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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Chapter 31

    “歡迎光臨, 下次再見。”

    “你好,歡迎光臨——”

    “你好,歡迎光臨, 里面請”

    “里面坐先生, 歡迎光臨”

    ……

    男孩站在門頭前, 不管有人沒人, 重復地彎腰低頭,抬身問好。連續的夜班熬得他雙眼通紅, 這已經是他跑前堂的第十五天, 前十五天里, 他還只是個負責后廚灑掃的洗碗工。

    陳東實瞅準時機, 拎著一袋提子走上前去。男孩很快注意到了他,并無太多表示,而是一如之前那般重復鞠躬道:“你好, 歡迎光臨!

    陳東實受得坦然, 大大方方走進店里, 坐到了離他最近的一張桌子前。

    陳斌拿來菜單沒好氣地問:“吃什么?”

    陳東實看他這副死樣, 調侃道:“怎么, 上了幾個月班,不洗碗,改跑堂了?”

    眼前人滿是不屑地嗤了一聲,將菜單直接甩到他面前, “快點, 我還等著翻臺!

    “啥時候下班?”陳東實沒理他,將那袋提子放到桌子上, “給你買的,待會咱倆吃夜宵去, 我請客!

    “不用,我有錢!标惐竽罅四箅浀腻X包,神采飛揚,“老叔叔,您還是省點花吧!

    陳東實一聽,不樂意了,梁澤叫自己大叔就罷了,連陳斌這小子也叫起了自己老叔叔。自己不過三十出頭,算上虛歲也才三十一,正是龍精虎猛、血氣方剛的年紀,當真有這么老嗎?

    他越想越氣,下班路上沒好臉色地說,“你知不知道說別人老真的很沒有禮貌?”

    “您不老嗎?”陳斌白了他一眼,特意加重了“您”字,“您不說,我以為您四十了!

    陳東實背后一箭,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禁自疑,“有這么夸張?我只是糙,沒保養,不至于看上去四十多吧?”

    陳斌笑嘻嘻地領他進了店,一家尋常不過的蒙古燒烤,主打重油重辣。是他這個年紀的最愛。

    “想吃啥,隨便點,我說了,今天我請客!标悥|實瞅了眼菜單,眼珠子一轉,心思在別處。

    他今天來找陳斌,吃飯是其次,主要還是想看看陳斌這小子。畢竟他媽精力有限,管不了他,自己最近得閑,沒了黃彪的差事,得空就幫陳素茹關照關照。

    陳斌掃著菜單,模樣仔細,他邊看邊說:“我媽又讓你突擊檢查來了?”

    “這話說得,”陳東實在桌下踢了他一腳,“怎么了,沒你媽批準,我就不能來看看你了?”

    陳斌說:“今天不用你請客,我有錢!

    說罷從兜里掏出錢夾,陳東實瞟了眼,厚厚一大沓現金,比他的存款還多。

    “你哪兒來的這么多錢?”男人預感不妙,忙將錢夾搶了過來,略微一估,足有一兩萬人民幣,塞得錢包滿滿當當,“你上班不到半年,一個月不過幾百,這些錢哪兒來的?!”

    “把它還給我!”陳斌起身爭搶,嘴上嘀嘀咕咕:“這是我自己掙的”

    “你干什么掙的?”陳東實將錢夾扯遠,“今天你不說清楚,這東西我絕不會給你。”

    “你這是耍無賴!标惐笠荒槹脨赖刈氐轿恢蒙,菜也不點了,憤憤然道:“這是我自己賺的錢!

    “我問你,這錢哪兒來的?”陳東實厲聲逼問,玩歸玩,鬧歸鬧,但在正事兒上他從不犯糊涂。

    陳斌見狀緊了緊身上的外套,提起兜帽,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就就賣點丸子唄”

    “丸子?什么丸子”

    陳東實嚇得不輕。

    “就就是那個啊”陳斌伸出一只手,放到桌子下,點了點陳東實,示意他往下看。

    “叔你瞅,我試過了,這玩意新潮多了,不僅能口服,還能碾成粉,和白.粉混到一起,兌上生理鹽水,注射進身體里,不到半小時就能起效,那感覺,跟要升天了一樣!”

    陳東實順著他的示意往桌底下探去,只見陳斌撩起半截袖管,露出一節白皙的小臂,上頭密密麻麻扎著十多個針孔,有些還隱隱發著紅,明顯是剛扎上去不久。

    “你瘋啦?!”陳東實差點叫出聲,意識到身邊還有人,忙壓低了聲,“這可是犯法的”

    “你可別說這種沒意思的話,”陳斌大眼忽閃忽閃,嘿嘿笑說:“怎么樣,有沒興趣一起試試?”

    “你不怕上癮?”陳東實摁住咚咚咚跳的心口,不知為何,口干舌燥。

    “有什么怕的,只有自己試過了,才知道是不是好貨。”陳斌拉上袖子,將手放回到桌面兒上,店里人聲嘈雜,沒人在意他們的交談。

    陳東實暴汗不止,冷靜片刻后,說:“我看你是少管所沒蹲夠?還想再進去?你不怕你媽知道?”

    “我媽不會知道!”陳斌咬緊牙,點了點桌面,“除非你出賣我!

    出賣,陳東實整個人都軟了,簡單兩個字,就把道德的重責推回到自己身上。好像這個時候告訴陳素茹,反是他的不是,就像他舉報鐘健翔一樣,到最后,自己反而成了最大的惡人。

    “你聽著,斌兒,”陳東實仔細想了想,還是過不去良心那道坎,他好言相勸道,“別的什么事我都可以替你保密,但這事兒不能,你可別一錯再錯!”

    鐘健翔的事木已成舟,自己知道時他已泥足深陷。但陳斌沒有,他只是起了個苗頭,尚處在誤打誤撞的階段,陳東實看不得他如此自甘墮落。

    “你說吧,你現在就說!标惐髮⒆约旱碾娫捜剿稚,“你說了,惹到的,可不止一個我,而是斷了千千萬萬人的財路!

    陳東實下腹一寒,想起第一次見王肖財時,他講起李威龍的死因時,也是這樣一句話——“財路”,他說李威龍斷了他的財路,于是他把李威龍殺了,殺掉之前,還有長達數十天的凌虐。

    同樣的恐懼和話語重現在一個十六歲孩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年輕版的王肖財,一只等待破殼而出的欲.望怪獸。

    陳東實頷首飲茶,抿著微熱的茶水,神思錯亂,“那你告訴叔一句實話,給你貨的上家,是誰?”

    他隱約覺得,這事兒跟金蝶脫不開關系。上回跟徐麗去金蝶,他在包廂里見到的那個刀疤臉,他手上紋著一團蛇盤牡丹,今天一見到陳斌他就發現了,這小子的手上紋著一模一樣的圖案,像是某種組織的象征。

    “你問這個干什么?”陳斌人小,但不傻。

    陳東實隨口糊弄道:“既能發財,當然是多打聽打聽點財路,你叔我最近缺錢!

    “這條路可沒那么好走。”陳斌伸手抓出陳東實亂晃的肘,表情亦正亦邪,“買房得驗資,做我們這個,也得先驗個資!

    “什么意思?”

    “回頭跟我去見個人你就明白了。”陳斌抻直半邊身,湊到陳東實身邊,“既然這樣,我帶你入門,你替我保密,別告訴我媽吸毒的事。你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千萬不可以走漏了風聲!

    陳東實微點了點頭,且算默認。陳斌見狀拿起一串剛烤好的肥羊肉舉到他面前,嬉皮笑臉地說,“我覺得叔你做起壞人來,比做好人順眼多了。”

    亂糟糟的一頓飯,吃得陳東實心不在焉。飯后他魂不守舍地回到了住處,一整夜,陳東實都在腦海里重復回想著陳斌那截滿是針孔的手臂。

    怎會如此?他感覺自己的生活一片混亂。好像從徐麗、梁澤、馬德文、陳斌等人陸續出現在自己生活里時,自己就不自覺地被卷入危險之中。

    在這之前,他不過只是個出租車司機,一個放進人堆里從不會被多看兩眼的司機,平庸是陳東實刻進血脈里的保護色?扇缃瘢壍婪制珏e亂,前方迷霧重重,他身不由己,一次又一次面臨著相看兩難的抉擇。

    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會錯失了方向,弄丟了良知,他害怕自己變壞,卻又不可挽回地看著自己沒入漩渦,他到底該怎么做?前面的路該怎么走?自己的堅持又是否正確?有太多問題一個接一個等待他解決,對于向來穩健的陳東實而言,在刀尖起舞的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遐想間,眼前電話鈴響起,陳東實打住思緒,從床上翻了個身。

    “東實,我在你家樓下!笔橇簼纱騺淼碾娫,少有的主動問候。

    陳東實迅速跳下床來,光腳跑到陽臺,瞧了眼樓下。果不其然,門前荒草地上,站著位瘦瘦高高的男人,一手抱著肚子,一手打著招呼,在看到陳東實后,一瘸一瘸地走了上來。

    陳東實為他開門,有些驚訝,“怎么這么晚來?”

    梁澤這才掏出懷里的寶貝,一大盒滿滿的CD光盤,最上面的,是那部《泰坦尼克號》。

    “想起我那兒有好多閑置的錄像帶,沒DVD放,想拿來跟你一起看!

    梁澤抱著箱子,東西不多,但確實沉。梁澤怕刮花這些寶貝,全程用手托著,來不及擦滿腦袋的汗。

    “放那兒吧,”陳東實指了指電視柜,拿來紙巾,“自己擦,喝水還是喝茶?”

    “我不喝!绷簼烧驹陂T口,卻沒有進去的意思,他笑了笑,一臉滿足地說,“就上來看看,看看你,看你沒事,我就心安了!

    陳東實心尖微觸,露出那副老實人慣有的笑。老實人,這是陳東實聽到過的最多的評價。如今卻像是一根刺般,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的庸懦和無能。

    “你剛回來?”梁澤往里看了眼,眼里劃過一道別意。

    “啊?”陳東實一時沒反應過來,口不擇言道:“啊是啊剛回來,剛回來!

    “那你早點休息,”梁澤笑而不語,撫著瘸著的那條腿,往后退了兩步,“晚安!

    “要我扶你不?”陳東實伸出一只腳,越過門檻,突然又想起自己腳上穿著拖鞋,出門還得換鞋。

    梁澤蠻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擺擺手,“不用啦,我自己下樓就好,你早點睡。”

    “還是送送你吧。”陳東實想,該死,真該死,就如此這般,他居然還想要報復梁澤,自己怎能如此惡毒。

    那條殘疾的腿,連跛腳的姿勢都和李威龍一樣,上下樓梯時,必須用一只手扶住膝蓋。否則小腿便會不受控制地走外八拐,一搖一晃,像極了游樂園里逗人一笑的小丑玩偶。

    梁澤沒有拒絕,搭著陳東實的肩膀,兩人一級一級往樓下走。

    說是走,更像“蹭”。梁澤那條瘸腿是完全使不上力的,就像一枝頹敗的柳條,拖在水泥地上,牛仔褲摩挲出“嗤”“嗤”“嗤”的聲響。

    陳東實托著他的手,永遠站在比他第一級的臺階。原本幾分鐘就能走完的樓梯,兩人愣是磨了大半個小時。對別人來說輕而易舉的上下樓,對梁澤來說,難如登天。一想到剛才梁澤就是這樣抱著一整箱光碟一個人走上七樓的,陳東實心中更加酸楚。

    “你不用可憐我。”到了樓下,梁澤主動提起這茬。他將那條殘疾的腿搭在石凳上,撩開褲管,露出小腿處烏黑發紫的死肉。

    因年歲太久,那一部分的神經早已壞死,從外看像是淤青一樣,任梁澤怎么揉捏都沒有知覺。

    “他也跟你一樣,腿壞了!标悥|實不忍相看,“從前冬天我總替他按摩,抹上藏紅花油,挺有效的,下次有機會給你按按!

    “是嗎?”梁澤低頭笑了笑,淺酒窩里盛滿白梨花似的月光,連呼出來的氣都是白的,“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好羨慕他,那個叫李威龍的人。能被一個人這樣記掛著,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其實并不是我有多好,”陳東實露出堪堪的愁色,掙扎的回憶依次浮上心頭。他走到一邊,喘了喘氣,說出那句只有扶住墻才能宣之于口的話。

    “我想我是愧欠他的,”陳東實說,“他那條腿,本就是因為我才瘸的!

    第032章 Chapter 32

    “計程車到了。”梁澤放下褲腿, 一瘸一拐地走到馬路邊。

    陳東實打住那股想講故事的沖動,罷了,他也不是李威龍, 告訴他太多自己和威龍的事, 他也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從今天開始, 我不會再跟著你了!鄙宪嚂r, 梁澤特意搖下車窗來說話,他表情認真, 不像是玩笑。

    他沒說“監視”, 而是用“跟著”, 仿佛“跟著”這個詞的溫軟, 能沖淡“監視”帶來的冷漠。從上回病房里大吵之后,兩人的地位發生了微妙的轉變,梁澤成了多思多慮的那個, 每一句說出口的話、每一個涉及到的詞都帶著籌謀許久的謹慎。

    陳東實問:“怎么了?”

    奇怪, 他明明不喜歡梁澤跟著, 可真聽到他不跟了, 心里又莫名失落。

    梁澤說:“隊里指派了新任務, 你這一部分,會有新同事來負責!

    頓了頓,又補充:“你是不是挺開心的?”

    “什么?”陳東實明知故問。

    “就挺慶幸能夠離我遠遠的”梁澤摸了摸鼻頭,沒等陳東實回答, 噗嗤一笑!耙娬徸罱怯行┻^于敏感了!

    “梁警官, ”陳東實好像第一次這樣叫他,客套里帶著距離, 坐實了心里那一道隱隱作痛的傷痕,“您是警察, 警察不應該帶入太多個人情緒!

    他抬起手,輕晃了晃,示意梁澤手上還戴著鉆戒。誠然一切如梁澤自己所言,他已經是快要訂婚的人了,很多話太直白,只會傷了第三個人的心。

    “你說得對,”車窗徐徐搖上,一句注定不被外面人聽到的話溜進風里,“鬼知道騙你需要多少力氣”

    陳東實恢復了出租車司機的日子,每日例行在甘登寺和火車站拉單載客。閑時就去徐麗那兒坐坐,給她和香玉做頓飯。中途劉成林來鬧過幾次,都被陳東實給趕跑了。最后一次來要錢時,他罵罵咧咧地對徐麗拋下一句“你給我等著”,便氣沖沖摔門走了。

    陳東實反而最擔心香玉。

    徐麗很早便告訴過他,在陳東實住院期間,劉成林來鬧的那一次,劉成林曾對香玉流露出險惡的意圖。香玉人小、不經事,如果沒有徐麗和陳東實保護,結局多半也是被劉成林這樣的社會敗類給染指。陳東實親眼看到過劉成林每次上門討錢時,對香玉那兩眼放光的垂涎作態。出于安全考慮,他將香玉暫時接到了自己家,由他親自負責每天的接送,確保香玉的人身安全。

    只可惜,最后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不安的暴雨夜,像是預示著將有大事發生。陳東實送完當日最后一單乘客,在電話里告訴香玉,讓她站在路口,等自己開車去接。

    左不過五分鐘路程,陳東實想著,應該不會耗費太多時間。也是在那五分鐘里,陳東實眼睜睜看著一輛銀灰色的小面包車越過紅燈,趕在自己前頭停到了香玉所站的十字路口。

    下一秒,面包車側門大開,從中伸出數只大手,女孩和陳東實都來不及反應,前者便被連拖帶拽地卷進車里,噼里啪啦的大雨聲中,呼救聲聊勝于無。

    陳東實腦門一熱,火速踩下油門,緊隨其后。同時迅速撥通102[1],十數輛警車很快跟來,跟隨陳東實的出租車一起,齊齊飛駛在暴雨之中。

    “劉成林我日你祖宗——!”

    陳東實破口大罵,車頭對準前頭面包車行駛的方向,加快前進。

    如果他沒記錯,這是通往城外的必經之路。圖拉河近在咫尺,遠方煙灰色草坪上,蒙古包如疥瘡般錯亂分布,四周一切都就著雨色,蒙上一層慘淡的云煙。

    “車上有未成年,女孩,約13、4歲,穿一身白”陳東實緊捏住方向盤,滿是哆嗦著同接線的干警描述著受害者特征。

    “求求你了,你們一定要救救她,一定要救救她呀!”男人無助地乞求著。出租車刺過雨簾,車前燈如利劍般捅破濃霧。

    惘亂的雨夜里,眾車隨面包車一道,繞上高架,又穿過五六條隧道,最終停在一處廢棄工廠大門前。

    “在那里——!”

    陳東實拉門下車,顧不上撐傘,快步往里沖了進去。后頭警車陸續跟上前來,十數名警察尾隨其后,幾分鐘后,曹建德同李倩也火速抵達了現場。

    “什么情況?”老曹穿過警戒線,望向風雨中屹立不搖的危樓,“你看清那伙人長什么樣了嗎?”

    “我看清了,”陳東實來不及抹去臉上雨水,指著那樓說,“那人叫劉成林,是徐麗的前夫,被綁架的是徐麗店里的幫工,叫香玉!

    陳東實胸口發緊,不知是否是因為太過心急的緣故,差點喘不上氣。

    “你先把人帶回車里,”曹建德對后頭的李倩加緊吩咐,“敢當街實施綁架,這人當真不想活了?”

    “查到了曹隊!鄙砼粤硪晃桓删覆缴锨,“劉成林,男,1973年生,籍貫云南。其四年前因賭博與非法集資被收押至達爾罕監獄,有過屢次家暴與短期拘留的案底,與徐麗有過一段長達兩年半的婚史。”

    “應該還不止他一個”陳東實再度上前,牢牢抱住曹建德的手,“你一定要救救她老曹她還只是個孩子求求你一定要救她”

    “你先冷靜冷靜。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把她平安無事地帶回來的!辈芙ǖ屡呐哪腥说募,扭頭沖喇叭喊,“里面的人聽好了——你們現在無路可逃!這里已經被我們包圍起來了,請把人質安全無恙地送還給我們,否則,我們將即刻采取強.制措施!”

    雨越下越大,連帶周遭景色也愈發迷亂。雨水沖洗著腐爛的黃泥,露出沒入地底的銹跡鋼管與建筑廢料,紅藍色的警示燈是為數不多的亮色。

    “你們都給老子退后!”

    二樓天臺處,露出一對男女的頭,香玉被脅扣在前方,一身白裙沾滿污水,瓢潑之中彷如受盡摧殘的枯萎百合。

    身后男人目露兇光,將軍用瑞士刀比在女孩脖子上。陳東實瞪眼一瞧,仔細探去,果不其然是劉成林那王八蛋,是他綁架了香玉!他就知道會是這樣!

    劉成林放聲道:“我要見徐麗!讓她過來跟我說話!不然我現在就把這女的捅死!”

    “你先把刀放下!”曹建德回頭看了陳東實一眼,陳東實心領神會,即刻撥通徐麗電話,催促她盡快趕來。

    “我們保證不會傷害你,也請你不要傷害人質!”

    眾狙擊手一一到位,靜心潛伏在危樓四處,等待下一步指令。

    “你讓她來!讓她來跟我說話!”劉成林往前動了動,刀尖一轉,輕而易舉刺破香玉的皮表,從中滾出兩顆殷紅的血珠。

    “臭婊.子,讓她準備十萬塊!”劉成林一臉猙獰,“看不到錢我就殺了她!我先奸后殺,就是要那死女人挫骨揚灰。。 

    “東哥——!”徐麗聞訊趕來,一樣嚇得不輕。剛剛劉成林的話她不是沒聽到,劉成林只是想要錢,她如他所愿,帶來了她能夠給出的所有現金。

    “讓我跟他說幾句”徐麗奪過曹建德手里的喇叭,邁上前去,對著二樓處的男人說:“你不就是想要錢嗎?我給你我現在就給你!”

    她將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高高舉起,從中抓出一把紅色人民幣。

    “你看!我沒騙你,都是錢!都是你要的錢!”

    陳東實微微一愣,看著那一大袋鈔票,竟不知,徐麗有如此多的積蓄。

    “你先把人放了好不好?”徐麗痛哭哀求,“你怎么樣我都可以,但她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劉成林你能不能先把人放了?!”

    “那用你換她!”樓上人又向前邁了一步,二樓天臺雖不高,但摔下來,也是足以骨折的程度,“用你自己來換!不然我現在就割斷她的脖子,大不了一了百了!”

    “我跟你去!”徐麗雨淚交橫,單手作投降狀,一步步試探上前,“你放了她,我跟你走!你想把我怎么樣都行!”

    “徐麗”陳東實伸手將女人拉住,面露艱難,“一定要這樣嗎?”

    “你放心東哥,他不會把我怎么樣的,我還有馬德文”女人強擠出一絲笑,“不管怎么說,都是因為我香玉才會這樣”

    她甩開陳東實的手,義無反顧地沖進危樓里。幾分鐘后,香玉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換作徐麗被扣在劉成林身前。

    “讓他們走!”劉成林沖底下人怒喊,“一個都不許跟著!一個都不許!”

    “現在該怎么辦?”陳東實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曹建德,用力護住瑟瑟發抖的香玉,女孩被李倩摟著,暫時帶回到了車上。

    “徐麗是他的前妻,應該暫時不會把她怎么樣。”曹建德略一思考,沖對講機道,“先部分撤離,給他們開路!”

    “曹隊”底下人亦有遲疑。

    “按我說得做!”曹建德的口吻不容置疑,“同時跟派人手,待會跟緊劉成林跟徐麗,烏蘭巴托就這么點兒大,除非出城,否則再藏也藏不到哪兒去!

    “那徐麗怎么辦?”陳東實滿是擔憂地看了眼徐麗的位置,她被劉成林死死扣著,匕首就在胸前,稍一激動就可能刺穿女人,以劉成林的獸.性,他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其余人先退后!”曹建德再次叮囑,轉頭問陳東實,“你不是說還有別人嗎?怎么就看到劉成林一個?”

    陳東實一怔,是啊,不是還有幫兇嗎?剛才明明看見面包車里抻出來好幾只男人的手,怎么就見劉成林一個人?

    陳東實旋即朝危樓的方向望去,眼波橫掃,目光直直落到陸續上前的幾名協警身上。

    “曹隊”其中一名快步上前,貼在曹建德耳邊,一陣耳語。

    曹建德目光頓斂,望向陳東實的眼神里,多出幾分意外與不可思議。

    “怎么了?”陳東實看向眾協警,見他們身后,還跟著個剛押著的犯人,這應該就是劉成林的幫兇之一。

    “他們說在附近幾個關鍵的出入口,抓到一個從犯”曹建德又瞥了陳東實一眼,難以置信道:“有一個你一定認識!

    第033章 Chapter 33

    “陳斌?”

    陳東實撥開人群, 見男孩直愣愣站在跟前,他面龐鐵青,渾身早已被雨水浸透。水漬順著鐐銬嘀嗒流下, 在地上形成一條蜿蜒的小蛇。

    “你跟劉成林”他一眼瞥見陳斌手上那團蛇盤牡丹, 回憶閃現, 面包車里伸出的那些手, 每只手的手臂上都有相同的圖案。

    也就是說陳東實大腦一片空白,轉身眺向雨中的廢墟——

    也就是說, 劉成林和陳斌一樣, 都是一個團伙的人。參與香玉綁架的不止劉成林, 還有眼前的陳斌!

    “你瘋了?!”

    陳東實幾近暴走;奶频氖绿, 他不是沒遇到過,但將荒唐貫徹得如此到底,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還是在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身上。

    眼前少年面對警察與陳東實等一大群人的審視, 非但沒有害怕, 反一臉冷笑著說, “怎么我出現在這里, 很意外嗎?”

    “你簡直混蛋!”陳東實抬手一記耳光,“啪”一聲扇在陳斌臉上,若非旁邊人拉住,只怕恨不得要拳腳相向。

    陳東實滿腔憤懣道:“你為什么要跟這群人攪在一起?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你對得起你媽跟我的一片苦心嗎?!早知道你這副德性, 當初就該由你在少管所關一輩子!”

    陳斌抬起頭, 露出藏在劉海下的那雙死氣沉沉的眼,說:“我就是因為她才變成這樣的她是什么樣的人, 我就是什么樣的人”

    “你!”陳東實意欲再打,但抬到一半的手卻被后頭人攔住。他向后一瞧, 見曹建德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老陳,知道你生氣,但這種人,連他親媽都管不好,你又著急上火地干什么?”

    “我知道他,”從車上下來的李倩走上前來,打量了陳斌兩眼,抓起他的手腕,“陳東實和一個中年女人曾經去少管所探望過他,當時他因聚眾吸毒被抓,可現在看他手上的針孔,怕是已經復吸了!

    陳斌微微一掙,沒能掙脫開李倩,只得任她將自己的那半截手臂公之于眾。

    陳東實瞪了他一眼,反手抄起手機,將在綁架現場遇到陳斌的事一五一十說給了電話那頭的陳素茹聽。

    聲音是免提的,陳斌也能聽到。陳素茹的反應遠比所有人想象得要激烈,她幾乎嚎啕地將陳斌痛罵了一頓,又哭嚷了半晌,最后聽見那頭傳來“暈倒了”的呼救聲。

    陳斌的臉上方才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愧疚。

    “這就是你媽用心養的好大兒,”陳東實舉起手機,走到他面前,“你媽都被你氣進醫院了,知道嗎?你媽要被你氣死了!你為什么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你還他媽的是不是人?!”

    “老陳”曹建德從后扶住他的肩,“算了何必氣壞自己的身子。”

    他扭頭沖旁邊人講,“先把人帶下去,其余人按照原計劃,跟好劉成林。不管他逃到哪里,務必不要讓他離開視線!

    天外的雨越下越大,絲毫不見收斂之勢。陳東實被曹建德攙進車里,兩人聽著淙淙雨聲,四下無言。

    “你跟那小子什么關系?”曹建德遞給他兩張紙巾。陳東實隨便在臉上抹了抹,心緒繚亂道:“沒什么關系,就是從前搭過我車的一小子,我給他借過一次錢,拿了點水果看過他媽一次!

    “剛聽倩兒說你們還在少管所見過一次?”

    “嗯,”陳東實點點頭:“上回這小子吸毒,被抓了進去。他媽蹲我單位門口找到我,讓我陪她一起起看看陳斌我后來被鐘國華捅傷住院的時候,母子兩還來看過我他媽還給我塞了個紅包”

    言至深處,陳東實鼻頭發酸,忙抬手捂住了雙眼。

    “這小子我是看著他一步步毀掉的”男人的聲音忽近忽遠,“沒人管,沒人教,他媽也管不住,不成想現在變成現在這副鬼樣子”

    曹建德輕輕拍打著陳東實的背,安慰道:“你先別急,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媽的錯。是他自己走錯了路,一而再再而三讓身邊人失望,你何必擔這么重的責?”

    他哀嘆一口氣,話雖如此,但也深知,眼前人的慈悲深入血髓,非一日之功。否則他也不會執著于李威龍這么多年。

    陳東實的性格里,良善與執著是他的大小王。很多時候曹建德都覺得,他身上有著一種近似女性的品質,即那種過高的道德束縛感和共情力,才讓陳東實這么多年來總為些毫無血緣關系的人悲傷難過。

    陳東實頂著猩紅的眼說:“他跟鐘健翔不同,鐘健翔有爹有媽。他自己壞是一回事,但爹媽監管不到位也是一回事?申惐笪掖蛐牡装阉敻蓛鹤铀频酿B,他爹死得早,他媽又得了病,連吃藥的錢都沒有。你說攤上這事兒我怎么能不管,我要真把他扔大街上那我還是不是人了?”

    “你呀,就是慈心太重。”曹建德說出一句當初和肖楠一模一樣的話,“你自己過得很好嗎?你自己都算不得多順遂,還成天操心別人,就今天這事兒我不得不多說你一句,男人,心軟有時更容易壞事!

    “我不管了,”陳東實抹了抹眼底,打住那股子傷心,一臉置氣,“他想怎么樣怎么樣吧,我說到底也不是人家親爹,人家還不稀罕我管呢,我就是討人嫌的!

    他想了想,陳斌先前在燒烤店還說要“引自己入門”,看這樣子也引不成了,但至少可以明確一點,陳斌和劉成林的背后,應該還有一個更大的靠山。

    “你看到陳斌手上的紋身沒?”陳東實將陳斌之前在燒烤店說的話事無巨細地復述給了曹建德,“一樣的紋身,我不止在劉成林和他的手上見過,還在金蝶的包廂里見過!

    “金蝶?”曹建德的表情一下緊張起來,“你是說他們很可能跟馬德文掛鉤?”

    “也不見得是這樣!标悥|實努力回憶了下幾次見到馬德文時的情形,他的兩臂清爽得很,好像沒什么蛇盤牡丹的紋身。“但至少咱們知道一點,陳斌和劉成林只是個小口子,更大的首腦,咱們現在是誰都沒摸到。”

    話剛說完,曹建德手機響了。陳東實識趣地挪開幾寸。

    “行好我知道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曹建德神情嚴肅,一放下電話便迫不及待地同陳東實說,“是梁澤,他說馬德文今晚約他單獨見個面,要給他介紹一位老朋友!

    “什么老朋友”

    “準確來說,也是你的老朋友!辈芙ǖ曼c起一根煙,搖下車窗,向外抖了抖灰,“瘤子,也叫王麻子,本名王肖財!

    他出獄了

    陳東實剛平靜下來的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也對,真算起刑期,今天正好是他出來的日子。

    可自己半個月前才去市監獄所探望過王肖財,告訴過他梁澤同李威龍一模一樣,而王肖財又恨極了李威龍,讓梁澤只身前去,那豈不是明擺著去送人頭?!

    陳東實渾身一激,恨不得原地抽自己一大耳刮子。他承認自己早前的確有報復梁澤的心思,但當報復真要即將達成,他又悔了,自己怎能真讓梁澤只身犯險?梁澤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自己豈不是就成了間接害死他的兇手?!

    陳東實坐在位置上,左右難安。他努力捋著腦海中雜亂的思緒,沒讓其他人陪同,申請開車先回了公司。

    徐麗被劉成林扣著,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香玉被曹建德帶回單位安置,也不需要他操心。他現在要做的事,是趕緊通知梁澤別去,就算要去,也不能一個人去。

    現下除了他自己,陳東實想不到還有誰陪著梁澤,能更自己更加安心。

    “你知道你今晚要見的那個人是誰嗎?”陳東實懶得兜圈子,電話一通,便直言不諱道:“那個王肖財就是殺害李威龍的兇手,你跟李威龍長得那么像,他保準會把他當成你,你不怕死?”

    “我知道,”不似陳東實的激亢,電話那頭的梁澤格外冷靜,“我是說我知道你不會袖手旁觀!

    “什么意思”陳東實登時愣住。

    梁澤說:“前段時間不是你去市監獄所看王肖財的嗎?這一類重要案犯,每一次外人探訪都有嚴格的批示審核。你不會真以為,憑你耍耍嘴皮子,他們就放你進去看他了吧?傻子,那是我請老曹打過招呼,故意放你進去的!

    “你都知道?”陳東實癱回到座椅靠背上,似被抓住了行竊一般,頓時尷尬得無地自容。

    “我不止知道你看過王肖財,”梁澤哼哼一笑,像是在說一件無可厚非的小事,“我還知道你跟王肖財全程的通話內容。是你告訴王肖財,有個警察叫梁澤,還騙他說,我就是李威龍,想借他手教訓我。但你忘了重要的一點,所有案犯的通話錄音都受內部監聽,你們之間說的所有的話,我一字不漏地全都知道。”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想報復你”陳東實后知后覺,迷朦的雨夜,連身邊的人和事都是迷迷蒙蒙的,讓人看不真切。

    他心尖一寒,不由反問,“那你就不恨我?就像我當初恨你一樣?”

    “上一次老鐘的事,是我傷害了你,對不起,東實。”梁澤收起那副無關輕重的口吻,清了清嗓,鄭重其事地說,“這次算你也傷我一次,我們就此兩清!

    “兩清嗎?”陳東實揉了揉滾燙的臉,“可我覺得,我們之間還算得不夠清楚!

    兩人看似在袒露心扉,但陳東實話里有話,沒告訴梁澤自己偷偷留了張底牌——他只承認自己的確慫恿了王肖財報復梁澤,卻沒坦白答應馬德文、暗中監視梁澤的事。自己還是沒有完全滌清罪惡,在梁澤面前,陳東實從執意留下那把手槍起,就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好人。

    “還叫我梁警官?”梁澤說,“我不大喜歡這個稱呼!

    “那該叫你什么?”

    “叫我小梁吧。”梁澤的聲音啞啞的,像砂礫在鐵板上跳舞,厚重中帶著歡快。

    或者

    梁澤在心里回:Минийхайрт。

    蒙古語中的意思是,我所摯愛的人。

    第034章 Chapter 34

    最后是陳東實陪梁澤去的。見面地點約在一處地下賭場, 馬德文提前派人清了間包廂,除了必要的張猴和兩個女陪侍,就只剩下馬德文自己和王肖財。

    出獄的人, 排面自然不同于往日。陳東實進門瞧著王肖財, 才十多天沒見, 他便人模狗樣地像是換了一個人。穿了西裝, 打了領帶,皮鞋也是他沒見過的牌子貨, 要不是那一咧嘴還是一口熟悉的大金牙, 陳東實還真看不出這是監獄里待過的人。

    王肖財見到陳東實, 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兩人的確是“老朋友”, 且今天因著梁澤也在,彼此間的關系更增一絲微妙。

    馬德文從中引薦道:“都別干站著了。老王,還記得吧, 這是我給你說過的, 陳東實, 徐麗認的老大哥。陳東實, 這是王肖財, 也可以叫他瘤子!

    陳東實同梁澤齊身入座,女陪侍隨即為二人倒上香茶。要說享受,馬德文稱第一,沒人敢稱第二。

    金蝶的總包不僅裝修得像個紫禁城, 就連今天會客的賭場包廂都采用蘇州園林的構造, 亭臺樓闕,青煙裊裊, 連陪酒女郎都穿著齊臀的改良式旗袍,柔中帶騷, 頗有些文化人的情調。

    王肖財一臉痞笑,“我們見過,知己知彼!

    確實是知己知彼,陳東實笑而不語,接過美女遞來的茶盞,不動聲色地抿了一口。

    梁澤溫溫開口:“早聽德叔提起王伯,大贊您當初連剿警察窩、一人干翻一整個緝毒隊的故事,梁某佩服,一直都很想向您討教問詢!

    王肖財神色一飄,目光如游魂般渡到那張與李威龍如出一轍的臉上,故作驚訝道,“這是?”

    “這就是我剛剛跟你說的那位,跟那個小警察長得一模一樣的小梁,梁澤梁警官!瘪R德文將糕點推到梁澤和王肖財面前,“你們都是有眼界的人,知道刀疤臉大勢已去,一個兩個地來投靠我,有你們這樣的精兵良將,我老馬何愁那群吃公家飯的?”

    眾人一陣哄笑。

    陳東實垂眼觀望,還好,王肖財見到梁澤的反應比他想象中的要冷靜,他不是傻子,有馬德文在,自然不敢輕易對梁澤下手,就算有疑心,也得挑個方便的時候。

    “我沒什么文化,但也知道,良禽擇木而棲。”王肖財擼了擼袖子,將胳膊上那一大片蛇盤牡丹的紋身曝露在陳東實眼前,“蹲了這么多年,《孫子兵法》沒白讀。我要是早幾年有這意識,當初又怎么會中那小子一刀?”

    話一說完,王肖財微側過身,將里頭的襯衫一把撩起,露出背上那道半米多長的巨型傷疤。

    那是一條已經黏連痊愈的刀疤,從王肖財左肩胛處,斜穿整個后背,遠遠看去,就像一條怪異扭曲的紫色蜈蚣。

    王肖財惶惶回憶道,“那小警察可不好對付,骨頭硬得很。幸好我命硬,還了他四刀,不然現在各位就看不到我坐在這里喝茶了!

    陳東實瞟了眼身邊的梁澤,只見他眼皮都沒眨一眼,只顧輕撫著手上那枚隱隱含光的鉆戒,表情深邃而不可測。

    “你說呢?梁警官?”王肖財將一杯新茶推到他面前,“這樣的人,他該死不該死?”

    “該死,”梁澤接過對面遞來的茶盞,吹了吹氣,柔聲慢語:“要我說,四刀哪里夠,該多捅幾刀才是,最好讓他永遠不能翻身。不然以后哪天詐尸還魂,來索你的命,德叔可就少了一個得力幫手咯!

    “梁警官幽默風趣,我喜歡!蓖跣へ敼雌鹨恍Γ坎晦D睛地看著梁澤的臉,“不過我想,還魂怕是不可能了。我那四刀就算要不了他的命,但我還殺了他那么多同事,想必他不死也得掉層皮。”

    “什么殺不殺的,怪嚇人的。我老了,聽不得這樣動刀動槍的事!瘪R德文忙笑了笑,示意張猴先把閑人帶出去,他站起身,高舉著杯,對著在場三人道:“今天我老馬以茶代酒,正式歡迎王兄和梁警官加入金蝶!”

    茶杯叮當碰撞在一起,男人們都有些沸騰。尤其是梁澤,陳東實順著桌底向下瞧去,見他那只半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已擰成了顫抖的拳。

    “梁警官一表人才,年紀輕輕,就作為一線精銳,被特調到了外蒙,負責烏蘭巴托的毒品清繳工作。”馬德文“嘶”了一聲,似被茶的余韻所驚艷,“現在他作為我的內線,埋伏在公.安集體中,上次多虧了他提前通風報信,我們才避免被查處十多處重要窩點!

    “這都是應該的。”梁澤提起壺,畢恭畢敬地為馬德文又續了一杯,“能為德叔效力,是多少人做夢都求不來的福氣!

    陳東實望著杯中浮沫,皮笑肉不笑。

    “聽說梁警官年底要結婚了?”王肖財瞅了眼他手上的戒指,“想不到啊,這么年輕就要成家了,我要有你一半的模樣,何愁光棍到現在!

    “王伯胸有大志,另有一番事業等待施展,我是個俗人,追求的也就只有老婆孩子熱炕頭了”

    梁澤嘴角含笑,這段話里,五分真五分假。假的那部分,是說給王肖財,真的那部分,是說給這里的另一個人?娠@然,他沒聽懂話里的意思,他的心里只有李威龍,哪怕是自己,在他眼里也只是一個聊表慰藉的替代品。

    梁澤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陳東實說:“茶要涼了。”

    梁澤這才反應過來,光顧著看王肖財,竟沒留意剛沏好的茶已褪了溫。

    他伸手準備拿壺,不想陳東實也剛伸手,兩人手心碰手背,在空氣中短暫摩擦了一下,梁澤頓覺一陣微麻。

    “老王出來了,我打算放一批貨,讓你先熱熱身。”馬德文垂眸飲茶,面色和緩,“只是這批貨,還有點麻煩,中途得讓梁警官替我使使力。”

    梁澤按兵不動。

    “收貨方是北蒙的大戶,連我見了都要敬重三分。他要的還不少,以往的法子怕是送不到接頭人手上!瘪R德文扶了扶滑落鼻梁的金絲邊框,難掩憂愁,“所以我想人說藝高人膽大,這回咱們是不是也該換個思路,用點別的法子把貨弄出去”

    “人體□□!

    梁澤眸色微亮,放下喝到一半的茶,說:“這是迄今為止,逃脫嚴打最有效的手段。以目前的排查力度和偵查辦法,沒有一時半會,警察察覺不出來!

    “夠裝嗎?”馬德文點了點桌面,“總共十多斤呢!

    “那就多找幾個人!蓖跣へ斝U不在乎地擺擺手,“只是上哪兒找合適的人?”

    眾人目光不由得瞟向角落里的陳東實。

    “你們看著我干啥?”男人嚇得差點沒拿住杯子,否決道,“我說了,我不摻和你們之間的事。我今天來這兒,完全是為著徐麗,她”

    “她不會有事!瘪R德文微微一笑,仿佛看穿了陳東實的擔憂,徐徐說道:“徐麗給劉成林那十萬塊,是我給的。上頭蓋著金蝶的紅章,劉成林見到那些錢,知道錢是我出的,他不敢貿然對徐麗怎么樣。”

    陳東實懸著的半顆心終于落回了肚子里。

    “你放心,知道你是好人,你只需要做好你手頭上的事就行!瘪R德文別了他一眼,起手叼起雪茄,“貨就在納來哈一個二手市場里,為著這次是個大單,回頭我會親自去現場清貨,交給老王,同時梁警官記得,那一片轄區的檢查”

    “您放心,我肯定提前打點好。”梁澤會心一笑,對對面人碰了碰杯,一切盡在不言中。

    從賭場里出來時,暮色近晚。馬德文還有些明面上的客戶要見,沒留他們吃飯。陳東實跟在王肖財和梁澤身后,一語不發,他一直在想剛剛在包廂里,王肖財提到捅了李威龍四刀時,梁澤的手為什么會發抖。

    他難道也在為死去的同僚而感到憤怒嗎?還是說是在害怕,怕王肖財像報復李威龍那樣報復他?自己之前是不是真的有些過分了,平白無故地去拱王肖財的火,害得梁澤現在跟只擔驚受怕的小白兔一樣,一想到這里,陳東實又自責了起來,恨不得原地扇自己一百個耳光。

    “梁警官,”前頭人一聲輕喝打斷陳東生的哀思,王肖財上前一步,撇下手頭還沒抽完的煙,說:“這里沒別人了,你說句實話,你——是不是李威龍?”

    梁澤對上他的眼,默了片刻,噗嗤笑出聲,“你怎么跟他們一樣,見到了就說像?這話很多人都說過!

    “你知道嗎?每個人身上都有他獨特的氣味”王肖財走到他身后,湊近嗅了嗅,“那種氣味,跟用什么香水、肥皂、沐浴露都無關就是骨子里的氣味李威龍死前那幾天,一直是我守在他身邊,就連最后死了,被澆汽油、點火、拋尸、沉河,也是我在他身邊”

    梁澤凝然不動,一顆不易察覺的冷汗滑落眉尖。

    “我太熟悉他的氣味了那種自以為是充滿正義,以為單憑自己就能改變世界、維持光明的偽君子氣味”王肖財將鼻子湊到他耳后,貪婪地聞了聞,“嗯梁警官,你身上那股偽君子的味道,跟李威龍一模一樣”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绷簼陕圆荒蜔┑卮驍嗔怂脑。

    不遠處的陳東實一臉木訥,不知道兩人在嘀咕著什么。風聲太大,他什么也聽不到。

    “其實要驗證你是不是李威龍也很簡單。”王肖財將頭輕輕靠在梁澤的耳邊,微微一笑,指著前頭的陳東實說,“你說他要出了什么意外,你會不會跟那個小警察一樣很難過。俊

    第035章 Chapter 35

    “你敢動他?”梁澤譏笑一聲, 轉過頭來看著王肖財,“他有馬德文作保,你動陳東實, 就等于動馬德文。”

    “誰說我要動他”王肖財退后兩步, 哈哈一笑, “我可什么都沒說, 怎么梁警官好像一聽到他要出意外,就格外緊張呢?”

    “我沒有!绷簼晌⑻鹧, 眼神、表情皆冷漠。

    “這樣啊”王肖財拍拍他的肩, “那可別怪我沒告訴你, 這個陳東實他沒他看上去那么老實”

    梁澤面無波瀾, “你想說什么?”

    王肖財說:“你也知道,他是跟徐麗一條心的,跟徐麗一條心, 就意味著跟馬德文一條心, 別哪天被人背后捅了一刀都不知道, 梁警官, 沒別的意思, 你好自為之!

    話一說完,王肖財便戴上老頭帽,鉆進路邊一輛出租車。

    陳東實走上前來,剛想問問梁澤說了些什么, 便聽梁澤先發制人道:“餓了嗎?吃不吃炒飯?”

    陳東實一下沒反應過來, 梁澤又問了遍:“我問你餓不餓,喝茶喝得人傻了?”

    “你才傻!标悥|實這下聽清楚了, 走到他跟前,心下略有些惱, “好好說話會死?”

    梁澤沒搭他話茬,“唔”了幾秒,說:“我問你個事?”

    “啥?”

    “你會害我嗎?”

    “平白無故問這干嘛?”陳東實壓了壓頭,看著路面上的碎石籽兒,佯裝隨口問:“是王肖財跟你說了什么嗎?”

    “沒,隨口問問!

    梁澤把手搭在他肩上,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仿佛到這一刻,他才真正卸下包袱,同馬德文他們飲茶不叫飲茶,只有和陳東實獨處時,他才會有片刻的心安。

    陳東實說:“好端端的,我為什么要害你”

    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梁澤笑嘻嘻地說:“我信,就算所有人都背叛我,我都會相信你。”

    陳東實推了他一把,怒其不爭地搖搖頭,“你就這么好騙嗎?這么好騙,還做警察?”

    “我才不好騙!绷簼深⒘怂谎,神情突然正經,“那也只是因為騙我的人是你。”

    陳東實拉了拉臉,似乎并沒有多欣慰的樣子。梁澤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心里還記掛著徐麗,放不下事兒的爛毛病,這么多年了,倒真是一點兒都沒有變。

    “你放心,見馬德文前我已經打電話問過曹隊了,人好著呢。”梁澤自然而然地勾上他的肩,“曹隊發了通緝令,全市搜查劉成林的下落,劉成林不堪負重,把徐麗放了,然后他自己跑了,F在徐麗跟那小姑娘一起,在局里做筆錄呢!

    “放了?”陳東實有些意外,“好端端的,那姓劉的就這么把人給放了?”

    “你是不是傻,”梁澤白了他一眼,兩人說話的方式態度越來越像一對損友,“當然不是真放,劉成林會真心放過徐麗嗎?不過是看徐麗暫時滿足了自己的貪欲,放她回來,好為他下一次斂財做準備!

    “他還敢回來?”陳東實冷哼一聲,袖管底下的拳頭略有些發癢,“當真不怕被抓?”

    “所以啊,至少你可以放心,近段時間他不會再來騷擾你們了。”梁澤停下腳,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冬來多寒雨,他沒記著多添衣。

    陳東實看他一副著涼挨凍的樣子,沒有多想,把外套脫下來披到他身上。

    “天太熱了,”陳東實說:“衣服穿多了,臊得慌。我告訴你,我可不是看你打噴嚏才把衣服給你的,別自作多情。”

    梁澤輕輕一笑,沒戳穿他,兩人依依往夜市街走。

    恰有一輪月當空

    “陳叔叔,東西都收拾好了,你要不要再來看一眼!

    香玉把打包好的紙箱搬到更高一級的臺階上,陳東實替她托著底,騰開只手說:“你歇會,我給你麗姐打個電話!

    劉成林的事告一段落,香玉也從陳東實家搬回到徐麗的住處。只是這回圖方便,沒讓她們兩個女人單獨住店里,而是找了個就在陳東實家對面的房子,左不過十來步距離,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間好照應。

    陳東實上午跟房東打好招呼,下午就請了假幫兩姐妹搬家。香玉東西不多,距離近,主要是徐麗,自幾天前從公.安局回來以后她氣色便不大好,總像是心里藏著什么事兒,整天無精打采的,連搬家都得三催四請。

    “你啥時候過來?”陳東實看了眼天,連日暴雨后終于迎來了天晴,這是最適合搬家的時候,而徐麗已經拖了一個多星期。

    那頭女人像是剛睡醒,迷迷糊糊道:“幾點?我鬧鐘哪兒去了”

    “我的祖宗,已經下午了。”陳東實瞥了眼旁邊的香玉,生怕她再被人擄走,時不時得看兩眼才肯放心。

    徐麗說:“要不還是明天吧。”

    陳東實不加掩飾道:“明天明天,你有幾個明天?你到底咋回事,話里有話,問你又不說。”

    徐麗惶惶地笑:“沒什么就是來日子了,身子不大爽!

    “趕緊的,別讓香玉等著。搬完我給你們做飯,咱們今天吃大餐!

    “小麗姐,陳叔今天買了你最愛吃的海鮮。”香玉倒和從前一樣,文靜乖巧,讓人省心。劉成林的事似乎并沒對她產生太大影響,“告訴你哦,他還偷偷給你準備了禮物!

    陳東實忙打了個噤聲的手勢,這事他原不想告訴徐麗,誰知香玉快人快語的,把自己捂了好些天的驚喜就這么給說破了。他是看徐麗這幾天總打不起精神,想著逗逗她開心。他嘴笨,說不了太多漂亮話,便只能學貓畫虎地照著別人去做。

    “東哥,你還會這套?”

    徐麗笑了,她想過一百種受惠男人的方式,卻唯獨沒有把陳東實計算在內。在徐麗心里,陳東實挑不出缺點,除了不愛自己,或者說不愛女人,他簡直是完美的生活伴侶。

    “我不大會挑”陳東實老臉一紅,這么多年過去了,在男女之事上,他仍有種難以適從的羞懣。

    “我知道了。”徐麗止住笑意,“你先別急著開火,等我去給你打下手!

    陳東實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繼續幫香玉收拾那堆紙箱。天色一點點變暗,日暮西沉,地平線上浮光躍金,像潑了橙汁打翻在畫布上,萬事萬物都鍍上金粉般的光璨。

    終于要一點點變好了

    陳東實于繁忙中抬手,擦了擦汗,看向窗外金烏散盡、酒飯飄香的市井。這個城市終于恢復它凡人的一面,沒有槍殺、綁架、毒品,也沒有犯罪。這是烏蘭巴托,一個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國度,陳東實和大部分人一樣,只是千萬個普通人里的一個。他所希望的,也不過只是千萬種平凡里最平凡的幸福。

    鐵鍋燉煮著梭子蟹,混著醬油香,從通風口飄往客廳。陳東實備著青蔥小米辣,徐麗在旁剝蒜,香玉早早放好碗筷,在客廳逗著一只三花。那是前些天陳東實在樓下撿到的,香玉求了他很久,他才同意讓她養。這樣的情形,像足了一家三口。

    “開飯啦”男人端著一整鍋蟹,滿面紅光地從廚房里小跑出來。徐麗端著拌好的白糖西紅柿,環顧了屋子一圈,“收拾得蠻好嘛,比你自己的房子都要好!

    “女人家,總是要金貴些”陳東實跟著瞅了眼房子,“我特意挑了個最大的房間,想著你們是兩個人,總不好太小,離我就對門的距離,平時換個燈泡、修個下水管啥的,招呼一聲,我隨叫隨到!

    三人哄笑入座。

    陳東實今天高興,多喝了幾杯。今天這餐飯,既是為劫后余生的姐妹倆撫平心緒,也是展望將來的美好新生活。菜都是可口的,陳東實的廚藝隨心情起伏,到后半段時他就快不行了,飄飄欲醉里突然想起,給徐麗的驚喜還沒拿出來,揣了這么久,也該揭曉答案了。

    陳東實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紅色的小禮盒,嘟著個大臉說:“快打開看看”

    徐麗纖纖接過,啟開蓋子,見盒子里裝著的,是一條極別致的金手鏈。

    “沒想到吧”陳東實嘿嘿一笑,拿指頭蘸了些酒,在桌子上胡亂畫著,“那天去公.安局接你,我無意瞟到了你的身份證,發現剛好今天是你生日,禮物幾天前就備下了,但我可沒準備蛋糕哦”

    “東哥”徐麗如鯁在喉,摩挲著手鏈上的裝飾,眼眶微紅,“你干嘛花這冤枉錢”

    “咋哭了呢?”陳東實甩了甩腦袋,將手旁紙巾扔了過去,“多好的日子你哭啥”

    徐麗默默流淚,“沒什么,只是覺得你好你很好便是。”

    “告訴你一個秘密,”陳東實抻近腦袋,看著女人的眼睛,“這金手鏈,還是梁警官幫我挑的!

    女人的眼淚一下凝固住了,稍有遲疑,但很快又恢復那股哀愁,“那可真是謝謝梁警官了!

    徐麗將手鏈放回到盒子里,“這么貴重的東西,都舍不得戴了。”

    陳東實擺擺手,夾了根煙,起身去門外吹風。

    “我送你回去吧,”徐麗跟了上來,“時候不早了!

    “就這幾步路,送啥?”陳東實似乎并沒聽懂徐麗話里的別意。

    “我有話同你說,”她走到陳東實更近一步的位置,近得幾乎要貼在他耳邊,“香玉在,不方便。”

    陳東實放下還沒點著的煙,跟她拐到了樓道里。

    “馬德文跟我說,你答應他監視梁澤了,”徐麗抹去眼下淚痕,“真的要這樣嗎?”

    “我只答應幫他監視!标悥|實一棍子從醉意中驚醒,“別的我不管!

    “我雖然不喜歡梁澤,但他終究和你的”徐麗頓了一頓,“你就沒想過,他”

    “他不是,”陳東實直勾勾地看著徐麗,“他不會是他。”

    “我只是怕萬一”徐麗打開樓道里的門,讓光透進來了一些,“既然你想好的話,那就當我沒問吧。”

    “送你的手鏈干嘛不戴?”陳東實抬了抬下巴,“就因為梁澤?”

    徐麗低頭不語。

    “給我,我幫你戴。”陳東實伸出一只手,“哥哥送妹妹,你有什么好避諱的?”

    “我”徐麗半推半就,陳東實沒給她拉扯的機會,一把拿過她手上的小盒子。

    樓道里響起一陣腳步聲,一長一短兩道影子揉著月色,篤篤踏上前來。

    陳東實禮貌托起徐麗的手腕,將金手鏈的卡扣啟開,順著腕線,扣上卡扣。

    徐麗的手極美,五指纖細,指尖水靈,抹了酒紅色指甲油的甲貝擰在一起,仿佛一團簇擁的玫瑰花瓣。腕處粼粼閃光的細手鏈,似金蛇盤蜒,帶出幾分詭艷料峭,月色之下,更顯清瑩。

    多完美的一只手。陳東實不禁感嘆,多俊秀的一個人。

    “陳東實?!”

    正砸吧著,耳旁倏地傳來一聲女人的驚叫。

    陳東實循聲一探,立馬觸電似的將手撒開,整個人差點坐到了地上。

    “肖肖楠?!”

    第036章 Chapter 36

    “陳東實?!你在搞什么鬼?”

    肖楠踏上兩級臺階, 挺起的大肚如免死金牌般,將陳東實與徐麗阻絕開來。她上下打量了徐麗一眼,拉起旁邊女孩的手, 抬腳越了過去。

    “肖楠”陳東實略有慌亂, 忙理了理衣擺, 端正臉色, “你怎么來了?你你不是在哈爾濱嗎?”

    肖楠沒理會他,反將目光一直停留在徐麗臉上, 嘴皮子蠕蠕地動, “干站著就不知道搭把手?”

    陳東實這才看清她身后還拖著一只巨大的行李箱。童童也跟在身后。

    徐麗捂住手腕, 面容復雜, “那我先走了,東哥!

    陳東實領人吭吭哧哧地進了門,肖楠牽著童童的手, 半刻也不松。直到進門后她才問, “那女的是誰?”

    陳東實如實答, “認的干妹妹!

    “你倒是很清閑, ”肖楠陰陽怪氣地接了句, 拉起童童手,“童童,叫爸爸!

    “爸爸。”童童張開雙臂環抱住陳東實,奶呼呼道:“童童想你了!

    “爸爸也想童童了, ”陳東實蹲下身來, 親了女孩一口,轉眼看向一邊氣色陰沉的女人, “怎么說來就來了,一聲招呼也不打?好歹讓我去火車站接你們!

    “我哪兒敢勞煩您, ”肖楠一把將皮包扔在沙發生,扶著大肚緩身坐下,“當初走的時候,說有事,自己女兒都不送,F在來找你了,哪兒還敢聯系你,怕不是打擾你跟門口那女的約會,陳東實,半年不見,你又改喜歡女人了?”

    “當孩子面,說話一定要這么難聽?”陳東實將童童耳朵捂住,待肖楠別過臉后,他對女孩說:“童童去房間里玩會兒好不好,讓爸爸跟媽媽單獨說會話。”

    女孩聽話地點了點頭,抱著一路上都舍不得撒手的小熊,蹦蹦跳跳進了臥室。

    陳東實方舒一口氣。

    “聊聊吧,”他拉開一張椅子坐到肖楠面前,“一聲招呼都不打,怎么就回來了。”

    肖楠抽了抽鼻,雙手蓋在肚子上,像蓋著一樽金元寶。她說:“孕檢結果不太好,孩子他后爸怕影響安胎,我只好先把童童送到你這兒來,麻煩你幫我帶一段時間。等我生完出了月子我就領回去!

    “只是因為這個?”陳東實看了眼她手臂,被紗袖遮著,可還是能瞥見似有似無的淤痕。

    肖楠說:“吵架了,我不想把她送過來,著急忙慌地就和他動了手!

    見陳東實不說話,她又補充,“我沒吃虧,我好著呢。那方文宏的臉被我抓得跟大花貓似的,全是血,我可不是忍氣吞聲的命!”

    “你沒事就好,”陳東實瞅了眼房間的方向,放低聲音,“我是沒問題的,我巴不得童童多陪我一段日子只是”他掃了眼她的肚子,“快八個月了吧?是不是快生了?”

    “是,”肖楠咬住下唇,像是掙扎了很久,說:“我只是個普通女人,能力有限,我也很想對童童好”

    陳東實寬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我想童童也會知道的!

    肖楠的臉終于緩和幾分,她指著那行李箱說:“東西都在里面,她每天早上都要喝牛奶,還有每周三片維生素泡騰片,你女兒吃不了海鮮,春天花粉過敏,天氣涼快時記讓她少吹風,還有回頭要有什么別的不清楚的,你再打電話問我”

    “肖楠”陳東實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你過得好嗎?”

    眼前女人一愣,似乎并沒意識到陳東實會問這個問題。她印象中的陳東實,雖與自己有過三年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即便是日常關心,也都帶著相敬如賓的客套與距離,他幾乎很少,或者說從來沒有,真正地問過自己到底好不好。

    肖楠積壓已久的委屈傾閘而出,她苦不堪言道,“陳東實,原來你會疼人啊?”

    “你走之后的這大半年,我遇到了很多事。”陳東實看著她的眼睛,無不認真,“我遇到一個和李威龍很像的人,我認了一個新的妹妹,我還遇到一個和童童很像的小姑娘,她比童童要大幾歲。還有老曹、李倩還有很多其他人,我感覺,我從前好像真的挺忽略你的!

    “你結婚前說這話多好!毙ら税蜒劬,“還記著咱兩離婚時怎么說的嗎?”

    “記得,”陳東實娓娓記起,“你在民政局門口說的,你說陳東實,婚離了,人情就沒了,開弓沒有回頭箭,以后你要是想復婚,是絕對不可能的。這三年光陰,你實打實要記住了!

    女人噎淚無言。

    “我記著的,”陳東實給她遞紙,“肖楠,我一直都記著的”

    “你從來沒給我買過金手鏈,”肖楠抹了把臉,才吸回的鼻涕又流了下來,“就樓道口那個女人手上那樣的手鏈”

    這次輪到陳東實汗然。

    “我不是計較手鏈不手鏈,你知道的,我從來就不喜歡什么狗屁首飾!毙ら闹约旱男馗,字字擲地有聲,“我要是個貪財好物的女人,當初怎么會跟你結婚?你那時候窮光蛋一個,除了烏蘭巴托的永居權,你什么也沒有。何況年輕時,我長得不比剛剛那女的差,追我的小伙子也不少,這些你都知道……”

    “我的錯”陳東實抱住腦袋,狠狠低下頭去。

    “我只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肖楠搖了搖頭,“不甘心這三年一無所得。我不是說錢,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我知道,”陳東實滿是歉疚地看了她一眼,“我能給你我所擁有的一切,除了愛。”

    除了愛。

    肖楠忽地不出聲了,話說到這兒,彼此間的態度明確得不能再明確。她對眼前人愛恨參半,陳東實對她何嘗不是萬分愧疚。一個女人,無論愛不愛,只要肯跟著自己,那便是吃虧的。最好的幾年青春,她都用來照顧自己,等到人老珠黃、風華不再,再來談愛,就只剩下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肖楠說:“那人跟李威龍很像嗎?”

    她明白,她一直都清楚,自己的不甘不止源于門口那個女人,還有那個陰魂不散的警察。

    陳東實點點頭,氣氛到位,他的眼眶也跟著泛起了微微的紅。

    “到底有多像?”肖楠冷笑一聲,雙手抱胸呈防御姿態,“所以呢,你又開始了是嗎?我以為他死了這么久,你能放下。結果——”

    “我放不下!标悥|實迅速打斷她的話,“他沒死!

    “我不想跟你吵。”肖楠轉過頭去,喃喃自語地說:“反正他死不死的,你也就這個鬼樣!

    肖楠最后還是留了下來。陳東實特意為她收拾了張床,表示自己可以將就幾天沙發。吃晚飯時她跟陳東實提起,自己不確定會待多久,陳東實明白,她在等丈夫低頭。

    肖楠的脾性向來高傲,即便有錯,也不會低頭。何況這類家務事本就難分誰對誰錯,陳東實找不到拒絕她的理由,只能順她心意,隨她暫住。而且童童也需要一個過渡,貿然離開朝夕相伴的媽媽,她心里也不好受。

    陳東實發現了,這孩子年紀雖小,但心思敏感,早早便學會察言觀色,在家從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有時陳東實鼓勵她多玩、多鬧,覺得那樣孩子才有生機,可童童只會安靜地坐在房間里玩她的熊,她有小半個行李箱的玩偶,肖楠說那是出發前女孩哭著求她帶上的。

    對她們母女,陳東實自覺虧欠。對肖楠是情分上的虧欠,對童童,則更多的是生不逢時的唏噓。

    他總感慨自己不夠有錢,給不了她更好的生活。而自己也因為工作,缺乏陪伴。自李威龍死后,每當他面對自己該何去何從這一類的問題時,他總會想到童童。如果沒有童童,他怕早已隨某人去了。童童是他僅存的企盼,一絲求生的殘念。他哪怕犧牲一切,也要守護好這來之不易的慰藉。

    日子依稀回到從前波瀾不驚的時候,陳東實規律上下班,回到家,肖楠做好飯菜,他陪娘倆聊天吃飯,偶爾去對門看看徐麗和香玉。

    而梁澤便像是人間蒸發一般,一連數日消失在陳東實的生活里。等到再出現,便是半月之后,他掛了彩,胳膊上打著繃帶,在陳東實家樓下坐著發呆。

    “所以,爸爸為什么沒有套到那只粉色的小狗?”

    女孩一手拉著陳東實的大手,一手拉著肖楠,一步一跳半回頭。

    陳東實摸了摸女孩的頭,說:“那是爸爸手不夠長呀,等你以后長大了,長得能趕上爸爸了,就能自己套到那只小狗了!

    三人不約而同地輕笑了笑,活像挑不出錯的三口之家。梁澤隨笑聲望去,見陳東實少有地放松,他那樣愜意,合該永遠待在那樣的蜜鄉里。

    “梁警官”陳東實一怔,沒想到梁澤會出現在這里,他恍惚想起,這些天來忙著陪童童和肖楠,竟渾忘了還有梁澤這一回事。

    他體察到了自己心中微妙的轉變,在李威龍和梁澤之間,他更能清醒地意識到,此人非彼人,而此人,要不是答應了馬德文替他監視,往往不太需要上心。

    梁澤笑了笑,弓背上前,看著其樂融融的三人說:“這是”

    “我前妻!标悥|實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將女孩推到跟前,“這我女兒,肖童!

    “原來是嫂子”梁澤嗆笑一聲,伸出一只手,“幸會幸會,東實跟我說過你!

    “梁警官好!毙らY貌地同他握了握手,“陳東實也跟我說起過你,你”她盯著梁澤的臉看了許久,“果然很像!

    “你手上怎么了?”陳東實望向他手臂上的繃帶。

    梁澤尷尬地抓了抓頭,“前幾天出警,出了點小狀況,不過不要緊,已經快好了!

    “那好,”陳東實拉起女孩的手,“你還有事嗎?”

    “。俊

    “沒事的話我得回去了,”陳東實看了眼天,“還得給娘倆做飯。”

    “沒沒事了”

    梁澤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大堆話吞回到肚子里,膝蓋不知為何,隱隱地更痛了。

    “那”陳東實面露難色。

    “什、什么?”梁澤顯然沒聽出對方話里的別意。

    陳東實撓頭道:“你擋著我們的路了。”

    “啊擋著你們的路了?哦哦,不好意思,擋著你們走路了”梁澤連連哈腰,趕忙后退半步,整個身體快要貼到了墻上。

    陳東實牽著童童的手,領著肖楠,毫無眷戀地越過梁澤,徑直往樓道里走。

    身后的肖楠回頭一瞧,看著那張如是相仿的臉,輕輕嘆了口氣。

    第037章 Chapter 37

    “你的胳膊到底怎么了?”

    陳東實終究放心不下, 趁做飯的功夫,給梁澤發了條短信。

    肖楠陪童童在客廳看電視,寓教動畫, 小蝌蚪找媽媽, 童童百看不厭。

    五分鐘后, 對面回復:“說過了, 沒多大事。”

    陳東實握著手機,沉思兩秒, 冷靜地回:“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又是一陣漫長的等待。陳東實掀開鍋蓋, 往里添了些水。將燃氣灶上的火關小了些, 再看手機, 梁澤一口氣回了五條。

    “真的沒事,我說了,出警意外!

    “沒事, 你放心!

    “好吧, 我的確有事, 但不是因為胳膊”

    “胳膊是前天上大夜班時被打的, 局里還在查, 我找你是有別的事,別的,很重要的事”

    “東實,我想你了。”

    陳東實深吸一口氣, 本能地退回到廚房門后, 輕輕合上門。他將眼睛湊得更近了些,確認發件人一欄的名字是梁澤后, 他將那句“我想你了”翻來覆去腹讀了十多遍。

    “你怎么不說話了,是太突然了嗎?”

    陳東實看著新進的短信, 思緒恍惚,他印象中的梁澤,不應該會說這樣露骨的話。

    “你訂婚了,”陳東實敲出一行字,斟酌兩秒,補充:“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對不起,”隔著屏幕,陳東實依舊能想到對面暈乎乎的語氣,“我喝了些酒”

    “你在哪兒?”陳東實瞅了眼客廳,動畫片還在放,灶上的排骨還差最后一步燜燉,“你先別動,我去找你。”

    “我還在你家樓下”對面回應迅速,像是正等著陳東實說這句話。

    陳東實立刻放下手機,走到客廳抓起衣架上的外套。肖楠察覺到了什么,沒等她開口,陳東實便說:“醬油沒了,我去樓下買點!

    女人不置能否。

    “童童,你在這兒玩好不好,媽媽去廚房看著火!

    待陳東實走后,肖楠溜進廚房。她的眼睛自然而然落在那一排調味料上,滿打滿算的醬油,還有一瓶都沒來得及拆封,哪還需要買新的?

    天外大雪飛空。

    陳東實出門前留了心,給某人捎了件毛衣。剛見他在樓下,衣衫單薄,還是跟之前一樣不會照顧自己。

    見到人時,梁澤已不大清醒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天氣的緣故,他像只小貓似的蜷在長椅上,無數雪花落在他眉頭、發間,遠遠望去,就像一樽雪塑。

    “梁警官”陳東實澀然彎唇,意識到什么后,復又改口,“小梁”

    他記得,梁澤說過的,他不喜歡梁警官這個稱呼。

    梁澤虛睜開眼,莞爾一笑,有氣無力道:“你來啦”

    “大下雪天的,你在這兒干什么?”陳東實將毛衣塞到他手上,拂了拂椅子上的雪,同他一并坐在大雪中。

    梁澤說:“我好累”

    “怎么了?”有人的心“咯噔”一聲漏了半拍,今天的梁澤很反常,連帶著自己也很反常。

    “還記得馬德文說的那批貨嗎?”梁澤靠在陳東實肩頭,回歸正題,“我被擺了一道!

    “什么意思?”

    “納來哈根本沒有貨,馬德文說他會親自去盤貨,北蒙的接頭人也根本沒現身”梁澤沉下頭去,措辭混亂,“都是圈套都是馬德文設下的圈套”

    “你是說,上回在賭場,馬德文故意當著你的面,告訴你有一筆大買賣的事,實則是故意放風,引你出洞,就想看那天警察會不會真的查納來哈的場?是這個意思嗎?”

    “嗯。”

    “那你胳膊上的傷,也是因為這個事?”陳東實撫上他的手腕,小心地碰了碰。

    梁澤說:“是我自己弄的”

    “自己弄的?”

    “當馬德文透風給我以后,我立刻聯系了大隊,定時蹲點,想來個一波集剿。”梁澤長嘆一口氣,“可惜誰知正中了馬德文的計,這老狐貍,讓隊里撲了個大空。兩方對峙時,我在胳膊上弄了點傷,演了出苦肉計,在馬德文面前拉回了點信任!

    “苦肉計……”陳東實瞅著那條打著繃帶的斷手,眉尾抽了一抽,“我看你是一點兒也不在乎自己這副身子!

    “這是有必要的犧牲!绷簼裳凵褚晦D,望向別處,“我好不容易進去,不能因為我自己一人的判斷失誤,就讓整個隊的人跟著我犧牲!

    “那你也不能自己害自己?”陳東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著梁澤手上厚厚的繃帶,只覺眼前人自有他的狠厲。

    “我跟你說這些,是完全把你當自己人”梁澤被風吹紅了眼,“曹建德不是一次兩次讓我離你遠一點,為著李威龍的緣故,我們湊一起只會平添彼此累贅?墒强墒俏以谧顭o助時,能想到的只有你東實,你千萬不要背叛我!

    “你吃飯了嗎?”陳東實沒有正面回答,或者說,他無顏正面回答,他沒想到自兩人病房大吵后,梁澤對自己的依賴會如此加劇,反倒是自己,在那次爭吵后,徹底對眼前人死心,反沒了那份著魔般的執念,他愛的是李威龍,不是梁澤,這是一個在心中重復千千萬萬遍的事。

    “沒有!绷簼陕云綇土讼虑榫w,望向遠處,“我的身體已經殘破不堪,活在世上,也只是為一個人和一條使命。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陳東實有陳東實的,我梁澤——也有我的!

    “沒吃的話上去吃頓飯吧!标悥|實撫上他的肩,面對眼前人的感慨,他無從安慰,或許自己才是需要開解的那個,他有些懷疑答應馬德文監視是否是件正確的事。

    梁澤說:“等天氣好些,能不能陪我去個地方?”

    “好。”陳東實想也沒想,一口應下。他甚至連哪里都沒問,去哪兒都行,他在心里說,原就是我欠你的,梁澤,你別怪我。

    梁澤隨陳東實上了樓。還沒進門聞到一股排骨香,是幸福的味道。

    “梁警官來做客了!标悥|實把鑰匙放回到玄關,換鞋時才想起,說要買的醬油給忘了,如此明顯的破綻,正驗證了他不善撒謊。

    梁澤像只聽話的雞崽般換鞋進門,肖楠在廚房盛飯。陳東實過去將童童一把抱起,對著微有拘謹的梁澤說:“來,叫梁叔叔。”

    “梁叔叔~”女孩伸出小手,毫不見外地捏了把男人的臉。梁澤外形優越,老少通吃,招孩子喜歡并不奇怪。

    “讓我看看這是哪家的小公主呀”梁澤嘻嘻蹲下,跟著捏了捏女孩的臉,隨后掏出幾張現金,“叔叔來得突然,沒給童童準備禮物呢,這點心意,童童不許拒絕叔叔哦!

    “哎呀給這干嘛”陳東實忙將錢塞回到他手中,“非親非故的,說好的是請你吃個便飯,倒讓你破費了!

    “沒幾個錢!绷簼蓽販匾恍Γp輕塞到女孩的小荷包里,身后肖楠喊開飯了。

    “梁警官,都是些家常菜,你別嫌棄!毙らχ蠖,要陳東實扶著才能坐下。逼仄的小出租屋,裝飾簡單,卻不乏溫馨。

    梁澤若有所思,“您這肚子”

    “是她現在老公的!标悥|實飛快解釋,生怕引出什么誤會,扭頭又問,“對了,他這幾天有沒聯系你?”

    “聯系了,說過幾天來接!毙ら⒘送霚f到梁澤面前,含酸拈醋:“怎么啦?怕我賴在這兒不走?影響你跟對門那女的談戀愛是吧?”

    “瞧你說的。”陳東實樂得不行,“我都說了,我跟人家沒什么,我就把她當妹妹!

    “你最好是!毙ら吡艘宦,看向梁澤,“說出來都怕人梁警官笑話。有時看著你去對門跟那姐妹兩說話,倒是比我跟童童更像是一家人呢。合著我是不是該退位讓賢了,早日成全了你跟那女的。”

    “你看看你,越說越上頭了!标悥|實夾了塊排骨到她碗里,“吃菜,吃菜,吃飽了就沒功夫說話了!

    “你說我說沒說錯?”肖楠來了勁,擰著餐巾紙皮笑肉不笑,“那女的成天穿得風騷的,臉上粉比你腦袋后頭墻上的粉還厚,那大嘴唇子紅得跟吃了孩子似的。陳東實,看不出來你喜歡這一號兒啊,咋了,現在不興我這款,改喜歡KTV小姐了?”

    陳東實大駭,“就你嘴沒個把門的,我就該拿把鎖把你嘴鎖上!”

    梁澤一旁聽著夫妻倆拌嘴,幾多欣慰。他愛極陳東實的一點是,他有“入世”的一面。

    很多個瞬間,陳東實會讓梁澤覺得自己在活著,他的生活遠不止陰謀、槍殺與辦案,也有眼前的炊煙、小菜和人家。他太“作壁上觀”,而陳東實,讓自己扎進土里,哪怕只是片刻,也足以療愈這虛浮的身心。

    “你說是不是嗎,人家聽了都要笑死了。都說你看著老實巴交,其實心眼子比誰都多!

    肖楠講話聲不絕,她咀嚼時的動作大,上下頜咬合咯吱咯吱地響,更顯得這餐飯吃得活色生香。

    梁澤玩笑道:“看不出來,東哥還是個妻管嚴!

    “欸,過去了過去了,”陳東實跟著笑了笑,往嘴里扔了塊胡蘿卜,“結婚前我也不知道,這娘們這么虎啊,幸好離了,不然還得被她管一輩子”

    眾人哈哈哈笑作一團,梁澤起身盛飯,恰見窗外一片碎雪花飄落在手間。他噓氣一吹,雪花兒如羽毛般蕩回空中,兜兜轉轉,最后落在窗臺,暈成一小抹濕潤的水漬。

    “小梁?”陳東實不知什么時候也跟了進來,“站在高壓鍋面前干什么?”

    “啊沒沒什么”梁澤抽回思緒,胡亂舀了兩勺米飯,往旁邊挪了挪。

    陳東實抓起飯勺,哐哐蓋上一大碗,他的目光跟著梁澤一起,不自覺看向窗外。

    “今年的雪是真美啊。”

    他忍不住感慨。

    我也是真想你,威龍。

    第038章 Chapter 38

    “戒指怎么不戴了?”

    “嗯?”

    “我問你戒指怎么不戴了?”

    陳東實橫了眼梁澤那光禿禿的手, 他不止一次發現,梁澤總是藏起那枚戒指。

    “這么心疼女朋友送的?這還沒結婚呢,就跟寶貝似的揣著, 年底要結婚了, 那不是滿腦子都是她!

    陳東實這話說得無分寸, 和梁澤那句“我想你了”一樣, 帶著一種沒邏輯的“沖兒”。七分酸三分嫌,落到對方耳朵里總歸不算好聽。

    梁澤放下盛好的米飯, 嘴角彎彎, “是嘛的確, 這類首飾金貴得很, 弄丟了再買個得花老多錢”

    陳東實不禁努嘴,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心疼錢?心疼人還是心疼錢?”

    梁澤被逼問得啞口無言。

    陳東實見機瞥了眼客廳, 肖楠和童童還在吃著, 并未留意廚房里二人的交談。其實連陳東實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到底要梁澤怎樣。他本就是個別扭至極的人, 愛里總要摻點恨, 恨里又雜點悔,三葷六素的很多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干嘛。

    “有照片不?”陳東實挖著鍋底的鍋巴,像是外科醫生在刨附骨疽的痂一般,這讓他有種無名的爽感。

    “啥照片?”梁澤繼續裝傻。

    “能是啥照片?”陳東實小聲嘀咕了句, “當然是你那寶貝未婚妻的照片”

    說完沒等梁澤反應, 陳東實自己先笑了?瓷赌,有啥好看的, 人那天晚上在病房里都把話說盡了,都是男的, 喜歡不喜歡的,蠻惡心。惡心這個詞,讓陳東實介懷了很久,它把原本一份婉轉的愛戀一棍子掄成了臭水溝里的抹布,陳東實每次想起,都會泛起些許心酸和惘然。

    梁澤乖乖掏出手機,裝模作樣將相冊從頭開始翻,陳東實抻長脖子等著,雖心中忌諱,卻也真想一睹那女人的“芳顏”。

    說情敵太過,說競爭者太重,陳東實暫且將她歸置到“遠方的朋友”一列。這位遠方的朋友如斯幸福,居然完好占用著一個復制版的李威龍,這是陳東實最根源的、所艷羨也最不甘心的地方。

    “沒有!绷簼煞藗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被你這么一問才發現,跟她居然一張合照都沒有。”

    “沒有?”陳東實一臉懷疑,“你不會是在蒙我吧”

    “蒙你什么?”

    “蒙我你有女朋友!标悥|實鏟起最后一點鍋巴,拿飯勺敲了敲鍋沿,“算了,舍不得給我看拉倒,跟誰沒見過女人似的。”

    說完便走出了廚房。

    他自然不曾留意到某人掌心流轉的熱汗。

    出陳東實家,梁澤一個人在樓道里杵了很久。回想起將才在廚房里,陳東實那三兩句意圖明顯的發問,又驚喜,又覺得后怕。

    驚喜的是,這很好地說明了,“擰巴怪”陳東實心里是有自己的。兩人數月前那通激烈的爭吵看似和好了,其實彼此心中的耿介并未完全消融。梁澤還好,他是捅刀的一方,但他能明顯感覺到陳東實的變化,他沒了從前那般的熱情主動?山裉爝@么一來,又讓梁澤琢磨出一點醋勁。喜歡一個人才會吃醋,要不何必上趕著要看自己“未婚妻”的照片呢?

    后怕的是,未婚妻的確子虛烏有,這事關他與曹建德多年以來的機密,決計不能讓東子發現。戒指是二手市場淘的,假鉆,走單位的經費,舍不得花大錢的李威龍,當初跑了好幾個首飾檔口才買到。還有一層更私心的原因是,他覺得,人生的第一枚戒指只能由某人來戴,它只屬于某人。哪怕現在這枚戒指的歸屬只是一個虛構的女人,但是,他軸,一心只認一個人。

    這一點上,和陳東實別無二致。

    “你果然還是又去找了他!

    梁澤人還沒進宿舍樓,曹建德的聲音就從里頭飄了出來。他有意提了口氣,將那枚戒指戴回到手上,然后才走進屋里。

    “我說過很多次,讓你遠離陳東實。”曹建德盤著腿,坐在梁澤那張薄薄的單人床上,咯吱咯吱的鐵架腳摩擦著水泥地,像是要隨時塌下去了一樣,“你曉得嗎?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毀了我們所有人,別以為剛剛在門口我沒看到,你又把那戒指戴了出來,怎么,去見老相好連這點膈應都受不了?還是說,你是怕他受不了?”

    梁澤摩挲著鉆托上的雕花,悻悻然說:“只是吃個飯”

    “正面回答我!辈芙ǖ旅嫔珒春罚幌袷莵碚宜e聊。

    “是我自己”他還是泄了氣,無論對外有多剛強,在曹建德面前,他永遠也強硬不起來,“是我自己心智不夠堅定,每次見到陳東實,心跟煮沸了一樣亂這個——”

    他舉高幾寸,將那枚戒指呈在曹建德面前,“——我實在沒辦法騙他我要結婚,我說一次,就等同于捅他一次,我已經捅過一次了”

    “鐘國華的事不是你的錯,”曹建德放緩幾分口吻,“只是你要清楚,總有人要流血和犧牲。”

    “那也不該是他!绷簼蓪⑹謸卧谙ドw上,目光自始停留在那枚鉆戒上,回想起陳東實說“你不會騙我有女朋友”這樣的話時,他仍心有余震。

    “說點正事!

    曹建德沒同他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糾纏,他清楚,他和陳東實間的糾纏非一日之寒。

    當今最重要的是,納來哈一遭,梁澤在馬德文那兒搭建起的信任又有了裂痕。雖然梁澤事后找補,給自己掛了點傷,但以馬德文的性格,一定不會放棄觀察梁澤。而今又有王肖財那老狐貍作陪,兩人都是從刀疤那兒過來向馬德文投誠的,彼此間的競爭明暗交雜,不排除王肖財在馬德文面前吹風的可能。

    “納來哈這事兒,的確是我疏忽大意了!绷簼擅嗣燮ぷ,悵然若失:“我今天去找陳東實,也不盡是去做客。我把這事故意透給了他,因為我有懷疑,陳東實或許很早就跟馬德文站到了一起,但我沒有實際憑證,何況”

    “何況他是陳東實!辈芙ǖ轮睋粝聭眩拔艺f得對不對?威龍。”

    梁澤神情復雜。

    “但從陳東實的反應來看,他好像的確不知道這是馬德文事先設計好的圈套!彼貞浿敃r某人的表情和反應,重復推敲,“無非兩個可能,一個是陳東實的確會演戲了,連我都看不出什么破綻。一個是,馬德文也沒告訴陳東實。說白了,他也對陳東實多有忌憚,怕他反水,這老狐貍,心思一層一層,還真是讓人吃不準!

    “馬德文看似風雅,實則城府頗深!辈芙ǖ略野芍巴獾木,若有所思,“或許咱們該找找別的突破口。”

    “別的突破口你是說徐麗?”梁澤揉了揉發漲的眉心,“可我之前替她料理劉成林的時候,問過她,她嘴巴嚴得很,什么也問不出來!

    “據我所知,馬德文縱橫聲色許多年,換女人的速度比換內褲還勤。但他這么多年來,始終對徐麗念念不忘,多加照拂,這后頭,一定有別的什么隱情!辈芙ǖ抡f到這兒,才抽出那份夾在腋下的文件袋,“倩兒從檔案科翻來的關于馬德文的資料,你有空看看。我這兒存了份底,咱們有空多研究研究!

    “那這”梁澤掂著文件袋,眼神一亮,似有新的盤算,“是不是也可以拿來給馬德文表忠心?”

    “什么意思?”

    “納來哈這事過后,馬德文明顯不讓我近身參與業務的事情了。我如今在金蝶,還不如他身邊的張猴受捧。但現在有了這份東西,我可以交給馬德文,告訴他,我替他抹去了檔案里的不利部分。他是生意人,黑白兩道通吃,留下的四年牢飯的案底,一定是他的心頭大痛。如果這個時候,能為他解決這個事,我在金蝶的價值,不就能體現出來了嗎?”

    “威龍”曹建德定定然看著眼前人,眸色縹緲而不可探,“你是從什么時候變得這樣工于心計的?”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绷簼蛇肿煨α诵,仿佛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師父,這難道不好嗎?”

    “看來是我多思了!辈芙ǖ虏恢撛趺葱稳莠F下的心境,一方面,他希望眼前人做到真正的“無情”,尤其是對陳東實,可當真聽到他毫無情緒地講述自己懷疑陳東實與馬德文有染、分析馬德文優劣利弊、如何在馬德文面前承歡討巧,他竟覺得,是自己低估他的用心了。

    “師父你放心,”梁澤仿佛看穿了曹建德的心思,從容有度地說:“我說過,我會用自己的方式保護東實。當然,我也會盡全力不辜負您和組織的栽培。”

    這樣的客套話,他從前從不會說。如今也說得如魚得水,看來在馬德文面前,他沒少學商場交際那一套,面子工程上總是滴水不漏。

    “威龍,”曹建德拉起他的手,語重心長地拍了拍他手背,“我肯叫你一聲威龍,是因為無論你換了多少身份,你在我面前都還是那個一腔熱血的毛頭小子。你和陳東實的事,是我們對不住你,你是尸山血海里走出來的人,我怕你重蹈覆轍,才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你讓你離他遠一點。你別忘了,你這條腿當初是為誰折的,你這條命,又是差點因為什么沒的”

    “師父的話,我銘記于心!绷簼晌⑽⒕狭艘还酗L吹進,似將全身氣血都吹活了一般,整個胸腔燃起跌宕的隱火,“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師父,這個我在課本上讀過。”

    第039章 Chapter 39

    入春后的烏蘭巴托冬寒料峭, 還沒全然拂去蠟月的陳雪。馬路兩旁的主枝干被捆上了拇指粗的麻繩,每天清早日落都有專人負責看守。

    陳東實把車停靠在路邊,手里夾著一根燃到一半的香煙。半個小時前, 他剛送完肖楠和童童進托教班——沒錯, 陳東實打算讓童童留在自己身邊讀書。

    等了半小時, 女人牽著孩子走了出來, 滿臉的慍色,看著不大爽朗。陳東實沒來得及問, 便聽肖楠破口大罵:“什么狗屁世道, 這破地方不來也罷!想著誰還樂意讀這破早托!

    “咋的了?”陳東實替她摁開暖氣, 摁開后又覺得不妥, 看她滿臉漲紅的樣子,像是吃了癟,吹了熱風只怕火氣更盛。

    肖楠拿著宣傳冊扇風, “還能咋, 被拒了唄, 說像我們這樣的不是孩子親生爹媽, 且沒入蒙古籍, 人家不收!

    陳東實心下一寒,他其實猜到了。但他沒想到,連上個托教也有這么多講究。肖童的領養手續合規合法,即便沒入籍, 可因著陳東實的戶口, 也算是半個外蒙人,不想還是被拒了, 只是童童的年齡是等不得的。

    “你說這可怎么辦呀”肖楠急得直掉眼淚,“過段日子我就走了, 這事兒還沒著落,你讓我怎么放心回哈爾濱?”

    “你別急,”陳東實向后座一探,見童童坐在旁邊,一語不發,生怕影響到大人什么,懂事得讓人心疼。

    陳東實說:“他們不就要入籍嗎?那入好了。哈爾濱你該回就回,總不好讓你在這兒生吧?”

    肖楠聞罷立刻急了眼,“狗日的陳東實,你說得輕巧,可入籍的前提是,這孩子得歸給你。當初離婚時說好的,童童給我,你說要回去就要回去,是真覺得我薄情還是覺得童童好拿捏?!”

    “瞧你說的,我自己女兒,我拿捏什么?”陳東實給女人遞紙,“你別哭了。我不是要跟你搶童童,這不是看你這頭快預產期了,何況女兒真拖不得了。去年就該上大班,我們今年才進學前,你說我等得了,咱們女兒等不等得了?”

    “你怎么說都有理”肖楠抹了抹眼淚,轉頭拉起童童的小手,楚楚可憐地說:“童童,以后跟著爸爸,可不許覺得委屈。媽媽是個沒用的,等過段日子,過段日子媽媽就來接你。”

    女孩沉默地點點頭,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

    “會有花長出來嗎?”童童指著肖楠的肚子,眼神天真又悲傷。

    “啥?”

    兩口子雙雙愣住。

    “會有花長出來嗎?”童童用手摸了摸肖楠高高隆起的肚皮,“爸爸跟我說過,他小時候有一頭牛,叫花兒,媽媽的肚子會生出花兒來嗎?就是爸爸想要的那頭花兒!

    “傻子”女人破涕為笑,摸了摸她的頭,“媽媽的肚子只會長出人,不會長出牛。”

    抬眼又調笑陳東實,“你看你成天都給女兒都講了些什么。”

    “童童不想讓媽媽不高興,”女孩蹬著兩條小腿,如機器人一般晃著,“也不想讓爸爸不高興!

    “過來,爸爸抱!标悥|實把童童從后座勾到懷中,拍著她的背,幾欲心酸,“傻女兒,爸爸已經長大了,早就已經不需要花兒了。”

    “可是我常聽爸爸睡覺時叫它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叫著花兒。它是不是對爸爸來說很重要?”女孩吊住男人的脖頸,像在吊著一顆參天的古樹,“如果媽媽的肚子能生出花兒就好了。這樣爸爸就不會難過了!

    陳東實將頭埋在女孩肩頭,手頭抱得更用力了。

    “不會,”男人輕輕地說,像是對女孩,也像是對自己,“爸爸什么都不怕,爸爸超厲害的!

    “把東西交給我吧!

    徐麗將兩只手上提著的凍貨分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拿香玉手上的菜,兩人齊步走在單元門前,迎面恰好撞見陳東實一家。

    她立刻轉了向,有意先一步進樓。自肖楠回來后,她不是沒有察覺到對方對自己似有似無的敵意,所以從那之后,每當有肖楠在時,徐麗都會自覺避嫌,一是為自己不必聽到那些莫須有的酸話,二也是怕陳東實尷尬。

    豈料陳東實早一秒將人叫住,他牽著童童的手,盈盈上前招呼:“怕什么,這路這么寬,怕咱們這些人擠不下嗎?”

    徐麗忙掐出一臉笑,“哪兒的話,我剛買完菜,手上酸得很,想著快點拿回去開火呢!

    “來,我幫你拿!标悥|實替徐麗拎過重物,身后的肖楠咳了兩聲,他像沒聽到一樣,同徐麗走到前面。

    敏感有時只在女人間蔓延。徐麗轉身沖肖楠點頭,“姐好”好似這一聲問候能緩解兩人的僵局。

    “誰是你姐”

    肖楠若無其事地翻了個白眼,牽過童童的手,顧盼生姿地踏上樓,“看著點鐘,別說太久,別回頭說我不通人情!”

    陳東實憨憨笑笑,待娘倆走上了樓,方道:“她那人,脾氣就那樣,看著犯沖,其實心地不壞!

    徐麗賠笑,“我知道,我不怪她!

    “這幾天好嗎?”陳東實瞅了眼她旁邊的香玉:“怎么幾天不見,瘦了這么多?你可別學你麗姐,成天減肥,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徐麗幫忙搭話,“哪兒是學我,小姑娘正是愛美的年紀,是她自己要瘦呢。”

    “你也別說她,”陳東實別了她一眼,說:“你看看你,瘦得跟紙片兒一樣,回頭我燉鍋鴿子湯,給你端去點,你跟香玉你們兩個都好好補補!

    “哪兒的話,不是我想瘦”徐麗嘴角往下帶了帶,一抹憂傷閃過眼底,“是馬德文他喜歡我瘦!

    “他最近又找你了?”

    “一直都找!毙禧悩O牽強地笑了笑,“嗐,沒多大事,又不是沒做過皮肉生意,男人嘛,跟誰睡不是睡!

    陳東實聽著這話并不舒服,如果一定要從徐麗身上挑點什么他不喜歡的,那就是她偶爾會流露出的“自輕”?赊D念一想,她有一個那樣的前夫,又有那樣的過去,任她是再強硬的花朵也會折了枝,與其怪徐麗,不如怪那些男人。

    “你想想,至少馬德文不會打我!毙禧悓⒆爝值酶昧α诵,“不過就是陪他們喝喝酒、跳跳舞,物質上也不苛待我,要不是我不喜歡他那打打殺殺的性子,沒準就跟他過了!

    “那你想要什么?”陳東實看著她的眼睛,第一次從一個女人的眼里,看到對于普世的幸福的期許。

    “想成為她。”徐麗說,卻沒有點頭?申悥|實明白,這個她是誰。

    這個她是肖楠。

    “你知道嗎東哥,剛剛看你跟楠姐拉著童童的手,那樣的情景,我不是沒有想過。就那種,普普通通的生活,做一個普通人的普通老婆,生一個普通的孩子,過完普通的一輩子!毙禧愐膊还芟阌裨诓辉诹,婉婉動情道:“你別誤會,我幻想里的男主角,是劉成林,他不沾賭前,跟東哥是一樣的人!

    “我這樣的人?我什么樣的人!

    “一樣的老實人!毙禧悋@了口氣,“一樣的好人。”

    “可你知不知道,對于男人來說,聽到女人對自己的評價是好人或者老實人時,更像是一種羞辱!标悥|實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也有自己的涼薄,只不過不是對你。”

    不同于陳東實知道那個“她”是肖楠,徐麗并不知道,眼前男人口中的涼薄,指的是對梁澤。

    “你還在替馬德文辦事?”徐麗問,“替他監視梁澤?”

    “是,但我并不稱職,這些天都在忙著照顧肖楠娘倆,沒分出太多心在這件事上。”

    “梁警官知道你這樣,會很難過的!毙禧惼^看向香玉,“今天的話,你對誰都不許說哦。”

    香玉心領神會。

    徐麗說:“難怪馬德文讓我知會你一聲,讓你得了空,去趟金蝶,他有事找你。”

    “找我?”陳東實瞄了眼震動的手機,剛好鉆進一條短信,來自梁澤。

    “回個電話也行。”徐麗頗識趣地止住閑聊,提起手里的東西,往樓上走。

    “徐麗,”陳東實將她叫住,快步跟了上去。

    徐麗堪堪止住步子,回頭一望,風剛好吹開她滿頭大卷,半身的裙擺如蝶翼般鋪展,整個人的外輪廓都生出一圈碎絨。

    “謝謝你!

    陳東實握著手機,心中百感交集。

    “謝我什么?”

    “謝謝你這半年來,一直陪在我身邊!

    陳東實并非草木,也不是體察不到她的心思,只是過往三年,已有一個肖楠足夠他愧怍,他不想再讓一個女人搭上青春,鉆營進一份始終得不到結果的感情里。

    任由徐麗動心的終點,只會是第二個肖楠。這在許多年后有一個更具象的詞語,叫“同妻”。

    和被隱瞞欺騙的那一部分女人不同,即便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情況,陳東實也做不到真正的接納——他接納不了這種以犧牲或獻祭別人來達到世俗完滿的前仆后繼,這無所謂男女,他的身上,已磋磨太多人。李威龍,肖楠,還有半截入沼的梁澤,他實在不想再添一個徐麗。

    “對不起!彼谛睦飳ε苏f。

    是對肖楠,也是對徐麗。

    是對李威龍,但不全是為梁澤。

    “04551!边@是梁澤那條短信的全部內容。

    陳東實看著這串數字,不明所以。

    他猜,梁澤或許是喝醉了,他最近心情總不太好。也或許是按錯了數字,輸成了亂碼,不管是什么,陳東實都不愿意去深想背后的意義。

    那是小部分人眼里才明白的暗語。

    床邊的梁澤摁滅最后一截煙,將手中的照片放回到日記本的最后一頁。照片上是兩個男人的背影,他們在雪地里奔跑。身后的白一望無垠。

    窗臺邊的粉刷墻上,掛著一副發黃的電影海報,來自《泰坦尼克號》。杰克和羅絲站在船頭,姿態舒展,似乎并無意識到終將到來的風暴。

    04551,你是我唯一。

    他現在敢做的,也只有這份點到為止的含蓄。

    第040章 Chapter 40

    陳東實沒把去金蝶見馬德文的事兒告訴肖楠。

    人是瞞著見的, 怕娘倆擔心。另一層用意是,自打肖楠來了烏蘭巴托后,陳東實便不大愿意將她跟童童卷進自己這攤事兒里來。因此關于金蝶, 關于馬德文, 關于徐麗和梁澤, 陳斌等人之種種, 他不曾在肖楠面前提一個字。她是要過日子的人,離了婚、出了戶, 這些是是非非就該與她無關。

    陳東實心里藏著事兒, 去金蝶前稍倒飭了一番。丹登寺前燈火長旺, 連帶著大馬路牙對面的金蝶永樂宮一派輝煌。霓虹色招牌在夜色中光彩迷離, 巨型的LED廣告屏,每變幻一種顏色,都會出現一張不同的、徐麗的臉。

    為彰顯寵愛, 馬德文邀請徐麗做了金蝶的廣告女郎。徐麗那張“巧奪天工”的臉, 每每入夜都將伴隨華燈, 浮躍在烏蘭巴托的車水馬龍中。

    老馬行事高調, 置業的手筆亦奢狂, 場地用料都按最壕最貴的來。年前翻修時,門口足足堆了六百噸的花崗巖,裹上鎏金燙,打造出堪比帝王行宮般的出入口。每天三班倒的大高個, 身穿燕尾服, 按兩排站,各個大背頭、BB機, 皮鞋擦得油光瓦亮,任他天王老子來了, 都得掂量掂量,自己何輕何重。

    陳東實勒緊褲腰帶,在門口保鏢的引領下,一路直上二樓。馬德文的總包在走廊最靠里處,沿路鋪有紅地毯,不時還有服務員沖他點頭微笑。

    他很快見到了馬德文,密閉的包廂里,只有他們二人。獨屬于馬德文的地盤,永遠散發著一股文人墨客的清香,過去是紫檀,今天是廣霍,中藥香蓋過殺伐氣,讓今天這場會面愈加撲朔。

    “你來啦?”馬德文于幽暗中抬眼,包廂內光線昏沉,只此一盞呼吸燈,時明時滅。

    陳東實摸著墻上的開關,“啪嗒”一聲摁亮大燈,整個屋子瞬間像被投了熾光彈一般,亮堂得有些扎眼。

    陳東實這時才看清馬德文臉上,那分明可見的淚痕。

    “坐!瘪R德文拍拍座位旁沙發,似乎并無意掩飾此時流露出的脆弱。

    越是這種時候,陳東實越是不敢放松警惕,他很難相信,像馬德文這樣平時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江湖,會如此直白地,向外人顯露自己來不及整理的情緒。

    “馬總”

    陳東實怯怯坐下,不敢直視眼前人,他用余光確認,那的確是淚痕。馬德文剛哭過,為什么會哭呢?他原以為今天馬德文叫自己來,是為了責問自己最近有無監視梁澤,可看他現在這副樣子,像是另有隱情,這樣反使自己不知該怎么辦了。

    馬德文似看穿他的心智般,微微一笑,“你放心,我今天不是來找你興師問罪的!

    說著給自己點了根雪茄,也給陳東實點了一根。

    “知道嘛”他替陳東實捏著那根雪茄,目光揶揄,“光這一根,就能抵你開上半個月的出租,能抽這,偷著樂吧你”

    陳東實連忙接過,放進嘴里,無不恭敬。

    “知道你老婆孩子來烏蘭巴托了,所以我也就不怪你這段時間怎么沒在梁澤那兒使使勁兒。”馬德文自說自話,“這小子不是什么好東西,納來哈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媽的,跟那群警察一起坑我”

    他碾了碾手里的核桃串,挑眼看向旁邊,“你怎么不說話?”

    “我”陳東實堆起一臉強笑,“我哪兒知道說什么,我只管聽馬總您的教導!

    “少來這套,”馬德文哼哧一聲,擺擺手,“我今天叫你來,就是想跟你聊點別的。”

    “嗯?”

    “對,別的。”馬德文湊過去,看著陳東實的眼睛,說:“老陳,你有沒有那么一刻,想為一個人放棄所有?”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陳東實有些摸不著頭腦,順著他的手往茶幾看去,見紫砂壺下,壓著一張舊照。

    照片上是個女人,似乎是徐麗,但受著光線和距離的原因,看不大清,陳東實只能估摸著問,“難不成您是為著徐?”

    “麗”字還沒出口,馬德文樂出了聲。

    “不是她,”他一口否決,抽出那張照片,揚到陳東實面前。陳東實這才看清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彎彎,笑容溫柔,神韻間是有些像徐麗,但比徐麗更加清冷、遙遠,帶著一股渾然天成的讓男人悔不如初的遺憾美。

    “我老婆。”馬德文深吸一口氣,煙霧盡數吐在相片上,襯得女人的五官更加縹緲朦朧。

    馬德文居然有老婆

    陳東實心中微詫,但很快,又一輪新的驚詫朝他襲來。

    “死了,多少年的事了,”馬德文笑嘆一聲,這聲笑嘆,恰巧解釋了剛進包廂時所見到的那抹淚痕,亦包藏了諸多獨自吞咽的寂寞與苦痛。

    “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嗎?”馬德文放下照片,看向黑暗深處,陳東實只見男人的唇機械地一張一合,“被火燒死的。”

    “孩子也跟著死了,一個月不到!瘪R德文撐著膝蓋,將目光瞟回陳東實身上,“聽到這里,是不是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那么慘了?”

    “馬總”

    陳東實心中百駭,卻無從言說。

    關于馬德文,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還有這么多故事。他從前只是隱約聽梁澤提起,馬德文坐過幾年牢,至于為什么坐牢,以及他的家人和過去,陳東實了解甚少。

    直到今天,他才從當事人口中聽到這樣一段過往。信息量太大,他腦子有些亂,更不知道馬德文為什么要跟自己說這些,以他們的關系,向自己揭這些陳年傷疤,實在是有些交淺言深了。

    但馬德文厲就厲害在,他永遠比陳東實自己,更先一步洞見他的疑問。他說:“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么突然跟你聊這些,老陳,等你坐到了我這個位置上,就該明白,我是一個沒有朋友的人。”

    言至此處,馬德文的神色才露出一分如釋重負后的坦然。陳東實寧愿相信,這是他的真情旁白,而并非又是什么虛情假意的權謀之術,他提到前妻,眼角有光,這樣的溫情是裝不出來的。

    “我從見你第一面起,就覺得,你是個實心眼的人,或許我們沒辦法成為純粹的朋友,但至少先讓我們心無旁騖地喝完今天這杯酒,好不好?”

    馬德文拿起酒瓶,給自己和陳東實倒滿兩高腳杯的紅葡萄酒,晃晃蕩蕩地走到他面前。

    “來,老陳,我敬你!彼麑⒕票o陳東實,半分拒絕的機會也不留:“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你我不醉不歸”

    “馬總”陳東實哪還有心思喝酒,他胡亂抿了兩口,便放下酒杯將人扶住,掏心拿肺地講,“我不懂你心里的感覺,只是,您家大業大,就算不為嫂子,也要看顧好自己的身子啊”

    “身子?”馬德文慘淡一笑,聲調頹敗,“心都死了哪還顧得上什么身子?”

    沒等陳東實搭話,他又拉起陳東實的手,嗚呼哀哉:“他才一個月不到啊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一個月不到,滿月酒的禮單還存在我的保險柜里,還有那對金手鐲,這輩子,怕是再也見不到她們戴上了”

    馬德文淚如雨下,一個男人,當著另一個男人,鮮有如此失態地痛哭。他的哭聲并不大,動作起伏像是有意在彈壓,這是馬德文給自己的約束,即便悲傷,也應有閾值,活著的人有更重要的事等待去做。

    陳東實說:“見人見心,見到馬老板這樣,我想到了自己的難過。”

    馬德文凝淚不語。

    燈火灼人,卻煮不熟相思垂淚,此事無關馬德文和陳東實的對話,這是一場關于兩個失意者的漫談。

    “得知威龍走時,我哭得只怕比馬老板更慘、更心痛。”陳東實緩緩坐下,雙手不受控制地攀上心口,“一個十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再見時,已經成了小盒子里的骨灰,你知道那種打擊有多讓人有多痛苦?我整整宿醉了三天,三天真想把自己就這么灌死在這里,這樣我就能再見到他了”

    陳東實如一只痙攣的小狗,蜷縮在沙發上,紅酒杯里酒液仍滿,在燈光的映射下,勾兌出一抹橘紅色的暖調。陳東實伸出手臂,將酒杯攬至嘴前,一口悶下,本該醇香濃厚的名貴紅酒,此時仿佛添油加蠟的致命毒藥,不為毒身,只為毒心。

    “所以我要跟你說這些,”馬德文回過頭,鄭重其事地看著陳東實,“本質上而言,你我都是一樣的可憐人。”

    陳東實悶聲一笑,似笑,亦非笑。

    “那你對徐麗呢?”他問,看著那抹晃動的橘紅色,黑暗里,仿佛一只游躥的鬼眼,“那么千疼萬愛地捧在手心,就是因為她跟嫂子長得有兩分像?”

    “如若真求替代,這世上女人,你永遠都享用不完!瘪R德文走到陳東實身邊,一把摟住他的肩,“老陳,我就問你,梁澤能替代他嗎?”

    陳東實登時愣住。

    梁澤能替代李威龍嗎?

    他還真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或許根本上而言,替代兩個字,過于殘忍,但相比替代帶來的殘忍,從根本意識到他們是兩個人,更加殘忍。

    “他跟李威龍完全比不了,”陳東實看著他的眼睛,欲言又止,“完全,比不了!

    “哈哈,那就有意思了!”

    馬德文突地爆笑,像是一場戲劇,演到了最高潮。他頗為享受陳東實此時臉上綻放出的涼薄與冷血,那是真正心死之人臉上才會綻放出的絕望之花。

    而在陳東實不知道的隱秘一角,另一朵絕望之花正在悄然綻放。

    馬德文肅然起身,看向沙發后微微曳動的布簾,拍了拍掌。

    一道影子一瘸一拐地從暗處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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