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Chapter 61
“大概情況就是這樣, 按照規定,因為他有作案前科,所以這次我們不得不加長監管的期限, 并且也會配合警方, 實施更為嚴密的監控手段, 確保他們不會重蹈覆轍。”
少管所的負責人跟陳東實剛聊完, 李倩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欸,叔——”李倩將人喊停, 揮揮手, 示意他有話要講。
陳東實抬頭望去, 見李倩從文件夾里抽出一張紙質報告, 說,“這邊還有個事兒,得跟你再確認下”
“啥?”
“陳斌復吸的事, 你知道嗎?”
李倩看著陳東實滿是無辜的雙眼, 頓時明白, “懂了, 看來我猜得沒錯。”
“他又吸上了?”陳東實偶感詫異, “不可能啊,前兩天我還問過他,他說沒碰那玩意兒。”
“怎么沒碰,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針孔, 看來也是個老煙鬼了。”李倩怒其不爭地嘆了口氣, “他的話你就別信了,總之走到今天這一步, 都只怪他自己。”
話剛說完,梁澤跟一群辦案的同事烏泱泱地走了過來。見到陳東實也在, 梁澤有意招呼開其他人,上來便問:“陳斌吸.毒的事兒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啊,”陳東實辯解道,看著梁澤將信將疑的眼色,有些急眼,“你這樣看著我干嘛,我真不知道”
“我剛問過,應該不會騙我們。”李倩從旁搭腔。
梁澤摳了摳眼皮,想了想,又說:“最好是,你要知道,包庇罪一樣罪名不小,現在坦白還能替你爭取個寬限處理。”
“哪有你這樣給人扣帽子的,”陳東實有點生氣,“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人家親媽都不知道,我一個沒血緣的叔叔,又怎么知道他吸沒吸毒?”
“陳斌家屬呢?”陳東實一句話提醒了梁澤。
李倩:“陳素茹最近住院,實在下不了床”
“所以就喊你來了?”梁澤將目光放回到某人身上,“你倒是熱心腸,哪里需要你就跑哪里,不是說不管陳斌的事了嗎?怎么人家進了少管所,又巴巴跑過來了?”
“不是你給我打電話說陳斌出事了嗎?”
“我那是例行傳召,”梁澤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你跟犯人過從親近,我有理由懷疑你和他們同流合污。”
“好家伙,梁大警官,現在辦案都辦到我頭上了是吧?”陳東實越說越惱火。
梁澤理了理胸前的領帶,“作為朋友,我可以和你喝酒吃飯、散步聊天,但是作為警察,我這么想沒有錯。”
“那你把我抓起來吧。”男人開始耍橫。
“我干嘛要抓你?”梁澤看他一副像是真上火的樣子,不禁忍俊,“陳東實,你真是個開不起玩笑的榆木腦袋。”
梁澤和李倩隱約發出一陣笑聲,都沒看見樓梯盡頭還站著一個人。直到那人咳嗽了一聲,兩人才打住玩笑,齊齊看去,見曹建德一身警服,油光筆挺地杵在拐角處,眼神犀利,直對著人群中的梁澤。
“你上來,我有話跟你說。”
梁澤瞅了李倩一眼,啥也沒說,上了樓。
曹建德將人帶到門口,確保四下無人后,把梁澤拉到跟前,虎著臉問:“徐麗公用電話那事兒,你告訴陳東實了?”
“嗯”梁澤不想掩飾。
“你瘋啦?”曹建德果不其然地怒了,“你知不知道,你要真惹到了徐麗,觸了馬德文的逆鱗,他不會放過你的!”
“我已經惹到了。”梁澤盡量壓低聲音,“師父我就直說了吧,徐麗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什、什么?”
“當初我找她對質時,她就用了這件事來威脅我。”梁澤不敢抬頭看曹建德的臉,“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猜多半是馬德文告訴她的。也就是說,馬德文也知道了。聽沈陽那邊的人說,前段時間常有形跡可疑的人出現在我祖宅附近,我沒猜錯的話,應該就是馬德文的手下在打探我的底細。他們連我老家都能摸到,估計連我的底子也被他們給摸得差不多了。”
“那既然徐麗和馬德文捏住了你的軟肋,你還把公用電話的事告訴她?就不怕真惹毛了徐麗,把這事兒捅給陳東實?”
“她不會,”梁澤有些心虛,“徐麗是個聰明人,她清楚,告訴陳東實我的真實身份,只會讓他們的關系越發疏遠。我想,徐麗大概是愛他的”
愛,梁澤說完就后悔了,這個單拎出來稍顯肉麻的字眼,被糅雜在一堆陳述與旁白里,卻像是在說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一般,毫無溫度。
曹建德啞著嗓問:“龍,我只問你一件事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
“后悔做梁澤。”
“我有的選?”
“沒有。”
“那你還問我做什么?”梁澤撲哧一聲,笑了,笑聲里透著額外的無奈,“有時候覺得陳斌那小伙子真不簡單,年紀輕輕,卻語出驚人。他昨天在上警車前問我,穿這身衣服是為了什么,師父,我不知道。或者說,我以前知道,但是我現在不太敢知道了,不太敢確信,我認為的就是對的。就像我經歷了這么多事,已經不再是一腔熱血的英雄主義了,如果有得選,我想我大概是不會做英雄的,我也很自私,只想顧好自己,顧好自己這一畝三分地的人。”
“可惜你沒得選,”曹建德看著他的眼睛,“我們都沒得選。”
“三十六個人里只能出一個梁澤,”李威龍苦笑,“但陳東實卻可能擁有無數個李威龍。我覺得這么騙下去也挺好的,就讓他以為我是個替代品,騙著騙著,也許就當真了。”
“如果和徐麗結婚的那個人是陳東實呢,”曹建德字字如刀割,“如果陳東實他只是一個普通男人,娶一個普通的老婆,再生一窩普通的孩子”
“那就更好了。”梁澤轉過身去,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此時此刻的表情,他討厭在人前流露出失落,“我真心祝福他,我本就欠他一個美好新生活。”
“我知道,那四年里,你對他的念想并不比他對你的少。”曹建德的聲音忽近忽遠,回蕩在樓道里,仿佛空谷余聲,“隱居在烈士園里,掃了四年臺階,種了四年樹,守了四年的墓,但你對他”
“行了,”梁澤迅速打斷曹建德的話,“青天白日的,說這些干嘛。”
“真沒想過真相大白的那天,你和他會怎么樣?”
“不求重歸舊好,”梁澤長長地卸下一口氣,看著窗外的天,黯然若失,“但求無愧于心。”
“你看現在就是這樣。”負責人領著陳東實在探監室見到了陳斌,他被單獨關押在一間小房子里,四面都是墻,當中只設一張床,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別看他現在看著挺正常的,那是還沒發作,一旦發作,就會出現雙目失神、語言崩潰,行為失控等問題。”
陳東實踮起腳,透過小窗努力往里看了眼。可他除了能看見陳斌留給自己的半個后腦勺,其余啥也瞅不著。
李倩好聲安慰,“陳斌這樣的未成年毒犯有很多,甚至還有很多嬰兒,因為父母一輩吸毒,從出生起就帶著毒癮”
“這玩意兒還會遺傳?”陳東實微微一駭。
“當然,”負責人接過話茬,“在各種易導致毒品上癮的因素中,遺傳基因占40%~60%。甚至還可以出現跨代遺傳的現象現在全國都在大面積掃黃禁毒,就是因為它極其可怖,一旦公開泛濫,后果不堪設想。”
陳東實縮回脖頸,呆呆然坐回到椅子上,耳畔回響著剛剛負責人說的那番話,心中汗然。
“所以他不光毀了自己也毀了他的下一代?我是說,如果他有的話”
男人難以置信地將頭埋進膝蓋間,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天色陰沉,如同贊美,大片大片的陰影摧城欲來,在眾人頭頂,聚成一座磅礴的大山。
正當三人面面相覷時,一聲驚叫劃破寂靜。走廊的盡頭,一抹身影跌跌撞撞跑來。伴隨著女人斷斷續續的哭聲,將這條廊道,鋪設成一條深邃的冥路。
“我兒子呢?我兒子哪兒去了?!你們把我的兒子關到哪里去了?!”
陳素茹發了瘋般抓住旁邊一個協警問,雙眼猩紅似惡鬼。
陳東實忙將她攔腰拖住,“你冷靜點斌兒現在好得很呢,你悠著點”
“你別攔我!”女人一把推開陳東實,快步走到廊道深處,直至禁閉室的鐵門前,才不由得放慢了步伐。
“斌”陳素茹輕輕敲打著小窗,眼中滿含熱淚,另一只手捂著下腹。
陳東實亦覺不忍,多日不見,陳素茹和老鐘一樣,更顯深刻與蒼老。她的皺紋像是要刻進骨頭里一樣,鑲嵌在臉上,像是一道道慘烈的刀疤。滿頭銀發不足以佐證她才年過四十的風姿妙齡,單薄的體態,垂眼望去更像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婦。
屋子里的陳斌聽到窗響,回過頭來,見到是陳素茹,像是被挑破那根致命的弦一般,迅速將頭縮回到陰影里。他將腦袋重重壓在墻角,留給眾人一個瑟瑟發抖的背影。這一刻,陳東實才感覺到他表現出了一個十七歲孩子闖了大禍后該有的傷心和恐懼。
李倩要來鑰匙,替陳素茹爭取到二十分鐘的探望時間。她和少管所的人站在門外,以備不時之需,房間里只剩下陳家母子和陳東實三人。
陳素茹一步步從明處走到暗處,似乎還不肯相信,眼前這個背對著自己,呼吸急促的瘦削少年,是自己親身養育的骨肉。她伸出一只手,攀住男孩的肩,想要讓他把頭轉過來對著自己,卻不想陳斌猛地回頭,一口狠狠咬住她的虎口。
女人迅速爆發出一聲慘叫,陳東實還沒看清楚是咋回事,就瞥見她手上嘀嗒淋漓的血。男孩如怪獸般匍匐在地上,齜牙咧嘴地瞪著眼前二人,急遽縮放的瞳仁里,滿是動物獨有的警戒。
“怎么回事?!”外面人一股腦涌了進來。陳東實護住陳素茹,退后到門口的位置,見男孩雙手撕扯著身上的T恤,五官扭曲到幾近痙攣。
“這到底是咋回事”陳素茹自己也被嚇到了,顧不得手上的傷,淚如泉涌。
樓道里的曹建德和梁澤聽到動靜,迅速跑來。沒等醫務室的人來,梁澤悻悻然道:“發癮了,這是跟我們討東西吃呢。”
陳東實面色慘白,只見男孩又哭又鬧地翻滾在地上,四肢如同癲癇般,狂亂起舞。手上的衣褲被他撕咬成一片片碎布料,而他神色痛苦,像是在油鍋里掙扎一般,脖子四周青筋爆裂,恨不得下一秒就掙破皮膚,炸出血來。
“先一起把他摁住!”曹建德話沒說完,陳斌一個撲躍,掙扎到他胸前,兩人雙雙翻倒在地,如同古巴比倫斗獸場里的斗牛比賽一般,兩方都在使用蠻力拉扯著。
梁澤與眾協警齊齊鉗制住男孩,由不得他在曹建德臉上劃拉。喧嚷間,陳東實呆若木雞,生生被陳斌這副著魔般的樣子給嚇到了。無動于衷的蠢樣看得梁澤抬腿踹了他一腳,陳東實這才清醒過來,向前幫忙。
“快抬走抬走!”四五個大人都摁不住陳斌一個,男孩如漏網之魚般,奮力掙扎,尖利的指甲嵌進梁澤的肉里,踢吼摔鬧的間隙,在他手上抓出十數道血痕。
“媽救我!救我”男孩淚如嚎啕,拿頭咚咚咚地撞擊著地面。陳東實和李倩一人一邊將他制服在地,陳斌臉貼著瓷磚,每一次氣喘都帶起無數嗆人的粉塵。
“他們都想殺我媽救我”陳斌開始語無倫次起來,鼻涕混著血淚,流在地上,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夾著卑微的哭腔,“給我媽把東西給我我要”
“什么什么東西”女人幾近魂飛,淚眼朦朧地看向警察。
“陳斌,你知道你現在在哪里嗎?”曹建德從地上爬了起來,手摩挲過面頰,帶出一抹溫熱的血。
剛才的反抗太過激烈,右臉被陳斌連抓帶啃弄破了好大一塊皮,鮮血像浸在海綿里的洗潔精泡沫般,一點一點被擠壓出肌理,刮帶到手上,就是一汪汪觸目驚心的紅。
“你現在已經有癮了,你病了,需要我們來幫你。”曹建德忍住痛,示意梁澤等人將他帶下去。
“警官!”陳素茹還想求情。
“都這個樣子了,你還想包庇他?”曹建德松開捂在臉上的手,指著一樣傷痕累累的梁澤,聲色俱厲,“就他今天這個樣子,完全可以再加一項襲警的罪名。這責任,你擔得起嗎?!”
陳素茹渾身一激,無助地跌靠在墻上。看著兒子像一塊陳皮爛肉般,被拖拽出監禁室,終于繃不住了,疼得跪倒在了地上。
“她身上還有病,你先讓她把病看了好不好?”陳東實快要急哭了,“有什么問題我替他們擔著。”
“陳東實!”梁澤怒吼一聲,將他拉到身邊,“你就這么喜歡濫做好人?”
陳東實沒理會,上前攙起地上的女人,陪著她慢慢往外面走。
眾人搖頭無奈,只得先把女人送回醫院。到了醫院后,陳東實陪梁澤等人先去驗了傷,確認烏大礙后,又去食堂打了飯,等回到住院部時,陳素茹恰好醒來。
她生無可戀地橫在窗頭,看樓外梧桐蕭瑟,這本不該是梧桐落葉的時節,卻破天荒地一片片從枝頭旋落,落到地上,被清理進垃圾車里。
陳東實陪她坐了會,替她把床位搖平,看似自言自語地對著墻說:“別看斌兒現在沒長多少肉,力氣卻不小,把人梁警官手臂抓得跟鬼一樣。好在梁警官心善,不追究,不然他可又要挨一頓罰了。”
陳素茹睜開眼,目無光彩地看著陳東實,她清楚,男人想說的遠不止這些。
陳東實坐過去一點,“姐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你,但看樣子你是比我大的,腦子應該比比我好使才對。怎么這件事兒上,你就這么想不開呢?”
女人無動于衷。
“那小子犯的可不是打架飆車之類的小事,當然,打架飆車也不能叫小事就是你懂吧,我就是做個比喻。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是打架飆車,沒出人命,拘留幾天也就算了,可他這是販毒,還是吸毒,這可是重罪呀。現在國家抓得多嚴,到處都在禁毒掃毒,這兒雖然是外蒙,可一樣亂得很,他們這群人是明知故犯,放到過去,是要殺頭的!”
陳東實盡可能將后果說得嚴重些,試圖勾起她的恐懼。可惜陳素茹身經百戰,并沒有因為陳東實這一兩句托辭便心生動搖。
她咳嗽兩聲,強撐著坐起,固執已見道:“他沒有吸毒。”
“吸了,咋沒吸?”陳東實就像個村頭八卦的老頭,唾沫橫飛,“毒癮發作的時候,他連你都咬,這還不能說明他吸了?”
“不,他沒吸,”陳素茹極力否認,“他只是害怕,在埋怨。咬我是在怪我為什么沒早點去接他,接他出去,我兒子不會的,不會吸毒的不會的。”
陳東實再進言,“我知道,當母親的,看到親生骨肉這樣,心里煎熬。可是,你縱他就是害他呀,難道上一次關進少管所的事你忘了嗎?他信誓旦旦地簽了保證書說絕對不會再碰那玩意兒,結果還是碰了,這一回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你也不用替他遮掩。”
女人無奈地嘆了口氣,扭頭看向窗外,那一片片殘葉像是無主的幽魂,飄蕩在街道,零落成泥。
“那我該怎么做?”
良久,女人似有觸動,回過頭看著陳東實。
“聽警察的,好好戒毒,這個過程或許會很長,很痛苦,但你必須狠心。”
陳素茹沒說話,陳東實就當她是默認了。出了病房,撞見梁澤也在,估摸著說了些什么他都聽到了。哥倆相視一眼,梁澤拍拍他的肩,欣慰地笑了。
“東哥東哥!”分診臺處一抹靚影疾步趕來,陳東實抬眼望去,見徐麗拉著童童,一臉焦色。后頭還跟了個香玉。
“聽說你受傷了?”徐麗著急去看陳東實的手,“哪兒哪兒的傷?看醫生了沒?”
童童攀上陳東實的褲腿,嬌聲道:“阿姨說爸爸流血了”
陳東實摸摸她頭,對徐麗說,“不是我,是人梁警官呢。”
徐麗的臉色頓時放松下來,轉為一副客套的關切,“梁警官,你沒事吧?”
梁澤端起保溫杯,假裝喝水,沒聽到。
陳東實搭腔:“好著呢,好得不能再好了,他鐵骨錚錚的,還能被一個十六七歲的小毛頭給收拾了?”
梁澤白了他一眼,見徐麗來了,貌似不大樂意跟她同處一室,隨便找了個由頭去樓上抽煙了。
陳東實瞅著梁澤明顯走低的氣壓,解釋道:“你看看,他那臭脾氣,回頭我幫你好好說說他。”
“不礙事。”徐麗撫鬢一笑,面若桃花。
就算陳東實再是不解風情,也能一眼看出她臉上化了全妝。看似倉促趕來,卻艷光不減,很難不讓人多看幾眼。
“馬德文把你養得好,看你這氣色,越來越像有錢人家的闊太太了。”陳東實感慨,“再看看你哥我,窮酸落魄的,跟掃大街似的,都沒啥膽氣兒跟你站一塊。”
陳東實今天穿了件二手夾克,還是肖楠時,她在小商品市場淘的。衣服前兩年冬天上夜班,陳東實摔進了溝里,被樹丫子刮出兩個洞。肖楠舍不得扔,打了補丁又扔給了陳東實。陳東實這人物欲低、不講究,這一來二去,衣服留到了現在,每年春秋交疊,他都會拿出來洗洗,再穿上。
“親兄親妹的,嘮這嗑干啥?”徐麗打起圓場,目光落到他那件破二手夾克上,伸手捻了捻面料,“這衣服也太舊了,還能穿嗎?”
沒等陳東實張嘴,她拍案,“明兒下午別上班了,我放你假,跟我去百貨大樓買衣服去。”
“哎呦,陳兄好福氣呀,”剛在樓下包扎完的曹建德剛出電梯,見到徐麗說要給他買衣服,神色艷羨,“紅袖添香,佳人在側的,連衣服都買上了。”
陳東實紅了臉,“快別逗我了,她這是見我可憐,穿得跟要飯的一樣,出手拉我一把罷了。”
眾人依依往病房里走,顧不得剛剛去樓道口扔垃圾的香玉,等小姑娘回來時,人都不見了。
“他們人呢?”
梁澤剛好從安全通道口鉆出半個頭。
女孩搖頭。
“不會扔下我們跑了吧?”梁澤左張右望,打眼看向香玉,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這姑娘的模樣。
從前他聽陳東實說過,這是他和徐麗在街上“撿來的”,大半夜地在路上賣花,人亦如花,一身潔白,就算沒讀書了,卻還是有股女學生般的漂亮與潔凈。
梁澤突然不是那么想走了。他對女孩說:“感冒了?”
“什么?”香玉顯然沒反應過來。
“我看你剛剛去樓道扔鼻涕紙,鼻子吸個沒完。”做警察多年,考問細節是最基本的素養。
香玉點頭,“嗯”
“聽你陳叔叔說,你現在在金蝶端盤子?”梁澤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略有惻隱,“那金蝶是個什么地方你知道嗎?那里頭的人,都是社會上不入流的二愣子,你一個小綿羊跑那兒去,不怕被客人吃了?”
“有麗姐。”香玉抿嘴低頭,面對男人的盤問,難掩緊張,“有她罩我。”
“可她是老板娘,總不能一天24小時守在你身邊,”梁澤微微瞇眼,雙手抱胸,很快找到一絲破綻。
“手怎么青了?”
“沒”女孩忙將手腕縮進袖子里。
“我是警察,你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對我說。”
“沒有。”香玉否定得果決。但這種果決在梁澤看來,更像是破綻。
“是被客人打的?”
“沒、沒有”
“還是被同事欺負的?”
“不會,沒有”
“你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梁澤一把握住她的手,冰冰涼的,五根手指頭都在發抖,“是不是金蝶有人欺負你了?”
香玉攏了攏頭發,雙唇微張,又閉上,又張開,又閉上,反復多次,似有躊躇。
“香玉!”
徐麗的聲音突然傳來,她探出半張笑意盈盈的臉,熱情招呼,“快進來呀,干啥呢?”
香玉忙掙脫開梁澤的手,快步走向徐麗,梁澤回頭,恰好見女人留給自己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你沒說漏吧?”
“沒有。”
徐麗摸了摸她的頭,“乖孩子,等事辦成,你就是我親閨女。”
香玉緊咬著唇,將頭沒入陰影里,她不想讓人看到,眼底那顆欲落不落的淚。
看著香玉進了病房,徐麗立刻撥通了馬德文的電話。
“人我見到了,確實沒啥心氣兒了。但我看樣子,她還是對她兒子念念不忘,相信她兒子沒吸毒。”
“那孩子我見過,有野心極了,我很喜歡。”電話那頭的男人,音色老練,“可惜太有野心,操之過急,還是年輕”
“你真要這么做?”徐麗再次確認,“這要是被那群警察摸到你這根線,估計金蝶都要被連鍋端了。”
“他們查不到,”馬德文勢在必得,“因為這一切,都是那孩子心甘情愿的。臟不了我的手。”
“可他真有那么聽話?”徐麗免不得擔憂。
馬德文的聲音一如從前般溫和,“會聽的,血再怎么濺,都濺不到你我二人身上。”
廊外腳步聲漸響,徐麗還想說點什么,卻一下子愣住了。她迅速放下電話,果不其然,梁澤一臉機心地走了過來。
“徐麗。”
“梁警官。”
“手鏈不戴了?”梁澤看著她腕上的大玉鐲子,輕笑一聲。
“太招搖了。”徐麗款款笑之。
“大玉鐲子不招搖?”梁澤嘻嘻哈哈打著諢,看到玻璃窗后,眾人忙著給陳素茹換尿墊,刺鼻的尿臊味兒站在門口都聞得到。
徐麗說:“其實你不用對我這么見外的,我是說,我們可以做朋友。”
“朋友?”梁澤笑出了聲,“對不起,我不跟殺人犯做朋友。”
第062章 Chapter 62
“酒可以亂喝, 話可不能亂講。”徐麗極力逞笑,“我怎么就變成個殺人犯了呢?”
梁澤替她合上病房門,這恰好阻絕了那里頭的尿臊味, 也能確保兩人的對話不被第三個人聽到。他總是充滿警覺。
“或許你可以在別人面前裝出一副茫然無辜的樣子, 但是徐麗, 你騙不了我。”梁澤很難相信自己, 在對方抓住自己軟肋的前提下,還能如此有底氣地和她講話, “622我已經在查了, 肖楠的事我拿不準你, 但622咱們走著瞧。”
“這都過去多少年了, 梁警官,你的卷宗還能找得到嗎?”徐麗勾起一抹媚笑,“就算你找得到, 當年那些證人證物, 如今七零八落。何況已經懸置了這么久, 又要從頭查起, 只怕需要很多時間吧?”
梁澤定定然看著眼前女人, 她越是風輕云淡,便越顯得自己進攻意圖明顯。
梁澤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當初622案發時,你作為馬德文家的住家保姆, 與男主人馬德文糾纏不清。事發前一月, 馬德文前妻曾向你出示一張十萬元人民幣的銀行卡,要你主動退局。但你卻提出自己暫時無處可去為由, 乞求寬限一個月的時間。
結果沒到一個月,馬德文家所在的小區就爆發大面積火災, 火情源頭正是馬德文家的三居室。馬德文妻兒雙雙命喪火海,連帶著同小區的六十多口無辜群眾接連受害。馬德文那個沒滿月的兒子甚至連全尸都沒留下。后來你主動提交證據,控告馬德文與你有私情往來,看似引火燒身,卻是刻意將警方的調查方向往馬德文身上引。只可惜當時我摔傷了腿,遠在沈陽,鞭長莫及。
最后馬德文放沒放火沒查到,倒是查出不少他的黑產,他也因此被關四年,622案也一并懸置。而卷宗顯示,馬德文入獄不到半年,你就和同鄉劉成林引渡到胡志明,靠經營發廊和地下臺球室為生。”
“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調查。”徐麗由衷鼓掌,“可是梁警官,好端端的,你怎么會摔傷腿呢?”
“你什么意思?”梁澤垂眸看向隱約顫抖的膝蓋,一股涼意從后背直躥天靈感,“難道這跟你?”
“小梁警官,這可不興亂說。”徐麗甩了甩頭發,深紅色甲貝勾動發尖,神色幽微,“我只是感慨,年紀輕輕的,就瘸了腿,真是太可憐了。”
“你不用在這兒跟我陰陽怪氣。”梁澤剛壓住的情緒又頂了上來,“不用你來可憐我。”
“我沒心思可憐你,”徐麗立刻斂住笑,眉目間鋒芒畢露,“李威龍,別給臉不要臉。”
“陳東實就在屋里,你現在就可以去告發我。”梁澤指向病房,“去啊,進去告訴他,我就是李威龍,你不就會拿這個威脅我嗎?你以為我會怕?”
“我從來沒想要拿這個威脅你,”徐麗對上他的眼,“是你一而再、再而三,跟一條瘋狗似的咬著我不放。
是,你查到了肖楠那通電話是我打的又怎么樣?難道這就能夠證明,是我在電話里告訴了她童童被綁架了嗎?你有錄音證據嗎?還有622,你查到的不過都是些無關痛癢的陳年往事,又能改變什么呢?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私心作祟的結果。你眼紅陳東實和我親近,眼紅我和他發生的一切,這一切,都讓你如鯁在喉。
李威龍,別裝了,穿上龍袍你也不像太子,別以為套上身警服就當自己是正義天使,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是不分對錯的。你與其關心我是否會搶了你的心肝寶貝陳東實,還不如關心關心”
女人微微一頓,深吸一口氣,答:“你的另一條腿。”
“我不會退縮的——!”
望著徐麗裊裊離去的背影,梁澤引亢咆叫。
然而對方甚至連片刻的停留也沒有,接下去的每一步,都走得流暢又穩健。高跟鞋的噠噠聲回蕩在走廊里,夕陽照進來,映出女人如水蛇般扭曳的蜿蜒身影。
有時梁澤覺得,徐麗就像一口優美深邃的古井,人站在井邊,不自覺被水中世界所吸引。等到他們競相接一連二地投進井里,卻發現,下面只有水藻和穢泥。魅力就像波浪,扼住人的喉嚨,讓你無法反抗。最后只能被淹死在這片粼粼漣漪里 ,泡發成駭人的巨人觀。
沉默有時就是最好的殺傷武器。看著徐麗不動聲色地回應,梁澤已覺力不從心。
“我不會認輸的不會我不會輸的。”
男洗手間里,梁澤將水龍頭開到最大,一捧一捧的涼水沖刷著臉。
陳東實在病房待了半天,沒看到人,一路摸索到男廁,見梁澤有氣無力地癱靠在盥洗臺前,如遭重創一般,頓將滿肚子埋怨的話咽了回去。
“咋了?”陳東實給他遞紙,“來大姨父了?”
他就愛開些不合時宜的玩笑,來掩飾內心自覺滿溢的擔憂。
梁澤沒工夫搭理他,抽紙擦干臉上的水,將濕噠噠的紙巾甩手扔給陳東實。
“有脾氣?”陳東實快步迎上去,想去搭他的肩,結果被人一把撂開。
“別碰我。”梁澤心意煩亂,臉上跟著沒啥好氣色。
陳東實收起玩鬧的興致,正經道:“怎么了?”
“沒怎么,”他又別扭起來,扭捏一會兒,覺得不妥,不甘心地問,“你老實說,陳東實,如果徐麗沒跟馬德文結婚,你是不是就跟她在一起了?”
陳東實登時呆在原地,這個狀態足足持續了□□秒,他一下子詞窮起來,“說得啥話,你楠姐剛死”
“那如果楠姐不是剛死呢?”梁澤拉著他衣服,不依不饒,“她沒死呢,她就在哈爾濱安生生孩子呢,陳東實,你老大不小了,難道就沒想過再娶一個?”
“你在開什么國際玩笑。”陳東實不知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還是自己聽的。
梁澤漸松開那只緊張的手。
陳東實沒好氣地說:“就算沒你楠姐這些事兒,我也不會二婚的。甭管徐麗張麗王麗的,你說我沒事去禍害一個正經姑娘家干嘛。”
“你就是個狐貍精。”梁澤又氣又覺得這個比喻很好笑,“藍顏禍水。”
“我謝謝您,”陳東實老臉一垮,“古往今來,你見哪個禍水有我這么挫的。”
“誰說你挫?”
“徐麗呀,”陳東實后知后覺,“也沒說我挫,就是看我穿得太寒酸,說要帶我買衣服呢。”
“買衣服?!”梁澤差點跳腳,“她還要給你買衣服?”
“你反應這么大干嘛?”陳東實一時摸不著頭腦,“妹妹給哥哥買衣服,那不是很正常。”
“那我也沒衣服穿了,怎么沒人給我買?”
“那有啥的,明天一塊兒去唄,她眼光好,剛好也一起幫你選選。”
“真的?”梁澤一下又笑了,陳東實作怪:瘋瘋癲癲的,一點兒也沒個人民公仆的樣子。
“我去了,就不怕打擾你們二人世界?”
“你看你這話說得,你再這樣我就不讓你去了。”陳東實虎臉嚇唬他,“還有,到時候可別又說話夾槍帶棒的,你一個大男人,干嘛總是跟一個女人計較呢?”
“那你還沒回答我剛剛的問題呢。”梁澤眼巴巴看著眼前男人,像個討要香蕉的嗎嘍。
“啥問題?”
“如果徐麗沒跟馬德文結婚,你會和她在一起嗎?”
“會,”陳東實點頭,“我不僅會,我還請你當伴郎,一起來見證,我把婚紗照復印一幅,掛你家床頭,讓你天天看,日日看,每天都為我兩祝福,你滿意了嗎?”
梁澤知道他這是在玩笑,卻還是氣不過,伸手擰了他一下脖子肉。
“哎呦疼”男人嗷地大叫。
“現在知道疼?”梁澤一個勁撲棱,“讓你鬧讓你鬧”
陳東實抱頭鼠躥,無人的樓道里,唯余笑聲。
同一棟樓往東若干米,地下停車場,徐麗領著香玉看完陳素茹從電梯間出來,停在角落里的凱迪拉克早已打好空調。
徐麗先將香玉塞進后排,中途接了個電話,再不疾不徐地脫了絲巾,鉆到副駕。
戴著真絲手套的司機隨時恭候指令。
女人拉開夾板,翻出一瓶香水,四周噴了噴,邊噴邊同司機說:“改道,去馮老板那兒。”
車前鏡里的眼睛閃過一絲不安,但很快被素日的單純所替代。
徐麗扭頭溫笑,“別怕,只是帶你去見個人。”
香玉緊攢著裙角,司機心領神會,開門下車,從后備箱拎出一只行李箱。徐麗挑挑揀揀,從中拿出幾件顏色俏麗的衣裳,一并塞進后排車廂里。
“又不是頭一回了,緊張什么?”徐麗摘下墨鏡,看著女孩不情不愿的臉,揉了揉眉心,“把衣服換了。”
眼見女孩仍扭捏不肯聽從,徐麗揮了揮手,示意司機走遠一些,香玉的情緒這才平靜了些。
“你放心,這次的馮老板,肯定不會像上次那個那樣,你相信我。”
“麗姐”再抬起頭,香玉已是淚眼,“你不是說是最后一次了嗎?”
“是呀,”徐麗替她抹淚,“可我說的最后一次,是這次是最后一次。”
她搖了搖女孩肩膀,柔聲勸慰,“你就當幫幫我好不好?就幫我最后一次,我發誓,真的是最后一次。”
女孩止住哽咽,顫抖著點了點頭,爬回到車廂里,褪下裙子。
徐麗守在外面,半支煙功夫,里頭已經換好了衣服,還畫了個不合時宜的成熟妝容,頗有些老道的艷俗氣。
“乖女兒,”徐麗摸摸她的臉,“你這樣子,那群老總見了肯定喜歡。”
第063章 Chapter 63
陳東實這輩子只進過百貨大樓三次。
一次是跟肖楠訂婚前夕, 他破天荒地掏出所有積蓄,在百貨大樓地下二層的金店柜臺里,給她買了一只金戒指。后來因為這事差點沒被肖楠罵死, 那會兩人都不是什么手頭寬綽的人, 小家剛剛成立, 正是要用錢的時候, 隔天肖楠就拿著包裝發票找售貨員退了款,為退款的事兒, 她還差點和店員打起來。
第二次, 則是幫童童買新衣服時。那時肖童剛滿一周歲, 陳東實覺得, 她應該要有一些新衣服。可自己一個粗枝爛葉的糙老爺們,哪懂什么母嬰商品,后來在老鐘媳婦的介紹下, 去了她小姐妹開在百貨大樓的一家母嬰用品店, 連衣服帶尿不濕, 花了他小半個月工資。
而第三次嘛, 就是跟李威龍了。李威龍雖年輕、精干, 卻也多文藝和悶.騷。他學法國電影里的男女主人翁,總覺得一段感情要有些儀式感的東西才算開始。
后來在某個平常的午后,陳東實被他拉著來到百貨大樓的某家精品店里,里頭擺滿了來自美國的高檔貨, 一條領帶就要四五百, 相當于當時一家三口一個月的伙食費。
李威龍剛畢業,兜比臉還干凈。他買不起領帶, 只能買個領帶夾。可即便是一枚小小的領帶夾,也要花上他大半個月的薪水。他把這個夾子送給陳東實后, 陳東實也就戴過一兩回。他想李威龍應該忘了,自己很少穿正裝、打領帶,自然很少用到領帶夾。
后來那夾子被陳東實一并埋在了半山陵園里,和一箱子李威龍的舊物一起,長眠于土。
所以當陳東實再次來到這棟百貨大樓時,繁華還是那樣的繁華,甚至更勝從前。可太多舊人舊事重疊在一起,只覺百般唏噓,無從言說。
直到梁澤從出租車上下來時,心里才好受那么一點點。
“陳總好。”梁澤見面就沒個正形兒,今天正好趕上他調休,一身休閑裝打扮,年輕了不止兩三歲。
陳東實打老遠瞧著,還以為是哪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正要招呼,卻聽見他喊自己陳總,頓時佯裝黑臉道:“我啥時候成總了?你給我開的公司啊?”
梁澤摘下兜帽,露出那張清爽小臉,說:“徐麗都成金蝶老板娘了,你不等于是個弼馬溫?在金蝶看大門兒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就這么決定了,以后就叫你陳總。”
陳東實嘴上樂呵得不行,心里卻懶得搭理他。他知道這小子憋著壞呢,明面兒上陳總陳總地叫著,實則是在諷刺自己和徐麗的關系。他有預感今天這趟百貨大樓之行少不了嘴皮子上的熱鬧。現下就只等另一位主角登場。
兩人在馬路牙子邊等了一小會,須臾,一輛油光晶亮的商務別克停在大門前。副駕駛門后伸出一只亮紅色的細長高跟鞋,緊接著是一雙女人獨有的碧玉般的腿。徐麗披著皮草、戴著墨鏡,甚是惹眼地朝二人走來。
梁澤心中不愉,但不敢聲張。來之前陳東實吩咐過,別老跟徐麗過不去。可他就是忍不住,看到徐麗今天這副盛裝出席的樣子,生怕誰搶了她風頭似的,大夏天的穿皮草,都不怕熱嗎?
三人就這樣貌似風平浪靜地寒暄著朝百貨大樓走,沒兩步,女人便大汗連連。陳東實看她難受,替她拎著那件厚皮草外套,上頭滿是花香果香的香水味,酷暑天里聞,難掩刺鼻。
徐麗羞懣回首,看著陳東實滿臉漲紅的樣子,抬手為他擦汗,“你看看你,都熱成這樣了,不然待會我買些冰來吃吧?”
陳東實擺擺手,剛要否決,眼角恰好掃到梁澤那張陰氣沉沉的臉。
“你說好巧不巧,我前兩天剛看到一部紀錄片,講殘疾人生活的。”梁澤嗆笑兩聲,繪聲繪色,“我感覺他們都感人極了,生活起居什么的,我們以為很簡單的事,對他們來說都難如登天。”
“比如呢?”
“比如啊,殘疾人流汗都不用手擦的,因為有些殘疾人沒有手。”梁澤就等著他這句。
“那他們拿啥擦?”陳東實還沒聽出來。
“他們都要別人擦。”梁澤掃了旁邊一眼,立馬劃清界限,“先申明,我沒有歧視殘疾人的意思。”
徐麗頃刻明白梁澤這是在點她倆,她一語不發地收了帕子,走進前頭一家男裝店里。
陳東實依舊沒聽出來,嘀咕道:“那他們的家人應該都很堅強吧,我以后老了,沒準也會這樣。”
看到徐麗吃了癟,梁澤朝男人翻了個白眼,跟著走了進去。
清一色的名貴西服羅列在人體模特上,屋內無一物不打著考究的燈光。就連服務員都身著統一制服,是那種陳東實光看一眼櫥窗都覺得離自己十分遙遠的鋪面。
徐麗神色淡淡,緩緩走到休閑區,隨手拿下貨架上的幾件夏裝。
售貨員上前介紹道:“小姐您眼光真好,這些都是我們今年夏天的新款,城里很多外蒙土著都會買的,他們喜歡這類有中國元素的新興改良款。”
徐麗撫摩著領口處精巧的盤扣設計,舉起衣架在陳東實胸前比了比,眉目微揚。
“的確很襯您老公的膚色,”售貨員拿過另一件,“這個您也可以試一下。”
梁澤抄了本雜志,坐在鏡子后,看陳東實跟個布娃娃似的被一群女人伺候著,轉來轉去,突然覺得很想笑。
“我不是她老公,”陳東實看了眼鏡子里某人微妙的表情,自覺撇清關系,“我是她哥。”
售貨員的臉迅速一白,忙改正道:“那那也挺好的呢先生。”
梁澤樂得不行。
“你別光看著,你也來試試啊?”陳東實從試衣間出來時,見梁澤還坐著,拉了他一把。
徐麗含笑拎起幾件,說:“梁警官,試試吧,自認為我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梁澤笑而不語,一把接過徐麗手中的幾件樣衣,選出一黑一白兩件T恤,轉向陳東實。
“你來幫我選吧。”
陳東實撓頭,“我哪兒會看這個。”
“沒事,你選。”梁澤看了徐麗一眼,加重了些語氣,“你選哪個,我就試哪個。”
徐麗自覺背過身去。
“那就白的吧。”陳東實跟著笑了,“白的清爽,襯你氣質。”
“我有啥氣質?”
“狗逼氣質。”
“去你大爺的。”
兩人嘻嘻哈哈地進了試衣間,進去之后才意識到,這家店只有一間試衣間。也就是說,兩人要么出去一個,要么只能在一個隔間里換衣服。
梁澤想也沒想拿著衣服就要開溜。
不出所料被陳東實拉住,“你要去哪兒?”
“我出去啊,”梁澤直跺腳,不知道在急什么,“這么小的地方兒,兩個大男人擠著換衣服,你羞不羞?你換完我再換。”
“男的咋了,都是男的,害怕我看?”陳東實絲毫不覺得一起試個衣服有何問題。
“我不管,”梁澤執意要走,“我不習慣。”
“看你臉紅的,跟個娘們兒似的。”
陳東實也就沒再強求。
等到陳東實換完出來,梁澤鉆了進去,拉上簾子后,他才徐徐落下那顆懸著的心。
他坐在圓凳上,小心翼翼地掀開衣下擺,將頭轉開,像是有意避諱鏡中那具身體。
一寸一縷的布料被卷起,露出的是男人獨有的崎嶇肌理。上面有太多不計其數的傷痕、刀疤與膿瘡,大部分已經結痂痊愈,可依舊能看到淤黑的黑色素沉淀,顯得整具軀體都有些慘不忍睹,像一具縫縫補補的機器外殼。
梁澤緊閉著眼,快速將新衣服套在頭上,捋平拉下,試衣間打的頭頂光有些刺眼,他睜眼時有點晃,差點沒站穩,等站穩時眼眶底流出些淚,被燈光照得,也可能是被刺疼的。
總之他覺得這衣服試著并不舒服。
梁澤面色寡寡從試衣間里走了出去,陳東實看他這樣子,以為是他不喜歡自己為他選的顏色,上前提議:“要不再試試別的?”
“沒事,挺好,就穿著走吧。”梁澤拿著舊衣服,塞進店員遞來的紙袋里,戳了戳眼底,把那點兒殘光給隱了去。
“東哥。”徐麗起手替他整理領口。陳東實乖乖站直在鏡子前,任由女人擺弄,像個聽話的大寶寶。
梁澤卻沒了爭斗的心思,眼見那兩人越貼越近,幾乎就要身貼著身,索性起身去前臺結賬,眼不見為凈。
后頭的徐麗見到他如此,也沒了博弈的想法,替陳東實理好領子、袖口后,只揚揚手,讓店員把剛剛試過的全部都打包了起來。
“梁警官,這件我請了吧?”徐麗揚了揚手里的卡,梁澤截身擋在柜臺前,“不用,我自己有。”
他從外套里掏出錢夾,打開后卻愣住了。前段時間忙著辦案,忘記換外匯,手頭可用的蒙圖不多了。
“還是刷我的吧。”徐麗將卡遞給店員,“烏蘭巴托不是哈爾濱,人民幣可使不出去。”
“等我換了匯還你。”梁澤尷尬得直低頭。
陳東實拎著大包小包走上前來,看到兩人難得沒拌嘴,不由心悅,“不然今天我請你們吃飯吧?”
梁澤剛要拒絕,腰間手機響了起來,他便顧不得回他,拿起手機走到一邊。
徐麗舉著煙,目光游離,“梁警官的確很忙呢,休息日還有接不完的電話。”
陳東實在一邊跟著附和,“做警察的,哪有不忙的?待會你想吃什么?我聽老曹說樓上有家客家菜,汕頭人開的。”
“你們吃吧,我得先走了。”梁澤舉著電話,留給兩人一個側臉,像是別有心事。
“咋了,有公務?”陳東實趕忙上前,“要不要我開車送你,我今天開了車來的。”
徐麗悄悄收回那只想要挽住某人的手。
梁澤一臉正色,“不用,你好好陪人家,有事電話聯系。”
話沒說完拔腿就走,急得不能再急。
可等他走出去幾步,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不甘心地回過頭來。
陳東實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怎么了?”
“沒什么”梁澤嘆了口氣,把頭轉了過去。
“哎算了,”他卸下勁,無可奈何地停下步,走回到陳東實身邊,“陳斌跑了。”
第064章 Chapter 64
陳東實陪著梁澤風馳電掣地趕到少管所時, 老曹剛安頓好沒跑脫的那幾個。門口鬧哄哄一片,全是上來討要說法的社區群眾,還有一群瞎湊熱鬧的外蒙原住民, 拉著橫幅要求加強治安管理。
梁澤一路護送著陳東實溜到行政樓, 曹建德和李倩已恭候多時。陳素茹一時半會下不了床, 陳東實就是陳斌的暫定代理人, 他出事了,陳東實必須到場。
“廢話我就不多說了, 大概情況就是, 少管所里有內鬼, 趁午休放風的功夫, 被那小子翻墻逃走了。”
李倩翻開文件夾,一頁一頁對照過去,口齒飛快。
“連帶著陳斌本還有四個同伙, 但有三個都被攔了下來。按理說這種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 少管所所有外墻都設置了高壓電線和防盜鐵絲網, 外.圍還有巡警24小時巡邏。除了有內鬼跟他們里應外合, 我們想不出還有什么法子能夠逃出去。”
“高壓線呢?”梁澤看向一邊。
“早被關了閘。”
“那基本就是有內應了。”梁澤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看向曹建德。從進來之后,他一句話也沒說,唯獨盯著那間曾關押著陳斌的房間看著,表情甚是玩味。
李倩合上文件, 問, “那要查誰是內鬼嗎?”
見曹建德仍不表態,梁澤發話, “沒必要,先查陳斌能逃到哪兒才最重要。”
“小梁說得沒錯, ”曹建德點點頭,仿佛才會過神來,說:“只是我剛剛一直在想,這小子逃出去,能逃到哪兒呢?”
“烏蘭巴托就這么屁大點地兒,找一個孩子還是不難的。”聽梁澤口氣像是在著手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合著就是學劉成林唄,到處藏、到處逃,只要別出外蒙,找起來應該不麻煩。”
陳東實一字一句將三人的話聽進耳朵里,心里卻沒一點兒反應。對于陳斌,他比這里所有人都放棄得更早一些。他總是這樣,容易對一個人沒有來由地好,也容易對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冷淡。
從前李威龍就常說他,說陳東實這樣的,才是真正的狠人。
“你覺得呢?”梁澤突然拍了下陳東實肩膀,下巴微昂,“你覺得陳斌會藏到哪兒?”
“斌子這孩子我懂,看著混不吝,卻重情重義。”陳東實不想這種時候還說他壞話,盡可能客觀道,“他心里縱有千般惡,卻仍會存有一絲善,為著他媽。”
“陳素茹?”曹李梁三人異口同聲。
“他媽現在重病住院,陳斌又受困關押,逃出去后,自然會想方設法見見自己的媽。”陳東實一丁一點掰開來分析,“迷途的小鳥尚且都知道歸巢,何況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
梁澤略一思忖,拍案,“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曹建德亦難掩贊許,“沒想到啊,平時看著呆呆笨笨的老東子,今天卻意外說出這樣一番難得的見解來。”
“他向來是個有主意的,”梁澤滿是得意地摸了摸他的頭,比自己被夸了還高興,“人看著呆,不代表腦瓜子也呆,是不是,老東子?”
“去你丫的,”陳東實氣笑了,“誰老了?老曹叫我老東子就罷了,你個毛還沒我多的也跟著叫,也不看看自己夠不夠格。”
眾人哄而笑之,飯都沒吃,直接上了陳東實的車子往陳素茹所在的醫院趕。
恰逢午飯時間,梁澤半道上和李倩一同買了幾份炒粉炒面。一伙人就在車里簡單對付了下,商量好輪流守在陳素茹身邊。
中途曹建德有事,走開了,隨后叫了幾個手底下人來幫忙。幾個人悄默聲兒地蹲守在陳素茹的病房門口,就等著守株待兔,看陳斌會不會真的來找她。
時間一溜煙來到晚上。
“吃點?”陳東實拿著半盒炸雞柳遞到眾人跟前。
梁澤跟著擺擺手,一個勁哈氣,“中午吃頂了,嘴巴里膩著呢。”
陳東實自討沒趣,一股腦將半盒炸雞柳全倒進了嘴里,結果還沒吞進肚子里呢,就聽梁澤嚷嚷道,“我怎么覺得,這么干等下去不是個辦法呢?”
的確,四五個人空耗了一下午,陳素茹的專屬病房前,除了換藥護士和查房醫生外,連只蒼蠅都沒有。得虧曹建德的職級高,用不著在這兒陪大家耗著,不然可真是白白浪費了一下午時間。
“你說不會是”
“糟糕!”梁澤渾身一激靈,由不得分說,拔腿往病房里跑。
只見大門一扒,擠在門口的眾人往里看去,登時都傻了眼。病房里哪有什么人,連被子都疊得整整齊齊的,拖鞋都還在,卻不見陳素茹了。
“我們都被耍了。”李倩跟著反應過來,看向陳東實等人,“一定是中途陳斌趁我們不注意,和陳素茹一起,喬裝改扮混了出去。”
“她身上還帶著病,輸液袋里的水都沒吊完,能跑去哪兒?”陳東實扶額,將求助的目光遞向梁澤。如今這群人里,唯獨他還算有些主見,陳東實現在能倚仗的也就只有他了。
梁澤很快冷靜下來,他走進房間里,迅速環視一圈,扭頭問:“陳素茹的家庭住址,你知道嗎?”
“不知道。”陳東實搖頭,想了幾秒,又答,“但我知道她在哪兒上班。”
遙想起當初剛認識陳斌那會兒,他曾帶著自己去他媽上班的地方轉過一圈。那會陳素茹已梅.毒染.身,陳東實還給娘倆塞過幾百塊錢。
梁澤當機立斷,“帶我們去。”
一伙人馬不停蹄地趕到杭巴的城中村,下車時陳東實看了眼表,已過晚上十點。雖然入夏,可烏蘭巴托夜里還是體冷。出來時陳東實就穿了個短袖,不比其余人,都有警服外套,整個隊伍里就他一個人噴嚏打個沒完。
梁澤打著手電走到最前面,邊走邊說,“幸好我多留了個心眼,讓倩兒和其余人都留在醫院,怕他們殺個回馬槍。要不然真擔心這小兔崽子又跑回醫院里,他擅自帶她媽離開醫院,就不怕他媽得不到救治,死在逃亡路上?”
“都這副模樣了,還擔心這些嗎?”陳東實卻比梁澤想得要豁達,“沒走入過絕境,大概是理解不了他們這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的。”
兩人說著有的沒的,不知不覺已來到陳素茹工作的發廊前。正趕上晚市黃金期,門口的霓虹招牌斑斕閃爍,一水兒的黑.絲辣妹坐在塑料板凳上,朝著路過的男人們擠眉弄眼。
可惜這樣的風.騷,見到梁澤立刻惶了,一個個緊張得趕緊拉上衣服,系上扣子。陳東實明白,她們不是怕梁澤,是怕梁澤身上這身警服。
“哎呦,有警察”
一群艷女雞飛狗跳,惶恐不安地擠在柜臺后,盡力遮擋住下半身的妖嬈春光。
其中一個看起來資歷略老些的,掃了兩人一眼,倒是不慌。梁澤剛想開口,那人便提起壺嘴,灌了一口格桑花茶,老氣橫秋道:“警官,我們這兒做得可都是正經生意,你們上禮拜不才來查過嗎?”
“就是就是!我們做得都是正經買賣。”一群女人嘰嘰喳喳一片。
梁澤循例亮出證件,一臉公事公辦地說:“我今兒來不是來掃黃的,你們不用反應這么大。”
眾人面色稍緩,領頭的那個聞言,似壯了壯膽,戲謔道:“不是來掃黃的?那難不成是來?”
眾女嘎嘎嘎浪笑。
梁澤自覺潰敗,從未見到過如此形骸狂放的女子,還是一群。再看陳東實,一樣的面紅耳赤,兩個三十有余的大老爺們,竟被這群蜘蛛精般的女人困住了心智,險些落了下風。
“那不知兩位警官,是要洗頭按摩啊,還是精油護理啊?”領頭身后一個模樣可人的女人甩了甩大波浪,扭腰上前,細手攀上梁澤耳畔,“這位警官一定還沒結婚吧?臉燙成這樣,哎呀,不會還是個處.男吧?”
眾人又是倩笑一片。
一旁的陳東實不知為何,跟著有些惱了。他蠻身上前,一把推開那花妖一般的女人,兇神惡煞道:“少來這套,再不知好歹,立刻查你們祖宗三代!”
女人們這才安分了些,走上前的那個自覺退回到領頭媽媽身后,似真的被陳東實的模樣給嚇住了。
梁澤開門見山,拿出陳素茹的照片,“這個人,是你們這兒的嗎?”
眾女七頭八腦湊上前瞧,各個眼珠子亂轉,香氣縈繞一片。
領頭直言,“是,是有這么個人。在我這兒做好些年了,說是姓陳。”
梁澤款款一笑,“那看來您是這里的負責人了?那好,接下來我只問你,這些人——”
他指的是屋子里的其他鶯鶯燕燕,“能讓她們暫時回避下嗎?”
領頭的是個聰明人,也不廢話,使了個眼色便讓姑娘們躲到了后頭包廂里去了。
陳東實有模有樣道:“你是只知道她的姓氏嗎?作為老板,員工信息什么的,不應該都存個檔嗎?”
領頭媽媽一臉吃屎的表情,遲疑半天,強笑著解釋,“我的大警官,咱這兒是什么行當,三教九流、逗貓走狗的,又不是什么外貿公司,還留檔,留個屁啊留,開火費還不夠買紙的。”
梁澤拍了拍陳東實的肩,示意他先讓自己來問。領頭的這位媽媽話糙理不糙,色.情服務業領域特殊,的確不該用尋常眼光去看待。
“你別擔心,我們只是日常問話。”梁澤溫溫開口,若不是他身上穿著警服,當真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是警察,“她最近有回到過這兒嗎?或者,有什么人來這兒找過她嗎?今天有無來過?”
媽媽搖了搖頭,低頭在柜臺里翻了一陣子,最后翻出一張單子,甩了過去。
“燕子好久沒來了,連辭呈都是讓別人轉交的。”媽媽說到這里,神色感慨,“我們這兒的女人啊,永遠都是一茬兒接一茬兒的,賺夠了就不做了,回國內老家抹把臉,從良了再嫁一頭去。誰也不是天生就喜歡做這行的是不?”
陳東實聽出了一點傷感。媽媽又道:“我對她了解的不多,索性也不用你問了,我一次性全都告訴你吧。我只知道她是廣東人,有個兒子,前幾個月她兒子常來,聽說是在飯店洗碗跑堂的。后來不知怎么的,就不怎么來了。沒過多久,她也搬走了,說是兒子給她在外頭租了個大房子,娘兩要過好日子去了呢。”
“那你知道她那房子在哪兒嗎?”
“不知道。”媽媽搖了搖頭,看了后頭一眼,“不然你問問她們?”
“我知道。”突然,后頭簾子里鉆出一溜兒聲音。正是剛剛斗膽上前,開梁澤玩笑的那個。
“我知道她房子租在哪兒,”女人從簾子后俯身走出,“帶你們去可以,但我要收錢。”
梁澤摸了摸褲兜,才想起今年白天跟徐麗買衣服時都拿不出現金,更別談這會子了。陳東實看他一副想張嘴又抹不下臉的樣子,伸進袋子里想替他問價,卻忽然記起來,自己錢包擱在了車上,現下口袋里一樣沒揣半個籽兒。
最后陳東實想了想說:“等著,你要多少,我回車上給你去拿。”
那女人擺擺手,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算了,晚點再給也行。”說罷便把玩著手機,領二人出了發廊。
“別忘記早些回來,今晚還有你的鐘!”媽媽在后頭叉腰,一群五顏六色的小姐妹相互簇擁著,目送著三人走下臺階。
今晚月色正好,陳東實回望了一眼,忍不住打哈哈,“你還別說,那些個姑娘確實漂亮哈。那一雙雙小腿兒,又白又細的,這不就是你的最愛?”
幸而天色黑,否則他一定會看到梁澤那副快把白眼翻到天上的表情。
“你跟陳素我是說燕子,關系很好嗎?”
一路上,梁澤借機攀話。女人歪在后排車椅上,姿態散漫,有一搭沒一搭玩著手機。
“您就直說陳素茹算了,”女人咧嘴笑笑,“燕兒是她花名,在我們這兒,誰還用真名?客人沒必要知道我們的真名。”
“那她會跟你提起她兒子嗎?”陳東實掌著方向盤,路況并不好,車子越開越晃,周圍的地帶也越來越偏僻。
“偶爾提提吧。”女人有氣無力,“總歸離不開那么些句,什么她兒子多有出息,在外面掙大錢,存夠了就帶她回娘家,給她爸重修座墳啥的。”
“她娘家?娘家哪兒的?”
“廣東。”梁澤看了眼主駕,“剛在店里不說過了嗎?她是廣東人。”
“哦哦。”陳東實最終將車子停在一棟居民樓前。
“到了。”三人一一下車,齊身望向跟前這棟年久失修的危樓。破損的電線皮如風中殘燭般搖擺,周邊的物業并不太上心,日化的垃圾混著著污水,一路從處理站流到了路邊,眾人經過時,能明顯聞到一股惡臭。
“哦豁,真熏人”女人緊捂著鼻,高跟鞋快步踩過水洼。
沿街燈閃了閃,陳東實停下腳,微微一滯,探向身前那條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心中莫名發虛。
梁澤走在前頭開路,“這真能住人嗎?我怎么感覺像是很久沒人來過的樣子。”
“不知道呀,”女人的聲音有些發抖,“我上次來可不是這樣,租這兒房子的人可多了,大部分都是中國人,這次不知道怎么的,半天沒見個人影。”
陳東實拿出手機,用屏幕光探看著腳下,身后乍地閃過一道虛影。
“誰?!”
眾人立刻汗毛倒立,看向暗處那團“滋滋滋滋”的來源。
“什么人?”
微弱火光后,浮現出一張略微浮腫的蒼老面龐。陳東實定睛一看,原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看他這樣子,應該是這兒的物業或保安,看著也有七八十歲了,說話卻格外有底氣。
梁澤緩緩上前,道:“市公.安局,來這兒找個人。”
老頭確認了一番證件,神色微松弛,又問,“你們想找誰?”
“陳斌。”陳東實接過話,努力比劃,“你認識這個人嗎?大概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瘦瘦高高的,大概比我還高半個頭的樣子。”
“我知道他,”老頭輕笑兩聲,拉開閘門,“進來說話吧。”
三人吭吭哧哧地進了房間里,才發現這是一間改良過的簡易保安亭。里頭陳設清簡,沒什么特別的,臨窗的寫字臺上還放著一瓶二鍋頭,還有半盤子沒吃完的豬頭肉。
老頭戴上老花鏡,在寫字臺抽屜里扒拉了好一會兒,最終扒出一本冊子。他循次在冊子里翻找著,約莫幾分鐘的功夫,就找到了與之對應的租客信息。
“這小子我印象很深,”老頭摘下眼鏡,坐回到納涼的藤條椅上,“剛來的時候,一窮二白,就扛著個蛇皮袋,連床單都不會選,還是我陪他一起去門口小超市選的。”
“后來呢,不知道怎么的,時常能看見一群小青年們半夜三更去他那間屋子里,喝酒打鬧,還因為擾民被投訴了好多回。”
“那最近有什么可疑的的人來找他嗎?還回這兒嗎?”
“不回了,你們不知道嗎?他上午才退的租。”老頭將冊子交給梁澤,指著上頭的一紙合同說,“警官你看,這是文書,當時是他媽來退的房。”
“上午?”陳東實一愣。
梁澤若有所思:“果然,陳斌是昨晚后半夜逃的,陳素茹上午就退房了,看來母子二人是鐵了心要同甘共苦了。”
“那現在該怎么辦?”
“還有別的嗎?”梁澤將希望寄托于眼前,“你們兩個,有什么想到的,突兀的,瑣碎的,關于他們母子的,都可以告訴我。”
“突兀的”女人細細思忖,靈光一動,道:“你別說,還真有。我記得她前兩天讓我幫她存錢來著。”
“這么重要的事怎么現在才說?!”陳東實有些懊,幸而梁澤將人摁住,好言道:“存哪兒去?多少錢?”
“這”女人面露遲疑。
“你就說吧,他是警察,有什么不好說的。”陳東實看著比梁澤還要急。
女人方癡癡開口,“這錢數目還真不小,有十多萬呢她讓我幫她隨便找個戶頭,只要不是我本人的,先存進去,還答應給我兩千。”
“兩千?”梁澤冷笑,“她可真有錢。”
“她哪兒來的這么多錢?”
“哪兒來的?不就是她兒子給的嗎?”梁澤心口稍緩,“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就是陳斌這幾個月替金蝶辦事以來,賺到的毒資。”
“毒資?!”女人頓時驚叫,趕忙撇清關系,“哎呀警官,我可還沒收錢啊我只是幫她存了下,那兩千她還沒給我跟我沒關系啊。”
梁澤抽出一口氣,“緊張什么?只要你配合我們,我們不會為難你。”
三人拜別老頭,出了居民樓。陳東實問,“那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整個烏蘭巴托就那么幾家銀行。”梁澤點燃一支煙,看了眼旁邊女人,“帶路吧。”
女人沒多說啥,領著兩人往國立銀行趕。現在大半夜,營業廳早下了班,但梁澤卻覺得這正是個好時機,沒有哪個在逃犯會蠢到在上班時間去辦事大廳取錢,這種人大概率會選擇一個無人問津的時段,在ATM機上操作,梁澤真正的目標是國立銀行外的自助ATM機。
三人窩在車廂里,有意將車子停在正對機器、卻又視線隱蔽的地方,方便時時探看。果然如梁澤所料,不到兩三個鐘頭的功夫,銀行外的盲道上就鬼鬼祟祟躥出個包裹嚴實的婦人,陳東實迅速拉開車門,喊了那人一聲“陳素茹”,那婦人便抓著包袱,拔腿就跑,三人直直追了好幾條街都沒碰上。
“不會又被跑了吧?!”陳東實氣得直撓頭。后頭的女人還踩著高跟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滿口抱怨:“警官,這有必要讓我也跟著嗎?這都后半夜了,壞人也需要睡覺吧?”
梁澤謹慎地查看著四周動靜,沖女人擺擺手,“實在累的話,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新線索,記得及時聯系我們。”
女人如獲大赦般,悻悻離去。唯陳東實一臉不解,問:“你就這么放她走了?”
“她留在這兒也沒什么用,”梁澤上前一步,輕輕捂住他的嘴,“噓,小點聲,人一定還在這附近。”
兩人身處一條弄堂內,兩邊都是齊身高的鋼材與雜物。這附近好像有家鋼化廠,住在周圍的,都是廠里的職工與職工家屬。凌晨天里,家家戶戶基本都還在夢鄉中,四周安靜得只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能看見的,也只有對方忽閃忽閃的眼眸。
“小心——!”
猝然間,陳東實一聲尖叫,護住梁澤的后腦勺,連人帶手機一起翻倒在地上。梁澤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只聽耳邊“哐”一聲巨響,一根大腿粗的實心鋼管砸落在自己剛剛站著的地方。要不是陳東實反應快,只怕自己早已當場開了瓢。
“在那上面!”梁澤猛地一指,陳東實隨之一望,看到一抹黑影,一閃而過,速度極快。
“帶了病還這么能跑。”陳東實拉上梁澤,快步邁上樓梯,視線緊緊跟隨者那道影子。
兩方力量一前一后奔逐在筒子樓那九曲回廊般的曲折迷徑里,前頭人不停在身后設置著能隨手翻落的障礙,兵兵乓乓的摔絆聲響徹樓層。
“我告訴你,陳素茹,你跑也沒用!”陳東實在后頭追著,一刻也不敢松懈,“你以為這樣就是為著他好嗎?我告訴你,你這樣只會害死你兒子!”
前頭人毫無所動,只顧賣力狂奔。只是速度越來越慢,看出有些體力不支的跡象,這也并不奇怪,一個身患重病的女人,再是如何手段通天,也是拗不過那兩個年輕力壯的青年男子的。
梁澤邁開長腿,一舉躍過障礙物,伸手抓住那人衣角。沒等那人反應,他便一個猛拉,躬身扛人過肩摔,最終將那婦人拽倒在一堆雞零狗碎的廢泡沫紙盒間。
“警察!不許動!”梁澤齜牙咧嘴,似終于等到獵物的獨狼,將證件和鐐銬一并呈到那人跟前。
“陳素茹,你現在無處可逃了。”梁澤摁住婦人,使了個眼色,示意陳東實上前確認身份。
陳東實心領神會,一把扯下那女人臉上的面巾。
“陳斌?!”陳東實卒而傻眼,“怎么是你?”
陳斌憤憤一笑,表情猙獰,“一不做二不休。叔,你我如今可算徹底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了。”
“你在說什么傻話?”陳東實揪起他衣領,目眥欲裂,“好好活著不好嗎?非要跟那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良心被狗吃了?!”
“東實”梁澤沖他搖了搖頭,語氣喃喃,“氣壞自己的身子,不值當”
男人這才松開眼前少年,任其如一葉扁舟般跌回到泡沫盒堆里,將頭沉沉低了下去。
“叔,我回不了頭了”
陳斌駭人一笑,猛然間,刀光乍現,梁澤還沒來得及閃避,那匕首便徑直刺向了自己。
第065章 Chapter 65
“噗嗤”一聲, 是刀刃扎進肌肉里貫常的聲響。這樣的聲響,梁澤聽過無數次,或者說, 李威龍聽過無數次, 在西伯利亞高原的那場大雪中, 王肖財捅來的四刀里, 每一聲,都和今天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他只覺腹下一澀, 甚至連痛覺都沒有, “撲通”一下, 跌在地上。耳邊是陳東實的吶喊, 緊接著,是陳斌與其推搡拉扯的叫罵聲,這一切喧囂, 最終止于一團模糊的虛影里。
梁澤試著動了動手臂, 發現已毫無力氣。粘熱的液體淌過知覺尚未麻痹的掌心, 攢成一簇石榴花般殷實的紅。
陳東實一臉錯愕地將人抱住, 事已至此, 他顧不得去追打倉皇逃竄的陳斌,只能先顧好受傷的眼前人。
“追去追”梁澤氣息懨懨,血透過指縫,淅淅瀝瀝如不息的泉。
陳東實哪還聽得進這些, 嚇得幾近狂嘔, 他從未見過如此多的血。血新鮮的血。只有在《人與自然》節目里講到動物大屠殺時才會看見的血,此刻一遍遍沖涮過腦海, 浮現出四年前他沒能趕得上的那場瀉湖邊的虐殺。
這樣的沖擊,對于一個出租車司機而言, 無異于重現當年李威龍死前的慘狀。
陳東實哆嗦著掏出手機,捂住口鼻,一邊忍著嘔意一邊撥通了急救電話。逼仄的老巷口,雨后積水未干,一盞破敗的走馬燈掛著,洇成兩人身間僅有的暖光。
“梁澤醒醒”
陳東實不停地拍打著他的臉,有意識地察覺到,懷中人的氣息在一點點變弱。一絲類同的恐懼開始蔓延。
“有人嗎——!”陳東實費心大喊,在救援人員趕到之前,乞求得到一絲幫助,“有沒有人——?!”
可惜回應他的只有鬼打墻般的風聲。
“你別睡梁澤!別睡”陳東實將人從地上拖起,將外套團成一團,摁在傷口處。
懷中人面容虛弱,呼吸一聲賽一聲輕微。陳東實能清晰地感受到內心某塊地方搖搖欲墜的下落感,就像被拋尸在湖底一樣,四周都是無處倚靠的虛空與廣袤。
陳東實抱得更加緊了,面頰緊貼著他眉目,一滴淚滑落面龐。
半個多小時后曹建德等人趕到醫院。
來路上他猜到了什么,順了碗泡饃給陳東實。兩人查案查到半夜,又遇上梁澤出了這么一檔子事,陳東實一定沒顧得上吃飯。
豈料他身邊早已堆滿了大碗小碗的夜宵,是徐麗送的,她比曹建德等人更早接到陳東實的電話,正在金蝶包廂陪酒的她二話不說就抄著手機趕了過來。
那些吃的就這么堆在安全出口的樓梯間臺階上,陳東實壓著頭,一口沒動,走近后曹建德聽到一絲似有似無的啜泣聲。
“怎么會這樣呢……”陳東實不停拷問著自己,“為什么他捅的不是我?為什么不是我替他挨這一刀?”
男人急紅了眼,看著走廊上來回奔走的醫生護士,反復其言,“你們說他真要出了什么事怎么辦?我已經沒有威龍了,難道還要”
“你先別瞎想。”老曹撫了撫他肩,好生安慰:“我剛問過醫生了,刀插得不深,那小子估計也是第一次捅人,自己也嚇到了,還好沒傷到什么重要器官。”
“可也流了好多的血”陳東實不敢抬眼,“老曹,你說威龍死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流了這樣多的血……”
“好了。”曹建德迅速打斷他的話,“說梁澤就說梁澤,干嘛又扯到威龍。平白勾起些傷心往事,豈不是更傷心了?”
徐麗幫忙搭腔,“曹隊長說得沒錯,東哥,梁警官吉人自有天相,他福大命大,一定會沒事的。”
“對,一定會沒事的。”
話正說著,樓道溜進一抹光。護士小姐鉆出頭來,輕輕說道:“人醒了,你們要不要跟著去瞧瞧?”
陳東實立馬從地上站了起來,卻被曹建德抬手摁住,說:“我先去看看,你這個樣子,見了他只會更激動,還是先收收情緒吧。”
曹建德這話說得在理,自己的確不擅克扣感性。陳東實無力反駁。他甚至切實體察出肖楠在時,常罵自己“軟懦”、“無用”確有其事了。這些品質刻在了骨子里,早已和自己融為一體,難分難舍。
“東哥,你一天沒吃飯了,就賞臉吃些吧。”
徐麗哄他坐下,拆開一碗餛飩,喂到陳東實嘴邊。
熱騰騰的紫菜蝦仁,浮著幾卷蔥花和榨菜,水汽熏得男人想掉眼淚。
“放那吧,我自己來”陳東實搓了搓眼睛,眼巴巴地看著老曹進了病房,脖子抻得老長。
徐麗倩笑:“再放久就涼了,涼了口感就不好了。”說著又遞到他嘴邊。
陳東實這才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
“能吃就好。”徐麗滿心歡喜,拿出紙巾,又要給他擦嘴。
這下陳東實更不適應了,努嘴推諉道:“你這是干什么?你放著我自己來就行。”
徐麗悻悻放下紙巾,坐回到臺階上,語氣淡淡地說:“我只是覺得,自從嫁給老馬后,我與東哥你”
“什么?”
“沒什么。”
徐麗絞著紙巾,抿了抿唇,終還是將話吞回到了肚子里。
“東哥,”徐麗撫上肚子,眼神突然一轉,莫名暈出些溫柔,“有件事,我還沒告訴過別人,想先告訴你。”
陳東實放下餛飩,“什么?”
“我懷孕了。”女人撲哧一笑,“他還不知道。”
“這么快就有了?”陳東實不知是驚是喜,“那你可要小心著,以后就別大晚上陪人喝酒了,別跟你楠姐似的”
兜兜轉轉又聊到第三人身上,徐麗笑容淡了些許,“不會,我小心著呢。”
“其實麗,”陳東實抹了把臉,似下了多大決心一般,回過頭問:“自你楠姐走了之后,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影兒,你認真告訴我,你楠姐出事那天,是不是你打電話告訴了她,童童被綁架了的事?”
沒等徐麗回答,他又說:“我知道,這事兒我問過你好幾回,你回回都說與你無關。可我這心里卻一直在搖擺。理智告訴我,你不是那樣的人,可感性也在提醒我,我和你楠姐結婚三年,情分不淺,我不得不替她和死去的孩子要個答案。”
“我理解,”徐麗的表情像是要哭了,眼睛濕漉漉的,仿佛能淌出水,“東哥,不管你問我多少遍,我都還是那樣的答案。電話的確是我打的,我沒有什么好狡辯的,可我只是和楠姐聊了些家常,那時我還并不知道童童被綁架的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楠姐好端端地會折道回烏蘭巴托,又莫名其妙出現在警察局門口,和你大鬧一場,致使肚子里的孩子和自己命都沒了東哥,我也有過孩子,我也曾差點成為一個母親。都是女人,我又怎么可能要害她呢,我沒有理由要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呀”
話沒說完,女人便已淚流滿臉,惹得窗外月光也偏憐愛她這副哀愁模樣。陳東實看得扎心,抽出紙來替她擦淚,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你也別怪我多心,”陳東實莫名有些愧疚,“實不相瞞,梁澤不止一次提醒過我,要我提防著你,說你心術不正。可不管別人怎么說,我都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我一直都視你為親人。”
徐麗淚眼茫然,起身撲倒在男人肩頭,一通亂泣。
陳東實跟著有些觸動,柔情不能自已,情不自禁間,也跟著灑了些眼淚。兩人如一對失散多年的血親,依偎在空冷寂靜的樓道中,感觸著這前胸貼后背的溫暖情誼。
只是陳東實不知道的是,此時玻璃門上映出的,是徐麗那雙發狠涌動的眼。
“東哥,你先歇歇,讓我去打些熱水來吧。”徐麗松開男人,音色柔婉,“梁警官醒了,一定需要熱水擦身,我去房里拿熱水瓶來。”
“好,好。”陳東實看著女人單薄的身形,不忍開口:“你心細,有你在,總能讓我放心。”
徐麗輕輕合上門,再抬頭,滿臉柔笑已化作鋒厲的凜意。
她裹緊風衣,快步走到病房前,“吱呀”一聲,推開門來,只看到梁澤生無可戀地躺在床前,曹建德不知去了何處。她方安心地走進病房,將門反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面無表情地走到床前。
“你又想干什么?”梁澤閉目已覺花香刺鼻,這是徐麗身上獨有的味道,濃烈的脂粉氣。他指著天花板一腳的攝像頭,“你休想對我做什么。”
徐麗莞爾坐下,替他掖被,“梁警官誤會了,我只是來拿熱水瓶,想替你打些水。”
“哼”梁澤復又睜眼,正對上徐麗那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眼底還殘留著淚,像是才哭過,如果自己沒猜錯的話,這女人應該是剛在陳東實那兒表了忠心,急著來自己面前耀武揚威呢。
梁澤沒好臉色地說:“肖楠死前的病房護士說,你之前曾私自拜訪過她。出來后沒多久,病人就情緒激動,引發了大出血。”
“那又怎么樣呢?”徐麗伸出手,拿起床頭柜上的蘋果和水果刀,邊削邊說,“就像那通電話一樣,知道了,你也沒法定我的罪。不然你早就派人來抓我了,我說得對不對?”
“我遲早會有一天揭開你的狼皮!”梁澤憤憤起身,不想幅度太大,一下扯到肚子上的傷口,他疼得不得不躺回到了枕頭上。
徐麗垂下手,笑意溶溶,“我進過病房,難道就能證明人是我殺的?哦,我忘了,楠姐的病房可不像今天這樣,還有監控呀。可是就算有又怎么樣?我只是去例行探望,畢竟她也曾對我多有關照,我又怎么會害她?”
“你!”梁澤捂住傷口,才包扎好不久,就因為自己的掙扎,滲出些許血跡。
他無力地捶打著床架,萬念俱灰,“你真是心如蛇蝎!徐麗,你會遭報應的!”
“心如蛇蝎?!”徐麗慘然一笑,停下削皮的動作,將刃尖對準男人心口,“我才不是心如蛇蝎”
我就是蛇蝎。
第066章 Chapter 66
“你想做什么?”梁澤感受著腹部的堅硬, 即便隔著厚厚的棉被,他依舊能體察到這個女人在用力。
徐麗緊握刀柄,濃艷妝容將五官渲成一朵雍容牡丹, 似能擠出一臉馥郁的花汁。
梁澤不禁感慨:好一個徐麗, 好一個金蝶女郎。也難怪馬德文愛她, 劉成林也愛她, 恐怕如今陳東實也對她青眼有加。她身上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滌蕩著微妙的漣漪, 讓人情不自禁地被吸引。就連自己這樣不受用的人也忍不住淪陷在她的氣息里, 心甘情愿地被她牽動著情緒。
“梁警官, ”徐麗湊近一笑, 吐出一口柔霧,“不對,李警官……你放心, 我不是來害你的, 相反, 我是來幫你的。”
女人翩翩然抬身, 在梁澤一片癡愣的目光中, 把削好的蘋果遞了上去。
緊接著,她從包中抽出一本冊子,直接拍到男人身上,起手點煙, “這是金蝶過去三年的實賬。金蝶有兩套賬務, 一套是做給審計和司法單位看的,走的都是明款, 款項來源都是酒水推銷、商務表演之類的合法收益。一套就是你手上看到的這本,實際的操盤手是金蝶股東大會里的, 姓馮,他跟馬德文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馬德文的賬一直交給他在做,還勻出了近四成的股份給他這位好兄弟。”
女人呼出一團煙氣,音容縹緲,“至于這里面有什么,以你的聰明才智,恐怕不需要我說得太透,對吧?”
梁澤隨手翻了翻,心中更加不解。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徐麗舉煙調笑,“于公,我是金蝶的二把手,于私,我是馬德文的老婆,沒有理由要自毀家業檢舉金蝶黑產。非法洗.錢,偷稅漏稅,走私販毒,殺人越貨,這樁樁件件隨便拎一個出來,都可以讓金蝶立馬倒臺,這難道不是自尋死路嗎?”
梁澤屏氣不語。徐麗所言,句句在理,竟一股腦把自己想問的全都說了出來。
“沒關系,誰讓我是守法公民?”女人撣去煙灰,將煙蒂摁在床單上,任由煙頭燙出一個焦黃的洞。
看著梁澤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她驟而彎腰,俯在他耳畔,盈盈笑道:“我只想要你答應我一件事,一旦警方真的介入調查,千萬千萬,千萬千萬……”
“——不要放過馬德文。”
梁澤愈加迷惑地瞧向這個女人,只見她徐徐抬眸,再定睛時,儼然一副人畜無害的溫良嘴臉。
她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舉報金蝶對她有什么好處?馬德文垮臺,她又怎能獨善其身。徐麗這看似“引火自焚”的一步,到底隱藏著什么樣的目的?
還有她又是從哪兒搞來的這本賬簿?難道僅憑馬德文對她的信任,就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給徐麗了嗎?要知道這本賬簿的份量,遠超過那一棟看上去金碧輝煌、不勝璀璨的金蝶永樂宮。要么是馬德文在徐麗這兒真的交了心,要么就是徐麗用了些他不知道的手段搞來了賬簿。而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驗證了這個女人的城府與心機。
梁澤越想越覺得后怕,待徐麗走后,他飛快地翻閱著那本賬冊。果然一切如徐麗所言,賬上詳細記錄了金蝶近年所有的財報數據,當中更有大量牽連到國內犯罪組織的資金流水,而涉.毒涉.黑,僅僅只是馬德文龐大黑產帝國中的冰山一角。雖然梁澤早知馬德文絕非善類,可望著一筆筆密密麻麻的黑款數字,他還是不免地感到一陣惡寒。
太可怕了,梁澤不禁生嘆,可怕到這一切都顯得不太真實。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僅憑這一本賬簿就能坐死馬德文,就算坐不死,也至少能搞垮金蝶。
只是話說回來,狡兔死、走狗烹,這一切對徐麗又有何益處?為什么她要叮囑自己,一定不要放過馬德文?難道這兩人之間,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恩怨嗎?
梁澤百思不得其解,才松泛些的腦袋,不知不覺又疼了起來。他找護士要了些止疼藥,含水服下,賬簿被他揣到了枕頭底,回想著徐麗剛剛那副勢在必得的樣子,迷迷糊糊間,他又睡了過去
陳東實是天亮了以后才來的。
他在外頭守了一夜,待曹建德回去換洗時,才蹭進了病房。進來時梁澤還在睡,手上掛著消炎針,陳東實就這么坐在床邊,呆呆地守著,直到日上三竿時梁澤才醒過來。
“你醒了?”陳東實立馬精神了過來,湊上前去,好生關切,“渴不?餓不餓?要不要我去打點飯,我看餐車剛走……”
“不用。”梁澤精神狀態遠比陳東實想象得要好,誠然如曹建德說得那樣,刀子刺得不深,沒傷到重要器官,只要別碰到傷口也就沒什么大事。
陳東實紅了眼眶,萬般自責道:“都怪我……沒保護好你,我真是他媽的沒用,連一個小屁孩都制止不了。實在不行你打我吧,或者罵我兩句,要不然我這心里跟油煎了一樣……”
梁澤聽著男人吚吚嗚嗚的聲響,還想著徐麗的事,略有些煩亂,克制道:“消停會吧,祖宗。我看曹隊不讓你進來看我是對的,一進來就哭哭啼啼的,吵死了。”
陳東實瞬時沒了聲音。
“去你大爺的,老子好心關心你。”陳東實不出所料黑了臉,“狗咬呂洞賓,也不看看是誰把你帶回的醫院。”
“那當然是人家兢兢業業的急救人員。”梁澤跟他貧嘴。
“那是誰幫你打的急救電話?”陳東實急了,“看來我就該讓你痛死在大街上,讓你一個人躺在那里,流血流到流不出了,死了算了。”
“你舍得?”
“怎么不舍得?”陳東實發狠,“死了也別喊我收尸。”
梁澤噗嗤一笑,看著陳東實像是真生氣了的樣子,拉了拉他衣角。陳東實不依,梁澤又拉,磨了好一會兒,陳東實才不情不愿地轉過身來。
“別碰我,”陳東實一把拍開他的手,刻薄道:“我現在是人微言輕了,連嚎的資格都沒有。一嚎就說吵死了,怎么,我不配吵你??”
“配配配!”梁澤大手一揮,順著他的話說道,“你想嚎就嚎,想嚎多久都行,我陪著你一起嚎。”
“你就只管貧吧。”陳東實被逗笑了,忍不住捶了他一下。
“嗷——!”床上人一下痛出了聲,嚇得陳東實趕緊打住玩笑,“咋了,碰到傷口了?”
“扯到了……”梁澤疼得擠眉弄眼,“哎呦……不行了……疼……”
“咋了?”陳東實嚇得不輕,“要生了?”
“生你大爺!”這會輪到梁澤被逗笑了,笑嘻嘻地去掐他耳朵,“死王八羔子,你個老冬瓜,看著老實巴交的,原來也是個壞種。現在都敢開我玩笑了。”
“誰讓你先開我玩笑的?”陳東實這才露出奸計得逞的表情,“還裝得多疼多疼似的,你要再多躺一會,估計傷口都愈合了。”
梁澤扯上被子,將臉擋住,“原來你都看出來了,你故意的。”
“對,我故意的。”陳東實伸手撓他,“你現在也打不著我了。”
兩人就像一對沒長大的堂兄弟一般,你來我往地打鬧著。換藥的護士看見了,也不忍多嘴一句注意傷口。中午李倩來送飯,看到兩人還在鬧,沒完沒了似的,自覺將飯放下就走了,出門撞見曹建德從電梯里出來。
“曹隊……”
“梁澤呢?”
“在里頭……”李倩指了指病房。
曹建德還沒走過去,便聽到里頭一陣嘻嘻哈哈的打鬧聲。
“他現在還有傷,不然等他傷好了再說吧。”李倩一臉憂心忡忡,“很久沒看到師父這么開心地笑了。”
曹建德走到窗前,看著里頭一派和樂,皺了皺眉,“你也覺得我太苛刻了是嗎?”
李倩立馬低頭,“不是的,曹隊……我只是覺得,他該有一些值得留念的東西。”
“仗還沒打完,他不該、也不能留念。”曹建德扣上警帽,“告訴他,出院后來找我一趟。”
“曹隊……”
“你不用替他求情。”曹建德口吻堅毅,“我放他出山,不是讓他來風花雪月的。”
“所以,我跟你說啊,你們就真的蠻多地方挺像的。”
陳東實托著腮,有一搭沒一搭跟床上人聊著。
“你們不僅長得一樣,連口味也一樣,鞋的碼數也一樣,選片子的口味也一樣……太神奇了,不過你現在騙不了我了,梁澤,就算你跟他千萬分地像,你也不是他。”
床上人未置可否,音色淡如水,“那你喜歡嗎?”
“啥?”
“喜歡我們一樣嗎?”
“喜歡,”陳東實漸有些困了,將腦袋倚在床頭,“又不喜歡。”
“喜歡是你們一樣了,我可以感覺離他更近一點,不喜歡是覺得,再相近,他也是獨一無二的,你就是個學人精。”
“對,我就是個學人精。”梁澤自嘲般地笑了笑,摸了摸發亮的鼻頭,雙手搭在男人垂臥的鬢邊,“可是我真的太笨了,一直學不好一件事,那就是,該不該告訴你,我……”
后面他不敢再往下說了。
病房里安靜得令人害怕,只聽得見某人斷斷續續的鼾聲。才這么一小會功夫,陳東實就睡著了。梁澤兀自一笑,抬手把弄著他鬢邊的絨毛,指尖掠過他眉骨,周游至那略顯崎嶇的臉頰間。
陳東實生得并不完美,相反,常年出租車奔波,混養得一身風塵。他早年還算清秀,可如今,冷白皮也曬成了黑棕調,又因為時令,時不時鬧幾顆痘痘粉刺。
自己從前很愛為他挑痘痘,他享受從痘痘里擠出白色油脂的感覺,特解壓。那時的陳東實和今天一樣,像一只疲憊的小動物一般,窩在他膝蓋上,留給自己一邊用來“解壓”的側臉。梁澤拿著粉刺針,先用沾了碘酒的棉簽沾一沾,再用針挑破,然后去擠,擠出點什么,兩個人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恨不得把四個眼睛湊到一起去觀賞。
那時他還是李威龍,不喚作梁澤。
那時他可以愛得很大膽,愛得長風沛雨,愛得艷陽高照。
可現在,實實在在地觸碰著這些凹凸的肌理,他卻沒了半分挑破它們的心思。很多東西并非一定要“擠出來”才好,擠出來了,也只是一堆無用的油脂。
平白令人傷心作嘔。
甚至覺得惡心。
梁澤不自覺縮回那只巡游的手,突然見李倩冒冒失失闖進門來,大聲道:“梁隊我們抓到陳斌了!”
第067章 Chapter 67
陳斌是在火車站被抓到的。
烏蘭巴托火車站起建于蘇聯, 體量不大,但人流密集。在二十世紀初飛機還算洋玩意兒的年代,火車便是外蒙最主要的長途交通工具。20世紀50年代, 城中蒙古包被大量拆除, 工業發展的步伐邁進了這片原始黝黑的沃土, 原本的青草黃沙、牛馬羊群, 被一棟棟蘇聯風的建筑所替代,烏蘭巴托火車站也開通了連貫北京和俄羅斯的專列。
陳東實對火車站的情愫歸于人生不計其數的迎接和離別。
十四歲時, 他獨自背起行囊, 坐著一天只有兩班的中巴車, 從葫蘆島的老破小農村瓦房門口, 一路蕩進葫蘆島市的火車站。
人生中的第一張火車票,檢票還維持著樸素的人力安檢。穿著鐵道制服的工作人員挨個檢查進站的崽兒們,陳東實不是個例, 在那個年代, 每十個中國人中, 就能揪出七八個文化程度不到初中的半文盲。
那時的陳東實是迷惘的, 他不知道該去哪里, 又將回到何方。親戚給他買好車票,告訴他不能越過月臺的白線,否則會卷到火車底下去,后來火車進站時, 陳東實一望, 好長的車,好似比他的命還長。
起先他前往的目的地是哈爾濱, 一待就是四年,也是在這里, 他遇到了李威龍。
哈爾濱比葫蘆島更大、更繁華,他癡迷其中,每天走在路上都幻想耳朵里碰撞著硬幣敲擊的聲響。直到有一天,李威龍把調職函遞到他面前,在落灰的地球儀上,告訴他在中國的上方,還有這樣一個悶騷的城市,叫烏蘭巴托,隸屬外蒙古。
一個李威龍不怎么想去的地方。
是陳東實鼓勵他去的,哈爾濱于自己,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游樂場,但對李威龍來說,卻是一方囚禁理想、壓縮熱血的溫暖牢房。他不想因為自己,讓李威龍失去發展的機會,于是他親自送他去車站,臨別前,也是在火車站,車子慢慢跑起來,他跟在車屁股后頭攆。
一邊攆,一邊揮手,李威龍搖下車窗,大聲警告他不許淚流。
陳東實信誓旦旦地保證,男子漢,大丈夫,保準不掉一滴淚。卻還是在火車駛出車站后,一個人偷偷啃著饃,坐在出站口,邊啃邊哭。
他品嘗到別離。
那是一種散發著奶香、又夾雜著苦澀的矛盾味道。
以致于到后來,換成他作為要離去的那個,從烏蘭巴托回哈爾濱,那種熟悉的味道又攀上了心頭。
人生故事交織最密集之地,無非車站、醫院和墓園。醫院關系生死,墓園鐫刻往生,而車站,只將愁緒縫補進那一張張欲語還休的表情里。
見到陳斌是陳東實不敢想的,他沒想到,在歷經這么多事情之后,這個十七歲的孩子,還有底氣毫無畏懼地面對自己。來的路上聽李倩說,他是因為要買東西才被治安民警抓到的,三四個人追一個小伙子,追了兩三里路,最后在他懷里搜出一包沒拆封的衛生巾。
李倩說她很難想象,一個還沒經歷過人事的小男孩,蹲在警察面前,搖尾乞憐,只想他們寬限自己一點時間,好讓他把東西送回去。
東西顯然是買給陳素茹的。
見到女人時已經快不行了,床上流了好多血。潛逃這些天,陳素茹耽誤了治療,□□潰爛深達肌理。陳斌迫不得已出門購買衛生物資,因此被抓,李倩和眾警察趕到時,心照不宣地都沒提要抓陳斌的事。
“讓我跟她說幾句話”進屋前,陳斌提出最后訴求。
“屋子沒窗,也沒后門,你們放心,我跑不掉。”
事已至此,他恐怕自己也知末路窮途,索性放棄掙扎,連語氣都帶著一股逆來順受。
李倩默許了。
陳斌走進屋里,看著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若無其事地說,“媽,我回來了。”
陳素茹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無生氣地答:“誰來了?外面好大的聲音”
陳斌說:“我朋友來看我了,他們喊我一起去街上玩。”
李倩和同事屏氣候在門外,透過蛛網重疊的窗樞,窺得那一方憔悴面孔,淡無血色,彷如白紙。
“媽”男孩有些哽咽,“對不著你了”
說罷折腿跪下,對著那張搖搖晃晃的鐵架床,重重磕了一磕。
女人像是預料到什么,輕輕擺了擺手,“不礙事哦,是媽媽對不住你。”
男孩泣不成聲。
“你六歲才啟蒙,天生性子傲、不聽話,家里人都不喜歡你。”陳素茹長嘆一口氣,“好多人都叫我干脆掐死你,再生個,六歲前的孩子脖子軟,掐了也不顯烏青,別人看不出來。”
女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可是你就算千不好萬不好,卻曉得你老子打我的時候,去打他。你”她豎起一個大拇指,“你是好的是做娘的沒用,沒能領你上正途,給你一個正兒八經的表率。”
男孩一語不發,空洞的雙眼中,流淚都是麻木的。李倩靜靜地站在外頭,心弦微轉,突然有些明白,陳東實為什么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這個男孩了。
沒有人會天生就想做壞人,如果可以選的話。可人生就是這樣,條條大路通羅馬的永遠只是一小部分人,大部分的人,甚至稱不上是人,只能算作這個世界不起眼的一顆螺絲釘,他們歷經艱辛,踩過尸山血海、越過彈雨槍林,等待他們的,也只有條條大路通地獄。
女人越說越用力,“我又怎能不自責?可我除了自責,卻什么也幫不了你你說句心里話,你是不是覺得媽媽很沒用,媽媽不是一個好媽媽?”
“沒有”男孩挪膝上前,緊緊拉著女人的手,“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從來沒有覺得你沒用”
床上人仿佛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凄烈一笑,轉頭落到窗邊幾枝早春的梅上,“媽媽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這么好聽的話了。你看,春天快到了。”
屋內哭聲愈泣愈濃。
門畔“喀嚓”一聲,李倩故意踩動石板,提醒屋內人時間已不多。陳斌聽到聲響,掩淚不語,只將那包還沒拆封的衛生巾細細拆開,放到女人手中。
近身的那一刻,陳素茹猛地抓住陳斌的手腕。
“我知道警察就在門外”她俯身低語,每一個字,每一個發音,都帶著一位母親應有的憤怒與決絕,“媽媽什么都替你做不了,但媽媽什么都可以替你做。”
男孩瞳仁驟緊,見女人用盡全力從床上坐起,懨懨招呼:“進來吧,我知道你們在外面。”
門外發出一陣窸窣聲響,片刻,李倩和其余協警從陰影處走了進來。潔凈爽亮的警察制服與破敗陳舊的出租屋格格不入,更襯得母子二人倉皇頹敗。
陳素茹說:“你們不是一直都想抓我兒子嗎?抓去吧,他就在這兒,今天就算長了翅膀也飛不走了。”
李倩抿唇不決,不知該如何回應。
“只是”她咳嗽兩聲,披上外套,扶著男孩的手從床邊站起,“能不能讓我這個快要死了的人,再送一送自己的兒子?”
她顫顫巍巍地指向門外,容色枯槁,宛若已在透支僅存的精力。
“就這里,到那里,從床到門的距離。”陳素茹搖頭苦笑,“我已經快不行了,只能走這幾步路。”
李倩沒有回答,就算是答應了。
母子兩人相互依偎著,一小步一小步往門口走。陳斌緊握著女人的肘,就像端著一座珍貴的水晶。只是這水晶太易碎,稍不留神,便會化為一地碎片。陳素茹的每一步都走得無比吃力。
“快快逃”
千鈞之際,女人用盡全力,將男孩一把推出門外。然后旋而回身,如母狼護食般,撲倒在那群警察身上。
“快跑!跑——!!!”
陳素茹無所顧忌地撕咬著,就像一頭野化的猛獸,眾人推搡拉扯到一起。門已被女人反鎖上,逼仄的小出租屋成為了一個母親最后的角斗場。
“你瘋了?!”
李倩又驚又怒,奮力撬門,卻于事無補,陳素茹被其余人控制著,蓬頭亂發,涕淚交雜,已成瘋婦。
“他是我兒子我兒子!”女人吐字如泣血,“是我懷胎十月,從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就算你們說他再爛、再不成器,他也是我兒子!我的兒子!”
陳素茹嚎啕大哭,見門外“咚咚咚”敲門聲逐漸平息,方了無牽掛般,垂倒在眾人膝前。
“李副隊,人跑了!”一協警從窗口探見少年如風般的身影。出租屋外是一片土壩,旁邊有家農家小炒和修鞋鋪,這里只有一條路通往主干道,要想出這里,還隔著一扇大鐵門。
李倩如遭重擊,顧不得那么多,掄起手旁的鋼條,“哐”一聲巨響砸開門鎖。好在門鎖本就年久,有失維護,沒費什么功夫便脫了鞘。旁邊人見狀跟著追了出去,李倩想要跟上,卻被什么絆住了腳,垂眼一瞧,竟是趴在地上的陳素茹。
“不許走我不許你走!”
女人語氣模糊,幾近低入塵埃。
看著眾人齊頭往遠處追著,李倩心有惻隱,不得不先將人拉了起來。
她先是給救療隊打了個電話,又給陳東實去了個信兒。本來在醫院陪護的陳東實接到電話后,立刻趕了過來,人到時,恰好撞見陳斌與協警對峙在巷口。
而自己,恰好身處通往大馬路的重要關口。
“陳斌”陳東實有些發虛,盡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感受,但如果那天不是梁澤,挨陳斌一刀的,或許就是自己。
他居然對陳斌生出了一絲恐懼。
“叔”少年啐出一口血沫,抽出別在腰上的匕首,濃眉倒豎,“別攔我我不想傷你。”
身后車輛咆哮而過,汽笛聲絡繹。越過陳東實,他就算真正隱入人海,不辜負將才陳素茹那一番破釜沉舟的拖延了。
“你收手吧!”陳東實欲哭無淚,“我可以求警察輕判,可以幫你找律師,我發誓你媽的病也會治好的,我們一起等你改造。”
“回不去了。”男孩哭喪著搖了搖頭,“東叔,是你說的,有些人這輩子是沒得選的。”
“怎么沒的選?!”男人氣急敗壞,“你走到今天這一步,難道不是你自己選的嗎?聽我的,好孩子,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你不懂!”陳斌乍然失控,像是被陳東實戳到痛處一般,嘶聲控訴,“今天變成這樣才不是我自己選的,是這世道逼我選的!我有的選嗎?不,我沒得選!不僅我沒得選,我媽也沒得選,沒有人會在乎我們的生死!”
天邊濃云作祟,狂風飄搖,午后朗朗瞬息生變,化作萬里悶雷,山雨欲來。
天色也飛速黯淡。
陳東實穩住心神,徐徐靠近:“你可以不信警察,難道你也不信我嗎?我跟你無親無故,卻一心只為你好啊。”
陳斌粲然一笑,踉蹌半步,神色凄絕,“是你是個好人我媽說,不能傷害好人。”
話沒說完,后頭傳來一陣撕拉慘嚎的叫罵聲。陳東實和陳斌雙雙看去,原是陳素茹不服安排,固執地推開了李倩,卻又不讓她走,死死跪在地上抓著她的褲腿,身后拖著一條蟒蛇般的粗長血痕。
雨水噼里啪啦砸落而下,滴打在臉上,竟有些許地疼。陳東實抹去雨水,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腕,豈知陳斌反手將他卷到胸前,匕首死死抵在他脖間。
“不許動!”男孩聲如咆哮,面對數米開外的警察,絲毫不亂,“你們誰敢再過來一步,我現在就殺了陳東實!”
“聽到沒有?!”
眾人連帶著李倩,紛紛嚇得不敢亂動。滂沱雨幕里,增援的警車適時趕來,曹建德帶著救援人手涌到巷口。清一色黑色的舉傘大軍,同時從另外一條小道,如錦衣夜行的電影特工般,緊鑼密鼓地前進著。
他們統一身戴口罩,身著警員制服,但手里卻拿著不合規章的砍刀和電棍。透過隱約露出的領間,還能瞥見八爪金龍和赤花大蟒的紋身,舉步之間,銳氣逼人。
“你先冷靜冷靜!”曹建德揮手示意,指示李倩暫且先過來。女孩只得先將陳素茹撇開,由著陳斌脅扣著陳東實,退到暫時避雨的檐角邊。
陳素茹趴在雨里,見陳斌安全走出包圍,氣息一斂,心無旁騖地合上了眼。
“你們你們都按我說的去做!”陳斌揮舞著匕首,暴雨之下,刀身更見雪亮,“先把我媽安置到車上去,叫醫生來!無論用什么藥,用多貴的藥,都得把她給我治好!聽沒聽到?!”
曹建德正欲發言,突然,“吱呀”一聲,那扇橫貫在母子二人之間的鐵門徐徐關上。一根大鐵鏈繞上門關。
一朵朵黑傘如爆裂的曼陀羅花般,綻放在茫茫大雨里。傘下人如一團聚集的熊群,一一抽出出棍棒刀具,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女人身上。
“媽!!!”
陳斌百念皆灰。
陳素茹的慘嚎聲貫徹云霄。
“你們快放開我媽!你們為什么要這么對她?!”
少年頃刻失控,松開陳東實,撲倒鐵門前,“快把門打開!把門打開!媽!媽!”
“那伙人是誰?!”曹建德驚覺不妙。
李倩同樣一臉迷惘,“不知道啊。不可能是我們的人!卻還穿著和我們一樣的衣服,公然冒充警察!”
陳東實后知后覺地扭動著僵硬的脖子,看著門內無休止的爭斗,腦袋嗡嗡嗡一片混亂。
“你們快別打了別打了!”
男孩瘋狂搖晃著鐵門,想要掙脫門栓上的鎖鏈,咫尺之地的距離,血淚和痛吟清晰可見,這于陳斌,無疑是一場極致的暴虐。
陳素茹被眾人包圍著,就像一只受襲的困獸,在臟水橫飛的爛泥洼里掙扎翻滾。泥點和污水濺滿衣裙,她的身下,不出所料蕩出一灣淺紅色的新血。
“我跟你們回去我跟你們戒毒你們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我媽了!”陳斌調轉回頭,一個接一個向警察們磕頭哀求,“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是我膽大包天,妄想和警察作對,是我不知悔改,一錯再錯你們要抓就抓我,要打就打我,別打我媽”
“求求你們了!”
男孩哀痛欲絕,幾近抽搐。或許是抽噎太過用力,他的心口渾然收緊,劇烈的窒息感蔓延在心間。他痛倒在地上,渾身如被抽離了蝦線一般,痙攣地蜷縮到了一起。
“不是我們不是的”李倩無力地解釋著,伸手試圖幫他扯開鐵鏈。雨水滑經鐵管,流入掌心,透骨的凜寒從內到外,鞭笞魂靈。
“陳叔”
男孩見對警察求饒無用,回過頭沖著陳東實一個勁磕頭,“求求你大人有大量,求求你告訴他們,別欺負我媽我跟你們走,你們想把我怎么樣都可以了,我愿意坐一輩子的牢,求求你們別打她了求求你了叔”
陳斌淚如泉涌,而鐵門里的人似徹底放飛一般,邊打邊歡呼著,仿佛在進行某種古老的部落儀式。打死一個女人對他們來說,就像在處理一條流浪狗般輕松。
片刻之后,里頭終于沒了動靜,那伙人依稀停下手來。警員已繞道翻墻至鐵門內,各自追逐落荒而逃的鬧事者們,唯獨一門之隔的女人和男孩,忽而不出聲了。
血順著雨水,流入暗渠。混在一注注充滿活力的新雨里,消融著這個春天某個角落里的偏執的料峭。晚冬的寒意就像翁莎筆下的殘忍歌劇,雖然難捱,但也終將落幕。
陳斌摁住胸口,攀過鐵門,一寸一寸、一寸一寸磨到女人身邊。他捧起陳素茹血淚模糊的五官,替她挽上那一縷被血黏住的頭發。
“兒子”女人抬起手,掠過少年面龐,劃出一道醒目的紅,“記住媽媽什么都做不了,但媽媽愿意為你做一切”
陳東實站在雨中,微風綿綿,吹起心湖泛泛。這場鬧劇,他從始至終參與其中,此時卻又像個置身事外的觀眾,仿佛在觀看某顆遙遠星球上發生的事。
世間之獰惡,無一不是由好變壞的過程。看到原本的美麗完滿,變得污穢襤褸,沒有什么事是比這更痛心的存在。
他忽然想起初遇陳斌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陰沉蕭索,他在市火車站口的回民街上,見到了扛著蛇皮袋的男孩。
他有一雙歷識滄桑的眼,像是身體里住著一個七十歲的老頭。他在車上,抱著袋子就像抱著金元寶,即便里面只是些不值錢的破行李,但陳東實明白,這就是一個十六歲孩子堵上性命的全部身家。
而現在,他再次看見了那個“七十歲的老頭”。他的雙手拂過女人瞪得奇大的雙眼,女人的呼吸早已停在四月芳菲的驟雨春潮里。
陳斌細心安放好陳素茹的尸體,許久,他不知從哪兒摸索出一把手槍,然后對準自己的心臟,輕輕摁下了扳機。
第068章 Chapter 68
“嘣——”一聲巨響, 梁澤手間一滑,掌心的方向盤徒然翻轉,車胎摩挲在減速帶上, 車頭一頭扎進路邊的灌木叢里。
他忍住腹部傷口的疼痛, 抬手推門, 見不遠處陳東實等人各個呆若泥塑, 眾人身前是血流成泊的陳斌母子。
自己還是來晚一步,來晚了一步。即便他不顧醫生囑托, 偷偷跑出醫院, 他也想來看看, 那個讓陳東實愛恨交雜的陳斌, 最終會以怎樣的方式離場。
梁澤想過很多種可能,卻唯獨不包括這種。這樣的爆裂、慘絕,像是在陳東實本就千瘡百孔的前半生里又捅上了結結實實的一刀。
陳東實眼睜睜看著陳斌徐徐癱倒在女人身上, 就像一根半融化的“綠舌頭”——童童最愛吃的一款雪糕。軟噠噠地垂下他那顆頭顱, 左胸口處流水般涌動著黏血。這刺目的紅, 在灰蒙蒙的景致中乍顯一番清艷, 就像工筆畫一角落下的篆章, 宣告著終結,也預示著新生。
“陳斌!”男人啞聲尖叫,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飛奔上前。
子彈正中要害, 陳斌命不久矣, 十七歲的轉瞬年華,如同書架上的短篇, 還沒開始,便已結束。
“叔”男孩滿頭滿臉是血, 連張嘴時,嘴里都在咕嚕嚕地冒著黑血,“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會的,你不會死的我不許你死!”
陳東實不顧血漬腌臜,同他臉貼著臉,他可怖地感覺到,陳斌的體溫在一點點淡卻。他沖警察大喊,“快!快叫救護車!快!”
李倩正欲掏出手機,旁邊的曹建德一把將人拉住,無奈地搖了搖頭。
沒得救了。
就算神兵天降,華佗轉世,也救不活陳斌了。
陳東實滿身無助,“你別怕有我在,我會保護好你的,你不許死聽到沒有?你不許死!”
陳斌反倒沒有男人這般反應激烈,只柔柔一笑,虛弱道:“我看好多電視劇里,壞人臨死前,廢話總是格外地多”
陳東實痛哭不已。
“你不是壞人,不是”他將男孩緊緊摁在胸前,“你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走,選了一條錯誤的路,但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聽到你這么說,我很高興。”陳斌蜷了蜷手指,勾住陳東實的手。
陳東實的手并不好看,因常年操勞,雙手布滿傷疤與老繭。可就是這樣一雙手,卻是少年人昏暗歲月里的一枝綠梅,若將人生比作四季,陳斌覺得,他的一生,一定是風殺雪肆的寒冬。
這個冬天太漫長了,漫長到十七歲就此凝縮在今朝,他在生命的最后階段,洞見那一縷瀲滟的春波,那雙手,曾如藤蔓般,試圖將他拉扯回春天。
可惜他醒悟得太遲,直到回光之際,才幡然回首,錯過那一片舒適的桃源。
“死之前,我還能再許最后一個愿嗎?”
少年甕聲甕氣,不再如過去那般底氣十足。微弱的乞憐淹沒在男人的哭聲里,他替男人擦去唇間淚。
“我能喊你一聲爸爸嗎?”陳斌的聲音更小了,像是剛脫離子宮的小奶貓,帶著未涉世的緊張與試探。
“什么?”
“就一聲,一聲就好了”陳斌握住他的大拇指,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我沒有爸爸了很小就沒了現在,我也沒有媽媽了”
陳東實心頭一緊,似有千萬斤沉重,哭聲愈發貫耳。
“爸”陳斌抿了抿唇。
“你可以,叫多少聲都可以”陳東實哭得喘不上氣,哆哆嗦嗦地將人托起,“別擔心,我現在就帶你回去,咱回家,回咱們的家。爸帶你回家!”
陳斌歪頭一笑,將臉埋進男人胸膛,癡癡地應:“沒用了,我不中用了叔你不用白費力氣了”
他呼出一口長長的氣,腦袋搭在男人耳畔。
“對不起,陳東實。”陳斌滿面苦楚,“臨死前,我竟才覺得你很好”
陳東實牢牢將人抱住,將嘴捂在男孩衣服上,極力壓抑著嚎啕的沖動。
“我想我這個樣子,是沒有什么可報答你的了”少年湊夠去一點,勾住男人的脖子,氣息冷淡,“唯獨一件一件”
他抬起血跡斑駁的手臂,驚顫著,指向陳東實身后的馬路。
“你要找的人,那個警察李他他”
少年吐字艱難。
陳東實扭頭向陳斌所指的身后望去,一眼能看到頭的柏油馬路,香樟樹交疊,構成一片稀疏的光影。雨侵略過的地方,水汽猶在,零碎地攤開在地上,像是老天吝嗇揮下的眼淚。
“你在說啥?”陳東實小心翼翼地別回頭,滿眼掛淚地不知所措起來。然而懷中人絲毫沒有回應,不知怎么的,陳東實腦中閃過一絲可怕的想法,直至他切身觸碰到男孩冰冷的脖頸,那個可怕的想法才逐漸清晰起來。
抬起的手臂戛然落下,枝頭的小花兒也跟著落了。
梁澤躲在一片香樟樹間,瞥過頭去,閉上了眼,不忍去看那片靜止。不遠的男人爆發出一聲撕心的痛鳴,梁澤明白,該來的還是來了,該走的也都走了。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車上,摸索出香煙,叼在嘴邊。怎知火機如何擦拭,都不起火,他不由搖下車窗,朝外用力甩了甩打火機中的煤油。
終于,“嘎達”一聲,焰光躍然而出。梁澤將煙絲對準焰苗,猛吮一口,然后醉生夢死地歪倒在駕駛座上。
陳斌母子二人的尸骨最后被帶回了國。
陳東實也是后來才知道,陳素茹母家四兄弟,陳素茹排老三。
來外蒙接骨灰的是陳素茹的四弟,陳斌的小舅,皮膚黝黑,模樣滄桑,看著很是靦腆。
一并的財產遺物被陳東實收納進了一個小盒子里,還有母子二人的骨灰,最終乘上了通宵折回沈陽的火車。
也是在火車站,陳東實將東西一起交給了小舅。母子二人生前清簡,陳斌賺取到的毒資,也悉數被收繳。因此留給親朋故友的東西并不多,唯獨一張存折,是陳素茹生前留給兒子讀大學的錢。
在陳素茹起初的設想里,她的兒子,會和那些正常的孩子一樣,考上高中,考取大學。這是一個母親最原始、溫情、本分的期冀,可現實卻是如此諷刺,她沒能成為一個普世意義上的成功母親,陳斌也沒考上大學,折翼在遍布泥濘的十七歲。
陳斌的死對陳東實打擊巨大,有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他幾乎茶飯不思,每天只吃一頓。僅有的一頓,還只是些清粥小菜,整個人瘦得脫了相,面容一下老了好幾歲。
梁澤刀傷痊愈后,探望過他幾回,一貫的頹靡不振,只知終日發呆。偶爾徐麗也來,為陳東實帶些菜湯熱飯,他們彼此都清楚,若不來看看,恐怕陳東實死在家里都沒人會知道。
這一天,徐麗如舊煲了海參湯來給陳東實養身。如今她氣度闊綽,出行都有專職司機和保鏢,日夜陪護。她的到來,很快招來街坊鄰里的側目,徐麗不加理會,裹緊身上的水貂絨外套,高跟鞋噠噠噠地往陳東實所在的筒子樓里趕。
門前垃圾成山。
徐麗還沒到門前,便聞到一股刺鼻的腐爛味。看著樓梯口堆積許久的垃圾,她險些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先前陳東實給了自己一把備用的鑰匙,這鑰匙梁澤都沒有,此時此刻,女人想,自己的份量是勝過那個警察的。
她領著飯盒,一路飄香地踏進客廳,趁換鞋的功夫,將陳東實從臥室里喊了出來。
近大半月的傷心頹靡,陳東實氣色慘淡,連走路都軟綿綿的,像是一團隨時會被揉散的云。
徐麗替他舀湯。
男人一語不發地坐著,目光機械地虛視著前方。徐麗知道,自打入年關后,陳東實身邊的人接一連二地走了。先是肖楠,再是陳斌,生活一次又一次將離別的重拳揮打在這個男人身上,縱然他有一顆不銹鋼般的強大心臟,在連續的磋磨后,也終將退敗。他有理由悲傷,只是,自己的私心卻不想他在其他人身上分去太多悲傷。
徐麗端起湯碗,畢恭畢敬捧到陳東實面前,柔聲道:“喝點吧,前半夜就起來煮的,熬了六七個鐘頭呢。”
陳東實一字不露,良久,嗡著聲回:“不用,你放在那兒就行了。”
徐麗面色一沉,放下小碗,坐回到他對面。兄妹二人就著墻上的鐘,沉默良久,時間仿佛凝膠般在此刻暫停。
“東哥,”女人思量片刻,決意開口,“再過段日子,恐怕我就不能時時來看你了。”
“什么意思?”陳東實這才動了動眼皮,癡癡地回過神來。
“難道連你也要離開我?!”男人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
“不是的東哥,不是的”徐麗連連否決,將陳東實摁回到座位上,“是孩子我跟你說過的,如今已經快三個月了。老馬很是看重這個孩子,不許我過分操勞。”
陳東實面色稍緩,盯著她那肚子,目光呆滯,“也是了,你現在懷著孕,不該在我這花太多心思的。”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徐麗一把握住男人的手,蹲在他面前,眼中帶光,“你我兄妹一路走來,一起經歷了這么多事情。從前都是你幫我、護著我,現在看你這樣,我又怎能真的坐視不理?”
“沒事,你這段日子一直替我照顧著童童,我已經很感激了。”陳東實咽下一口寒氣,表情痛苦,“也許是我命中帶煞,任何同我親近的人,都沒有什么好下場。”
“不是的東哥”
“是的,絕對是的。”陳東實一臉迷惘,“我老母,李威龍,肖楠,陳斌所有我所珍視的人,我覺得重要的人,到最后都不得好死,是我害死了他們。”
話沒說完,男人便又濕了眼眶,屋內氣氛愈加凝重。
徐麗跟著紅了眼,“東哥,你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
陳東實昏昏然抬起頭來,同她四目相對。這雙眼,他曾對視過千萬遍的眼,此刻滾動著潮汐般的柔意,一浪一浪撲打在心頭。
“我愿意為你做一切的,東哥,你相信我。就算所有人都離開了你,我不會離開你的”
陳東實目色微轉,落到女人那截粉白的手腕上。自己送她的那條金手鏈,一如既往光澤璀璨,即便是在昏暗的午后,依舊清明奪目。
“我只有你了”陳東實喃喃自語,緊緊握住將女人的手,“麗,我只有你了。”
徐麗莞爾一笑,激動地擁上前去,將他抱入懷中。她的目光溫和而慈悲,就像是一位福澤普照的母親,此時的男人如同胚胎里未成形的嬰兒般,將五臟六腑間的柔軟袒露無余。她做到了,她終于還是做到了,成為了陳東實此刻心間唯一想要握住的人。
女人微抬起手,滿目欣賞地把弄著那串金手鏈。順著手鏈的方向看去,電視柜上完好端放著一幅男人的遺照。
李威龍,你終于還是被取代了。沒有人可以擋住我的路。
沒有人。任何的人。
徐麗抱緊男人,沖著那張黑白照片,挑了挑眉,豎起一根中指。
第069章 Chapter 69
“這是奶瓶, 這是護腰,這是洗澡巾,”保姆將東西一一攤開在床上, 對著女人濃濃地笑, “還有嬰兒褲。這些都是馬總要求的。”
徐麗有一下沒一下撫摸著肚子, 眼底意興闌珊。
“馬太太真是好福氣, 才三個多月,先生就替您把東西都備下了。”保姆看著比孕婦本人還要高興, 邊整理邊說:“我看哪家做老公的, 都不如馬總貼心, 太太, 現在外面好多人都羨慕你哩。”
徐麗咧了咧嘴,唇角如此的弧度,恰好給人一種皮笑肉不笑的感覺。保姆自知無趣, 幽幽然閉上了嘴, 放下東西后退出了房門。
徐麗拉開抽屜, 拿出里頭的香煙和打火機, 隨手給自己點上。她緊盯著墻上的婚紗照, 恍惚之間,馬德文的臉隱隱被另一張面龐所取代。
門外腳步聲乍響。
馬德文脫下外套,一身疲憊地坐回到床邊,將頭輕輕擱在女人的大腿上。
“再過個把星期, 四個月了吧?”馬德文換了一面, 感受著徐麗溫柔的撫摸,這是他難得的愜意時刻。
徐麗說:“陳斌的事, 至于這樣?”
男人的呼吸旋而一滯,稍事幾秒, 淡淡道:“怎么,你是第一天認識我?”
“我只是覺得,你不該把事情做得這么絕。”徐麗的聲音軟軟的,不管什么時候,都帶著一股慵懶,讓人生不起氣,“他才十七歲,還是個孩子,你讓他走劉成林的老路就罷了,又何苦讓手下扮成警察,把他媽打成那樣,連具全尸都不留。”
“你都知道了?”
“嗯。”徐麗堪堪點頭,“剛從陳東實那兒回來。娘兒倆都死了,他很傷心。”
“總是要有人流血的。”馬德文不甚在意地說,“總要制造點什么,讓警察亂了陣腳,才能撇開他們的心思,我才能鉆到空子多成幾單。”
“你這是嘗到甜頭了。”女人臉色一黯,“當初用劉成林綁架童童,做成了納來哈那樁買賣。現在又想依樣畫葫蘆,用陳斌調虎離山,可是,這又關陳素茹什么事呢?陳斌他媽,說到底也只是一個無辜的女人。”
“老婆,我知道你心地好,見血的事情我從不敢在你面前聲張。”馬德文將徐麗摟得更緊了些,“可你知道嗎?那伙警察老早就盯上我和金蝶了,生怕挑不出錯,治不了我的罪。與其日后有什么把柄落在他們手里,逮著現成的來抓我,不如先把事做絕。誰讓那女人一頭闖進來?捏住了她,才能捏住那小家伙,捏住了那小家伙,才能讓梁澤那伙人暈頭轉向。既然要死,就讓陳斌那一脈全都死絕,以免后患啊……”
馬德文說這話時,甚是動情,仿佛在傾吐著什么甜言蜜語。看著眼前儒雅端正的男子,徐麗心有余悸,她實在無法將眼前人和一個殺人不見血的黑產頭目聯系到一起。
“難道要一直這樣下去嗎?”良久,徐麗托出心底擔憂,“老馬,你答應過我的,等孩子出世,你就不再碰這些刀光劍影的事了。我們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我不想咱們的孩子生下來和我們一樣,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膽的,時時刻刻都在和警察玩貓捉老鼠。”
“這個你放心,我既答應了你,一定會做到。”馬德文鄭重其事地拍了拍女人的手背,眼中滿是深情,“我老馬或許沒啥別的本事,唯有對自己的女人,無不傾其所有。我就算丟了老命,也會保護好你和孩子。”
男人越說越是感慨,忍不住瞥向床頭柜上的相框。
徐麗了無生趣地跟著瞧了過去,相框上的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上頭的女主人翁卻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和自己六七分像的婦人。馬德文站在她一旁,夫婦二人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嬰兒,畫面和諧得幾近刺眼。
“我不會再讓你和她們一樣的,”馬德文握住徐麗的手,笑容亦正亦邪,“老婆,你這輩子都逃不掉了。”
話音剛落,外頭響起一陣錯亂的腳步聲。馬德文迅速松開女人的手,理了理衣領,抓起西裝外套走了出去。
來者是張猴兒,見徐麗也在,還穿著睡衣,忙避過眼色,閃到一邊,竊竊道:“老大,不好了!金蝶出大事了!”
馬德文眉頭微蹙,絲毫不見慌張,只點點頭,走回到床邊,沖徐麗笑了一笑。
“怎么了?”徐麗明知故問。
馬德文拿起香蕉,心不在焉地剝著,剝完才說:“沒什么,場子里出了點事,大驚小怪的,我等會去看看就好。”
“真的沒事?”徐麗一臉不安,“老馬,有什么事你可別瞞我。”
“真沒事,你安心養胎就好。”馬德文將剝好的香蕉送到她嘴邊,“乖,老婆,把它吃了,等我下午回來陪你一起去做產檢。”
徐麗面色含糊地接過香蕉,咬了一口,眼中滿是不舍。
“老馬”
“別怕。”馬德文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我會小心的。”
男人匆匆消失在門邊,徒留眉心還未褪盡的余溫。徐麗望著空蕩蕩的臥室,表情復雜,忍不住跟著走到了陽臺上。
從這里向下望,正好能看見馬德文在一群小弟的簇擁下,上了一輛黑色商務車,看樣子很是慌忙。她的視線隨車輛漸行漸遠,最終,那不明所以的眸色,攀出一絲影影綽綽的狡黠。
市中,金蝶永樂宮。
傷勢初愈的梁澤親自帶隊,擠在金蝶三進三出的大門前。十數輛警車齊齊停放在門口,引來無數圍觀群眾指手畫腳。
大片警員與保鏢僵持在門口,雙方各執一詞,互不退讓。梁澤無奈,準許他們喊來這里的負責人,等了十余分鐘,才見到了馬德文姍姍前來。
“特級搜查令,我們收到有關人士舉報,金蝶永樂宮涉嫌非法走私與淫.穢交易,請各位配合調查。”
梁澤捂著小腹,肚子上的繃帶還沒完全解開,傷口只好了七八成,如今每天還要上藥消毒。陳斌那一刀捅得不深,卻實打實留了一道痕,梁澤是換了藥才來的,換藥時不覺得疼,到了金蝶,反隱隱約約有些不耐受了。
馬德文一身墨色改良西服,油頭粉面,一貫的隨和溫厚。大敵當前,面不改色,都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應付幾個毛頭警察對他而言小菜一碟。
“小梁警官,”馬德文伸手握好,輕聲慢調道,“有什么事可否進去說?堵在這大門口算怎么一回事,就當給我老馬個面子。”
梁澤冷哼一聲,一臉不屑:“我們何嘗不想進去?是你們的人一直堵在門口,不許我們進去,說是正在營業,不方便閑雜人等入內,怎么,我們警察在你們眼里就是社會的閑雜人等?”
馬德文尷尬賠笑,扭頭神色一凜,目光落在那幾個礙事的保鏢身上。身邊張猴兒心領神會,箭步上前,“啪啪”左右各一耳光,甩在兩位保鏢臉上。
“不識貨的東西,沒長眼睛?”張猴兒拔足嗓門,像是故意在說給某些人聽,“小梁警官可是我們馬總的貴賓,你們就是這么招待貴賓的?!”
馬德文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謙卑道:“讓梁警官見笑了,手底下不懂事,害您在冷風口等了這么久,小臉兒都吹紅了,快進去喝口熱茶吧。”
說著便要將人往里請。
梁澤心緒稍平,公事公辦道:“你不用這么客套,我今天來是有公務在身,既然你是金蝶管事的,那么就煩請你發個話,準許我們進去搜查一番。”
“我要是不準呢?”馬德文話頭一涼,臉上笑意隨眼中微光一道,轉為一股深不可測的冷漠,“我老馬行商滾打大半輩子,對人對事,向來克己復禮。人對我好,我便以禮相待,人對我壞,我便也無需笑臉相迎。我看小梁警官當初是刀疤臉引薦的,才多給你幾個好臉色,看來是我對你太縱容了,讓你忘了你現在站著的地方是誰的地盤……”
他昂起頭,湊近半步,壓低聲音道:“我既然當初能讓王肖財捏死李威龍,四年之后同樣也能捏死你……李警官。”
梁澤足底一虛,拽著稽查令的手渾然一抖,險些露了怯。好在他先前做過心理鋪墊,知道馬德文這人,能裝會演,狠辣老道,這才不至于將那份膽怯伸到人家面前。
“這是公務。”梁澤半步不讓,“有問題可以找法院。”
“法院也是人開的,”馬德文敷衍地擺了擺手,越是如此,越顯得他壓根沒將眼前這個年輕人放在眼里,“公務也是人決定的。有人的地方就有人情。今天你賣我老馬一個人情,回頭我老馬絕不虧待你,梁警官,撕破臉皮對我們來說,只會兩敗俱傷。”
“你難道就不好奇今天為什么要來搜你嗎?”梁澤勾起一笑,“還是說你也知道自己作惡太多,被抓被捕是意料中事,所以無論出于什么原因被警察盯上,你都認?”
馬德文緘默不語。
“我倒是有些佩服你了,事到如今還能這么淡定。”梁澤將稽查令拍到他的胸脯上,“是,我是被你們搞垮過一次,可我之今日,已非昨日。殺不死我的,我勢必卷土重來,馬德文,這一次,我一定會將你繩之于法。”
“好啊……”馬德文同樣報之一笑,不知為何,竟揚手來鼓起了掌。
梁澤懶得理會,抬手示意底下人開始進場搜查,警察一窩蜂似的鉆進金蝶大大小小的包廂。
馬德文身邊的張猴兒見狀,立刻慌了神,將求助的眼神指向馬德文。只見馬德文一身愜意地吮著唇間的雪茄,一點兒也看不出著急的樣子。
梁澤莫名有些發虛。
“梁隊……”
若干分鐘后,手下紛紛匯回大廳。
“大大小小的地方我們都查過了,暫時沒有發現什么可疑跡象。包括你說到的二樓暗廂,甚至后廚,地下室,均無——”
“再搜,再查!”
這次輪到梁澤不淡定了。
“小梁警官——”馬德文摁滅雪茄,抬眸看了他一眼,款款向前,“既然都看過了,何苦又再看一遍呢?我自認為今天已經夠誠懇了,難道一定要把金蝶翻個底朝天兒的,你才滿意嗎?”
“姓馬的,我告訴你,少特么跟我玩陰謀詭計!”梁澤怒不可遏,一把將稽查令從他手里奪了過來,“今天查不出什么,不代表以后也查不出什么,咱們走著瞧!”
一行警察轟隆隆散去,陣仗之大,倒顯得馬德文一派更加穩重自持。看著梁澤等人憤憤離去的身影,馬德文若有所思,不一會兒,角落里的王肖財悄悄溜上前來。
“按您的吩咐,都查到了。”王肖財附在他耳邊,聲音似蚊子叫,“聽說是有人把金蝶的總賬交了出去,口子出在馮老板那兒,媽的,不知道他收了警察什么好處,居然敢出賣我們。”
馬德文目色沉矜,默默把玩著手里的檀木珠串,神情玩味。
“姓馮的已經拖家帶口逃到西貢了,馬總,我們這次怕真是……被自己人算計了。”
第070章 Chapter 70
“第二十八號, 徐麗。”分診臺在叫號。
女人緊低著頭,雙手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劉海遮住表情, 使人看不清她臉色。
“第二十八號, 徐麗……”
叫號聲再次重復, 女人仍然無動于衷。
“徐麗, ”陳東實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嚇得正在發呆的女人一怔, 忙從錯亂的神思中驚醒過來。
“東哥……”徐麗滿面癡惘。
陳東實不自覺一笑, 折身坐到她身邊, 輕聲調侃:“怎么了, 難不成真的一孕傻三年,連反應都變慢了?那邊正叫你號呢。”
“沒事……”女人言語澀澀,抬頭看了眼叫號屏, 罷了, 號碼已經過了, 預約的產檢醫生容不得插隊, 只能等下次再約了。
陳東實察覺到了些什么, 揣著心思問:“你還好嗎?我看你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心里有事?”
徐麗勉強笑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輕輕搖了搖頭。
“擔心老馬?”陳東實跟著揪了揪心, 坦言:“你只管寬心, 老馬喊我來這兒之前說過了,金蝶今天突然來了好多警察, 他臨時被叫過去問話,現下還在善后, 不能來陪你產檢,你只管放一百萬個心,他會沒事的,警察總不會胡亂就抓人。”
“可我怕就怕,他有什么事瞞著我。”徐麗越說越委屈,“你說他每天刀尖舔血的,萬一真出了什么事,我和孩子……”
言至深處,徐麗不禁紅了眼眶,惹得陳東實一起唏噓起來。
“你別怕,就算馬德文真出了什么事……”陳東實瑟瑟縮縮地握住女人的手,“你還有我,你還有個哥。”
陳東實說這話是真的掏了心肺的,事到如今,他跟徐麗說是過命的交情都不虛。
兩人一路走來,經歷過這么多的事,更因為肖楠、陳斌等人相繼離去,唯獨徐麗還陪在他身邊,陳東實感覺自己只剩下她了,他必須得牢牢抓住。這種感覺就像地獄里的亡魂,見到了那唯一一縷的光,他必須抓住,他一定要抓住,否則,遲早要沉淪進無盡的昏敗里。
徐麗似是欣慰地擠出一抹笑,跟著拍了拍陳東實的手背,道:“我知道,東哥,這世上只有你對我最好。”
兄妹二人相視一笑,陳東實扶她起身,兩人一路往樓下走。司機的車就停在馬路邊,送徐麗上車前,陳東實又親自檢查了遍毛絨坐墊,確保坐感舒適后,方安心合上車門。
如今徐麗身懷有孕,陳東實怕她重蹈肖楠覆轍,因此出行陪護格外小心。
“你不上來嗎?”看著陳東實直直地杵在馬路邊,徐麗搖下車窗,伸出一只手來挽留。
金手鏈在陽光的照耀下,明艷得幾近晃眼。陳東實撇開視線,看著不遠的小超市說:“這兒離童童幼兒園不遠,我正好接她放學。”
“那不如一起吧……”
“不用。”陳東實客氣地甩了甩手,“你不是難受想吐嗎?快回去躺著吧,別陪著我受罪了。”
徐麗見狀只好作罷,懨懨然搖上車窗后,緩緩而去。陳東實在路燈下站了一會,等到徹底看不見車子,才不慌不忙掏出口袋里的名片。
徐麗預約的產檢醫院是一家私立醫療機構,號稱內有全烏蘭巴托最頂尖的婦產科醫生。聽說常有富商名流、豪門闊太慕名前來坐胎看診,陳東實不大放心,決定回頭再去問問,好確保胎兒安全無恙。
等男人回到叫號大廳,人都快走沒了,分診臺一副著急下班的樣子,陳東實顧不得取號,徑直往醫生辦公室里趕去。
“我認得你,”醫生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臉上堆滿笑容,“我們這兒到處都是中國人,但說東北話的不多。”
陳東實憨憨落座,問:“我來是想問問,你這兒那個叫徐麗的孕婦……”
“徐麗?”醫生一臉意外,“我這兒沒有叫徐麗的人。”
“怎么可能?”陳東實一下子懵了,“剛剛我還陪她在外頭呢,上面還叫我們的號。”
醫生笑意更濃,“哦,那只能說明你們掛了號,我以為你問的是,在我這兒固定檢查的孕婦呢。”
“那也不對啊……”陳東實意識到一些問題,忙不迭追問,“她應該先前來過,都四個月了快,她自己說的,一直在您這兒看的,還說您技術好,您是不是經手的產婦太多,記漏了?”
“不可能記漏,”醫生似乎也感覺到一絲不對勁,停下手頭的筆,抬起眼說:“我做醫生十幾年了,外蒙就這么大,私立醫院來來回回就那么些人,生完一批就是下一批,只要是臨近一年待產的,我不可能記錯記漏。”
陳東實略有錯愕,看著對面一臉信誓旦旦的表情,也不好多說什么,客套了兩句,便出去了。
“會不會是你搞錯了?我這兒只接待孕婦,你確定她懷孕了嗎?”
轉身出門前,醫生隨口問了一句,只輕飄飄一句,當下卻如重拳般捶在陳東實的后腦勺上。
沒有懷孕……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呀……
陳東實細細回憶著女人那分明凸起的小腹,以及她在自己面前孕中憔悴、我見猶憐的模樣,突然之間,他竟不知該信誰了。
既然沒來過,又為什么要多此一舉地掛號,多此一舉地跑過來產檢?
既然沒懷孕,又為什么要告訴自己有了孩子,還裝得千般像萬般像,恐怕連馬德文也都被蒙在鼓里。
難道這一切真的如梁澤所言,徐麗遠沒有看上去的那樣簡單?一想到這里,陳東實不由升起一股難過。她為什么要騙自己呢?為什么要如此費心地經營?難道自己看起來就這么容易被糊弄、容易被捉弄嗎?
徐麗呀徐麗,你究竟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心思?又準備瞞我到何時?
陳東實一路心思不定地驅車到徐麗家樓下,他是個容易較真的性子,關系里出了問題,必得要立刻找人問清楚。
下車前他先給梁澤打了通電話,麻煩他替自己接童童放學。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梁澤成了自己一遇到事就會第一個想到的人。
破舊出租車徐徐鉆進徐麗所在的別墅區,抵達大門前,途徑一大片苗圃。聽說徐麗素愛鮮花,馬德文為討她歡心,不惜豪擲千金,為她在這干涸枯竭的土壤上種上這一大片嬌生慣養的郁金香。此時恰逢四月,花意正濃,遠望時如繽紛火海,熊熊烈焰,燎原不息。
“陳先生來得不巧,太太剛到家就睡著了,連燕窩都沒喝完呢。”
保姆引人進門,還沒進去,就已悉心為他備好棉拖。
陳東實那雙灰不溜秋的老式運動鞋被碼放在雕刻著精美鏤空花紋的鞋柜里,恰如風塵襤褸的他,置身在這富麗堂皇的別墅宮殿中一樣,突兀得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保姆為男人奉上燕窩,“太太最是看重陳先生的,每次您來,都要我們務必招待好您。”
陳東實誠惶誠恐地接過瓷碗,看著湯面兒上浮著的一小朵銀耳,剔透得仿佛一件藝術品般,他倒是有些不敢下嘴了。
“東哥……”
男人正縮頭欣賞著這屋子里的一器一具,一聲輕柔女音從身后傳來。陳東實回頭瞧去,見徐麗一身真絲睡袍,在保姆的攙扶下飄飄然踱下臺階。
不知怎么,陳東實不受控制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橫貫在兩人之間。嫁給馬德文后,陳東實對徐麗的這種陌生感越發強烈。
“你們都下去吧,都知會一聲,沒事兒別往這兒來。”
徐麗淡淡地吩咐著下人,一切都是淡淡的。眼神淡淡的,香味淡淡的,就連走路、搖頭、揮手的動作,都帶著淡淡的、易碎的纖柔感。
陳東實開門見山,“你為什么要騙我?”
徐麗似乎還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卻害怕他說的是肖楠的事,整個人瞬時凝在了原地。
“你的孩子……”陳東實大步上前,又擔心被旁人聽到,累及徐麗的名聲,只掐著聲兒問,“你壓根就沒懷孕,是不是……?”
“東哥……”女人滿眼無辜。
“你說話啊……”陳東實抓起她的手腕,事到如今,她還不肯對自己坦白,他是真的心寒。
看著男人如此激躁,徐麗心思飛轉,在意識到他并不是因為肖楠的事、只是為著假孕來找自己問罪時,竟可恥地松了一口氣。她惶恐道:“東哥……你都知道了……”
“我何止是知道!”見她如此態度,也算是默認了,陳東實氣不打一處來,“虧我還擔心你肚子里的孩子,生怕你和你楠姐一樣,出了什么事,卻不想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只是徐麗,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你騙我就罷了,可你壓根就沒懷孕這事兒,老馬他知道嗎?”
徐麗無助地支撐在沙發上,雙肩顫抖。她抬手擦了擦嘴,艱難地從地上坐起,神色悲涼。
“東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女人拉住陳東實的褲腿,眼淚直流,“我求你別告訴老馬,別告訴他好不好……要是他知道我在騙他,一定會殺了我的!”
“怎么可能……”陳東實不大確信地晃了晃腦袋,任由女人勾住自己的手指,耳邊哭聲猶在,“你以為那個馬德文就是什么好貨色嗎?!你以為他有多喜歡我嗎?東哥你不知道,他對我一萬分的喜歡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分都是因為他的老婆……”
徐麗亂泣一通,果然,美人即便傷心,也是梨花帶雨、不勝嬌怯,美得如同一團愁云慘霧,讓人不忍苛責,陳東實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我看他對你那么好,一直以為,你過得很幸福……”
陳東實陪她蹲下身,抽出紙巾替她擦臉。
“這些事你從來沒有同我講過,馬德文和他老婆的事,我知道一些,卻知道的不多……”
徐麗止住哽咽,在男人的把扶下緩緩起身,兩人一道坐回到沙發上。
“這事都怪我,我不該拿這種事做幌子……”徐麗抿住淚,面色虛弱地看向別處,“只是馬德文,他……他確實不是個東西,他就是個畜生!魔鬼!王八蛋!”
“到底發生了什么?你跟他老婆……你們……”
徐麗如泣如訴,“他喜歡我,只不過是看我和他老婆年輕時長得有幾分像罷了。這家里,里里外外,全都是依照他老婆喜歡的樣式改造的。就連我們的床頭,都放著他前妻的照片……”
“我已然老了,再過兩年就三十了,我這張臉,又能年輕好看到幾時?”
徐麗揚起那淚痕猶在的小臉,略施粉黛的面頰沾了淚,就像花朵上打了層露一般,更顯得眉目之間的紅暈清麗哀婉。
“我一個女人,唯一能想到籠絡丈夫的辦法,就是謊稱自己有孕……只有這樣,馬德文才能稍微記掛著我些,我承認……這是我身為人.妻的私心,卻也是最不得以的私心吶!”
陳東實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來替她挽起那一撮兒碎發,聽徐麗繼續哭訴:“我當初嫁給他,看似自愿,卻是情非得已。劉成林和他,我只能選一個依靠……東哥,我不過是一個漂泊無依的女人……現在好不容易過了幾天安生日子,我必須要牢牢抓住……你一定會明白我的對不對?”
“那你也不該騙他……”
陳東實左右無言。
“求求你東哥……看在你我兄妹二人的情分上,先別告訴老馬好不好?”
徐麗“撲通”一聲,折膝跪在陳東實面前,嚇得男人思緒全無。
她緊緊拽著陳東實的手臂,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仿佛能掐出血,“讓我自己告訴他……讓我自己去坦白,東哥,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給我些時間好不好?”
看著她如此卑微乞憐,陳東實哪還有發聲斥責的心思?如今徐麗說什么他不依,說什么他不點頭?何況她已知錯,會向馬德文懺悔認錯,那么他一個夫妻之外的局外人,又有什么理由拒絕她呢?
陳東實好生撫慰:“人都有糊涂的時候,哥知道,今天這事兒我就當啥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方便,就什么時候同老馬說吧,這說到底,也是你們夫妻兩的事。”
“東哥放心,我一定會告訴他的,我會為我自己的錯誤買單……”徐麗喜極而泣,一把抱住眼前人,“東哥,你對我真好,你放心,等過兩天,過兩天我就找老馬攤牌——”
我是說……
他能活到那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