。”
“我師姐不太習慣和人靠得很近。”
薛祈安低垂烏睫,袖底手指蜷曲,指尖輕陷掌心。
“師姐,只要一件嗎?”
肩部破的那洞漏著風,可天熱,倒不覺得冷,好似在衣服裝個風扇般的涼意。
薛明川并不放心她,在知曉青姬想要回去后,仍跟著一道去。
那就一定會查得水落石出,不把相關之人都揪出來罰掉層皮,他決不罷休。
“真的嗎?”
“……”
“你們調查的事白芷都和我說了,辛苦了。”
那姑娘的話卻很快被打斷。
她將那串魚骨丟進去,淡笑說:“也得感謝趙田,如此我才能發現妖冢遺跡的入口之一。”
“我不用那么多啦。”
虞菀菀對自己的著裝并沒太多要求,隨意找件合身的、連樣式都和原本那件差不多換上。
甚至可能感受都是一樣的。
被他丟回岸上的經歷還記憶猶新,猜也知道他不喜歡別人碰龍角。
左右雕著兩只小魚,魚尾內旋,像兩只圓滾滾的耳朵,分外憨態可掬。
他拍拍少年的肩膀說:“小年輕,占有欲強點是正常的,我以前對我夫人也這樣。”
虞菀菀想說,回頭卻撞入昳麗清澈的眉眼中。
“我不是喜歡這個。”她單手托腮,彎著眉眼哼笑說,“我是喜歡你。”
“先說好,我沒怎么飛過,師姐摔死了我可不負責。”
青姬嗓音如空谷回響,輕柔而空靈。
薛祈安退后半步,從小車上拿了一個赤紅色的儺戲面具。
嬌貴?
虞菀菀習以為常地有看呆了。
附近擺著不少小攤,各類叫賣聲響起一片,鼻腔里涌入食物香氣,一派市井熱鬧象。
少年抿緊唇,抬眸和白九對視,溫和卻疏離地笑說:
虞菀菀內心嘆氣,倒也沒戳穿他。
視線望來,兩人都象征性打了招呼。
“怎么是您親自來了?”白芷腦袋從他懷里探出來問。
疾風呼嘯,她發帶被吹散了,烏發糊作滿臉,視線剎那不清。
“結合你們的線索,妖管局現在方向也很明確。接下來請交由我們處理。”
她垂睫,很快掩住眸中轉瞬的神情。
“當然,師姐本來就比別人好看很多。”
抬眸瞥了眼,立刻臉色大變:“這是……”
不管它就好啦。
妖管局的人。
趁他不備,虞菀菀忽地從面頰取下儺戲面具,一把扣到他面上。
街道熙熙攘攘,除了兩側屹立不動的鋪子,更有推著小車的商販慢吞吞走過,不時吆喝幾聲。
虞菀菀湊到他面前,哼哼幾聲,一副泫然欲泣模樣做作說:
她好像也成了只風箏,身體驟然失重,唯一的收線點僅僅是環住的那只銀龍。
出來時,少年坐在附近的桌子邊安靜等著,聽見聲響才困惑問她。
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微歪腦袋,想了想,輕輕一推那小小的龍缸笑問:
白芷和妖管局走。
那方錦帕墜落在他們中間。擲帕的是個年紀尚輕的姑娘,含羞帶怯,提著裙子俏生生跑來。
“師姐是想只看到我嗎?”
薛祈安淡淡應一聲,把她又往身后塞。
四目相對。
“嗯。”
“師父,這是我的兩個朋友,虞菀菀和薛祈安,都是來協助我們做任務的。”
怎么今日他忽然出山了?
像被禁錮在只看得見彼此的世界。
再過會兒,虞菀菀就逛街去了。
“……”
……怎么對誰都這么親密?
白九的不喜僅僅是沖著薛明川去,犯不著因為他們同行,就和兩個小輩計較。
誰也沒在意。
這是在天上,虞菀菀比較聽話,乖乖退后。想了想,到底多問一句:
虞菀菀忙說:“我明白的,謝謝您。”
白九打斷他:“古鎮的殺人案你也知道吧?我也查了,殺人、用邪術、囤積妖骨的都是趙田。”
憑什么他們都會滿身污名地死去?
氣息噴在他背上,龍難察地一抖。
比如關起來什么的。
虞菀菀結合他先前說過的話大膽猜測,歪過腦袋,從他右手臂后探出來。
他們肩并肩往外走。
“你真的忍心拒絕一個溫柔善良漂亮的小女孩嗎?即使她是你的師姐?”
他不知何時弄了個瓷器玩。
虞菀菀立刻躲。
面具還沾著她的余溫。
換個人,薛明川都不至于如此頭大。
薛祈安忍不住笑,輕輕的:“師姐也很嬌貴啊。”
“師父!”
白芷向來心思單純熱絡,癟癟嘴,竟然為這幾天短暫的友誼生出點淚意:
青姬打斷她,將她手指合緊,退后半步說:“也當是我的感謝。我的確準備同整個鎮子同歸于盡,只是……”
“我抱你脖子可以嗎?”
“師姐是喜歡這個嗎?”
“我喜歡那個,像你眼睛的顏色。超漂亮。”
他清冽干凈的嗓音穿過喧鬧疾風,含笑溫和,卻帶有晦暗的莫測。
“下次有機會,我一定會找你玩的。”
好久沒見過的扭捏麻花樣重出江湖了。
虞菀菀看得也很喜歡,忍不住摸摸她的腦袋說:
白九卻并未立刻應聲,忽然湊近。
虞菀菀并沒注意到,又問:“您有什么事嘛?”
清冽冷香盈袖而來。
“八十一封信,全都是趙田和令尊來往的信函,令尊倒是對妖族販賣提出不少建設性意見啊。譬若地窖的建造,囚妖魄的技巧,抓捕的地點和妖族用途。”
白芷也剛好出來。
少女也恰恰望來,嘿嘿一笑。
他可能也和她看到了一樣的。
還以為她喜歡買衣服呢。
他輕顫烏睫,欲蓋彌彰垂眸,眼底迷茫困惑卻愈發濃郁。
是讓他很為難的問題吧?虞菀菀也沒催促,托腮笑吟吟看他。
那對霧藍色雙瞳依舊霧蒙蒙望來,像噙著一江春水,溫柔而含蓄。
白九點頭,樂呵呵笑問:“你最近應該有奇遇吧?遇見心魔,卻并未屈服。”
薛祈安手里捏著兩根飄帶,竟隱有無奈神情,低聲說:“要踩到腰帶了,我也來不及給你綁好。”
“……”
還沒來得及開口,薛祈安就已經猜到她又有稀奇古怪的請求,直截了當道:
用在他身上還挺神奇的。
“拜拜啦。”
青姬輕笑,不搭腔,一點點將泥土蓋好,插上一只小小的花。
白九看看她,又看看薛祈安,打趣的笑意愈發濃厚,卻沒再繼續先前話題。
正和虞菀菀意。
全妖管局最難說話通融的就是他。
身后日光朗朗,遠山青黛化成他眸中一抹淺淺的寫意淡影,顯得溫和美好,卻有種疏離的淡漠。
“不能被別人看到后,果然會好看很多。”
白九才看向薛明川和白芷,把所有人都看一圈,彎腰行禮說:
他說的委婉,話里話外卻是不想再讓他們參與的意圖。
似是個亮閃閃的青色鱗片。
薛祈安推開她。
身后跟著的白衣少年終于忍不住開口。
薛祈安愣了愣。
不遠處,他們和同樣去購物的薛明川、白芷約好見面的地方已經被人圍得水泄不通。
他一晃龍尾,背對著她,微微打開的龍鱗在日光底泛著比銀幣還璀璨的亮光。
“興許是你碰到又忘了。”白九一彈她腦袋。
……是這個意思啊?
她俶爾回神。
“但在趙田的屋宅地底,還搜出一塊留影石,是趙田親自錄的以作把柄要挾。他做這些事全受人指使。”
和很小的瓷器。
龍卻忽然一抖,像飛機遇到驟臨的疾風,再難把控方向,轟然墜落。
許是事情過去實在太久,能做的她也都做了,并無之前那般歇斯底里。
“要不你戴?我覺得你戴才是最最合適。”
“喜歡”這兩個字他咬得格外重。
“您辛苦了。”虞菀菀乖巧點頭。
薛祈安雙眸噙笑望來,指腹隔著面具,在大概她右臉正中的位置輕輕摩挲。
薛明川呢,薛家出了這樣的大事,他必須回去和族老商議。魚妖也被帶走了。
什么找她?剛才那姑娘?
銀龍帶著她撞倒一片房屋,她的那片房屋,才堪堪止住沖勢。
都不來得及說什么,銀光一閃,她已經坐在少年膝上,手還環著他脖子。
周圍一片狼藉。
“你不許再碰我了。”
少年單肘撐地,面頰通紅,微喘著怒道:“下次不許,絕對不許、一次也不可以再碰我!”
第 30 章 河傾月落(一)
啥啊……
虞菀菀愣半天,都沒搞明白他這模樣的原因。難道化龍后他還更敏感嗎?
“對不起。”
她還是識時務地從他懷里爬出來,也不管滿地狼藉,乖乖坐下:“我也不知道。”
大多數時候,他挺難搞的。
但又特別好哄——比如現在。
虞菀菀看著少年拍了拍衣擺起身,也不像再要同她計較,垂眸理著衣袖。
青樹盎然,花開叢叢,那抹白衣即使染了塵也依舊似抔淡雪,襯得這地狼藉都多幾分詩情。
等了會兒,估摸他應該不太生氣了。
“但我碰你哪了?”
虞菀菀立刻虛心求問,假意沒看見他忽然抬眸投來的微惱目光,苦口婆心說:
“你不要這么小氣。摸一下怎么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摸你的同時你也在摸我。”
她撐著膝蓋起身,蹦蹦跳跳到他身邊嘟囔:
“摸都不讓摸,真嬌氣。”
……?
【宿主!好久不見嗚嗚嗚!】
“滾?”
聽見熟悉的系統音,帶有豐富的情感,應當是她之前綁定的那個。
從明天起,除了上課,她就在屋子里待著哪也不去。
“哪不一樣?”
末了,看著她,他擰擰眉硬邦邦丟來“兩個字”:
一睜眼,那張微生肉感、兩頰天生泛著點紅意的臉湊得前所未有的近。
她大半個人都探出去了。
那點別扭的氛圍霎時當然無存。
買菜。
薛祈安莫名有點不耐煩,低斂眉目,依舊還能溫聲說:“但沒關系,我原諒師姐了。”
……早晚要讓他傲不起來!
薛祈安喉結一滾,不動聲色離她遠點,指甲已在掌心掐出血痕。
薛祈安忍不住擰眉,伸手拉她:“師姐,別掉出去了。”
一個鱉待著,老子不曉得幾舒服。
“我說過的吧?師姐講的話我一句都不會再信。”
虞菀菀默默收好芥子囊。
“那白芷呢?”
虞菀菀一時愣住。
這不就是很喜歡的佐證嗎?
……總算有點用,但不多。
小說里明明就寫,他也很喜歡吃橙子。尤其是當了妖主之后,還在后院種整片橙子樹。
虞菀菀猛地抬眸,卻沒從他神情看出半點異樣。
虞菀菀又問:“那個好感度又是怎么回事?有計算規則么?”
那只快從懷里爬出來的鱉被摁回來。
虞菀菀腹誹,不知為何,卻不如平日那樣好說出口。
他烏睫撲扇著,在面頰投落濃而厚重的陰影,像日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水墨畫卷上最濃郁的一抹晦暗深色。
她身上就有股很甜膩地甜橙香。
僅僅是對她。
“師姐這是記岔成誰了?”
少年唇角譏誚一彎:“我什么時候吃過橙子了?剝起來一手汁,黏糊糊的,還又甜又膩,沒幾口就吃完了。”
虞菀菀由衷喟嘆,要從側面戳戳他的腰身,手卻被一把捉住了。
覷著少年上挑的眼尾,依稀窺見幾分舊年的傲氣,由衷催人折服。
虞菀菀困惑:“我是喜歡吃,但你不喜歡吃嗎?”
他沒吃過蟹螯,那橙子也沒吃過嗎?
化龍后,他就越來越難搞了。
“你和她不一樣。”
虞菀菀并不想和他的臉鬧別扭。
虞菀菀頓時心生憐愛:“我下回挑幾個甜的給你,保管讓你喜歡。”
鱉并不老實,在池塘里撲騰著,水花飛濺到她面頰,像新洗凈的白釉瓷器。
不待她應,他眉彎如月道:“不知道的,還以為師姐腦子里有個什么聲音,在和師姐講話?”
她那么真心一段話呢。
倏忽聽見聲嗤笑。
——等會兒,脖子以下,啊?胸?不會吧,臥槽……怪不得。
薛祈安自己大概沒發現,他現在的表情,可比兩人剛見面時多得多。
薛祈安抿唇,繃緊下頜說:“不要。”
下一瞬,聽見他打了個響指,房屋在她面前復原如初。
有點兒痛,但可以忍著。
這開火箭的進展呢?
她嘖一聲,暗暗握緊拳。
推門而入,屋內物什都別無二致。
“那喜不喜歡吃的,都可以培養呀。”
鱉撲棱撲棱上肢,腦袋一揚,向著她打了個噴嚏,好像很嫌棄在說:
【上級提醒我們,催促綁定的宿主在暴露前加快攻略速度;也讓我們轉告各自宿主,小世界的人物都是假的,不必傾注過多感情。】
脖子以下有什么敏感部位?
“討厭。”
薛祈安笑著頷首。
話語一噎,她愣了愣,沒料到他會離得這么近,手落在她身側窗沿,從兩側禁錮她。
……嗯?討厭什么啊?
系統:【沒有,計算規則完全保密。但系統升級中,升級成功可展示當前好感值。】
身后,少年溫聲說說:“買菜。”
但他也不那么在意這些事。
當然是:你的臉。
薛祈安笑意不減,絕口不提方才差點把她撈回來的事。
薛祈安退后半步,拉開和她的距離,隨意笑問:“一輩子太遙遠了,師姐連現在的承諾都不能給我嗎?”
面頰忽地一涼,是從鱉上肢飛濺的水花沾在她臉上,冰冰冷冷的。
【會議說,不少小世界都覺醒自我意識,配角意識到攻略者、系統一類的存在,導致劇情迅速崩潰。】
薛祈安想了想:“去,我明天也要買東西。”
數萬道浮光從窗外躍動著充斥她周身,悉數匯聚在那對霧藍色的雙眸。
她像在被片粼粼熠熠的遼闊海面注視,又被他的氣息如海風樣包裹。
本來沒想這樣的,但她實在……
虞菀菀并不在意,換個角度想,是他主動和他牽手手誒!
系統愣住:【我現在來的不是時候?要不你們繼續?】
虞菀菀等了會兒,他真就一個“哦”,然后沒了。
虞菀菀一彎眉眼,看著薛祈安的臉由衷說:“我只打算和你過一輩子啊。”
出個任務累死了
虞菀菀霎時安靜如鵪鶉,不敢吭聲。
她走過去,抱著鱉坐到他身邊,試探問:“過段時間橙子上市了,我請你吃橙子怎么樣?我可會挑橙子了。”
“你在找什么?”
是指在江春酒肆時他和她說的話。虞菀菀愣一瞬,才反應過來。
系統到底沒忍住加一句:【宿主,記住我最后一句話了嗎?別戀愛,攻略完成就跑路。】
他困惑問,并不覺得自己干的事有多了不起。但以虞菀菀的修為,使不出這個術法。
“……?”
他嗓音卻依舊平穩:“是你喜歡吃。”
說是池塘,其實就是幾塊大石頭圍起的水洼。從窗的這頭,探出去,勾兩下,正好能把它撈過來。
以前好歹還有些“大小姐,你想對我做什么?”之類的問話吧。
忽然。
薛祈安氣笑了:“我嬌氣?”
“你沒料到我會猜到吧——料到也沒關系,說明我們更心有靈犀了。”
少年握著窗沿的手微微收緊,卻笑吟吟問:“師姐對誰都這么友好嗎?”
虞菀菀正好回頭,怒惱地把鱉展示給他看,告狀一樣說:
“你看看這混賬玩意——”
只是大致能猜到,可能是那個叫“系統”的東西。
“你真該感謝我把你養得這么好啊。”
虞菀菀忽然有點不自在:“你干嘛離我這么近?”
小八要吃要喝,出門前,虞菀菀把它養在院內的小池塘里。
虞菀菀沒注意到他的動靜,總算把鱉撈起來,屈指一彈鱉腦袋,瞪一眼說:
那又怎樣?
少年手撐在她身側,近乎把姑娘家整個攬入懷中。
回憶起方才,薛祈安輕壓眼皮,耳尖不知為何又忽然發燙。下一瞬,卻聽她興高采烈說:
一輩子都不算承諾?那什么算?
虞菀菀嘆氣。
那點兒紅痣都近在咫尺地誘人。
就算是具尸體,如果可以永葆美貌的話——唔,想想也沒那么在意。
你明天買什么?
空中多了許多泛著光的亮晶晶液滴,他們本就不太遠的距離好像又被無形縮短。
薛祈安動作一滯,垂眸看眼自己的指尖,眸中有瞬茫然。
“你要買什么?”
他親手扎的蝴蝶結,在她身后,那兩條軟軟的飄帶輕輕觸碰他,像兩片柔柔的云。
……沒了。啊?
她莞爾一笑,眉眼笑成一條縫,就像他忽然從她眼里消失一樣。
又有股不受控制的躁動本能在翻涌。
“我還以為許久不見,你會想我呢。”
她揪住他袖子,扒拉著繁瑣金線紋玩,怕他和燒玻璃一樣不愛嘗試,哼哼笑說:
“沒有。”
虞菀菀:“沒,你之前去哪了?”
就差拍胸脯保證了。
鬢邊碎發忽然被撥了撥,少年溫和帶笑的話語在耳邊響起:“師姐,在想什么呢?”
稍愣一瞬,虞菀菀很快說:“這你放心,我們顏控不愛人,只愛臉。”
她還攻略過幾個人?
桌面那方小小銅鏡里映著少年少女的身影,過分親昵親近。
這就像她在這個世界的家。
他蜷曲指節,忽然反應過來。
“那我送師姐一個字,猜猜看?”
她假裝自己很忙,側身翻找芥子囊,想找個修復房屋的符紙。
攥著她的手被反扣住。
“一輩子?”
薛祈安:“……”
薛祈安在她眼中清晰看見了他自己。
他別過臉,繃緊下頜,悶悶應了一聲:“哦。”
……不是才剛回來嗎?他這是真賢惠啊。
少年輕顫烏睫,嗓音也柔柔地問。
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手里袖子卻被抽走。
“不嬌氣不嬌氣,我更嬌氣。”虞菀菀飛速改口,“你只是愛生氣。”
少年俯身,發尾末梢從她手背拂過,笑意很溫和:
準備再攻略幾個?
“那我們真是心有靈犀!”
虞菀菀大半個身體探出去,撈著鱉說:“我明天想出去買零嘴。”
“明天出門嗎?”
……他在做什么?她關他什么事?
虞菀菀踏入的剎那,渾身莫名一松,就想往床上趴。
“所以師姐果然在騙我。”他下定論。
一輩子,遙遠到都算不上哄人的空話,聽起來就很討厭。
他已經從她身側離開,坐到桌邊很專注翻閱桌面書籍,周身凈是浮光躍金般的亮色。
她覺得,她覺得他想親她呢。
他挺煩別人和他說這個字的。反過來,她也一樣吧?
等了會兒,虞菀菀試圖領會:“你是討厭我,還是討厭橙子呢?”
之前他身邊那些攻略者如果忽然很奇怪地走神一瞬,十之八九就是系統在說話。
虞菀菀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
【好感度計算不會出錯,請宿主專心攻略。同時,隨攻略進展,好感度變化日志也可查詢。】
虞菀菀不懂他的潛臺詞,很誠懇答他問題:“目前是只有對你一個這么友好。”
【之前上級召開緊急會議,暫時讓同事幫我頂了一下。】
她至今都不明白怎么會瀕臨失敗。
大體來說,就是更像活人了。
說情話的語氣,他捏她手的力道卻一點點收緊。
【呃……】
偏偏嗓音還是鳥啼般的清脆躍然:“我們竟然思維這么同步!”
“你喜歡吃橙子嗎?”
她認真想了會兒,遲疑回答:
虞菀菀到現在都沒弄懂,剛才碰的他哪里他那樣反應。
“漂亮的你和漂亮的我,配一臉!嗚嗚嗚,我好喜歡你,你真的好漂亮。”
“什么記岔成誰?”虞菀菀都沒聽懂,只感覺他忽然心情很糟的模樣。
薛祈安笑:“我開玩笑的,師姐怎么這樣看我?”
“師姐覺得呢?”
她并不因他生氣而生氣,心情頗好地彎彎眉眼。
討厭她可以,又不影響她看他的臉。但不要討厭橙子啊,橙子黃澄澄一個,是她覺得最漂亮的水果了。
她會替一切漂亮的東西被說丑而感到委屈。
對視片刻。
少年卻忽然別過臉,悶悶道:
“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