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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葉忱鮮少有說不出情緒的時刻,眼下是一次。

    只是相較于懷疑楚若秋會是“那個人”時候的厭煩,此刻他想要探究。

    葉忱低頭去看少女被風吹皺的裙裾,云繡的鞋面若隱若現,受傷的腳微踮起,以一種不自然的無力姿勢站立著。

    “我帶你去馬車上休息一會兒。”葉忱說。

    凝煙聽話的點頭,才剛挪一步,痛意就攀著小腿往上走,發顫的痛吟聲從雙唇間泄露。

    她趕忙咬緊牙關,可還是被葉忱捕捉到。

    他回過頭,就見嬌小的姑娘,楚楚可憐的在挪步,淚珠堪堪墜在泛紅的眼瞼處,晃動著,我見猶憐。

    “扶著我。”

    他將手臂伸過去,凝煙看著橫在眼下的小臂,忙不迭搖頭,她怎么好讓小叔相扶。

    葉忱只道:“你的腳還不知傷的如何,別用力的好。”

    凝煙猶猶豫豫的不敢伸手,可要讓她靠自己一點點挪到馬車上,只怕不知要多久,也耽誤小叔,見四下無人,她心一橫,慢慢將手放到葉忱手臂上。

    指尖觸到他的衣袍,悄悄瑟縮了一下,才將整個手掌扶上去。

    掌心下的手臂堅實有力,凝煙沒來由的就想到那次在船上,自己跌到他身上時,也曾撞到……呼吸隨著思緒發緊,整個人也不自在起來,下意識就想把手松開。

    葉忱從容不迫道:“將力道放我身上,不打緊。”

    他視線掠過凝煙愈紅了幾分眼圈,“受傷的腳不要用力。”

    凝煙縮到一半的手尷尬停住,懊惱自己這時候還想些有的沒的。

    低低說了聲“知道了”,乖乖按照葉忱說的話,將自己身體的力道,一點點依到他手臂上。

    起先她還有顧慮,擔心自己的重量,畢竟小叔只用一條手臂做支撐,等靠過去她才發現是自己多慮了。他手臂絲毫不晃,沒有一點負擔,好像只是托著一團輕飄飄的棉花。

    有葉忱相扶,凝煙還算順利的上了馬車,終于坐下,她長長舒了口氣,朝葉忱道:“多謝小叔。”

    葉忱手臂上還殘留著她抓握過后的柔膩觸感,與心口的細痛糾纏在一起,他回看著那雙滿是感激的眼眸,微笑道:“不打緊。”

    “你的腳如何了?”

    凝煙也不再強裝沒事,如實道:“沒法用力,不然就疼的受不了。”

    “恐怕是傷著骨頭了。”葉忱語氣隨常,“讓我幫你看看。”

    凝煙這次是真的愣住了,方才讓小叔相扶已經十分不妥,她實在是疼的走不了才答應,讓小叔看她的腳,是萬萬不可的。

    葉忱看著她眼里閃動的慌張無措,解釋說:“這里沒有太醫,若真的傷了骨頭,或者錯位,不及時糾正的話,恐要落下后遺癥,所以為保穩妥,我還是幫你看看。”

    凝煙雙手揪緊衣擺,小叔這么說也有理,可,可這太不合適了。

    她只要不知怎么辦的時候,就想要逃避,心里暗暗嘀咕,寶杏怎么還沒有回來,眼睛則悄悄朝微翕的車軒處張望,這才發現馬車的布置與自己來時坐的不同,她懵了一下,這是小叔的馬車。

    葉忱從袖中取了方帕子遞到她面前,“將鞋脫下,用帕子蓋在腳上。”

    凝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小叔太過磊落,一切也都是為她著想,可她,可她實在過不了心里的關。

    “你若不放心,那就罷了。”葉忱也不逼迫,語氣更是溫和如常,執帕的手,卻沒有半分收回的意思。

    凝煙臉唰的就紅了,她怎么會是不放心,當即搖頭解釋,“不是的。”

    對上葉忱縱容的目光,凝煙也無法再推脫,從他手里接過帕子,在裙下,用沒受傷的那只腳,將鞋子一點點蹭掉。

    葉忱耐心地等著她,放在身側的左手,則有一搭沒一搭的在敲著。

    好不容易把鞋子蹭掉,凝煙心里幾番建設,才終于豁出去般將腿抬起來,足心輕輕硌在面前的矮幾上,痛意立時就又升了起來,她趕緊將帕子蓋在腳背上,細如蚊吶的說了一句,“好了……有勞小叔。”

    “嗯。”

    葉忱抿了下唇,低腰將手指按到她的腳踝之上,他一下就握準了錯位骨縫,鉆心的痛意讓凝煙再也忍不住,嗚咽著掉出眼淚,想要把腳縮回。

    葉忱一把握住,聲音罕見的低沉,“別動。”

    凝煙聽話沒動,可眼淚直淌,額頭上全是被疼出冷汗,深深吸氣也還是沒用,莫不是真的壞了骨頭,她害怕到不敢睜眼,只有握緊拳頭死死咬著唇忍耐。

    葉忱低著頭,漆黑的雙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復雜,就在沈凝煙哭出聲的那刻,他心也仿佛被無形的手抓握,悶痛。

    可是還不夠清晰,他還不能確定,諱莫的視線移到手腕的那串佛珠上,他慢慢將佛珠摘下。

    圓潤的珠子從他的手腕淌落,擦著凝煙的腳背慢慢滾動,輾轉拉扯著帕子,搖搖欲墜,就仿佛馬上要揭露什么。

    佛珠滾動所帶來的異樣讓凝煙忍不住睜開眼,看不懂他的舉動,喘著氣道:“小叔?”

    “怕硌疼你。”葉忱頭也不抬的解釋。

    凝煙輕輕點頭,愈發覺得他心細如發。

    佛珠徹底摘下的那刻,所有遏制失效,剜心的幾乎瞬間襲上葉忱,他握在凝煙腳上的手猛地收緊,眼眸沉黑。

    是她,竟然真的是她。

    葉忱唇畔勾起一道根本不能稱之為笑冷弧。

    “好疼啊。”凝煙失聲喊出來,見他還沒有放松力道,顫著嗓子期期艾艾道:“……小叔。”

    葉忱低著頭,她看不見他的神情,更看不見他眼里浮動的戾氣。

    “我知道。”葉忱道。

    他亦痛,且逾她百倍。

    難怪啊,難怪他會對她有惻隱,甚至幾番的動容。

    可她是他侄兒的妻子,他的侄媳,能和他有什么糾葛,簡直可笑。

    葉忱手背上經絡跳動,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握碎她的骨頭,竟偏偏是她。

    他手稍一用力,緊貼在掌心的小腳就因疼痛而瑟縮顫起來,但又那么乖巧的,強忍著一動不動。

    葉忱閉了閉眼,用掌心托住她的足跟,長指精準捏住她錯位的骨頭,默了一瞬,溫聲囑咐道:“忍一忍,我要替你將錯位骨頭回正。”

    聽到當真損傷了骨頭,凝煙眼里藏不住的涌起害怕,小臉更是慘白,她求助的望向葉忱,他神色專注的托扶著她的腳,腦中閃過他一次次替自己解圍,給她帶糕點,忐忑的心竟奇妙的安定下來。

    “好。”凝煙細弱的聲音滿含著信賴,“我會忍住的。”

    葉忱抬頭看了一她一眼,勇敢的小姑娘到底還是閉起了眼睛,雙手將裙子攥皺,卻沒有一絲要躲閃的意圖。

    “乖。”

    隨著清淺的話音落下,葉忱雙手同時用力,咔的一聲,將她的錯位的腳踝復位。

    剎那間,鉆心的巨疼讓凝煙疼的躬起了腰,葉忱亦沒有好到哪里去,凝煙的痛化到他身上只會嚴重上百倍。

    他眼尾抽跳著,再次朝她看去,絕色小臉此刻異樣的浮紅著,汗水淋漓,整個人仿佛氤氳在水霧里,打濕的幾縷額發凌亂貼在肌膚上,交疊的眼睫輕輕帶顫,眉心吃痛皺起,情態是那樣痛苦,又極致的冶艷。

    葉忱緩慢壓緊舌根,卻沒將視線移開,用手掌緩緩輕揉凝煙的傷處。

    心口的彌痛散去,他知道小姑娘已經好的差不多。

    隨著最初的劇痛過去,加上葉忱的揉按,凝煙漸漸緩過勁來,只是仍心有余悸的不敢睜眼,抖著嗓子弱弱問,“好了嗎?”

    “好了。”

    聽到回答,她高懸的心終于得以落回肚子,松開咬得發腫的唇,渾身松懈般吐出一口呼吸,一點點睜開眼睛。

    眼睫分開的同時,帶著一滴盈透的淚滴滑下臉龐,盛了水的眼眸如星,那如妖的美態立刻就添上了幾分無辜的稚純。

    擁有這樣的美貌,卻沒有強大的家世背景做為支撐,加上性子軟弱好欺,若再無人相互,只會招來妒恨欺負,旁人一些小小的心機手段,就能將她吃的骨頭都不剩。

    凝煙試著動了動腳踝,發現真的沒那么疼了,雀躍道:“真的好多了!”

    痛意褪去后,其他感覺就變得明顯,哪怕隔著羅襪和帕子,也擋住不小叔掌心的溫度,絲絲屢屢……被除夫君以外的男子碰到腳,雖然是為了治傷,凝煙還是感到一股強烈的羞恥感沖上腦袋,她如同被燙到一般,快速將腳抽回,藏到裙下。

    葉忱雙手凌空懸在原地,馬車內詭異的安靜來下,氣氛莫名變得低迷壓抑,半晌,他若無其事的將手收回,“沒事就好。”

    他依舊笑著,融藹的就仿佛方才的壓迫,感根本沒有存在過。

    “今日真的多虧了小叔,不然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辦了。”凝煙誠然的表示謝意。

    葉忱也在想。

    是啊,該怎么辦呢,她是他侄兒的妻子。

    “夫人。”馬車外傳來寶杏不確定的聲音,“你可在里頭。”

    一聲夫人,讓葉忱眸光淡了幾分。

    聽到寶杏終于來了,凝煙立刻道:“我在。”

    “奴婢已經向公主請辭,郎君也囑咐奴婢先陪夫人回府,他稍后就回來。”

    聽到寶杏說起葉南容,凝煙目光變得黯淡,心里一陣陣澀楚,勉強扯了個笑對葉忱道:“耽誤了小叔許久,我就不打擾了。”

    葉忱看著她那雙,因葉南容而或喜或憂的眼睛,沉默了刻,淡聲道:“去罷。”

    凝煙再三道謝后下了馬車,寶杏趕忙上前攙扶住她,“夫人當心。”

    一直等走遠,寶杏才遲疑著問:“夫人怎么在六爺馬車上?”

    腳跟落地,伴隨痛意一同升起的,還有方才腳踝被葉忱握住時的桎梏和緊迫,凝煙心口快跳了一下,一股揉摻著羞恥和不自在的情緒彌漫開。

    她輕輕搖頭,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小心思,簡直是侮辱了小叔的正直和風度。

    她驅散思緒說:“小叔見我傷了腿,走路不便,這才好心將我帶到了他的馬車上。”

    寶杏自然不知道葉忱是怎么將人帶到的馬車上,又發生了什么,只感嘆道:“六爺人真好。”

    凝煙也點頭,小叔確實待她極為好,在這葉府里,除去葉老夫人,便是小叔最關心在意她。

    “不似郎君。”

    寶杏心里腹誹著對葉南容的不滿,按說方才她去請辭,郎君怎么也該陪同一起才是,結果卻讓夫人先行回去,哪有這樣的。

    因為太過氣憤,她一不留心就把心里想的說了出來。

    寶杏趕忙去看凝煙的神情,看她似乎沒有聽見,才松了口氣。

    凝煙垂低的鴉羽遮住了她眼里的酸澀,她同樣輕輕搖頭,讓自己不要去想。

    至于葉南容這邊,他雖放心不下凝煙,可不能扔下受傷的楚若秋不管,于是將她帶到了一處僻靜的涼亭內休息。

    “三哥,表姐。”葉窈從遠處跑來,氣喘吁吁道:“這里也沒有大夫,我只能問人去尋了白布清水,我先給表姐包扎一下,等回府上再找大夫來看過。”

    可她也不會做這些,拿著白布一時不知該怎么弄。

    楚若秋看著心不在焉的葉南容,扯了扯嘴角,虛弱道:“表哥,我不打緊的,一點小傷罷了,你還是先去看看表嫂。”

    她說著卻暗暗將衣袖拉起的更高,好讓整道傷口都暴露出來。

    葉南容收回望向拈花谷出口處的目光,回過頭到楚若秋的傷口,眉頭緊緊折在一起,輕聲斥道:“你傷的那么重,還有心思關心別人。”

    “我只是不想表哥因為我而忽略了表嫂,畢竟表嫂遠嫁到此,除了你沒有誰可以依靠”楚若秋起初還笑著說,到后面笑容就變得落寞,“何況我一個人可以的,本來,我也就是一個人。”

    楚若秋說到最后,再難挽起笑,別過頭目光空洞的望著別處。

    她迎著風,衣衫被吹皺,蒼白的面容不見血色,仿佛隨時會被吹倒,皮開肉綻的手臂上還凝著血,已是一副千瘡百孔的模樣,全靠最后的堅韌在支撐著她。

    眼下他怎么還可能走的了,表妹會變成如今這樣,全是因為他。

    他只能安慰自己,妻子傷的不重,等先確定楚若秋的傷勢無虞,他再回去也不遲。

    葉窈看著楚若秋血淋淋的傷口,良久都不敢下手去碰,扭過頭苦著臉想讓葉南容來,眼睛卻看見了走在涼亭外石徑上的陸云霽。

    她神色染上幾分羞意與不自然,“陸大人。”

    葉南容目光一動,側身看去,在知曉陸云霽和凝煙的淵源后,他就再難做到心無芥蒂,這種從未有過的情緒,讓他感到不妙,卻又不能控制。

    于是厭煩,想要割去。

    陸云霽走進涼亭,掃看了眼一旁的楚若秋,將目光落在葉南容身上,語氣透著疏冷,“葉大人。”

    “陸大人。”葉南容從容回視。

    陸云霽心里擔心凝煙,卻沒有立場也不能去關心,看到葉南容放著妻子不照顧,反在這里顧別人,心里竄起無名火,言辭也不客氣,“葉大人難道不該去看看自己夫人怎么樣了嗎?”

    葉南容清雋的眉眼透出冷冽,他的妻子何需要別人來過問,想到方才兩人的眉目傳情,他神色愈冷。

    “多謝陸大人關心,只是葉某的家事,還無需旁人過問。”

    陸云霽變了臉色,葉南容雖然娶了凝煙,卻根本不在意她,亦不珍惜相待。

    楚若秋適時的煽風點火:“表哥,陸大人說的有理,表嫂肯定也想然你過去的。”

    葉南容譏嘲笑了笑,她會嗎?或許她真正想見的,需要的人是陸云霽罷。

    他從葉窈手里那過帕子,沾了水輕輕替楚若秋擦拭傷口上的血污,溫聲道:“不用擔心,她傷的沒有你嚴重,而且你還是為了救她才受的傷,我怎么能放著你不管。”

    楚若秋無比自責,“可是,表哥。”

    葉南容回了她一個安心的笑,陸云霽冷冷看著二人,“實不相瞞,我與沈凝煙情同兄妹,沈老夫人也曾叮囑我多為照顧,我以為葉三公子出生大家,家風清正,沒想到。”

    葉南容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陸兄也知道情同兄妹,那應該知道,我與表妹是真正的兄妹,不知哪里有問題了。”

    陸云霽被噎了一下。

    “如此,是陸某多事了。”他冷冷說完,拂袖離開。

    葉南容心上的陰云卻不曾反減,陸云霽無法反駁,而這恰恰就說明了他心有不純。

    他猜的沒有錯,

    那他的妻子呢?

    葉忱輕闔眸,背靠在車壁上假寐,馬車外傳來楊秉屹的聲音,“大人,三公子等人也已離開。”

    葉忱睜開眼眸,沈凝煙雖然離開,馬車內的空氣卻她攪得混雜了那股子甜香,絲絲縷縷的糾纏在他身上。

    就和那么多年纏在他心口的痛楚一樣,散不去,催不走。

    如今終于知道,多年來困縛著他,讓他保受折磨的人是誰,可要怎么處理,無疑又是一樁麻煩事。

    她是他侄兒的妻子,他不可能真的一不做二不休。

    那就要繼續接受,她會在一個個沒有征兆的瞬間,侵襲而來,讓他痛到極致,譬如這次,到此刻都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這次是因為扭傷,下次會是什么?

    葉忱掀了掀唇,所以那次在船上,她是被他撞疼了,脆弱不堪的小姑娘,碰一下都能疼哭吧。

    他想到她嫁入葉家那晚,想到那前所未有的撕心的痛,嘴角的弧度淡了下來。

    也正因為她是他侄兒的妻子,他更不可能做什么別的。

    葉忱眼里一片清冷,拿起擱在桌上的佛珠,再次套進手腕,遏制住那脫困的反噬,而后起身,掀簾。

    掃拂而來的清風吹散他身上的氣息,也將他的眉眼吹的更寡涼。

    此時拈花谷里,男子在一起投壺比試,女眷則在旁觀看,嬉笑叫好聲一片,極為熱鬧,方才的意外并沒有留下太多影響。

    只有安陽公主意興闌珊,面對前來搭話的貴女也都淡淡,直到看到一抹高大俊挺的身影,懶垂的眼簾才抬起,眸光更是亮了幾分。

    有人看到葉忱過來,立刻先行禮,“葉大人。”

    今日來的除了王公子弟,還有一部分新科進士,初入翰林,懷揣著滿腔抱負,更對這位身居高位,卻依然澹泊名利,公正嚴明,公平對待天下人的葉太傅,葉閣老欽佩有加。

    然而此刻,葉忱雖然如常帶著笑臉,可周身疏冷的氣場,不怒自威的壓迫感,直接讓人偎而退避三舍。

    有人暗暗恍悟,葉大人儒雅隨和,卻不代表他就是,若不足夠強大,又怎么可能在這盤根錯節,爾虞我詐的官場中,立于高位。

    安陽欣喜起身,施施然走上前,“葉大人來了,快請落座。”

    葉忱才算正眼看過去,略一頷首,“安陽公主。”

    “公主不必麻煩,我與殿下這就要回宮去。”

    安陽還想挽留,葉忱已經略過她朝著趙書翊走去。

    送小太子回宮,葉忱吩咐回府,他身體后仰靠著背墊,抬手扭捏眉心,瞥見案幾下露了抹白,他側目看去,是那方用來蓋在沈凝煙腳背上的帕子,正靜靜躺在那里。

    葉忱平整的目光略微浮動,俯身將帕子拾起,放在掌心端看。

    其實這不過就是用來安沈凝煙的心,薄薄的料子,根本掩不住什么,他感受的到她皮膚的溫度,骨骼的形狀,還有在他掌下的顫抖瑟縮。

    葉忱眼里像點進一團墨,迅速暈開變黑,他收攏掌心,柔軟的帕子在掌中被捏皺。

    *

    凝煙和楚若秋在宴上受傷的事,很快就傳到了葉老夫人耳中,她擰緊眉頭,又急又擔心,“怎么好好的受傷了!嚴不嚴重?”

    方嬤嬤道:“三少夫人扭傷了腳,楚姑娘是為了相扶,這才也被劃傷了。”

    葉老夫人左右放心不下,“快隨我去看看三郎媳婦。”

    “欸。”方嬤嬤上前攙扶。

    門口的丫鬟這是跑進屋來通傳,“老夫人,六爺來了。”

    葉老夫人詫異看向外間,葉忱也在這時走進屋內,見葉老夫人似要出去,“母親這是急著去哪里?”

    葉老夫人憂心忡忡的嘆了口氣,“三郎媳婦受了傷,我不放心去看看。”

    葉忱點頭,“今日拈花谷我也去了,似乎是出了些狀況,好像不止沈凝煙受了傷。”

    方嬤嬤聞言應道:“還有二夫人的侄女。”

    “這樣。”葉忱若有所思,“既然兩人都受了傷,不如就去請住在楊柳胡同的虞太醫來看看。”

    “也好,與其去請郎中,不如就讓虞太醫來看看。”葉老夫人扭頭對方嬤嬤道:“快,讓吳管事趕緊去一趟。”

    葉忱見狀也沒有多留,“既然母親還要趕去巽竹堂,兒子就先走了。”

    葉老夫人看著葉忱的背影,不由心生疑惑,自己這兒子鮮少會無事來此,只是眼下她也顧不上琢磨,趕緊就去了巽竹堂。

    然而一過去她就發現了不對勁,孫媳獨自坐在軟榻上,兩個丫鬟拿了熱水和帕子在給她敷受傷的腳,葉南容不在。

    一同去的宴上,怎么回來就一人了?

    凝煙抱著膝,忍著痛楚讓寶杏給自己熱敷,余光注意到有人進來,抬眸一看是葉老夫人,著急忙慌就要坐起身請安。

    “祖母。”

    “別動別動,坐著。”葉老夫人一邊招著手讓她別動,一邊快走上前。

    凝煙對寶杏道:“還不快去給老夫人拿凳子。”

    寶杏趕忙搬來凳子,葉老夫人也顧不上坐下,先查看起她的傷勢,看到她腳踝處高高腫起,心疼的直皺眉,“怎么傷的那么重,疼壞了吧?”

    凝煙乖巧的搖頭,“不疼的,祖母。”

    她不想讓老夫人擔心,而且比起小叔幫她正骨前,現在疼痛確實已將減輕不少。

    “哪能不疼。”葉老夫人想起詢問葉南容,“三郎呢?他沒陪你回來。”

    凝煙垂下眼,輕輕嗯了聲。

    寶杏沒忍住道:“郎君只顧送表姑娘,早把夫人忘了。”

    “不可胡說。”凝煙皺眉呵斥她。

    寶杏這才把嘴閉緊,她實在是替夫人委屈。

    凝煙又對老夫人解釋說:“表妹是為了拉住我,手臂才會被樹枝割破皮,見了血,傷勢比我嚴重,夫君這才先去照看的她。”

    葉老夫人只聽寶杏的話就已經沉了臉,雖然凝煙解釋了緣由,但這也不是放著自己妻子不管,先去管旁人的理由,何況那還是個居心不良的人!

    她當即吩咐下人:“去,把三郎給我請回來。”

    “祖母。”凝煙想要阻攔,她知道夫君極為在意表妹,疼愛之意不亞于親妹妹,“本就是我連累了表妹,我若不是行走不便,親自去看也是應該的。”

    “夫君想必也等大夫看過,確認無虞了,才放心走。”

    葉老夫人見凝煙分明是還不知道這其中的陰私,可她也不可能說出這些,來讓她對葉南容有隔閡,畢竟那是自己的孫兒,她總歸有私心的。

    葉老夫人心疼又慈愛的看著凝煙,“你這孩子,就是太知道替人著想。”

    凝煙低頭抿笑不語,她也想可以任性妄為,不委屈自己來討好任何人,只是她已經習慣了這樣,似乎也只能這樣。

    吳管事很快請了虞太醫過來,虞太醫為凝煙仔細查看過傷勢,又把了脈,安撫說道:“老夫人請放心,三少夫人挫傷了踝骨,但好在沒有錯位,臥床修養些時日就能康復。”

    葉老夫人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凝煙眸中滑過異樣,其實骨頭是錯了位的,是因為小叔先幫她揉按正骨,腳踝處驀然發燙,就如被那雙溫燙的大掌握在掌中……她眼皮顫了顫,有些慌亂的用掌心輕輕按住,抿住唇不說話。

    “不過。”虞太醫又道。

    “不過什么?”葉老夫人忙問。

    虞太醫示意她寬心,“不過是三少夫人略有些氣血失調。”

    “女子氣血是根本。”葉老夫人正了容色說:“這可馬虎不得。”

    虞太醫頷首,“是需好好調理。”

    “好在今日虞太醫來了,得多多勞煩你了。”

    虞太醫朝葉老夫人擺擺手,“我先去開方子,讓人熬了趁熱讓三少夫人服下。”

    凝煙感激的謝過:“有勞虞太醫。”

    虞太醫離開后,葉老夫人又坐了一會兒,叮囑凝煙好好休息,才起身離開。

    一出巽竹堂,她就沉下了臉,對方嬤嬤道:“去把三郎給我找來。”

    方才是因為當著凝煙的面,她怕露了端倪,這才沒有堅持,可不代表她要放任。

    葉老夫人離開后,凝煙也徹底沒了精氣神,闔眸靠在軟榻上,正想小憩一會兒,虞太醫去而復返,說是落了搭脈枕來尋。

    凝煙左右看看也不見蹤跡,就讓寶杏寶荔幫著一同尋,虞太醫抬手制止,“搭脈枕是小事,只是方才有件事沒來的及叮囑夫人。”

    凝煙微笑問:“還勞虞太醫又跑一趟,不知是什么事?”

    虞太醫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看寶杏寶荔兩人,神色略顯出猶豫。

    凝煙見虞太醫欲言又止,不由得凝重了心,微挺直腰身說:“虞太醫但說無妨,她們是我體己的人。”

    虞太醫這才頷首,緩緩開口,“方才老夫替夫人把脈,探得夫人脈象玄、澀,可是幼時體弱,服藥多時?”

    看到凝煙點頭,虞太醫嘆了聲,又說:“夫人是兒時落下的病根,導致氣血不足腎陽衰虛。”

    寶杏和寶荔聽到這里臉色都變得緊張起來,寶杏插話問:“這又會如何?”

    凝煙雙手緊握,虞太醫方才沒有嚴明,特意等老夫人離開才尋借口來說,必然不會是簡單的事。

    虞太醫神色復雜的看向凝煙,眼里流露出些許不忍,最終無奈嘆氣道:“恕老夫直言,以夫人現在的身體狀況,很難受孕。”

    虞太醫的話猶如一記悶雷砸向凝煙,她整個人定住,只覺得頭暈目眩,腦子里一片空白,久久不能回神。

    寶杏和寶荔急的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攥著拳頭迭聲相求,“還請太醫想想辦法,一定要想想辦法啊!”

    凝煙極慢的眨了一下眼,僵硬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腹,呼吸悶堵在喉嚨,怎么會這樣,夫君本就已經不喜她,若還不能有孕,她不敢想象自己要如何在葉家立足。

    “莫急。”

    虞太醫出言安慰,看著慌急失態的主仆三人,更是皺緊眉頭,隱隱有些愧疚浮現在眼里,他對凝煙道:“只要調理得法,不是什么麻煩的病癥。”

    凝煙抬起眼眸,“虞太醫有辦法?”

    看到虞太醫點頭,她幾乎快要絕望的心,才得以跳動起來。

    “只是需要花功夫和時間來調理,而且。”虞太醫頓了頓,才接著道:“而且有一處關鍵,就是在此期間,夫人與三公子,切不可再有同房。”

    ……

    同樣得到消息的顧氏,沒有同葉老夫人一樣去巽竹堂,而是趕緊去看了自己的侄女。

    葉窈也因為不放心,一直陪著楚若秋到了松溪院

    葉南容雖然幾番告誡自己,無謂去想凝煙,她也未必就需要自己來想,可看著被葉窈和母親一起圍著噓長問短的楚若秋,他又不禁思緒游走,惦著她此刻是否只有一人。

    顧氏心疼自己侄女,把錯都怪到了凝煙頭上,“自己不知道當心,莽莽撞撞,還連累了你。”

    葉南容聽著顧氏的埋怨,不由開口,“母親別這么說,宴上人多,凝煙或許也是被人推撞了。”

    葉窈本來沒什么,可一聽葉南容這么說,立馬就心虛的厲害,生怕露了是自己推她這件事,不自在的捏了捏手心,故意道:“我見也沒人往她那面擠,就是她自己不小心,沒準。”

    葉窈眼睛轉了轉,“沒準是想讓三哥心疼,故意的呢。”

    葉南容這此沒有反駁,當初她便用過生病的由頭來撩撥,這次也并非沒有可能。

    反而葉窈的話,讓他松了些許心神,若真是故意,應當傷的不重,可她那樣嬌氣的性子,恐怕小痛小癢也捱不住。

    而且算盤落了空,沒有如愿讓他在旁關懷,只怕會鬧會委屈。

    葉南容自己都沒有發現,那一次他覺得厭惡,這回,無所謂的表象下,隱隱的竊喜在滋生。

    想到她跌跤后,可憐無助的喚他,又因他沒有過去,而萬般失落的垂下眼,以及離開時,無依無靠纖弱如柳的背影,葉南容略攏了攏掌心。

    心上生出些想要做什么的沖動,卻沒有離開的理由。

    方嬤嬤在這時候過來,一進內就關切的去查看楚若秋的傷勢,又道:“老夫人知道楚姑娘受傷,特意上我來瞧瞧,看傷得重不重。”

    “只是小傷,怎么好讓老夫人操心。”楚若秋柔聲回話,心下卻亂亂慌亂,上回的事葉老夫人就已經敲打過來,這次讓方嬤嬤過來,恐怕就是覺得她故意裝的嚴重。

    她牽唇微微一笑,“還勞嬤嬤替我謝過老夫人,請老夫人放心。”

    方嬤嬤應對自如,“一會兒虞太醫就該來了,我等太醫看過,確認無虞,才好去向老夫人回話。”

    楚若秋心里咯噔了一下,若太醫看出她其實傷的不重,豈不就是她小題大做。

    方嬤嬤看了她一眼,對葉南容道:“倒是老夫人有事要見三郎,讓三郎過去一趟。”

    葉南容得知一會兒虞太醫就會來,加上那么多人都在,便也放下心,頷首道:“我這就過去。”

    他去到葉老夫人院中,一進屋,就聽祖母不悅的聲音砸來,“自己媳婦受了傷,你不去陪著,人到哪里去了?”

    葉南容來時便猜到祖母要對自己說什么,平和回話:“孫兒稍后便回巽竹堂去看凝煙。”

    葉南容回話的如此爽快,反而讓葉老夫人噎了話,打從得知自己早已訂下親事那一日起,她這孫兒就始終抗拒反感,為此更是沒少與她頂撞,本以為這次又會有諸多理由搪塞……

    葉老夫人默了默,冷哼道:“你早該陪著,而不是在楚家丫頭那里,到底誰是你的妻子,你心里不清楚。”

    葉老夫人的話讓葉南容皺起眉,“祖母,表妹也是因為保護凝煙才讓自己受的傷,我怎么能不管用她。”

    葉老夫人聽他一開口,便極力維護楚若秋,頓時面露不悅,那楚家丫頭的心思可不簡單,這次受傷的事,她覺得不會那么簡單。

    偏偏自己這個孫兒最是容易心軟,楚若秋就吃準了他這點,自己若再說什么,他只怕越會覺得是她在針對,回頭反而遷怒到凝煙身上,覺得是凝煙連累了楚若秋。

    反正已經請了虞太醫看,到底那丫頭的傷勢如何,立刻就能知曉。

    葉老夫人思量過后,改了口吻道:“你也不必那么擔心,虞太醫定會好好為她查看傷勢。”

    葉南容點頭。

    葉老夫人便也沒有再留她,催他快回去陪凝煙。

    而此刻巽竹堂里,主仆三人心情都沉重低落,連最是沉穩的寶荔都紅著眼說不出話。

    凝煙心里更是像被壓了快巨石似的喘不上氣,她強撐著笑意打趣愁眉喪氣的兩人,“怎么了這是,虞太醫不是說了,只要調理些時日便能無恙。”

    寶杏悶著聲音,“可奴婢心疼姑娘。”

    她情急之下,更是忘了要稱夫人,憤慨道:“怎么老天爺么不開眼,要姑娘受那么多的罪。”

    “噓。”凝煙拉住她,手指貼在唇上,讓她不可聲張,“這件事,你們萬不可讓人發現端倪,可知道?”

    “奴婢明白。”

    寶杏寶荔異口同聲,不孕事大,若是讓人知曉,凝煙在府上的處境只怕就要難了,今日也多虧了虞太醫心善,沒有當著葉老夫人的面將事情說出來。

    “只是這不能同房。”寶荔猶豫的看著凝煙,這才是最不好辦的一點。

    “我就說腿傷不便同睡,反正。”

    反正……葉南容恐怕本來也不愿意,凝煙咬住唇,無力的笑笑。

    喉嚨里澀澀的發苦,她想起白天陸云霽給自己的糖,趕緊拿出來,“這可是陸二哥哥從江寧給我們帶來的,永水巷口阿婆做的飴糖。”

    她說著往自己和寶杏寶荔嘴里各放了一粒。

    甜味承載了苦澀,凝煙率先抿了個笑,“是不是好吃?”

    寶杏寶荔也跟著笑起來,“好吃。”

    寶荔耳朵尖,聽到屋外有腳步聲,走出去查看,迎面遇上跨進門檻的葉南容,低身行禮,“郎君回來了。”

    葉南容往里間走去,口中問:“夫人怎么樣了?”

    寶荔跟在后頭回話,“虞太醫剛來看過,說是骨頭挫傷嚴重,再崴的厲害些,骨頭沒準就折了,需得好好養著才行。”

    她故意說得嚴重了些,一來是為了方便凝煙之后提出分睡,二來也是真的替凝煙委屈。

    而寶杏就直接的多,看到葉南容進來,不滿都寫在臉上,沒好氣的屈了屈了膝就算行過禮了,連郎君都沒喚。

    葉南容也沒有責怪,反而在意寶荔說的,再嚴重一些,骨頭就要折了。

    他以為只是輕微扭傷,竟沒想到會這么嚴重。

    腳步不自覺加快,來到凝煙身前。

    “夫君。”凝煙說完兩個字,就再難說什么。

    好像一直以來的熱情,勇敢,都被今日接連發生的事情所磋磨了去。

    葉南容攫著她憔悴的臉龐,今早出門時,她還是美麗的如花初綻,現在花瓣卻懨懨蔫下,也不對他綣柔的笑了。

    一股強烈的落差讓葉南容心上極為窒悶。

    他摒去這陌生的情緒,掀了衣擺坐下,“讓我看看傷勢。”

    凝煙沒有動,任他一點點拉起裙擺,露出高高腫起,已經發青紫的腳踝,印在妻子極為白皙嬌嫩的肌膚上,愈顯的觸目驚心。

    葉南容瞳孔縮了縮,抿著唇將手掌輕輕撫上去,凝煙吃痛輕聲抽氣,呼吸都顫抖了。

    葉南容唇線抿的更緊,“怎么也不知道小心一點。”

    輕斥的話讓凝煙愈發委屈,“我也不知怎么就摔了一跤,只覺得是有人撞了上來。”

    葉南容抬起目光,當時只有楚若秋在她身旁,她難不成想說是楚若秋撞她?

    神色不由得沉了沉,然后看到她被眼漬沾的發紅的眼尾,還有掌心下高腫的腳踝,他又責怪不起來,第一次違背原則沒有追問。

    沉默了幾許道:“下次不要這樣了。”

    凝煙懵懵的,沒聽懂什么意思,也顧不得深想,此刻更重要的是虞太醫的囑咐。

    她藏在袖下的手反復握緊又松開,措辭盤桓在唇邊,難以說出口,終于在長久的掙扎之后,才吞吞吐吐的開口,“虞太醫說我的腳傷需要靜養,平日起身走動什么的也不方便。”

    因為口中還含著未化完的糖粒,她聲音愈發含糊,“怕擾到夫君,我想,暫睡到偏房。”

    葉南容目光隨著她落下的話,倏忽一沉,緊緊攫著她那雙垂低著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相信妻子會提出分房的事,是因為與他置氣?

    直到透過凝煙開開合合的唇瓣,看到那粒被抿在唇舌尖的糖粒,他眼里透出冷意,恐怕是因為陸云霽罷。

    這樣就說的通了,因為今日見到了陸云霽,勾起了過往的回憶,所以看他的目光變了,也不愿與他同房。

    葉南容心里說不出的煩躁,不過是被他強壓了下去,他的傲氣不允許他深挖緣由。

    本來,他不過就是為了祖父的遺愿才娶她,她原本就不是他想要的妻子,眼下倒好,他也無需再配合著與她同床共枕。

    “就依你所言。”葉南容收回還放在凝煙腳背上的手,拂袖起身。

    “你不方便走動,我睡別處。”說罷,頭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葉南容從過來,到離開也不過片刻,短到屋內都不足以留下他的氣息。

    凝煙縮起膝頭,果然他不在意。

    ……

    合安院里,葉老夫人靠在羅漢床上昏昏欲睡,感覺到有人扶起自己,疲憊的睜開眼眸。

    “回來了。”

    方嬤嬤點頭,“老夫人怎么不去里間歇息?我扶你過去。”

    葉老夫人擺擺手,“怎么樣了?”

    方嬤嬤皺起眉頭說:“我瞧著就是血被抹開了,所以看起來嚇人了些,可虞太醫說,她那傷口看似不深,但因為是教斷枝劃得,破口不規整,好起來麻煩,沒準還會留下疤痕。”

    聞言葉老夫人神色驚訝,“真那么嚴重?”

    方嬤嬤點頭,“虞太醫醫術了得,他說的應當錯不了。”

    “就算是如此,這心思深的丫頭留府里,我總歸不放心。”

    見葉老夫人凝眉愁思,方嬤嬤道:“今兒也不早了,老夫人還是先歇下,等明日再說也不遲。”

    葉老夫人揉了揉額頭,“走吧,扶我去休息。”

    ……

    楊秉屹回到汲雪居,推門走進正屋,朝映在玉屏上身形道:“大人,虞太醫已經回去了。”

    玉屏后,葉忱閉目靠在浴桶里假寐,片刻啟唇說:“退下罷。”

    “是。”

    楊秉屹拱了拱手,退出屋子,身形筆直的站在廊下,他抬眼看向天邊沉沉的月色,他回來時,各處院落都安靜了下來,就是這院里的人,只怕都各懷著心思。

    葉忱睜開眼,低眸前向自己心口那道,自生來就有的印記。

    蜿蜒丑陋,似被銳物割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欠了沈凝煙什么,以至于要用一道疤,一生的牽扯來償還。

    甚至于無法想象,究竟要是怎樣的悔痛,才會讓前世的他,留下這樣的執念。

    他不是連面對自己心境都不敢的人,他承認對沈凝煙有惻隱,有憐惜,但他更清楚自己不會真的對她做什么。

    因為這點惻隱,不值得他去花再多心思,甚至為此去處理一些,可以預見的,可笑而無謂的麻煩。

    所以究竟是因為什么,讓前世的他,放任自己走到那樣一個結果。

    葉忱唇角牽出冷弧,自己難道就要這樣不明不白的受她羈掛?

    也罷,不過就是要他償還,即便沒有這份糾葛,對于可憐兮兮的小姑娘,他也愿意給予憐愛,但不能她在別個那里受的痛楚,也要他來體會。

    現在他不過是更有理由和必要,來解開這段錯情,避免小姑娘被不值得的人或事物所傷害,倒時哭哭啼啼的還讓他不好過。

    葉忱盯著心口的印記,目光越來越深,隨著跳動的火光忽明忽暗,陰晦難辨。

    或許不知道緣由,反而是好,現在他可以只是償還照顧。

    但,

    千萬別讓他知道,他們發生過什么。

    一定不要讓他知道,才好。

    第23章

    這一夜,可以說是誰都沒有睡好,天才蒙蒙亮,凝煙就睜開了眼睛,因為腳傷的緣故,不用去向公婆請安,她也就貪懶不愿意起,靜靜躺在床上出神。

    她忽然感覺,這竟是她嫁入葉家后,最輕松的一日,不用時時刻刻維持好兒媳,好妻子的儀態,唯恐行差踏錯,所有心思都用來想著,怎么伺候婆母,怎么能討夫君歡心。

    她用臉頰蹭了蹭枕頭,以逃避的姿態,把大半張臉埋到被褥里。

    玉竹和玉書看著時辰,端了水到東廂房,沒曾想葉南容已經起身了,兩人欠了欠腰,趕忙上去伺候。

    “郎君今日起的真早。”玉竹端著清水過去。

    葉南容沒說話,擰了帕子蓋到臉上,溫涼的濕意讓他頭腦清醒許多,他不是第一次與妻子分榻而睡,可昨晚他竟沒緣由的,輾轉難眠了一夜。

    “夫人可起了?”葉南容問。

    “還不曾呢。”

    她倒是好睡,葉南容冷笑著將帕子丟回盆里,他不在恐怕正合了她的心,不用日日與他虛以為蛇。

    玉書見玉竹嘴皮子一動,一準沒什么好話,搶先道:“夫人受了傷,也是該好好休息。”

    玉竹暗瞪了她一眼,玉書低頭避開,她只是覺得夫人也挺可憐,而且夫人確實代她們都寬和。

    葉南容目光動了動,透過窗子往正屋看去,玉竹見狀又道:“對了,奴婢清早遇見凌琴,聽她說昨夜表姑娘因為傷口痛,一夜都沒睡。”

    “虞太醫不是去看過?”葉南容問。

    “是看過。”玉竹添油加醋道:“可虞太醫說,表姑娘這傷口傷的不得法,很難才能愈合,沒準還要留下疤呢。”

    葉南容沉靜的眉眼頓變眉頭輕鎖,玉竹又道:“凌琴托奴婢來與郎君說一聲,若得空可否去看看表姑娘。”

    葉南容沉聲道:“我這就去。”

    走出屋子,看著門窗依舊緊閉的正屋,他本想叮囑丫鬟照顧好凝煙,可或許,她根本不需要他的關懷。

    葉南容眼底閃過一絲說不出是黯淡,還是嘲諷的情緒,頭也不回的離開。

    凝煙將放空思緒后,竟然一覺就睡到了晌午,寶杏寶荔進來伺候,后頭還跟著個面生的丫鬟。

    寶荔對凝煙解釋說:“夫人受了傷,老夫人怕照顧不周到,所以特意讓二夫人又撥了丫鬟過來。”

    “奴婢丹楓見過夫人。”

    丹楓五官平和并不突出,但個子高挑,談吐不卑不亢,給人一種沉穩的感覺。

    凝煙朝她笑笑,“一會兒就讓寶荔帶著你在院子里熟悉熟悉。”

    “是。”丹楓應了聲,后退走出屋子。

    凝煙眼里則多了幾分思量,低聲叮囑寶杏寶荔,“你們回頭熬藥時,不僅不能讓玉書玉竹發現,也要避著丹楓。”

    兩人齊齊點頭,“奴婢省得。”

    凝煙又讓寶荔從自己嫁妝里拿了兩件祖母給她補品,讓拿去松溪院給楚若秋。

    寶杏在旁邊不舍得,夫人沒少苛著她家姑娘的嫁妝,好些都是老夫人貼給的。

    凝煙笑著寬慰她道:“表妹是因為我受的傷,我行走不便不能去看,禮總要送去。”

    早晨的貪懶,是她難得的松懈,起身后,她依然要把一切都做好,更何況,她本來也擔心楚若秋的傷勢,心中更是內疚。

    凝煙催促道:“快去。”

    寶荔拿上東西說:“奴婢這就送去。”

    *

    又養了三四日,凝煙的腳才算是勉強能下地了,只是走起來還是會疼,寶杏和寶荔擔心萬一又扭了,不敢讓她走動,丹楓卻說:“適當活動對夫人的傷恢復有意,奴婢覺得還是走走為好。”

    凝煙覺得她說的有理,而且這些天她確實在床上躺的渾身疲軟無力,是需要動一動,于是讓丹楓扶著自己在院中走動。

    丹楓高挑,力氣也比旁人大,能將凝煙扶的很穩。

    走了兩圈,丹楓扶了她坐下。

    就聽原本靠在月門下和門房說笑的寶杏忽然氣惱說了聲,“你怎么不早說。”而后折轉身快跑進了院子。

    凝煙疑惑不解的看她,“怎么了?”

    寶杏動了動唇,“陸公子來府上了。”

    前院花廳。

    葉老夫人坐在正中央的位置,旁邊是顧氏,以及得到消息,匆匆趕來的葉窈。

    葉老夫人笑呵呵的望向陸云霽,“陸公子說,是代親家老太太來的?”

    陸云霽站起身拱手做了一禮,“回老夫人,正是。”

    他從容笑說:“晚輩同沈妹妹乃是自幼相識,情同兄妹,進京前,沈老夫人特意叮囑晚輩前來拜訪看望,奈何春闈之事一再耽擱,到今日才登門,老夫人千萬莫怪。”

    “怎么會。”葉老夫人笑著擺手。

    “沈老夫人還托晚輩給老夫人帶了些薄禮來。”陸云霽讓隨從把東西送上。

    “哎呦。”葉老夫人連忙道:“沈老太太可太有心了。”

    陸云霽又道:“那日拈花谷晚輩也去了,看到沈妹妹不慎受傷,礙于人雜不便多問,倒不知道現在恢復了沒有,過些時日晚輩便要回鄉禮節,若沈老夫人得知,必定心疼的緊。”

    他端的光明正大,借娘家人的姿態詢問,非但不會有什么不妥,反而令葉家幾人有種被人登門問罪的感覺。

    葉老夫人斂眸朝看了顧氏一眼,顧氏立刻道:“陸大人多慮了,我們一早便請了虞太醫來給凝煙看診,又撥了丫鬟伺候,如今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但你也知道,傷筋動骨一百天。”

    葉老夫人這時也開口,“陸公子只管讓沈老夫人放心,凝煙嫁來葉家,我們自當她是自家姑娘照顧。”

    陸云霽心道未必,那日去拈花谷的葉家人,有哪個陪在凝煙身邊了?

    只是他無法再說更多,再次拱手:“有老夫人這句話,沈老夫人一定能放心。”

    他直起背脊,又說:“對了,晚輩這還有一份東西,是沈老夫人專門為沈妹妹準備的,千叮萬囑要晚輩親自給到。”

    葉老夫人點頭對方嬤嬤說:“去請三少夫人過來。”

    “她的傷。”陸云霽得親眼看過凝煙才能放心,但又怕她走來不便。

    葉老夫人想了想對顧氏道:“你就陪著陸公子一起到花園吧,免得凝煙走太遠。”

    “兒媳知道了。”顧氏起身同陸云霽一起出了花廳。

    葉窈一直到陸云霽離開,終于忍不住垮下臉,口中憤惱嘀咕著,用力跺了跺腳,。

    “什么情同兄妹,呸!”

    葉老夫人沒聽見她說的,只聽到最后那聲啐,皺眉斥責道:“像什么樣子。”

    葉窈不服氣的撅了噘嘴,“祖母根本不了解。”

    “了解什么?”葉老夫人無奈看著她。

    葉窈一時間沒忍住,脫口道:“陸云霽曾經向沈凝煙提過親,是因為她與大哥的婚事在前,所以才做了罷。”

    “還情同兄妹,誰信。”陸云霽分明滿心惦記著沈凝煙。

    她還想說話,見葉老夫人沉了臉色,才猛然反應過來自己說漏嘴了。

    葉老夫人雖然感到驚訝,但讓她更關心的是,葉窈一個深閨女眷,從哪聽來的這事,“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祖母……”葉窈吞吞吐吐。

    葉老夫人厲聲道:“還不說。”

    “我,我。”葉窈自然不敢將楚若秋說出來,可葉老夫人何其精明,一想她跟誰關系最好,立刻就想到了,冷聲問:“是不是楚若秋。”

    葉窈臉色微變,葉老夫人哼笑:“果然是她。”

    她原本還因為她的傷勢改觀幾分,沒想到竟在背后唆擺自己孫女來當出頭羊。

    “亂嚼舌根,背后議人,我葉家可是不敢再留她。”

    葉窈急道:“這事怎么能怪表姐,分明那是沈凝煙有問題,祖母不公平。”

    葉老夫人見她這樣頂撞,一時氣的臉上通紅。

    “住口。”

    低沉嚴肅的聲音自花廳外傳來,兩人同時回身看去,就見葉忱面無表情的走進來,聲音沉涼的問:“這就是你做晚輩的規矩,胡亂議論,頂撞祖母,直呼嫂嫂名字?”

    葉窈頓時沒了方才的氣焰,縮著脖子訥訥道:“六叔。”

    就算是在父母面前她也敢鬧脾氣,因為她知道父母會寵著她,祖母也不舍得真的責罰她,唯獨面對六叔她是怎么也不敢的,六叔看起來溫和,其實根本就不會真的在意誰,親近誰。

    “我在問你話。”

    葉窈頭埋的更低,“我知道錯了。”

    六叔的目光讓她大氣都不敢喘。

    葉忱看著她,“方才的事不可再提,不過子虛烏有罷了,亂傳不僅有損你嫂嫂名聲,也有損葉家名聲,不可宣揚半分,記住了?”

    葉窈點頭如搗蒜。

    終于,知道感覺到六叔看自己的他將視線移開,葉窈緊繃的神經才放松下一些,心里依舊忐忑。

    “方才的事不可再提,不過子虛烏有罷了,亂傳不僅有損你嫂嫂名聲,也有損葉家名聲,不可宣揚半分,記住了?”

    葉窈點頭如搗蒜。

    葉老夫人皺著眉無奈搖頭,“下去吧。”

    葉窈趕緊退了出去。

    “此事你怎么看?”葉老夫人問葉忱。

    她雖然斥責了葉窈,但若真有其事,總歸讓她心里不舒服。

    “一家女百家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即便真的提過親,母親就覺得不妥了?”

    葉忱的問話反讓葉老夫人愣了一下,“提親到確實不打緊,只是這陸云霽今日登門。”

    葉忱笑道:“他是受沈老夫人所托登門,那就說明沈老夫人信任他,他也坦蕩磊落,加之,他還是圣上欽點的狀元郎,母親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葉老夫人若有所思的點頭,“你說得有理。”

    “而且據我所知,沈凝煙對提親一事根本不知情,沈夫人直接就拒絕了,連考慮都不曾有。”

    葉忱的話讓葉老夫人徹底放了心,只一切緣由都怪罪到了楚若秋身上,“那楚家女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葉忱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母親打算如何。”

    葉老夫人冷冷說:“自然是將她送回楚家。”

    再讓她待下去,不知要將孫兒迷惑成什么樣。

    “她怎么說也是因為葉家受的傷,現在傷勢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日益嚴重,這個時候把人送走,只怕葉家要落個不好的名聲。”葉忱逐條與葉老夫人分析,“況且母親若這么做了,二嫂必然心有介懷,還有葉南容,他的性格你知道,或許還會遷怒到沈凝煙頭上。”

    葉老夫人擔心的就是這點,他對楚若秋過于關心在意,那又是個會做戲的,自己若是態度強硬將人送走,他只會覺得是在欺負楚若秋,遷怒凝煙也不是沒有可能。

    “那你認為……”葉老夫人看向自己兒子。

    葉忱抬起眼簾,波瀾不興道:“母親只裝不知,我讓人盯著就是了,若再不知好歹,送走也不遲。”

    “那就按你說的罷。”葉老夫人說著又忍不住嘆了聲起。

    葉忱勸慰了幾句,起身離開。

    等在花廳外的楊秉屹提步緊跟上,他耳力佳,對于方才葉老夫人和葉忱說的話自然聽見了。

    大人早前就召回了去楚家送話的人,現在又勸老夫人留下楚若秋,還有其他種種……他若再覺不出苗頭,就真的是蠢了。

    大人是想順水推舟。

    “三公子回來了么?”

    聽到問話,楊秉屹回道:“高緯已經去請三公子,應該快到了。”

    葉忱又問:“陸云霽和沈凝煙在花園?”

    “是。”

    “那就讓三公子來藏書閣見我。”

    楊秉屹眼角驀的跳了跳,去藏書閣,繞不開要往花園走。

    *

    陸云霽和顧氏坐在水榭內等凝煙過來,終于看到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見她因為腳傷未愈而走得十分緩慢,陸云霽迫不及待想過去,奈何他只能克制著,一直到人走進水榭,才站起身相迎。

    “母親。”凝煙上前朝顧氏微微欠過身,才朝陸云霽道:“陸二哥哥。”

    “沈妹妹。”陸云霽關切問:“你腳上的傷如何了?”

    “已經好多了。”

    陸云霽這才放心點點頭。

    顧氏笑道:“坐下說罷。”

    她對凝煙道:“陸大人是受你祖母所托,特意過來看望你,怕你過的不好呢。”

    顧氏話里暗藏不悅,任誰被一個小輩上們來質問,都高興不起來。

    凝煙低聲解釋,“祖母年歲大了,所以放心不下我。”

    她說著看向陸云霽,眼里噙了詢問,祖母囑咐來葉家拜訪,為何他早前沒有對她說起過,這讓她感到奇怪。

    陸云霽自然是有私心,私心是,他不舍得那么快用完可以見她的借口。

    而凝煙眼里不解,讓他知道,這是他的一廂情愿,她確如他所說,只將他當兄長。

    “老夫人很惦記你,讓我帶了她親手為你做的衣裳來。”陸云霽將一個用包裹仔細的不包遞給凝煙。

    聽說是祖母親手縫的,凝煙趕忙雙手接過,緊緊抱在臂彎里,啞著嗓子說:“祖母年歲那么大了,身體也不好,怎么還操勞給我做衣裳。”

    “這全是老夫人對你的思念。”陸云霽溫聲道。

    凝煙用力點頭,鼻子酸的厲害。

    陸云霽不舍的看著她泛紅的眼睛,“過些時日我就要啟程回江寧,你有什么想對老夫人說的,我幫你帶去。”

    她是遠嫁,連回門的機會都沒有,今生不知還能不能見祖母一面,凝煙攥著懷里的布包,用力彎出笑容,“你幫我告訴祖母,我一切都好,很好,讓他不要擔心。”

    顧氏聽罷才算滿意點點頭,沈家無懼,但葉家不能落個苛待媳婦的惡名。

    陸云霽只覺得心都疼了,卻也笑著點頭,“我知道了。”

    東西給了,該說的話也說了,他沒有理由再留下去,朝顧氏作了個揖,“晚輩告辭。”

    顧氏點頭,“陸大人慢走。”又側身對方嬤嬤道:“你送送陸大人。”

    凝煙也朝寶荔道:“你也去送送。”

    葉南容從府外回來,便一路朝著藏書閣去,他走得很快,卻驀的停住步子,瞇眸朝旁看去,隔著重重樹影,看到一個不速之客。

    溫潤的眉眼冷了下來,目光變得鋒利,陸云霽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身后是凝煙身旁的丫鬟,那就說明妻子和他見過面了,無名的煩躁沖在心房,如此惦念么,竟要來府上看望!

    陸云霽幾人沿著石徑很快走近,方嬤嬤和寶荔欠身道:“郎君。”

    陸云霽停下來看著他,葉南容冷冷回視,“不知陸大人怎么在此?”

    陸云霽同樣看他不順眼,維持著面上的客氣道:“我受沈老夫人所托,特來貴府拜訪。”

    “是么?”葉南容似笑非笑。

    恐怕真正目的不是那么簡單罷。

    “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陸云霽拱了拱手,“告辭。”

    葉南容站在原地,側身背著光,清雋雅致的輪廓被陰影攏的壓抑沉悶。

    *

    凝煙回到巽竹堂后,就將祖母給自己做的衣裳翻來覆去的看,仔細摸過每一個陣腳,想到祖母對自己的牽掛,心里淌過一陣陣的暖意。才

    寶荔從屋外進來說:“夫人,郎君回來了。”

    說完又語氣黯下來,“不過郎君說,今日不來正屋用膳了。”

    凝煙大抵是習慣了失落,只靜靜地應了聲。

    若是祖母知曉她在葉家過得并不好,必然會狠狠心疼,她用力捏緊手中的衣裳,便是為了讓祖母安心,她也要堅強起來。

    只是她那些女兒家的憧憬期盼,在一次次的冷待下,被消磨的幾乎不剩,她如今不再盼望夫君能喜歡自己,她只想等身子調養好,有一個孩子,那么也就夠了。

    凝煙打起精神,仰起臉對寶荔道:“那你就準備一些夫君愛吃的糕點,送到他屋里去。”

    “奴婢這就去。”

    寶荔趕緊就去后廚準備,丹楓也跟著一同去幫忙。

    寶荔手腳麻利的做了幾道糕點,丹楓一邊打著下手,望了望天色,笑道:“你先去休息一會兒吧,剩下我來就是。”

    寶荔笑笑拒絕,“不要緊,放上鍋蒸就好了。”

    “那我來看著火,等做好就給郎君送去。”丹楓又道:“可你不是還要給夫人去熬藥?”

    寶荔這才點頭,“那我先去熬藥,這里就辛苦你看著。”

    丹楓笑著催她快去,轉過身將包好的糕點放到鍋上。

    不多時,玉竹也進來準備晚上的菜肴,見丹楓忙碌著,靠過去問,“做了什么吃的?。”

    丹楓看了眼來人,直起身笑道:“是夫人交代給郎君準備的糕點。”

    玉竹哼笑著哦了聲。

    丹楓忽然皺緊眉頭,漲紅著臉捂住肚子,不好意思道:“我有些不舒服,玉竹姐姐能不能幫我送到郎君房中。”

    玉竹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點頭,“行,就交給我吧。”

    “只是玉竹姐姐能不能替我保密,我怕夫人回頭怪罪。”丹楓憂心忡忡。

    “你只管放心。”玉竹滿口答應。

    丹楓感激不已,等走出后廚,臉上的表情就收了起來,她回頭淡淡看了眼玉竹,轉身離開。

    玉竹拿上糕點就去了東廂房。

    葉南容坐在書桌后練字,一頁頁的紙鋪了滿桌,已經不知寫了有多少。

    玉竹心里泛著嘀咕,端著糕點走過去,“奴婢拿了些糕點來,郎君先吃一些,休息一會兒吧。”

    她顧意不說是凝煙讓送的糕點,而且她這話也沒什么錯處,這糕點確實是她拿來的,可沒說是她做的,但郎君會怎么以為,她就不知道了。

    葉南容冷冷淡別開頭,“拿走。”

    在看到糕點的一刻,他心里竟然冒出些莫名的期待。

    漆黑的眼里浮現出譏誚,早就知道了她不是真的在意,以前還會假裝一下,再提出與他分睡之后,怕是也不愿意裝了。

    玉竹暗笑著說了聲是,將糕點原模原樣的拿了出去。

    丹楓等在外頭,一見她出來就問,“郎君可吃了?”

    玉竹把東西往她手里一放,輕飄飄道:“郎君說不吃,我也沒辦法。”

    凝煙放下藥碗,嘴里還彌漫著苦味,就看到端著糕點,垂頭喪氣走進來的丹楓。

    苦澀的藥味沿著喉嚨一下就漫到了心里。

    “夫人,郎君說不吃。”丹楓沮喪道。

    “沒關系。”凝煙輕輕一笑,“他不吃,我們自己吃就是了。”

    *

    又經過幾日,凝煙的腳傷已經好的七七八八,卻得知楚若秋的手非但沒見好,反而傷口處反復潰爛,沒有一點愈合的征兆。

    她心里記掛,干脆讓丫鬟陪著自己,親自去松溪院看望。

    凌琴被楚若秋趕到了屋外,屋子里猛然響起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將她嚇了一跳,連剛走進院子的凝煙也嚇到了。

    隱約還能嗚嗚咽咽的哭聲,凝煙緊張的問:“出什么事了?”

    凌琴目光心虛閃動,來回看了看,走上前道:“我們姑娘傷口疼,所以心情不好。”

    凝煙擔心的皺起眉,“我去看看。”

    屋內,楚若秋喘著粗氣,看著被她扔到地上,碎了一個角的玉石,眼里全是憤懣,她手臂無時無刻不在疼著,還要雕這破玩意。

    還有葉窈那個蠢鈍的東西,竟然還在老夫人面前說漏了嘴,哭哭啼啼的來跟她說老夫人要將她送回去,她擔心的幾日都沒有睡好。

    而老夫人又一直沒有動作,她只能日日提心吊膽。

    “篤篤”的叩門聲響起。

    楚若秋冷冷問:“何事。”

    “姑娘,三少夫人來看你了。”

    楚若秋眼神一時間仿佛淬了毒,她深吸了幾口氣,換上一副憔悴落寞的神情。

    “快請進來。”說著已經上前拉開了門,對著屋外的凝煙輕聲道:“表嫂。”

    “我方才聽見你在哭。”凝煙眉心蹙緊,關切的拉起她受傷的手查看,“凌琴說你手上的傷一直不好。”

    她說著將她的衣袖拉起,果然傷口一圈的皮膚又紅又腫,有些地方還化了膿,她緊張的提高聲音:“怎么會這么嚴重?”

    “虞大夫說是損傷至毒邪入侵,才導致潰爛,久久不愈,讓表嫂擔心了。”楚若秋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將一切都責怪到了凝煙身上。

    若不是她,自己哪用受這份苦,如今就算好了,也少不了要留下傷疤!

    凝煙自責也無濟于事,只能寬慰她好好休養,“你心境好了,才能有利于傷口恢復。”

    楚若秋點頭,“讓表嫂看笑話了。”

    凝煙給她擦了擦眼淚,扶她到桌邊坐下,看到那塊被扔到地上的玉石,想起方才的那聲重響,彎腰撿起問:“怎么手傷了還要雕玉。”

    楚若秋愁容難掩,“白先生交代的課業,必須得完成了,只是我傷了手實在沒有力氣,一時拿不住,掉到了地上。”

    凝煙看到玉石摔破了一個角,雖然不是多名貴的料子,但也覺得心疼,而楚若秋的傷也不能用力,該好好休養,她問道:“那能不能讓白先生通融通融。”

    楚若秋搖頭,“白先生要求嚴厲,恐怕是不成。”

    早在她第一日去的時候,白先生就放了話,說這不是用來打發時間消遣的玩意,雕刻過程中受傷更是在所難免,若一點點傷口就堅持不下去,干脆不要開始。

    凝煙又看看楚若秋的傷勢,問:“白先生讓你雕的紋樣可十分難。”

    “好在白先生只要求剔除棉質,讓水頭放出來就行。”

    凝煙想了想說:“那干脆我幫你完成吧。”

    楚若秋懷疑的看著她,“表嫂也會。”

    她記得那日在水榭,六爺問她會不會雕玉,她分明搖頭說不會。

    凝煙赧然笑笑,“若只是把棉質剔除,應當是可以的。”

    楚若秋看她不太確定的樣子,猜她就是知道些皮毛,其實白先生的要求并不嚴苛,只是剔棉是最為繁瑣考驗功夫,若沈凝煙愿意攬這累活,那就讓她去好了。

    她感激道:“若表嫂肯幫忙,那就太好了。”

    凝煙捧著如拳頭大小的玉石回了巽竹堂,其實她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好,自從被父親訓斥過后,她就再沒碰過刻刀,但又躍躍欲試。

    那日小叔讓楚若秋去學雕玉,她心里其實很羨慕。

    一整個午后,凝煙都在房中沒有出來,好像忽然有了事情做,她終于不用陷在一個個沉悶孤寂,看不到頭的日子里。

    她拿著刻刀仔仔細細的在玉石上雕鑿,神色專注認真。

    雕到難處,她皺起眉,手里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尖銳處擦過光滑的玉石,刺破她的指尖。

    “唔。”凝煙痛嗚了一聲,把冒血的手指放進口中,草草吮去血珠,又拿起刻刀。

    一旁的寶杏看不下去了,“夫人歇歇吧。”

    “我不累。”凝煙低低說。

    受傷的手指翹起一些,還在努力。

    寶杏二話不說上去奪了她手里的玉石,背到身后說:“夫人自己看看,一下午,都劃了多少到口子了。”

    玉白的手上赫然留著三四道細小血痕,凝煙自知理虧,眨巴著眼睛望著她。

    丹楓去端來水,“夫人先洗洗手吧。”

    手一浸到水里,之前因為專注而忘記的痛楚,就刺刺拉拉的涌了上來,疼的凝煙一個勁扁嘴。

    汲雪居里。

    楊秉屹聽到嗒的一聲輕響,側目看去,這已經大人第四次擱筆了。

    葉忱干脆把身體靠近椅背里,抬手捏了捏眉心。

    整整一個下午,小姑娘到底又在折騰些什么,還是,又叫誰欺負了。

    葉忱眸光沉了沉,“去把丹楓找來。”

    *

    一連幾日,凝煙都浸心在雕刻玉石上,雖然白先生不要求紋樣,但光是將棉質剔除就已經十分考驗人,至于能否將水頭透出來,就更需要眼力和功夫。

    她只能先專注把第一點做好。

    丹楓見她捧著玉石久久沒有下刀,疑惑道:“夫人可是覺著疲累了?”

    凝煙搖頭,蹙緊眉心翻看著手里的玉石,“有一處我怎么都找不好下刀的位置。”

    丹楓湊過去看,“奴婢也不懂怎么弄。”

    她搖頭說著,試探的看了凝煙一眼,提議道:“不過奴婢聽說六爺擅長這些,夫人不如去請教一二。”

    凝煙眼眸微亮,是啊,她怎么沒想到。

    那日看小叔雕玉的手法精巧,這些對他來說必不在話下。

    可轉眼她又猶豫起來,小叔事物繁忙,自己冒昧前去麻煩會不會不好,而且之前楚若秋想請小叔指點,他也沒有答應。

    糾結幾許,凝煙決定還是自己先試試。

    直到再三因為控制不好力道和下刀手法,導致玉石崩角,凝煙終于不敢再貿然下刀了,她愁凝著眉,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按時辰小叔約莫也該散值回府了……

    她扭身對寶杏道:“隨我去園子走走吧。”

    凝煙心不在焉的在蓮池邊散步,眼睛一直張望著外院的方向,暗想著等一會兒見到小叔,該怎么言簡意賅的向他請教才不會耽誤。

    思忖間,她看到一行人自外院走來,為首的正是葉忱,一身緋色官服穿在他身上多了幾分清肅,緩步間衣擺輕動,眉眼間是一如既往的雅致深遠。

    她往前邁了半步,又頓然停住,跟在葉忱身后的還有葉南容,以及公公葉二爺,和幾個她不認識的官員。

    見如此多人在,凝煙自然不敢打擾,忙挪步將自己掩到垂柳之后。

    葉忱卻已經注意到了她,偏頭睇去目光,在交疊的柳枝后找到了那抹纖裊的身影,小姑娘同樣看著這處,只是目光卻不在他身上,而是錯開他,落在他身后的葉南容身上。

    凝煙怔怔看著葉南容清雋的側臉,心里的悶窒和酸楚一涌而上,這幾日,兩人幾乎沒有交流,疏遠的好像陌生人。

    她全然沒有注意到,另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正一點點蘊起暗色。

    一種稱不上好的情緒在葉忱心口蔓延。

    葉南容這時也看到了遠處的凝煙,心里微微錯愕,她怎么會在此?

    看妻子的樣子,分明是等了許久,他心里不受控制的冒出一個念頭,莫非是在等他,可她不是以休養的借口避著他。

    思忖間,他下意識邁步走了過去,“你怎么在此?”

    凝煙聞言目光快速閃爍一下,雖說自己來向小叔請教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她總不好說自己是專程在這里等葉忱,這太奇怪了。

    她悄悄去看葉忱,不想他也在看她,視線在眾目睽睽之前暗暗交匯,深晦的一眼,讓她心緒莫名跳亂,快速別開視線。

    明明她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卻因這一閃躲變得微妙,加上他們之間本就有許多,只有二人知曉、不能聲張的私隱,凝煙越發不自在起來。

    她胡亂收拾起思緒走上前,朝葉二爺和葉忱福身朝眾人遙行過禮,走到葉南容身邊,仰頭挽起笑看著他輕聲道:“我見天色晚了,所以特意來看看夫君回來沒有。”

    以免惹非議,凝煙還是選擇了更合適的說辭。

    葉南容明知妻子的示好,不過都是不得已,是為了做好葉家的三少夫人罷了,可視線卻還是不受控制的凝上她。

    不過才分房幾日,他竟感覺自己已經許久都沒有看過妻子萬般嬌柔的笑靨,百轉千回的嗓音,也如羽毛,掃的他心口發亂。

    “這位就是三公子的夫人。”開口的是通政官李維。

    葉二爺笑回道:“正是。”

    始終沒有開口的葉忱,將目光從凝煙臉上移開,對葉二爺道:“二哥和三郎先陪同李大人和王大人去前廳罷,我回趟汲雪居便過來。”

    葉南容聽到葉忱的話,才意識道自己的晃神,他竟為這假意的討好動容。

    葉南容神色不太好的將垂在身側的手虛握緊,側過身淡漠對妻子道:“我還有事,你先回去吧。”

    哪怕不是專程來等葉南容,也知道他確實還要事,凝煙還是被他的拒之千里所觸傷,勉強笑了笑,“好。”

    尾音卷著落寞,輕輕落在葉忱心上,楚楚可憐的模樣激起的并非是愛憐,而是無從化解的郁氣。

    “還不回去么?”

    凝煙恍然抬眸,見小叔不知何時竟走到了自己身前。

    葉忱雖然在笑著,眼里卻沒多少笑意。

    他又問:“還要等?”

    若沒有那羈絆,他大可以選擇無視這點情緒的波動,這對他來說沒什么困難的,情欲之事,最為無關痛癢,若他放任自己被其所控,那才叫白活了。

    可現在有了那份羈絆,他開始試圖剖析糾葛,無論是就此抽身或是走向下一步,他都需要理由。

    甚至于,此時此刻,他更傾向后者。

    凝煙低垂著視線,臉上火燒,明明小叔的語氣平和如常,他也不會知道她的處境,她卻感到一陣難堪,搖頭想解釋,“不是的,我。”

    她原想說自己其實是在等他,可若小叔問她為什么前后反口,她又要怎么說。

    “不是等他?”葉忱看著她的眼睛反問。

    是不是撒謊,他分的出來。

    想到小姑娘方才偷偷看自己的那一眼,積在陰云的心頭微霽,他溫和下聲音又說:“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對我說,我在。”

    凝煙立刻抬眼去看他,定定的目光袒露在他眼前,好讀的心思一目了然。

    她心里感動極了,小叔怎么那么好,怎么總能在她灰心喪氣的時候,溫暖著她。

    凝煙小幅度點點頭,又點了一下,沒有了遮遮掩掩,無比信任的將緣由說出來,“我其實是想來向小叔請教如何雕玉,方才不說是怕給小叔添麻煩。”

    說完她立刻又補充道:“若是小叔事忙不方便,也不打緊的。”

    “原來是為此。”葉忱對上她那雙極為乖軟,帶著些小小期盼的眼眸,輕笑起來,“你問總是有空的。”

    清靄的聲線滑過凝煙的耳畔,隱隱包裹在其中的細微寵溺,猶帶著一股暖意,填滿她心口。

    葉忱詢問:“那是有什么問題?”

    凝煙想起自己槽糕的手藝,不禁感到局促,捏了捏手指窘迫輕言,“楚表妹手受了傷,完不成白先生交代的課業,我仗著曾經使過三兩下刻刀,便夸下海口幫她完成,可只是去棉,就已經遇到許多難點。”

    葉忱聽后輕一點頭,“讓我看看你的手。”

    凝煙不明所以卻也聽話的將雙手抬起,手背被葉忱的大掌握住,凝煙睜大眼睛,不等反應,他已經將她的手翻轉,仔細查看她的掌心。

    凝煙咬住唇,忍著想把手抽回的沖動,告訴自己,小叔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葉忱看著躺在掌心里的小手,原本幼嫩如蔥白的手指,眼下布了好些細紅的口子,就像一尊上好的美玉被破壞,不僅讓人嘆惋,更想懲戒將她毀壞的人。

    只是,這是小姑娘自己把自己折騰壞的。

    葉忱輕壓了壓嘴角,“你的手。”

    “可是我的手不適合雕玉?”凝煙不等他說完就急著詢問,焦灼的同時又帶了些許央求。

    似乎及怕他點頭說是。

    葉忱嘆了聲,微笑安撫道:“你的手傷成這樣,還怎么能雕刻好玉器?”

    凝煙立即收攏雙手,將受傷的地方都藏起,鄭重其事的承諾,“我以后會小心的。”

    葉忱將手放下,五指被背后虛攏,緩慢搓捻著掌中殘留的溫軟,“這幾日先將手養好,我再開始教你。”

    凝煙喜出望外,一雙彎成月牙的水眸里閃爍如星,“謝謝小叔。”

    “謝謝大人。”

    一道與凝煙嗓音極為相似,卻更加稚嫩的聲音驀的劃過葉忱腦海,幾乎同時,一張凝滿歡喜的嬌稚臉龐與眼前少女的臉重疊,轉瞬又消散。

    葉忱倏然斂眸,想要抓住卻散的更快。

    他沉下眼簾如漆的眼瞳銳利攫著凝煙,那張一閃而過的臉孔,無疑是她,是更年幼的她。

    可他遍尋思緒,想找到更多關聯,卻什么蹤跡都沒有。

    第24章

    佛堂。

    供案上的長明燈照亮著佛像,也照亮坐在佛前的二人。

    葉忱仍穿著那身官服,泛黃光鋪在他周身,將清肅的緋籠的沉暗,眉眼的溫雅被冷峻覆蓋。

    住持鎖眉思忖,聲音低沉,“施主的意思是,想起一些前世之事?”

    葉忱沒有說話,除了那一閃而過的畫面,他什么都沒有回憶起,但是僅這一個畫面,就足以表明,他和沈凝煙的糾葛絕對在今世軌跡之前。

    她不會喚他大人,而且那張臉帶著稚氣,分明是她比現在還年幼的時候。

    前世的他,相遇她,在葉南容之前。

    燭光晃出葉忱眼里的神色,冰冷犀利,他輕輕展笑,笑意卻半分都化不進眼中,只聽他緩緩開口,“住持可有辦法,讓我記起所有。”

    主持目露難色,“施主早年就嘗試過追憶,但結果你也知道。”

    “那就再試一次。”葉忱不容置喙的說。

    *

    凝煙聽葉忱交代的話,之后幾日都沒在去碰刻刀,仔細養手,又用了他送來的傷藥,傷口很快就好的七七八八。

    她心癢想再試試,拿起刻刀又想起葉忱的話,只能又悻悻放下,捧著玉石左右研究,又拿出自己的玉佩比對著研究。

    只是她的玉佩紋樣簡單,也不是太好的料子,并看不出太多功力,她眼睛一轉想起早前葉忱送自己的古玉,忙去拿了出來。

    凝煙在衣櫥底下找出裝玉的木匣,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年歲,玉身上表面已經泛黃,看起來十分普通,但一拿到手里,古玉的潤澤就顯了出來,觸在肌膚上,似水滑似脂潤。

    當初方拿到時,她生怕磕碰了,都不敢細看就收了起來,這會兒才敢細細品看。

    她坐在窗下迎光辨著上頭的紋樣,因為年歲太久,刻紋已經十分淺淡,擔任能看出雕玉人精湛的手法,每一道紋路都流暢自然,渾然天成。

    凝煙細細看過后,眼里流露出困惑,她竟辨認不出上面的刻的是什么,像是一些沒見過的紋樣,又像是字符。

    “奴婢見過夫人。”

    正思忖,她聽院外傳來丹楓的聲音,抬眼看去,見是婆母顧氏來了,趕緊將玉收到袖中,起身去相迎。

    “母親怎么這時候來了?”凝煙說著,走上去攙扶顧氏進屋。

    顧氏攏著裙在羅漢床上坐下,抬眼上下看過凝煙,才笑說到:“來看看你身子恢復的怎么樣了,藥還在喝著?”

    凝煙心上感到緊張,低聲道:“腳傷已經好的差不多,調身子的藥還在喝,不過只是體虛,沒什么大礙,讓母親擔心了。”

    “我看也是。”顧氏笑著將目光落到一旁,“都有閑心把玩這些了。”

    凝煙跟著看過去,心下一沉,她只收起了古玉,忘了將刻刀和其他收起來。

    她開口解釋,“我只是打發時間。”

    “你如今嫁到葉家,可比不得在閨中。”顧氏打斷她,神色明顯已經變得不滿,“怎么還會有空閑,就是真得空,也因將心思放在自己夫君身上,如今三郎在翰林院述職,事務繁忙,你身為妻子,便該勞心操持著。”

    顧氏的話條條框框,將凝煙規束起來,她眼里的光變黯淡,“母親教訓的是,我以后不碰這些了。”

    “這就對了。”顧氏滿意點頭,又道:“你之前因為腿傷沒有和三郎同睡一屋,現在傷好的差不多,也改伺候起來,早早有了身孕才是。”

    她雖不喜歡凝煙,但子嗣一事總是耽誤不得的。

    凝煙雙手緊握在一起,她就是為了能有身孕才不能與葉南容同房。

    “母親。”她艱難開口。

    “母親。”

    葉南容的聲音蓋過她,插了進來。

    顧氏看向門邊,“你回來了。”

    凝煙回頭看去,葉南容還穿著青色的官服,應該是散值剛回到府上,她愈發不安的將指尖捏緊。

    葉南容看了她一眼,自然也看到了她眼里的抗拒和糾結,他譏誚扯了扯嘴角,移開視線,走到顧氏面前請安,而后道:“母親別怪凝煙,這是我的意思。”

    “你這叫什么話。”顧氏輕斥。

    凝煙也抬頭看向他。

    葉南容繼續道:“如今她還服著藥,兒子聞不得藥味刺鼻,等過段時日再說吧。”

    他不喜歡她,甚至嫌她身上的藥味,凝煙心上說不出的難受,只能安慰自己,這樣也好,這樣,她就有不用為找理由而煩惱。

    凝煙吐了口氣,逼自己釋懷。

    而她的釋懷,在葉南容看來就是解脫,是因為不用與他同房而感到輕松吧。

    他握緊拳頭,心底翻涌著陰翳。

    顧氏離開后,葉南容也直接去了書房,凝煙獨自在屋內,將桌上的刻刀和玉石一樣樣收去,鼻頭酸澀的厲害。

    她努力抿了個笑,婆母說的也沒錯,她已經是人\.婦,不該再碰這些消遣玩樂的東西。

    “夫人。”寶杏從屋外進來,俏覦過她的神色,道:“六爺身旁的護衛來傳話,說夫人若是空閑,可以過去。”

    凝煙吸了吸鼻子,本想讓寶杏去回話說自己不能去了,可覺得無論如何她都該親自去說明比較好。

    于是讓寶杏替自己收拾過妝容,去了汲雪居。

    楊秉屹引著凝煙走到院中,繞過回廊,將她帶到了院后。

    “大人就在前面。”

    凝煙點頭朝他謝過,抬眸朝遠處看去,葉忱正站在池塘邊,聽到動靜朝她看來,微笑道:“來了。”

    凝煙踟躕著走上前,“小叔。”

    “手養好了?”葉辰忱輕抬下頜,目光落在她交握的雙手上。

    凝煙點了下頭,張開口,聲音小的幾乎聽不出,“我來是向小叔告歉。”

    葉忱略蹙起眉,看著她艱難抿動的唇,并沒有催促,耐心等他開口。

    凝煙艱難開口,“我恐怕不能跟小叔學雕玉了。”

    說完這句,她就發不出聲音了,也不敢去看葉忱,小叔那日還問,若選擇開始,就不能輕易放棄,她信誓旦旦說不會,卻輕易反悔,小叔只怕也對她失望了吧,她將唇抿的發白。

    葉忱溫和看著她,開口說:“我看得出,你是真心喜歡雕刻玉器,不然也不會答應教你。”

    說著,再次將視線移向她的手,“連把自己弄得滿手口子都不哭疼,我不認為你是真的不想學了,所以是發生什么了?”

    凝煙滿心悲傷澀楚,她從沒想過,最懂得她的人,竟然是葉忱,就好像她所有的心事,他都了解,也仔細呵護,她沖動的想傾訴,可是她可以嗎?

    葉忱走近到她身前,看著她泛紅的雙眼,濕漉漉的,委屈都快藏不住了。

    心無戒備的小姑娘,在他眼前純透的與白紙沒有區別。

    “我說過,有什么事都可以對我說。”

    葉忱用循循的輕語,剝去凝煙最后的不敢確定,她再沒有猶豫,將發生的事說了出來,她確信小叔是可以傾訴,信任的人。

    葉忱沉思著點頭,“讓我想想。”

    凝煙搖頭,“小叔不要因我為難,是我想的不周到。”

    葉忱閱人無數,她是真這么想,還是迂回的托詞,他一眼就能分辨,不僅能分辨,彌在他心口的隱痛也透露了她的傷感,即便沒有這一層羈絆,這樣讓人憐愛的小姑娘,他也愿意去呵寵著。

    由他寵著。

    “我既答應了你,總要做到。”葉忱語態輕松的笑說。

    凝煙就這么看著他,一雙眼睛還泛著紅,好像略有遲疑,又帶著期許的小動物。

    “這樣。”葉忱想了想說:“我每日散值后可以挪出空閑,你待到熄燈,就來汲雪居尋我。”

    “夜里來……”凝煙不確定的重復。

    她自然不是懷疑小叔有什么居心,可,夜里總是不好。

    葉忱道:“等入夜,你睡下后,自然不會有人管你在做什么,你也不用擔心讓顧氏知道。”

    “不過疲累是難免的,我要求也會嚴格,每三日,你可以休息一日。”

    葉南容如今在翰林院任編修,每三日,需要在院里留值一夜。

    如住持所言,他卻依然無法知道前世種種。

    他從無所謂,到現在想探進她靈魂深處去尋找答案,他對不起她什么了,讓他知道,他來補償就是了。

    但在一切清晰之前,他會看緊了她,旁人不能欺她,同樣不能碰她。

    凝煙答應后,才意識到自己沖動了。

    她假裝入睡實則去找小叔這件事實在太危險了,玉書玉竹就不說了,丹楓是婆母找來伺候她的,若是讓她知道,必然會告訴婆母,到那時就是長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

    眼看著天色逐漸昏暗,凝煙越是心里沒底,就像是想要做壞事前的忐忑心虛。

    丹楓打了水進來讓凝煙沐浴,她看著忙活的丹楓,清了清嗓子道:“你忙好就早點去睡吧。”

    丹楓放下水桶,回身朝著凝煙欠了欠身,“六爺讓奴婢告訴夫人,夫人安心去就是了,這里奴婢會看守著。”

    凝煙快速拆開丹楓的話,理解她話里的意思,她說自己傳的是小叔的話,可是她不是婆母的人嗎?

    對上凝煙懷疑的目光,丹楓解釋道:“早前六爺得知老夫人要給夫人身邊添丫頭,心思夫人在府上還缺個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就安排讓奴婢前來服侍。”

    “起初奴婢沒有說明,也是六爺的意思,他不想夫人心有負擔。”

    凝煙眼里的驚詫逐漸變為感動,小叔連這個都考慮到了,只默默安排人來照顧她。

    他怎么就對她那么好。

    凝煙去到汲雪居時,葉忱已經坐在書房等她。

    “小叔。”凝煙喚他時,嗓音里帶著自己都沒有覺察的親昵。

    那是發自內心的信任和依賴。

    葉忱頷首讓她坐下,“把你雕的玉給我看看。”

    凝煙見他沒有多余的言語,也立刻認真起來,將那塊玉給他。

    葉忱接到手里,指腹輕撫過一處碎口,開口道:“這里本就有裂,玉體又薄,你要用針刀,刀尖傾側著落下。”

    葉忱有條不紊的說著,另一只手自一排排列有序的刻刀上劃過,拿起一柄針刀握在手里,抬眼看向凝煙,“看仔細,刀口從這里下去。”

    夜里光線昏暗,凝煙低下腰湊近到葉忱身邊,臉龐微側著貼近去看他的手法,披在肩頭的發絲低彎的肩頭落下,尾稍滑過葉忱的寬袖,蜿蜒垂在他手背上。

    同時鼻端幽幽拂來葉忱身上的清檀香,凝煙意識到自己靠的太近,而且她身上有難聞的藥味,雖然來時沐浴過,但若還有就太失禮了。

    她局促萬分,趕緊想要站起,葉忱目不斜視的開口,“看好,一會兒你自己來。”

    凝煙略微挺起的腰僵住,稍稍咬住唇,讓自己專注看葉忱的動作,可余光卻總是能看到自己那縷不聽話的發絲,隨著他偶爾的動作,在他手背上游弋,繞過他的突起的腕骨,經絡,滑過指縫,就是不肯掉下來。

    生怕自己身上真的有藥味,她連呼吸都摒的很輕,輕到需要葉忱去捕捉才能聞到些些的香甜,反而是軟搭在手上的青絲比較乖,他略松開指縫,發絲就如綢緞一樣纏滑了下去,雙指合攏,便無處可逃。

    凝煙呼吸僵,身子也僵,整個人都有些站立不穩。

    “看清楚了?”

    聽到葉忱問自己,她趕忙點頭,同時直起身站得筆直,眼睛看著葉忱,生怕他眼里也會有也葉南容一般厭嫌,反感的神色。

    看到葉忱神色如常,眉目溫和的望著她,她才放下心。

    “那就自己試一試,有不懂的地方就問我,我就在這里。”葉忱道。

    凝煙頷首接過東西坐到一旁,起先她還有些不能靜心,不時抬頭去看葉忱,見他始終拿著書在看,漸漸也專注下來,沉心雕琢手里的玉。

    葉忱將視線從書中抬起,他目光也如凝煙一般專注,他以為她只是嬌滴滴的嬌花,原來剝開花瓣,內里藏著堅韌的種子,只是沒有陽光的照耀,不能發芽。

    她在雕琢手里的玉,葉忱卻覺得她在雕琢自己。

    他饒有興致的看著,竟有些期許,她最終會將自己雕的如何精美。

    葉忱嘴角彎起薄笑,驀的,一種超脫神魂的熟悉感,沒有征兆的再一次襲上心。

    這種熟悉,就像是深埋在心底,已經成了灰的殘燼,已經沒有復生的可能,卻猛的砸來一個火星,燎起的火能足以燒穿心口。

    葉忱將唇邊的笑斂盡,長久的,一眼不錯的看著凝煙在燭下的側影。

    *

    翰林院里,葉南容埋首在案后撰寫祭文,感覺到日頭自窗檐落到眼皮上,他抬起頭看了眼水鐘,將手里的東西收拾好,摘了官帽起身往殿外走。

    高懷瑾正從外頭進來,哎了一聲,喊住往外走的葉南容,“你這就要回了?”

    他掂了掂懷里的一摞文卷,“不急就陪我校會兒。”

    葉南容看了他一眼,“明日吧。”

    “急個什么。”高懷瑾不懷好意的擠兌他,“急著回去陪夫人?”

    葉南容沒理他徑直離開,等趕回府天色已經灰蒙,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趕著回來,自從他和妻子分睡之后,白日他在翰林院,等散值回來,多半就已是黑夜,兩人幾乎就只在用晚膳時見上一面。

    可這不是正合了他的愿,他在不舒服些什么。

    “三公子。”凌琴欣喜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葉南容抬頭看去,凌琴幾步跑過來,“三公子在這可太好了。”

    她說著面露愁色,“今日虞太醫來過后,姑娘就一直心緒不佳,三公子可否去看看她。”

    葉南容眉心一皺,表妹的傷勢一直反復潰爛,莫非是又嚴重了?他沒有猶豫朝著松溪院的方向邁步。

    走了兩步,又看向巽竹堂,反正妻子也不會在等自己。

    他勾唇涼笑了笑,收回目光。

    葉南容去到松溪院,仔細查看過楚若秋的傷勢,見她傷口已經結痂,寬慰笑道:“結痂了是好事,已經在恢復了。之前反復不好,我是真的擔心。”

    楚若秋拉下衣袖,點頭低語,“只是虞太醫說雖然傷口在愈合,但少不了會留疤,倒時一定丑陋極了。”

    “胡說。”葉南容輕斥她,“我不覺得丑陋。”

    他雖然這么說,心里卻清楚女子的膚貌何其重要,也難怪表妹傷心,如今留了疤對她將來都有影響。

    楚若秋極為勉強的笑笑,“這么深的疤,大約是沒人愿意娶我了。”

    葉南容默然不語,心里滿是是對楚若秋的愧疚。

    “你別胡思亂想,虞太醫只說可能會留疤,就算真的留了,未必就沒有能去除疤痕的藥,我一定會設法為你尋來。”

    楚若秋心里的失望大過手上的痛,她奢想著表哥會給她承諾,她這傷,全是為了他啊。

    她讓自己冷靜下來,如今表哥幾乎日日來看望她,對她關心有加,她確信表哥心里有她,而且聽姨母說,表哥自賞春宴回來后就再沒與沈凝煙同房過,顯然是因為她受傷而遷怒了沈凝煙。

    楚若秋心里升起得意,遲早表哥會徹底厭惡休了她。

    “表哥不覺得丑就好,反正我也不準備嫁人。”她說完又像自知說錯話一般,生澀轉開話題,“而且這道疤能也算救了表嫂,倒也劃算。”

    楚若秋故意吐露心思,卻不知葉南容的注意力只在她的后半句話上。

    “我聽姨母說,你與表嫂。”楚若秋遲疑說著,輕輕拉住葉南容的手,“可是因為我的傷才如此。”

    她的話令葉南容驀然變煩躁,他也算得上冷靜持重,可卻一再因沈凝煙生出,讓他自己都陌生到不可思議的沖動情緒。

    楚若秋低聲說:“不管怎么說,表嫂她人很好,我救她也是心甘情愿,與她無關,你們既然已經成親,你該對她好一些。”

    葉南容一言不發,垂低的眼里晦暗不明,她哪里需要他對她好。

    “你因為她受的傷,怎么與她無關。”葉南容語氣冰冷的說。

    這些天他們誰也不主動開口,他倒忘了,楚若秋傷成這樣,有她的原因,他該去問問她不是么。

    問問她夜里睡不睡的著,怎么睡的著。

    葉南容現在就想回到巽竹堂,他將手從楚若秋手中抽出,“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離開松溪院,他又被顧氏叫了過去,陪著用過晚膳才回到巽竹堂,天已經變黑,他要見妻子的情緒卻全然沒有隨時間淡下。

    他走進院子,徑直朝正屋去。

    丹楓從屋里推門出來,恰巧和走到廊下的葉南容打了個照面,“郎君回來了。”

    她欠身行了禮,人卻擋在門口沒有讓開的意思,“夫人今日疲累,早早就睡了。”

    葉南容這才注意到屋里沒有亮燈,漆黑一片。

    心頓時就灌了進了失望,果然又睡下了么。

    “郎君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丹楓疑惑的問。

    葉南容沉默著,嘴唇抿緊,盯著不見光亮的屋子,似乎在考慮要不要進去。

    他就這么在門口站了良久,才啟開薄唇冷冷吐字,“無事。”

    他轉過身,笑容諷刺譏誚,他揪著不合理的由頭來找沈凝煙,真是無事可做了不成。

    葉南容沉下嘴角,拂袖大步離開。

    翌日,葉南容一清早離開后,就留值在翰林院沒有回府,凝煙自然也不知道他夜里曾找過自己。

    等葉南容再回到府上,已經是隔天,他以為自己離開一夜,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可看到妻子用過晚膳后,就獨自進屋關上門,他心里就一陣說不出的空落。

    他同樣回到東廂房,將門關緊,拿了筆墨臨字,興許是入了夏,天燥心也燥,總之無法靜心。

    若是從前,妻子會留著燈在屋內等他,輕柔嬌怯的喚他夫君,體貼的送上一夜帳暖,萬般柔情,葉南容深暗的眼神猛地一沉。

    他低頭去看面前的紙張,一大團墨順著筆尖凌亂化開,臉色變得難看至極,自己真是被蠱惑了不成。

    簡直可笑,葉南容凌厲否決了這個念頭。

    蠱惑?他何須要被蠱惑,她是他的妻子,她的一切本就屬于他,他何必如此遷就她的心愿。

    他擱了筆走到院中,然而在快接近正屋時又頓然停下步子,看著亮著燭火的屋子,思緒瞬間清醒過來,只覺得不可思議,他在想什么。

    他閉了閉眼,自己究竟怎么了。

    哪怕他知曉自己不對勁,可他活了那么多年的準則和傲氣都不允許他往最抗拒的那個理由去想。

    恰好正屋的燈被吹熄,他眼里復雜糾結的神色也得以松了幾許。

    凝煙則一如往常,等入夜后讓丹楓看過院中無人,就與寶荔一同去到汲雪居。

    兩人穿過梅林,靜靜快走著,寶荔悄聲對凝煙道:“奴婢先頭瞧見郎君在正屋外徘徊,似是想進來的樣子。”

    凝煙輕眨了眨眼簾,眼里分明黯淡下來,那日葉南容的話讓她實實在在感到傷心。

    寶荔自然懂她的難受,卻還是要勸,“如今夫人不能與郎君同房,若再將關系淡了,對將來不好。”

    凝煙攥緊手心,這幾日她即浸心在學習雕刻上,也逃避去和葉南容相處,可寶荔說得對,哪怕夫君厭嫌不喜她,她也不能真的聽之任之,只是她的勇氣,真的被磨的所剩無幾。

    每一次的主動,換來的都是傷楚。

    凝煙吸了口氣說:“我知道了。”

    前頭就是葉忱住的汲雪居,兩人都沒在說話。

    凝煙由楊秉屹引著去到書房,葉忱已經在內,她走進內輕喚,“小叔。”

    葉忱抬眸笑看著她,視線自她忡忡的眉眼間劃過,淡問:“今日自己可練習過?”

    “不曾。”凝煙搖頭,思緒任有些心不在焉。

    葉忱默了幾許,“那就先照我昨日說的試試手感。”

    放在往日小姑娘必會仔仔細細的問上許多,今日卻只是點頭坐到了一旁的桌案邊。

    葉忱屈指漫不經心的點了點桌面,片刻收回目光,從桌上拿了本書來看。

    凝煙伏在桌案前,拿起刻刀按照葉忱說的手法來雕琢,只是心思卻怎么靜不下來,為什么她的姻緣會如此波折,為什么她只能強顏歡笑,為什么她嫁的……不是同樣傾心她的人。

    思緒煩亂,手里的動作就跟著亂了,刀刃折過一出有裂紋的地方,于是沒有征兆的崩裂,而刀頭下滑的力度已經收不住,一下扎在她指腹上,迅速劃下傷口。

    凝煙下意識就要痛呼出來,聲音到了嘴邊被她死死忍住,疼出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她強裝作沒事發生,因為一旦讓小叔發現她受傷,就會勒令她今日不準再碰刀。

    她抿住發抖的唇,就先身后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傷著了?”

    凝煙目光一緊,左右都想不明白,為何每次小叔都能發現自己受傷。

    她回過頭,分明他手里拿著書在看,眼睛也沒有抬,大抵聽到玉碎的聲音,所以試探?

    凝煙抱著僥幸搖頭,“沒有。”

    沒有?那他心口這一下的痛,是錯覺了?

    葉忱抬起眼簾,眼眶還濕潮潮的嫣紅著,就敢說瞎話了。

    他似笑非笑的一眼看得凝煙心里的底氣一下就沒了,濃睫輕垂下,遮住自己閃爍的目光。

    看到葉忱站起身朝自己走來,衣袂隨步伐一拂一動,她心虛的直打鼓,終于他人站定在身前,高大的身影罩下,凝煙終于捱不住,低低道:“只是一點點小傷,不打緊的。”

    “讓我看看。”葉忱說。

    凝煙猶猶豫豫的將自己藏在袖下手探出,才抬起一些,整個手就被葉忱攏進了掌中,他沉沉的聲音落下,“這是一點點?”

    因為害怕被發現,凝煙一直攥著手,鮮珠便被壓迫著從傷處冒出,沿著指縫滑落,將瓷白的掌心染得到處是血。

    凝煙也被嚇了一跳,痛楚被刺激的更厲害,她眼睫哆哆嗦嗦的顫著,眼眶濕潤。

    葉忱沉眉看著她的傷口,鮮紅映進他眼里,他眉頭折的更深,“若是我說讓你不要學了。”

    “真的還好!”

    凝煙聲音還在顫,語氣卻極為焦灼。

    葉忱牽起眼簾看著她,原來還知道在意,從進門開始她就心不在焉,能讓她心緒這么牽動的,除了葉南容還有誰。

    葉忱面無表情道:“你學不專心也就罷了,還因此傷了自己。”

    凝煙極少見他嚴肅的樣子,也知道是自己不對,低頭認錯,“我下次不會了。”

    “是發生什么了?”葉忱問。

    凝煙搖頭,“只是想起祖母,所以有些難受。”

    葉忱什么也沒說,看著她輕輕笑開,而后走到屋外對楊秉屹道:“去拿水和上藥來。”

    楊秉屹應聲邁步,又聽葉忱在他身后漠然開口,“還有,去把三公子請來。”

    凝煙坐立不安的等在屋內,好不容易盼到葉忱回來,立刻正襟危坐,看他手里端著水,便知道他是因為擔心自己受傷才會動怒,于是極乖的保證道:“小叔,我保證以后絕不會再分神傷著自己。”

    葉忱未置可否,托起她受傷的手,拿帕子沾了水,輕輕擦拭她掌紋里的血跡,濃紅的血被水沖淡成粉,一滴一滴掛在白皙的肌膚上。

    凝煙不確定他還肯不肯教自己,又說:“而且小叔也說過想要學會雕玉,受傷是在所難免。”

    葉忱嗯了一聲,“是說過,但別人可以,你不行。”

    他確實不準備讓她碰了,原本覺得小姑娘不怕受罪,就由她去好了,反正這么多年,他是已經痛的麻木,可方才看她滿手鮮紅的血跡,他心里就改了決定。

    凝煙卻還因他的話怔在原處,準確說是因為他話里的偏愛,直白的偏愛。

    她迷茫惶惑,小叔為什么對她那么好,她想不明也下意識不想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好想要這樣的偏愛,若是夫君也能如此待她,若是。

    凝煙感覺心里有一個什么念頭,但是是不能去想的,她抬起頭,既感動又央央的巴望著葉忱,“小叔。”

    另一只沒受傷的手攀上他的衣袖,小幅度,卻急切的搖了搖,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大膽到這地步了,大抵就是因為那份偏愛,加上她真的怕葉忱就此不肯讓她學了。

    感覺衣袖被攥動,葉忱愣了片刻,低目去看那只攥著他袖子的小手,她就是這么撒嬌的?

    “我知道小叔待我好。”反正都拉了衣袖,凝煙干脆似過往跟祖母撒嬌那般,朝他輕聲乖氣的開口。

    葉忱幾乎是嘆了聲,抬起視線凝著她,對上的是一雙央央眨動的眼眸,他終于松口,“下不為例。”

    凝煙嘴角止不住上揚,一雙還濕紅著的眼眸里笑意嫣然。

    樂極生悲,帕子擦拭過傷口處,疼的凝煙指尖都蜷了起來,輕細的痛嗚從喉嚨顫顫溢出。

    葉忱皺了皺眉,沒有開口只將動作放輕。

    痛意減輕,旁的感覺就放大了,譬如帶水的帕子劃過掌心時極癢,隨著水漬慢慢蒸干,將這股癢意透進了她的肌膚,又譬如被葉忱握住的手背,她能分辨出他的掌,哪里是他的指,以及掌心的剝繭。

    凝煙告訴自己小叔只是幫他處理傷口,可還是極不自在的抬眸,見葉忱專注低著眸,她平了平微緊的呼吸,輕咬住唇瓣,將頭微微別開。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葉忱略抬眼眸,端詳她泛紅的耳根。

    楊秉屹很快就將葉南容請了來,葉南容遠遠看見書房亮著燭,徑直便要過去。

    楊秉屹眼明手快,攔在他之前:“三公子去偏廳等六爺吧。”

    “也好。”葉南容沒有遲疑,跟著他去了偏廳。

    “屬下這就去請六爺。”楊秉屹拱手走出屋子,又回身看了眼等在片廳內的葉南容。

    饒是他見多了各種場面,此刻心也是沉的如墜了塊巨石。

    他實在不知大人將三公子請來的目的,三少夫人還在此處,就是再有理由都說不過去。

    可眼下他也唯有硬著頭皮去請人。

    而書房里葉忱替凝煙處理傷口的一幕,更是讓楊秉屹心頭發涼。

    “大人,人來了。”他說完便低垂下頭。

    大人的書房何曾有外人來分用過半壁,三少夫人非但用了,還讓大人親力親為的教授,要知道大人可是太子的老師,這些也罷了。

    大人還為其處理傷口,但凡今日換個人,換個身份,他都不會這樣大驚小怪,可偏偏兩人是叔媳。

    ……三公子就在外面。

    第25章

    凝煙見如此夜深了還有人過來,心里猜別事什么要緊事,小叔這些天沒少抽時間教她,別被她耽誤了正事才好。

    “小叔可是有事要忙?”

    聽得凝煙輕喚的稱謂,楊秉屹深深吸了口氣,把頭垂的更低。

    葉忱則頷首說:“我去去就來。”

    他說著看向凝煙的手,“今日不能再碰刀子,就試著繪紋樣罷。”

    凝煙輕點著頭問:“可是要雕刻在哪里?”

    不同的玉石紋理飄色也不同,紋樣都要根據著來。

    葉忱解下腰上的一塊羊脂玉無事牌遞給她,凝煙吃驚接過,“用這個?”

    能拿來做無事牌的都是上等料子,小叔這塊更是細膩無瑕,再做雕刻反而是畫蛇添足了。

    葉忱看著她圓睜著,滿是不確定的雙睛,輕笑頷首:“就這個。”

    凝煙還想說什么,葉忱已經邁步離開,楊秉屹朝她一拱手也退了出去。

    凝煙捧著那塊無事牌為難好久,即不想退縮讓小叔失望,又怕雕壞了,良久才鼓起勁兒,坐到桌邊專注心神,仔細斟酌。

    葉南容等在廳中,手里端著茶低頭在飲,看到葉忱進來,放下茶盞起身,“六叔。”

    “坐。”葉忱看著他說了聲,走到另一邊的圈椅坐下。

    葉南容待他坐下后才又落座,問道:“六叔怎么這時候叫我過來?”

    葉忱看了他一會兒才開口,“你如今在翰林院述職,照慣例錘煉上兩年便能入詹事府輔佐太子,當然也有另一個選擇,就是去地方上任,但絕不會是什么富庶之地,可能平荒,可能流民泛濫,但你去歷練,有了實質的經驗,遠強過你在朝堂上紙上談兵。”

    葉忱手指點著桌面問:“你有什么看法?”

    葉南容沒想到六叔讓他過來竟然商談這次,正襟思索良久,才道:“我當然希望可以盡快做出一番成績,不過。”

    葉南容略皺起眉,他有自己的顧慮。

    葉忱示意他繼續說。

    葉南容沉思幾許道:“就像六叔所說,去地方上任無疑更優的選擇,但我尚不精為官之道,貿然上任,恐怕太操之過急。”

    葉忱頷首贊同,“你顧慮的很周全,而且若是去地方上任,一兩年內怕是回不來,你又剛成婚,不過此事不急,你可以與你父親商議一番。”

    葉南容點頭答應,若他真的上任,一兩年不回來,表妹便無人相護,還有沈凝煙。

    他扯著嘴角笑了一下,她大約覺得輕松。

    葉忱容色平和的問:“你有心事?”

    葉南容總覺得六叔的目光能洞悉他所想,他覺得羞愧不知怎么回答,張口欲否認,葉忱再次開口,“因為婚事還是因為你的表妹?”

    葉南容沒有防備,令他夜不能寐,萬般糾結的事就這么擺在了明面上。

    “六叔。”他聲線略顯不平。

    “你祖母有意將楚若秋送回青州。”

    葉忱淡淡的一句就讓葉南容失了冷靜,震驚坐直身體,“我怎么不知?祖母沒提過。”

    “這次我勸下了,但未必能勸下第二次。”葉忱說罷緘默看著他。

    葉南容知道六叔已經看出來了,他平和的口吻,更讓他羞愧難當。

    “我覺得,為人行事,最重要的一點是遵從自己的內心。”葉忱靜靜看著他,語重心長“而不是要因為你的遲疑和不果決,傷害了你真正在意的人。”

    葉南容心頭一震,六叔沒有像祖母和父親那樣逼迫他,而是要他遵從內心,真正在意的人……他壓下心底深處的那個模糊的身影,那自然是表妹,這點毋庸置疑。

    他絕不認為自己會因為妻子而將楚若秋放在次位,他們是自幼一起長大的,而他和沈凝煙才相識多久。

    葉忱繼續說:“而誰又是真正需要你的,你想過嗎?”

    需要么?

    葉南容笑了笑,當然也不是沈凝煙,她怎么會需要他,她甚至心有所屬,而表妹才是真正離不開他,這樁親事從頭到尾,本來就是個錯誤,無論對他還是對沈凝煙而言。

    他不愿直視此刻心里泛起的落寞,牽唇笑道:“事已至此,六叔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葉忱看著他自嘲的神態,嘆了口氣,“此事本不該我來管,但你若真的為此困苦,我不能裝作沒看見,如今看來,和離對你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葉南容倏忽抬眸,六叔給了一個他從沒想過的選擇,與沈凝煙和離,他第一個念頭是拒絕、不愿,可又沒有理由。

    “祖母不會同意和離,凝煙,也不會同意,我與她夫妻一場,總不能辜負。”葉南容回答的語調很亂。

    葉忱卻問他:“你想過沈凝煙為什么不同意么?”

    葉南容皺了皺眉,六叔這個問題,答案顯而易見,女子出嫁從夫,無論是為她自己,還是為沈家,她都不會愿意和離。

    他目光一頓,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為什么妻子明明心有所屬,卻還是要來討好他。

    那些溫柔小意,柔情似水,全化成了綿針刺進他心里。

    他甚至毫不懷疑,一旦他提了,妻子會毫不猶豫的答應,葉南容嘲諷勾唇,正好陸云霽也對她念念難忘,她對他是假意勉強,對陸云霽恐怕只會是心甘情愿,那是不是也會似誘引他一樣,對陸云霽萬般柔情,葉南容眼里驟然劃過冷意。

    想到自己那幾番被攪亂的心旌,葉南容只覺得可笑。

    葉忱看著自己的侄兒,若一個人連分辨自己內心的能力都沒有,那也怪不得要在別處吃虧。

    “在官場中,時局不明時需謹慎,韜光養晦,但若已經知曉利弊,再猶豫不決,拖泥帶水,只會行差踏錯,立身行事亦是如此。”

    葉忱聲音沉穩,不疾不徐,落在葉南容耳朵里卻令他感到無地自容,六叔說的不錯,他猶豫不決,左右搖擺,即無法做到對表妹的承諾,與妻子,也只是同床異夢。

    他慢慢握緊拳頭,和離兩個自盤橫在嘴邊,又好像有什么力道在壓著他,扯著他的喉嚨,讓他難以說出。

    葉忱不甚在意的笑了笑,“這件事我不會再提第二次,你出了這汲雪居,就忘了吧。”

    沒有六叔的設法,祖母決計不可能讓他和離,也許下一次真的就會將表妹送走,她的手又傷成那樣,就像虞太醫說的,少不了要留疤,將來對她的親事絕對有影響,夫君會不會因此嫌棄。

    而這是六叔給他唯一的選擇機會。

    葉南容只感覺自己被逼上梁上,腦中迭轉著妻子和陸云霽獨處的畫面,同時還有楚若秋淚眼朦朧的臉龐。

    沒錯,表妹才是真正的需要他,他反復對自己說著,用這句話來撫平心深處的掙扎。

    葉南容用力閉眼再睜開,下定決心般,對葉忱拱手道:“還望六叔成全。”

    葉忱意味不明的看著他,緩緩吐字,“你放心。”

    葉南容低垂著頭,竟感覺心口泛起一陣陣的空乏,他自嘲笑笑,大約是覺得如實重負了吧。

    如果不是六叔開解,他恐怕還要繼續被困縛下去。

    葉忱讓他取紙筆,葉南容依言鋪平紙張,又拿起筆問:“六叔要我寫什么?”

    葉忱目光透過窗子望向書房的方向,葉南容也隨著看去,偏廳離書房隔著不近的距離,除了暈黃的光,什么都看不見。

    “放妻書。”葉忱道。

    葉南容拿筆的手頓住,根本沒想到會那么快,那甚至能想到,若他寫下這放妻書,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祖母那邊怎么交代,還有凝煙,她甚至還不知情,又怎么會答應在這放妻書上簽字畫押。

    他腦子亂成一團,干澀問:“現在?”

    “自然不會是那么簡單。”葉忱說:“現在讓你寫這個,是為了提醒你,開弓沒有回頭箭。”

    葉南容對葉忱幫自己的初衷沒有絲毫懷疑,六叔的行事果決和面面俱到,更顯出他的稚嫩,六叔大約也是看出他的動搖,才會如此。

    他自覺羞愧,頓頓點頭,“六叔說的有理。”

    葉南容低頭,一字一句寫下放妻書,最后一筆落下,看著滿頁的決絕,他思緒有些麻木,甚至惶恐,就仿佛有什么正在失去,從他心深處往外剝。

    葉忱抽過紙張,葉南容下意識抬手去奪,看著自己半抬改的手,又驚醒過來,勒令自己放下。

    “東西就放在我這里,你祖母那邊我會去設法替你周旋解釋,你不用擔心,你要做的,就是讓沈凝煙松口,同意和離。”葉忱睇去目光,“讓她對你失望,懂嗎?”

    葉南容僵硬點頭。

    葉忱起身走到他面前,看了他許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葉家和沈家也都是有頭有臉的,所以,將這事做的漂亮些。”

    葉南容魂不守舍的走出汲雪居,春末略帶涼意的風將他吹得清醒了點。

    他沒有預兆的輕扯著嘴角笑了笑,眼里空洞一片。

    及時將一切糾正,沒什么不好的。

    葉南容離開后,葉忱沒有立刻去書房,提起手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卻沒有飲,平整的眸光不顯喜怒,周身淺浮的寡涼之意,卻讓人心頭生寒。

    楊秉屹站在門外大氣都不敢喘,方才的種種,已經讓他額頭都浮了汗。

    他葉忱再回到書房已經是深夜,推開門,在自己的書案后找到已經困倦睡去的小姑娘,一張張畫著紋樣的紙張被壓在手下。

    葉忱走過去,靜靜看她許久,抬手輕撫過她的臉畔,“夫妻一場?若早早讓我找到你,他哪能與你夫妻一場。”

    低緩的聲線沒有了以往的溫和。

    既成的事沒有必要去執著,可在葉南容說出夫妻一場的時候,他竟不太控制的住情緒。

    他執起凝煙的手,指腹壓在她的傷口上緩緩摩挲。

    心口的痛楚和凝煙無意識的嗚咽幾乎同時出現。

    “疼了么?”葉忱說完停了停,又道:“應當是還好的。”

    因為她成親的那夜,他疼過現在百倍,如刀剜心。

    第26章

    葉南容幾乎徹夜未眠,天光初亮,他就從床上坐起身,面無表情的拿了衣衫來換。

    “篤篤。”屋外響起兩聲試探的叩門聲。

    葉南容只當是下人進來伺候,頭也不回道:“進。”

    身后門被吱呀推開又合上,輕緩的腳步聲靠近他,一雙微涼的手自他手里接過腰帶,細柔的聲音輕輕傳來,“我來吧。”

    葉南容目光忽的頓住,低頭看向那雙自腰后探來的,雪白細膩的柔荑。

    他心頭一動,快轉過身。

    “你怎么過來了?”

    凝煙低垂著螓首,專注在為葉南容佩上腰帶,不防他忽然轉過身,腳下慌退了一步,抬眼對上他凌厲攫來的目光,不禁縮起指尖,怯怯喚,“夫君。”

    “你怎么過來了?”葉南容又問了一遍。

    凝煙攥著腰帶的雙手緊了又緊,昨夜寶荔說的很對,她不能真的就這樣與葉南容生分下去,思來想去,她才又鼓起勇氣,主動過來。

    “我來幫夫君更衣。”她略微靠近一步,傾身伸長手臂將腰帶自葉南容身后繞過。

    她靠近的一瞬,久違的柔甜氣息就纏上了葉南容,像會一株靈活的藤蔓,攀著他一點點游弋,葉南容呼吸隨著變緩,盯著她的面靨不語。

    不是為了陸云霽,千方百計的要避開他么,為什么又來討好?

    他想到什么,冷聲問:“再過幾日,陸云霽是不是就要啟程江寧了?”

    之前陸云霽來府時就曾對凝煙說過要回鄉禮節,她思忖著回道:“應當是的。”

    果然如此,葉南容眼里的情緒全數淡了下來,原來是因為陸云霽要離開了,所以才會過來。

    而他在發現進來的人是妻子時,心口竟然憑空泛起波瀾,現在他只感到憤怒,他譏誚看著凝煙,果然是極為會勾人,幾番攪亂他的心神。

    索性他已經醒悟,決心和離。

    他將凝煙手里的腰帶抽出,“我自己來。”

    腰帶上的青玉涼涼打過掌心,不是很疼,凝煙眼睫卻顫了顫,“那我去端水來。”

    “不用。”葉南容語氣微嘲,“你不是身子不好。”

    凝煙眼睫一顫,果然因為是她這些日子里的逃避,讓夫君不快了,她低聲說:“已經好了許多。”

    “那便是可以同房了?”葉南容問完自己都愣住了,五指在背后曲攏握拳。

    凝煙眼里更是布滿不知所措,她的身體,現在不能同房。

    葉南容一眼便懂了她眼里的掙扎,這次他極為平靜的點頭,“好好養身體吧,現在這樣就挺好。”

    葉南容擦著她的身體走過,袖擺被一股弱弱的力道攥住。

    回過身,就看到衣袍上落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細弱的指頭攥的極緊,葉南容目光詫異朝凝煙移去。

    妻子低垂著頭,露著脆弱的脖頸,和一點點沁紅的眼尾,暈染的紅意說不出是難堪還是想哭。

    “可以的。”凝煙聲音輕如呵氣。

    葉南容沒有反應過來,“什么?”

    凝煙深深吸氣,她壓下心里強烈的羞恥,一個字一個字,如豁出去般道,“不能同房,但是……可以伺候。”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說完她就再沒了一點力氣。

    出嫁前,喜婆給過她幾本冊子,里頭寫了很多……她不知還能怎么討好他,但是她想,夫君雖然不喜歡她這個人,但對她的身體,似乎是滿意的,甚至于,有時他的沉迷,讓她生出一種他也是喜歡自己的錯覺。

    葉南容幾乎震驚的直勾勾盯著妻子,看到她越來越紅的肌膚,確認自己沒有理解錯意思。

    荒唐是他的第一念頭,可緊接著,他覺得自己呼吸困難,甚至渾身的血脈都在收緊。

    她竟能做到這個地步,難道就是僅僅為了討好他而已?

    他心緒不受控制的想要翻找更多可能,可她紅的如哭過的眼睛,分明彰顯了她是在勉強自己。

    葉南容心里一晃的失落,是他自己都沒有覺察的,他勒令自己硬下心,既然已經決定了和離,就不能再對她有動容。

    六叔說的很對,猶豫不決,只會讓事情無可挽回。

    該按六叔說的讓她失望。

    “我該走了。”葉南容抿唇,將衣袖扯出。

    凝煙的手落下,整個人就這么僵站在原地,臉上血色盡退,巨大的荒涼壓在心上,讓她難以呼吸。

    “夫人。”

    直到聽到丹楓的聲音,凝煙才恍惚抬起頭,看到她不放心的樣子,眨去眼里的酸澀,彎了抹笑道:“不早了,該去給母親請安了。”

    凝煙現在很不好,她不堅強,可她不能讓別人知道她不好,脆弱一旦表露出來,就連關心都能壓到她,所以她只能裝作什么事都不曾發生。

    丹楓眼睛不動聲色的自她周身走了一遍,又巡看了眼屋內的情形,才點點頭,陪著她去了瑞華苑。

    以往凝煙去向顧氏請安,她為了立規矩,總是諸多挑剔,今日破天荒沒有為難,只顧著與葉二爺說話。

    “母親過幾日又該去寺里了吧。”顧氏對準備出門的葉二爺道。

    葉二爺點頭,“嗯,歷年不都是這個時候,你怎么還記不得。”

    “我這是記不得嗎?”顧氏斜乜了他一眼,沒好氣:“我是提醒你,怎么就不知道陪著母親去。”

    葉二爺蹙起眉道:“你又不是不知,母親不讓人陪同。”

    “那怎么每年都問六爺去不去。”

    凝煙所有精力都用來遏制自己,不讓受傷的情緒流露,一直到聽到顧氏說起葉忱,迷惘的雙眸才聚起一點神。

    “你們都是她親生。”顧氏說著面露不悅,看到葉二爺視線移過來,才住了口。

    心里卻不平衡,府上無人知道老夫人每年這時候去廟里祭拜誰,而且誰都不讓陪,就讓六爺去,而六爺又從不同去。

    若說其他幾房就算了,二爺和六爺都是老夫人親生,有什么是只能讓六爺知道的,分明是偏袒。

    再說偏袒,要是生來就偏袒幼子也罷了,可據她所知,六爺幼時并不得老太爺和老夫人疼愛,說是生來心口就帶了一猙獰的胎記,命數不好,被送去廟里住了許多年。

    若要說老夫人什么時候對六爺好起來,那就是六爺成了太傅之后。

    也是因為此,她才對老夫人頗有意見,老夫人看起來和藹親人,其實也是偏心更有本事的。

    “好了。”葉二爺發話,“總之這事你別去母親面前多說,免得她不悅。”

    “知道了。”顧氏點頭,她自然不會自討不快。

    余光看到一旁的凝煙,心里又起了幾分心思,老夫人不是疼愛她嗎,沒準愿意讓她相陪也說不準。

    “你也聽見了,老夫人年年這個時候都要去廟里,過去就算了,如今年歲大了,我們做子女總是不放心,偏偏老人家又固執。”顧氏說著嘆了口氣,而后擺正容色對凝煙道:“老夫人疼你,若是你相陪,她沒準就同意了。”

    凝煙將前后聽到的串聯起來,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婆母的態度,分明是不滿多時,而且也知道若自己去說肯定會被老夫人堵回來,這才想出讓她去。

    凝煙低聲道:“母親說的有理,若是祖母愿意讓兒媳相陪,那就再好不過了,就怕。”

    見凝煙乖順聽話,顧氏也沒有為難,本也就是試試,“若是不愿,那也沒法子。”

    從瑞華苑出來凝煙就去了葉老夫人的院子。

    方嬤嬤難得沒有在屋內伺候,而是等在了廊下,看到凝煙過來,笑走上前:“三少夫人來了。”

    凝煙點頭,“方嬤嬤,我來給祖母請安。”

    方嬤嬤道:“老夫人正與六爺談事,三少夫人不如先去偏廳坐會兒。”

    凝煙抬眸看了眼門窗緊閉的正廳,又注意到院子里除了方嬤嬤,其他下人都不見蹤影,她一下就聯想到了顧氏早前那番話,心中暗忖,竟真是如婆母所說的那樣。

    她收回目光跟著方嬤嬤去了偏廳。

    而此刻正廳,葉老夫人和葉忱對坐在漆紅雕花圓桌的兩側,在用早膳。

    葉忱神色如常的端著碗飲湯,葉老夫人則愁眉深鎖,看向自己兒子的目光也是欲言又止。

    葉忱恍若不覺,笑看著葉老夫人,“母親讓兒子來吃早膳,自己倒是不動?”

    葉老夫人干脆放下執筷的手,“我準備后日去寺里,你與我同去。”

    “母親愿意去我不攔著。”葉忱還是慢條斯理的口吻,說:“但母親知道我的回答。”

    “他總是你的。”葉老夫人脫口的話硬生生戛然在唇邊,神色復雜至極。

    “是什么?”葉忱緩緩抬起眼簾,“父親?”

    涼淡的一眼,直讓葉老夫人心驚。

    葉忱不疾不徐的看著葉老夫人,“闔府上下,誰不知道父親的忌日是七月廿一,如今還不到日子。”

    葉老夫人目光顫動,怒看著葉忱,直到眼里的神情被后悔和自責取代。

    葉忱默然將手里的碗放下,站起身說:“我還是這句話,母親要去我不攔著。”

    “你站住!”葉老夫人喊住他,疲倦的雙眼里含著淚和血絲,“你以為我是為什么,我是為你贖罪。”

    “母親多慮了。”葉忱說罷徑直出了屋子。

    凝煙還等在偏廳,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視線,以往她看到的,總是葉忱和煦溫和的模樣,而此刻他沒有表情,目不斜視,邁步往外走,周身更是多了一股讓人不敢靠近的冷冽。

    是與祖母起爭執了嗎?凝煙不免有些擔心。

    “三少夫人且在坐會兒,我去向老夫人通傳。”

    聽到方嬤嬤的聲音,凝煙才收回目光點點頭,“有勞嬤嬤。”

    等她再轉過頭,院里已經沒有了葉忱的身影。

    方嬤嬤走進正屋,果不其然看到葉老夫人神形呆滯,滄桑里雙眼里爬滿了悔痛和混雜的淚意。

    方嬤嬤心被揪起,快走上前低聲寬慰:“老夫人,你明知六爺最聽不得這,又何必非要勉強。”

    葉老夫人雙目通紅,定定望著某處,一字一頓悲痛道:“我比他更恨更怨,可我不這樣不行,我怕啊,我怕上天責罰到他頭上。”

    葉老夫人雙手極為用力的握著方嬤嬤的手,痛聲道:“他不止誅君,更是。”

    后頭的話她不能說出口,混著恨痛一起咽下。

    “奴婢知道你的苦心。”方嬤嬤啞聲給她拍著后背,雙眼不由泛紅,“知道你的苦。”

    “老夫人千萬別多想,傷著身體可怎么好。”方嬤嬤小心將人給攙扶到羅漢床上,又拿來迎枕讓她靠著。

    “你先去歇會兒,奴婢讓三少夫人先回去。”

    葉老夫滿是疲憊的點頭,待方嬤嬤走到門口又道:“難為她等了那么久,讓她進來吧。”

    方嬤嬤應了聲,去到偏廳請人。

    “祖母。”

    葉老夫人閉著在眼休息,聽到凝煙的聲音,睜開眼笑道:“來了,過來坐。”

    凝煙走到葉老夫人身前,方嬤嬤拿來凳子,她攏裙坐下,看向葉老夫人的目光帶著關切,“祖母瞧著臉色不太好。”

    葉老夫人慈愛笑笑,“有些疲憊罷了。”

    凝煙點頭,她知道多半是與小叔有關,她懂得有些事情不是她應該過問的,可她又控制不住的擔心,想了想站起身說,“我給祖母按按頭吧。”

    “哦?”葉老夫人詫異看著她問:“你還會這呢?”

    凝煙抿了個笑,站起身將手輕輕放到葉老夫人頭上,一邊揉按,一邊道:“我在家中常給祖母按。”

    葉老夫人閉起眼點頭。

    凝煙仔細叮囑道:“若是力道重了,祖母就告訴我。”

    “好。”葉老夫人笑著應聲,心里熨帖萬分。

    “以往我祖母每每有煩心事的時候,我就這么給她按一按,陪她說說話,她就會舒爽許多。”凝煙知道不能逾矩,這么說只想讓葉老夫人心里開解一些,也能與小叔回到融洽。

    葉老夫人聽出她是想寬解自己,感慨道:“親家老夫人有你這孫女可真是有福氣。”

    凝煙貼心的說:“我現在也是祖母您的孫女。”

    葉老夫人禁不住輕輕失笑,“你這么乖的孩子,三郎怎么就不知福。”

    提起孫兒,她心里就又是郁結難解,兩人分睡的事她自然也是知道,凝煙是為了養身體能體諒,但孫兒那態度分明是樂得如此。

    凝煙低下目光,眼里生出苦澀,“肯定是我還不夠好。”

    “胡說!”葉老夫人睜開眼睛說:“祖母覺得你好你就好,是他腦子不清醒。”

    凝煙苦笑不語,她都從不切實際的幻想憧憬里清醒過來了,夫君怎么會不清醒呢。

    葉老夫人想到自己有一段時日不在府上,顧氏平日就多有苛刻,葉南容又不聞不問,心思再沒她看坐鎮著,凝煙豈不愈要受委屈。

    她思忖幾許,干脆問凝煙,“我過幾日要去寺中禮佛,你可愿陪我一同去,就按你說的,照顧照顧我這老婆子。”

    凝煙沒想老夫人會自己提出讓她陪同,自然點頭同意,“能陪著祖母自然是好的。”

    葉老夫人心里也有自己的思量,一來是為了表現她對這孫媳的看重,二來她知道凝煙是有分寸,守規矩的,也不怕帶她同去,頷首笑道:“那就回去收拾收拾,要住上些日子。”

    葉忱從合安院離開后,直接坐上馬車往宮里去。

    楊秉屹坐在一旁,馬車里寂靜一片,葉忱身上隱隱流動的戾氣讓人極為不安。

    就連他跟隨在大人身邊十多年了,都不知大人和老夫人之間的嫌隙究竟是何,更不敢過問,只知這是絕對的忌諱。

    “市舶司也該被查到了罷。”

    葉忱沒有征兆的開口,眉眼噙著不耐,贖罪?他的罪且還多著。

    現在就贖罪,未免早了些。

    楊秉屹斂神道:“已經有幾波人來查探過,只不過徐文年后知后覺,還在為自己吃的滿嘴流油,得意忘形呢。”

    “蠢貨。”葉忱沒有情緒的吐出兩個字。

    馬車平穩前行,路邊卻快沖出來一人,險些驚馬,車夫立刻拉停馬車,冷聲呵斥,“不要命了,橫沖直撞。”

    沖出來的男人神色驚慌,扶了扶頭上的冠帽,朝著馬車一拱手道:“小人斗膽沖撞大人,是小人的主子想求見大人。”

    楊秉屹推開車軒看了一眼,低聲對葉忱道:“是徐文年的人,看來總算是反應過來了。”

    葉忱看向馬車外躬身低腰的人,“讓他在衙門等我。”

    那人千恩萬謝的退下。

    葉忱閉目靠在背后的軟墊上假寐,平整的眉眼間已經恢復了如常的溫雅,啟唇淡聲道:“傳話給丹楓,告訴沈凝煙我近來事忙,暫且不用過去汲雪居。”

    “是。”

    “至于葉南容。”葉忱睜開眼睛說:“與陳翰林交代一聲,就讓他待在翰林院里多學學,也不用回來了。”

    楊秉屹再次應聲。

    深夜,徐文年心急火燎的踱步在廳堂,眼里是天塌下來的慌急,直到看到葉忱出現在中庭,才如釋重負般急走上前,“大人可算來了。”

    葉忱走進廳堂,徐文年急不可待的在他身旁道:“都察院的張冕查到了我們私放番商在碼頭停靠的事。”

    葉忱看了他一眼,反問:“我們?”

    無形的壓迫讓徐文年臉色一白,額頭冷汗直冒,低頭拱手道:“大人恕下官口無遮攔,還望大人救下官一命。”

    葉忱嘆了聲:“我告誡過你收斂,如今被人抓到把柄,證據到了都察院手里,你知道怕了,為時已晚。”

    “大人!”徐文年臉上血色盡失,聲音又急又緊,“大人這是要棄子的意思了?若不是有大人的批令,下官如何能有膽子私房番商的船只。”

    “好大的膽子!”楊秉屹上來一腳將人踢翻,“你做事不干不凈,連累大人,大人這種時候還來見你,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徐文年被踢倒在地,腦子也清醒過來,他若真的敢牽扯葉忱,這條命只會死的更快。

    葉忱示意楊秉屹退下,“國法有嚴律,事已至此你想再平安無事,是不可能了,但是我可以承諾,讓你的家眷無虞。”

    徐文年渾身癱軟坐在地上,眼里的神色便成灰敗,許久才爬起來朝葉忱叩首:“……多謝大人。”

    *

    馬車行過凝煙陪著葉老夫人一同去禮佛的事,讓府上人都吃驚不已,要知道往年老夫人是誰也不讓陪的。

    而楊秉屹去向葉忱稟報時,他雖皺了眉,但還是默許了讓凝煙一同前去。

    近來他也沒那么多時間夜夜來看緊她,去廟里住這些時日也好。

    也就是凝煙離開的這夜,圣上就連夜傳召了葉忱入宮。

    楊秉屹緊跟著葉忱腳步,壓低聲音道:“張冕將彈劾的折子送到圣上手中,校衛連夜就去搜查了市舶司,徐文年將東西都提前銷毀了。”

    葉忱頷首:“你安排好徐文年的家眷,讓他沒有后顧之憂。”

    ……

    朝廷對水運有明令,徐文年私收賄賂,欺上瞞下,利用自責之便與地方官員勾結,私讓番商下貨,令得圣上震怒,下令嚴刑拷問,誓要揪出所有牽涉的官員。

    極刑之下,徐文年交代了所有牽扯其中的官員。

    葉忱從金鑾殿出來,沿著漢白玉鋪成的步道一路走過金水橋。

    楊秉屹正候在馬車旁,看到葉忱過來,立刻打起簾子問:“大人可是回府。”

    葉忱道:“今日不是陸淮年的壽宴么?去陸府。”

    陸府外車填馬隘,府上管事認出葉忱的馬車,立刻上前相迎。

    “見過葉大人。”管事躬了躬身,接著半直起腰道:“老爺特地命我在此等候大人。”

    葉忱笑說:“走吧。”

    陸承淮與張冕在內幾個都察院官員在花廳談話,座下的官員看到葉忱紛紛拱手。

    “葉大人來了。”

    葉忱面帶微笑走進去,“我來遲了。”

    他駐足在廳堂中,示意楊秉屹奉上賀禮,朝著上座的陸承淮笑道:“一點薄禮,恭祝老師春秋不老,福壽延綿。”

    陸承淮笑回:“你有心了,快坐。”

    他讓人給葉忱上茶。

    葉忱轉身坐到太師椅上,接過茶盞低眸品茶,陸承淮對管事道:“你帶各位大人先去宴上落座。”

    官員起身陸續走出花廳。

    陸承淮含笑道:“皇上對市舶司一案極為重視,你頭頂壓力,連日都不曾回府,今日還要專程趕來老夫這里,老夫心甚慰啊。”

    葉忱手拈著杯蓋,慢條斯理的刮去水面的浮茶,少傾,他將杯蓋壓下,玉瓷相碰發出清脆的鳴響。

    陸承淮皺了皺眉,葉忱已經抬起目光,笑意不改的看著他,“讓老師費神,是有些棘手,徐文年嘴硬。”

    葉忱唇邊的弧度深了幾分,“不過老師也知道,再硬的骨頭也怕斧鑿,已經招了。”

    陸承淮臉色登時難看至極。

    眼里暗藏的怒火快速變換,朗聲笑道:“那就好,已經開宴了,我們過去吧。”

    葉忱輕掀衣擺,站起身客氣的說:“老師先請。”

    兩人先后走出花廳,管事迎面快走過來,附在陸承淮耳邊低聲說話,陸承淮聽后朝葉忱一笑:“我還有些事,晚一步再來。”

    葉忱微笑頷首,轉身走下石階。

    隨著夜色漸深,壽宴也散去,葉忱坐上馬車離開陸府。

    楊秉屹一路將馬車駕到吉涼河邊,拉韁停馬,“大人,到了。”

    葉忱撩開布簾從馬車上下來,踩著橋邊的踏步階彎腰進了一艘烏篷船。

    薄霧遮著月色,蓋著桐油布的烏篷船晃了晃,隨即恢復平靜,無聲無息的停在岸邊。

    一炷香過去,有人從河對街快走過來,那人走進船內的同時,楊秉屹用竹竿抵住河沿,將船只撐遠至河中心。

    烏篷船頂低壓,來人躬著腰朝坐在里面的葉忱行禮,“下官見過大人。”

    葉忱笑抬起手,“張大人不必多禮,請坐。”

    對面的人抬起視線,正是張冕。

    張冕走到案幾前的位置坐下,面前遞來一盞茶水,他趕忙雙手接過才道:“下官不負大人所托,陸承淮如今對我十分信任。”

    葉忱目露贊許,“張大人辛苦。”

    張冕卑謙作揖,“多虧了大人這出投名狀,否則陸承淮不會那么輕易重用我。”

    陸承淮以為拿到了葉忱的把柄,想借著徐文年的案子,利用皇上對他的疑心將其扳倒。

    葉忱淡淡而笑,皇上要的是制衡,也最不愿意看到制衡之勢被打破,陸承淮到底年事以高,不然也不會如此操之過急,而自己比他多的就是時間和耐心。

    “此事不必操之過急,求穩。”

    張冕離開后,葉忱慵散拿起面前的酒壺自己倒酒,自己喝。

    楊秉屹進到烏篷內,從袖中拿出一串與葉忱手腕上近乎相同的佛珠,“這是早前住持讓人送來的,說大人或許用的上。”

    葉忱看了一眼,抬手接過,之前住持就與他說過,只要讓對方也帶上它,兩人之間的糾葛就可得到最大程度的壓制。

    葉忱緩慢捻揉手里的佛珠,眼里輕碾過一絲極淡的笑意。

    壓制,為什么要壓制?

    *

    懸寒寺。

    葉老夫人上了年紀睡得也早,凝煙服侍她睡下后,閑來無事便在殿宇前散步。

    隨著夜色漸深,四周跟著清幽下來,寶杏問道:“夫人可要回去睡了?”

    凝煙這會兒還不覺得倦乏,搖頭說,“再走一會吧。”

    相比在葉府時的謹言慎行,無時無刻擔心自己哪里有做的不妥,如今在廟里她只需白日陪著祖母誦經祈福,簡直是再輕松不過事了。

    而夜里走在寺中,耳邊有吹風樹葉被風送來的簌簌響聲,時不時還有空靈的鳥雀聲,心境也輕暢許多。

    寶杏便陪著凝煙往前又走了一段,路過白日誦經的法堂,她忍不住問:“夫人,你說老夫人祭拜的到底是誰啊。”

    寶杏講起來就一肚子的疑惑,“哪有祭拜一塊空排位的,連姓甚名誰都不知。”

    凝煙自然也不知道,回想起祖母每每看向那塊排位時的神色,不是悲傷,更多的是恨怨。

    明明恨著一人,卻還要年年來祭,她實在想不出會是誰,但既然祖母不愿讓人知道,總有她的原因。

    她轉頭看向寶杏,寶杏心領神會,立刻道:“奴婢知道,奴婢以后不問了。”

    凝煙想說的話斷在嘴邊,見寶杏憋著笑,嗔了她一眼,“你記著就好。”

    說話間,兩人不覺就來到了大殿背后,走在了供奉長明燈的燈樓前,白日里不瞧著并不顯眼的燈樓,此刻眾火明爍,柔和的光從樓中透出,瑩照著樓身,不僅沖淡了燈樓歷經歲月所下的痕跡,借著光暈,隱約可以看見樓內繁美的雕鏤,就如同新筑,靜立在這沉寂的夜色下,竟是出乎意料的美麗。

    凝煙不由的想看清一些,于是邁步朝燈樓走去。

    寶杏詫異她好好的去燈樓作甚,但見凝煙已經走進樓里,也趕緊跟進去。

    樓內四周都供著長明燈,數以千百計的火光晃動幻目。

    凝煙不自覺的慢慢往里走,她看到在整個供臺的最高處,供著兩座最大的長明燈,并列而置,火光輝煌,其余的燈火,仿佛就只是映襯,燈座上刻滿凝煙看不懂的偈文,只有被供奉人的名字,清晰跳進她眼里。

    趙應玹

    司嫣

    凝煙定定看著這兩個名字,越來越耀眼的火光灼亮著凝煙的視線,充斥進她的靈臺,她驚覺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虛恍,火光混亂了視線,也混亂了眼前的景象,一座同樣燈火通明的屋子,她恍惚看到一個神形落拓的男人靠坐在一樽森森的棺槨前,而他也如察覺到什么,隔著虛空朝她看來!

    凝煙心臟頓緊,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他沉啞的聲音一遍遍重復,嫣兒,嫣兒,你終于來了。

    她不是嫣兒!凝煙張開口卻說不出話,她感覺到一股沁入心脾的悲痛,在無形的將她包裹,一寸一寸,越來越緊。

    凝煙倉皇后退,男人也撐著棺槨起身,隔著虛空向她走來,“嫣兒,不可以走。”

    她腳下踉蹌,慌亂后退著,身子跌撞進一堵寬闊的胸堂,凝煙大驚,眼前的景象則在霎那間分裂稀碎,又似極為不甘的要向她襲來。

    她竟逃也不得,躲也不得。

    “小心。”

    驚魂的瞬間,她聽到熟悉的溫潤聲音自背后傳來,一時什么也顧不上,極快轉過身,用兩只手緊緊攀住來人的衣襟。

    又急又怯的喚,“小叔!”

    第27章

    葉忱在老舊的燈樓內找到沈凝煙,她被裹挾在滿樓幽燃竄動的長明燈火中央,一身素潔的裙衫被火光映照的朦昧虛幻,雪白的肌膚被柔光照的盈透如玉,仿佛這滿樓的燈火都是為了供養她,或者是吞吃。

    他走進去,她恰慌退進他懷里,受了驚嚇的她竟準確聽出他的聲音,如乳燕投林般轉身撲來。

    葉忱低下視線,小姑娘低埋著螓首,額頭幾乎貼在了他心口,兩只小手揪皺他的衣袍,裹在衣料里的手指繃緊發白。

    “怎么了?”葉忱抬手扶住她的腰,不堪一握的腰枝在他掌心里輕顫。

    凝煙驚魂未定的抬頭,想與他說方才的異象,可周圍的一切早都恢復如常,燈樓老舊古樸,墻上的雕漆早已脫落陳舊,只有一盞盞長明燈亮著柔和的光輝。

    她扭頭去看供臺上最大的那兩盞長明燈,琉璃燈罩上布著年歲的痕跡,祥和的讓人肅穆。

    葉忱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只當她是誤入此地所以害怕,溫聲安撫說:“不必害怕,這里供奉都是對仙逝之人的依托。”

    葉忱溫靄的聲音讓凝煙紛亂的心漸漸平靜,許是自己盯著這些燈火太久,出現了幻覺。

    她暗暗松下心神,同時也慢慢,一點點松開攥緊在葉忱衣袍上的手,眼睛卻在看到他衣衫上的皺痕時定住,指尖仿佛充血般發燙,無所適從的輕蜷起。

    她眼睫凌亂顫動,自己怎么就無所顧忌的撲進小叔懷里,一定是太害怕慌張了,所以才會在聽出他聲音的時候,顧不得避諱。

    葉忱目光落在她嫣紅的眼尾上,看著她顫眨不止的眼簾輕問:“可有撞到哪里?”

    凝煙壓根兒分不出心思去回他的話,此刻她幾乎是被葉忱抱在懷里,看似不著痕跡的一扶,卻如禁錮。

    往后,就會貼的更緊,往前,他胸膛隨著呼吸而起伏,若有若無的撞到她的指腹,甚至她能觸到他的心跳,沉沉緩緩……太近了!

    凝煙斷斷續續的呼吸到底是停在了喉嚨口。

    “沒有,讓小叔擔心了。”她努力穩著聲音,讓自己表現的自然,將輕抵在葉忱胸前的手徹底放下。

    小叔也該放開自己了,她感覺自己的腰后已經像要著火般滾燙。

    葉忱如何感覺不出她想躲,細柔的腰瑟縮著妄圖離開他的手掌,可一動人就貼到他身前,所以幾番試探后,只有乖乖忍著。

    他不是沒見過小姑娘在葉南容面前是如何的一副撩人情姿,眼角眉梢都是楚楚的媚態。

    而在他面前,無非感激或者生怯。

    “六爺。”寶杏在旁手足的無措喚了聲。

    方才六爺忽然進來,她正要請安,不知怎么夫人就撞了上去,她連反應的功夫都沒有,便成了眼前這幅情景。

    她又不敢貿然上前,只能干巴巴的出聲提醒。

    葉忱淡瞥了她一眼,放下手背到身后,“沒事就好。”

    隨著他收回手,凝煙緊繃的身體也驟然一松,血液恢復流淌之后,竟不能控制的往面頰沖去。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唯有側過身將嫣紅的臉頰轉向別處,又看到那一雙長明燈,便問:“不知那兩盞最大的長明燈供的是哪家先祖。”

    葉忱看著她顧左右而言他的慌張模樣,笑問:“開祖皇帝的名諱你不知道?”

    凝煙愣了一瞬,她當然知道鄴朝開祖皇帝的名諱是趙應玹。

    而長明燈上的名字也是趙應玹……

    凝煙吃驚恍悟:“這兩座供的是開祖皇帝和皇后。”

    葉忱點頭。

    方才她根本沒有聯想到這點,也想不到這樣一座僻靜的寺廟里會供著開祖皇帝與皇后的長明燈。

    葉忱看出她的困惑,“不僅是這里,但凡是自開朝就建成,且存留至今的寺廟里,都供有開祖皇帝和皇后的長明燈。”

    “小叔的意思是,曾經開祖皇帝在每一座寺廟里都為自己和皇后供了長明燈?”凝煙詫異問,聲音里帶了幾分不確定。

    “每一座。”

    得到肯定得回答,凝煙輕輕點頭,“相傳開祖皇帝對皇后用情至深,看來確實如此。”

    她再次看著那兩盞長明不熄的燈火,心中是難言的感嘆,若非是一片深情,怎么會在成千上萬的寺廟里為兩人供上長明燈,帝后同受天下人世世代代的香火供奉。

    葉忱對她的話不置可否,史書里記,司嫣皇后乃月泉族公主,而在志怪古書里則有這樣一個傳言,大抵說的是天地初成時四方災禍不斷,天水倒灌,神女為擋住滔天洪流,取神石補天,其中一塊便取自月泉土地,所以世代受神女庇佑,族中每隔百年就會有一命屬鳳格的女子的出世,司嫣皇后便是那一代的天命之女,在那個亂世里,多方諸侯王爭相欲娶。

    最后自然是趙應玹娶到了司嫣,也成功當上了一統天下的帝王。

    而那個號稱有神女庇佑的部族卻早已經消失在歷史的長河里,連一個族人都沒有留下。

    所以,帝王的愛,又怎么可能真如小姑娘想的那樣純粹。

    他將目光移到凝煙臉上,看到她眼里映著的點點憧憬,輕抬眼梢道:“走吧。”

    凝煙隨著他走出燈樓,夜風襲身,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快到子時,心中困惑小叔怎么深夜來此。

    按婆母口中說的,小叔應當十分抗拒陪來此,確切說是對祖母所祭拜之人抗拒。

    “你可知道,老夫人來此祭拜的是何人?”

    凝煙暗自思量,冷不丁聽到葉忱主動提及,更是驚訝不已。

    想到那塊沒有刻任何字的排位,輕輕搖頭說不知。

    “一個我深惡痛詆了許多年。”葉忱緩聲說著,抬起沉暗如墨的眼眸看向凝煙,“現在卻又與他做著一樣事情的人。”

    覬覦他人之妻。

    凝煙試圖領會葉忱話里的含義,“可能這就是旁觀者與當事人的差別,是有的事,只有等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會理解當初那人這么做的原因。”

    葉忱看著她言辭鑿鑿時,開開合合的嫣紅唇瓣,又迎向那雙毫無戒備,純柔至極的雙眸。

    那個人他不知道,但是他,被她誘引,對她生了占有欲。

    “很晚了,早點休息。”葉忱微笑著說。

    凝煙與他分開后就回了廂房。

    葉老夫人那邊得知葉忱來了寺里,連忙起身讓方嬤嬤為自己穿衣,口中不住念叨著,揣測葉忱怎么會忽然來此。

    方嬤嬤搖頭,“奴婢也不知六爺怎么就深夜過來了。”

    葉老夫人蹙著眉心道:“先去看看。”

    葉老夫人去到法堂時,葉忱正獨自站在那方無名牌位前,眼里既沒有怒意也不見其他波動,只是平靜注視,若有所思。

    幼時他其實并不明白,為何父母明明在生活上從不讓怠慢他分毫,卻又偏偏對他極為冷漠,甚至父親都不愿意見他的面。

    父母無人對他有期許,他偏不愿做個碌碌庸才,他自己成長,讓他們知道他能為葉家擋下一面,連中兩元時他也曾風光恣意,可殿試之上他就體會到了什么是從云端落進泥里。

    皇帝打壓葉家打壓他,讓他不能翻身,那又有何妨,他照樣回到了京城。

    老皇帝快不行了,母親神情慌亂的找到他,百般阻擾,“你不可以做糊涂事。”

    葉忱告訴母親,“皇帝的時候到了,該死了。”

    直到終于不能再瞞,母親泣不成聲,字字泣血,“他是你父親!”

    這一刻葉忱才明白所有,原來,他是老皇帝強占母親后,所懷生出的奸生子,所以父親明明憎惡他,卻因為他真正的身份,必須隱忍著將他撫養長大。

    而老皇帝不知自己其實是他的血脈,所以打壓,將他碾進泥里。

    葉忱那時只說了一句,“那就更該死了。”

    葉老夫人此刻同樣思緒翻涌,她看著葉忱的背影,小心翼翼問:“你怎么過來了?”

    “您不是說,他到底是我父親么。”葉忱眼里滑過的譏誚不知是對誰。

    自己唾棄了老皇帝這么多年,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會和他一樣,也難怪是他兒子不是么,血里流的就是罪惡。

    *

    葉南容因為被陳翰林要求盡快修好舊損的史書,一連數日都宿在翰林院,等再回到府上,已經過去五天。

    他還不知道凝煙隨葉老夫人一起去廟里的事,回到巽竹堂看著空無一人的屋子,心里憑空就生了幾分慌張。

    從丫鬟口中知道妻子的去處后,他凝緊的心才寬些,更衣休息過,便去到顧氏院里請安。

    “夫人,三郎回來了。”茹嬤嬤進到屋內通傳。

    楚若秋正陪在顧氏身邊,與她閑話家常,聽茹嬤嬤說葉南容回來了,眼里掩不住的升起喜色。

    顧氏也高興的吩咐,“快去準備茶,再拿些時令的鮮果來。”

    話落葉南容就從屋外走了進來,“母親。”

    視線看到旁邊的楚若秋,頷首致意,“表妹也在。”

    楚若秋抿笑道:“來陪姨母說說話。”

    葉南容也笑了笑又想起她傷,蹙眉問,“你的手恢復如何了?”

    聽到葉南容關心自己,楚若秋心里泛著甜蜜,連帶著手上的疤也覺得值得,她笑著,避重就輕的回,“已經不覺得疼了。”

    顧氏聽到她的話,心疼的嘆了聲,“這回你是真吃了不少苦。”

    楚若秋故技重施,“不妨事的,至多留條疤,好過表嫂出更大意外。”

    顧氏沉下嘴角道:“你表嫂可得好好謝你才是。”

    楚若秋大度搖頭,本以為能聽到葉南容的安慰,卻只聽他問顧氏:“凝煙與祖母一同去廟里了?”

    對于這事,顧氏還略顯滿意,點頭道:“是,你祖母難得愿意讓人陪同。”

    “那可有說何時回來?”葉南容說罷,自己補了句,“廟里清苦,只怕祖母身體吃不消。”

    而他心里想的卻是妻子嬌生慣養,未必能在廟中住的習慣。

    顧氏道:“約莫再三四日也就回來了。”

    “那就好。”葉南容若有所思的說。

    楚若秋在他接連問及沈凝煙的時候就已經十分不舒服,這會兒見他都沒有再提及關于自己,心下更是慌悶不已,一種不好的預感彌漫在心里,讓她不能踏實。

    葉南容在顧氏這里小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楚若秋也在他走后沒多久追著離開。

    葉南容走在石徑上,青書迎面過來,笑呵呵說:“郎君,高公子差了人來請,說在永珍樓做東。”

    “可是高懷瑾?”楚若秋的聲音自后傳來。

    她走到葉南容身邊故作沒好氣道:“早前他從我這里借的《明臺錄》孤本到如今都沒還,我可得去問問。”末了轉過頭朝葉南容一笑:“表哥可得帶我一同去。”

    葉南容一連忙了許多天,這會兒并沒有興致去應付高懷瑾,本想要回絕,聽楚若秋這么說,才又點點頭。

    于是兩人一同去了永珍樓。

    伙計引著兩人去到雅間,挑起珠簾道:“二位客官里邊請。”

    高懷瑾正自己倒酒自己喝,聽到聲音轉過視線,在看到跟在葉南容身后的楚若秋時,目光頓時變得玩味,起身拱手:“楚姑娘也來了。”

    說罷一個勁兒給葉南容使眼色。

    葉南容皺眉當沒看見。

    楚若秋道:“高公子不歡迎?”

    “怎會。”高懷瑾請人落座,見葉南容不理自己,又不甘心的靠到他身畔問:“怎么將人帶出來了?”

    連楚若秋都聽出高懷瑾話里話外的曖昧,葉南容面不改色的回答,“你借了若秋的孤本,感情是不準備還了?”

    高懷瑾沒趣的看了他一眼,又對著楚若秋賣乖一笑,“原來是這事,怪我給忘了,我這就自罰一杯。”

    楚若秋與他本就熟識,很快就你一言我一語的暢談起來,葉南容則在旁偶爾開口,氣氛還算和諧。

    正是晚上酒樓熱鬧的時候,樓下伙計不時引著人入內,葉南容注意到出現在樓內的陸云霽,漫不經心的雙眸逐漸凝起。

    高懷瑾看似在和楚若秋閑話,眼睛則沒少關注葉南容,見他神色有異,看看樓下的陸云霽,再看葉南容此刻稱不上好看的臉色,心里立刻就琢磨了起來。

    葉南容對誰都一副溫文爾雅的君子姿態,唯獨和陸云霽不對付,而這陸云霽和沈凝煙又舊相識。

    余光掃到一旁的楚若秋,自己在這和楚若秋談天說地,葉南容半點動靜都沒有,而那回他不過多看了沈凝煙幾眼,他嘴上不說,臉卻一直臭到底。

    嘖,高懷瑾眼里閃過玩味。

    抬手朝樓下的人招呼:“陸兄,可要上來一同坐。”

    葉南容壓著眉掃向高懷瑾,而他只當沒看到,沖著陸云霽熟絡一笑。

    陸云霽看見二人略微愣神后,微微一笑自樓梯上來。

    進到雅間他才發現楚若秋也在,在環看一圈后都沒有看到凝煙的身影后,神色就淡了下來。

    “今日倒是巧,在這里遇上高公子與葉公子……還有楚姑娘。”陸云霽說著將目光定在葉南容臉上,質問的意味明顯。

    葉南容覺得可笑,他有什么資格來質問他。

    高懷瑾看熱鬧不嫌事大,招呼陸云霽落座,“來來,坐下聊。”

    “確實巧,若是表嫂在這,看到陸大人必然也高興。”楚若秋故意說著意味不明又難挑出錯處的話,同時暗暗去看葉南容的神色。

    深如墨染的眼眸里,除了有不悅之外,還有她看不懂的暗色,這讓楚若秋的心微微發涼。

    一頓飯幾人各懷心思,暗流涌動在葉南容和陸云霽之間,氣氛更是無端的壓抑逼人。

    陸云霽此刻心里翻涌著怒火,葉南容已經與凝煙成婚,卻放下妻子不管,與這莫須有的表妹同進同出,他將凝煙至于何處。

    陸云霽目光不善的看著葉南容:“我想起有些事要問葉公子,不知葉公子可否方便移步?”

    葉南容似笑非笑彎了彎唇,“自然。”

    兩人起身一前一后離開,來到無人的僻靜處,陸云霽反身冷冷詢問:“三公子不妨解釋解釋,為何今日身邊相伴的人不是凝煙。”

    “凝煙”二字,讓葉南容原本疏朗的容色變的冰冷,“這與你有什么關系。”

    陸云霽言辭凌厲,“沈老夫人既托我照顧凝煙,自然就與我關。”

    “是么?”葉南容譏誚看著他,心里的嫉妒是他陌生的,但怒意卻清晰異常。

    但是夠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為沈凝煙而亂了心神,到這就夠了。

    “你這般關心沈凝煙,不如我成全你們。”他勾了一下唇,如調侃戲謔,

    陸云霽眼里冒起一層火,“你說什么?”

    氣氛一下凝結成冰,緊繃到了極點。

    “表哥,陸大人你們聊什么呢?”一道輕柔遲疑的聲音打破僵局。

    陸云霽越過葉南容,看向出現在他身后的楚若秋,心中愈發怒不可遏,當初在公主宴上,葉南容就放下凝煙不管,只顧著這個表妹,現下兩人又同進同出,將凝煙當成什么。

    緊跟著楚若秋出來看熱鬧的高懷瑾,這會兒子也感覺到氣氛不對,連忙打圓場,“怎么都這兒了?來來來,都回去坐。”

    陸云霽克制著心頭怒火,朝高懷瑾拱手笑笑,“我想起還有些事,先行告辭。”

    高懷瑾也回了個禮,等人走了才湊到葉南容身邊,還沒開口,就聽他冷冰冰的說:“我們也該回去了。”

    “欸。”高懷瑾想攔他,葉南容頭也不回的往外走。

    楚若秋也緊隨著離開。

    葉南容步子很大,楚若秋需要小跑才能跟上,而此刻的葉南容卻無暇去顧忌她,他需要壓制胸膛里翻涌的郁氣。

    楚若秋蹙眉看著他冷峻的側臉,腦中思緒萬千,吃飯時表哥對陸云霽的態度,讓她心里不安,所以兩人離開后她也悄悄跟出來,不想就聽到表哥說要成全,這成全是何意?

    看到他走的快,這般不冷靜的情緒又讓楚若秋吃不準,不敢確定他的心思,眉眼都染了霜的模樣,更是她所陌生。

    她心里不踏實,干脆佯裝踩住裙擺,腳下歪了歪,

    “啊。”

    葉南容已經快走到馬車邊,聽到楚若秋吃痛的聲音,回頭看去,見她低著腰車子歪斜站立不穩,趕忙回過相扶。

    “沒事吧?”

    楚若秋扶上葉南容伸來的手,對上他擔憂的目光,搖頭笑笑,“沒事。”

    葉南容見她行走不便,伸手扶她上馬車。

    在街口看著這一幕的陸云霽,更是怒到極點,凝煙無疑被蒙在鼓里,他必須讓她知道真相。

    楚若秋隨著葉南容一同坐上馬車,才小心翼翼的問:“我方才隱約聽見表哥似乎與陸大人起了爭執。”

    葉南容薄抿著唇,沒有言語。

    “可是因為我的緣故?”楚若秋說著低下頭,滿是自責的說:“改日我親自去向陸大人解釋。”

    “何須你去向他解釋什么。”葉南容語氣冰冷。

    楚若秋臉色蒼白落寞,還要委屈求全的說:“陸大人關心表嫂,上回表哥因為我的傷而能沒顧上表嫂,恐怕也是因為這個,所以讓陸大人對我有了什么誤會。”

    “方才我聽你說什么成全,知道那也是氣話,若是讓表嫂知道了,該多傷心委屈。”

    葉南容壓緊唇線,她會傷心么,只會迫不及待吧,而表妹與他相識相知那么多年,如今他不但違背諾言,還要她卻一再受到委屈,如何對得起她。

    六叔告誡自己的話還言猶在耳。

    “不是氣話。”葉南容很輕的說,心里卻沉悶的無法紓解。

    *

    又隔了四日,凝煙才隨葉老夫人一同回到府上,原還要住上幾日,因為得知了凝煙生辰就是明日,這才趕緊要回來。

    一路上葉老夫人都在念叨著要給凝煙好好過個生辰,“你也不早些說,我讓下人操持起來。”

    凝煙則不想興師動眾,乖巧道:“只是生辰而已,不必鋪張,清早煮碗長壽面就夠了。”

    葉老夫人憐愛的看著她,“你這孩子,換做是窈姐兒,早早就喚著要這要那了。”

    “那就讓三郎好好陪著你過生辰。”葉老夫人拍著她的手說。

    凝煙眼中劃過一絲黯然,輕輕點頭說好。

    回到巽竹堂,幾個丫鬟將帶去廟里的行裝收拾出來,凝煙則因為趕路乏累,靠在臨窗的軟榻里休息。

    “郎君回來了。”

    聽到院中響起玉竹的聲音,凝煙抬眼看出去,果然見葉南容自月門下走來,身上還穿著官服,應當是剛從翰林院回來。

    只是這會兒天色還早,他怎么就回來了?

    凝煙望著他逐漸走近的身影,不自覺的攥緊指尖,在廟里這幾日,她日日聽讀佛經,以為心境已經寬闊許多,她告訴自己已經努力過,仍然求不得,那就不該再執著。

    可看到他,酸窒還是不可避免的涌進肺腑,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憧憬,是她初生的情芽。

    然而成親后一切都與她幻想的不同,心碎難堪的畫面仿佛歷歷在目。

    她勉勵調整呼吸,讓自己裝出沒事的樣子,起身朝著走進屋內的葉南容輕輕挽笑:“夫君今日回來的怎么這么早?”

    葉南容想忽視她這會惑人的笑,眼睛卻不受控制的緊緊攫著她,沉默了片刻道:“我有話與你說。”

    知道妻子今日回來,他早早回府,便是要與她攤牌說清楚。

    然而那些話盤桓在嘴邊,怎么也難以說出,就好像是理智與本能之間的拉鋸。

    凝煙不明所以,看他表情肅然,思來想去,只想到葉老夫人提過的,過些日子是陳翰林的壽辰,讓她倒時與葉南容一同前去祝壽。

    除了這件事,她想不出別的,于是問:“可是過幾天陳翰林做壽的事,祖母已經與我說過了。”

    葉南容沒有回話,倒是方嬤嬤從外頭走了進來,笑呵呵的對兩人道:“老夫人讓我來瞧瞧郎君回來了沒有,正巧在呢。”

    葉南容非但沒有被打斷的不悅,反而十分的和氣的問:“嬤嬤怎么過來了?可是祖母有什么要交代?”

    方嬤嬤笑道:“明兒是三少夫人的生辰,我老夫人讓我來提醒郎君一聲,若是明日空閑,就陪陪夫人,出府走走也是好的。”

    凝煙如今已經知道了葉南容不喜歡她,也不會喜歡她,必然是不會情愿的。

    她轉過頭朝葉南容看去,以為會看到他蹙眉不愿的神情,而他只是像在若有所思。

    葉南容才知道明日是妻子的生辰,一旦他現在挑明就等于毀了她的生辰,或許,這也是他能與她一同過的唯一一個生辰。

    心口彌上難掩的窒堵。

    干脆等陪她過了這生辰再說,葉南容松開握緊到略覺發麻的手,頷首說:“我會的。”

    莫說凝煙,連方嬤嬤都感到詫異,來之前老夫人就是盤算郎君恐怕不記得三少夫人的生辰,這才特意讓她來提醒。

    確認葉南容答應,方嬤嬤樂開了懷:“那沒別的事,老奴就先走了。”

    翌日一清早,葉南容起來后竟主動來陪凝煙用早膳,全程溫和非常。

    這讓凝煙倍感無措。

    寶杏端來了熱騰騰的長壽面,笑著說:“夫人快趁熱吃。”

    葉南容也開口道:“生辰吉樂,凝煙。”

    凝煙心就顫了一下,可她已經不敢再貿貿然的把這當做是他對自己好,端過面,借著低頭吃面來掩飾心亂。

    許久沒有過的和諧,讓葉南容感到一種難言的溫情流過心間。

    “等用過早膳,晚一些我帶你出府去走走。”葉南容說著有幾分愧疚的笑了笑,“之前一直說再帶你去游湖,也沒有兌現。”

    凝煙眼睛發酸,低低的說:“現在去也不晚。”

    不晚么?葉南容看著她的側臉若有所思。

    玉書從屋外進來,欠了欠身道:“青書過來說,有事請郎君去一趟。”

    葉南容頷首對凝煙道:“你先吃。”

    凝煙點點頭,抬眼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出神,她知道不該,可她心里還是流露出了一絲絲希冀與渴望。

    等凝煙吃過早膳,葉南容還沒有回來,丹楓進來說:“下人來傳話,郎君臨時被陳翰林請了去,恐怕要晚些才能回來。”

    凝煙心里難免有些低落,但也體諒葉南容是有正事要做,頷首道:“我知道了。”

    葉南容不在,她也沒有閑下來,其余幾房的妯娌得知今日是她生辰,紛紛來院里走動,送上了賀禮。

    楚若秋也擇了個禮物往巽竹堂去,路過院子時恰好碰上了在賞花的葉窈。

    “表姐。”看到楚若秋,葉窈笑盈盈的走過來。

    楚若秋問她:“我正要去巽竹堂給表嫂送賀禮,你可要一起去。”

    葉窈一聽她是要去見凝煙,登時好氣道:“我才不去。”

    她本就看不上沈凝煙,知道陸云霽喜歡她后,更是討厭上了她。

    楚若秋好聲好氣道:“你小心老夫人知道了不高興。”

    葉窈一下就想起了祖母因為沈凝煙訓斥自己的事,“也不知祖母為什么對她那么好,這回還帶著她一同去禮佛,可顯著她了。”

    楚若秋神色淡淡,葉窈瞧了她一眼,“你不怨了?想通了?”

    “有什么想不想通的。”楚若秋略低著眉,說的模棱兩可。

    她眼底透出勢在必得的笑意,表哥雖沒有明說,但什么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

    半日很快過去,凝煙送走同樣來道賀的二郎夫人,正要往院內走,寶杏匆匆自回廊快跑過來,“夫人,元一求見。”

    元一正是陸云霽的隨從。

    凝煙心感疑惑,據她所知陸二哥哥前兩日就已經啟程回江寧了,元一這時候尋她,能是什么事?

    元一等在前院,翹首張望,看到凝煙過眼,連忙彎腰行禮,喜出望外道:“可算見到夫人了。”

    凝煙看他這樣,分明是有要緊事,皺起眉頭問:“怎么了?”

    元一瞥了眼旁邊的管事,呵呵一笑,憨厚道:“是這樣,我家公子前日就動身離京了,不能親自來向夫人道賀,特意叮囑我來給夫人送賀禮。”

    他將提前準備好的賀禮遞給凝煙。

    凝煙接過盒子,滿心感動,“難為陸二哥哥記掛。”

    “對了,還有一樣。”元一說著伸手進袖子里摩挲。

    當日從永珍樓出來,陸云霽就讓元一前來傳話想邀凝煙一見,結果凝煙已經隨葉老夫人去了廟里。

    而陸云霽眼看要動身,等不到她回來,只能將懷疑葉南容與楚若秋有首尾的事寫進信中,讓元一交到凝煙手里。

    元一剛從袖子里捏到信,一抬眼就看到不遠處的照壁下,葉南容站在那里,正看著他們。

    似笑非笑,不知站了多久。

    元一趕緊把信又塞了回去,朝著葉南容福了福身,“見過葉大人。”

    凝煙聞言側身看去,見是葉南容回來了,眼里印上喜色,“夫君。”

    而葉南容腦中反復閃動的,全是凝煙收到陸云霽送的禮物時,感動歡喜的模樣。

    他覺得自己急急忙忙處理完事情,趕回來,就像是個笑話。

    葉南容走上前,視線滑過元一的衣袖,“倒不知陸大人還有什么要給凝煙的。”

    元一自然不可能這時候把信拿出來,只能干笑一聲,“是我記差了,沒有了。”

    欲蓋彌彰。

    是因為他出現的不是時候,所以不能給吧,葉南容心徹底沉進谷底。

    元一眼看今日東西是給不了了,“東西已經送到,那小人就先告退了。”

    元一離開后,凝煙便同葉南容一起往巽竹堂走。

    兩人并肩走著,凝煙明顯覺察葉南容的情緒不對,仿佛在死死壓抑克制著什么,明明早晨離開時,還不是如此。

    “夫君。”她試探著出聲問:“我們可還要出府。”

    “你想與我一起出去么?”葉南容轉身看著她,聲線涼薄到近乎鋒利。

    凝煙鼻子發酸,不明白他為什么忽然又變了模樣,“夫君為何這樣問,我,我自然是想的。”

    她逐漸泛紅的眼圈和不知所措,都讓葉南容生出想要呵護憐惜的沖動,然而一切全在看到她緊握在手里的木匣時化作泡影。

    他壓制著的情緒,讓自己平靜開口,“我們的婚事本就是應著長輩的要求,并非你我真心。”

    “我是真心。”凝煙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她怎么會不是真心,在確定自己要給他為妻后,她就期盼著能與他琴瑟和鳴。

    “那便當我不是真心,勉強下去,于你于我都不會快樂。”葉南容這番話說的有多冷硬,心里便有多沉重。

    “夫君,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凝煙聲音輕的幾乎聽不出來,每一個字都帶著顫意。

    葉南容差一點就要心軟,可話已經說出口,便不能再收回,他握緊雙拳,竭力忽視心里的掙扎,“你好好想想我的話吧。”

    說罷轉身離開,只留凝煙一人站在原地,渾身如同掉進冰窟沒有一點溫度。

    寶杏原本是陪著凝煙一同來的,路上被府上交好的丫鬟找去幫做糕點,這才過來遲了,沒成想會看到凝煙這樣一幅模樣,抿緊的唇在顫抖,眼里凝滿了淚,卻強撐著不準自己哭出來。

    “夫,夫人。”寶杏聲音都亂了。

    凝煙試著呼吸,心口疼的不行,她想要找個方法緩解,都說一醉解千愁,她也想試試,“寶杏,我想喝些酒。”

    “夫人,到底怎么了?”寶杏說這話時感覺自己都快要哭了。

    凝煙把眼淚逼回去,開口幾乎帶了央求,“今日是我生辰,我想喝些酒。”

    ……

    葉南容氣憤離府后就去了永珍樓。

    “難得啊,以往都是我三番四次請你,你才肯賞個臉。”高懷瑾笑說著,挑開雅間簾子,正要打趣葉南容今日怎么有閑情邀他來此,一看到眼前的景象,立馬就噤了聲。

    葉南容獨自坐在桌前,神色冷峻,雙眸里則已經噙了醉意,還在一杯杯的斟酒喝。

    高懷瑾何曾見過他如此沒有節制的飲酒,拉開椅子坐到他對面問:“你這是,碰上什么事了?”

    葉南容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提著酒壺倒酒。

    高懷瑾按住酒壺。

    “怎么?”葉南容掀起眼簾。

    “我問你怎么才是。”高懷瑾簡直二丈摸不著頭腦,在腦子里摸索一翻,才不確定的問:“又是為你那夫人和表妹心煩。”

    葉南容嘴角一壓,奪過酒壺給自己倒酒,仰頭一口飲下后,勾唇自嘲道:“之后倒是不用煩了。”

    “什么意思。”高懷瑾滿臉狐疑的看著他,旋即轉過彎來,萬分稀奇的挑眉戲謔:“你這是終于肯承認,自己沒抵住溫柔鄉的攻陷?”

    葉南容眉頭緊擰,“你在說什么笑話。”

    高懷瑾以為他嘴硬,不服氣的哼笑,“我們朋友這么多年,我就沒見過你為誰心煩意亂過,別人多瞧一眼你就看緊的跟什么似的,你敢說你不是喜歡了她。”

    “笑話。”葉南容一口反駁,他怎么會喜歡沈凝煙,她就像弱不禁風菟絲花,粘人又愛作嬌,舉手投足宛如妖精……葉南容越想,心里的煩悶越濃。

    總之她與他期待中的妻子截然不同,他怎么可能喜歡她。

    高懷瑾沒回話,而是把頭一歪,皺著眉問:“你既不是要跟你那表妹扯清關系,那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

    他瞪直眼睛去看悶頭喝酒的葉南容,“你不會是,你可想清楚啊!”

    “已經很清楚。”葉南容扯了扯嘴角。

    “你這樣子要是清楚,我就敢把眼睛摘出來。”

    “你什么意思。”

    高懷瑾一改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你別怪我沒提醒你,你要真如你說的一點不在意,那在這戒酒消愁個什么勁兒。”

    葉南容握緊手里的酒杯,反駁的話卻根本說不出口,豈止煩悶,酒水一杯杯下肚,非但沒有讓他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你和陸云霽不對付,難道不是因為嫉妒他與你夫人是舊相識?”高懷瑾慢悠悠道。

    嫉妒這兩個字在葉南容聽來簡直離譜到可笑,他睇向高懷瑾,“你吃錯藥了?”

    他怎么可能會嫉妒,他又為何要嫉妒,嫉妒陸云霽才是妻子心中之人,嫉妒她的似水柔情,其實不僅僅是對他,葉南容嘴角抿緊的凌厲至極。

    如此情緒外露,還敢說不喜歡,高懷瑾心下哼笑,又改了個問法,“若是你表妹,跟你說遇見了心意相通的人,你是什么心情。”

    葉南容先是擰緊眉心,可轉念之后,若表妹真的能尋得與她心意相通,托付終生的人,他會為她高興,甚至,他有種莫名松一口氣的感覺。

    葉南容低壓著眉眼,神色是說不出的復雜和難看,高懷瑾問他這話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他是想說他對只表妹是責任,對妻子才是喜歡。

    這等于親手推翻他之前十多年的準則和自以為是,對著明明不是他所求的人動心沉淪,甚至嫉妒,這讓他覺得自己可笑,而這個人心中另有所屬,他更如同一個笑話。

    他視線冰冷的瞥向高懷瑾,“你何時這般聒噪了。”

    “成,我聒噪。”高懷瑾同樣沒好臉的點頭,“我最后說一句,你最好想清楚,別等倒時后悔,多余讓我看笑話。”

    后悔二字如鎖鏈緊箍著葉南容的心臟,他握緊雙拳,久久不語。

    ……

    梅林深處,凝煙坐在一處亭內,一杯接一杯的飲著面前的酒水,喝下一杯,提起酒壺發現倒不出來了,嘴巴一扁望向寶荔幾人,喃喃啞啞的說:“沒有了。”

    雪白的臉龐此刻酡紅氤氳,雙眸更是渙散不聚焦,寶荔趕忙勸阻,“夫人不能喝了。”

    “今日是我生辰,我只想喝酒賞花。”凝煙也不哭也不鬧,就這么低低的,無助說著,“這樣也不可以嗎?”

    寶荔急的直跺腳,夫人分明都喝醉了,怎么還能再喝,而且現在也不是梅花開的季節,哪有花可賞。

    她拉住寶杏責問:“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寶杏眼里全是懊悔,“等我過去時,夫人就已經不對勁了,問她也不說。”

    夫人只說想喝酒,可若是在巽竹堂喝,少不了會傳到二夫人耳中,思來想去只有這梅林輕易不敢有人過來,這在躲到了這處。

    兩人皆是憂心忡忡,只有丹楓沒有出聲,而是留心著梅林的入口。

    終于看到葉忱出現在視線里,她神色可見的松下幾分。

    葉忱走進涼亭,丹楓欠身道:“六爺。”

    還在說話的寶荔和寶杏趕忙止住聲音,慌亂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見過六爺。”

    始終低低垂著腦袋的凝煙在這時候抬起頭,雙一渙散的瞳眸望向葉忱,好像認出了他是誰,不敢展露的委屈在這一刻凝聚,“……小叔。”

    萬般無助,如同被拋棄搬的哭喃,令葉忱忽感心揪。

    視線掃過桌上的狼藉,東倒西歪的酒杯,幾顆散落的糖粒,空氣里酒氣和甜蜜揉摻在一起,可憐的小姑娘,在拿甜糖就著苦酒。

    “去煮碗醒酒湯來。”葉忱吩咐說。

    袖擺被兩只素白的小手輕揪住,小幅度的扯了扯,好像不滿意他的話,又怯怯不敢明說,唯有可憐兮兮的看著他,一雙濕紅的眼睛,仿佛在說:怎么連他都不對她好了。

    葉忱示意幾個丫鬟對下,又對著凝煙溫聲改口,“說錯了,是拿酒。”

    凝煙已經分不清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哄她的,但潛意識認為,只要是小叔說的,一定是真的。

    “謝謝小叔。”她乖乖說著,把腦袋點了點,懸在眼眶里的淚珠搖搖欲墜的輕晃兩下。

    珍珠般的淚滴堪堪綴在眼瞼,又竭力不肯掉下來的模樣,愈發可憐的讓人心疼。

    葉忱看了她許久,才問:“發生什么事了?”

    “我。”凝煙哽咽著張了張口,又趕緊咬住自己蒼白的唇瓣,低頭緘默。

    她無意識的搖搖頭,不能說的,不能讓人知道她被夫君厭棄,不能讓人知道夫君不僅不喜歡她,更想要與她和離,不能讓人知道她的狼狽,不能讓祖母知道她過得不好。

    “我,我就是想喝酒……今日是我生辰。”凝煙重復著對寶荔寶荔的說辭。

    下頜被一只修長的手托起,凝煙無力隨著仰頭,細弱的頸項后仰出優美脆弱的弧度,話音隨之哽咽在喉嚨口。

    淚眼朦朧,破碎的極美。

    葉忱攫著她那雙濕透的眼眸,似哄似慰的誘引著她開口:“我說過,什么都可以告訴我,有我在這里。”

    凝煙呆呆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去理解他的意思,就仿佛有一雙手,拖住了她傷痕累累,快要被冰冷吞沒的心臟。

    每次她無助受傷的時候,出現在她身邊的都是小叔,幫助她的也都是小叔,只有他會包容她的冒失,關心她的情緒。

    那她的委屈,是不是也可以對小叔說。

    酒勁催著凝煙心里漫天的委屈,以及對葉忱的信任依賴,統統一涌而上。

    她顫抖著眨了一下眼簾,兩只手緊緊攥著葉忱的衣袖,淚珠終于再也撐不住奪眶淌落,“小叔……我好傷心……”

    兩只攥著葉忱衣袖的手用力到失了血色,顫抖的呼吸連帶著身子也輕輕打抖,連連淌落的淚水染濕了葉忱的指腹。

    葉忱將淚珠輕拭去,卻趕不上她掉的速度,他略嘆了聲,“就這么難過?”

    凝煙重重點頭,抽噎著無語輪次的哭訴,“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哪里做的不好,為何夫君如此討厭我,我明明,明明很努力的討好……”

    “不能同房,我以為,以為夫君是因為這個生氣,我就學著話本子上……”凝煙已經醉了酒,吐露這番話時,依然覺得難堪至極,閉起眼睛,長睫顫抖著說:“夫君卻不愿意。”

    知道,和親耳聽小姑娘說自己是怎么取悅的葉南容,是兩回事。

    葉忱稍壓下眉峰,漆黑的眼里涌起莫測的陰翳,口吻依然溫柔,“那就說明,是討好錯了人。”

    第28章

    凝煙根本沒法思考也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緊緊蹙起眉心,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

    “我是不是真的不討人喜歡……婆母不喜歡,夫君也不喜歡。”她揪皺葉忱的衣袍,“我知道,早都知道的……我以為可以改變,夫君今日卻說,這婚事本就是一場錯。”

    凝煙心口窒痛,嗓子更是發不出聲音,用力的吞咽著呼吸,才好一些。

    心里的涼意讓她忍不住顫抖,本能去貼蹭撫在臉龐上的溫暖,她睜開濕蒙蒙的眼睛,極為依戀的望著葉忱,“就只有小叔對我好。”

    葉忱愣了一下,好么?她的這些眼淚,有他的責任,甚至他是背后的推手。

    凝煙全然不知,瞇闔起不聚光的眼眸,尋求安撫般輕輕蹭著葉忱的大掌。

    為什么,為什么夫君不能像小叔這般好,為什么夫君不是……

    凝煙好像知道不能再想下去,只低喃喃的喚,“夫君。”

    聽到她醉酒還不忘喚葉南容,葉忱目光頓沉,托在她臉龐的五指曲攏,指腹壓緊柔嫩的臉蛋。

    良久,才又松開力道,一下一下,不厭其煩的拭去她眼下的淚,“本就是一段錯情,只是我知道的遲了,錯了也無妨,糾正就好。”

    凝煙不知道還能怎么辦,迷惘睜開的雙眼,緊緊看著葉忱,想要他給自己一個答案。

    葉忱緩緩啟唇,“他不是告訴你了,和離。”

    “不能的。”凝煙反應極大地搖頭。

    若是和離,她該怎么和祖母交代,祖母得多傷心,沈家都會因她被人恥笑,還有繼母的冷嘲熱諷。

    葉忱捏住她的下頜,反問:“不能?”

    不同于以往的溫柔,清冷的聲線讓凝煙一下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誰,只有夫君會如此冰冷的與她說話,她也將人認錯,顫啞著嗓音央求,“夫君,不要這樣對我。”

    葉忱心口的痛又濃了幾分,她為了別的男人哭的一抽一抽,連帶著他的心也在痛。

    他沉凝著凝煙漣漣垂淚,哭到紅腫的眼圈,從桌上拈起一粒飴糖,捏在指間輕壓到她唇上,緩緩推進唇縫之中,“總是會有些苦楚,不是愛吃糖么,甜了,就將苦忘了。”

    凝煙顫著唇抿住糖里,柔軟的雙唇不經意擦過葉忱的指腹,她無所覺的搖頭,“不甜。”

    沙啞的聲音里滿是無助,她已經吃了許多糖,心里還是苦的發澀。

    怎么會不甜,他明明聞到她身上都是甜膩的氣味。

    葉忱抬起貼在凝煙唇上的指,指腹沁著濕意,分不清是小姑娘的淚還是唾液,他略底下頭,將手貼在自己唇上,輕嘗分辨,果然眼淚的苦澀將甜意都覆蓋。

    他緩緩壓下唇線,“當真那么喜歡他?”

    喜歡么?凝煙眼里浮上迷惘,回想起自己初嫁來時的心情,微微點動下頜。

    葉忱的神色隨之冷下來。

    凝煙沉浸在回憶里,喃喃道:“怎么會不喜歡呢,我期待著嫁給夫君,想與夫君一雙兩好,白頭偕老的……”

    她想笑一笑,嘴角卻難以牽動,這些都是她的奢望,她其實已經死心了,只想要把這葉夫人做好,夫君卻在給她希望后,又對她說這樣的話。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凝煙像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噙淚的眼里空洞絕望,“今日是我的生辰啊。”

    凝煙微微仰起的臉龐上淚痕斑駁,眼眶通紅,眼睫濕顫,絕美和凄楚揉摻著映進葉忱眼里。

    心頭襲來一股窒悶,與因羈絆而生出的痛楚不同,仿佛在揉壓著,想要他不舍。

    他想看的是她萬般依賴,甜柔嬌媚,而不是這張小臉從此黯然失色。

    “沈凝煙,我對你有虧欠,也想幫你糾正這段已經行錯的孽緣。”葉忱知道她此刻已經醉了,也聽不懂他說什么,但還是自顧開口,“是不是前世我就是這般違了你的愿,所以導致后來的種種因果。”

    或許所有羈絆、預兆,存在的真正原因,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

    住持也說過,是為了償還。

    “反倒讓你哭成這樣。”

    “今日是你的生辰,那么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答應你。”葉忱輕撫了撫她被淚沾的有些腫的肌膚,“別哭了,我只問這一次,什么都可以。”

    凝煙壓根兒沒聽清他說什么,只知道他聲音很溫柔,哄她不要哭,她也乖乖止住了淚,口中則訥訥重復著心里最初的想法,“想與夫君好好的。”

    葉忱沉默看著她,良久勾了勾唇,“知道了。”

    他執起凝煙的手,將早前主持送來的佛珠緩緩帶到她手腕上,隨著佛珠一寸寸貼上她的肌膚,葉忱清晰感覺到,心口與她的牽絆在慢慢淡去。

    他皺起眉,動作卻沒有停。

    凝煙呆呆看著手腕上佛珠,“這是什么?”

    “送你的生辰禮物。”葉忱撫了撫她的發,“我是想要你,但還不是非你不可,既然你這么選擇,那我答應。”

    上趕著的事他還不屑去做。

    凝煙似懂非懂的看著他,聽到是禮物,彎唇道:“謝謝小叔。”

    一陣風吹過,凝煙只覺得頭暈的厲害,噥噥的唔了聲,將頭枕著手臂靠到桌上休息。

    葉忱看了她一會兒,背過手走到涼亭外。

    寶荔和寶杏端著醒酒湯回來,見凝煙就這么在亭子里睡著了,趕緊走上前,擔心的問:“六爺,我家夫人。”

    葉忱看向兩人說:“扶她回去吧。”

    他說完便往外走,寶杏和寶荔朝著他的背影欠了欠身,忙去扶凝煙。

    “夫人,夫人醒醒。”

    凝煙含糊嗚了聲,睜開迷瞪瞪的眼睛,沒有邏輯的,胡亂接著自己先前的話繼續說:“不讓祖母擔心,不能和離,想要一個孩子,這樣,就夠了。”

    寶杏和寶荔一聽都紅了眼睛,低頭扶著凝煙往回走。

    “還想要。”凝煙垂著眼睛,像做錯事的孩子,小心翼翼說:“還想要,夫君能是小叔,就好了。”

    寶杏寶荔雙雙停下腳步,睜大著眼睛皆以為自己聽錯了,可一看對方震驚的表情,就知道不是聽錯。

    寶荔大慌,趕緊捂住凝煙的嘴,“夫人不能說了。”

    *

    等回到葉府,回到巽竹堂,已經是深夜。

    玉書夜里起身,見到庭院里站著一人,駭的瞌睡都醒了,定睛一看是葉南容,快步走上去,“郎君。”

    一靠近她就聞到葉南容身上濃厚的酒氣,以及裹挾在衣袍上,潮涼的水汽,她悄悄抬眼,暗忖郎君這是站了多久?

    “夫人。”葉南容張開口,嗓音粗糲低啞。

    他看著已經熄了燈,漆黑一片的屋子,隔了許久又問:“夫人今日可還好?”

    玉書性格老實,平日就算知道玉竹不待見夫人,暗暗給松溪院傳話,也不敢多說,而夫人性子溫和,待人和善,她也實在不忍心跟著一同落井下石。

    想了想如實道:“夫人今日飲了不少酒。”

    “她喝酒了?”葉南容緊皺起眉。

    玉書點頭,“奴婢沒跟著去,寶荔說是夫人見梅林景色好,來臨時起意小酌了一些,但,奴婢見夫人眼睛紅腫,似乎是哭過。”

    她看了眼葉南容的神色,一鼓作氣道:“不知是不是因為郎君沒能趕回來相陪,所以心里難受,畢竟今日是夫人生辰。”

    在聽到玉書說凝煙哭了的那刻,葉南容就控制不住的心揪,腦海里全是妻子獨自飲酒哭泣,柔弱讓人心疼的模樣。

    她難道不應該為之感到解脫,卻獨自躲起來喝酒哭泣,是不是說明她其實并不愿意與他和離。

    葉南容扼住思緒,第一次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應對,選擇了逃避。

    *

    凝煙醉的這一場,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才清醒,寶杏一直守在邊上,見凝煙終于醒了,喜出望外道,“夫人!”

    凝煙睜開眼睛只覺得頭疼欲裂,抬手輕撫額側,看到手腕上帶著佛珠,眼里泛起疑惑,“這是什么?”

    寶杏看著那串佛珠,神色立時變得古怪,支支吾吾道:“這是六爺送夫人的生辰禮物。”

    她見凝煙目光迷茫,又試探問:“夫人不記得了?”

    凝煙現在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思緒也慢,懵懵的看著寶杏搖頭,她只記得葉南容的話讓她幾乎垮掉,就是現在回想起來,她仍感到窒息的痛意。

    她想到了喝酒,可她甚至不敢明目張膽的喝,她是三少夫人,做什么都要有規矩儀態。

    她不知道能去哪里,她怕在哪里都會被人發現,于是就想到了梅林,那里連著小叔的汲雪居,幾乎不會有下人過去,就算被小叔發現,他也不會責怪他,整個葉家,或許只有在小叔面前,自己才可以無所顧忌。

    于是她躲在梅林喝酒,一杯接一杯……

    她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寶杏說這是小叔給自己的,“小叔昨日過去了?”

    看到寶杏點頭,凝煙垂下眼,雖然她信任小叔,可想到自己狼狽的模樣,還是覺得羞愧難堪。

    “我可有說什么胡話。”凝煙問。

    寶杏滿臉寫著不知如何是好,見凝煙當真是一點都不記得,壓下秘密搖頭,“六爺讓奴婢去準備醒酒湯,再回來夫人已經不勝酒力睡了過去,應當是沒說什么。”

    她也不知夫人在她和寶荔趕回去之前說了什么沒有,只是那一句都足夠讓她們嚇死了,好在六爺神色尋常,她只能暗暗祈禱,夫人那些話沒當著六爺的面說。

    裝不知道,應當是最好的。

    凝煙輕輕點頭,沒有讓小叔看到自己太過狼狽丟臉的樣子就好。

    寶杏反復抿動著唇,想問昨日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郎君又讓夫人傷心了,其實不問也知道一定是的,要不然夫人怎么會在生辰這日哭成這樣。

    可想到寶荔告誡自己不能提起,免得夫人傷心,她只能把話憋進肚子。

    “夫人可要再睡一會兒?”寶杏看著凝煙憔悴虛弱的樣子,只覺得心疼。

    “替我更衣罷。”

    凝煙坐在梳妝桌前,看著銅鏡中面容難看的自己,心里一陣陣空涼發冷,低聲道:“去請夫君來用膳吧。”

    寶杏實在忍不住,忿忿說:“夫人,您就別再什么都顧著郎君了。”

    凝煙搖頭,“你只管去請。”

    昨日這一場醉,流的這些眼淚,怎么會還沒讓她清醒,從今往后,她都不會再幻想了,只是有些話,她要與葉南容說。

    寶杏不得已去東廂房請人,過去才知道葉南容一早就去了翰林院。

    她又趕緊回去回話。

    凝煙聽后只是略微頷首說,“那就罷了。”

    心不可避免的澀痛,看到手腕上的佛珠,她用掌心按上去,慢慢握住,佛珠擠壓的手腕,她才感覺到一絲絲的溫度。

    勉強吃了些東西,又休息了大半日,凝煙才重新打起精神,看天色,猜測葉忱應當已經回府,便決定去一趟汲雪居,昨日自己喝的醉醺醺,收了他的禮,也該當面去道謝。

    去到汲雪居,楊秉屹出來相迎,卻一反常態的沒有請她進去,笑笑說:“大人正在與人談事,恐不方便見夫人。”

    凝煙立即道:“那我就不進去打擾了。”

    她心里想著等下回來學雕玉的時候說也是一樣,楊秉屹卻又道:“大人讓屬下跟夫人說一聲,近來他事務繁忙,教姑娘雕玉的事也得暫時擱置。”

    凝煙心下詫異,只是仍沒有多想,小叔原就是忙里抽閑來教自己,自然不好因為她誤了正是。

    她頷首說好,“那有勞楊護衛替我謝過小叔的禮物。”

    “是,夫人放心。”楊秉屹一直目送凝煙離開,才轉身走進汲雪居。

    葉忱站在池塘邊喂食那條雙須骨舌魚,用銅簽插起一塊生肉丟下去,看著巨魚一口吞下,啟唇問走近的楊秉屹:“走了?”

    “回大人,已經走了。”楊秉屹低著頭回話,“三少夫人讓屬下代為向大人道謝。”

    葉忱沉默不語,又插起一塊食丟到水里,水花猛地濺起,楊秉屹眸光跟著一跳,他雖不知道昨日大人和三少夫人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大人既然決斷已下,大約……是不會再見三少夫人了。

    *

    葉南容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心亂如麻,自昨日與妻子說完那番暗示的話后,他便沒有一刻是平靜的,高懷瑾的話更是如雷擊。

    他雖矢口否認了自己喜歡沈凝煙,可心卻已經亂了,就好像一直被按壓著的新芽,終于找到一道可以沖破的裂隙。

    他不認為自己會是怯懦到連心意也不愿意面對人,而是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壓制著他,告訴他這是錯的,他的所有理智都在抗拒,他的心卻在被蠱惑。

    譬如理智告訴他,現在只需要等妻子的答案,然后與之和離,他的心卻選擇逃避。

    所以才會在徹夜難眠后又早起離開,只是不想真的聽到妻子應允了他的暗示。

    舉棋不定,朝令夕改,他真是魔怔了不成,葉南容閉了閉眼,繼續埋頭書文。

    陳翰林從殿外走進來,環視了一圈眾人道:“馬上就是祭祀大典,禮部方才來人傳話,還要至少八百卷祭文,恐怕要有人留下來,多辛苦辛苦了。”

    葉南容抬起頭說:“我留下來吧。”

    正好這些時日,也能讓他好好想想自己真正的心意。

    當夜葉南容就留在了翰林院,青書則趕回府上傳話,他先去了葉老夫人和二房處,才又趕到巽竹堂。

    “郎君說,之后幾日恐怕都回不來,讓夫人莫要惦念。”青書低著頭對凝煙說。

    以前凝煙還會失落,可原來心真的是會冷的,他不回來也好,好過一次次的傷她,而她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和離的,往后的日子,恐怕就剩下兩看生厭了。

    凝煙心揪著,苦笑點頭,“我知道了。”

    *

    宮中忙碌祭祀的事宜,葉府上下則忙著籌備葉老夫人的生辰,兩個日子離得近,愈顯得人人都在忙著。

    凝煙也隨著顧氏一同操持辦宴,忙得無暇去分心旁事。

    這天,兩人正梳理賓客名單,茹嬤嬤從外頭急急跑進來,對顧氏說:“夫人,楚老爺來了。”

    “楚兆濂?”顧氏眉頭一皺,“好好的他來干什么?”

    顧氏對這個妹婿不謂不厭恨,便是他哄騙了自己的妹妹,讓她落得個香消玉殞的下場。

    茹嬤嬤道:“這不是宮中祭祀,北直隸下轄的官員都要上京面圣,楚老爺也是才入的京,來府上拜訪。”

    “夫人總要去見見。”

    顧氏壓著嘴角不悅的長了口氣,對凝煙說,“你將名單拿回去記好,待我晚些再看。”

    凝煙頷首,讓寶杏拿上帖子和名單離開瑞華苑。

    穿過花園,她注意到有人自遠處的游廊走來,未等視線全都落過去,只是見到那一片拂動的緋袍,凝煙便知道了是誰。

    她抬眼看過去,果然是葉忱。

    “小叔。”

    葉忱早在凝煙出現的第一時間就注意到她,原本不想停留,聽到久違的甜柔嗓音,余光映入她加快步子朝自己走來的身影,到底還是停了下步子。

    凝煙脫口喚住葉忱,可等走到他面前,一時又不知道說什么,自那日自己醉酒,兩人已經有好些日子不曾見過,讓她莫名感到一股生疏。

    她抿了個笑,請抬起手腕露出一點佛珠,“還沒親自謝過小叔送我的生辰禮。”

    葉忱垂下眼簾,視線落在那串隔絕兩人羈絆的佛珠,自從給她帶上這個,他確實不再受影響,然而她的靠近,讓他心臟無端收縮,鼻息處彌來她身上獨有的甜香,可是太淺,太淺。

    他看著那串纏繞住她細腕的佛珠,竟有種想將其一把扯落的沖動。

    “喜歡嗎?”葉忱抬眸問。

    凝煙滿是笑意的點頭,片刻又羞愧的垂下視線,試探著說:“我那日喝多了酒,也不知有沒有胡言亂語,讓小叔見笑了。”

    葉忱想到她那日是如何把他當成葉南容,哭求著,眼中劃過淡色,“沒有。”

    凝煙暗暗松出口氣,還想說什么,葉忱先道:“我還有事,你也快回去吧。”

    見他要走,凝煙又喚,“小叔。”

    葉忱偏過視線,看著她。

    凝煙想問他還教她雕玉嗎,又覺難為情,吞吞吐吐的咬著唇,迂回道:“之前小叔讓我雕的無事牌已經繪好紋樣,只是小叔事忙,便也沒機會讓你看。”

    “即交給了你,怎么雕刻都由你自己決定。”葉忱注視著她,他怎么不懂她的暗喻,只是他也不是多無私的人,愿意一次兩次的做無回報的事。

    葉忱默了幾許道:“我近來事忙,怕是不能再教你。”

    凝煙眼里流露出濃濃的失落,小叔教她那么久,她已經很感激,怎么還好強求,于是道:“那等將玉牌雕好,我拿來給小叔。”

    葉忱點頭,“可。”

    另一邊,顧氏去到花廳,見了楚兆濂,才知道他這次來是為了將楚若秋接回青州。

    楚若秋千萬個不愿意,顧氏同樣不愿意,葉老夫人卻是樂見其成,她本就苦惱沒理由將人送走,現在楚家自己來接,自然是千萬個好。

    她滿是不舍,又苦口婆心的對楚若秋道:“祖母倒是舍不得你,但忘了你也思念家人,是該回去看看你祖母母親。”

    楚若秋一口銀牙幾乎咬出血,她要是說不肯就是不孝了,唯有淚眼朦朧的對著葉老夫人和顧氏道:“可我舍不得祖母和顧氏。”

    顧氏哪舍得讓外甥女回去,可還不等她開口,楚兆濂就道:“你祖母讓了年紀,天天念叨你,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帶你回去。”

    聽楚兆濂這么說,顧氏也沒了法子,只能道:“那若秋就回去陪陪楚老夫人,等過些時日再來,也是一樣的。”

    楚若秋恨恨攥緊手心,不得不應聲說好。

    葉老夫人眉開眼笑道:“那啟程前,楚大人不如就住在葉府。”

    楚兆濂客氣的謝過葉老夫人,楚若秋則送他往外院的廂房去。

    離開花廳,楚兆濂一改笑臉,對著楚若秋劈頭就問:“你是干了什么不爭氣的事了?”

    楚若秋一頭霧水,“女兒不明白父親的意思。”

    “哼。”楚兆濂冷冷哼一聲,“若不是你做了什么,六爺為何指名讓你離開葉府。”

    今日他一進京就趕到宮中面圣,離開時正遇上六爺,他看似客氣的請他過府,路上卻無意的提到楚若秋,那話的意思就是指責他養女不教,要他將人領走,他哪敢不聽。

    楚若秋原還試圖挽回,可一聽父親是照六爺的意思辦事,心頓時沉到谷底,就連反抗一下的力氣都沒有。

    但凡是其他原因,她都還有希望,六爺開口讓她回去,那就是毫無指望了。

    楚若秋第一時間想去找葉南容,偏偏他人在翰林院,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求六爺。

    楚若秋鼓足勇氣,等在梅林的入口,終于看到葉六爺出現的身影,她立刻流露出柔弱可憐的姿態,迎著風走上前行禮,“若秋見過六叔。”

    葉忱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楚若秋低著肩頭,讓自己愈發看起來弱不禁風,在絕對的權勢面前,反抗只會顯得可笑,她只有力爭博得六爺幾分動容。

    “若秋不知哪里做錯,讓六叔不快。”

    葉忱說:“我不記得有你這么個侄女。”

    楚若秋臉色瞬間變蒼白,只覺得難堪到了極點,曲了曲冰涼的指尖,聲音發干,“六爺。”

    葉忱邁步走進梅林,留下楚若秋在原地,面色難看至極。

    葉忱只一句話,就已經讓她惶恐不安,除了暫時回到楚家,她絲毫沒有別的辦法。

    索性離宮中祭祀還有些時日,等葉老夫人壽宴時,表哥總要回來,自己還能見他一面。

    一直到壽宴前夜,葉南容才回到府上。

    葉老夫人許久不見孫兒的面,將人留到跟前說了許久的話,才道:“你那么久沒回來,還不快去看看凝煙。”

    想到妻子,葉南容神色里的拉扯和掙扎就顯了出來,宿在翰林院的這幾日,他總是沒有預兆的想起妻子,揣度她的心意,想她是不是有一點喜歡自己。

    以往他可以自欺欺人,可被高懷瑾挑破之后,他幾乎是看著自己沉淪,喜歡嗎?可喜歡又如何,妻子心中之人并不是他。

    葉南容滿腹心事回到巽竹堂,凝煙知道他回來早早讓人準備好了飯菜,坐著等他。

    “夫君回來了。”凝煙迎上前說,“快坐下用膳吧。”

    葉南容頷首:“嗯。”

    和往常一樣的對話,氣氛卻全然不同,凝煙心不在焉的吃著飯,示意寶荔和其他人先退下。

    屋里一時就剩下兩人,葉南容意識到她有話要說,會是什么呢?

    他不能確定,心如火煎。

    凝煙反復抿唇,終于開口:“我知道夫君不喜歡我,也不求夫君喜歡我,但,為了兩家的和睦與顏面,可不可以,不要和離。”

    葉南容聽到最后一個字,仿佛被捏緊不能呼吸的心臟驟然回血,起碼,妻子并不愿意與她和離。

    “我往后不會再煩纏著你。”凝煙幾乎艱難的說:“只是總該要有子嗣,也好向長輩交代。”

    葉南容卻糾結于她的不纏著,她不求他喜歡,那她可有一點喜歡他?葉南容確實也這么問了。

    凝煙這時候再聽到他的問題,只覺得是諷刺,她喜不喜歡他不知道嗎?只是她的喜歡換來的全是傷心,往后也確實不會再讓自己喜歡了。

    她的沉默讓葉南容心墜發冷,果然,她真正喜歡的怎么會是他,他想開口問,可一旦問出口就沒有余地了。

    他的自尊不允許他明知道她的心意,還求全在一起,所以只能裝作不知。

    葉南容自嘲想笑,“你讓我想想。”

    “嗯。”凝煙很輕的點頭。

    翌日就是葉老夫人壽宴,一清早闔府上下就忙碌了起來,前頭是擺宴處,后面還搭了戲臺,可謂熱鬧。

    不停有賓客登門需要接待,葉南容在前院迎客,楚若秋與葉窈等其他幾個姐兒陪著年齡相仿的娘子游園,連想和他說話都沒有機會。

    一眾人在園子里散步,迎面走來一行年輕郎君,其中就有趙品文,楚若秋一見他臉就變了,趙品文則皮笑肉不笑的看來,眼神危險陰鷙。

    身旁引路的下人躬著腰道:“幾位郎君這里請。”

    趙品文這才跟著走遠。

    看到晦氣的人,楚若秋愈發煩悶,對葉窈道:“天有些熱,我回去換身衣裳。”

    不想從松溪院出來,她又看到趙品文,看方向應該是從四夫人那出來,“真是晦氣。”

    她低聲說著,見趙品文沒有往宴席出去,而是去了后廚的方向,她心里奇怪,想起之前趙品文看自己的眼神,莫名感到不安,于是躡手躡腳的跟上去。

    葉老夫人壽辰,就連陸承淮也親自登門道賀,送上賀禮后,葉忱邀他在偏廳喝茶,楊秉屹急匆匆進來,朝陸承淮一拱手,附到葉忱耳邊道:“大人,宮里傳來消息。”

    葉忱聽罷臉色微有異,起身朝陸承淮笑說道:“老師請先喝茶,我去去就來。”

    陸承淮擺手:“無妨,你去忙。”

    葉忱轉身往外走,冷聲吩咐楊秉屹,“去請二爺來招待陸首輔。”

    凝煙隨著顧氏招待各家夫人,見時候差不多,起身道:“開宴還有些時候,諸位夫人不如先行去戲臺看戲。”

    “那感情好。”宣德伯夫人率先道:“聽聞今日請的是落梨園的名角。”

    “正是。”凝煙抿唇一笑,“我這就帶夫人去。”

    凝煙將一眾女眷待在戲臺,安排落座,才有功夫坐下來歇口氣。

    隨著戲臺上開唱,在園子里賞景的姑娘也都過了來,楚若秋眼尖的找到凝煙,在她身旁一坐,笑道:“表嫂。”

    “你來了。”凝煙指了指臺上,“快看戲,有趣哩。”

    楚若秋點著頭,眼睛注意著連同戲臺的石徑,一行下人端著茶飲走來,趙品文則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

    楚若秋凝神屏氣,方才她偷偷跟去,就聽趙品文借著四夫人的名頭,假意看看菜肴準備的如何,實際暗暗交代了身邊小廝,要讓她好看。

    多半是些腌臜招數,她本想立刻揭穿,可心里忽然生出個大膽的想法,這是趙品文安排的,就算真的出了岔子,也賴不到她身上,畢竟她也是不知情的受害者。

    眼看著茶飲端上來,楚若秋瞥了眼正望著戲臺的凝煙,眼中冷意乍現。

    “表嫂喝茶。”楚若秋微欠著身,擋住趙品文視線的同時,快速將兩盞茶換了方向。

    凝煙回過身,端起面前的茶,淺引了一口,楚若秋也不動聲色的喝茶。

    趙品文看著楚若秋把茶喝下,瞇起眼笑得滿是惡劣和玩味,那日自己被這賤人擺了一道,挨了打不說,還丟盡了臉,這口氣他是如何也不下去。

    他好不容易找來的東西,還不有的她受了。

    戲臺子上正唱到精彩處,鑼鼓聲緊湊激烈,連帶著凝煙的情緒也變得緊繃灼熱。

    隨著最后一聲唱腔落下,凝煙長舒出一口氣,心臟卻沒有隨之變的平靜,還在撲通撲通的劇烈跳動著,她拿起手邊的茶又飲了一口,清涼的茶水淌過喉嚨,勉強緩解一些熱意。

    可沒隔多久,更強烈的心燥涌了上來,就連喘氣都變得不對勁起來,凝煙抬手貼住臉龐,她是怎么了?

    “表嫂。”楚若秋在旁不確定的問,“表嫂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看著凝煙的泛紅的臉龐,揣測那酒里到底放了什么。

    凝煙張開口,呼吸燙的她自己都嚇到了,周圍還有這么多夫人貴女在,可不能失了儀態,她攥緊手心,裝作無事道:“就是有些熱了,我回去換身衣裳。”

    凝煙離開戲臺處,就趕緊往巽竹堂去,可越走,她兩腿就越是使不出力氣的往下墜,一團火仿佛燒在內里,越來越烈。

    巽竹堂里的幾個丫鬟也都在前院忙碌,還是丹楓注意到凝煙不在,趕緊尋到了回來。

    一進到屋子,看到凝煙的模樣她就知道出事了,雙頰紅的如同滴血,微翕的唇不斷顫呵著氣,整個人像發燒一樣,又比發燒多了一份……不能言說的媚態。

    “夫人。”丹楓快走上前詢問,“夫人怎么了?”

    凝煙輕急呼吸著,她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但她不是未經過人事的少女,她清楚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每一條脈絡,每一個毛孔,都充斥空乏。

    從腹中爬起,將她整個人都吊空。

    “……去找郎君過來。”凝煙咬著干紅的唇,費力說。

    她此刻已經什么辦法都沒有,只能找葉南容。

    丹楓也覺出是怎么回事,她卻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去請,雖然大人早前已經有了令,可……

    正拿不定主意,寶荔也尋了回來,見狀立馬去前院找葉南容。

    另一邊,楚若秋見凝煙離開,心里頓時有了猜測,她借口不舒服起身離席,而趙品文很快跟來。

    走到僻靜處,楚若秋回頭冷視著他,“趙公子為何相隨一路。”

    趙品文也不藏著掖著,“這會兒倒是兇利,回頭有你求爺的時候。”

    趙品文原來是想讓她出丑,可現在四下無人,眼前又是送上門的香肉,沒有到嘴邊不吃的道理,被人發現了也不怕,大不了收做妾室。

    趙品文眼里的淫邪,讓楚若秋的猜測落了實,他竟然真是下了那等腌臜之物,萬幸她沒有喝。

    “就要開宴了,趙公子還是別走遠的好。”楚若秋清清冷冷的說。

    趙品文盤算著也該是藥效發作的時候,卻見她毫無變化,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

    “趙公子還在等什么?”楚若秋皮笑肉不笑。

    趙品文斂下心神,暗自揣測莫不是拿了假東西?

    “你在這里干什么?”一道冰冷的聲音自后劈來。

    楚若秋看著自遠處走來的葉南容,神色一喜,“表哥。”

    葉南容走上前,面無表情的盯著趙品文,“宴席開始了。”

    趙品文一見葉南容,臉色登時變難看,想報那日的仇,奈何又拿他不得,冷笑看著兩人點頭,拂袖離開。

    葉南容待趙品文離開后,關切看向楚若秋問:“他可有冒犯你?”

    楚若秋搖頭,“表哥好不容易才從翰林院回來,還不知道我要回青州的事吧。”

    葉南容卻道:“昨日聽祖母說了,楚老夫人年歲大了,你回去看望看望也好。”

    楚若秋聞言目光一暗,感情葉老夫人在她之前把事情都說了,她垂了垂眼,落寞道:“只是我舍不得表哥。”

    葉南容沒有作聲,而是感受著心里的起伏,沒有,沒有面對妻子時那種悸動,只是兄長對妹妹的關心而已。

    這個認知讓他不僅想笑甚至可悲。

    他壓下思緒,對楚若秋笑道:“又不是小孩子,而且又不是不回來。”

    如同哄慰的口吻,被太過自然的說出來,反讓楚若秋感覺一種微妙的不對勁。

    不等她多想,寶荔就尋到了這里,一見葉南容就急匆匆道:“郎君!”

    葉南容回身看著她,“怎么了?”

    寶荔也不知該凝煙究竟怎么回事,焦急道:“夫人突然不舒服,想請郎君過去看看。”

    楚若秋目光一動,大約是藥性起了。

    葉南容不可避免的感到心急,楚若秋看出他要過去,立刻道:“前面表嫂說覺得熱,會不會是暑氣重,所以才不舒服。”

    楚若秋張望了一下天色,又說:“眼看要開宴了,那么多賓客,表嫂和表哥都不在,總是不好。”

    “可是。”寶荔情急想說話。

    楚若秋打斷她,“而且表哥不是大夫,去了也無用,不如還是請大夫來的合適。”

    “不必請大夫。”寶杏慌張說,這事關名節,壽宴上賓客眾多,若不慎傳了出去,夫人哪還有顏面見人。

    楚若秋故意說:“不請大夫能行嗎?”

    “只是,稍有不適。”寶杏推脫道:“今日又是老夫人壽宴,請大夫總不好聽。”

    眼看宴席處熱鬧了起來,又聽寶杏說不是那么嚴重,葉南容思量幾許,決定還是先去宴上看看,待安排好席面,再去巽竹堂。

    “你先回去照顧夫人,我稍后就過去。”

    寶杏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點頭。

    寶荔趕回巽竹堂,凝煙已經被藥勁折磨的快要虛脫,她雙眸噙水,不知是痛苦還是難捱,輕喘著問寶荔,“夫君可來了?”

    寶荔又急又氣,“已經開宴了,郎君抽不出身。”

    凝煙渾身仿佛有無數的蟲子在爬,急促焦躁的亂鉆,她的呼吸全部被打亂,每一聲喘都帶著極為羞恥的撩人氣音。

    “夫人到底怎么了?”寶荔情急去撫她的額頭,輕微的觸碰讓凝煙整個人顫栗發軟。

    寶荔不明所以,著急的說:“我看還是請大夫為好。”

    入骨的酥麻如浪涌襲身,凝煙竭力忍著咬住唇搖頭,“不要請大夫,給我倒些冷茶來。”

    不能讓人知道她怎么了,若傳出去就完了,她得等,等夫君回來。

    寶荔端來冷茶,凝煙一杯接著一杯的喝,太過急切導致冰涼的茶水順著嘴角滴落,淌過脖頸帶來短暫的清涼后,很快就被體溫灼的滾燙,非但沒有一絲緩解,反而越來越干渴。

    她感覺自己隨時會被藥效吞噬心神,宴會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結束,又也許,夫君根本不愿回來。

    凝煙心直直墜到谷底,那她要怎么辦,再晚些玉書玉竹恐怕就要回來,到時候一定會發現異常。

    “這樣下去不行。”丹楓的聲音伴著她的思緒同時響起。

    凝煙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能求助的就只有一個人,只有他可以幫她,可以救她,可以讓她信任。

    可自己真的要這樣去見他嗎……凝煙反復咬著唇瓣,思緒掙扎,氣息又一次變得燙人,不能再等了。

    “去梅林……”凝煙呵喘著吐出幾個字,又幾番呼吸,才接著道:“去汲雪居,找小叔。”

    第29章

    御書房外,太子趙書翊腰板筆直跪在殿前。

    葉忱從步階走上來,趙書翊看到他出現,絕望的眼睛頓時一亮,接著羞愧的把頭垂低,低聲問安,“老師。”

    五皇弟吃了他給的糕點口吐鮮血,險些喪命,母后痛罵是他想害死皇弟,父皇也不肯見他。

    葉忱看了神色慌亂的小太子一眼,沒有說話,徑直走進大殿。

    “臣參見皇上。”葉忱拱手朝坐在紫檀木描金桌案后的惠帝行禮。

    惠帝眉眼深鎖朝他看來,“你是來給太子求請的?”

    “太子?”葉忱略皺起眉,搖頭說:“臣前來,是另有要事向皇上稟報,到確實也與太子有關。”

    “何事?”

    葉忱道:“早前太子為替皇上尋來古玦,特讓臣派人在多地探查,在這過程中,臣得知民間有一號稱天明教的教派也在大肆尋找古玦。”

    “古往今來,這種蛇鼠一窩的多了,不成氣候。”惠帝并未在意。

    “臣起初也是這么認為,所以只是讓人注意著,不過。”葉忱不疾不徐的看向惠帝,說:“據探子來報,天明教教徒號稱他們背后的教主,是明德太子。”

    惠帝眉心一沉,帝王不怒自威的氣勢直逼向葉忱,“明德太子?”

    葉忱說:“臣雖有把握,明德太子受那么重的傷必然沒命活到今天,但若是當年有人暗中將他救下,再保護起來,那便說不準了,總歸沒有找到尸身,什么不能斷定。”

    惠帝眼里透出銳利的光,“去查清楚,暗查。”

    葉忱斂眉低頭,“臣明白。”

    “臣情急趕來向皇上稟事,倒是還不知,太子所犯何事惹怒皇上。”葉忱眸含惻隱,拱手相勸,“臣作為太子之師,也難辭其咎,但并非臣要替太子求請,不過若非太子的孝心,臣未必能這么早發現天明教的存在。”

    惠帝疑心之重,葉忱的話立刻讓他警覺起來,沉默許久,出聲道:“此事也不能責怪太子,傳朕話,讓他回去好好休息。”

    惠帝說罷又和顏悅色道:“今日是葉老夫人大壽,你也早些回去。”

    御書房的門被再次打開又關上,葉忱走到趙書翊面前,看著他說:“起來吧。”

    趙書翊看了眼他身后的大殿,又看看他,在站起身。

    “老師,今日的事真的與我無關。”趙書翊確實被嚇到了,眼里流露出心有余悸,要是父皇真的懷疑他,說他殘害手足,廢了他的太子位都有可能。

    “我知道。”葉忱打斷他,“回去好好休息,皇上不會再過問。”

    趙書翊欲言又止,在葉忱從容的目光下漸漸安下心,“多謝老師。”

    葉忱踩著暮色踏進府中,遠處宴席上熱鬧喧囂,他獨自沿著小徑慢走,楊秉屹等候在道邊,一見到他便快步走過去,“大人。”

    楊秉屹緊跟著葉忱的步伐,“方才三少夫人來汲雪居找大人。”

    沒聽到葉忱回話,楊秉屹舔了舔唇接著說:“這會兒三少夫人還等在汲雪居。”

    感受到掃視而來的目光,楊秉屹把頭垂的更低,“并非屬下自作主張,實在是三少夫人的情況,看起來十分不妙。”

    三少夫人是突然來的汲雪居,只說要見大人,他本想推脫將人請走,可三少夫人看起來明顯不對勁,幾乎連站都站不穩,他唯恐出亂子,只能先將人請進內。

    “三少夫人還叮囑屬下,決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只等大人過去。”楊秉屹略抬起視線,目光悄探向葉忱。

    葉忱已經能想象出,沈凝煙會是怎么樣一副無助可憐的模樣,只等他過去?

    他似笑非笑的掀唇,真當他是好人了?

    楊秉屹敢將人留下,也是心里下意識認為,大人不會真的不管三少夫人,可這會兒看大人的神色,便又拿不準了。

    葉二爺從宴席的方向走來,招來一旁的下人正要問話,一抬眼見到葉忱,松神快走過來,“陸首輔問了好幾回,你怎么還不來,還在等你過去對飲呢。”

    “那就讓他等著。”葉忱不緊不慢的對葉二爺說,“我先回趟院子。”

    “欸。”

    葉二爺話還未說盡,葉忱已經抬步離開。

    楊秉屹朝葉二爺拱了拱手,快步跟上。

    楊秉屹跟著葉忱走進汲雪居,在他身后道:“三少夫人在偏廳。”

    葉忱看向漆黑不見光亮的屋子,如往常一樣的悄寂,絲毫不像藏了在里頭的樣子,“為何不點燈。”

    “三少夫人不讓屬下進內,只說等大人。”

    又是只等他?就那么篤定他不會不管是么?

    葉忱朝著偏廳走去,抬手欲叩門,一道極細微的顫喘聲,隔著門板縹緲落進他耳畔。

    葉忱抬起眼簾,沉黑如墨的視線定定落在隔絕了視線的門板上。

    緊接著是更急促的嗚咽,像是痛苦至極。

    葉忱眉頭一擰,直接推門走進去。

    屋內漆黑不見光亮,一聲聲的喘\.息卻將空氣攪的紛亂,獨屬于小姑娘的甜香氣味被放大到了極點,甜到泛靡,甜到黏膩,彌漫了整間屋子。

    “沈凝煙。”

    回應他的,是一聲恍惚,不確定的,帶著哭腔的“小叔。”

    葉忱心就擰了一下,他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眼睛很快適應黑暗,接著稀薄月光,看到了伏在桌上的沈凝煙,她如同從水里撈出來,渾身氤氳濕潮,發絲散亂貼在嫣紅的臉龐上,單薄的軟紗衣衫被汗意浸透,凌亂貼在身上,將玲瓏有致的身段勾勒的一覽無余。

    葉忱起初聽著她痛苦的聲音,以為是病了,可現下呈現在他眼前這幅樣子,顯然比病了還糟糕。

    葉忱走進到桌邊,攫上她依然渙散的不成樣子眼眸,眼圈緋紅,額頭上沁著細細的汗,鼻尖也是,貝齒咬在柔嫩的唇瓣上,毫不心軟的留著一點點的齒印。

    葉忱捏住她的下頜,指腹微一用力,將被蹂\.躪到可憐的唇扯出。

    感覺到貼在肌膚上的,不同于自己的滾燙體溫,凝煙不受控制的顫著唇,輕吟出聲。

    葉忱同樣清晰感覺到她的顫抖,他低沉著聲音問:“出什么事了?”

    凝煙感覺自己已經被藥性折磨的快要死去,就像被拋在岸上的魚,馬上就要脫水而死。

    葉忱的到來,于她來說就是懸崖上的繩索,她勉強讓自己找到一點清明,搖頭氣息不穩的說:“我,我不知道,我陪著夫人們聽戲……忽然就感覺不對勁。”

    葉忱打斷她,“我是問,為什么來這里?”

    凝煙無意識的搖頭,身體迭起的折磨讓她幾乎掉下淚來,無比艱難的,一字一顫的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能想到的只有,只有小叔。”

    她斷斷續續,極為費力的才說了一句,身子便喘個不停,她其實是想讓小叔幫她請位大夫。

    她怕自己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出了紕漏被人發現,但小叔一定可以有萬全之策。

    所以她躲在這里,難熬但是可以暫時安全。

    葉忱輕笑了一聲,捏在凝煙下巴上的長指卻在逐漸加深力道,指腹輕緩碾磨著她脆弱發燙的肌膚。

    看著凝煙本就已經快捱不住藥勁的身子,越來越軟,越來越紅,如同枝頭成熟到馬上就要爆開的果子,葉忱眸色漸深。

    他肯做一回好人,卻未必肯做第二回,她這幅樣子來他面前,不是把他當好人,是把他當圣人了。

    葉忱看著她狼狽又嬌艷入骨的臉龐,似乎無可奈何的嘆了聲,“這樣的事,難道不是該去找葉南容?”

    凝煙抿住顫抖的唇,眼里一閃而過的悲傷讓葉忱冷了眸色。

    原來是拿他當退路了。

    只怕世上除了她沒人敢這么做。

    葉忱冷漠松開手,凝煙整個人虛弱無力,他忽然的撤手讓她不受控制的向前撲去,撞進他懷里。

    藥勁隨著氣血的翻騰,在她脈絡里沖撞的更激烈,一層層的泛起麻意,讓她僅剩的神志徹底變亂。

    葉忱壓著嘴角,目線低垂看向軟伏在自己身上,迷亂不清醒的少女,脆弱的身子不斷下滑,她唯有用兩只手攥緊他的腰帶,撐著身體,貼蹭著他站起來。

    凝煙空虛脫力到沒有一點力氣,勉強站立起,又不住的往下掉,怎么也站不穩,她只能用雙手攥緊他的衣袍,期期艾艾的求道:“小叔救救我。”

    鼻息處的熱氣不斷噴灑在葉忱身上,他忍無可忍,大掌一把托住她的腰,居高臨下看著懷里弱小的人兒,“你要我怎么救你?”

    凝煙渙散的眼眸里不斷沁出淚水,好不可憐。

    她直覺這樣太狼狽難堪,心里想站直身體,可奈何沒有力氣,而小叔身上的溫度又撫慰著她的干渴,讓她分不清自己來的真正目的,只能迷迷糊糊地靠著,含糊不清的啞聲說:“太難受了,小叔救救我,你,你一定有辦法。”

    葉忱將視線滑過她蹙緊的眉心,抬指輕撫,換來的卻是凝煙更難以言喻的煎熬,他溫聲吐字,“真的那么難受?”

    佛珠隔絕了兩人的羈絆,他確定自己從沒有像此時此刻,那么想要感受她的滋味。

    凝煙胡亂點頭,葉忱晦暗深沉的視線自她的楚楚可憐,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勾人的眼睛上掃過,輾轉至鼻尖如血的嫣痣,最后定在她呵氣如蘭的檀口,“你想清楚,真要求我?”

    這一回,他是要回報的,屆時哭也好,不愿也好,就由不得她了。

    凝煙每一次呼吸都感覺要渴死,整個人越來越燙,一個勁兒重復,“小叔救我。”

    葉忱頷首,執起她帶著佛珠的手臂,紅暈已經爬滿她周身肌膚,連手臂也不放過,原本盈透白皙的膚色被暗昧染粉。

    “讓我看看,你有多難受。”

    葉忱緩聲說著,抬手拈起佛珠,將其一點,一點……逐步,逐步,從凝煙手腕上褪下。

    隨著佛珠一寸寸離開她的皮肉,他心臟也如同被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越來越緊,心跳也沉悶如雷。

    直到佛珠徹底被取下,熟稔到已經刻入靈魂的痛意,如狂風驟雨般瞬間襲來,包裹住他整顆心臟。

    突如其來的裂心之痛,令葉忱呼吸也變的粗沉,他卻一反常態的,牽唇劃了抹笑意出來。

    同時抬起原本扶著凝煙腰的手,沒了倚托,凝煙便又站不住的下墜,葉忱睇著她用力攥住他衣襟的素手,安撫道:“一會兒就好,乖。”

    說話的同時,他利落摘去自己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成倍的痛意讓他眼尾微抽,他闔了闔眼調息,松開手將兩串佛珠一同丟擲在旁。

    珠子砸在地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聲音詭異的久久沒有停止,而是一直反復,回蕩敲擊著葉忱的耳膜。

    伴隨著身前嬌顫顫的哭吟,“難受,好難受,救救我。”

    同樣的聲音似乎有哪里不同,除去無助嬌媚之外,還有濃烈的悲愴,刺攪著他的心,一點點破開淌血。

    葉忱折眉睜開眼睛,本該漆黑的屋子,竟被迷幻昏黃的光照亮,他目光恍惚了一下,原本難以站立的少女竟踮起腳,竭力攀附住他的脖頸,細膩的臉龐蹭著他的頸畔,顫膩的呵氣不斷噴灑,如泣如訴的讓他抱緊她,讓他救她。

    而他如同被極端的痛楚和深入肺腑的怒意操控,抬起手,將她抱起,他竟無法做到溫和,對著孱弱的少女,用幾乎冰冷的聲音,發狠的說:“你求的,偏要如此是不是,那我成全你。”

    扣住她的下顎,欺進她的唇齒,找到那顫縮舌,狠戾的吸吮,如懲罰的噬吻,那么,再將她拋進床榻,撕毀衣衫,也都是同樣的順理成章。

    *

    宴席上已經是酒過三巡,葉南容幾次想回巽竹堂看望妻子,但都抽不開身,直到送走幾位賓客,他才有空閑,準備先去一趟巽竹堂看看。

    楚若秋始終留意著他,見他要走,扭頭對顧氏道:“表嫂連晚膳都沒來,不知身子要不要緊,不如我陪姨母一起去看看。”

    顧氏心里不滿凝煙總是這般嬌弱模樣,但礙于場面上人多,和藹的應允:“走吧。”

    楚若秋起身扶她,又似不經意對上葉窈的目光,“你可是也不放心,想去看看表嫂。”

    葉窈哪里想去,但也和顧氏同樣顧慮,點頭說好。

    楚若秋暗暗抿笑,沈凝煙這會兒約莫狼狽的很,多些人瞧見她的丑態,豈不很好。

    葉南容先行回到了巽竹堂,寶荔和寶杏神色忡忡的在院里踱步張望,一見葉南容臉上的表情更是緊張,兩人快速遮去神色,低腰請安,“郎君。”

    葉南容點頭往里走,“夫人如何了?”

    寶荔寶杏快走到葉南容身前,擋住他的去路,“夫人稍有些中暑,這會兒已經睡下,郎君還是不要進去了。”

    葉南容聞言心里的擔憂稍松,后趕來的楚若秋一聽便道:“還是去看看為好。”

    看到院里一下來了那么多人,寶杏慌的顯現就要露怯。

    寶荔勉強鎮定的朝著幾人請安,為難道:“奴婢是怕擾著夫人休息。”

    “姨母專程過來一趟,總要看過才放心不是。”楚若秋在旁極為善解人意的說。

    顧氏頷首道:“還不去通傳。”

    寶杏冷汗都要滴下來了,一步一挪的往屋里走,楚若秋見狀愈發篤定屋內現在的景象必然精彩,悠悠道:“我看也別通傳了,免得吵醒了表嫂,我們進去看一眼就好。”

    寶杏僵頓住步子,垂低著頭,臉上已然沒了血色。

    聽到屋門被推開,更是絕望地閉上了眼。

    “咳咳。”屋內先是傳來一陣低低的咳嗽,緊接著響起凝煙的聲音,“是誰來了?”

    緊跟在寶杏眼睛登時睜的滾圓,滿臉不可置信。

    “你身子如何了?”葉南容率先問。

    “夫君?”凝煙不確定的問:“宴已經散了嗎?”

    先一步反應過來的寶荔,插話道:“回夫人,是夫人和六姑娘,表姑娘一起來看你了。”

    葉南容楚若秋聽見凝煙除了聲音虛弱了些,并沒有別的異樣,一時困惑朝屋內看去,只見床幔遮著,隱約可以看見里面人躺著的輪廓。

    凝煙聞言撐坐起身體,隔著窗簾對幾人道:“辛苦母親過來,我只有些疲乏,睡一夜應當就好了。”

    楚若秋不死心的想走上前,凝煙卻先挑起一側床幔,露出半邊身子,寢衣妥帖的穿在身上,作勢要起身相迎,然而嗓子里發癢又止不住的咳了幾聲。

    葉窈本就不情愿來,見狀擺手道:“你還是別起了,回頭把病氣傳開。”

    凝煙也放下簾子,對寶荔道:“快去給母親六姑娘表姑娘斟茶。”

    楚若秋抿唇暗忖,竟真的沒事,趙品文這下的是哪門子藥。

    “不必了。”顧氏見人病的也不重,便也不想多留。

    葉南容聽得妻子的幾聲咳,卻是放心不下,想上前查看,屋外這時跑進來一個小丫鬟,急聲說:“二夫人,郎君,二爺正尋你們呢。”

    顧氏叫住兒子,說:“就讓凝煙好好休息,我們走。”

    葉南容只得點頭隨幾人一起離開,寶杏和寶荔走到院中相送,待人走遠,才抬頭心有余悸的對視一眼,然后慌不擇路的回到屋子。

    兩人上前挑起床幔,看著扮做凝煙的丹楓,眼里滿是不可置信。

    寶杏既震驚又不解的問:“你是怎么發出和夫人一樣聲音的?”

    “只是口技而已。”丹楓道。

    看著寶杏大為震撼的樣子,她選擇將自己還精通易容的事瞞下。

    寶杏不可思議的看著她,兩只手一并拍著胸脯說:“你早說呀,方才二夫人他們要進來,我魂都快沒了。”

    “我還想著這回必然糟糕,沒成想就聽見咱們夫人的聲音。”寶杏朝著寶荔喋喋不休,“心想夫人怎么一眨眼就回來了,我也沒瞧見啊。”

    寶荔同樣松下神,拍了拍她的肩說:“好了,沒讓人發現就好,我們還是去外面守著,等夫人回來。”

    汲雪居。

    楊秉屹守在院中,視線探看向偏廳,心中奇怪,大人進去許久,怎么即不亮燈,也沒聽見什么動靜。

    而此刻的屋內,兩道呼吸揉摻在一起,一道破碎,一道粗噶。

    葉忱從未見過這樣失控的自己,宣泄,兇狠,甚至暴戾。

    直到耳畔變成分不清是哭是求的泣聲,那聲音越來越傷心,如同崩潰一般,哭喊著說:“我恨你!我恨你!”

    “你忘了我如今叫你什么嗎?”

    “小叔!”

    太過撕心裂肺的痛楚,讓葉忱驟然清醒,眼前如夢似幻的光影在頃刻間消散,一切旖旎靡麗的景象散做煙塵,屋內恢復到漆黑一片。

    他胸膛幾番起伏,彌在心上的,不僅有痛,還有無止境的絕望、空洞,比痛更讓人無力。

    耳邊哭咽咽的聲音再次響起,“小叔,救救我。”

    葉忱緩緩低下視線,沈凝煙還搖搖欲墜的靠在他身前,衣衫是完整的,沒有因他的撻伐而烙滿狼\.藉,眼里也沒有恨,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或者說,是前世的畫面。

    葉忱僨張的血脈還在皮下跳動,混雜了欲和痛,上輩子他們到底發生了什么,同樣的事情在前世也有過,他那時怎么做的?

    方才的幻境已經告訴了他答案,那么結局呢,是那一聲聲的恨。

    他捏住凝煙的臉龐,“這就是根結所在是不是。”

    他會按照幻境中那樣,一步步走到不可挽回的結局,葉忱不認為自己會害怕,然而彌在心上難以散去的絕望,在告訴他,會的。

    若按照前世,他無疑會再次走上那個結局。

    今日他若是在她不清醒的時候要了她,她會恨死他,葉忱譏誚的笑笑,他知道她有多喜歡葉南容。

    “可這是你求過來的不是嗎?”

    “當真是要我被你禁錮一輩子?沒有這樣的說法。”葉忱掌心撫揉著她的臉腮,眼神鋒利。

    趨吉避害無疑是最正確的選擇,何況還是這個會影響他兩世的女人。

    但這前提是,他不知道他們發生過什么,可現在讓他知道了。

    掌下的肌膚那樣細膩柔軟,讓他舍不得用半分力道,他甚至覺得幻境中的自己太過兇惡。

    既然上過他的床,就沒有可能再當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哪怕是上輩子,也同樣不行。

    “小叔……”凝煙已經快要被瘋躥的焦灼折磨崩潰,渾身燒紅的鮮艷欲滴,靠在他身上無意識的呢喃。

    “現在喚得好聽,說恨的也是你。”回想那滿是恨意的字字句句,葉忱心又狠狠絞了一下。

    他看了她很久,一直在權衡,懷里的少女仍無知無覺,葉忱一時竟氣怒不得。

    幻境中那張恨視著他的臉,和此刻酡紅的面靨重疊,葉忱諷笑了一聲,將人一攬一抱,放到寬大的太師椅上,“坐好。”

    他從不會做讓自己陷入被動的事,何況已經能預見結果,就更不可能重蹈覆轍。

    葉忱腰直起一半,兩條柔若無骨的手臂似蛇一樣,繞上他的脖子,“小叔別不管我。”

    葉忱低下視線,凝煙雙眸迷離,一邊喘呵著破碎的呼吸,一邊垂淚。

    他咬緊牙關,是真該讓小姑娘自己看看,她是用怎么一副媚惑撩人的模樣,說著可憐的話。

    “小叔……”

    葉忱眼皮跳了跳,笑著說:“最開始就不該管你。”

    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凝煙,一聽他這般說,慌急的直搖頭,葉忱抬手輕撫她的發,哄道:“不會不管你,我去想辦法。”

    溫柔安撫的口吻讓凝煙有片刻的清醒,她咬緊唇,壓制著自己不去貼蹭葉忱的大掌,將手臂慢慢放下,脫離開可以勉強撫慰自己的溫度,強烈的空乏就涌了上來。

    凝煙抱緊著身體縮坐在太師椅上點頭。

    葉忱反身往屋外走,身后百轉千回的嗚吟,卻拉扯著他的腳步。

    他回過頭,瀕臨崩潰的少女蜷縮在寬大的椅子中,雙膝并的很緊,極細微的相互交蹭,每一下她都顫哭出聲音。

    “你大抵是中了藥,尋來解藥要時間,強撐對你身子不好。”葉忱看出她已然到極限,循聲望來的眸光潰散的不成樣子。

    他略抿了下嘴角,說:“自己會嗎?”

    第30章

    楊秉屹看到偏廳門被打開,葉忱從屋內走出來。

    他走上前兩步,道:“大人。”

    葉忱吩咐說:“去把沈凝煙今日用的吃的都查一遍,不出意外應當是在聽戲時候被人下的藥,把解藥找來。”

    “下藥?”楊秉屹大為震驚,誰敢在葉府對葉家夫人下藥?

    回憶方才沈凝煙的樣子,確實更像是被人下藥,他凜神道:“屬下這就去辦。”

    屋內,隨著葉忱的離開,他身上的溫醇氣息也逐漸消散,凝煙體內如火在燎,她已經什么都不知道,本能的交替蹭動著足背,卻不足以緩解分毫。

    怎么辦,怎么辦。

    混沌的腦海中回蕩起葉忱離開前說的零星字眼,自己來,這對她而言是羞恥到極點的事,現在她已經被折磨的意識迷蒙。

    打顫繃白的雙手被驅使著,捏住裙擺,慢慢提起,小腿露在空氣中,被冰涼風的一吹,泛起細小的疙瘩。

    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凝煙瞬間哭出來。

    不成的,不成的。

    一門之隔,葉忱站在屋外,耳邊是若有似無的哭聲,他看著瑩白的月色啟唇,“不必感到羞恥,沒有人會聽到,沒有人會知道。”

    只有他聽到,只有他知道。

    低醇的聲音溫柔飄來凝煙耳中,蘊著讓人心安的力量,好像他就在不遠處保護著她,凝煙已經不能分辨對錯,但潛意識里,她知道自己可以對這個聲音,無理由的相信。

    她輕眨迷亂噙淚的眼眸,最后的一點防線在的藥勁折磨和葉忱哄慰的聲音下,徹底決堤,雙手再度攥攏裙擺,指緣捏緊到充血,一寸寸上提。

    哭咽聲幻化成似水柔纏,在月色下暗昧如蠱,原本嫩生生的嗓音,竟也能嫵媚至此。

    葉忱心口的痛楚在減弱,另一種折磨卻又襲來。

    楊秉屹再回來已經是深夜,見葉忱仍站在偏廳廊下,衣袍上凝著夜露,似乎自他離開起,就沒有動過。

    “大人。”楊秉屹走過去,沉鎖著眉說:“查清楚了,是趙品文在茶水里下的藥,應該是為報在楚若秋身上吃的虧,聽戲時楚若秋與三少夫人坐在一起,許是陰差陽錯,才被三少夫人喝下。”

    “陰差陽錯?”葉忱語鋒凌寒,“不,她是吃熊心豹子膽了。”

    楊秉屹心中也覺得不會是意外,只是不敢篤言。

    “解藥呢?”葉忱問。

    楊秉屹從袖中拿出瓷瓶,“趙品文此人還真是齷齪,下的是勾欄里的烈性藥,非交\.合不可解,而且每隔十日就會發作一次,即便是有解藥,也需十日服一次,直到藥性徹底耗盡。”

    “那是要多久。”葉忱變了眸色。

    屋內幾番響起動靜,他便知沈凝煙中的不是尋常情藥,只是沒想到如此難解。

    “銷春樓里的鴇母說,這藥效因人而異,快則一月,慢則兩三月。”楊秉屹硬著頭皮說完,根本不敢去看葉忱的目光。

    葉忱接過他手里的瓷瓶,說了聲退下,推門走進偏廳。

    屋內已然安靜下來,但葉忱知道這安靜維持不了多久,他走到桌邊點亮燭火,偏頭看向太師椅的方向。

    青磚地上掉落著兩只繡鞋,一條半露的小腿懸垂在扶手之上,另一只足則踮踩著扶手,大片裙裾順膝逶地,頹艷如畫。

    葉忱的目線自裙上繡著的花枝上移,側蜷在椅中的少女已經脫力昏睡過去,一只手臂擁著自己,做保護的姿態,另一只手則垂在堆疊的裙身上,細白的指上沾著半干的晶瑩。

    葉忱緩緩瞇起眼眸,片刻邁步上前,一靠近,甜到極致的氣味就迫不及待的鉆進他的鼻息。

    葉忱拈起她的裙擺,將她的腿蓋住。

    原本安睡的少女又一次折起眉心,鼻翼翕動著低低嗚咽,葉忱知道是藥勁又起來了,可憐見的小姑娘被折磨的讓他心疼。

    他拿出瓷瓶,取了一粒藥推進她口中,凝煙咬緊著牙關將其擋在外面。

    “乖,吃下就好了。”葉忱說完,就見原本咬的緊緊的兩排貝齒,小心翼翼的松開一點縫隙。

    他笑了笑將藥送進去。

    凝煙已經記不清多少次,睜開眼就是混沌,靡亂,分不清愉悅還是難捱的折磨,她害怕醒來,害怕又是一片黑暗,繼而是她被驅使著,無休無止的荒唐。

    然而這次醒來,沒有讓她恐懼的干渴燎燒,和無止境的渴\.望,只有虛脫后的疲乏感。

    稀微的光亮晃在她的眼皮上,濕疊的眼睫顫了又顫,才敢打開一點。

    光亮初照進眼里,凝煙不適應的偏過頭,潰散的神識遲緩聚攏,身體的不適似乎已經消失了。

    她好了嗎?

    她現在回憶起來,感覺自己就像做了一場夢,所有記憶都是破碎零散的,她走投無路來汲雪居找小叔相助,然后她等在偏廳,天色越來越暗,她越來越難熬,瀕臨絕望的時候,小叔終于來了。

    她記得自己是怎么一副糟糕的樣子,她求小叔救自己,那時的她恐怕已經糟糕到極點,凝煙掐緊手心,記憶卻不斷沖進腦子,小叔說去想辦法,而她已經被折磨的崩潰。

    她憑著本能,恍惚迷亂的撫慰自己,而小叔的聲音在耳邊……她如墜虛幻的霧中,凝煙呼吸猛地發緊,滿眼的不可置信,一定是夢!

    “醒了。”

    再熟悉不過的溫醇聲音響起,以往這聲音讓她安心,這會兒卻令她慌作一團,腦袋一陣眩惑發昏。

    不是夢。

    她都做了什么荒唐的事!

    “感覺好些了嗎?”葉忱看著她不敢抬起的半邊側臉問。

    凝煙張了張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悶悶點了兩下頭,只恨自己為什么不能就這樣消失了。

    葉忱也不逼著她對面,今天晚上的種種只怕已經將她嚇得不清,“我讓人去備水,你清洗一下,等恢復一些,我們再談。”

    凝煙把臉埋在靠椅背的那側肩頭,全然不敢去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點頭,聽到離開的腳步聲和關門聲,才敢將臉抬起,眼里噙滿難以接受的自疚和懊喪。

    過來伺候凝煙沐浴的是丹楓,她呆滯坐在浴桶中,洗澡水淋到身上,洗去滿身的黏膩,她也徹底清醒,越是清醒,就越是羞愧到無地自容。

    她要怎么接受自己在小叔面前自瀆,哪怕隔著門,他也能聽見,她最丟臉狼狽的模樣,也不過如此了。

    縱然她是已經糊涂了神志,不受控制,可往后她還怎么面對他。

    小叔會否認為她骨子里其實是放蕩,不知羞恥的女子。

    凝煙心頭顫縮,抬手掩面,欲哭無淚。

    丹楓也是神色復雜,這般情況,任誰都接受不了吧,她沉默著給凝煙穿好衣裳,想說葉忱在書房等她,凝煙卻先開口,“我去向小叔道別。”

    凝煙低垂著螓首走進葉忱書房,全程不敢抬起目光,感覺到小叔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只覺得自己好像被扒光了一樣的難堪,甚至想轉身就走。

    仿佛做錯了事一般,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對的無措模樣讓葉忱憐惜,起身欲走到她身邊。

    凝煙卻在聽到他起身的當下,退了一步,并非她有意,只是現下她實在無法冷靜面對葉忱。

    葉忱停下腳步,看著她問:“好一點了?”

    凝煙捏著手心點頭,幾番抿唇,極輕的開口,“今日之事讓小叔見笑了,多虧小叔相助。”

    “莽撞之處,還請小叔擔待。”凝煙極為費勁的說著,全然沒有注意到葉忱淡漠下來的目光。

    她吞了吞嗓子,“還請小叔,當,當沒發生過此事。”

    葉忱問:“你是這么想的?”

    那不然呢?

    凝煙呼吸都快不能了,現在自己還能站在他面前都已經是鼓足了全部勇氣,不當沒發生過,難道要她坦然接受自己做的事?

    “請小叔千萬莫再提起,就當,就當我不曾來過。”凝煙沙啞的聲音里帶著隱隱的哭腔,“叨擾許久,凝煙先告退了。”

    葉忱眼里的溫色在她的一番說辭下褪了個干干凈凈,他還想慰藉受了驚嚇的小姑娘,她倒是三兩句話就要跟他撇的干凈。

    感情是真拿當他可以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人了。

    葉忱瞥了眼擺在桌上,余下的解藥。

    須臾,意味不明的開口,“好。”

    凝煙如蒙特赦,欠了欠身,逃也似的走出屋子,離開。

    葉忱看著她倉皇的背影,垂在身側的手,輕抬起一下一下叩著桌面,沒良心的小東西,頭也不抬的進來,頭也不抬的出去,是怎么敢的。

    *

    破曉前的天際,靜謐沉黑,天地間一片寧和,只有等在巽竹堂里的寶荔和寶杏焦急萬分。

    隱約看到出現在月門下的人,兩人頓時提起了心,等看清是凝煙,才算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趕忙小跑著迎上去。

    “夫人可算回來了!奴婢快急死了。”寶杏一開口都快哭了。

    寶荔則不放心的上上下下仔細將人看了一遍,滿眼擔憂的問:“夫人可還好?”

    “我沒事。”凝煙輕聲應著,胡亂點頭。

    她半分都不敢回想在汲雪居所發生的事,只要一想她就要瘋掉。

    丹楓適時道:“先讓夫人回屋歇會兒,回頭下人就都該起身了。”

    兩人紛紛點頭。

    回到房中,伺候凝煙躺到床上,寶杏等人也都退了下去。

    屋內只剩她一人,安靜的她能聽到自己的呼吸,恍惚間,她感覺耳邊的呼吸聲變亂變急,那魂搖魄亂的一幕幕,不經意的闖進她腦海。

    凝煙眸光慌亂,眼中水色急晃,她閉緊眼緊試圖趕走這些記憶,可越是如此,一切就越是清晰。

    祖母說她乖巧懂事,其實她知道自己就是懦弱膽小,她想任性嬌縱,可習慣了什么都謹小慎微,不敢放肆,偶爾也躍躍欲試,壯起膽子,在安全的范圍內做些放縱的事,譬如隨著小叔學雕玉,可這次事情遠遠超過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圍。

    羞恥和自厭將她壓得喘不過氣,她紅著眼圈把自己藏進被子里,躬緊瘦弱的身子。

    天光很快徹底撥亮,院子里響起下人走動的聲音。

    寶杏和寶荔裝作無事發生,來到她屋外敲門,“夫人可醒了?”

    凝煙臉色很不好,她強打起精神,掀開被子坐起來,屋外又響起寶杏寶荔略帶驚訝的聲音。

    “郎君。”

    “我來看看夫人。”

    是葉南容的聲音,凝煙捏著被子的一緊,慌亂羞愧不已,昨夜的事哪怕她是被陷害,可她都不敢去追究究竟自己怎么中的藥,一旦傳出去,都能給她按個淫污的罪名。

    如今唯有當什么都沒有發生,萬幸小叔也已經答應了她,想到葉忱,凝煙呼吸就變的極重。

    門被應聲推開,葉南容從外面走進來,凝煙勉勵彎起一個笑,眼睫卻止不住的不安顫動,雙手更是攥的極緊。

    “夫君。”

    葉南容卻擰起了眉,凝煙心慌的厲害。

    “臉色怎么這般差。”葉南容問。

    笑容印在妻子蒼白的面容上,宛如一朵懨懨無力的小花,穿著單薄的軟紗寢衣,被裹在被褥中,愈顯得瘦小柔弱。

    葉南容第一次那么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不舍,他解釋道:“昨日宴上太忙,所以沒能及時回來,等人都散去,你也睡了,便沒進來吵醒你。”

    葉南容說的那時候,她無疑在汲雪居,陷在那一片靡亂荒唐之中。

    凝煙羞愧又鼻酸想哭,昨日若是他及時回來,便不會有后面的事情。

    其實歸根結底,就是他不在意而已。

    凝煙早就知道,心還是無聲無息的裂了道口子,委屈和怨懟彌繞在心頭,她將頭側到一邊,低聲說:“也不打緊,就是睡得不好,瞧著臉色差。”

    葉南容目光定在她洇紅濕潮的眼尾上,忽然認命的勾了勾唇,除去不舍,他還想看到她重新對他眷柔的笑,哪怕是假意。

    他笑得自嘲,他不是沒試過,用過去的方法說服自己,其實不喜歡沈凝煙,但已然無用。

    于是他又自己說,無妨,喜歡也是可以控制的,他還不至于要卑微到去執著一個心中有別人女人。

    可高懷瑾的那句不要后悔,就如埋在血肉里的刺,不經意就在刺痛著他,讓他惶恐不安。

    既然她也不愿意和離,既然他們要做一輩子夫妻,假意總也有會變成真心的一天。

    “那日的事,我想過了。”葉南容捉住她迷惘投來的目光,“最初對于你我這樁婚事,我確實有抵觸,想必你也。”

    葉南容默了默,將陸云霽的相關咽下,不提他還能當不知,提了就是隔閡。

    “我并非真的對你不喜。”葉南容不自在的皺起了眉,就這般坦露心意,他也同樣做不到。

    “既然成了婚,就是一輩子的夫妻,是要相互扶持走過一生,過去是我沒有想明白,委屈了你,但往后,我會待你好。”

    凝煙以為自己聽到的又會是涼言冷語,他說得卻是她從前最渴望,而現在不敢再奢求聽到的話。

    “可好?”葉南容看著她失神的眼睛問,語氣罕見的透著小心翼翼。

    凝煙恍惚不語,已經麻木死掉的心久久沒有反應,但她知道自己因該高興才是,這是她一直期盼的,沒什么可猶豫的。

    她頓頓點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心臟也緩緩跳動,后知后覺的雀躍起來。

    她揪著被褥的手攥緊,小雞啄米般點頭,“嗯!”

    而指尖被裹陷的感覺,讓她冷不丁回憶起昨夜,呼吸頓時窒在喉嚨口,她那樣,算不算對不起夫君。

    一定不算的!

    她本就是不得已才去求小叔相助,而且,她最不受控制的時候,小叔也在屋外,沒有逾越禮數之舉。

    晃神間,身子被輕攬入一個懷抱,凝煙微微愣住,神情茫然了片刻,只覺得這個懷抱好陌生。

    葉南容下頜輕抵在她發上,輕笑道:“之前的話,便當我們都沒有說過。”

    凝煙從紛亂的思緒中回神,將攥緊生疼的手松開,也讓自己放松下來,一點點將臉龐輕靠在葉南容胸口,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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