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Chapter 41
“梁梁警官?!”
陳東實雙腿一軟, 直直跌坐在沙發上。
梁澤怎么會在這里?他什么時候來的這里?看這樣子,像是刻意埋伏了許久,也就是說, 剛剛自己同馬德文所說的一切, 一字不漏地全被他聽了進去。
一想到這兒, 陳東實便感到一絲當初舉報鐘健翔那般, 沒有來由的悔與愧。
梁澤面色淡淡,沒有當即發難, 只平聲道:“好久不見, 陳東實。”
“你說這事兒整得”馬德文替兩人尷尬地笑笑, 雙手一攤, 佯裝無知,“希望沒影響您兩位的感情”
“馬老板說笑了,”梁澤一眼也不帶看某人, 語氣公事公辦, “我與他只有公務關系, 哪有什么感情。”
陳東實面色愈寒。
“這是我之前電話里說要帶給您的資料檔案, ”梁澤將一個藍色文件夾放到茶幾上, “納來哈這事兒,的確是我疏忽大意。曹建德一發突襲,差點害咱們丟了大單。我知道您心里此時對我多有懷疑,總覺得是我串通了警察, 故意在當天出現在交易現場, 因此這份檔案,是我的一點心意, 馬老板的案底,我可以想辦法抹去, 這是檔案的母本,一旦銷毀,沒有人會再知道您從前蹲過號子的事情。”
馬德文仰躺在沙發之上,神色玩味,早不復數分鐘之前和陳東實推心置腹那般的做作與傷感。一旁的陳東實看他這樣,恍惚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人家稍一賣慘,自己就恨不得心肝脾肺腎地全往外掏,當真是傻透了。
“梁警官這話說得有些見外,我哪里懷疑過你?”馬德文似笑非笑,“曹建德是李威龍的師父,心思自然跟李威龍一樣狡猾,連我當初都吃了他們師徒二人一通虧,何況梁警官您呢?”
梁澤莞爾垂笑,眼神自始至終聚焦在馬德文身上,從未旁移到陳東實身上一眼。
屋內空調冷氣逐漸見寒。
“不過也沒事,”馬德文又發話,“大宗交易并非說斷就斷,那邊頭子賣了我個面子,愿意重新安排時間和碰頭地點,只是這次,可千萬別再有人誤事了。”
“我知道,這次保證不會再有警察來干擾。”梁澤微鞠一躬,想了想,補充:“我用性命擔保。”
“何必如此較真?”馬德文夾著雪茄,樂不思蜀地瞥了旁邊人一眼,笑:“我哪兒敢要您的命?真要了您的命,自是有人要心疼死了。”
陳東實抬眼看向梁澤,試圖從他臉上看到一絲,哪怕一絲的動容。但他沒有,他什么也沒有,還是那樣緘默如山,連一分一毫的多余也沒有留給自己。
“那新的人選定了嗎?”梁澤多嘴問了句,“這次量這么大,先前那批□□的人指定用不上了,得另批人。”
馬德文靜思兩秒,猛吮一口雪茄,跟著點頭,“找好了,王肖財找了幾個來歷清白的毛頭,應該不會出錯。”
說罷從西裝夾層里掏出一張折疊小巧的A4紙,攤平來拍在茶幾上。
梁澤眸珠暗轉,試圖瞟到些許信息。怎知馬德文直爽道:“站那么遠干什么,這份名單,你拿著好了。”
心中震蕩的是陳東實。
他清楚地看到,名單上赫然寫著兩個大字:陳斌。
他又是什么時候跟馬德文搭上線的?自上次在劉成林的綁架現場看到他被老曹帶回局子里之后,沒關多久就放了出來。卻不想,大半個月不見,他又開始嘗試□□,這一宗宗、一條條,放到其他人身上是想也不敢想的,陳東實越想越覺得揪心,連帶著同梁澤的關系,一起將整個腦子搗鼓成了漿糊。
直到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金蝶,才說上相隔許久的第一句話。
“你怎么不罵我?”
陳東實站在臺階下,越想越氣不過,扭頭先聲奪人。
“罵我吃里扒外,背著馬德文監視你,你為什么不罵我?”
梁澤雙手插兜,居高臨下地看著氣急敗壞的陳東實,噗嗤一笑,“我并沒有生氣,為什么要罵你?”
陳東實吃癟似的,沉下頭去,拳頭打在棉花上,拳頭是自己的,棉花也是。
“你為什么不生氣?”他晃了晃腦袋,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該生氣的。你有這個資格。”
“不是你說的嘛,”梁澤盈盈地笑,踩下幾級臺階,將搭在肩上的外套拉回到手上,“我不配跟你的寶貝李威龍相提并論。”
陳東實心里發酸,卻又不可抑制地愉悅。這才對嘛,這樣的反話才正露了馬腳。剛剛在馬德文那兒,他總覺得梁澤憋著勁,他就是這樣,悶騷葫蘆的性子,就該這樣含酸拈醋地生氣才對。
陳東實面色緩和幾分,先委屈上了,“我剛剛包廂里說的是氣話。答應馬德文監視你是我不對,可你剛剛也聽到了,這段日子我忙著帶老婆孩子,壓根顧不上你,這事兒是我不地道,你要打要罵,悉聽尊便,只要你不生氣就好。”
“陳東實,”梁澤這廂才將眼神放到他身上,說:“我覺得你真的很奇怪。一方面,又十分抗拒抵觸我的存在,一方面,又總是害怕我真的對你有點什么。你不是在馬德文面前很冷酷很絕情嗎?難不成是裝的?那樣的話,我從來沒聽你說過,是,我是比不了李威龍,你大可去追逐你的舊愛,也別在我身上費什么心思,你我之間,或許本該離得越遠越好。”
“這也是氣話,對不對?”陳東實“唰”地一下紅了眼眶,紅通通的眼睛,直勾勾望著梁澤,“我承認,你跟他實在太像了,像到我很多時候明明告訴自己,你不是他,但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你。我是不是太傻了,馬德文稍微編點故事,我就掏心掏肺地跟他互訴衷腸,你全聽到了也沒事,我現在在你面前就像沒穿褲衩子在裸.奔一樣,總之,是我對不住你,對不起”
陳東實深深折腰一躬,這一躬,倒讓梁澤有些慌了。他忙將人攙起,拉到一邊,道,“大馬路上,哭喪個臉,你丟不丟人?”
陳東實抹了把眼睛,斜眼睥:“丟人,怎么不丟人,丟人丟到姥姥家了。可是不敢說才丟人,我怕你真的不理我了。”
“你看你這話說的,”梁澤往外掏紙巾,替他擦著眼底星星點點的淚,“是不是這段日子孩子帶多了,脾氣也跟個小孩子一樣,要不到糖就哭,你還是不是爺們?”
“那是對你才這樣,”陳東實一把奪過紙巾,揉成一團,扔在他臉上,“你還故意逗我。”
“我哪兒逗你了?”
“你就是在逗我。”陳東實氣呼呼地朝外走。
“哎你別走啊,”梁澤笑嘻嘻湊上去,勾上他的肩,“我請你吃飯,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陳東實停下步,瞪了他一眼,叫:“我要吃最貴的!”
兩人直奔金蝶附近一家江西小炒,什么貴不貴的,其實也只是陳東實的氣話。
愛意膠著莫乎如此,就是你氣我、我氣你,氣完又說我愛你,說完繼續氣,人世間的大多數情侶,都在愛你和氣你之間逡巡。
梁澤挑了最靠里的一桌,將菜單上的招牌菜一一點了個遍,又叫了兩箱酒,大有一副不喝醉就不放人的氣勢。
陳東實說:“我開車,開車不能喝酒。”
梁澤充耳不聽,拿了大玻璃杯,沏了整整一杯給他。
“這是冰的,我只喝常溫的。”他開始擺起譜,就是要讓眼前人知道,他才沒有那么卑微,并不是道個歉就代表自己尊嚴全無了。
梁澤看著他一臉孩子脾性,樂呵呵道:“哪兒那么多廢話,磨磨唧唧的,趕緊給我喝。”
陳東實這才拿起杯子,咕咚咕咚一通猛灌,爽得齜牙咧嘴。
梁澤幽幽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在警察局,好像也是由一頓飯開始。他將自己錯認成李威龍,在警察局水米不進地熬,直到夜里自己去哄他吃飯,他才放開胃口。
他還記得,那天晚上有陳東實最愛的番茄炒蛋,而今天,為避免出現不必要的破綻,他特意避開了“番茄炒蛋”。
心痛之處莫過于此,和喜歡的人吃一道喜歡的菜,有時都算是奢侈。近在眼前,卻不敢相認,時刻都在挑挑揀揀地展現,時刻也都在挑挑揀揀地愛。
陳東實埋頭啃羊骨,吃得滿嘴流油,梁澤就這么安靜地看著他,眼底滿是寵溺。
某人略有些不自在,說:“你看著我干嘛,你也吃啊。”
梁澤托腮笑:“你先吃,我等個菜。”
“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陳東實大口塞肉,大口喝酒,儼然沒把梁澤當外人。
梁澤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吩咐:“對了,你以后也該在馬德文跟前小心點,他不是個善茬,這話我也就只能給你點到這兒了。”
陳東實當然聽出這是他在關心自己,嚼著羊筋,喜滋滋道:“我當然知道他這個人,城府頗深,我只是沒想到,他居然拿老婆孩子的事騙我,說得那樣逼真,把我都聽感動了。我看他就是想挑撥你我的關系,這才編出這樣的故事,欺騙我的同情心。”
“誰說他騙你了?”梁澤斂眉,打住玩笑:“有沒有一種可能,他說的都是真的呢?”
陳東實下意識一怔。
“真的?”嘴里的肉忽然不香了,“你是說,他老婆孩子被燒死這事兒,是真的?”
“嗯。”梁澤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湊近幾分:“我看過馬德文檔案,他身上背著大案,他告訴你的那些,都是真的,還有他跟徐麗的關系沒你想得那么簡單。那個徐麗,你自己多注意。”
“你先打住,”陳東實放下筷子,頓時沒了大快朵頤的興致,虎著臉說,“這事兒跟徐麗又有什么關系?她就是個弱女子,你別是跟肖楠一樣,嫉妒她跟我走得近,故意編排她。”
“我就說你是個大傻帽兒吧,啥啥都不知道,憨.逼。”梁澤沒好氣地拿筷子蘸了湯,戳了戳他的鼻頭,“622縱火案,知道嗎?98年哈爾濱重大傷亡案,全國人民都知道。”
“622案”
陳東實身心俱凜,622案那可真沒幾個人能比自己更熟悉這個案子了。
第042章 Chapter 42
哈爾濱622特大縱火案, 陳東實早有耳聞。
那年他在哈爾濱,那年李威龍還在,后者新上任市下道外區的輔警崗, 負責道外某一帶轄區的治安工作。
大火發生的所在區, 恰好是李威龍所負責的區域。那場大火持續了一天一夜, 濃煙足足滾了三天, 警方才從成山的廢墟與毀木中找出近六十具面目全非的尸體。如此重大的消防案情,很快引來了無數媒體爭相報道。那一段時間, 幾乎每天都有電視臺的人蜂擁在事發小區周圍, 李威龍臨危受命, 跟隨彼時還是自己師父的曹建德深入案發地, 連續熬了七八個大夜,一個整覺都沒睡過。
理由很簡單,曹建德帶隊道外刑偵, 自然說明這起震驚全國的縱火案并非天災, 而是人為。
那會陳東實在東清鐵路廠做貨工, 一個月六百, 和李威龍一同租住在城中村的四樓廉租房里。那段日子李威龍很少回家, 陳東實帶著兩床空調被和幾件換洗短袖去道外找人,見到李威龍時,他已被熏得跟個大煤球一般,正踩在一架云梯上做繪測。
當然讓陳東實記住這起案子不僅是熏成煤球的李威龍, 還有他那條瘸腿——正是在陳東實找到他, 剛要喂他新煨的燉梨時,結果人在云梯上失足一滑, 從二樓滾下,砸在鋼板上, 傷了小腿神經,留下了一輩子的隱疾。
陳東實為此事慚愧不已,總覺得是自己害得李威龍摔瘸了腿。那天的燉梨和空調被、衣服一起,被李威龍打包帶進了沈陽醫院,躺了三個月,人胖了一圈,案子也不了了之。
622案,對李威龍來說是職業生涯的遺憾,對陳東實而言,亦是一種遺憾。
如今舊人宛在,看著桌下那條隱隱顫抖的瘸腿,陳東實打住思緒,悶下一杯辣酒,將涌到眼眶的眼淚又活生生咽了回去。
梁澤看穿他的隱痛,有意將那條瘸腿往回挪了挪,藏在桌腿后。桌面上還是保持一貫的笑容,溫溫柔柔地說:“怎么了,這案子你很熟?”
這當然是明知故問。
陳東實苦笑:“一些往事,不提也罷。”
梁澤為他續上新酒,自說自話道:“或許你還不知道,622最大的受害者,其實就是你口中那位虛偽的馬德文。火災最初發生點就在他家位于6樓的居民樓內,他的老婆和兒子,相繼在這場大火中死亡,據說孩子一個月不到,都還沒斷奶”
陳東實惘而,“那跟徐麗又有什么關系?”
“徐麗”一提及這個女人,梁澤臉上露出些許玩味,“她那時恰好就是馬德文家的保姆。”
“你的意思不會是”陳東實心里咯噔一聲,很快替她否認,“不可能!徐麗那樣——”
“我們不是沒懷疑過,并且也掌握了一些苗頭。”梁澤信誓旦旦地看著眼前人,語氣不容置疑,“你知不知道,馬德文為什么對徐麗情有獨鐘?那是因為,他們從當年起就早有奸情。”
“所以呢?”陳東實低下頭去,看著湯碗中漂浮的碎肉沫兒,腦仁嗡嗡作響。
“我們最初懷疑是情殺,推斷是馬德文與徐麗早有婚外情,被馬德文妻子得知,出于無奈,兩人計劃滅口,殺妻弒子。但這只是我們的猜測,當時專案組查了很久,除了找到一些兩人早有婚外關系的證據,關于作案本身,線索全無,我們定不了罪,也或許是,他們根本沒罪,只是我們想太多了,這只是一種可能。”
“那你還讓我小心徐麗?”陳東實被氣笑了,“既沒定罪,又何必說得這么嚇人?我又不是沒接觸過她,雖然認識時間沒有肖楠長,可她是個什么性格的人,我能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她絕對不可能和馬德文合謀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
梁澤雙手抱胸,仰靠在椅子靠背上,一副“愛信不信”的表情。
陳東實說:“你想啊,如果她真的像你猜測的那樣,與馬德文有私情,還一起密謀殺人,那她在烏蘭巴托怎么會四處躲著姓馬的?反而是馬德文對她窮追不舍,視她為玩物,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按照你的推斷,若她大計得逞,現在豈不是應該跟馬德文雙雙逍遙快活,又怎會受制于人,淪落到賣.淫為生,還天天要提防著她那個好賭的前夫,時不時來要錢,梁澤,這事兒你怕真的是想多了。”
“你貌似很袒護她。”梁澤夾起一塊涮羊肉,正反兩面,刷上不同的醬,一口扔進嘴里,麻木地咀嚼著。
陳東實噘嘴:“咋?你吃醋?”
“吃啊。”梁澤順著臺階逗他,“那可不吃好幾壇子,你才跟她認識多久,就這么幫她說話,我看你對我恐怕都沒對她那么偏心吧。”
陳東實樂得不行,“你少來,你都有未婚妻了,那還輪得到我偏心。看樣子可真是登對呢,這不馬上年關了,該回國訂婚了吧?”
言至此處,氣氛有些微妙,梁澤這才注意到,出門時忘記戴上那枚鉆戒了。
“是,”梁澤蜷了蜷空空如也的手指,眉頭微沉,“快到日子了。話說我要真訂婚了你”
“我給你包個大紅包!”陳東實笑得像個大傻子。
“哈——”梁澤撇過頭去,看向窗外,努力不讓某人看到自己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
他其實是想說,“我要真訂婚了,你會不會難過”,但看這樣子,他怕是比自己還高興。
“你怎么了?”陳東實意識到某人微變的情緒,他總是異常敏感。
“沒怎么?”梁澤擰滅加熱爐的開關,看向門外的瀟瀟夜景,“我們走吧。”
屋外依稀下起小雨,融著前夜未消完的雪,靴子踩在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
陳東實陪梁澤結完賬,同他一道走在街邊,兩人共撐一把傘,雨無聲地落。
“你咋了?”陳東實看著某人訕變的臉,剛才在店里就發覺了,梁澤仿有心事。
當事人愁眉不展說:“沒什么,可能累了吧。”
“那回去?”
“再走走吧。”梁澤輕輕往里挪了挪,語氣喃喃,“再走走”
陳東實跟著向里貼了貼,他塊頭大,一個人占據傘面三分之二的位置,襯得梁澤格外“嬌小”,仿佛雞崽一般。不知是自己多想,還是確有其事,緊湊的片刻,他察覺到好幾次,某人勾過來的溫溫指尖。
那也只有那么幾個瞬間,極快地、短暫地、稍縱即逝的觸碰。像是夏夜一晃而過的閃電,用時雖短,卻能激起萬丈激雷。
陳東實忍住心中澎湃,方說出在飯桌上就一直憋著沒說的話,他說,“其實我一點也不開心。”
“什么?”梁澤口吻淡淡。
“我是說你訂婚,”陳東實一腳一腳踩在水洼上,故意炸起水花,濺到梁澤褲腿上,“可能我比較自私吧,把你當成李威龍,知道你訂婚,就像知道了他訂婚,我都很難受,不想接受。”
“難受什么?”梁澤咳了兩聲,用手擋住漸勾起的唇角,“你不是喜歡徐麗嗎?”
“什么喜歡?!”陳東實忙搖頭,“你怎么跟肖楠一樣,老是吃些沒道理的醋,我跟她什么也沒有,只是把她當妹妹。”
沒等梁澤說話,他又繼續道:“你以為誰跟你一樣,走哪里都有人疼有人愛,長了一副老少皆宜的臉,不管到哪里都是溫柔和善意。看你平時在單位,大伙都老喜歡你了,我就不一樣了,我相貌平平、資質平平,又沒啥學歷,放在電影里,就是那種龍套男咯,給男主角墊刀都不夠。我這輩子,除了我老母,就只有肖楠一個親人,后來多了李威龍,后來多了徐麗,后來”
他沒敢張唇,說出那半句“多了一個你”。
“后來他們一個個都走了,我只有徐麗了。”陳東實喪氣地晃了晃腦袋,呆呆地看著傘下人,“梁警官,我是不是很失敗啊?”
“失敗什么?”
“失敗沒有人愛。”
“你怎么知道自己沒有人愛?”
“直覺吧。”陳東實慘笑,“不過我愛他就好啦。”
“你怎么總是傻樂呵兒的?”梁澤努嘴捅了他一下胳膊肘,學著他說話的口吻,裝腔模仿道,“上一秒還悲天憫人地說自己沒人愛,下一秒就安慰自己愛他就好啦,你這么癡情,我要是李威龍,哼”
那我一定加倍地愛你。
“那是,”陳東實看著他的臉,眼神稍轉即去的落寞,“可惜你不是他。”
不知是對他說,還是對他說。
兩個截然不同的他。也是兩個千萬般相同的他。
“我老母說過,人這一輩子,只要做好三件事就夠了。”陳東實一提起老母,臉上泛起些紅光,“我活了三十年,自認為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只做好了兩件事。一件是賺錢,一件是照顧好童童,最后一件嘛”
“嗯?”
“你過來。”陳東實拉了拉他的耳垂,軟軟的,質感像童童愛吃的小熊軟糖。
梁澤配合地將耳朵湊夠去,一口熱氣漾在耳廓,似蒸汽盤旋。
陳東實張合的唇,不知有意無意,碰到他鬢邊,吹起那一撮兒金色的絨毛,撓得他魂飛魄散,香消玉殞,云雨巫山又綿綿。
“第三件嘛,”陳東實笑了,“好好愛一個人。”
第043章 Chapter 43
漆黑潮濕的暗道, 男人扒開最頂上一塊井蓋。路過的人將吃剩的快餐扔在管道口,不一會兒,伸出一只臟手, 三五下將飯盒卷進暗處。
男人大口咀嚼著還冒著熱氣的米粒與牛腩塊, 油順著嘴角, 流滿一整個下巴, 他無暇去擦,只一味猛塞, 不一會兒, 兜里手機響了。
“劉成林, 該還錢了。”電話里并無好聲色, “老子他媽忍你忍了幾個月了,那三萬塊錢,你到底啥時候還?”
接到電話的劉成林放下飯盒, 想也沒想, 直接摁斷通話, 連電池帶電話卡一同拔下, 扔進了旁邊的臭水溝里。
兩個月了
整整兩個月, 他都東躲西藏在烏蘭巴托郊外四處。自上次綁架香玉、脅扣徐麗之后,劉成林就成了市公.安局重點通緝的罪犯。市刑偵布下天羅地網,實時搜索,他不得不如抱頭老鼠般四處逃竄, 近半個月, 他一直躲在彥蓋區某水利廠的老庫房里,每日距離化糞池僅一箭之遙, 惡臭至極。
吃完飯,劉成林扒開小窗, 反復向四周探看著。確保周圍無一人后,方扶著鼓脹的啤酒肚,步履悠閑地鉆進旁邊瓦房里消食。
“劉成林!”
只聽空曠的廠地間,一聲厲喝。劉成林猛地回頭,見烏壓壓的壯漢拎著鋼刀鐵棍,火速逼近。他想也沒想,拔腿就往三樓天臺上跑,一群人緊追其后,天外隱約下起大雨。
“你他娘的真是個人才啊!”后頭人邊追邊罵,“欠了老子那么多錢,說跑就跑,還換手機了是吧?狗日的畜生,看老子今天不剁了你的手!”
劉成林越聽越怕,幾乎是連滾帶爬式地逃上天臺,水利廠荒廢許久,連帶著這棟瓦房年久失修,緊密的步伐轟隆踩踏,險有些搖搖欲墜之感。
“我會還你的!”劉成林躥到電箱后,嚇得渾身發抖。下一刻,周遭沒了動靜,甚至連一丁兒點的腳步聲都聽不到,他探出半只眼睛來看,不想后脖一涼,一根冷冰冰的槍管直抵在他后腦勺上。
“劉成林,有種啊,可算是讓我逮著你了。”
沒等前頭人反應,后面七手八腳將男人摁住,一只牛筋底皮鞋狠狠踩在劉成林臉上。
“啥時候還錢,嗯?”
“還還我肯定還!”
半個腦袋沒入污黑的臟水里,就連說話都帶著小魚吐泡般的狼狽與滑稽。劉成林夾著哭腔哀求,“再寬限我一個月好不好?就一個月,最后一個月,我知道我已經讓你寬限好幾次了,但這絕對是最后一次了,真的,你相信我,我肯定把錢還你。”
頂頭人冷笑,“信你不如信條狗,老子今天不是來聽你說這些的。”
話音剛落,旁邊人從夾克里抽出一柄瑞士軍刀,雪亮的刃身映襯著雨夜,如破土的冰蓮,灼灼光華,直逼人心。
“說,砍哪只?”那人將刀口比在劉成林身前,旁邊人一左一右,死死將他手掌壓在地上,劉成林立刻驚得哇哇亂叫,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別別別求你了我真我真能還”
他極力掙扎,卻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刀刃一點點逼近,刀尖如毒蛇般游走在他的手臂經絡,輕輕一挑,便能刺穿皮肉,而他很快都會被剔肉削骨,砍下一整只手臂。
“我可沒那么多時間聽你在這狗叫。”那人扯了扯手套,沖手下點了點頭,走到旁邊。往往這樣的處刑細節,裁決者并不屑參與,因為參與過太過殺戮,這幾乎是每個這樣的人必然會經歷的事。
“老大!”那人正欲動手,手下像是發現了什么,從劉成林身下撿起一張照片,“你看這是啥?”
頂頭人接過照片,擦了擦上頭的水漬,赫然可見一張女人的臉。
“呦呵,劉成林,你特么挺有情.趣啊,”頂頭人一臉壞笑,“都被警察通緝成這熊樣兒了,還不忘想著女人,這又是哪個洗腳店里的風流債啊?讓你逃亡路上都想著?”
劉成林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仿佛無顏去看照片上的面孔,他索性將頭埋進黑水里,任周圍人一浪一浪地嘲笑。
“這是你什么人?”
劉成林咬牙不語。
旁邊手下搭話,“老大,這是劉成林的老婆,好像叫什么徐什么的。”
“徐麗。”另一個手下接過話茬,“她現在可是烏蘭巴托的大明星,金蝶的大門口上,天天都在放著她這張臉。聽說以前就是杭巴區的頭牌,多少男的一晚好幾萬騎她呢。”
“這娘們”被稱為老大的那位撫摸著照片,神色揶揄,“確實長得帶勁。”
“老大”
“哼。”頂頭人低頭笑笑,將照片收入懷中,劉成林似有盤算,忙抬起臉,一臉諂媚地說:“軍哥,你喜歡?你喜歡我讓給你我全都讓給你我拿她抵你的債好不好?她是我老婆,是我的人,是我的人我想怎么處置都可以的,軍哥,我可以的給我個機會孝敬你一次好不好?”
“你小子腦筋倒是轉得挺快。”旁邊一位看似為軍哥親信的手下說,“知道自己還不上,就拿女人來填坑。只是我們這里好幾位兄弟呢,怎么了,我們不配干?”
眾男嘎嘎浪笑。
“他說得沒錯,這樣的極品,我一個人吃,多虧?”軍哥面露陰笑,“不妨讓咱們這群兄弟一起嘗嘗鮮,你的債,自然也就一筆勾銷。”
“應該的應該的!”劉成林想也沒想,應得飛快,他仿佛一只走犬般爬到那人腳下,哐哐磕頭,“只要軍哥放過我,你讓我做什么都成!做什么都成的!我就是您的一條狗!什么都聽您的!”
“那這事兒就交給你去辦了,”軍哥望著身前大雨,應著云霧縹緲,音色忽近忽遠,“把她搞來,我自有辦法讓她舒服。”
“這手法可以嗎?”
“可以。”
“再重點呢?”
“已經相當好了。”
陳東實躺在按摩椅上,任一雙玉手輕揉著太陽穴,神色舒展。
“你說你天天開出租,回家還得給楠姐和童童做飯,一個人掰成好幾半用,這身子骨能吃得消?”
女人的音色如溫度恰好的熱牛奶,絲滑流入耳畔。光潔如新的不銹鋼盆面上,映出她一雙亮眸。徐麗最美的就是那雙眼睛,仿佛無時無刻不在吹蕩著柳絮,撓得人七葷八素,魂肉分離。
只有陳東實除外。
他一把掀開蓋在眼睛上的蒸汽眼罩,看著徐麗的面龐,不忍玩笑,“這么久了,就沒想著再找一個?”
“找個啥?”徐麗揣著明白裝糊涂。
陳東實白了她一眼,“還能找啥,再找個妹夫呀。你一個女人家,總是單打獨斗的,哪怕像你楠姐那樣強勢的女人,當初還不是找我搭伙,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至少有個知冷知熱的。”
“我不是有馬德文了嗎?”徐麗一提到他,臉上的笑淡了幾分,“男人嘛不就那么回事。”
“馬德文那是把你當小貓小狗,不是把你當人。”陳東實說出了她心里真正的痛,“他對你的好,不過就像是對待他眾多情婦中的一個,我看他近日愈發殷勤了。聽別人說,他還跟你求婚了,結果你沒同意?難道你就沒想過”
“我才不要。”徐麗知道陳東實指的是什么,忙解釋:“就算馬德文是真心的,我也不想跟他卷在一起。”
“為啥?”
“你看不出來嗎?”徐麗擠了一泵精油,抹在男人脖子肉上,邊涂邊說,“馬德文看似溫文爾雅,卻是個殺人不見血的。嫁給這樣的人,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伴君如伴虎,那我下半輩子沒法睡個安穩覺了。”
沒等陳東實說啥,她又繼續道:“再說了,他整天打打殺殺的,仇家一定很多。我跟了他,指不定哪天命都沒了,想想還是算了,現在也挺好的。”
“好啥?”陳東實堪堪回復,“難不成你真想跟著你哥我混一輩子?我是個沒出息的,沒離婚那會,你楠姐天天拿我跟別家老公比,說你看誰誰誰老公,一個月掙老多錢,我除了會開車,啥本事都沒有,跟著我,沒出路的。”
“沒出路就沒出路,”徐麗漾起甜笑,“我呀,就覺得你這樣挺好。”
兩人不約而同發出一陣輕笑,恍惚間,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徐麗忙擦干手,拿出手機來看,屏幕亮起的一刻,她面色微變,但很快又被素日的笑容所掩去。
“咋了?”陳東實坐起身來看,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沒沒啥。”徐麗忙將手機塞回口袋,“垃圾彩鈴短信,哎呀,天天給我發些亂七八糟的。”
“真沒事啊?”
“沒事。”
徐麗安心扶他坐下。
“我看這天色也不早了,不然東哥今天早點回去?”
陳東實聽著不大對勁,笑著試探,“怎么了?要趕你哥我啊?”
“我哪兒敢啊,”徐麗抽出毛巾打掃著按摩枕上的皮屑,一貫的笑臉盈盈,看不出一絲破綻,“這不楠姐本介意你總是來看我嗎?總不好讓她一個孕婦在家等太久,何況童童也想爸爸是不是?”
“楠姐那兒你甭操心,”陳東實瞅了眼天,確實不早了,只怕待會回晚了,娘兩真擔心。
他想了想,說:“肖楠呢,她這個人性格就是這樣。你看她脾氣沖得很,其實心比誰都軟。她昨天還說讓你有空上家里吃飯,她快回哈爾濱了,臨行前想擺一桌。”
“回哈爾濱?”
“是啊,快要生了。”陳東實一想到這,幾多欣慰,“離了我,她只會越來越好。她現在的老公很疼她,到時候會親自來接,懷胎十月,最是辛苦,如今看她快要解脫,我也高興。”
“是啊,誰的孩子不是心頭肉?”徐麗面露暗色,陳東實知道,徐麗也曾有一個孩子,和劉成林有過一個,可惜被孩子爸親手流掉了,孩子一直是徐麗心底的痛,每每看到她注視童童,陳東實都心頭發酸。
“好了,不扯了,我回去了。”陳東實披上外套,見外頭大雨不停,接過徐麗遞來的傘。
“回去路上小心。”徐麗扶著門,依依不舍地看著他,像是要經歷什么生離死別。
“麗,”陳東實抬起腳,又不放心,把腳縮了回來,轉身張開雙臂,“來,抱一下。”
“東哥”
“抱一下。”陳東實將她攬入懷中,貼近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有感激,連說話都帶著顫抖的聲調,“你是我認的干妹妹,卻比我親妹還親。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跟我說,你老哥我或許沒啥本事,唯有一顆待人的真心,無論是對誰,真心總沒有錯。”
“東哥”女人聽得幾欲垂淚,雙手不聽使喚般的,輕輕勾住男人寬闊的肩胛,“謝謝哥。”
“好嘞,那哥走了。”陳東實松開懷中小妹,理了理衣裳,一頭扎進雨里。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
徐麗望著雨中漸淡的身影,一手攀上腕間的金手鏈,于心間發出一聲溫柔的嘆息。
手機鈴很快又響了。
徐麗打住傷感,迅速閃到門口,確認陳東實已走遠,才惶惶接起電話。
“是我”劉成林氣息黏膩,“老婆,我好想你。”
“誰是你老婆?”徐麗渾身發嘔,噼里啪啦的雨聲聽得她發毛,“我們早離婚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多少警察盯著你,你還敢聯系我?”
“我知道老婆肯定不會出賣我,你放心,我用的公用電話。”對面沉默了幾秒,說:“我的確不是個人,這次我徹底悟了,我想和你一起重新開始。”
“你少來。”徐麗盯著地上一只垂死的蟑螂,用高跟鞋鞋跟反復碾壓著,“你覺得我還能信你?”
“我知道我不是個人,從前做了許多錯事,老婆,我是真心悔改。”電話那頭的男人哭聲凄慘,“我不求你能原諒我,但請你看在咱們曾經沒出生的孩子的份上,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老婆,我只有你了”
“我給你機會?我給你什么機會?”徐麗越聽越糊涂,“你應該讓警察給你機會,求他們給你少判幾年。”
“我的確是這么想的,”劉成林止住哭泣,哽咽道,“這幾天我一直被追著討債,他們還揚言要砍我的手,還逼我用你抵押賭債。我再不成器,也絕對干不出這事兒,我怎么可能拿你去抵債呢?老婆,你放心,我這次打電話就是為了告訴你,讓你多加小心。我或許不是個好人,但是馬德文未必是,你跟他,只怕也會吃不少的苦。”
“你到底想說什么?”
徐麗漸沒了耐心。
“我知道我現在不管說啥、做啥你都不會相信我,”劉成林徹底抑住哽嗚,清了清嗓,一本正經道,“所以這次我決定自首。”
第044章 Chapter 44
“你會自首?”徐麗笑了, 不知是在笑他的愚蠢,還是笑他的虛偽,“但凡你早有這個覺悟, 現在也不會東躲西藏地像只老鼠一樣。回頭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好好的人不做, 非要做鬼, 你唯一能埋怨的也只有你自己!”
“這樣嗎?”對面一聲冷嘆,似心間徹底灰冷, “原來你是這么看我的”
“那不然呢?”
“我不想和你撕破臉。”原本哭訴哀求的口吻轉瞬即變, 吐出的每一個字仿佛都帶著邪惡, “但你別忘了, 我這兒還存了很多你的照片。”
“什么照片?”徐麗心下一寒,腦海中飛快回憶著過往兩人的一切,心底深處某塊地方隱隱發涼。
劉成林難掩得意, “當然是你躺在床上一絲不——”
“劉成林你王八蛋!”徐麗氣得險將手機砸到墻上, 她雙眼瞪得奇大, 似要從眼底迸濺出血, “你到底想干嘛?!你到底想干嘛?!”
“反應這么大干什么?”電話那頭的聲音越發惡寒, “你不一直都在賣嗎?還會在意這些?”
沒等徐麗說話,他又補充:“哦,我忘了,你現在可是大明星, 金蝶的代言人。你說如果金蝶的客人們看見你一.絲不掛的樣子, 這個場子,還開得下去嗎?”
徐麗“撲通”一聲癱在一旁按摩椅上, 無助地扶住靠背,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你敢發出去, 馬德文不會放過你。我也不會。”徐麗后知后覺,“讓金蝶開不下去,你就多了一個敵人。現在警察到處都在抓你,你也不想抓你的人里,再多出一股馬德文的人吧?”
對方止住冷笑,徐麗順勢張嘴問價:“多少錢?”
“什么?”
“這次你要多少?”徐麗懶得同他廢話,“三萬,五萬,十萬,還是二十萬?”
她死死摁住胸口,盡量避免讓對方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被劉成林糾纏多年,她深諳此人脾性,劉成林貪財好賭,萬事萬惡歸根結底不過一個“錢”字,只要給他錢,就能換回太平。
對面沉思兩秒,斬釘截鐵:“三十萬。”
五分鐘后,手機鉆進一條短信,回撥是空號,短信內容只有一個簡短地址,和截止日期。附注里明確寫著,要徐麗本人親自送去,不能報警。她一下子反應過來,這是劉成林在給自己下最后通牒。
只是,她上哪兒去找這三十萬?
上次綁架香玉,那十萬贖金還是馬德文仗義出手。她本不想跟馬德文有過多牽連,卻還是不可避免地欠了他一個人情。那這次呢?難不成再去麻煩他一次?可這三十萬絕非易事,就算馬德文愿意幫忙,能在短時間內拿出三十萬現金的人,放眼整個烏蘭巴托都屈指可數。
徐麗越想越惱,扶著額頭在屋里走來走去。外頭的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見停的樣子。香玉做完飯張羅著開桌,見徐麗面色不大好,也不敢多問。
一頓安靜的晚飯,天外雷聲轟隆。
城市另一端,陳東實剛收回安全帶,正準備關滅車前燈,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定在雨簾中。
他總是如此,行蹤不定,一如既往帶著溫溫的笑,仿佛再磅礴的風雨都與他無關。
梁澤今天穿的是一件深駝色風衣,比例修長,像一朵孤立的菌菇。衣服下擺上沾了些許水,濕漉漉的,暈得顏色更深,更加觸目。
“吃了嗎?”梁澤抬起備好的煙,指了指對面還沒打烊的小飯館。陳東實沒吱聲,兀自開了車門,一頭扎進局促的傘里。
“特么的,就不知道買把大點的傘?”陳東實看著難以落腳的這一畝三分地,不想他淋著,也怕自己淋著,他忍不住笑罵眼前的笨蛋。
梁澤嘻嘻哈回:“這傘怎么了?這本來就是單人傘,誰讓你這么壯,最近身上的肉好像更緊實了。”
陳東實憨憨一笑,任梁澤上手象征性捏了一把他的胸。兩人不知不覺處成了現在這副樣子,朋友不像朋友,戀人不像戀人,陳東實說不上來什么味兒,總之不排斥。
“我告訴你多少遍了,以后少跟徐麗來往,你還天天往她店里跑。”
屁股剛落座,梁澤開門見山。
陳東實猛地反應過來,“你又跟蹤我?”
“是保護。”梁澤翻開菜單,邊檢索著邊翻著嘴皮子,“這種女人,劣跡斑斑,成分復雜,你怎么就不開竅呢?”
“那你怎么就一定要盯著她不放呢?”陳東實同他抬杠,“上回說懷疑她跟馬德文有一腿,這次直接扣個成分復雜的帽子,她或許真的劣跡斑斑,那你呢?你能告我,為啥對她這么窮追猛打的嗎?”
“行行行我不同你爭。”梁澤主動作罷,“我才說幾句,你可是有十句等著我。”
“你不會”陳東實臉色微變,揶揄逐漸轉為八卦。
“不會什么?”
“你不會喜歡徐麗吧?!”
梁澤差點噴水。
“一定是,你小子,”陳東實又氣又酸,“有未婚妻還不老實,惦記著人家年輕漂亮,看我跟她走得近,你小子饞了?”
“陳東實你再說這種胡話信不信我打爛你的嘴?”梁澤拿涮杯子的水唬他,“你腦子天天在想些什么?”
“那你說是不是?”陳東實認真了。
這下梁澤也來了勁,同他玩鬧,一對狹長眼瞄來瞟去,如同某些志怪電影里的狐貍書生。
“那你想我是還是想我不是?”
陳東實看著他的眼睛,彷如寒潭無端。和徐麗的美人目不同,梁澤的眼睛,瞳仁碩大,睫毛烏黑,潤滋滋的,像是能隨時流出水。他莫名想起自己的老母,她也有一雙時時刻刻都在流淚的眼睛,失調的淚腺并不阻礙它的美麗,恰似眼前人的雙眼,霧氣氤氳也阻擋不住落英繽紛的夢幻與遙遠。
“要不”陳東實誠實地咽下一口口水,“我們還是點菜吧。”
梁澤方才打住玩笑,收回那寸寸逼人的目光,似逼良為娼的劍喉,倒顯得某人像個小雞崽一般,手足無措起來。
“合著你今天來找我,就為了跟我說這些?”陳東實開始沒話找話。他招呼了兩瓶酒,看對方沒有要早去的意思,酒往往是男人間傾吐心腸的利器。
梁澤拿圓珠筆在菜單上劃著菜名,說:“當然不是,你等我先把菜點完。”
兩人,六菜一湯,少有的奢侈,陳東實還加了二斤熟牛肉,不忘最后補上個自己最愛的番茄炒蛋。
“你這是沒打算給我省錢?”梁澤抽出兩支煙,水到渠成似的塞到陳東實嘴里,替他打火。
陳東實安然享受著某人的服務,吞云吐霧道:“梁警官有錢,反正不是我請客。”
梁澤笑了,彈了彈煙灰,正色道:“說回正事,納來哈之后,馬德文又安排了一批新的□□對象,那天在金蝶你也看到了,我就直接說了,這名單里”
“我知道,有陳斌。”陳東實一想到這孩子就腦仁發疼,他抿了口煙,拉下愁眉,“這孩子也是可憐,我是看著他一步步變成這樣的,卻也無可奈何。”
“這不像是你的作風啊,陳東實。”梁澤點了點桌面,“你不是最愛做老好人嗎?怎么這次,不出手教育教育這孩子?”
“我有心教育,人家未必領情。”陳東實苦笑,“你們要管就管,要抓就抓,不用顧忌我。”
話到這兒,他才明白梁澤這頓飯的用意。原是怕自己下手太重,傷著陳斌,連帶著傷了自己,這里的傷不是指傷身,而是傷心。
梁澤意簡言賅,“如果是往常,的確會下逮捕令強制移交到少管所。但是這次,他背的可是納來哈那批貨,此案牽連重大,我們不敢輕舉妄動,所以暫時不會把他怎么樣。”
“那你為什么告訴我?”陳東實瞇眼含笑,“梁警官,這是你們警察的公務事,你卻總是時不時給我透風,這又是什么用意?”
他覺得自己終于難得聰明了一回。
梁澤臉上的笑迅速凝固,他沒想到陳東實會這么問,這答案必將極丑惡不堪。
“我來替你說了吧。”陳東實將煙蒂摁滅在煙灰缸中,神色鎮定,“一邊借著李威龍這張臉,跟我稱兄道弟做著好朋友,一邊又日防夜防,不停放風試探我會不會泄露你們的行動給馬德文,梁澤,你不必如此辛苦。”
對面面色微斂。
恰此時,服務員端上一道道熱氣騰騰的飯菜,陳東實分好筷子,埋頭吮著牛大骨,看不出一絲異常的樣子。
“你不生氣?”
梁澤為自己被輕易揭破戒心而感到羞恥。
“我為什么要生氣?”
“因為我不信任你。”
“你該信任我嗎?”陳東實抬眼看他。
這下又把梁澤給卡住了。他越來越感覺到,眼前男人遠沒有看上去那么木訥簡單。
“歸根結底,是我明白,你再好再親近,也不是他。”陳東實夾了塊筒骨給梁澤,表情溫厚,還是從前那樣挑不出錯的老實人,“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這點。”
“那你上次為什么不高興?”這次不甘心的是梁澤,“上次聽說我快要結婚了,你說你不高興,難道是假的?”
“是真的。”陳東實放下筷,一臉認真地看著他,“就像你對我的私心一樣,我對你也有私心。”
“是拿我當李威龍的替代品吧?”梁澤見狀索性挑破彼此偽裝,“呵,我說呢,怎么從那會咱兩病房里大吵了一架之后,你對我的態度就變了。”
陳東實低下頭去,默默啃著骨頭上的碎肉沫兒,硬不做聲。
“對啊,我承認,我就是對你不夠信任,所以一直在試探著接近你。”梁澤主動承認,“你不也是因為我長得跟他像,才愿意陪我玩?咱們半斤八兩。”
“半斤八兩個屁。”陳東實白了他一眼,“連監視都能說成保護,我還能信你什么?我這叫自我防衛。”
“可別說得那么好聽,顯得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梁澤在桌下伸腿踢了他一腳,“你才是又騷又壞的那個。”
不等陳東實還嘴,他將賬單“啪”一聲拍到桌上,嚷嚷道:“這頓咱兩AA!”
第045章 Chapter 45
瓢潑之勢, 從未停歇。
徐麗一身深黑色皮衣,手持長傘,任高跟鞋鞋跟淌過泥水洼。頭頂三兩枯枝不堪雨水負重, 幾欲低垮, 葉背上的殘余, 像極哭泣時的眼淚。
“這里是兩萬, ”女人將手夾包里備好的信封遞到劉成林手上,“這是我現在所有的積蓄, 三十萬我實在沒那么多。”
劉成林拿過信封, 往指腹上抹了點口水, 十指飛快地清點著。一邊清點一邊打量著她今日的裝扮, “從前我怎么就沒發現,老婆你這么漂亮呢?”
“你少來!”徐麗一把拍開男人的臟手,向后退了退。兩人相約在一處廢棄化工廠處, 旁邊就是污水池, 灌滿了藍黑色的工業廢水。上頭還飄著不計其數的青苔和浮萍, 門外雨絲時不時飄砸, 激起不少細微的漣漪。
徐麗看著池子上無處可依的浮萍, 一字一句道,“我能給你的就這么多,你拿著這個錢,就當是你我夫妻最后的恩義。你說你要自首, 我想這是好的, 你要是真能棄暗投明、改過自新,那么也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只有你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劉成林將清算好的錢塞進腰包, 勻出一沓,遞給徐麗, “你也不容易,這些錢你拿回去。”
徐麗微微一怔,對劉成林突如其來的關懷有些意外,她不明白劉成林何以至此。
“我從前真特么不是個人,”男人哭喪起臉,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我在外逃亡這兩個月,常常想起咱們死去的孩子。我想咱們剛結婚那會多好啊,人人都羨慕我有個賢惠又漂亮的老婆,我們還有自己的孩子。可是這一切這一切都被我自己給毀掉了,是我罪該萬死,是我罪有應得,老婆,要不然你打我兩巴掌吧!”
劉成林“撲通”一聲跪下,雙手緊抱住徐麗大腿,劇烈地搖晃著。
“你這是在干什么?!”徐麗被這莫名其妙的懺悔給搞暈了,再看眼前男人,衣衫落魄,容顏憔悴,已然一副亡命之徒的作派。
“我說去自首,那是當真的。”他抹了把淚,神色傷心欲絕,“只是自首之前,老婆,我想求得你的原諒。”
“”
“我知道自己就是個畜生、王八蛋,我不配被稱作人,”劉成林又扇了自己兩耳光,“進去之前,我想我想,再跟你最后抱一下。”
“你別這樣”徐麗扒開他胡亂觸碰的手,望了眼門外,大雨滂沱,絲毫不見收斂。
“咱倆已經離婚了,我早就對你沒什么感情了。”徐麗掙開劉成林的觸摸,拍了拍身上的污穢,難掩鄙夷,“求你也別再叫我老婆了我們早結束了……”
“是嗎……”
劉成林止住哭聲,緩緩站起身,片刻之前的傷心一掃全無。
“你一定要這么絕情?”男人忍住眼中憤恨,眸色殷紅,“連抱一下都不肯?連抱我一下都讓你這么厭惡?”
徐麗別過身去,不作回答。
“所以你壓根就看不上我對不對?!”劉成林一把扯住她頭發,“臭.婊.子,他媽的你從一開始就看不起我對不對?連碰我一下都覺得掉價對不對?”
徐麗乍然吃痛,直接嚎出了聲。還沒等她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逼仄的破瓦房里,轟隆隆鉆進六七個男人。
“劉成林你什么意思?!”
女人失聲驚叫,不停掙扎著。眼前男人圍成一圈,各個上身赤裸,露出兇蠻紋身,眼中無一不帶著蠢蠢欲動的笑。
“是你給臉不要臉的,”劉成林這才露出驚悚本色,目眥欲裂地瞪著徐麗,“本來想好好跟你說的,結果在這兒給老子裝什么清高?!”
“你放開我!”徐麗驚恐地看著那些男人,心突突突狂跳,“你快放開我!王八蛋!你們到底想干嘛?!你們這群人到底想干嘛!”
“放開你?”劉成林扣住她雙手,使她不得動彈分毫,“有這么漂亮的老婆,那可不得物盡其用,讓大家都一起沾沾光?你們說是不是!”
“就是就是!”
男人們興致勃勃地起著哄,橫陳的肉色就像屠宰場鐵絲網上懸掛著的豬肉條,此時此刻露出動物軀干本應有的肌理和草莽。
“你什么意思?”徐麗無力地摔倒在地上,眼中唯剩絕望。
男人們陸續走近,七手八腳地配合劉成林將徐麗拖進一旁庫房。雨聲混合著女人的哭喊,被堙滅成一段縹緲的樂章。烏蒙蒙的烏蘭巴托,由灰變暗,還摻雜著處.子血般詭譎的艷紅,點燃天邊暴雨萬頃下的另一片晚霞。
“謝謝軍哥。”劉成林哈腰接過男人遞來的一沓現金,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我算了下,一共兩萬塊,大家伙別見外,放心玩兒,那婊.子天生就是欠.操命。”
軍哥放下叼在嘴里的香煙,打趣,“你小子是真陰,也是真舍得。”
“這有啥舍不得的,”劉成林點著錢,臉上笑意油膩,“她賣別人也是賣,替我賣也是賣誰讓我是她老公呢?”
兩人發出一陣不懷好意的浪笑。
不知過了多久,里頭動靜漸漸小了。徐麗如一塊爛肉般橫在一堆廢鐵皮上,她放棄了掙扎和哭喊,只呆呆看向窗外。腕間那根細金鏈子在昏暗中閃爍著粼粼的光。她恍惚一瞬,看到陳東實一閃而過的溫厚面龐,但很快,那張臉被陰影吞噬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如濃墨般恐怖的黑。
一滴淚滑落面龐,山外雨潤草青。
“這天兒啊,可真就跟女人的臉一樣,一會陰,一會晴的。”
梁澤放下卷起的百葉簾,回身看到陳東實正昂頭盯著墻上的世界地圖發呆。他忍不住走過去問,“咋的了?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的,是想回家了?”
今早陳東實接到梁澤電話,讓他來市公.安局陪自己核對些陳斌的資料,兩人這廂剛處理完工作,正坐在辦公室喝茶,也正好躲躲雨。
陳東實抓了抓眼皮子,語氣寡寡,“說起來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心里一直毛慌慌的,總覺得有啥大事發生。”
“我看你就是閑的,”梁澤放下茶盅,白了他一眼,“年底出租不好開。快入年關了,想好今年怎么過了嗎?”
“擱家過,”陳東實心不在焉地答,“肖楠馬上走了,要擺一桌,正好就當小年夜,簡單慶祝一下得了。”
“雖說外蒙不興過中國節,可咱們到底也是中國人,怎么可以就這么糊弄著過呢?”梁澤眼珠子一轉,心中早有想法,“要不然,咱們去滑雪吧!”
“再說吧。”陳東實難得提不起興致,懨懨然看了眼窗外,起身朝外走,“哎,心里煩得很,還是早點回去吧。”
“真要走啊?”梁澤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當他是前晚上上大夜,還沒緩過來,“要不要帶兩包大棗回去啊?前幾天單位發的,老多,我一個人吃不完,帶回去給嫂子吃啊?啊?”
“不帶了不帶了,多少特產都被你拿去送你嫂子了,”陳東實拿起門口的傘,一步三回頭,“上回的梨,還有那個奶糕,亂七八糟的,我家都要被你送的東西塞滿了。”
梁澤笑著送他出門,“好嘛,東西都給你備好了,還不領情,好心當作驢肝肺。”
陳東實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謝了”,便鉆進了車里。
他先是給肖楠打了個電話,問了嘴晚上要帶的菜,他回程正好路過菜市場。放下電話后,還是心慌,或許是累了,也或許是多想,陳東實總覺得沒來由地煩躁。
徐麗再次醒來是六七個小時后的事。
周身已然空無一人,唯獨剩下的,只有檐角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的水簾。
遠山處的郊區村落,間歇傳來幾聲狗吠。深不見底的夜里,唯有幾盞零星的燈,拼湊成一條勉強還算路徑的走道。
徐麗忍住劇痛,顫巍著從地上爬起。殘缺的化工池映出她一身粗暴的抓痕和淤青,胸口,后背,大腿根,腳踝,無一處不帶著破皮和粉色的息肉。
徐麗強忍住淚,將地上的衣物往身上一卷,隨便裹了一裹。烏紅的血順著大腿根潺潺流下,她用手往裙底摸了摸,終沒忍住,扶在墻頭哭出了聲。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錯究竟是為什么?!
徐麗不甘地想,在劇烈的疼痛和恥辱感中拉扯。生理層面的折磨讓她幾近崩潰,看著身上不盡其數的傷痕與污血,她掩面長泣,對著荒無人煙的長空,發出陣陣悲痛的嘶鳴。
“這群混蛋畜生你們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女人抱緊自己,撕心裂肺地慘叫著。指尖不小心觸破水中倒映的面龐,將池塘擾成一幅扭曲的畫作。她任由淚水墜入湯波,慟哭一場后,重新艱難地站了起來。
手機早已被劉成林那伙人給砸爛了,徐麗看不到時間,也聯系不到別人,甚至連基礎的照明設備都沒有。她只能擦黑走在夜里,憑借記憶,攀爬行走。
碎石子和藤蔓刺穿腳心,將她的腳背刮得鮮血直流。徐麗無暇顧及,裹著碎布條子似的衣裳,一步一步朝有光的地方趔趄前行。
豈知到了某截山路的下坡處,不知怎的,徐麗腳底一滑,整個人連翻帶滾摔進了泥溝。
情急之中,她攀住旁邊一塊凸起的巉巖,無奈外力實在兇猛,白嫩的掌心劃過石片,割出一條十多厘米的血痕。
看著那道傷痕,女人再也無法忍受,慘叫一聲,仰天大哭。
殺了他——!
暗夜里傳來一道恐怖的回音。
殺了劉成林!
那聲音愈來愈近,似幽靈般,鋪天蓋地地咆哮。
殺了那些傷害自己的人!殺了他們每一個、每一個從自己身上傾軋而過的男人!
聲音還在重復,且愈演愈烈,不絕于耳。
所有、所有害她的人都應該去死——哪怕是化作厲鬼,哪怕是不得往生,自己也絕不能放過這些禽獸!
絕不——!!!
萬千觸手從女人身后蔓延開來,升騰至天際,織出一片汪洋血影。徐麗在暗夜里抬眸,眼中再無半分溫柔。仇恨伴隨怒火,似泡發水的海藻一般,分殖出無窮盡的殺欲。
她神色一凜,張嘴扯下手上的金手鏈,然后小心揣進懷中,繼續向前前進。
終于,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遭遇到多少路人驚異的目光和側視,徐麗一身襤褸、傷痕累累地來到金蝶大門前。
夜晚的金蝶永樂宮,一如既往華光璀璨。門口的LED廣告屏上,循環播放著最新拍攝的巨幅廣告。徐麗抬頭望向頭頂廣告屏上光彩萬千的紅唇女郎,目光尖銳而不可直視,似能鑿穿一切。
“徐小姐?!”
門口保鏢不出意外地被眼前女人的模樣給震驚住了。
徐麗抹去眼底淚光,如孤魂般飄上臺階,光腳血跡斑駁地踩在紅地毯上,由著紅與紅洇為一體。
“帶我去見你們馬總。”她面如艷尸,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全力,“我要見馬德文”
保鏢忙不迭拔腿通報,不肖半刻,馬德文在簇擁下姍姍前來。
“你這是怎么了?”顯而易見地,馬德文也被徐麗這副破爛狼狽的模樣給嚇到了。
徐麗雙膝折下,如一朵花枝般,匍匐在他膝前,再抬起頭,已然淚眼茫然、哀艷凄婉,惹得在場人無不心生愛憐。
“求您罩我!”女人跪伏在地,含淚咬牙,平放在地上的雙掌,似要將地板摳碎,“替我替我殺了劉成林!”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馬德文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抬手驅散了身邊人,“好端端的,怎么惦念起你那前夫了?是不是他又給你找罪受了?”
“替我殺了他!”徐麗一把握住馬德文的手,眼中滿是狠厲,“這是我對您唯一的請求。”
“可我是個商人,”馬德文話鋒一轉,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淚花,“是商人就要有交換。我替你殺了劉成林,你又能給我什么?”
徐麗抿嘴苦笑,憋回剛擠到眼邊的淚,拉下肩頭的殘衣破裳,露出一抹春色。
她低頭一橫,抬起那對美目,纖長的手臂似一條花斑毒蛇般,徐徐纏上男人的膝蓋。
“這是?”
徐麗把手搭在他大腿上,腰肢細扭,媚眼如絲。
“替我殺了劉成林,”女人含淚帶笑,風情萬種道,“我就答應和你結婚。”
第046章 Chapter 46
“徐麗!徐麗?!”
陳東實一路瘋跑進警察局, 還沒進門便被輔警攔下。
“她人呢?徐麗呢?帶我去見徐麗!”
男人情緒激動,很快吸引來了各路注意。李倩提著文件夾,小跑上前, 二話不說將陳東實拽到了一邊。
“筆錄我們已經做完了, 你先別急, 聽我慢慢跟你說。”
“什么慢慢說?”陳東實不顧周圍人異樣的眼光, 聲嘶道,“他媽的都把人折磨成那樣了, 你讓我怎么聽你慢慢說?!”
“陳東實你又在發什么羊癲瘋?”一聲厲喝打斷陳東實的憤怒, 是曹建德, 他剛把幾個犯事的啰嗦送進監察室, 這廂出來正好撞見某人在發狂。
“這里是公.安局,請您注意下個人形象。”曹建德將人帶到屋里說話,“你在外面大吼大叫人徐麗就能好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 我們就該想著怎么將那些人抓捕歸案, 怎么安撫受害者情緒。平時看你挺穩當的一個人, 怎么一聽到徐麗出了事, 就瘋瘋癲癲的, 一點都不成樣子。”
陳東實像個受訓的新兵蛋子,被摁在椅子上,雙手緊擰成拳,一臉的不服氣。
李倩說:“你放心, 徐麗現在很好, 正由幾個女同事陪著,情緒尚且穩定。對她實施”她頓了下, 看了眼曹建德,放輕了些語氣, “對她實施性.侵犯的幾位嫌疑人已經被抓捕歸案,對于對徐麗展開的性.侵暴力等行為,他們一致否認,認為這是正常的色.情買賣。據涉案人員交代,他們按照市場價三倍的嫖資,購買了徐麗所謂包夜不限次的性服務。而嫖資都是由抵押賭債外加部分現金的方式,統一交給了”
“劉成林。”陳東實閉上雙眼,咽下寒氣,再睜開眼時,眼中滿是怒火,“是他,對不對?”
他抬起頭,直直看向曹建德和李倩,惡狠狠道:“是劉成林,對不對?!”
“你先冷靜。”曹建德將他摁回到椅子上,點了點頭,示意李倩拉上防窺簾。
“事發后是路人報警,我們接到通知,第一時間將犯人緝拿歸案,但主犯劉成林卻依舊在逃。據其他人交代,他有意潛逃回國,我們已經加派人手,在火車站、出境關口等安排了相關人員把守,只是目前還沒有任何進展。”
“他媽的,最好別落到我手上!”陳東實一拳打在墻上,捶胸頓足,“這挨千刀的畜生,什么時候才可以放過我們?!”
“我覺得你與其在這里大喊大叫,”李倩一語中的,“不如去看看她。其實大家一直忽略了一個事就是,徐麗在遭遇到侵犯之后,并沒有選擇報警,這起案件還是由事發地附近居民來報的。”
曹建德將手搭在陳東實肩上,語氣柔和,“去看看她吧,她現在一定很需要你。”
陳東實漸穩住激動的情緒,抹了把臉,擰開門把手走了出去。
窗明幾凈的座談室,徐麗蓬頭而坐。她雖已換了新衣,上了膏藥,但目光卻不似從前那般柔情百轉,冷津津的,像幽夜里爬行的蛇。
待門外腳步聲響起,她才收起眼底那鋒芒畢露的尖戾,強擠出一絲笑,正對上門口氣喘吁吁的男人。
“東哥”
徐麗裹緊大衣,如一只驚弓之鳥般,不受控制地紅了眼眶。
陳東實上前一把握住她的雙手,滿目幽憐:“都怪我都怪我沒有保護好你。”
徐麗扶住陳東實的肩頭,嗚呼哽咽,“這哪里又關你的事?你也是警察告訴了你才知道的要怪也只怪我自己太天真,單槍匹馬地去找劉成林,以為他真的改過自新,打算去見他最后一面,做個了結。”
陳東實好生安撫著女人,亦心有不忍,咬字艱難地問:“為什么劉成林找你要錢的事,一點兒都沒聽你提起過?還有他約你去見他,你就真的去見了?至少也該讓我陪著你,咱們一起去。有我陪著你,沒準他們就不敢欺負你了。”
徐麗打住淚,拿過紙巾擦了擦,“這是我的命,東哥,你不知道劉成林是個什么畜生,我把你牽扯進來,只怕你也會吃不少苦頭啊!”
話音剛落,李倩帶著幾名女警嘩啦啦地涌了進來。見兄妹二人正在傷感,也不好擾了氣氛,待兩人彼此情緒都穩定了些后,李倩驅開旁邊人,說:“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我們從你的體內,發現了六名男性不同的□□成分,□□撕裂傷和皮表的中度外傷鑒定報告,足以坐實那些人的強.奸罪名。”
徐麗渾身一顫,淚眼朦朧地別過頭去,不做聲了。
“你為什么不報警呢?都這么嚴重了?”李倩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女子,心里不斷提醒著自己進來之前曹建德吩咐她的那些話。
曹建德說,徐麗遠沒有她看上去的那樣簡單,越是溫柔美麗的女人,越是具備反殺的高度危險性。
當然,同為女性,她被侵害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李倩在這一點上,還是對徐麗充滿憐憫的。
徐麗緩緩開口,冷笑:“李警官,你應該還沒結婚吧?”
“什么意思?”
“尚沒有結婚,該更有禮義廉恥才對。你既然知道我遇到了這樣的事,為什么不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嗎?”
這么說好像也沒錯,李倩嘆了口氣,略微鞠躬,“抱歉,對于你的遭遇,我和同事都很痛心。”
“痛心又有什么用?”徐麗轉過頭來,看著李倩,“刀子不在你們身上,你們只管憐憫,只管痛心。你口口聲聲說報警,現在有人報了,可是你們抓到人了嗎?如今那劉成林身在何處?又要逃亡何處?你們知道嗎?”
李倩和陳東實雙雙抿嘴,屋內唯余女人斷斷續續的吸鼻聲。
“你們不知道,”徐麗嗤嘆,“可是我被強.奸這件事,倒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夠了麗。”陳東實伸手扶了扶她肩頭,“別說了。”
“所以現在李警官還想再聽細節嗎?”徐麗勾起一抹殘酷的笑意,“想聽什么,我都可以說給你聽。那些男人是怎么一件件扒開我的衣服的,又是怎么一個個爬到我身上來的,你想聽什么,我一字不漏地奉陪到底。”
李倩被堵得一句話也憋不出來,只管埋頭逃出了屋子。看著徐麗這般心灰意冷又拒人千里的模樣,陳東實第一次看見她身上所謂的“氣性”。
“陳東實呢?陳東實在哪里?!狗日的陳東實,給我滾出來!”
沒等眾人緩過氣,屋外傳來一陣女人的喧嚷。
是肖楠的聲音。
陳東實趕忙來開門探,見她就此頂著個大肚,手上還拎著一包東西,步履艱難地朝會面室走來。
“你怎么來了?”男人微有詫異。
肖楠將東西放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擠過一列桌椅,擰到兩人跟前。
“你跟我說你出去買醬油,結果買到警察局這兒了?”
肖楠白了旁邊人一眼,沒等陳東實解釋,又長槍短炮地說:“要不是我打電話問梁警官,我都不知道出了這么大一攤子事。你當自己是誰?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怎么這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要你上趕著為別人的事操心?你與其操心外面的女人,不如好好操心怎么把你女兒送進本地幼兒園!”
“你這話說得真是”陳東實看在她懷身大肚、即將臨盆的份上,努力壓制住怒火,不想與她爭吵。他苦口婆心地解釋:“我說了千百回,她不是什么外面的女人,她是我認的妹妹。妹妹出了事,難道我做哥哥還能置之不理嗎?”
“行了你別跟我在這兒裝大尾巴狼!”肖楠大手一仰,轉頭瞥向徐麗,“你呢,也是個真能忍的。都遇到這種事了,還憋著不肯報警。我聽人梁警官說,最后還是別人報的警,怎么,怕這種事別人知道了,臉上不光彩?”
肖楠言語雖火辣,可句句戳在褃節上。徐麗和陳東實在她面前就像兩個挨罵的孩子。
“我告訴你,沒什么好光彩不光彩的,該千刀萬剮的是那群畜生王八蛋!那群王八羔子要是逮到我手上,你看我不扒了他們的皮!”
肖楠氣拔山兮地痛罵了一通,罵著罵著不知道怎么的,把自己給罵笑了。她看著陳東實也在偷著抹嘴,反嘴氣洶洶道:“你笑個屁你笑,這里有你說話的地兒嗎?你一個大男人,也不知道害臊。”
陳東實忙打住笑意,站直身子,“是是是,您說的是。”
“來搭把手,”肖楠屈身去夠那包東西,陳東實替她拿了過來,見里頭裝著一盅老雞湯,還配了兩個家常小菜和白米飯。
“我想著,這著急忙慌的,你們肯定也沒吃東西。而且遇上這種事,多少是要補的,警察局的食堂能有什么好飯菜?于是舀了點湯帶過來,不過就帶了一個雞腿,另一個我可是要留給童童的。”
說著已經打開飯盒,幫徐麗盛好飯菜,端到她面前。
“楠姐”徐麗才止住的眼淚再度涌上心間,“謝謝謝你”
話沒說完她便起身,作勢就要給肖楠下跪。
“你這又是鬧哪出?!”肖楠徒然一驚,趕緊跟陳東實一起把人扶了起來,“我只是給你帶個飯,你就要給我跪下,怕不是要讓我下不來臺,回頭老陳又要說我冷血無情,不給你留面子呢。”
“我啥時候這樣說你了?”陳東實又氣又笑地扶住兩位,果然,肖楠還是那個肖楠,跟從前一樣,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得再兇,心卻是一樣溫軟良善,也難怪兩人能做三年假夫妻,幾乎從來沒有急過眼。
肖楠看著徐麗憔悴的面容,揪心沖沖道:“都是女人,遇到這攤子爛事,自然是糟心吧啦的。我看這幾天,你干脆搬到我們家住算了,也算有個陪伴。不過就是門對門,抱床被子的事,我想老陳應該也沒啥意見,童童她巴不得有這么漂亮的阿姨跟她多玩一會兒呢。”
徐麗捧著熱氣騰騰的雞湯,眼淚如斷線的玻璃珠子般,滴答滴答落入湯碗。她原以為,陳東實已給足她人世間的美好,卻不知,他的前妻也如此心善,溫馨體貼到挑不出錯。兩廂對比,更顯自己鱗傷遍體、丑態畢露,活像個地下陰溝里的老鼠,遇見光時,只想抱頭逃竄。
“快吃吧,多吃點。你要喜歡吃,等回去我再給你燜上一大鍋,全緊著你一個人吃,想吃多少吃多少。”肖楠理了理她微翹起的頭發,“吃飽了,好好養傷,有我們在,你不用怕他們再來找你。”
“你看,我就說你楠姐是個好人。”陳東實跟著豎起大拇指,“我當初可真算是沒看錯人。”
“滾遠點你。”肖楠笑罵著捅了他一胳膊肘,又道:“過幾天我就回哈爾濱了,馬上到預產期了,走之前,我想給你們做餐飯,回頭把大家都叫上,梁警官,曹隊,李警官,還有你,你也來吃,好不好?”
徐麗緊握住肖楠遞來的溫軟手掌,心也如海綿般,碰撞出出波浪狀柔婉的跌宕。陳東實滿是欣慰地看著眼前兩個女人,再看窗外,不知梁澤也站在廊上,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沖自己憨笑。
第047章 Chapter 47
冰雪消融時, 徐麗也在沉疴舊痛中醒來。
窗外枯干抽出幾枝早春新芽,這是她搬到陳東實家的第六天。在過去將近一周的時間里,她都被肖楠、陳東實等人細心呵護著。從未享受過如此優待的徐麗不知何以言謝, 索性在肖楠即將回國的前夕, 主動請纓下廚, 一個人燒完了一大桌子的菜。
香玉和陳東實幫她打下手, 肖楠好生坐在客廳里看電視。陽臺外有人趕趟放煙花,許是同為華人的老相識, 在異國的春夜, 點燃一束迎新的火焰。
“過小年咯——!”
陳東實咧嘴扒拉著蒜苗上的胎皮, 眼窩底一笑起來, 漾起滿當當的褶。他已許久不曾有過這樣人間小團圓的夜晚,在李威龍走后,他似乎在一點點撿起過去那個破碎的自己。
徐麗攪拌著熬到一半的南瓜湯, 長長的木勺刺破湯面, 她放在嘴邊, 哈了好幾口氣, 回過頭對香玉說, “還是甜。”
“甜好,甜些好。”陳東實接過話茬,將清理完的蒜苗放進池子里淘洗,“人這輩子, 總不好一直苦, 就是要吃些甜,才知道什么叫做苦中作樂。”
話剛說完, 門鈴“叮咚”一聲響起。陳東實趕忙放下手頭上的事,搓著圍裙沖客廳喊:“哎你別動, 讓我去!”
肖楠打住緩緩抬起的大肚,坐回到沙發上,目光一順,正好落到玄關處那雙一瘸一拐的腳上。
“東實,新年好!”
梁澤迎面塞來一大捧鮮花,還提著好幾袋芝麻糊和腦白金,陳東實被這干脆脆的祝福給驚到了,他沒想到梁澤會這么早來,明明在短信里說好的八點鐘開飯。
梁澤邊換著鞋邊說:“別怪我心急哈,我這不是迫不及待嗎?站在樓下我就聞到老大的味兒了,在煮啥好吃的?今晚你可不許藏著掖著。”
陳東實接過他手里的大包小包,樂呵呵地領人進了屋。看見肖楠也在,梁澤乖乖喊了句“嫂子好”,轉身看見童童抱著兔子一蹦一跳在旁邊玩兒,一手將備好的紅包遞了出去。
“哎呀你這是干嘛!”陳東實替她攔下。
“啥干嘛,過節給晚輩紅包,這不是應該的嗎?”
陳東實白他一眼,“你回回來,回回給她錢,她一個小孩子,要那么多錢干嘛?快拿回去,別養嬌了她的性子,只當你好壓榨呢。”
“瞧你這話說的,”一旁的肖楠打起趣,“人梁警官愿意給,你就替孩子收著唄。有啥好扭捏的,三十多歲男人了,婆婆媽媽的,一點也不干脆。”
要不是早習慣了肖楠這樣的性子,換做另外任何一個男人只怕都要炸毛。唯獨陳東實聽了笑嘻嘻的,只一味摸著腦袋傻樂。梁澤知道,陳東實這是“大智若愚”——今晚不單是慶祝小年夜,也是肖楠的踐行宴。很快她丈夫就要接她回哈爾濱了,今晚任她撒什么性子、逗什么樂,陳東實都不會細究。
“梁警官也來了”
眾人正熱烘烘地客套著,徐麗捧著一大盆湯從廚房走了出來。經過這些天的療養,她身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精神狀態也回溫不少。徐麗還是那樣的美,美得仿佛不屬于這個階層,不屬于這個破舊的出租屋。她的容顏常給人一種不合時宜的清艷,梁澤每每看見她的臉,總覺得這該是一張大明星的臉,像年輕時的朱琳。[1]
“你讓我來呀,讓我來”陳東實替她接過那一盆子晃晃蕩蕩的湯水,細聲呵護道:“你這干巴柴瘦的樣子,別回頭潑你一身,又燙傷你了呢。”
梁澤輕咳了兩聲,看向一旁神色微妙的肖楠,扶她一道坐到了沙發上。
“謝謝東哥。”徐麗挽了挽鬢邊滑落的碎發,在廚房忙了大半晌,顧不得領口糟了,頭發也亂了,可即便如此,依舊是美的,站在燈下都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陳東實將湯放回去,回頭看到徐麗直勾勾看著自己,心臟也跟著緊了一下。
“我看你對那徐麗,可真是越來越熱乎了呢。”臨張羅開飯前,梁澤同陳東實在陽臺上抽煙。小區煙花放個不停,五顏六色的光打在彼此眼睛里,兩人都看不清對方瞳孔底的情緒。
陳東實小聲地“呸”了一聲,叼著煙問:“你特么的,最近怎么老是跟肖楠一樣,吃些莫名其妙的醋?”
梁澤雙手抱胸,一副不大愿意理睬他的樣子,憤憤道:“我說了很多遍,那個徐麗,不是什么好人,可偏偏你們各個都愛她愛得死去活來的。馬德文是,你也是,我看那個劉成林也是,都成通緝犯了還不忘纏著她。你自己細想想,不覺得這樣的女人很可怕嗎?”
“你這是什么道理?”陳東實放下煙,輕輕推了他一把,“我告訴你啊,別欺負我沒啥文化,人徐麗剛剛經歷了那樣的事,她是受害者,聽你這口氣,好像就是她活該似的。梁澤我發現你是越來越不把自己當外人了,你以為你誰,天天來我跟前挑撥咱們的關系,真的好沒道理。”
梁澤怒其不爭,看陳東實似乎有些生氣,也跟著有些氣了。
他爭辯道:“我是警察,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只是礙于公務,我不好把徐麗過去的一些事都講給你聽。只能旁敲側擊地告訴你,盡量離她遠一點。我好心提醒你,你卻覺得我是在挑撥,好好好,你要去那女人的溫柔鄉里逞英雄,我不攔著,你要跟她做好兄妹,我也不管了,只是以后你吃了她的虧,可別來我面前哭,我告訴你,很快我就可以揪出她的狐貍尾巴!”
“你不會”陳東實斜了他一眼,思索幾秒,露出一抹壞笑,“真喜歡上我了吧?”
梁澤沖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我告訴你,我可是守身如玉許多年了”陳東實雙手捂胸,佯作嬌羞,“你可別真對我動什么心思,我都沒準備好呢。”
“你戲能不能別這么多?”梁澤掐了他一把,回過頭一想,后知后覺道,“不對啊,咱們不是在討論徐麗嗎?怎么又扯到別的事兒上去了?誰特么喜歡你啊?又黑又土的老男人一個,沒事可別挨著我。”
說著比陳東實更羞地轉過身去,點起綏芬河,猛吸了一口。
不得不說,梁澤吸煙的樣子極好看。他人瘦,個子高,又白,哪怕不穿警服,身形依舊把衣服襯出很貴的感覺。
他今天就一身沖鋒衣,上頭的雪粒子還沒清,頭發也被雪水滋得濕潤潤的,有幾根塌在鬢角上,但并不影響整體的清絕與雅致。就連地上的影子,都像畢加索的抽象畫般,扭曲成曖昧的波浪,搖曳在地,映著煙霧裊裊,寒風習習,將人裹進一場冰雪琉璃的夢里。
陳東實承認,在某一個瞬間,他看呆了眼。那種呆和看到徐麗時不同,他對徐麗的美,是蜻蜓點水的禮貌嗟嘆,像游客走過甘登寺,見到神女飛天的壁畫,一閃而過的驚艷一樣,不帶任何情.欲與占有。
可他對梁澤,或者說對李威龍,卻是包藏私心的侵略爭奪。每次看到他不經意間展露風姿的樣子,陳東實都會充滿邪惡地想,真想把他囚禁起來藏在地下室里,全世界只有自己一個人可以欣賞。
一支煙很快抽完了,梁澤轉過身,看見某人一副小兒癡呆的模樣,笑出了聲。陳東實還沒從那片目眩神暈中回神,他便同自己擦肩掠過,鉆回了客廳。
“哎呀呀,我沒來晚吧?”曹建德那熟悉的大嗓門一冒頭,屋里就炸開了花。
陳東實跟著進了屋,見到老曹和李倩也來了,哪里還顧得上梁澤,吆喝著就要去洗水果。
“我看老陳你這地兒很不錯呀,”曹建德這里看看,那里摸摸,紅光滿面道,“就是屋子小了點,不過你平時就你和你女兒兩個人住,就也還好。”
陳東實端著洗好的葡萄蘋果一一分發過去,路過梁澤那兒時,多給他塞了個蘋果,扭過頭說:“你可別笑話我。我這房子,哪兒能入您老的眼,只怕你別嫌我這寒酸,你肯來吃我這頓飯我就感激不盡了。”
眾人笑作一團。
李倩撫摸著肖楠的肚子,巧笑:“楠姐,您這肚子幾個月啦?看起來好大哦。”
肖楠一臉慈愛地看著眼前小姑娘,咿咿呀呀道:“快九個月啦,馬上到預產期了,這不馬上就回哈爾濱了嗎?我老公來接我。”
“楠姐到底是好福氣,不僅現任老公疼你,前夫也疼你,你看你在外蒙這段日子,好像比剛來時更胖了。”李倩笑嘻嘻地跟抱起童童,三人黏糊在一起,倒像是挑不出錯的好姐妹。
“瞧你這話說的,沒水平。”梁澤跟著打趣,“你怎么可以說你楠姐胖了,你該說,比剛來時更富態了才對。”
大家哈哈哈一片,曹建德笑得瞇起了眼,“你呀,平時在單位看你沒這么話,如今到了陳東實家里,倒是活潑起來了。”
屋內笑聲更濃。
“開飯啦開飯啦,麗姐讓我喊大家吃飯了。”香玉端著最后一道涼拌西紅柿上桌,白嫩嫩的小臉,像朵盛開的百合花。
“你看這小姑娘,多機靈。”肖楠忍不住夸贊,“人漂亮,干活也爽利,性格還懂事。童童以后要像她一樣,我怕是睡覺都要笑出聲。”
眾人扶孕婦小心入座,如今她分娩在即,自然是這群人里最受寵的大熊貓。陳東實和曹建德各自坐在左右,梁澤坐曹隊身旁,李倩和童童、香玉窩成一團。
“哎你要上哪兒去?”
眼尖的陳東實發現徐麗沒有入座,趕著上廚房里,像是還有什么事要忙。
徐麗扶鬢一笑,“我在廚房吃就行,今兒難得高興,我在,怕掃了大家的興”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陳東實拉住她,不讓她走,“你掃什么興,你忙活了一晚上,做了這一大桌子菜,合著連上桌都不配,你把自己當什么了?女傭啊?”
眾人齊刷刷看向徐麗。
只聽肖楠道:“妹子,別見生,都是自己人,哪有什么掃興不掃興的。再說了,你今晚干了我的活兒,我還沒好好謝你呢,你快快坐我身邊來,咱們好好一起吃頓飯。”
“是啊是啊。”曹建德跟李倩連聲附和,“何苦要這么說自己呢,該死的是劉成林,你可別覺得是自個兒的問題。”
梁澤清了清嗓子,淡淡道:“沒錯,總不好我們在這兒坐著吃飯,留你一個人在廚房刨殘羹剩菜,回頭說我們苛待你”
“梁澤!”
陳東實瞪了他一眼,梁澤忙將頭低了下去,默默吮起了飲料。
“謝謝大家”徐麗不知為何又淌了淚,她吸了吸鼻,當著一屋子人的面,深深鞠了一躬,顫聲道:“謝謝大家,還不曾嫌棄我”
“什么嫌不嫌棄的,趕緊坐下吃飯吧。”
陳東實拉人入座,旁邊的某人看著不大爽朗,小臉拉了拉,卻還是撐住笑,把凳子往邊上挪了挪。
“今天難得人這么齊,怎么說——”曹建德舉杯站起,環顧一周,意氣風發,“趁著大家伙都高興,來,我打個頭,先邀大家干一杯!”
一伙子男男女女齊刷刷起身,男的舉酒,女的舉橙汁,香玉和童童舉著牛奶,和和樂樂的一大家子,倒真像是一本族譜上的血親。
角落里的徐麗應著吆喝,擦了擦唇邊的果粒,笑吟吟道:“正好今個兒大家伙都在,我今天也有件事想要宣布。”
原本鬧哄哄的堂屋一下子安靜下來,陳東實仰著臉,看徐麗的眼眸驟而一轉,由那種淡淡沮喪轉為一種難以言喻的機敏。
她撫著傷痕還沒完全褪卻的小臂,笑意似一層一戳即破的蟬翼,說:“我和馬德文要結婚了。”
踢踏飛揚的碗筷登時像被按了暫停鍵一般,整桌人的臉色都怔在了徐麗的目光下。唯有梁澤不慌不忙地往嘴里塞著海帶絲,臨了不忘用濕紙巾細細擦一遍嘴——對于徐麗,他從來就不覺得這個女人有何簡單。
陳東實不出所料地驚訝,“今天是小年夜,可不是愚人節,不興拿我們開這樣的玩笑,你可別逗我們樂兒。”
誰想徐麗一臉正經,“東哥,我沒開玩笑。”
“可是”陳東實還想說什么,被梁澤攔下,他舉筷戲謔,“陳東實,你慌個雞毛勁,人家不嫁馬德文,難道嫁你啊?”
陳東實嗆笑一聲,心虛地看了眼肖楠,說:“瞧你這話說的,我只是有些意外,從前讓她找個人嫁了,說不嫁不嫁,突然而然地,就說要嫁馬德文”
他放下筷子,認真看向徐麗:“麗,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那馬德文逼你了?如果是這樣,我現在就去找他。”
話沒說完便要起身去找外套,還沒到跨年夜,馬德文應該在金蝶陪人應酬,今天金蝶有大酒會,他不得不出席。
“哎東哥”徐麗忙將人拉住,“他沒有逼我,是我是我自愿的。”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
徐麗看了在場人一圈,癡癡坐下,埋頭扒拉著碗里的排骨,“命不由我,但這件事卻是我自己求的。就像東哥你以前勸我那樣,一個女人,總該是要有個歸宿。”
“我的確是這樣勸過你,”陳東實意猶不甘,“可至少不該是馬德文你自己說的,那馬德文不是個——”
“好了,”一貫沉默的肖楠突然發話,她撫著大肚,神色淡然自若,“她也不是三歲小孩,婚姻嫁娶的,肯定不是一時意氣。不管怎么說,既然決定了,作為她的朋友,我們又何必多嘴呢?”
她扭頭沖女孩吩咐:“童童,回房間把媽媽皮包拿來好不好?”
女孩一溜煙地將東西帶到肖楠手上,只見肖楠從皮包夾層里抽出一沓現金,點了點,然后交予到徐麗手中。
“來,”肖楠拉起她的手,話里話外熱烘烘的,“我過兩天就回去了,鐵定喝不了你的喜酒。這禮金,你先拿著,權當是你楠姐我的一點心意。”
“肖楠姐”徐麗熱淚盈眶。
“好了好了,”肖楠替她擦去眼淚,“都過年了,還哭哭啼啼的,來年該不吉利了。”
眾人氣氛稍緩。
飯局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但陳東實卻沒了半分慶祝的心思。同樣心思百轉的還有曹建德師徒二人,梁澤自是不必說的。這一大桌子人里,恐怕除了肖楠和那兩個丫頭,沒人是真心看好徐麗和馬德文的。陳東實一樣心里揣著疑影兒,這不還沒到散局,趁徐麗在廚房洗碗,他便兀自溜了進去,鎖了門,打算找她問個究竟。
“你真想好了?”陳東實伸手摁住水龍頭,突然的動作嚇得女人一怵。
徐麗很快調整好表情,浮起一臉柔笑,“想好了,東哥,這事兒您就別勸我了。”
“怎么一下子就想通了?”陳東實虎住臉,壓低聲音湊近幾分,“剛外頭人多,我知道你不好說。現下就你我,你給我透個實情,是不是那個馬德文給你壓力了?還是那個劉成林私底下又找你,欺負你了?!你這才急著要找靠山,依附那姓馬的?”
“沒有。”徐麗連連搖頭,背過身去,語氣卑微,“東哥,我知道你關心我,怪我上次沒把劉成林找我的事告訴你。可這次,真的不關他們的事,是我自己愿意的,就是想嫁人了,我老了,東哥,人總該是要有歸宿的,也總該是要學會認命的。”
“學會認命?”陳東實冷笑,“徐麗,這可不像是我認識的你。”
女人抿嘴不語。
“從我第一次在掃.黃見著你,你在人堆里,抓著男人的手要嫖資的時候,還有你在病房里,開口求我多多關照你的時候,或者是你出了局子,一個人撐起那個小發廊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徐麗,即便前有馬德文猛烈攻勢,后有劉成林窮追不舍,時不時還有些個男人上來揩油、占便宜,可你從來就沒有認命的時候。現在你卻認命了?選了一條你從前最不屑、但最保險的路,我最后問你一遍,嫁給馬德文,是你真心想要的嗎?”
徐麗雙手撐在灶臺上,雙肩偶有起伏。陳東實聽到幾聲細微的抽泣聲。但很快,那聲音便沒了,轉為徐麗那一貫柔婉不失堅定的回應——“是,是我真心想要的。”
“那行吧。”陳東實嘆出一口氣,幽幽然道:“人人都說我愛管閑事,自己都過得一塌糊涂,卻總是操心別人。我只是怕劉成林對你做的事,再次上演。麗,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訴我,千萬別瞞著我,一個人扛,好不好?”
“你放心,東哥。”徐麗轉過身來,露出憔悴笑態,映著渺渺燈火,風情猶在。
我想我還是喜歡你的。
她靜悄悄地說。
在心里。在腦海里。在無人問津與在意的靈魂意識里。
這句不痛不癢的告白就像自己不痛不癢的人生,痛癢只在于自己,除了自己,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份爆裂的觸感。
她遙遙回憶起那個午后,陳東實羞赧地掏出一枚紅色的首飾盒。男人如獻寶般將盒子里的金手鏈戴在自己手上,這一生里,徐麗從不缺男人投誠討好。但卻缺這樣一個男人,這樣一種樸素笨拙的好。可這一切就像盜賊逼近手電光,老鼠穿過路燈巷,越是明亮熾烈的地帶,越是襯出自己卑劣粗淺。
他愈好,愈顯得自己與他相距甚遠,他愈好,愈顯得自己百孔千瘡。徐麗拽緊腕間那條金手鏈,任金屬的冷冽滑過掌心,浸潤到心肺,凝成一把小巧的鋼刀。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人已非己。今天的徐麗,早就同過去判若兩人。
她已下定決心,要用昔日恥辱化作利刃,一刀一刀,一刀一刀刻在劉成林身上,她要讓他碎尸萬段,讓他痛不欲生。讓他即便淪入地獄,也永生永世不得安寧。
澄凈的窗上映出女人驚悚的笑臉,屋外煙花又炸了,這便又是,一年的好春光。
屋外,門庭,送客樓道間。
肖楠在香玉和童童的攙扶下,送酒足飯飽的曹建德等人下樓。看曹建德和李倩走在前頭,她像是有意在等待什么,直到梁澤從身后的洗手間出來。
“不吃醋?”梁澤甩甩手上的水,抬腳下樓前,微笑著問。
肖楠招呼著孩子們回屋去玩,語氣平靜:“怎么,梁警官吃醋?”
“我吃哪門子醋。”
“我知道你是李威龍。”肖楠勾起一笑,一下一下,輕輕撫著孕肚,“就算這里所有人都看不出來,可我可以,你可以理解成一個女人毫無根據的直覺,來自過去的情敵的直覺。”
梁澤站在低她兩級臺階的地方,微微仰頭看著她那張因為懷孕,輕微腫脹的臉,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
肖楠身材豐滿,從前就是煉鋼廠女工里最惹火的那一類女人。做梁澤之前,李威龍常把她當姐,他從來不覺得這個女人是自己的“情敵”,他也并不覺得,多個人喜歡陳東實,對自己來說是種威脅。
可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在肖楠看來,無論是李威龍,還是梁澤,都是她與陳東實三年婚姻里最刺眼又如鯁在喉的存在。過去的她很在意,可這份在意,到了今天,到了她即將折返哈爾濱的前夜,也隨北國的滔天風雪一道,隱入塵埃。
肖楠直勾勾地看著他,說:“我可以感覺到,在徐麗宣布婚訊時,梁警官故作鎮定下的慌亂。在審訊室外,偷看陳東實時眼里冒著的光。還有你每次瞟向陳東實時,那不加掩飾的偏愛。或許這里所有人,包括陳東實自己,都堅定不移地認為你不是他,可你的眼神騙不了我。”
愛一個人,是藏不住的。
梁澤喉結一滾,撇開女人直戳人心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
“拋開公務層面,你敢承認,你對徐麗的敵意里,沒有一絲搶占陳東實而包藏的私心嗎?”肖楠走下一級臺階,站在離他更近一點的位置上,細語低聲:“你之所以不擔心我搶走他,是因為你清楚,我已經不愛他了。但你有新的擔心,怕有新的人愛上他,就是徐麗,我說得對不對?”
“都說女人容易孕中多思,”梁澤冷冷開口,目光悠遠而縹緲,“我看你是想太多了。”
“你不用故意撇開話題。”肖楠扯下嘴角,扶著旁邊的墻,用一種旁人幾乎聽不到的音量喃喃自語道,“有你在他身邊,總比他一個人無依無靠地好”
梁澤回望著女人單薄的背影,抬手擦去額間不經意淌下的一滴冷汗,不肖半刻,徐麗從屋里拎包走了出來。
“那我先走了,東哥,店里還有事。”她朝屋內人揮手,出門見到肖楠,笑著點了點頭。
肖楠沖她笑笑,附和著說慢走,兩人就此在樓梯口別過。
而梁澤,站定在樓下路燈前,雙眼直直對著逐步走近的徐麗,仿佛一樽精準的紅外攝像探頭。
“這里沒有別人了,你不用再裝了。”梁澤沖身前女人喊。
徐麗止住腳,翩翩回過身,“梁警官,你為什么總是對我充滿敵意?”
“你這套還是留給其他人吧。”梁澤抬腿上前去,不加掩飾地鄙夷:“陳東實覺得你是個好人,可我卻不這么認為。徐麗,別忘了當年那件事,你的卷宗,到現在還在檔案科的資料室里。”
“梁警官,凡事要講證據。”徐麗抽出一抹笑,風將她的滿頭波浪大卷悉數吹開,更襯得那張面龐亦正亦邪。
梁澤惡狠狠盯住眼前人,毫不畏懼地對上她的雙眼,字字鏗鏘:“遲早有一天,我會揪出你的狐貍尾巴!”
第048章 Chapter 48
偌大的資料室, 密密麻麻陳放著四五十列書架。每層架子上,摞滿了清一色的文件夾。每個文件夾的封脊上都貼著對應的標簽,梁澤一一拂過去, 指尖最終在一封名為“622案”的卷宗上停下。
“哈爾濱622特大縱火案”, 男人摩挲著封皮上的大字, 勾起一笑, 正準備拿上檔案回座位上細讀,不想轉身正好撞見曹建德一臉陰沉地盯著自己。
“好端端的, 你查它做什么?”曹建德瞄了眼上頭的標簽, 面無表情, “徐麗和馬德文要結婚的事, 你也知道了,就沒有什么新想法?”
“納來哈的大宗交易就在下星期,”梁澤甚是職業病地看了四周一圈, 確認整個檔案室里沒有旁人后, 方大膽道:“先前馬德文已經給了我這次參與交易的運毒人員的名單, 出于保險起見, 這次不宜出動太多警力, 到時我帶兩個信得過的便衣就可以了。”
“那這個呢?”曹建德拿過他手里的資料,掂了掂,“你的目標是馬德文,怎么最近, 對徐麗的事兒這么上心了?”
“622這事兒不止跟馬德文有關, 跟徐麗也有脫不開的關系。”
“可這事兒當年不是已經查過了嗎?”曹建德不由蹙眉,“當時查來查去也只能查出馬德文和徐麗早有婚外情在先, 但這并不能斷定,他們就是縱火案的兇手。”
“那可是六七十條人命!”梁澤驟而激動, 摁住膝蓋的右手,止不住地發顫,“還有我一條腿”
“你別用形式壓我。”曹建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話里更多地透露著不信任,“李威龍,你查622到底是為了那六十多條人命,還是你自己的私心?”
李威龍忽而沉默住了。
“我最近留意你很久了,”曹建德一針見血,“你總是對徐麗頗為關心,就連小年夜在陳東實家,五句話里三句話都在挑她的刺。你到底是為著辦案還是故意找她的錯處?就因為她跟陳東實走得近,陳東實熱乎她,你就這般按捺不住?總想著要去破壞人家?”
“我沒有,”李威龍搖頭,“為什么你們一個個都覺得我是在找她的茬,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那個徐麗絕非善類,有她待在陳東實身邊,有朝一日一定會拖陳東實下水!”
“所以這就是你查622的理由?”曹建德“啪”一聲將文件砸在桌子上,“想著靠翻舊賬,找出些蛛絲馬跡,好定她的罪?好讓陳東實認清這個女人的真面目?!”
李威龍又不說話了。
曹建德嗤笑一聲,極盡鄙屑,“你如今第一天當警察嗎?我說過多少次,不要把個人喜惡帶到工作中。你不喜歡徐麗,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你再不喜歡,也要適當收斂。要我看,你這樣才真的會害了陳東實。”
“師父”李威龍雙眼含光,伸脖抗爭,“為什么連你也幫她說話?我是你徒弟啊。是你出生入死帶出來的威龍啊,為什么到現在你寧愿相信一個外人,也不肯信我?她到底給你們灌了什么迷魂湯?!”
“她沒有給我灌什么迷魂湯,倒是你,為了陳東實快要瘋魔了!”曹建德用力拍在桌子上,欺身探向他,“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還像是能專心辦案的樣子嗎?既然如此,我看你干脆也別跟著馬德文了,搞不好整個經偵辦的人都要因為你遭殃!”
“反正我說什么你也不會信,”李威龍別過身去,呼吸沉重,撲哧撲哧壓著一肚子的火,“你跟他們一樣,總有一天我會證明自己是對的。”
曹建德走過去,單手搭上他肩,冥想幾秒,復又開口,“不然這段時間你先休息休息吧。”
“師父!”
李威龍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幾乎是一瞬間地,又被曹建德用蠻力壓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曹建德一臉認真地看著眼前人,“納來哈我讓李倩去跟,你這段時間暫時先把工作放放,等你什么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復職。”
“我”男人還想爭取,毫無意外地被曹建德一口回絕,“夠了,你再多說一句,以后就別認我這個師父!”
李威龍緊攢住咯吱作響的拳頭,擰過身去,不說話了。屋外一束月光照進來,打在男人慍怒的面龐上,照見他微微浮粉的溝壑里,那些如飛蚊般緊密的燒痕。
“趁這幾天,逛逛街、補補覺,放松放松。”曹建德拍拍他的肩,“工作上的事,就先別摻和了。”
梁澤還想說什么,到嘴邊只剩下無力。他這師父的性格他明白,向來說一不二的鐵包公。只是這種時候停自己的職,顯然是要架空自己,難道就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再繼續執著于徐麗嗎?還是說,還有一絲別的原因?
梁澤定定看向面前這個魁梧的中年男子,曹建德生得雄壯,卻蓋不住歲月洪流的沖刷。多年伏案工作與風雨穿梭,他的鬢邊攀出不少白發。他老了,終究不是從前那個陪完自己跑完兩個五公里拉練,還能通宵審訊的辦案永動機。同時他的憔悴,也因為他的親屬家眷,多出幾分勞累和牽掛。
曹建德的老婆早前被毒販殺害,雙胞胎兒子,一個命喪火場,一個燒成爛人。為了照顧方便,他把曹小武安置在外蒙的國立醫院住院部,每天用高昂醫藥費吊著,終生癱瘓在床,仿佛一株靜待死去的植物。
這些事他都知道,只是不敢細想。緝毒隊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痛,生活的主角遠不止李威龍和陳東實,每個人的境遇,都堪比一部悲情小說。
一想到這些,骨子里那個不安分的“李威龍”魂魄,便重新歸位到了驕矜自持的“梁澤”身體里。
“陳東實,陪我去個地方吧。”
臨夜里,梁澤在床頭,罕見地撥通了某人的電話。他記得在第一次納來哈遭襲后,他去陳東實樓下找他,曾提出過,要帶他去一個地方。后來這事兒不了了之,今天突然告閑,他在宿舍躺了一天,百般不適。半夜里想起這個約定,人總是習慣性在神傷時念舊。
“好。”對面幾乎不帶任何猶豫地,一口應下。若干秒后,問,“怎么這么晚還沒睡?”
“我最近閑,沒用上的年假攢一起了。”
“那不正好,過兩天跟我去參加徐麗婚禮。”
“”
“咋的了?”
“沒什么。”梁澤清了清嗓,沉默幾秒,道,“陳東實,你聽說過緝毒烈士園嗎?”
梁澤要帶陳東實去的地方就是烈士園,只是礙于公務,他不能講得太直白。
在緝毒警的行當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每一位因為緝毒而犧牲的警察,死后都不會公開他的身份信息,因為怕毒販報復家人。這也就能解釋為何李威龍當初“去世”時,單位并沒有允許親屬立馬認領,而是在停尸房晾了十幾日,才著急忙慌地辦了喪儀,連陳東實都沒能趕上趟兒,錯過了和他的最后一面。
所以當陳東實站在無數位“李威龍”扎堆的烈士園里時,他很難去形容,自己到底是何心情。
這里的墓碑很奇怪,和半山陵園給李威龍修筑的那一塊不一樣。半山的那一塊,是陳東實自己立的,底下甚至埋著的不是李威龍的骨灰,只是他一些過去的舊物,只是陳東實個人的緬懷。按照規定,緝毒英雄不能過度曝光,就像烈士園里這成百上千塊墓碑一樣,不著一字,跌蕩一生,到最后只得一塊無字豐碑。
“你知道嗎?人這一生為之肝腦涂地的事業,很可能,到死后都不留一絲痕跡。”
梁澤盈盈上前,隨機在一塊無字碑前停下,伸手掃去上頭雜亂的藤蔓與枯枝。
春來烈士園百花殺盡,芳菲錯落。園丁在四處種上成排的梨花,梨通“離”,正合這園子生死離別的寓意。
“每次當我感到迷茫時,都會來這里,也不干啥,就靜靜地待一下午。”他替身后人撥開雜草叢,抬腿向前,指著那些無字碑說,“雖然你看這上面什么都沒有,你甚至都分不清這些碑都立給了哪些人,可是我卻能看見這上頭涂滿了血,紅彤彤一片,像是夕陽,也像朝陽的顏色。”
陳東實點了點頭,望向遠處。一眼看不到頭的碑群,安札在這片園地里。這里應該鮮少有人踏足,進門時,鐵門上的銹跡古老得就像上世紀的產物。
“我閉著眼睛都能背出每一塊墓碑背后所代表的人。”
梁澤苦笑一聲,搖搖頭,走到旁邊一塊墓碑前,指著它說:“他是被車活活拖死的,毒販用麻繩把他吊在保險杠上,拖著他開了百十公里。被發現時內臟多處破裂,膝蓋骨都磨沒了,救護車沒到就斷氣了。”
話里不帶一絲溫度,和風摻在一起,冷得直鉆人心。
陳東實心中一懾。
“他是被砍死的,”梁澤繼續向前走,依次指過去,“下半身被剁成了肉醬,禿鷲來吃的時候,都找不到地方下嘴。”
梁澤苦嘆一聲,再向前,“他是被丟進化工池里淹死的,被找到的時候,就剩一張爛皮和半顆眼珠。他才結婚不到半年,老婆剛懷上,人就這么走了,半點音訊沒留。”
“還有他,他、他,以及他”男人一一指過去,一一看過去,眼底泛起微微的光。
陳東實跟隨他的目光一道看過去,緊揪著心,心口沒有來由地抽搐。
“還有他。”梁澤站定在一塊墓碑下,回身一笑,“他是被捅死的。被澆汽油,被沉湖,四刀,二十八處傷,還有他的三十四位同僚和戰友”
陳東實摁住胸口,扶住一旁的石頭,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死亡的壓抑從未離他如此之近。
“就在西伯利亞,外興安嶺,”梁澤笑意不減,似是自嘲,透著一股恐怖的溫情,“他是被折磨到最后的一個。喪心病狂的毒販為了逼供,絕食、斷水、鞭打,水刑,逼他生吞死老鼠肉,往他的白米飯里拌蛆蟲”
陳東實難以置信地捂住了嘴,身子跟著微微顛簸,仿佛一棟搖搖欲墜的危樓。
“他死之前都沒忘記是誰把他害成了這樣,”梁澤逐漸帶出一點哭腔,一把抓住陳東實的衣領,“他沒有一點點要松口的意思,陳東實!他沒有一點要松口的意思,可那些人從來沒有打算放過他!”
“他是誰?”陳東實別過頭去,不敢去想,一個可怖的名字縈繞在心頭,“你想說什么?你帶我來這里,到底想說什么?”
“可是誰讓他有牽掛,有牽掛就會有弱點,”梁澤又將人放開,看著驚魂不定的陳東實,一把扶住他顫栗的身軀,“誰讓毒販最后發現,他身上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那個人,擊潰了他最后一點強硬。倔強如他,被戳中弱點時,也不得不低頭。”
陳東實滿是無助地緊抓住梁澤的手,“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
一陣風吹過,串起一身深入骨髓的寒戰。再看眼前的梁澤,一身黑色風衣緊束,如同一縷吹散天地間的炊煙。
“照片上的人就是你。”梁澤看著他的眼睛,目光悲情而肅穆,“那個死去的小警察,叫李威龍。”
第049章 Chapter 49
日歷逐頁翻過, 日子很快來到肖楠臨別時。
她的二婚丈夫方文宏是個實心腸,陳東實見著人時,正在幫肖楠上后備箱收拾行李。
入春后的烏蘭巴托依舊烏蒙蒙一片, 打馬路牙子對面鉆進一輛黑色小轎車。破敗的回遷房小區突然進來一輛油光錚亮的豪華小四輪, 這是眾人難以奢想的情景。因此還沒等車停下, 七鄰八舍便將頭從窗戶里抻出來, 多希望那車子能開得慢一點兒,最好慢到能讓大家看清楚, 駕駛座上的人究竟何方神圣。
車子緩緩停在陳東實租住的居民樓樓前, 車頭大燈一亮, 強光劇烈得讓人睜不開眼。陳東實正疑惑著是誰大白天的打雙閃, 只見旁邊的肖楠一聲嬌喚,“老公~”——接著從車上下來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
陳東實是第一次見方文宏,從前他只在肖楠的嘴里聽過這個男人的描述。如今新歡舊愛, 四眼相對, 陳東實不知怎的竟覺得有些尷尬。看對面腋下夾著公文包, 一身進口西裝, 就連車鎖都是智能遙控款, 輕輕一點,車就鎖上了。
相比之下,陳東實停在路邊的那輛老掉牙的二手黃皮出租車,便顯得格外寒酸。
“文宏, 這我前夫, 跟你提過的,陳東實。”
肖楠挽著男人胳膊, 熱情介紹著。
“老陳,這我老公方文宏。你不天天念叨人家怎么還不來嗎?怎么人來了, 你倒成啞巴啦?”
陳東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頭,轉過身去,忙將才取下不久的毛線帽戴上,遮住自己沒來得及整理的雞窩頭。
“你就是陳東實啊。”方文宏摘下皮手套,同男人握了握手,感激道,“感謝你這段日子對我老婆的照顧。兄弟,一點心意,別客氣。”
話沒說完,陳東實見對方塞來一個鼓鼓的大紅包。陳東實知道方文宏經濟條件好,在東北捯飭了五六家服裝廠,是名副其實的大老板。卻也不知為何,沒臉收下他的錢,底氣全靠男人與生俱來的尊嚴支撐著,就好像接過這個錢,就徹底在方文宏面前承認自己不如他似的。
陳東實擺手推諉,“不能要,照顧肖楠是應該的,你這搞得像我有所企圖似的。”
豈知肖楠從旁搭腔,“給你就拿著唄!天生的木頭腦袋,你不花就不知道留給童童花?”
“就是就是,”方文宏將錢捅進男人口袋里,“這些錢拿給童童買糖吃也好,你日后要是有啥困難,只管跟我說就行。咱們也算是半個老鄉,可千萬別跟我見外。”
話音剛落,他像是想起什么,問,“咦,童童呢?怎么來了這么一會,不見她呢?”
“她上學去了。”陳東實將手放進口袋,捏著那厚厚一沓鈔票,心中如針扎一般。
“幼兒園的事搞定了?”
“搞定了。”肖楠跟著笑,“多虧了陳東實他老妹兒,認識個姓馬的大老板,三言兩語就把孩子入學的事情給辦了,這不,今天第一天上學,上午剛送她去完幼兒園。”
“那好啊,孩子有書讀了,你也好跟我回哈爾濱安安心心待產了。”
夫妻二人鴛鴦交頸,貼身呢喃,身處大街口,姿態依舊分外親昵。陳東實杵旁邊看著,又羞又臊,沒等人吱聲便上樓自個兒搬行李去了。
搬到一半,徐麗電話打了進來。
“東哥,今天下午的婚禮,你可千萬別遲到啊。”
陳東實一手扶著蛇皮袋和不銹鋼盆,一手捂著電話,“不會忘不會忘,這么大的日子,我怎么會忘了呢?等送走你楠姐我就去。”
“那好啊,金蝶今天老多人,你到了直接報我名字就是。”
電話那頭一陣歡呼嘈雜,陳東實還想再叮囑些什么,結果信號噼里啪啦的,突然掛了。
“陳東實,東西到底搬完沒啊——?”樓下肖楠在叫。
“快了快了等我會……”陳東實將東西扛上肩,一步一步往下挪,快到轉角口時,聽到樓下夫妻談話。
方文宏說:“你眼光也真是夠差的,找的這個前夫也太窮酸氣了,這住得跟低保戶似的,剛握手的時候,身上一股餿味兒。”
接著是肖楠的聲音,“知道你講究,你就忍忍嘛,反正馬上就要走了,何苦要這樣說人家。”
兩人發出一陣不明所以的笑聲。
陳東實站在樓道口,心頭暈開一片寒涼。他難以置信地抓起自己袖口,放在唇邊聞了聞。直到確認那上頭并沒有什么異味之后,方才吭哧吭哧地邁下樓去。
“陳東實,”上車前,肖楠將他拉到一邊,就像當初她帶著童童回哈爾濱前一天那樣,睜大雙眼看著眼前男子,渴望尋求到一些答案。
“我問你,且只問你最后一遍,如果你現在有錢,會不會給我買一條和那個女人手上一樣的金手鏈?”
陳東實不懷好意地笑了,心里冷淡地想:都這種時候了,還在同自己追憶前塵往事。
“那個女人”——原來這些天對徐麗的柔情善意都是裝的,歸根結底,她在肖楠心里,不過就是“那個女人”。
但陳東實還是誠實地答,“會的。”
一條手鏈而已,只要他買得起,十條百條他都行。
肖楠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撲哧一聲捂住嘴,像是春天的靈魂從軀體里蘇醒過來般,一頓雀躍地撲棱進車里。
她搖下車窗,露出那扇被凍得跟紅蘋果似的圓臉,滿面春風地說:“回頭別忘了讓童童給我打電話!告訴她,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看她的!”
陳東實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想了想,最后還是將那句“你老公是不是不大喜歡我”咽回到了肚子里。
車子揚長而去,咆哮的引擎聲貫徹云霄。陳東實站在尾氣里,攤開掌心,露出那枚沒來得及送出的首飾盒。
他沒有告訴肖楠,那里頭裝著和徐麗一樣的金手鏈。他本來是要送的,可直到肖楠問自己那個問題,他突然意識到,如果真送了,或許肖楠真的會改變主意,決計不走了。
這顯然不是生養的好地方,自己也絕非為人夫的最佳人選。貧民窟,低保戶,窮酸,有味兒方文宏的字句就像灌了風的冰錐,直直往心窩肺管子里戳。陳東實回屋坐了好久,才將情緒穩定下來。
徐麗的婚禮定在午后兩點半。陳東實趕到時,梁澤沒好臉色地在金蝶大門口等了他一個多小時。
“別告訴我今天路上堵車,”梁澤放下看表的手,略慍怒道:“現在還沒到晚高峰,你不給我個像樣的理由,我可不放過你。”
陳東實黑著臉道:“一天天的就你屁話多。等等我怎么了?不愛等就回去,沒人求著你等。”
梁澤品出某人話里的火.藥味,態度立刻軟了。他跟上前去,試探著問:“你這是怎么了?送了趟老婆送出火了?咋了,舍不得你前妻,就拿我撒氣?”
陳東實白了他一眼,沒說話,直到進了金蝶大廳才嘟囔:“煩死了,讓人給比下去了。”
“啥意思?”梁澤一臉傻白甜。
“算了,告訴你你也不懂,只管喝你的喜酒吧!”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收禮臺,陳東實隨了一千,梁澤隨八百。此時宴會廳里人潮熙攘,馬德文社交廣泛,三教九流皆齊聚一堂。陳東實進門時留意了下,門口的易拉寶上還印著他和徐麗新拍的婚紗照。前有方文宏冷槍暗箭,后又有徐麗新婚燕爾,夾在中間的陳東實左右不是個滋味,一點兒吃飯玩樂的心情都沒有。
中途婚禮致辭,陳東實依著老大哥的身份,須護送新娘上臺。司儀陳辭時,兩人站在大堂門后。今天的徐麗美得不可方物,妥帖的婚紗裙擺上綴滿蕾絲與珍珠,就連頭紗都紋著圖案精巧的波西米亞紋。陳東實承認自己有那么一秒,看得晃了心神,但只是那么短暫一秒,落在某人眼里,便是千千萬萬分鐘的熱戀。
梁澤在幕后鐵青了臉,兀自放下手里的香檳杯,掀簾走了出去。
“下面就讓我們邀請今天的主角——我們美麗的新娘——徐麗女士,登場!”
隆重的薩克斯交響樂響起,聚光燈轟地一聲,投向徐徐推開的木門。
陳東實手托徐麗,冗長裙擺漸次拖過鋪滿玫瑰花瓣的波絲絨地毯。地毯盡頭的小舞臺上,馬德文一身寶石藍燕尾服裝飾,活像童話故事里的貴族鄉紳,座下賓客一一面帶微笑,在一眾美好的期待與矚目中,陳東實伴人走到舞臺盡頭。
“馬德文,從今往后,我可就將徐麗真正托付給你了。”明明想好不哭的陳東實,還是沒出息地癟了老嘴,徐麗忙拿出絲巾替他擦臉。
“她雖和我沒什么血緣關系,但既然讓我送她出嫁,便是過了門路的真兄妹,”陳東實越說越傷感,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她命苦,無父無母的,一個人慣了。但現在既然有了我這個哥哥,我告你,你以后要敢辜負她,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好了好了,”徐麗啼笑皆非,一樣哭花了妝,“大喜的日子,干嘛要說這些”
馬德文含情脈脈地攙過徐麗的手,說:“今天這么多親朋好友見證著,我馬德文自當不會辜負她。陳兄,你放一百萬個心。”
臺下一片掌聲雷動,樂聲進入高.潮。奏章華彩伴隨燈光搖曳,新郎為新娘獻上鉆戒和熱吻。陳東實望向臺下,見梁澤挺直了腰桿坐在角落,目光驕矜,仿佛一只格格不入的孔雀。
眾人歡呼著起哄,彩帶如暴雨梨花般噴灑。滿禮廳的喧嘩聲中,晚宴開席,服務員們端著巨大的餐盤循次上桌,陳東實隨人一道,眼神緊隨著正忙著挨桌敬酒的新人,只將心澀抿進杯底的酒液之中。
無人在意的細節,是徐麗每一下、每一下都笑得用力的臉頰肌肉。
最后陳東實喝了個爛醉,出金蝶時,還是梁澤扶著他的。
兩人跌跌撞撞在人行道上磋磨著,梁澤拉到一半發現,眼下人睡了,就這么四仰八叉倒在馬路邊,鼾聲如雷。
“陳東實,”梁澤拍了拍他的驢臉,大叫,“你他媽的醒醒,別睡了。陳東實?!”
男人砸吧砸吧大嘴盤子,費力地睜開眼,見到是梁澤,立馬笑瞇瞇地拉起他的手說:“你回來啦威龍。”
梁澤霎時愣住。
“快快快,快擱旁邊待著”陳東實轱轆著起身,將梁澤往路邊推,“路上車多,風大,別又把你吹跑了威龍你可別又跑了”
梁澤輕輕撫弄著陳東實被風掠起的鬢毛,他知道,這些都是陳東實的醉話,也是真話。即便陳東實一萬個嘴硬說自己絕對沒有把他當成李威龍的替代品,可梁澤都知道,在陳東實心里,自己就是個替代品。
絕無僅有的獨家替代。
風把人的身體都吹冷了,陳東實的呼吸打在梁澤的掌心,形成一股暖流。天際飄起零零散散的碎雪花,兩人依偎在雪里,身前的金蝶永樂宮燈火輝煌。
“很多人都好奇怪奇怪我為什么對你那么執著”陳東實抱著梁澤的手,就像抱著一枝古樹的枝干,“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呀?有句話咋說來著情不知所起起起起啥玩意?”
“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梁澤俯在他肩頭,張嘴答。
“哦,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陳東實擠出一絲苦笑,“可是一往而深后呢?你就把我一個人扔在世上了。威龍,你為什么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我在這里一點也不開心。”
梁澤如鯁在喉。冬日的霜雪就像一層隔音的薄紗,將悲慟與缺憾過濾揉碎,摻進風里,到最后,流進耳朵里的就只有一段段哽嗚的風聲。
“既然扔了,又為什么要派一個那么像你的人到我身邊。”陳東實閉上眼,躺平到雪地上,“你明知道這樣對我來說是雙倍的煎熬,我需要有雙倍的忍耐,才能控制住不去想你,你真的太壞了”
“東實”梁澤幾欲垂淚,風雪迷眼,他替他拂去眉間雪。
有那么一刻,梁澤突然想沖動一回,拍醒正在昏睡的陳東實,搖醒他,告訴他,自己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威龍。可那座叫責任的大山壓得他張不開嘴,那三十多具血流成河的尸體,那千百余聲求生吶喊,那不計其數的沉傷舊痛,此時此刻一并發作在心頭。
梁澤狠狠抱住自己,跪在橫睡街頭的男人面前,像是背叛的教徒在請求懺悔,請求上帝垂眸,賜予自己一場饒恕。
“我我騙了你”梁澤聲如蠅蟲,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清,“我真特么不是個人”
陳東實面帶微笑地躺在地上,仿佛已經安心死去。帶著饜足的酒后余韻,飛往那個沒有遺憾的天國。
“我不怪你,威龍。”男人憨笑著說,“但我討厭你,特別特別討厭。”
最終這只是一場只有自己參與的揭底,梁澤止住傷感,從地上站起。他將陳東實拖到旁邊一個更適合睡覺的公園椅上,剛把人放下,兜里手機響了。
“喂”
電話那頭一陣急促,應著梁澤的臉,一點點凝結成冰。
“陳東實,你快醒醒!快醒醒!”梁澤用力拍打著男人的臉,邊打邊搖,“完了完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東實!”
“唔咋咋了?”陳東實半昏半醒地睜開眼,見梁澤小臉煞白,似有大事發生,立刻坐直了身。
“怎么了,梁警官?”
“瘋了都瘋了”手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接著是梁澤魂不守舍的余音,“童童被綁架了。”
第050章 Chapter 50
“你先別急, 讓我先跟曹隊那邊確認一下。”梁澤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機,吹了吹灰,給曹建德呼了過去。
陳東實坐在長椅上, 心里早已亂成了一鍋粥。若非梁澤一直把手扶在他肩上, 恐怕他早已瘋到一腳油門沖到警察局里去了。
過了四五分鐘, 梁澤回過身來, 確有其事道:“已經問清楚了,你先答應我, 聽完之后你不許慌。”
陳東實抬起那張被風吹紅的臉, 連鼻頭也是紅紅的, 暈著說不盡的委屈。
他終還是把頭狠狠點了下去。
“是劉成林, ”梁澤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不出所料,下一刻,椅子上的男人像發了狂一般起身往停車場趕。梁澤伸手去拽沒拽到, 只好跟著他跑, 陳東實的步子邁得飛快, 梁澤甚至還能看到他腳底摩擦出的火光。
“陳東實, 你先別急”梁澤摁住那條瘸腿, 追得滿頭大汗,“你聽我說等等我!”
陳東實固執地挺在前面,面色鐵青,后槽牙擰得咯吱作響。半路經過一堆鋼材廢料堆, 陳東實停下腳, 想了想,彎腰拾起一根手臂粗的實心鋼條。
“陳東實, 你想干嘛?”梁澤慌了,忙不迭趕上前去, 把住他那只隱隱顫抖的手。陳東實的呼吸極快、極密,呼出來的氣撲打在臉上像是一排排軟針。梁澤盡全力握住陳東實的手,啞著嗓問:“你到底想干嘛?!”
陳東實扯了扯手腕,發現梁澤一樣在用力,半分也不退步的樣子,方大吼道:“他媽的我現在就去殺了那個姓劉的!”
“你能不能清醒點?!”梁澤向后一拉,將男人手里的鋼條丟在地上,努力穩住氣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這性子絕對會壞事,你就不能相信我們警察一次嗎?!”
“相信相信,我信你媽個屁!”
陳東實腦袋漲得血紅,他拉了拉繃緊的西裝領口,指著不明所以的遠方,聲嘶力竭,“四年前,有人告訴我要相信警察,結果呢?李威龍活著回來了嗎?他回來了嗎?!四年后,一樣有人告訴我要相信警察,我告訴你,李威龍的死我沒辦法改變,但童童,誰也沒辦法把她從我身邊帶走!誰也不能!!!”
話音未落,梁澤清晰地看到某人臉上“唰唰”落下兩行熱淚。陳東實不爭氣地抹了把鼻涕,重新撿起那根鋼條,坐進了車里。
“你下來”梁澤抬手拉門。無奈陳東實早已將門鎖死,任是窗外人再是吶喊,他也絲毫不加動容。
嗡嗡作響的汽車引擎蓄勢待發,梁澤攀扯著門把手,車窗上“咚咚咚”留下十數個肘擊的印子。而就在陳東實準備踩下油門時,兜里手機響了。
“特么的陳東實你就是個傻.逼!”梁澤的破口罵聲呼嘯而來。他堵在引擎蓋前,舉著手機,儼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勢,咒罵道:“你個沒腦子的王八蛋,你這樣冒冒失失地趕過去,你女兒和她班上其他二十多個小孩兒都會被一塊兒給炸死!!!”
陳東實霎時怔愣在原地。
“開門!”梁澤一聲令下。足足呆了五六秒,陳東實才驚魂未定地替他拉開了車門。
梁澤裹著西裝外套卷進車廂里,一把揪起陳東實的衣領,大吼,“你要多久才能學會用腦子思考?你以為你這么橫沖直撞地拿著家伙趕過去,就能救下你的寶貝女兒了?我告訴你陳東實,你他媽就是個傻.逼,大傻.逼!你這樣只會害死我們所有人!所有——!!!”
陳東實一語不發地握著方向盤,冷汗滴滴答答淌了一臉。過了半晌,他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神望著梁澤,略含哭腔,“那我該怎么辦?梁警官我該怎么辦……?”
原本一肚子窩火的梁澤瞬時心軟了,他原有千萬句痛斥的話盤在嘴邊,此時此刻也都一并云散煙消。看著陳東實無助而又顫栗的雙手,梁澤將其緊緊握在手中,緩聲道:“相信我一次,這次我一定把童童完好無損地帶回到你身邊。就信我一次,好不好?”
車子“嗖”一聲飛駛在滂沱大雪中。趁坐車的功夫,梁澤也沒閑著,打了十多個電話確認著現場情形。
另一頭,市幼兒園位處的十字街口早已拉起高高的警戒線。無數防暴特警、刑偵隊隊員、狙擊手徘徊在四周。亮黃色的校車巴士被紅□□閃爍的警車圍作一團,車廂內嗚呼哀哉聲一片。劉成林挾扣著校車司機,腰間捆著數十根雷.管炸.藥。他一手持槍,一手持瞬發器,只需輕輕一按,炸藥就會頃刻發作,將這車上近三十個孩子與助教老師碾為血塊。
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你,你出來,”劉成林隨手抓起旁邊一個女助教,兇神惡煞道:“快讓這群小兔崽子們閉嘴,別哭了,老子都快要被吵死了!”
助教強捂住嘴,臉上淚流如瀑,只一味死命點頭。三兩名助教不停安撫著驚慌失措的孩子們,肖童蜷縮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上,被劉成林親自看管著,早已被嚇暈了過去。
“曹隊”約五十米外的李倩幾近瘋迷,難得驚慌失措道:“那劉成林八成是瘋了,據了解,他扣下了包含肖童在內的二十三位幼兒園小班學員,均是三到五歲不等的孩子。其中還包括三名助教老師以及一位校車司機。狙擊隊的人還了解到,他腰上裝了不下三十根工業型爆破□□,一旦發動引爆,后果不堪設想!”
曹建德憂心忡忡地放下對講機,望向那人頭攢動的校車四周,回頭對底下人吩咐,“立刻馬上封鎖相關路段,并盡快驅散周邊居民和通行車輛,同時叮囑遠程狙擊手,必要時,直接擊斃劉成林!”
“是!”底下人齊聲洪亮。剛把話說完,陳東實和梁澤已驅車抵達事發地,曹建德見陳東實也跟來了,忙將梁澤拉到一邊,“你把他帶到這兒來干什么?!知不知道現在什么狀況?他來了只會添亂……!”
沒等梁澤替他解釋,陳東實自個兒走上前來,坦言道:“是我求著要來的,車上有我女兒,劉成林綁架這一車子小孩兒不過就是為了童童。他這次就是專門沖著我來的,我想萬一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呢?你們放心,我絕對不給你們警察添一絲一毫的亂!”
曹建德十分為難地看著陳東實的臉,正要點頭,李倩走上前來,“曹隊劉成林說,他要提條件。”
“什么條件?”
“他要見陳東實。”
現場氣氛一下凝重起來,陳東實想也沒想,說:“那正好,我也想見見他。”
“他為什么要針對陳東實?”梁澤很快發現問題的根本,問:“難道因為徐麗?”
“具體情況暫且還不知道,但既然他主動提出來了,手上還握著這么多條人命,我們就不得不依著他。”
曹建德愁眉不展地看了眼門外,想了想,又說:“你一個人行嗎?要不要”
“我陪他去。”梁澤主動請纓,“曹隊,讓我陪陳東實去見劉成林。”
“不行,”李倩一口否決,“劉成林說,他只要陳東實一個人去見他。他還說,只要見了陳東實,問完他要問的問題,他就放了那些孩子。”
“我去!”陳東實再次重申,滿是希冀地看向曹建德,“我一定好好地,就算不是為了童童,我也不會拿車上其余孩子的性命開玩笑,你們信我!”
“好吧。”曹建德接通對講機,低頭囑咐了幾句,片刻,底下人拿著防彈衣走了進來。
“把這穿上,以防萬一。”梁澤替他脫下西裝外套,系上防彈裝置,低頭間,似有抽泣之聲。
陳東實趁曹建德和李倩出去的功夫,鼓起勇氣,一把抓起梁澤那只冷冰冰的手,摁在懷中。
“答應我,如果我這次回不來了,替我好好照顧童童和你楠姐。”
“你特么的說的什么屁話?”梁澤一下急紅了眼,眼眶底的淚花呼之欲出,他眷戀不舍地摩挲著陳東實掌心的老繭,貼身密語:“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都要平安無事地回來,不然我告訴你,陳東實,你就算去地底下做了鬼,老子都不會放過你!”
陳東實松開手,頑劣一笑,似狼牙山五壯士般,挑開救援棚的簾子,走了出去。
今天的天氣并不好,開春還是一片空濛濛的大雪。千萬段不絕如縷的雪花如碎鹽粒噴灑在臟灰色的天地間。男人抬腳踩過廢墟堆和警戒線,周身警員穿梭不息,晃成一道道虛影。醫療隊齊身候在道路旁的噴泉雕塑后,就等后方一聲令下,以不變應萬變。
“你先等等!”梁澤拿著一個麥克風追了上來,他將東西別在男人襯衫領口隱蔽處,最后叮嚀:“如果事發情急,你說聲暗號,胡桃。狙擊組的同事就會開槍,切記,此事不可大意,一定要有萬分把握,尋找到劉成林放松警惕的最佳時機。當然,前提是你和孩子們一定要確保安全”
“沒有別的了嗎?”
陳東實看著他泣不成聲的樣子,軟乎乎的,像極了曾經那個剛從警校畢業,第一次出警被領導罵哭,下了班回來跟自己抱怨社會無情、職場無愛的李威龍。
那會他與李威龍已是無話不談的密友,陳東實在道下做搬運工,在廠區外的城中村租了間小破屋。李威龍初入社會,滿懷希望地準備大展一番宏圖。
卻不想,報到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做道下派出所的值班室民警,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幫一個八十歲老太找她走丟兩小時的茶杯犬。
“我的天吶!我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人民警察哎,居然只能做這種幫別人找找狗,關懷關懷社區大媽的活,你讓我怎么對得起我身上這身警服?!”
二十歲出頭的李威龍稚氣不減,在陳東實的出租屋大床上翻來滾去,傲嬌地要死。
陳東實看著滾來滾去的他,一邊扒蒜一邊蘸醬,裹著大面餅笑他:“人民警察為人民,你幫老太太找小狗,也算是為人民服務了。”
“可這不是我想做的!”
李威龍“騰”一聲從床上坐了起來,直勾勾看著陳東實。
“你想做啥?”陳東實問。
“我要做大英雄!”
少年把床單披在肩后,仿佛金甲戰衣,眼中壯志滿懷。
“千萬別做大英雄。”
多年后,烏蘭巴托,市幼兒園門前,千鈞一發之際,大雪迎空。
梁澤定了定心神,看著陳東實滄桑又疲憊的臉,苦笑著淚流,“做大英雄一點兒也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