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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Chapter 71

    西出陽關, 天邊倦鳥聲不絕。

    梁澤站定在檐下,目光遠眺至門口一群說說笑笑的學生家長身上。不一會兒,陳東實甩著車鑰匙串跑了上來, 一個勁鞠躬致歉道:“我的我的……來晚了, 又麻煩了你一次。”

    女孩適時從梁澤身后露出半顆腦袋, 咧出一抹笑意。陳東實將人抱在懷中, 用力嗅了嗅,臉上褶子密得能夾死一只蒼蠅。

    “有沒有好好聽梁叔叔的話?”陳東實變戲法似的從褲兜摸出一根棒棒糖, “今天有沒有認真聽老師講課?”

    女孩乖乖地點了點頭, 接過棒棒糖, 安心趴倒在男人的背上。

    梁澤揉了揉有些發漲的膝蓋, 不自覺抵在一旁石墩前,他想抽煙,卻又顧忌有孩子在, 只得暗自忍耐。

    “童童, 先到車里去, 等爸爸一會兒好不好?”

    陳東實看出某人的心思, 將女孩放到副駕上, 特意給窗留了個縫兒,以便時時探看。

    兩人走到停車場不遠處說話。

    梁澤抽了根煙夾上,目光放遠,陳東實跟著沒說話, 替他點火,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吞云吐霧著。

    此時恰逢傍晚時分不久,自劉成林綁架校車一案后, 市公立幼兒園外.圍增派了不少治安巡警。防暴隊每天早中晚三班排查,其中有不少梁澤認得的熟面孔。

    看著門外來回穿梭的警察, 梁澤神色復雜。他睞了睞眼,抬手攪散眼前的煙,旁邊的陳東實恰好轉過身來。

    “老馬那兒吃癟了?”陳東實其實猜得八九不離十,心中早有了主意。能讓梁澤犯挫的只有工作,這一點也像極了李威龍。

    梁澤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吐出一口濃霧,“那王八蛋,像是留了一手似的,下午我帶人過去搜,竟一絲蛛絲馬跡都沒發現。”

    “你好端端的,查馬德文干什么?”

    梁澤舉著煙,定定地瞥了陳東實一眼,又把頭扭了過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想查他。最開始本以為可以安心在他身邊做個臥底,可自從第一回納來哈之后,被他算計了一次,他對我的信任就大不如前。就算后來我替他清了檔,表忠心,他還是拿陳斌參與運毒的名單試探我。他對我處處設防,我也索性懶得裝了,這次批了搜查令,一不做二不休,這回不是我坐死馬德文,就是馬德文坐死我,我沒得選。”

    梁澤沒把徐麗賬本的事告訴陳東實,這是公務機密,孰輕孰重他拎得清。就算自己跟陳東實如何要好,大是大非面前,他依舊有自己的原則。

    然陳東實卻不吃這一套,“搜查令?那可真是厲害了……我雖然不懂你們內部的辦案流程,但你們警察要想下搜查令,也不是說下就下的吧?肯定得要有什么由頭,或者引子,才讓你們決定這么做。怎么,是馬德文又犯了什么事嗎?”

    梁澤比了個“噓”,看了看四周,又望了眼身后,確保童童一個人待在車里無恙后,方湊近說:“陳素茹死前遭不明團伙毒打致死,那群人不僅下手快準狠,還假扮成警察,你覺得是為了什么?”

    “難道是想激化陳斌和警察的矛盾?”陳東實后背一涼,“可是激化你們之間的矛盾又有什么用呢?”

    “那你再想想,劉成林綁架童童的時候,又有什么動機?”

    陳東實跟著梁澤的目光,一同看向不遠處的女孩,表情愈發凝重。

    “劉成林一案,幕后者已知此法奏效。利用人為制造的動亂,轉移警方焦點,趁著一片混亂之際,促成他的毒品交易。到了陳斌這里,他已知這孩子是賤命一條,跟當初的劉成林一樣,窮途末路,別無選擇。可一個人只有到了絕境,才知道反擊……可惜——”

    “可惜這個幕后者,高估了陳斌的抗壓能力。”陳東實難掩唏噓,“親眼目睹自己親媽被人活生生打死,他絕望至死,用吞槍籽兒的方式了結了自己。估計他背后的人也沒想到,本想借機讓陳斌對警察用恨意再發一次狂,最好狂到像劉成林一樣,轟動整座城市,可惜……”

    可惜他只是個孩子。

    可惜他只有十七歲。

    可惜他年輕且稚嫩,尚不足以支撐起這樣的兇蠻與殘暴,陰謀與心機。

    梁澤不禁哀嘆,“我是個沒用的,事到如今,卻拿那些暗處的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是說,陳斌背后,甚至劉成林背后,都是馬德文在操控一切?”

    陳東實細細一想,也不是不可能。此人看似風雅,卻殺人于無形。聯想到片刻之前,徐麗在自己跟前流淚哭訴馬德文種種時的模樣,心中莫名刺痛。

    “別說我了,說說你吧,”梁澤話鋒一轉,將煙蒂徹底摁滅在腳邊,“剛剛干啥去了,連自己女兒放學都顧不上接了?”

    “沒啥……”陳東實低下頭去,言語低切,“陪徐麗產檢,多費了些時間。”

    “哦。”梁澤的反應遠比陳東實想象中要平靜,甚至冷淡。陳東實不由問,“你咋不埋汰我兩句?”

    “我為啥要埋汰你?”梁澤賞了他一個大白眼。

    “就像你之前那樣,你不是不喜歡我跟她走得近嗎?我以前每次提到徐麗,你都埋汰啊。”

    “我埋汰你聽嗎?你那豬耳朵聽得進我的話嗎?”梁澤狠狠拉過陳東實的耳垂,哼唧道,“我看你就是被女妖精迷了道,哪兒還聽得進我說的話。我現在懶得管你了,你愛跟她湊一起就湊吧,我自己這兒還一堆事兒呢。”

    “哎呦……疼,疼……”陳東實齜牙咧嘴地拍打著梁澤的手,心里卻熱乎乎地,任憑梁澤一路拉著他的耳朵,將他帶到車邊。

    “童童,看著沒,你爸爸不聽話,叔叔替你教訓他。”梁澤笑嘻嘻地拍了拍男人的狗臉,聽女孩叫喚道:“不許打我爸爸!”

    “快放開,孩子在這兒呢,丟人……”陳東實話里埋怨著,實則笑得合不攏嘴,兩人推推搡搡地上了車,天光一點點暗了下來。

    “你終于笑了。”

    梁澤抱著童童坐在副駕駛上,車頭鏡里的臉恍惚一閃。出租車緩緩行駛在隧道里,只有三人的眼睛是亮的。

    “什么?”陳東實握著方向盤,聲音聽著脆脆的。

    梁澤說:“自打楠姐走了,你就不大愛笑了,后來陳斌也走了,你頹了這大半多月……我真擔心你會一直這么頹下去。”

    陳東實眼睛里的笑變淡些許,“徐麗說得對,人總要活下去,日子總要過下去。我還有需要我的人。”

    說著看了眼身邊,抬手撫了撫童童的頭。

    “待來年春好,我們一起去給他們上香。”梁澤把弄著童童書包上的小熊吊墜,心思不定:“還有他……”

    車子依依停靠在陳東實家樓下,童童已然睡過去了。梁澤躡手躡腳地將她放到陳東實背上,由男人背著她上樓。他跟在后頭,替父女二人拎著書包,許是瘸著腿,許是下午辦案累著了,他走不快,只能在后頭一級臺階一級臺階地往上蹭,爬得滿頭大汗。

    陳東實回頭看他,“不行啊……小梁同志,才爬這么點樓梯,就累成這樣了。”

    梁澤扶著生疼的膝蓋,那股熟悉的痛意從肌肉深處傳來。他強笑著擺手:“不礙事不礙事,你們先去,給我留個門。”

    陳東實不大放心地瞅了他幾眼,一鼓作氣蹬上十幾級樓梯,進屋先將童童安放好。然后又捎了些藥油揣口袋里,噔噔噔跑下樓,趕到時梁澤已經疼得臉色臘白,整個人跪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這是?!”陳東實嚇得不輕,顧不得那么多有的沒的,趕忙過去扶人。梁澤把著他的手,抬起屁股蹭到臺階上,軟噠噠地垂到陳東實身上。

    “抽筋……”梁澤一臉委屈,“疼……”

    “好好的咋抽筋了?”陳東實撩起他褲腿,卻不想一大片淤青呈在他眼前。那淤青不同于尋常跌打損傷時留下的痕跡,而是更烏、更紫,就像某種不可言說的毒癥。陳東實小心摩挲著那片深色領域,能明顯感到皮下經絡的跳動,像是要沖出皮肉、撅斷脛骨一般,令人駭聞。

    “我疼……疼……”梁澤痛吟連連,伏在陳東實耳畔,宛如一只出門游玩不慎掛彩的巡回犬。再是如何淘氣多變,巡回犬終究還是會回到主人身邊,思念就是一個巨大的圓。

    陳東實撫著他的頭發,濕漉漉的,浸了不少的汗。他突然想起出門前帶了藥油,按摩止痛是最好的,趕緊扶正梁澤給他抹了一些。

    空曠的樓道里,黑色一覽無余,吞并一切。只此一束慘淡的月光透進來,照見兩人起伏的胸脯,和眼底靈動的琥珀微光。

    梁澤緊抱著男人,手指一寸寸攬過陳東實粗壯的腰肢,抱他就像在抱一棵樹。他的腳就這么抻著,小腿曝露在空氣里,憑得男人上手,指腹蘸了精油,似作畫一般,著墨在他貧瘠的皮表。

    原本干燥到有些起皮的小腿皮膚,被精油滋潤得發亮,就像新鮮出爐的烤苕皮一般,透生著晶瑩的光澤。即便有淤青,也是一塊烏玉。更是一截玄色的刺錦,透著一股生人勿碰的沖突和禁.忌。

    陳東實持續深入,甲貝周游在膝蓋四周。梁澤趴了這么久,惹得自己也逼出了一身的汗。襯衫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嚴絲合縫到就像一層皮膚一樣。陳東實也是他的皮膚,賴在他的身上,扎著根,吸著血,要把他掏空。

    “還疼嗎……”陳東實問。手頭的動作沒停過。

    梁澤換了個更愜意的姿勢靠在男人肩上,像是真把這一畝三分地的溫暖當成了床,“好些了,讓我多靠會。”

    “再靠是要收費的。”陳東實悶悶地說。從這個角度頷首看,恰好能瞧見梁澤油潤筆挺的鼻梁,和那兩扇欲語還休的薄唇。

    “別動……”樓外車輛經過,掠過一束強光。

    梁澤聽話地凝在男人胸窩里,清晰感覺到有只布滿老繭和傷疤的糙手攀上自己的唇。他呼出一口熱汽,有意打濕那股侵入,可惜那只手最終只懸停在他人中處,替他揭去上嘴唇上翹起的一塊死皮。

    “沒了……?”梁澤偶有不甘。

    陳東實聳了聳肩,“啥沒了?”

    “不是……就這么沒了?”梁澤氣得想打他。

    “啥東西沒了?你想要啥?”

    “陳東實你!”梁澤嗷嗷待哺,卻又無可奈何,只能裝作不想看他,把頭擰了過去。

    “生氣了?”

    “沒有。”

    “真沒有假沒有?”

    “沒有。我不配。”

    “不配什么。”

    “不配生氣。”

    “你先把頭轉過來。”

    “別。”

    梁澤緊咬著唇,不買某人的好。豈知沒等他防備,下一刻,陳東實突然把自己翻了過來,雙手抱著他的臉,目光熱烈地看著自己。

    “故意搞這些,勾引我?”

    陳東實話沒說完,“吧唧”一聲,狠狠親了上去。與其說親,更像是吸,甚至咬,梁澤被他抵在墻根,就像一株不受用的盆栽,任其風吹日曬、暴雪傾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被襲擊的梁澤一臉懵逼,雙腿無助地搖晃著,但也只是搖晃了兩三下,便不自覺變成放棄掙扎的藤蔓,盤到男人的大腿上。

    “陳東實你滾蛋!”

    梁澤一把推開眼前人,面色怒不可遏。

    “你這是……這是性騷擾!這是公然襲警!”

    陳東實裝起無辜,“那怎么辦?不然,你把我拘了?”

    “耍賴是吧?”梁澤揪起陳東實衣領,語氣發狠,“我告訴你,別跟警察玩花樣,小心……”

    “什么?”

    “小心我以牙還牙!”梁澤齜牙示威,“一口親回去。”

    “那你親一個試試看?!”

    梁澤面色一軟。

    “咋了?慫了?”陳東實故意逗他,揚起一張虎臉,“慫逼,剛不是挺有能耐?”

    “你才是慫逼。”梁澤抹了抹嘴,啐出口唾沫,“你別逼我!”

    “我就逼你!”

    “是你逼我的!”

    “對啊我就逼你。”

    “好,你逼我!”

    梁澤捏緊拳頭,欺壓上前,如山呼海嘯般含住陳東實的唇腹。那力道卻不是溫柔的,反帶著一股報復似的決絕,陳東實只覺唇間一陣腥澀,用手擦了擦,竟看到了星星點點的血。

    梁澤含血調笑,用額頭抵著他額頭,氣喘如牛,“怎么,還說我慫嗎?”

    陳東實報以一笑,攬過他的脖子,復又迎了上去。兩人就像兩頭纏斗的公牛,曖昧都像是打架,非要見血才能宣告勝利。

    正當兩人忘我地“撕咬”時,不知何時,一抹身影飄到了樓梯口。陳東實把手伸進梁澤的外套里,正欲扯開里頭的襯衫紐扣,忽聞頭頂一串童音,緊張地問:

    “爸爸,你們在做什么?”

    第072章 Chapter 72

    “童童……?!”

    陳東實渾身一抖, 忙從梁澤身上起開,同時祈禱童童礙于燈光太暗,什么也沒看著。

    反看梁澤卻一臉輕松, 幸災樂禍地瞧著自己, 好似剛剛和自己熱火朝天的人不是他似的, 這番地風輕云淡與置身事外, 引得陳東實更加羞臊。

    “爸爸……”童童揉了揉眼,奶呼呼道:“我餓了……”

    “餓了……”陳東實跟著咽了口口水, 其實親了這么一會兒, 他也有些餓了。

    “局里還有事, 我先走了。”梁澤從臺階上站了起來, 理正衣擺,將抓在手上的警帽扣回到頭上。

    “不留下來吃個飯?”陳東實眸色一閃,眼底欲語還休, 仿佛有些埋怨某人吃干抹凈就想溜之大吉的作派。

    梁澤擺手輕笑:“不吃了, 我真有些事, 下次有機會再來。”

    陳東實聞罷, 只抱起女孩, 溫聲道:“跟梁叔叔說再見。”

    “梁哥哥再見~”

    “童童再見。”

    梁澤忍俊不禁,回頭調侃:“你看你女兒多聰明,比你會說話多了。”

    陳東實悶悶一笑,目送男人一瘸一拐攀下樓梯。直至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拐角處, 才慢悠悠地朝樓上走去。

    “爸爸, 你和梁哥哥剛剛在干什么。”童童瞪大雙眼,小胖手把陳東實的臉捏成橡皮人的模樣。

    陳東實嘟著臉, 吐字模糊:“嗯……我們……我們在做開心的事呀。”

    女孩似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將頭埋進他胸膛, 說:“可是我看見爸爸脖子上有花。”

    “啊……?”陳東實摸了摸將才某人吻過的地方,對著玻璃上的自己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童童說的是什么。

    “梁哥哥會欺負爸爸嗎?”女孩的聲音回蕩在樓道里。

    陳東實朗朗地答,“不會呀。”

    父女二人依依進了門,陳東實把女孩放到地上,童童乖乖把掛在門后的圍裙給他套上。

    “媽媽說,以后要看好爸爸不許讓你抽煙。”女孩戳了戳男人鼓脹的腰包,小機靈鬼,原來剛剛抱著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摸清自己身上藏著煙了。

    陳東實蹲下身來,摸了摸她的頭,目光殷切。

    “童童,你想媽媽嗎?”

    女孩不出所料地點了點頭。

    陳東實打眼瞧去,梨花木的老式電視柜上,前月又多出一張黑白遺照。原本那里只有李威龍一人的照片,如今物是人非,傷痕累累的心壑再添一記鴻溝,電視柜上也多出一張傷心的相片。

    “童童想媽媽,爸爸也想媽媽……”陳東實難掩唏噓,“可是咱們都要好好的,她在天上看著才會放心呀。”

    女孩輕輕點了點頭,如羔羊般蜷縮進陳東實的胸懷。陳東實用力吮吸著她身上的味道,不知為何,心竟隱約難過了起來。

    “好了,爸爸要做飯了。”

    陳東實擦了擦眼,抬手拴緊圍裙。廚房的窗戶正對居民街,街上車來車往,熱鬧非凡,這曾是肖楠最鐘意的一塊地方。

    他想起二人結婚初夜,陳東實似新娘般乖坐在床頭。肖楠取下頭紗,坐在化妝臺前數錢。

    看著宴席上收來的紅鈔票,女人紅光滿面,邊數邊說:“等以后存夠錢,還完你老母的殯葬費,咱就租個大房子,在花園街。那兒都是小洋房,和北京、上海的一個樣兒,我從來沒去過北京。”

    后來陳東實有回見義勇為,單位發了獎,陳東實把錢給她,說,你拿去,去北京,看天安門,看高樓。肖楠尖叫著一蹦三尺高,摟著他的脖子一通猛夸,但最后,她卻還是沒去,而是用那筆錢給陳東實置換了一個更大的房子。

    就是現在的房子。

    陳東實睹物思人,如今今非昔比,他看屋里的一切都像是回流的電影,一幀一幀播放著夫妻二人過去的一切。他記得發燒時女人半夜喊他量體溫的樣子,也記得貪杯喝醉時她抓著自己的耳朵問候自己全家祖宗的樣子,他記得李威龍在時她在廚房剁豬大骨招待男人們喝酒的樣子,也記得她多年如一日每天守在單位門口推著自行車等他下班一起去買菜的樣子。

    她沒有任何樣子,也可以是任何樣子。

    陳東實打心底問過自己,結婚是假的,何至于如此傷懷?但很快,梁澤的一句話給了他答案。他說,關系可以是假的,但付出的感情卻是真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算是養了一只貓兒狗兒,天長地久,也會滋生愛意。何況是人。愛本就是人類的本能。

    眼淚不知覺滴在洗菜池里,陳東實面目麻木地擇著菜葉,安慰自己是剛剛切辣椒時晃了眼。他回頭找擦臉布,見童童一個人盤在沙發上又睡著了。

    灶上還燉著她最愛的土豆牛腩,鍋蓋邊緣“嗤嗤”冒著水汽。肖楠的遺照就在那兒放著,面帶微笑地凝固在空氣里,仿佛女王出游巡視,這里便是她一生驕傲的國度。

    “金蝶我已經帶人去搜過了,但毫無進展,他像是知道我們會去查似的,一切都藏得滴水不漏,我們找不到一丁點兒錯處。”

    梁澤矗立在會議桌盡頭,投影屏的光照亮他眸底熊熊燃燒的欲焰。對于屏幕上的這個男人,他實在勾不起太多的同理心,只知他才是自己要對付的最大的敵人。

    目光的盡頭,曹建德穩如泰山,手指有節奏地叩擊在桌面上,兩人身前堆疊著厚厚一摞文件。

    今天是市局動員大會,在場的除了曹建德以外,還有十余位國內分調的高層領導。哈爾濱622重大火災案隨著馬德文重現烏蘭巴托后,與四年前李威龍所經歷的瀉湖虐殺案成為偵查重點,曹建德負責的經偵辦與梁澤所在的緝毒科不得不跨部門合作,這也是師徒二人首次向上層聯合匯報工作進展。

    “不日前,我方收到一本自稱為金蝶永樂宮實賬的財報記錄,出于保護協議,提交賬本的當事人我們并沒有對外公布,但此人身份卻也是該賬簿引發搜查這一系列行為中最值得玩味之處。”

    “所以她是誰?”臺下一人問。

    “徐麗,”梁澤摁動遙控,投影屏上跳出女人的速寫肖像,“女,28歲,籍貫昆明,于兩年半前因非法偷渡被捕入獄,拘禁六個月,期滿釋放后,一直游走于皮肉生意和毒品走私等灰色地帶,后在某次掃黃行動中被現場抓獲,依法拘留十五天,因此結識出租車司機陳東實,并改邪歸正,在杭巴區開設了一家發廊,暫時沒有發現有違法亂紀的行為。”

    “這女人我認得。”人群中一位年輕警員舉手,目光銳利,“哈爾濱622重大火災案當事人之一就是她,那時她還只是馬德文家的保姆。”

    “沒錯,”梁澤溫聲附和,“也是在622之后,徐麗追隨當時的丈夫劉成林偷渡到了胡志明,反復輾轉,流落至烏蘭巴托。而在劉成林后續逃亡期間,還曾組織多位不法分子,對徐麗展開多人輪流性.侵犯……”

    在場女警員們不自覺倒吸一口涼氣。

    曹建德接過話茬,“也是在那之后,一向對馬德文避之不及的她,突然決定和馬德文結婚,成為了馬德文的第二任妻子。婚后馬德文對其十分寵愛,甚至讓她直接接管金蝶的核心業務,這么兜兜轉轉一大圈,再回到這本賬簿上——”

    當著滿屋子烏泱泱的人群,曹建德高舉手中的賬本復印件,“向我們發起檢舉的,正是馬德文的妻子,金蝶的二當家,徐麗。”

    底下噓聲一片。

    “此人經歷曲折,成分復雜,我和曹隊與其多番接觸,都摸不透她的性格。”

    梁澤一想到這里,心尖不由發寒。

    “她像是有一種魔力,總能使人對她心神搖擺,我們三番五次想要坐實她的罪名,但通通都因為證據不足,遲遲無法展開正式逮捕……”

    “那馬德文呢?”坐在第一排的某個人問,他是坐在這里的所有人中官位最大的,也是多年以來持續跟進622案最勤勉的,“相比于徐麗,馬德文的信息你們又掌握多少?”

    “這個我有發言權。”

    最后一排的李倩怯怯地舉起手,在曹建德點頭示意后,將手中的資料一一分發給了在場人。

    “馬德文,男,1967年生,籍貫廣東佛山。早年混跡珠三角一帶,靠倒賣二手光碟和皮具為生。期間因偷竊、□□等小罪有過犯案記錄,后來在幾個朋友的攛掇下,開始創業,起先只是在一家夜場做舞臺督導的工作,俗稱拉皮條,后與一陪酒女日久生情,金盆洗手,回到女方老家哈爾濱,結婚生子,和幾個朋友一起經營著一家洗腳城。”

    “622火災案爆發后,馬德文家作為第一現場,我們做過不下百次的詳細勘察,排除自殺、情殺等常見可能項后,不了了之,后來馬德文因涉黑被捕入獄,刑期四年,出獄后的馬德文心灰意冷,離開哈爾濱前往烏蘭巴托。一年以后,創立金蝶,并迅速壯大,現在已發展為外蒙最大的夜總會之一。”

    “那么問題來了——”臺下人看了眼屏幕,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語道,“他明明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為什么一定要選烏蘭巴托?”

    梁澤微微一笑,“其實也不難理解。在622的卷宗報告里,我們收到熱心市民的檢舉資料,在資料里,我們發現馬德文與保姆徐麗早有奸情。我們試著往情殺方向調查,卻沒有什么頭緒,但是卻查出馬德文大量涉黑記錄,因此也將他收押入獄。

    而在他關押期間,徐麗伙同劉成林暫居胡志明、沈陽、云南多地之后,最后偷渡到烏蘭巴托定居。因此不難推斷,馬德文出獄后選擇在烏蘭巴托發展,大概也是因為徐麗在這里的緣故。”

    “我記得那時你還在調查時摔傷了腿……”

    梁澤面色微寒。

    “如今夜里還痛嗎?”

    “多謝領導關心。”男人偶一鞠躬,音色如水,“現在已經好多了。”

    “這樣說來,馬德文此后多年,一直對徐麗窮追不舍,也算是情深一片咯?”

    氣氛稍有緩和。

    “情深一片……?”梁澤不禁暗嘆,“他這種人,還有感情嗎?”

    正想著,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一條長縫。一位警員神色匆忙地跑到曹建德身邊,低頭耳語了一句,屋內氛圍隨著曹建德的臉色一下子又沉重了起來。

    “怎么了曹隊……?”

    梁澤預感不妙,直覺告訴他,事關金蝶。

    曹建德怔了兩秒,復又低頭,翻了翻手頭的文件,不知何謂。

    “到底怎么了,師父?”

    梁澤有些著急。一屋子人齊刷刷看向曹建德。

    “金蝶出事了……”曹建德濃眉緊鎖,滿臉寫著不可置信,“有人當場墜樓,醫療隊還沒到,已經宣告死亡了。”

    第073章 Chapter 73

    金蝶永樂宮門前, 人山人海。圍觀市民攢成一團,里三層外三層包裹著金蝶。夜幕下的金蝶永樂宮,仿佛星云之上的璀璨宮殿, 如今更因為一樁兇案, 平添幾分肅殺之氣。

    紅藍.燈閃爍的警車如同一柄利劍, 于混沌中劈開一條罅隙。看熱鬧的人們自覺讓開, 原本用來泊車停靠的區域拉上了長長的警戒線。刑偵、分局民警、法醫、醫療隊傾巢出動,現場秩序陸續回歸平靜, 只是圍觀群眾越來越多, 直至深夜, 遲遲不肯散去。

    “梁隊, ”協警氣喘吁吁地跑上前來,指著不遠處道:“金蝶負責人說路上堵車,還有二十分鐘才能到。”

    梁澤皺了皺眉, 拿著報告鉆過警戒線, 走到尸體面前。

    隔著一米不到的距離, 清晰可見的破裂頭骨混合著迸濺而出的腦漿和部分內臟, 使人早已分不清死者五官。它全身纖細, 外面裹著一件碎布條狀的薄裙,滿頭濕發浸泡在血泊里,整個軀干扭曲成外翻的C型。

    從尸體著裝和整體身形上看,可初步判斷為女性, 年齡不到二十。墜樓點正對金蝶正門, 由七層高的頂樓天臺墜落而下,曹建德已經帶人上天臺勘察, 而自己留守尸體處,防止來往人群破壞第一現場。

    不久后, 法醫隊和信息科傳來消息。

    “死者女,年十五歲,身份暫不詳。”協警在旁朗讀著后方傳來的簡訊,“法醫方面能夠初步摸查,死者有近三個月的身孕……附帶下.體撕裂和全身多處粉碎性骨裂,且體內還留存大量男性體.液,應該在四十八小時內有過強制性.行為。”

    十五歲,撕裂,強制性行為……梁澤暼向地上血肉模糊的少女,不知為何,酸意翻涌,竟“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梁隊,你沒事吧?!”周圍人紛紛圍上來關切。

    梁澤強撐起身,擺了擺手,他多年不做刑偵,更少去現場,如今置身這樣的慘烈之中,自然難以消受。

    他很快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吩咐底下人道,“務必盡快落實死者身份、約見金蝶負責人,事情發生在他們地盤上,一定跟他們脫不了關系!”

    話音剛落,喧鬧的人群中避讓開一條大道。一輛黑色奧迪徐徐駛入眼簾。梁澤沖對講機嘀咕了幾句,別上警徽,迎了上去。

    “小梁警官——”來者正是馬德文,他像是也剛得知消息,身邊還挽著徐麗,夫妻二人一臉驚悸。

    “聽說金蝶門口死了人,我們也是不勝惶恐。”馬德文摘下皮手套,欲同梁澤握手,不料梁澤壓根不賣他的好,手垂在袖管里,橫眉冷臉道:“人是從頂樓跳下來的,目前還不能斷定他殺還是自殺,但可以明確一點,死者生前有被侵犯的痕跡,先奸后殺的可能性很大。”

    “先奸后殺?”徐麗嚇得捂住了嘴,“怎么可能……梁警官,我們這兒可是只做正經生意的吶……”

    梁澤沒好氣兒地白了她一眼,恍惚瞥見徐麗眼底一閃而過的倉促。直覺告訴他,徐麗應該知道些什么,以至于她一上來就在演,明明巴不得警察來查馬德文,現在來了,卻又擺出一副無辜嘴臉,著實令人費解。

    “你……”

    “我認識她……”徐麗踉蹌半步,看著數米之外的女尸,面色驚厥,“我……我知道她……”

    “你怎么了?”馬德文忙扶住搖搖欲墜的女人,“你還懷著身子呢,快先回車上去吧……”

    “不……不……”徐麗指著不遠處的尸首,渾身顫抖,“老馬……我認識她,你也認識的……她是香玉呀……”

    香玉……?

    梁澤心頭一震,似有一擊重拳落在心口,悶悶的讓他說不出話。

    “她是香玉……對,她就是香玉!”徐麗驚叫不已,“老馬你看,她身上那件衣服還是我給她買的……還是我給她買的……”

    隨著女人的哀嚎,現場圍觀群眾越來越多,梁澤迫不得已又加派了幾隊人手,警戒線里里外外拉了四五道。

    “香玉……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的香玉……!”徐麗滑跪在地,雙手捂眼,淚水透過指縫流落在地。她哭得用力,每一滴淚都流得恰到好處。每一個動作都標準陳列著她的悲慟與傷心。

    馬德文百般不忍地陪她蹲著,將人攏入懷中,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了。

    梁澤對旁邊人叮囑了幾句,不一會兒,李倩匆忙上前。

    “怎么說?”

    “有情況了。”

    女孩附在梁澤耳邊,低聲道:“曹隊那邊派人確認過了,死者正是徐香玉本人。天臺沒有推搡打斗的痕跡,只有死者本人相對連貫平穩的腳印,從天臺入口一直蔓延到了邊緣,所以——”

    李倩欲言又止。

    “……是自殺?”梁澤趔趄半步,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不可能……好端端的一個小姑娘,為什么想不開要自殺呢?”

    “或許徐香玉正是因為不堪性侵受辱,悲憤交加,所以選擇了輕生。”

    “不對……這事兒不對……”梁澤扶住一旁的石柱,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上個月探望陳素茹時,我還在醫院和她說過幾句話。那時我就覺得她隱隱不對勁,卻沒有細問。徐麗同馬德文結婚后,香玉也被徐麗帶進了金蝶,她又恰好死在金蝶,這事兒絕對沒有這么簡單……”

    平復片刻,梁澤望向仍在慟哭的徐麗,她被馬德文箍在懷里,整個人快要哭暈了過去。

    梁澤對李倩叮囑:“徐香玉是孤兒,尸檢要先征求監護人同意。她的法定監護人是誰?”

    李倩微微一愣,半是遲疑:“當初徐麗為圖方便,法定監護人填的是……是陳東實。”

    “馬上打電話給他!”梁澤的拳頭越捏越緊,目光越過人群,死死停留在馬德文身上,“王八蛋,這次我一定要把金蝶查他個底兒朝天!”

    ……

    “我不同意。”陳東實拿起水杯,灌了一口,杯子放回到桌上時,已經空了。

    “人已經走了,留她個全尸很難嗎?你們還覺得她摔成那樣……還不夠慘嗎?!”

    男人越說越激動,差點就要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梁澤坐在對面,圓珠筆在小本子上劃拉個不停,他的腦子和本子上的線團一樣,糟亂無序,毫無條理。

    曹建德從旁勸解:“老陳你聽我講,尸檢并不是不尊重死者的意思,相反,正因為她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才要尸檢,難道你不想還小姑娘一個清白嗎?”

    陳東實聳拉著頭,白熾燈將他唯一顯露的半張臉照得煞白,不見半分血色。良久,他抬起頭來,眼眶不知什么時候微微紅了,眼底積著星星點點的淚,稍不留意就要滾落下來。

    梁澤亦心有不忍,圓珠筆在本子上越畫越快,越畫越用力。

    “我已經失去很多人了,威龍……肖楠……陳斌……還有香玉,我這段日子一直在想,我這輩子究竟犯了什么錯?老天爺要把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陸續帶走?我是庸庸碌碌……一事無成,可卻一直在行善積德,信奉善有善報。你們告訴我,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拿到的劇本會是這樣?誰能告訴我……?”

    聲聲控訴伴隨哽咽,直插人心肺。整間會談室冷冽到窒息,連呼氣都帶著一股針蟄般的痛。

    梁澤合上本子,幽幽起身,走到陳東實身邊,拍了拍他的肩。

    陳東實不大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后知后覺道:“不好意思,讓你們笑話了,最近哭得有些多。”

    曹建德使了個眼色給其余人,除陳東實和梁澤以外,眾人一一退下,四四方方的會談室,只此他們二人。

    梁澤溫聲哄勸:“我知道你最近經歷了很多事,很多人從你身邊走了,但我也希望你明白,尸檢不是對死者的不尊重,相反,這是一種極致的尊重,我們都想還給她清白不是嗎?”

    見陳東實沒什么反應,梁澤將桌上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你沒趕上案發現場,可以看看這個。小姑娘生前遭了多少罪,身上多少傷,她連死都捂著自己的胸口,像是害怕被人撕開紐扣……”

    “你別說了……”才止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男人泣不成聲,“梁警官,為什么,為什么我要經歷這些……為什么香玉要經歷這些……為什么我們不可以過普通人的生活,走普通的一生……她才十五歲,這輩子才剛剛開始,她養的晚香玉還沒開花,收養的流浪貓還在等她回家……為什么呀……”

    男人伏案痛哭,雙肩似兩座地震的山丘,劇烈起伏。梁澤也跟著酸了鼻子,一把將陳東實抱在懷中,他別向窗外,盡力不讓自己一樣卷進這莫須有的傷悼里。

    “你放心……我一定會替香玉找回公道……你信我。”

    男人嗚呼不語。

    “尸檢就可以找到兇手嗎?”

    良久,陳東實殷切地看向梁澤。他的眼淚還沒擦干,就這么任性地懸著,像個失意的孩子。

    梁澤倚在桌邊,替他擦去眼淚,輕聲慢調:“至少我們可以知道,生前是誰侵犯了她,雖不敢確定,他就是直接促成香玉自殺的兇手,但至少,我們也可以讓她在天上,稍微寬慰一些不是嗎?”

    陳東實茫然地看向窗外,和風靜夜,鉤月無邊,這不過又是稀松的一天。

    可生活的殘忍之處就在于,越是不以為然的尋常,越是“平地驚雷”,變故就像春日一閃而過的墜星,短暫、熾烈,溫柔地毀滅。

    “我考慮一下吧……”

    陳東實坐直身子,童童扒拉在門外,嘴里塞著還沒融化完的雪糕。

    她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什么,但聽得懂陳東實的哭聲。孩子鑒別傷心快樂的方式很簡單,笑了代表高興,哭了代表難過——

    爸爸哭了,他很難過,所以她決定今天早點睡覺,不惹爸爸生氣。

    “東實……”臨別前,梁澤將人喊住,扯了扯嘴角,撐起一個勉強的笑,“會好的,這次我一定還你一個太平人生。”

    第074章 Chapter 74

    “東西都放在這兒了, 也不知道對你們有沒有用,總而言之,這些還是你們更懂一些。”

    陳東實把紙箱放在問導臺上, 里面是香玉生前的遺物。先前梁澤打電話給自己, 說是殯儀館火化前允許帶走一些私人物品, 當然, 火化就意味著無法尸檢,殯儀館預約的時間就在三天后。

    陳東實這些日子睡得并不好, 準確來說, 自肖楠走后, 他就沒睡安穩過。夜里只要一沾枕頭, 眼睛里就像放幻燈片似的,不停回放著從前的一切。好在徐麗先前送自己的香薰蠟燭還有些用,和她日用的香水一個調, 每天睡覺時聞著, 就像女人陪在他身邊, 倒也能勉強安神。

    看著陳東實一臉不忍直視的憔悴, 李倩不禁關切:“昨晚又沒睡好嗎?”

    男人不甚在意地擺擺手, 問:“梁澤呢?”

    “他最近也沒怎么休息。”李倩不加掩飾,欲言又止,“其實你們沒必要這樣。”

    “哪樣?”

    “我是說,叔你沒必要堅持拒絕尸檢。”

    李倩長長地唉了口氣, 想再說點什么, 可看到陳東實無動于衷的表情,不得不作罷, “我知道梁隊把該說的都說了,可是你要想好了, 真燒了,可就什么也沒了。”

    什么也沒了陳東實苦笑一聲,于心間抽出一抹沉痛的嘆息。可是自己又剩什么呢?什么也沒了,又不是只是今天才發生的事。

    他早就什么都沒了。

    “你不用勸我,我想好了。”陳東實麻木地垂著臉,目光呆滯,形同一具尸體。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早已飄遠了,隨肖楠、陳斌等人一路飄到了遠方。現在的自己,就只剩下一具空殼,游蕩在烏蘭巴托,如果說還有什么值得他眷戀的,就只有童童和徐麗,這是他當下僅有的寄托。

    “他就是那個陳東實?”

    “是啊,就是那個走哪兒死哪兒的男的”

    “你說老天爺是不是克他?我聽說世上有這么一種人,專門吸走身邊人的氣運,所有和他親近的人,都會下場凄慘,咱們還是離他遠一些吧”

    出警察局門前,對街一群小商小販咿呀碎嘴,他們自以為隱藏得很好,卻不想字字落到了當事人的耳朵里,陳東實的心,也跟著一點一點刺痛膠著。

    樹下的陰影打下來,陳東實揉了揉耳朵,想要假裝沒聽見,卻偏偏不如意地重復地那些話,以至于連拉車門的力氣都沒有。

    “一個個的干嘛呢?”突然一聲長喝打斷那伙人的八卦,緊接著是那道熟悉的身影,如巨傘般矗立在跟前。

    “手頭上的事還不夠忙活的?還是生意太閑了?再啰嗦我給城管局打電話,你們一個個都別想跑!”

    眾攤販一聽此話,悉數閉嘴,梁澤沒好氣地走到車前,敲了敲窗。

    “別裝了,我知道你在里面。”

    陳東實搖下車窗,露出一張不出所料的苦瓜臉。

    梁澤更郁悶了,把手上那袋蘿卜扔了進去,“晚上去你家吃飯,我想吃蘿卜燉排骨。”

    陳東實哼了一哼,沒否決,只說,“你倒是不見外,還點上菜了。可怎么只買了蘿卜,排骨呢?”

    “排骨價貴,”梁澤笑嘻嘻坐上副駕,“這不等你買嗎?”

    他努力讓兩人間的氣氛輕松一些,卻蓋不住某人眉眼間的哀愁。越是如此,梁澤的笑聲越是刻意,到最后,索性演變成如舊的沉默與尷尬。

    “她已經走了四個多月了……”陳東實趴在方向盤上,神色迷惘,“斌兒是二十五天。”

    梁澤知道他又陷進了那股子情緒里,伸手拿下駕駛臺上的素描,輕輕撫摸著。

    “現在輪到香玉了……下一個呢?會不會就是徐麗,還是……”

    陳東實滿不情愿地將目光移向后視鏡里的梁澤。

    “我發現你總是喜歡胡思亂想,”梁澤摩挲著肖像,口吻如鉛畫紙上的筆觸,溫柔婆娑,“這些又不是你的錯,這是他們的命。”

    “你說得沒錯,這是他們的命。”陳東實喃喃自語,“所以失去他們,也是我的命。”

    梁澤將畫像放回遠處,看著對方心神不寧的樣子,道:“不然還是我開車吧……你這個樣子,保不準把車開到溝里去。”

    陳東實默不作聲地拉開車門,兩人默契地換了個位置,期間陳東實將他的警衣蓋在了自己身上。梁澤替他系好安全帶,不放心地又檢查了一遍,越是這種時候,梁澤覺得他就越需要照顧。

    “你太重感情,”梁澤眉眼悻悻,“太重感情的人,容易傷到自身。這是那些愛你的人,所不情愿看到的。”

    “梁澤,”男人咽了下喉嚨,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沒接他的話,反將腦袋轉了過來,目光汲汲,“……抱抱我吧。”

    梁澤自知無趣,乖乖閉上嘴巴,抱了上去。他正想說這好像是陳東實第一次索求擁抱,卻恍惚聽到一陣似有似無的哽咽。

    肩頭的某處又濕了。

    梁澤一動不動地抱著陳東實,感覺到他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到最后,連貫成連綿的起伏,似規律的峰電圖,形成一座座無窮盡的山。

    他終于還是睡了,傷心一場,然后倒頭大睡,像個孩子一樣。梁澤將他小心翼翼地放到座位上,慢速起步,將車子朝陳東實家的方向開去。

    車子穩健地開著,道路兩邊的懸鈴木投下斑駁光影。有些垂打在男人面龐上,映照著微微顫抖的睫毛和唇,就像石洞橋底粼粼的水紋。

    不知怎么,梁澤恍惚憶起初見某人時的場景——在陳東實那里,他們是因為一場見義勇為因緣際會的,陳東實替受欺負的姑娘出了頭,當街教訓那些黃毛小子,梁澤站在圍觀的人堆里,暗自旁觀——

    這是陳東實以為的初見。

    但那并不是梁澤第一次見陳東實。

    早在陳東實不知道的以前,彼時還在備考警校的李威龍,就已留意到道下鋼鐵廠二組那個只會憨憨傻笑的“悶罐”。

    仲夏的燥熱一如多年后驅車返家的寧靜夜晚,李威龍每天都有在廉租房樓下的草塘子邊背□□的習慣。他最薄弱的科目是英語,最常說的單詞是ken,意思是“視野范圍,知識范圍”——

    “ken,視野范圍,知識范圍”——“ken,視野范圍,知識范圍”——“ken,視野范圍,知識范圍”——每次背到中文釋義時,李威龍都會習以為常地眺向草塘另一邊。

    終于有一天,另一邊坐著個男人。

    “ken,視野范圍……ken,知識范圍……”

    李威龍很難形容陳東實帶給他的第一眼的感覺,他并不好看,甚至滄桑,甚至落魄。被機油污染的發黃背心,契合地貼合在他寬闊的脊背上。肩膀上有兩處燙傷,應該是以前做工留下的疤。大多數時間,他只穿牛仔褲,天熱換馬褲,三五七分,趿著一雙人字拖,在草塘邊抽悶煙。

    兩人第一次搭話,是李威龍提醒他系鞋帶。那也是他第一次見陳東實沒穿人字拖,改穿運動鞋,洗得潔白發亮,不似男人手筆。后來他才知道,那天陳東實有意裝扮,實則是去和廠里一女子相親。他上半身穿不合碼的西裝,下半身卻搭配一雙運動鞋,土到掉牙,像只鴕鳥,笨拙得引人發笑。

    莫名的失落,李威龍后來悶悶地想,想了又覺得做作,自己有什么資格失落。不過一個半生不熟的陌生人,人家相親,礙著自己什么事?再后來,來草塘抽煙的就變成了一男一女兩個人,有說有笑,那段時間李威龍一個單詞都背不進去。

    又過了段日子,終于變回了男人一個人。李威龍看到希望,鼓起勇氣同他搭話,最后從陳東實嘴里得知,那女子并非相親女,是他老家親戚,相親是親戚執意安排的,他不得不去。李威龍聽了,龍心大悅,單方面原諒了陳東實。

    他一貫如此小氣。

    哪怕過去很久很久,哪怕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事,哪怕,有無數個相親女,無數個肖楠,無數個徐麗。

    他覺得陳東實只能屬于他自己。

    因此在樓下見到徐麗出現并不驚訝,大燈打著雙跳,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挑釁。女人亦不畏懼,身姿筆挺地站定在光束里,仿佛一株絢麗的盆景。

    梁澤將車停穩,無意吵醒陳東實,自個兒先下了車。徐麗夾著煙在等他。兩人臉上都帶著“你怎么在這里”的隱隱晦色,徐麗先一步嗆笑,“好巧,梁警官也在。”

    “好巧。”梁澤不茍言笑,手上還拽著車鑰匙串,另一只手,握著和女人手里一樣的,陳東實家的鑰匙。

    徐麗的臉色一下冷了幾分,高跟鞋噠噠探向前去,想去找陳東實,不料被梁澤攔下。

    “聊聊?”

    徐麗擰過頭,唇角微斜,“聊什么?”

    “聊聊你是怎么害死香玉的。”梁澤雙手插兜,眼睛自始至終盯在那串鑰匙上。

    “說話要有證據,我可以告你誹謗。”徐麗惡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執意要去找陳東實,卻被梁澤抬手拽住手腕。

    “你……!”

    女人怒不可遏。

    “我?”梁澤怒目相對,亦步亦趨,“做得滴水不漏,你真的可以,只是徐麗,你忘了,世上沒有什么完美犯罪,或許受限于保護舉報人的原則,你拿賬簿給我,我曝光不了你的身份。但是,我依舊有權保持對你的懷疑。”

    “你在說什么……”徐麗面色一軟,連連掙扎,“我聽不懂,你放開我……”

    “別再裝了!”梁澤一把推開女人,“啊”地一聲,女人摔倒在地,緊接著“咚”一聲悶響,她狠狠撞在車門上。

    烏黑摻著詭紅的血漬從鬢角一路流下,直至眉邊,如同宣紙橫空一筆的飛白,暈出幾分殘缺。徐麗雙眼驚恐地看著掌心血跡,另一只手撐在滾燙的柏油路面,如同火燒。

    “徐麗……?!”

    車里的陳東實一下被驚醒了,拉開車門看到頭破血流的家妹,頓時嚇得瞌睡全無。

    “梁澤你瘋了?!”陳東實趕忙跳下車來,將人護在懷中,“你為什么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針對她?!”

    “我沒有……”梁澤百口莫辯,無力地舉著雙手,“我發誓,我剛剛只是輕輕推了她一下……我真的……”

    “夠了!”

    陳東實一口打斷梁澤的話,低頭關切起徐麗傷勢。好在磕得不深,只裂開了一個血口子,這時他才注意到,徐麗身邊還有一罐被打翻的老母雞湯。

    “你別怪梁警官……是我自己沒站穩……”徐麗一身孤柔,目光楚楚動人,“我想著東哥這幾天胃口不好,送個湯給你……結果撞見梁警官,他一上來就說我……說是我害死了香玉。”

    陳東實越聽越惱火,將徐麗扶上車后,扭過頭看著梁澤,說:“你去跟她道個歉。”

    “你瘋了嗎?”梁澤氣到發笑,“讓我跟她道歉?開什么國際玩笑!”

    “我讓你跟她道歉!”陳東實憤如雄獅,“你道還是不道?!”

    “我不道!”梁澤面色漲紅。

    “好,那你以后別來找我。”陳東實將套在身上的警服脫下,甩到梁澤身上,回頭攙上徐麗,慢慢向居民樓走。

    “你一定要這樣?!”身后的梁澤委屈不已,分秒之間,紅了鼻頭,“就為了她?一個沒血緣的妹妹?陳東實你好賴不分,真的該死!”

    陳東實充耳不聞,緊緊摳著徐麗的手臂,兄妹二人走出去幾步,不知為何,又停了下來。陳東實癡癡轉過身,滿是失望地看著梁澤,說:“你懂什么?我只剩童童和她了。”

    梁澤一陣暈眩,好似聽到什么不該聽的,幾欲爭辯。此時褲兜里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他掏出一看,是警局,再不想接也不得不接。

    “好我知道了真的?好,好,我馬上到”

    梁澤飛快整理著糟亂的私人情緒,一邊高舉手機,同陳東實揚武揚威道:“你不是一直覺得是我冤了這個女人嗎?你要不信,現在跟我去趟警察局,李倩那邊有新線索。”

    徐麗眸色一轉,幽幽閃退到陳東實身后,如同一只受驚的孔雀。

    梁澤眉目高揚,輕聲笑道,“徐麗,這次你插翅也難逃。”

    第075章 Chapter 75

    “殯儀館在整理徐香玉生前遺物時發現了這本日記本, 出于人道主義,工作人員希望通過我們轉交給警察局,希望有助于案件偵查。但因為日記本性質特殊, 事關死者隱私, 因此在解鎖日記本前, 還需要征求一下監護人的同意。”

    陳東實與徐麗雙雙坐在長桌一側, 各懷心事。梁澤目不轉睛地看著桌子上陳列開來的死者遺物,除了些女孩子家慣有的小玩意兒, 唯有那一冊帶了小鎖的本本最值得關注。

    “陳東實, 能否替香玉洗脫冤屈, 現在就在你一念之間了。”

    陳東實深吸一口氣, 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攬過那本日記本。

    再尋常不過的小本子,文具店里隨處可見, 一把小銅鎖形同虛設, 要撬開并非難事, 只是秘密就像地底的深藻, 一旦傾瀉, 覆水難收。

    “東哥”徐麗一把摁住陳東實的手背,面露一絲疲倦,“一定要打開嗎?”

    “怎么,你心虛了?”梁澤險將勢在必得四字寫在臉上。

    女人切切剜了梁澤一眼, 縮回那只不安分的手, 鎮定道:“我只是不想香玉死了還要被人消費”

    沒等梁澤發話,她又說:“東哥, 你不知道,自打香玉跳樓之后, 金蝶里那群人把她傳成了什么樣,什么下三濫的話都說得出來。她已經夠慘了,難道現在連最后一點體面也要扯下來嗎?這日記本要我看,不過就是小姑娘家的碎碎念,她既上了鎖,說明并不想讓別人看到,既然不想讓別人看到,那我們何必一定要違拗她的心意呢?”

    “好一張能言善辯的巧嘴。”

    梁澤正要開口,會議室的大門“嘣”一聲大開。曹建德夾著報告箭步上前,直接將文件夾拍在了桌上。

    “只是你說了這么多,終究也不是她的監護人,最后還是要看人家的意思。你覺得呢,陳東實?”

    陳東實雙手抱腦,閉目泫然,仿佛并不想被推著抉擇。梁澤說得沒錯,徐麗說得也沒錯,這道題看似在選打開不打開,實則是在選信徐麗還是信梁澤。

    “我希望你明白,死后的清白,才是對死者最大的慰藉。”

    陳東實反復品味,良久,將日記本推回到桌子中央。

    “我想好了。”他抿了抿嘴,神色呆滯,“打開吧。”

    徐麗身軀一軟,下意識捏住手腕上的金手鏈,袖子下的五指攢成了拳。

    “那好,就把東西交給下面的人去解吧。”梁澤把日記本轉交給李倩,沖徐麗得意地笑了笑。

    “東哥”徐麗滿是挫敗地望著陳東實,“我”

    “怎么了?”陳東實微微蹙眉,看著徐麗發白的面色,預感不妙。

    “身體不舒服嗎?臉色看著怎么這么差。”

    “我”

    徐麗猶豫不止,掙扎片刻后,“撲通”一聲,竟直直跪倒在男人面前。

    “東哥我錯了我有事瞞你。”

    梁澤立刻上前,攔住陳東實想要攙扶的那只手,義正言辭道:“現在懺悔未免太晚了吧?”

    徐麗半句不聽,雙膝抵地,騰挪上前,“東哥,其實香玉香玉她是被馬德文逼著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呀!”

    “你說什么?!”

    梁澤乍地一愣,后知后覺地看向曹建德,一旁的陳東實一樣被這套說辭給鎮住了。

    “是馬德文他忍馮春華很久了就是那個馮總。是他,他逼香玉獻身,陪姓馮的睡覺,想自導自演,捉奸在床拿捏住他的把柄,逼他交出股份。她才十五歲啊青春正好的年紀,卻天天被逼著陪一群老男人喝酒。就連死前,都在被那伙畜生糟蹋!”

    徐麗哭訴不已,淚水漣漣似泉,泱泱不絕。梁澤同曹建德對視一眼,剛要反駁,李倩慌忙跑了進來。

    “本子打開了”她看了眼地上的女人,頓了頓,澀澀然道:“日記顯示,徐香玉生前的確有被迫援.交的痕跡”

    “那也不一定是馬德文!”梁澤突然急了,顧不得曹建德也在,奮起爭辯:“徐麗,難道就不能是你逼她賣身求榮?!如果我沒記錯,你從前可不就是干這個的!”

    “梁澤!”曹建德瞪了他一眼,“辦案歸辦案,說話別失了分寸。”

    陳東實進退維谷地杵在原地,看著傷心欲絕的徐麗,一時之間,欲發迷亂。

    “你既然知道,為什么現在才說?”他難以置信地甩了甩頭,后退兩步,恍惚覺得眼前女子分外陌生,“為什么每次非要到緊要關頭,你才肯全盤托出?”

    徐麗抹了把淚,低下頭去,心思飛轉。她知道陳東實這話里頭的意思,不單單指香玉的事,還暗含上次假孕。如今她還沒找馬德文攤牌自己壓根沒懷孕的事,這里只有陳東實知道,而為今之計,唯有兵行險招,才能殺出重圍,日后再找機會和陳東實重修信任。

    如此想著,徐麗哭得越發用力,嚎啕貫穿滿屋,“我一個女人家,又怎敢和馬德文抗衡。就算知道,也只能乖乖閉嘴。東哥都怪我沒用,是我沒保護好香玉,我原想有我在她身邊,至少不會讓她受太多欺負,卻萬萬沒想到,她會這么想不開,自己了結自己呀”

    女人一聲賽一聲凄絕,哭得幾近斷氣。梁澤再是不喜歡徐麗,也不得不讓李倩扶扶她。畢竟她還懷有身孕,要真出了事,可就真要步當初肖楠的后塵了。

    “給馬德文打電話,立刻求證徐麗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曹建德旋身叮囑,不料從旁協警一臉失算,齟齬道:“空號”

    “聯系金蝶!”梁澤一把奪過手機,“我自己來。聯系不上馬德文還有王肖財,沒有王肖財還有猴子,就算都聯系不上,金蝶還有那么多人,難不成一個個的都能憑空消失不成?!”

    徐麗擦了擦淚,依依起身,坐回到陳東實身邊。她想要伸手去挽男人的胳膊,卻被陳東實輕輕掙開,坐得也離她更遠了一些。

    女人心如針扎,強忍憤恨,只得將眼淚吞回到肚里。

    “曹隊,不好了,剛接到消息,馬德文跑了!”

    外頭人倉惶而來,打了個眾人措手不及。梁澤卒而失笑,看向徐麗,道:“是不是又是你暗中搞的鬼?”

    這次不再是他獨自起疑,就連一旁的陳東實也跟著看向徐麗,形色復雜。徐麗仿佛步入圍城,楚歌四起,她滿眼驚懼,“我就在這里,可什么都沒做啊!為什么一有什么事都要扯上我?”

    曹建德懶得同她廢話,扭頭問旁邊人,“剛剛你說是剛接到的消息,接的誰的消息?”

    上報的協警立刻回答道:“是王肖財。是他告訴的我們,說馬德文在兩個小時前帶上六名保鏢,驅車前往了火車站。”

    “他想潛逃出國!”梁澤急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通臉漲紅,“馬德文這是狗急跳墻了!金蝶最近麻煩纏身,他這是要玩消失。我們得抓緊時間了!”

    曹建德定定地看了眼徐麗,思索幾秒,當機立斷,下發了逮捕令。市局由梁澤親自帶隊,追緝馬德文與相關涉案人員。而徐麗和陳東實,被暫扣在警察局,只是在出門前,曹建德又想到了什么,恍然道:“等等,剛剛你們說是誰告訴你們馬德文逃跑的?”

    梁澤后背一涼,“王肖財。”

    “他怎么說的?”

    “說是準備坐火車逃走。”

    “這就對了”曹建德瞅了眼梁澤,梁澤這才反應過來,拍了拍腦瓜,“對啊師父,我們差點又中了這老狐貍的套。馬德文借王肖財的口說自己去火車站了,潛逃或許是真,但未必是火車。他不是不知道,沿途關卡警戒重重,就算要逃,也不可能坐火車跑路!”

    李倩迅速跟上步伐,“所以未免紕漏,建議兵分兩路,王肖財的話可以信,但不能全信。我們一路人去火車站摸查,一路人去高速路口和國境線關卡駐點排查,對了,還有水路,鬼知道馬德文這次會逃到哪里,總之,既然要抓,就給他來個天羅地網,讓他再也沒有力氣翻身。”

    李倩的一番話,聽得梁澤熱血沸騰。終于還是來了,馬德文,好你個馬德文,我李威龍忍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了你兵荒馬亂的一天。

    四年前沒能將你繩之于法,四年后又因兇殺墜樓,再度尋找到機會。六二二只要撕開一個口,后頭的真相就會噴薄而出。至于徐麗抓到了馬德文,拿到口供,徐麗的謊言不攻自破,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梁澤緊握著方向盤,狠狠踩下油門。十數輛警車如雷霆之劍般飛馳在環城高速上,天邊烏云延綿,黑如稠墨,明明只是傍晚時分,卻宛如極夜,遠處天空不時掠過幾道驚雷。

    另一頭,女人安坐在會議室中,身邊數位干警嚴防死守,寸步不離。徐麗默默擦拭著眼淚,又掏出散粉補了補妝,陳東實還要接肖童放學,先行一步,現下只剩自己獨身一人被扣在警局,隨時等待通知。

    “我想上廁所。”徐麗沖門外人招手。

    門邊的女警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上前道:“那我陪你去。”

    “也好。”她竟沒反抗。

    女廁隔間內,徐麗卸下絲襪,坐在馬桶上,長舒了一口氣。她捋了捋垂下的大波浪,從包包里翻出化妝鏡,又抽出一支色調更艷的口紅。

    蛇莓汁一般的果漿紅,映照得雙唇鮮艷欲滴。她用小拇指輕輕勾了勾,將畫出界的口紅膏體抿入唇中,小小鏡面里的紅唇,恍恍勾起一個詭異的上揚弧度。

    半天前,金蝶。

    徐麗依偎在馬德文懷中,撫摸著隆起的肚子,柔聲慢調:“那馮春華真不是個東西,我聽陳東實說,最近梁澤那頭收到個賬本,是金蝶的實賬,你說這東西怎么會落到警察手上?一定是他決計要與你撕破臉,依我看,你還是快逃吧。”

    馬德文緊緊摟著懷中軟玉,既心疼又感慨:“可是我走了,你跟孩子怎么辦?我一個大男人,怎么能丟下還懷著孕的老婆,只顧自個兒一個人呢?”

    “老馬,你信我,這次他們不會放過你的。”徐麗說得有板有眼,“梁澤為什么會突然帶隊搜金蝶?好好的徐香玉,怎么會死在你的地盤上?這分明就是有人要搞你,警察抓住了機會,趁機對你窮追猛打,你多留在外蒙一天,只會多一分兇險,至于我和孩子我是孕婦,他們不會對我怎么樣,就算坐牢,我也受法律保護,他們奈何不了我。”

    “坐牢?”馬德文捧著女人雙頰,目光動情,“我怎么能讓你一個懷了身子的人替我去坐牢?”

    “我可以的。”徐麗潸然淚下,身段纖纖,如藤蔓般攀在男人心尖,“老馬,哪怕是替你頂罪,把金蝶賬本上的一切罪名都扣在我頭上,我也愿意。我愿意替你進去,哪怕是在里面待一輩子。我愿意為你付出一切”

    馬德文聞言,不禁失語。他不是不知道,最近麻煩一樁接著一樁,明顯是有人故意針對,警察不過就是落井下石,趁機對自己窮追撕咬。而徐麗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留在烏蘭巴托,他和徐麗都沒有什么好下場,而離開這里,至少還能保全母子二人,他絕對不允許發生在前妻身上的事情再次發生在徐麗身上,

    這一次,他要他們娘兒倆都能活下來。

    “信我的,老馬。等你安頓好,你我就可以一家團聚了。我們一家三口,從此沒有人再來打擾我們”

    徐麗緊貼著男人胸膛,呼吸柔暢,如一塊海綿般,將馬德文包裹得密不透風。

    馬德文懷抱徐麗,眺向窗外朗月。夜闌人靜,花辰月夕,只是不知以后,還能否坐享這樣的安寧?

    “那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好好的等我來接你們。”馬德文輕輕吻了吻徐麗的額頭,“我愛你,徐麗。”

    “我也愛你,老馬。”

    徐麗合上化妝鏡,用力拉開隔間門。她將左手中指上的結婚鉆戒隨手扔進馬桶里,然后,果斷摁下了沖水鍵。

    第076章 Chapter 76

    陳東實把燜好的豆豉火腿裝進飯盒里, 又往里頭多舀了兩勺飯。今日份配菜是清炒豆芽和酸辣牛肉,火腿是另外加的,他覺得徐麗太瘦了。

    男人把鍋勺放回到掛壁上, 從桌子邊緣游過來一顆小腦袋。緊接著是一只白乎乎的小手, 順走灶臺上還沒來得及撒上芝麻的南瓜餅, 陳東實“噗嗤”一聲笑了。

    “讓我看看又是哪個小饞貓跑廚房來偷吃了?”

    陳東實看破不戳破, 洗完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被發現的女孩一臉天真,舉著南瓜餅說, “小梁叔叔去哪兒了?他為什么沒跟我們一起吃飯。”

    “他去抓壞人了。”陳東實將整碟南瓜餅拿了下來, 陪她一起啃著, “你徐阿姨也在幫梁叔叔抓壞人, 現在還在警察局哦,我們等會一起去給她送飯好不好?”

    “可是她都已經關了兩個晚上了。”女孩童言無忌,“都是爸爸去送的飯, 阿姨會被抓起來嗎?”

    “爸爸不會允許阿姨被抓起來的, ”陳東實咧了咧嘴, 明明是笑, 眼里卻蕩滿失落, “爸爸已經失去很多人了,爸爸不能沒有你和她。”

    童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沾滿香油的小手扒拉在男人的糙臉上,“那童童也要保護好爸爸, 就像爸爸保護童童一樣。”

    陳東實悶頭一笑, 將女孩摟得更緊了些。

    “其實現在吃什么不是最打緊的,你該回去多給她帶些換洗衣物。”

    窗口的辦事民警看著每天雷打不動來送餐的男人, 終于還是開口提醒。

    “依我看,她這情況, 沒個三五天恐怕都走不了,我們也是按規章制度辦事,互相理解吧。”

    陳東實放下飯盒,拉著童童坐到旁邊椅子上,不一會兒,徐麗被兩名警察扣押著走了出來。經過兩天的禁閉,她依舊容光煥發,除了衣服還是前兩天那身,沒有換過,看神態,倒是半分也不見泄氣。

    倒是徐麗反過頭來安慰陳東實,“這種地方帶孩子來干什么?讓她看見我這樣,多不好”

    陳東實替她打開飯盒,又悉心替她擺好筷子,菜式還冒著熱氣,盛夏天里,油潤發亮,光是看著便使人胃口大增。

    “我覺得他們說得對,既然還不知道你要在這兒待多久,那我就先回去給你收拾幾身衣服。”

    陳東實把那道豆豉火腿推到她面前,“嘗嘗,我特意做的,你這兩天看著好像又瘦了。”

    “謝謝哥”徐麗挽起散發,有一搭沒一搭品嘗著飯菜,神情寡淡。

    看著女人安然自若的模樣,陳東實心思翻涌,明明來之前思慮了千百遍,真見到人,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東哥有話直說。”女人埋頭夾菜,連眼皮都不帶抬。

    陳東實微微一愣,見狀也不再遮掩,輕咳兩聲,說:“哥想問你個事,從前問過你許多遍,但是我還是想再問一遍”

    “是肖楠姐的事,對嗎?”

    徐麗抬起眸子,粼粼波光,轉瞬一逝。

    “我”男人登時啞然。

    “我知道東哥現在對我心懷芥蒂,比不上從前那樣信任。”徐麗將夾起的一根菜須放進嘴里,細細咀嚼,“我只說四個字,問心無愧。”

    “好,”陳東實訕訕點頭,雙手搭在膝蓋處的牛仔褲上,反復揉搓,“怪我是我不好我不該疑心你。明明問過你許多遍了,還總是問你,徐麗,我這絕對不是不信你我只是”

    “別說了。”徐麗放下筷子,定定然看著陳東實的眼睛,“我不想聽。”

    “好,好那哥不說了,不說了。”

    陳東實像是做錯事的那個,莫名慚愧起來,看女人吃得差不多了,他趕忙主動結束這場對談,兀自收拾起飯盒。

    “你還想吃什么?下回我再給你做。最近排骨漲價不少,牛羊肉還跟從前一樣,便宜得很。對了,我得去你那兒給你捎些衣服,鑰匙還是放在老地方是嗎?門口的電箱里,還是我問你家保姆要?”

    陳東實慌不擇言地收拾著殘羹剩飯,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在說什么。他甚至連看徐麗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從進來到現在,他都不清楚對方臉上是何表情。

    “那你好好休息我下回再來看你。”

    陳東實拎著飯盒,作勢推門。

    “東哥。”

    背后一聲輕喚,亦如從前那般,溫婉平和。

    陳東實呆呆地轉過身來,看著陰影里的女人,會議室沒開燈,她上半身都是黑的,還是看不見她的樣子,只聽見那暗處隱忍淡漠的聲音。

    “你的胡子。”女人比劃了一下嘴巴,“你忘記刮胡子了。”

    “啊?”陳東實跟著摸了摸唇周,一下不好意思起來,“啊哈,出來太趕,忘了。果然還是你心細,現在除了你,沒人會關心我這個。”

    “因為現在只有我在意東哥。”徐麗倒退一步,整副身子徹底沒入黑暗。陳東實欣慰笑笑,擰開門上的把手,屋外一片強光,亮如白晝。

    出警察局后的陳東實并沒有直接去徐麗家,而是先將童童送了回去。她每天都有午睡的習慣,在家哄了近兩個小時后,陳東實才得以抽身,驅車前往徐麗住處。

    其實這些天來,他何嘗不知,自己忙碌在大人堆里,對女孩多有疏忽。尋常日子還能放全托找人幫忙照看著,但總歸沒那么精細。陳東實一邊開車,一邊想著,待這一頭稍微松泛一些,就抽幾天時間專門陪童童。她一直吵著要去大雪山,騎小馬,陳東實早早應下,卻沒時間兌現,如此想著,歉疚之情越發深重。

    車輛緩緩駛入徐麗所在的聯排別墅區內,門庭花草疏于打理,四處凋零。陳東實記得上次來時,苗圃里還是榮光一片,如今好像隨這莊園主人的命勢一樣,飛落直下,了無生機。

    陳東實來不及感慨,拿上鑰匙直奔二樓。沒發現徐麗假孕前,他曾來這兒探望過她幾次,徐麗向來待自己不淺,把他當自己人似的,回回邀他來家里吃飯,有時童童也會跟來。家中到現在還放著童童拼到一半的玩具,另外一些,是她留給那個未來孩子的。

    只是……現在再看到那些東西,陳東實的心境大不如前。

    一個根本就不會存在的孩子,迎接他而籌備的一切,更像是計劃里冰冷刻意的一環。男人怏怏然合上嬰兒房的門,鉆進一旁的主臥,保姆收拾得極好,一切都整整齊齊的,就連睡衣都一絲不亂地疊放在床頭,整間屋子像是博物館般精美。

    陳東實打開衣柜,從里頭挑挑揀揀拿出幾件徐麗常穿的衣物。正埋頭收拾著,又看到床頭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

    徐麗愛美,人盡皆知,且“孕中”一樣注重保養。嫁給馬德文后,她的穿戴檔次更上一層樓,日日帶妝不說,隨身必配首飾珠寶。陳東實正想著要不要帶點化妝品給她,目光一沉,鬼使神差般地移到梳妝臺底那副半開的抽屜盒上。

    他沒有多想,上前拉上抽屜,怎知里頭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卡住了,半推不動。陳東實有些惱,攢了些力往里捅,里頭“嘶”地一聲,似紙頁被撕裂的聲響。

    男人心間一頓,半跪在地,腦袋鉆進化妝臺底,抻長手指去夠下頭卡著的地方。他足足忙活了十數分鐘,才從里頭摳出那礙事的東西。

    是一本日記本。

    準確來說,是一本和香玉遺物里那本一模一樣的日記本。

    唯一的不同,就是遺物里的那本上了鎖,而這本,明顯有撬過的痕跡,也就是說,這本原來也是有鎖的,只是被撬開過,藏到了抽屜里。

    一個可怕的念頭隨即浮現,陳東實瞪大雙眼,像扔燙手山芋似的,將日記本扔到地上。他滿是驚恐地看向四周,安安靜靜一派,偌大的別墅,只有他一個人。這一次,沒人可以給予他指引和參考,也沒有人可以給予他障礙與阻攔。

    陳東實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呆坐許久,方勉強回神。他強摁住心頭的那股子悶氣,迫使自己拿過那本日記,窸窸窣窣翻了起來。

    仲夏午夜的晚風吹進陽臺,附有陣陣似有似無的花香。如此愜爽,他卻無意品評,一驚一乍全在字里行間,陳東實嚇得魂不附體。

    待月色柔和,退居窗樞,男人的目光也翩然落至最后一頁的句點。他費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一手捶打著因久坐而壓麻的小腿,一手去夠額頭上密密麻麻的冷汗。

    樓下腳步聲漸起,朝二樓的方向越來越近。

    陳東實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趕忙將收拾到一半的衣裳卷進了被子里。他將日記本別在腰后,將自己一鼓作氣地蜷進了衣柜。

    透過狹隙,男人看到影子越來越近。很快,一雙男士皮鞋躍入眼簾,走到床前。

    刮動的新鮮空氣,明顯帶著一股佛性的檀香。陳東實捂緊嘴巴,心臟“咚咚”作響,撞得肉壁生疼,恨不得要沖出肚皮。

    因為他清楚,這味道,和馬德文身上的一模一樣。

    第077章 Chapter 77

    “老馬?!你怎么在這里……”是徐麗的聲音。

    衣柜里的陳東實嚇一大跳, 連忙捂住自己的口鼻,防止自己發出不必要的聲響。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這下是馬德文在說話, “我聽人說你被警察扣住了, 怎么好端端地又出來了?”

    徐麗低聲竊竊:“他們現在到處在找你, 可能是自覺得扣著我沒用, 讓我先回來了,說是有消息再傳喚我。”

    沒等馬德文說話, 她又問:“那你呢?我不是讓你趕緊走嗎?你怎么又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警察他們下了通緝令, 現在你想走都走不了了!”

    “我不放心你……”馬德文的聲音沉靜幾許, “我怎么可以真的丟下你跟孩子,一個人逃走呢?就算要走,也要帶上你一起!”

    徐麗剎時無言以對, 她不置可否, 只聽男人細細道來:“你放心, 我都已經安排好了。就今晚的車, 咱們去西貢, 馮春華在西貢,我必須要找到他,這王八蛋!只是路上恐怕要花費很多時間,猴子已經在樓下等著了, 你快收拾收拾東西, 你我即刻就走!”

    “怎么?”見徐麗一動不動,馬德文不忍上前, “難道你不愿意?”

    徐麗怔愣數秒,遲遲回過魂來, 指著被拉開的抽屜,氣若游絲,“有人來過這兒……”

    “是誰?!”

    馬德文的聲音立刻警惕幾分。他迅速環顧一周,將藏在袖管里的手槍上了膛,這次回來,他本就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他和警察,早已決意至死不休。

    “是陳東實……”徐麗的聲音越來越虛,“他下午剛去拘留所看過我,說要給我帶些衣服,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了。”

    “怎么,是丟了什么東西嗎?”

    “沒……沒有……”徐麗慌忙否決,快步走到床的另一邊,心不在焉地收拾著桌子上的瓶瓶罐罐。

    “快點吧,這時候就別帶這些了,拿上幾身衣服,其他的我們路上再想辦法。”

    馬德文閃到窗邊,隔著簾布瞟了幾眼。好在深更半夜,房子又地處郊區,本就人煙稀少,百十米范圍內暫時沒出現什么可疑的人。

    徐麗不緊不慢收拾著,見馬德文催促得緊,不得不放棄那些珠寶細軟,去衣柜前捎幾身衣服。

    只聽“呼啦”一聲,柜門被橫手拉開,抱頭在內的陳東實渾身一激,與徐麗堪堪打了個照面。他掩映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衣服后,兩手放在腦后,縮頭縮腦,宛如一只碩大的老鼠。

    女人驚得張大了嘴巴,嚇得陳東實也忙打了個“噓”的手勢,衣柜門這才又被若無其事地合上。

    “怎么了……?”

    “沒……沒什么……”徐麗退回到床前,心有余悸,“我想起隔壁還有幾身衣服,就那幾身,我們拿上就趕緊走吧。”

    “好。”

    馬德文飛速撤離主臥,片刻后,徐麗也離開了房間。

    在猴子等人的護送下,女人隨眾人一起鉆上了一輛銀色面包車。看著氣宇恢宏的別墅離自己越來越遠,徐麗心有戚戚,適才的一切,再度涌現在眼前。

    她剛剛不是沒有注意到陳東實腰上別著的日記本,他怎么會找到那個日記本?!那豈不是他已經知道了真相?他既知道了真相,那自己怎還有顏面去面對他?!那些警察又怎么可能放過自己?

    徐麗越想越怕,思量間,不自覺抓緊了馬德文的手。

    一旁的馬德文只當她孕中害怕,又是這樣的倉皇出逃,更加心疼。面包車快速穿梭在廣袤的黃沙天里,主城道是不敢想了,他們只能改走偏僻小路,盡量遠離市區,一路南下,先進內蒙境內,再設法橫穿東土,前往西貢。

    “是暈車嗎?我這有面包和水,你要不要?”馬德文將手搭在徐麗額頭,好在沒有發燙,可看她的臉色,蠟白如紙,呼吸越來越快。

    “都是我的錯,你現在挺著個大肚子,還要跟著我受這樣的罪……”

    馬德文將女人護在懷中,不忘叮囑底下人把車開穩一些。

    抵在男人胸前,徐麗自有煩惱,更覺得眼前人多此一舉,愚不可及。明明逃走更于雙方有利,偏偏節外生枝,自詡深情,來個多此一舉的回馬槍。還有陳東實……一想到他,徐麗就腦仁發疼。情急之下,她只得拽緊那條手鏈,才得以片刻緩解。

    “你放心,等安頓好了,我一定會為你找一家最好的醫院,讓你安心待產,以后我馬德文一定會照顧好你們母子。絕對不會再讓你和我前妻一樣……”

    徐麗側窩在窗邊,百無聊賴地看著外頭千篇一律的風景,不發一語。

    “老大,完了!前面有警察!”

    猴子猛拍著方向盤,小面包車一個急剎,躥進一旁的小樹林里。待車停穩后,徐麗打眼探去,見前頭四五十米方向,幾個交警模樣的警員正在開罰單。

    幸好……幸好不是梁澤那群人……徐麗眼珠一轉,計上心頭。

    “老馬……不然還是你走吧。他們雖不是公.安局的,可通緝令下來好久了,他們不會不認識你。還有你,猴子,你也跑不了……為今之計,只有暫時分作兩路,警察現在顧不上我,心思全在你那兒。你我約個地方碰頭,總比這樣直來直去地走人要保險得多。”

    馬德文略略思忖,徐麗說得對,現在的情形,到處都是警務系統,他們人多勢眾,除了分散逃走,好像也沒什么別的法子。

    只是分作兩路還不夠,自己和猴子也得分開,人越少越不容易引人注意,至于碰頭……他與徐麗相約后半夜兩點在罕烏拉的一處建筑工地。那曾是自己的秘密據點,從前犯事躲避風頭時,馬德文常在那兒短住。

    說動就動,徐麗同眾人下車作別。來不及說再見的話,女人只覺輕松。可是煩惱很快接踵而來,陳東實那頭又該怎么交代?只怕自己現在在他心里,早已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他會向警察揭發自己嗎?而她又該如何破局?難不成,自己注定要栽倒在一個小小的日記本上了嗎?

    徐麗迎風快走,不知是戈壁灘的風勢太大,還是黃沙過于惹眼。走著走著,她竟淌下兩行熱淚。

    她淡淡想起,初見陳東實的場景。自己如喪家犬般癱坐在人堆里,雙腿大張,身下一片血泊。

    是他,于萬千昏黑中伸出那只孔武有力的手,和眾警察一起將自己抬上出租車。也是他,在每每傷心失落時予她慰藉和倚靠,無論他知曉自己多少破碎和不堪。更是他,從始至終堅定地站在自己身邊,風雨榮辱,朝夕相伴。

    為什么……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樣?為什么就不能如她所愿一回?為什么自己想要的從來沒有得到過?而這一切,偏偏都只能怪蒼天無眼!

    徐麗吞下眼淚,狠狠抹了把臉。風將裙擺吹得肆意張揚,如同一面鼓脹的風帆。女人游蕩在看不到頭的草原公路邊,月夜下的平原,平整似舞會的假面。

    她止住哽嗚,任淚水唰唰滾落,腦海中一點一點重現過去的屈辱。

    不行……不能如此,絕對不可以就這樣坐以待斃……自己必須要做點什么,必須做出點什么,才能抓住這縷來之不易的好!

    徐麗死死捏住手腕上的金手鏈,斷了跟的高跟鞋早已被她甩飛在身后。她就這么赤腳走在路邊。這次她要活,更要愛,她要所有擋在前面的人,都不得好死!碎尸萬段!!!

    本應空靈清粹的皎月,因飄散不去的云翳更顯孤絕。同一片月色下,不同的心境,此時的陳東實,從體量狹仄的衣柜里爬了出來,汗水打濕了整背,他扶墻來到洗手間,用最后一點力氣擰開水龍頭,冷水蓄滿盥洗池。

    他閉上雙眼,將腦袋扎入水中。直至凜冽刺骨的冷水啄醒他極盡麻痹和遲鈍的細胞,他才粗喘著從水中抬起臉。

    看著鏡子里蒼黃如土的面容,男人抬手擦了把水漬。他胡亂扯過一條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將那本日記本拿了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車上的,不過幾十米的距離,漫長得永遠都走不完。陳東實已經想不起這種感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一切都像是一場扭曲怪異的夢,就像童童那些他一點兒也看不懂的畫,用色大膽,筆觸隨性,悲歡離合、傷心喜樂盡數融在悅動的浮光掠影里。

    陳東實逼迫自己冷靜了一會兒,待心緒真正和緩,他掏出了手機。

    “啥情況?有事說事,我這忙著呢。”

    手機那頭嘈雜一片,梁澤的聲音聽著無比疲倦。

    “梁……梁警官……”陳東實哆嗦了一下,舉著手機,另一只手搭在駕駛臺上,瑟瑟發抖。

    “我……”

    “怎么了?”梁澤仿佛意識到什么,漸漸放慢口吻,“陳東實,到底發生了什么?”

    “可以了……”男人呼吸復又急促起來,“可以了,梁警官。”

    “可以了?什么可以了?你現在在哪?”

    “可以尸檢……”陳東實吐出最后一口氣,心頭如釋千斤,“我同意警方對徐香玉展開尸檢。”

    第078章 Chapter 78

    陳東實又做起了那個熟悉的夢。

    他走在麥田里, 老母坐在田埂邊,母子二人中間是一頭小花牛。

    女人的眼淚像是永遠流不完似的,源源不斷無止盡的泉。小小的陳東實撐著小板凳, 板凳向前挪一下, 他動一步——他到三四歲時, 才勉強學會走路。

    在此之前, 他只能借助板凳行走。

    老母雖然看不見,卻好像看見過許多。她會給陳東實講村莊以外的事。講一百多層的摩天大樓, 講城里時興的香水和面料, 講那里的人都用一種叫大哥大的東西, 里頭能發出聲響, 無論你和對方相隔多遠,都能聽到他對你說話,這是貧瘠的故鄉里, 所無法想象的事。

    陳東實覺得老母無所不能, 哪怕連小學都沒念完, 卻懂得許多、知道許多。她也會告訴陳東實許多他聽不懂的人生大道理, 例如其中他到現在都沒搞明白的一條:有業力的人, 終有一天會化作對方最心愛的小動物,重新回到他身邊。

    如果是從前,陳東實會對她的話深信不疑。他堅信人世有輪回,比如, 死去的老母會重新來找自己。

    可當他親手把心愛的小花牛折價賣給農場主時, 也救不回自己的老母。他在床頭,媽媽在墳頭, 乘著小床,飛往宇宙盡頭。

    成長的殘忍就在于, 它將讓你切身揭破那些童年的謊言。長大后的陳東實明白,老母的很多話是騙自己的,就好像死了的人不會重新回到身邊,就好像,人世壓根就沒有輪回。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沒了,他們都不會回來。老母,李威龍,肖楠,陳斌,香玉死了,就都一片茫茫然了無痕跡。

    因而他愈發恐懼失去,恐懼離別,和毫無征兆地消失。但事實就像那個夢的盡頭,田埂邊的老母終于還是要化作麥穗飛散,那只叫做“花兒”的小牛,也逐漸融化在風里。每次醒來都注定著淚流滿臉,而每次醒來,也注定他更加想要握緊,手中為數不多的希冀。

    陳東實還是沒有將日記本交給警察。

    他已經同意對徐香玉進行尸檢,但并不妨礙他包藏另一番私心。當日在徐麗家,形勢緊迫,他沒機會好好問徐麗,他想給她一個機會,聽她親口解釋日記本里提到的一切,他怕他又要失去,像失去肖楠他們一樣,無法挽留地失去,人可以說自己無能,卻不能次次無能,這一回,陳東實決定誓死捍衛。

    然而再見到徐麗已經是半個多月以后的事了。

    陳東實打死不會想到,她還會出現在烏蘭巴托。他一直以為徐麗隨馬德文一同去了西貢,當她再次出現在金蝶,無疑是自投羅網,梁澤那伙人隨時可能批捕她,陳東實時常覺得參不透他這個妹妹。

    當然,今天參不透的,之后將越來越無法參透,徐麗就像一本溫故常新的書籍,每次翻開,都能見到不一樣的奇情怪談。

    ……

    “馬德文已經跑了,那女的也挺著個大肚子,如今這金蝶,可不就是一副空有其表的花架子?”

    外廳的酒桌前,眾人醉意闌珊,當中擁簇著一個男人,臂膀龍虎纏身,黃毛倒豎,模樣甚是兇狠。

    “那騷、貨,除了會巴結馬德文還會干嘛?你們不知道吧,她以前在杭巴,就是做雞的,你們還真別說,沒準你們身邊的什么兄弟,有不少操過她呢哈哈哈”

    一群男人嘎嘎大笑,伴隨碗筷叮咚的聲響,仿佛一場活色生香的人.體盛宴。

    “所以要我說,這金蝶百十來口弟兄,除了馬總和那女人,論誰資歷最深,那還不得是您嗎?”旁邊一位小弟熱情奉上,“王哥,我敬您。”

    “哼。”王肖財眉角一斜,一口飲盡,將杯子“啪”一聲砸在桌上,起了興頭。

    “我告訴你們,從前也就是馬德文在,有他罩著那女的。現在馬德文自身難保,哪還有心思顧得上她?我想這金蝶老總的位置,再怎么輪也該輪到我了,我就問你們服不服?!”

    “服服服!必須服!”

    底下人紛紛附和,又是一通狂飲,直至眾人喝得七歪八倒,仍不肯散去。一小弟舉杯,越過眾人,依偎道:“王哥,以后您就是咱金蝶的老大,您說往東,咱絕不往西,您說上天,咱絕不下地,弟兄們以后唯你馬首是瞻!”

    忠心的話還沒表完,迷醉中的眾人忽而聽見一聲巨響。厚重的法式木門轟隆大開,外頭烏泱泱涌進一大群西裝暴.徒。他們清一色手持刀棍,面比刃寒,領頭的王肖財還沒看清來者的臉,又聞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踩踏聲盈盈上前,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似幽夢深處的迷蠱,一下將那微醺醉意掃得一干二凈。

    “王肖財,好久不見。”

    女人摘下墨鏡,露出那張精美絕致的面龐。眾人目露懼色,不敢發出半點聲音,任那女人徑直上前,站定在王肖財跟前。

    王肖財勾起一抹邪笑,迎面直上。

    “呦,這不是馬德文的老相好嗎?怎么,不好好安心養胎,來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就不怕傷著孩子?”

    徐麗付之一笑,打開煙匣,旁邊人立刻上前點火。王肖財這時才留意到,今日的她大有不同,先不說那烏黑近乎發紫的口紅,單說那一身一黑到底的裝束,就連鞋子也是黑的,壓抑得讓人自覺深不可測,仿佛是在參與一場喪禮,這流光溢彩的金蝶舞廳,就是她的靈堂。

    不知怎么的,王肖財從心底覺得一股陌生,明明是同一個人,卻比從前的徐麗更要冷冽、幽遠,仿佛一縷埋了許久的孤魂,光是站在那里,就使人覺著不寒而栗。

    “你不用在這兒跟我狐假虎威,”王肖財強撐笑意,“我承認,姓馬的在時,我奈何不了你,甚至連他逃走時,都把金蝶的公章交給了你。在法律層面上,你是金蝶的合法代理人。可現在他被警察通緝著,不知躲在了哪里,自身都難保,你還想跟我作對,門兒——”

    話沒說完,“啪”一聲脆響,迎頭甩過一記耳光。還沒等王肖財反應,下一秒,一柄槍管冷冷抵在他眉心。

    徐麗一手舉槍,一手吮煙,不忘將沒抽完的香煙讓旁邊人拿著,空出來的手捏上王肖財的臉,就像在拿捏一只蟑螂。

    “我.操.你.媽——!”男人破口大罵,正要抬手回擊,不想眉心“咔噠”一聲,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徐麗寒聲失笑,拍了拍王肖財的臉,“可惜你忘了,這里還有一頭母狼。”

    “你以為我會怕你?臭.婊.子”王肖財抬手握住槍支,面容發狠,“有本事你就開啊!開槍殺了我,我看你今天走不走得出這個門!”

    “我為什么要殺你?”徐麗唇角微抖,聲聲擲地,“我今天來,不過是要你的孝子賢孫們好好看看,誰才是這里的老大。”

    話音剛落,身后人齊刷刷上前,七手八腳鉗住了王肖財。受制于人的王肖財哪能忍受如此屈辱,可任憑他再是如何掙扎,在絕對的人數壓制面前,都無濟于事。而剛剛還在對自己表露忠心的弟兄們,也一個個面露膽怯,不敢上前。

    王肖財不由辱罵連連,反是徐麗,氣定神閑,絲毫不受對方影響。

    “你,”她指了指人堆里的某個人,“對,就是你,你是剛剛給他敬酒的那個吧?”

    被點到的人立刻滑跪在地,“領班不對,徐總,我”

    “好了,這么害怕干什么?”徐麗柔聲上前,將男孩從地上扶起,“你們跟了馬德文這么多年,就跟他的孩子似的,自然也是我的孩子。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

    底下人噎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越是這樣的柔聲細語,越是讓人心驚,讓人摸不到底。

    “別害怕了,我又不吃人。再說了,現在就怕了,那待會還怎么幫我做事?”

    “做做事?”年輕人一臉呆愣,“什、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徐麗將刀輕輕遞到他手上,“聽話,替我過去,砍下他的一根手指頭吧。”

    “你!”

    王肖財瞬時驚駭,四肢亂蹬,口中辱罵聲更盛。

    “我□□你媽徐麗,你個臭.婊.子,破.鞋,挨千刀的你老子不會放過你的!絕對不會!!!”

    “你聽聽”女人掏了掏耳朵,訕訕地搖了搖頭,“罵得多難聽啊。要不然,連舌頭也一起割了吧?我看他的嘴比廁所還臭,留著也只會招人嫌。”

    一聽此話,王肖財立刻止住了聲,轉臉看向那人。如今情形,他逃是逃不了了,只是自己一介男子,怎能服氣被一個女人玩弄掌中?還是這樣一個不入流的女人。王肖財越想越恨,額頭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沖上前去,將她撕成碎片。

    “還待著不動干什么?”徐麗赫然出聲,音容俱厲,“難道連你也要跟我做對嗎?!”

    那人猛地一搐,回過神來,遲疑著抬起砍刀,緩緩走到王肖財跟前。

    “別不要不要啊”

    就算是見慣血腥的王肖財,在如此震懾面前,依舊嚇出了眼淚。他又哭又罵,卻不得不被抻直手臂,五指大開,掌心向下地摁在桌子上,半分也不得動彈。

    “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嗎?”徐麗坐到桌前,纖纖玉指拂過男人鬢邊,“也對。你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又怎么甘心,被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欺負呢?”

    “沒有”王肖財痛哭流涕,“沒有欺負是我自愿的,徐總,是我老王自愿的!”

    “求你別砍我手啊,別砍留著我,留著我的手,以后還能幫徐總辦事。只要您一聲吩咐就算刀山火海,我王肖財也在所不辭!”

    “哈哈!”徐麗拍手大笑,“原來你求饒的樣子,這么可愛?”

    男人于慌亂中擦了擦眼淚,眼底一閃而過的隱忍,涌動著呼之欲出的憤懣。

    他字字艱難,“求您高抬貴手,今天是我,是我不知好歹,以后我就是您身邊的一條狗!您要覺得我有用就留著我,覺得我無用,隨便找個由頭把我踹開就是。總之以后我再也不敢同您爭了,求徐總開恩!”

    “開恩?”徐麗故作嬌嗔,噘嘴道,“可是我今天放過了你,還怎么立威,怎么讓大家伙服氣?”

    王肖財淚眼茫然,不知所言。

    “這樣吧,要你一只耳朵怎么樣?”徐麗抽出匕首,亮出刃身,比在王肖財的耳根,“砍了手指,以后不方便拿槍。割了舌頭,以后也不能說話。但少一只耳朵,卻還有另外一只呀,你說好不好?”

    王肖財微微一怔,短暫思索后,自知無力回頭。看徐麗這樣子,今天必得從自己身上剜下些什么才能放過自己。只是這樣就結束了嗎?才沒有!今日之辱,他一定不會忘記,徐麗,我一定不會就這樣放過你。

    一定不會!

    男人飽含屈辱地將頭點了下去,感受刀尖一寸寸拉鋸在耳根的劇痛,他疼得呲牙瞪目,鮮血淌了滿臉。徐麗滿是沉醉地觀賞著這場割耳儀式,其余人更是噤若寒蟬,不敢垂眼細看。

    在王肖財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一半耳朵懸在右腦。女人趁機一把揪住,將剩下沒割完的地方生生扯下,黏連的筋肉被蠻力撕脫,右耳的血柱如煙花般綻了徐麗一臉。眾人只聽王肖財“啊”地一聲,痛暈倒地,滿頭滿臉盡是鮮紅。

    “看見了嗎?這就是背叛金蝶的下場!”徐麗揉捏著那只人耳,繞著場地走了一圈,“我要讓你們一個個都親眼看著,只要我在一天,就沒人可以越過我,沒人可以染指金蝶!都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其余小弟一一下跪,頂禮膜拜,頭頂飄過女人極盡瘋狂的笑聲。那聲音回蕩在穹頂,如冤魂般驅之不盡,整座金蝶,化身修羅煉獄,斷肢殘指,生靈涂炭。

    “沒有人可以欺負我了,東哥沒有人”

    徐麗扶住座椅,失魂落魄地倚在桌邊,目眥欲裂。

    所有擋在我們中間的人都該去死,都會去死!陳東實沒有人可以再阻攔我們在一起了。

    徐麗飄飄然扔下那只耳朵,推開大門,卻見門后閃過一道身影。她乍然一驚,忙向后趔趄一步,還沒來得及細看那人的臉,整個人就嚇得立刻癱在了地上。

    “東東哥?”

    陳東實一臉驚悚地退回到門后,雙手猛擺,魂不附體。

    “不關我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看到!”

    “東哥!”女人伏地上前,沾滿血漬的雙手牢牢扒住他褲腿,“東哥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東哥”

    “你別碰我!”陳東實狠狠推開女人,指著不遠處倒在血泊之中的王肖財,極盡崩潰。

    “你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心狠手辣了?!難道你以前在我面前都是裝的嗎?!”

    “我沒有……東哥,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我做得一切都是為了東哥都是為了你啊”

    徐麗固執地抱住男人的小腿,眼神虔誠而炙熱。

    “東哥,再給我點時間,再給我點時間好不好?”徐麗以頭磕地,絲毫不顧頭破血流,“誰都可以不明白我,但是東哥你不能不明白我的苦心啊!”

    第079章 Chapter 79

    “你有什么苦心?”

    陳東實看著眼前女子, 滿身滿手的血,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他突然有種不大真實的感覺,好像此時此刻的徐麗是截然一新的另一個人。他對徐麗的印象還停留在麗麗美發屋時, 她微笑著倚在二手沙發上, 一邊涂著靚紅色的指甲油, 一邊翻閱著過期的美容雜志。

    而現在……現在的徐麗, 容貌還是從前,甚至更勝從前。可眼神不再溫軟, 更透著一股乖張與狠戾。她就連求情時的姿態都是昂揚的, 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蓬勃, 陳東實只覺錯亂, 恍惚之間,不知從何提起。

    “日記本我都已經看過了……”陳東實倒退兩步,看徐麗像在看一頭怪物, “事到如今,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徐麗慢慢松開男人的褲腿, 跪坐在地, 莫名其妙地, 笑出了聲。

    陳東實快步走過去,關上大門,將大廳里其余人等阻絕在內。這場事故,從始至終都只是他們兄妹二人的事, 就連門另一側的王肖財, 也不過只是牽連其中的無辜群眾。他想要再認識徐麗一回,現在的徐麗。在他看來, 從前的徐麗早已經死了,現在這個附在她身上的女人, 他看不懂,更認不清。

    “東哥既然知道了,為什么還多此一舉地跑來問我……”女人強撐著從地上站起,一腳的高跟鞋因慌亂,早已不知去向。

    陳東實從桌底掏出那只高跟鞋,放在她腳邊,就好像和從前一樣,像個溫順的兄長。

    當然,也僅僅是“像”而已。

    徐麗抹了把淚,大大方方地將鞋子套上,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和從前一樣,她故作輕松道:“你好像從來沒有變過,還是跟以前一樣……”

    “可我卻覺得你變了好多……”

    陳東實淡淡地撇開臉去,句句穿心,“我一向以為你性格溫和,身世又可憐,所以才想著有事沒事多照顧著你一點。可是徐麗,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覺得你就變了,說不上來哪里變了,卻總覺得你不同。直到我看見了那本日記本,直到我今天看到你對付王肖財,我才反應過來,其實不是你變了,是你從一開始就這樣。從一開始,你就絕非善類。”

    “善類?”徐麗徒然一笑,眼底閃過一絲苦楚,“與人為善?難道東哥你以為,是我不想做個好人嗎?”

    “我知道這一路走來,你也有很多不容易。”陳東實嘆了口氣,神色愈發不忍,“劉成林在時,對你非打即罵。馬德文娶你,也不過只是圖你年輕好看。可是再怎么樣,你也不能害人,我問你,香玉為什么會無緣無故跳樓自殺?王肖財為什么會少一只耳朵?今時今日我看到的一切,難道都是別人逼你做的嗎?!”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警察?!”徐麗直勾勾地看著面前男人,“既然日記本里什么都有……只要把它交給警察,你知道的,把它交給警察,你我便都得解脫。”

    “我只是想聽你親口對我說……”陳東實哽咽了一下,“對我說日記本上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只是日記本上的嗎?”女人冷哧一聲,無所畏懼,“難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懷疑,楠姐的死也和我有關嗎?甚至于陳斌,你都不免覺得是我從中作梗……東哥……你對我的疑心,難道真的只始于今天、只始于香玉的死嗎?”

    女人的話如一柄尖刃,直往陳東實內心深處捅去。他猛地感覺到心臟抽搐了一下,像是真的被捅了一刀似的,整個人變得毫無心氣。

    “你知不知道,介于你今天的心軟,那群警察知道了,只會治你一個包庇罪犯的罪名?”

    徐麗向前兩步,滿是動情地捧起陳東實的臉。

    “東哥……你心里是有我的對不對……我果然沒有猜錯。”

    “你別這樣看著我……”陳東實胡亂撇開她的手,略感不適,“你想多了,我從來只是把你當做我妹妹。”

    “我知道……我現在麻煩纏身……你不愿承認……我理解的……”徐麗擦了擦淚,又哭又笑,“你看看我,妝也哭花了,衣服也弄皺了,都不漂亮了……都不好看了……”

    徐麗踉蹌到鏡子前,抓了抓頭發,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轉過身來,一臉失語地看著陳東實。

    男人滿是無奈,“梁澤說尸檢需要時間,得過段日子。等結果一出,就算我不交日記本,真相也會公之于眾。徐麗,是你逼死了香玉,對不對?”

    女人霎時怔凝。

    “日記本里說,你為了巴結馮春華,拿到金蝶的賬簿,不惜為他物色人選,你明知道馮春華他極為好色,尤其喜歡年紀小的……”

    陳東實越說越難過。

    “起初,你只是讓香玉陪吃、陪玩,她倒也能勉強接受。可是到后面,馮春華遲遲沒有回報,你不得不痛下決心,在酒水里下藥,然后把香玉送進他的包廂。”

    “醒來以后的香玉心灰意冷,以為是那群男人下的黑手,哭著跑著回去向你求助。可你卻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撕下假面,逼她為你所用,她不情愿,你便拳打腳踢,拿煙頭燙、拿鐵鏈拴,供那伙人隨意糟蹋……”

    “徐麗,你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陳東實抬眸看向鏡子里的女人,從這個角度看去,他只能瞥見她的背影。可即便是背影,他也能看出女人在害怕,她在怕什么呢?能做得如此狠辣決絕的人,又有什么會讓她害怕的呢?

    “東哥……”

    徐麗“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面前,面如白紙。

    “我對不起香玉……我對不起她……”她淚如雨下,哭得真情實感,不像在演,“我知道我現在說什么做什么你都不會信……我認,我都認,什么都認,就算東哥要把我交給警察我都不會多說一個字……只是……我只求東哥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給我點時間,我答應你不再害人,不再做傷天害理的事……我發誓……等過了這一段,我就跟你去自首……”

    見陳東實沒什么反應,徐麗跪爬上前,將雙手揚到他面前。

    “東哥你看,你送我的金手鏈……我每天都戴著……東哥,你看啊……你曾說我是這世上最懂你的人,你會照顧我一輩子的,東哥……我知道,這世上只有你對我最好,除了你,沒有誰肯對我這樣掏心掏肺……東哥對我好,我便也對東哥好……東哥,為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女人伏地痛哭,哀痛得說不出話來。事已至此,她無從反駁,只得牢牢抓住僅剩不多的情分,為自己爭取最后一點時間。

    “那香玉呢?她又有什么錯?我如果原諒了你,那么慘死在金蝶的香玉又該去找誰?午夜夢回的時候,你就不怕她回去找你嗎?!”

    陳東實不顧一切地全部宣泄了出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許,他只是想要一個公道,想要還香玉一個公道,以及,曾經的真心相待,是否真的值得?還是又不過是竹籃打水、錯付他人。

    他就想要這個。

    徐麗見狀二話不說,徒手抄起茶幾上的水果刀,撩起袖管,用力朝自己手臂上插去。

    雪亮的刀光灼然乍泄,迅速打斷了男人的思考,陳東實渾身一激,從怔迷中反應過來。可惜還是晚了一秒,刀身扎破皮肉,刺入肌理,逼出一注接一注的新血。

    徐麗死咬住牙,忍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鮮血很快浸透下身,她五官近乎扭曲到變形,橫生生地跪倒在地,淚水模糊了整臉。

    “你瘋啦——!?”

    看著徐麗不計后果地自.殘,陳東實心中百駭。他忙脫下外套,裹在女人手上,而徐麗早已疼得齜牙咧嘴,哀嚎不止,依偎在陳東實懷中,如同一捧柔弱的花枝。

    “你再怎么樣也不能拿刀捅自個兒啊!你就不怕真的捅死你自己嗎?!你知不知道這刀再偏一分,你這只手以后可能就廢了?!”

    陳東實又氣又恨,連責備的心思都沒有了,只一味替她止血。怎知懷中人非但不著急傷勢,反一臉笑盈盈道:“既然東哥已經不要我了,我又有什么臉面活在這世上?還不如現在就讓我去死算了”

    “我什么時候說過不要你了?!”

    男人神思錯亂,哪還在乎什么顏面。威龍沒有了,肖楠沒有了,陳斌也沒有了他什么也沒有了,什么也沒了,他只剩徐麗了,只剩一個徐麗。難道老天爺連他最后一點在乎的人也要吃干抹凈嗎?!這世上究竟還有沒有他陳東實的一席之地,還有沒有?!

    “東哥不要難過”徐麗抿下血淚,抬手替他擦去淚水,“為著我這么個爛人實在是不值得不值得的。”

    “你先別說了,我先帶你去醫院,咱們現在就去醫院!”

    陳東實將人橫身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外趕去,徐麗勾著他脖頸,一步一顛簸,神情卻是異樣的滿足。

    “放心東哥,我不會死的。”女人越說越是無力,“只是小傷,我只是怕你不要我了。”

    “我做這樣的事,真的只是怕東哥不要我東哥,如果能換你堅定地選擇我,別說一只手,就算是要我的命,只要給的人是你,我也愿意的”

    看著她如此真摯傷感,陳東實可恥地心軟了幾分。他越來越痛恨自己這種心軟,李威龍在時就說過,他的心軟,若不收斂,未來必將成一心頭大患。

    “你今天的話,我都錄了音。”

    陳東實拿出褲兜里的錄音筆,面對女人的示弱,未置可否。

    “我愿意給你一些時間,但等這之后,你必須像你說得那樣,跟我去警察局自首,像所有你傷害過的人認罪懺悔。”

    徐麗捂著傷口,懸淚不語。

    “或許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一個很窩囊很沒底線的人吧。”陳東實自嘲了一下,“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愿意給你機會。你要真把我當哥,就當真把我今天的話聽進去,以后別再做傷天害理的事了。”

    懷中的人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點了點他的身子,示意男人把自己放下來。

    “馬德文走了,王肖財也廢了,這金蝶,如今是你一人的天下了。”

    陳東實看著周身一派金碧輝煌,莫名感慨。

    “你或許以后不會再需要我這個哥,甚至于比我富足、好過一百倍。但我希望你記住,人在做,天在看,善惡因果,都有輪回。”

    “聽懂了嗎?”

    “嗯……”

    徐麗淺淺應了一聲,像是懂了,又像是沒懂。

    其實她要這天下又有什么用呢?要這金蝶永樂宮,還是那保險庫里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她想要的,從來就只有陳東實……最不起眼的陳東實,最普通的陳東實,最不被在意的陳東實……

    也是唯一一個,愿意對她好的陳東實。

    她也有些分不清自己說的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但那一句——“她愿意為陳東實做一切”,卻是實打實地堅韌滾燙,無懼淬煉。

    “今天我只當從來沒見過你,你好好養傷,待會讓人給你包扎一下,沒事別再拋頭露面了。”

    陳東實將喝了一半的礦泉水放回到桌子上,拿上車鑰匙,向外走去。

    出門前,他不出所料地停下腳,回過頭來想了想,睇向那支忘在桌子上的錄音筆。

    徐麗跟著他的目光一同瞧去,想動又不敢動,神情復雜。

    “對了,差點忘了個事,”男人收回目光,摸了摸鼻頭,埋頭一笑,“那玩意兒壓根不錄音,就是個鋼筆。僅此而已。”

    第080章 Chapter 80

    陳東實剛出金蝶門就撞見了梁澤。他正帶著隊手下往馬路對面趕。還沒搞清楚怎么回事, 梁澤老遠打了手機過來,“看見你了,走, 跟我再去趟金蝶。”

    陳東實剛想問發生了什么, 下一秒, 對面迅速掐斷了電話。緊接著馬路對面的便衣們各個掏槍的掏槍、上彈的上彈, 一副風聲鶴唳的警戒姿態,預示著似有大事發生。

    “咋滴了?好端端的, 動這么多家伙干啥?”

    幸好是陳東實, 如果換做旁人, 梁澤是一概懶得理的。這是警務機關的私事, 他沒必要向一個普通民眾通報,但為著是熟人,梁澤還是破例開口解釋, “接到線索, 馬德文又回來了。”

    “又回來了?”

    顯然陳東實也有些意外。

    梁澤不厭其煩地說:“你說這姓馬的奇怪不奇怪, 先前放出來的風聲全都是要往西貢走, 但是卻接到不少下線的透露, 說他這段時間一直混跡在市內,像是在找什么人。”

    “你是說”

    “徐麗。”梁澤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將腰上的手槍預備役姿態地把在手上,貓腰與陳東實并步過廊橋。

    陳東實緊跟著前面人的步伐, 越走越感覺不對勁, 問:“那你叫上我干啥?你們警察辦案,何故要扯上我, 我還要回去給我女兒做飯。”

    “放心吧,我讓倩兒去幫你看著了。”梁澤努了努嘴, 示意底下人先往旁邊埋伏,等大家伙都散去了,他才轉過身,看著陳東實說:“我是覺得,你和徐麗關系這么好,由你上去打個頭陣,沒準兒還能立個二等功,回頭給你發市民獎呢。”

    陳東實捅了他一胳膊肘,沒好氣:“你就可勁哄我吧,分明是利用,還說得那樣好聽。”

    “你就說去不去吧?”梁澤故意唬他,遞給他一支煙。

    “去去去,拿你沒辦法。”陳東實接過香煙,叼到嘴邊,梁澤自覺上前替他打火。

    近身時,梁澤低聲道:“那女人的功夫,想必不用我多說。最近發生了這么多事你,多加小心。”

    陳東實淺淺“嗯”了一身,拍了拍梁澤的肩,抬腳邁上金蝶大門的臺階。梁澤適時退回到一旁的石墩,招呼著手下加強戒備,不一會兒,一列人馬步履匆匆地跟了進去。

    陳東實進去時,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徐麗。她正被眾人扶著,胳膊上已經包扎好了。見到陳東實又回來了,沒等她開口問,陳東實主動說道:“還是不放心你,回頭來看看。”

    這個他覺得奇爛無比的爛借口,卻讓徐麗聽了更加動情。

    “還疼嗎?”

    陳東實吮著煙,暗嘆自己真是越混越不如從前。雖然自己以前也就是個開出租車的,每月拿個兩千塊薪水,但好歹也不用出賣色相。一是自己無色可賣,二是完全用不著,鬼能想到都三十多歲老黃瓜了,有朝一日卻還要靠在女人面前找存在感,也算是“賣”了一回柔情萬種,替門外的那家伙爭取時間。

    見徐麗不吱聲,陳東實指了指胳膊,又問:“我是說傷口,傷口還疼不疼?”

    他來不及等女人反應,湊身上前,拉起她的胳膊,兀自檢查起來。

    “要我說你底下都是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包扎個傷口都包扎不好,光扎緊有什么用呢?現在天氣熱,繃帶不透氣,回頭更容易感染。”

    陳東實一邊說著,一邊替她解開繃帶,又用棉簽蘸了碘酒,重新替她上藥。

    “東哥”女人微微一縮,明顯對他的態度有些抵觸,她不懂陳東實為什么突然對自己好了起來,他難道當真不介意不介意自己逼死了香玉嗎?但很快,她清醒了,只聽陳東實喃喃自語似的問:“馬德文聯系過你嗎?”

    原來是在套話

    徐麗一聲苦嘆,凄冷之余,又莫名有些慶幸。如此也好,不至于真讓自己蜜意昏頭,陷進柔情鄉里,只是陳東實啊陳東實,你實在不擅長表演如何愛一個人。

    徐麗輕輕抽開男人的手,若有所思道:“找了,他給了我個地方,要我去見他,可是我沒去。這些天我一直在金蝶,我想我貿然走了,梁澤那邊肯定不會放過我,東哥也不會放過我,對不對?”

    聞聽此話,陳東實輕輕別過身去,既然她已知自己是有目的而來的,那么自己也無需再出賣本心,陪她演這出“兄友妹恭”的假戲了。

    男人將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馬德文告訴你的那個地方,是哪里,你能說嗎?”

    徐麗抿唇不語。

    “你現在背著人命,認罰是遲早的事,就算我有意偏袒,那群警察也不會放過你。”陳東實雙手撐膝,苦口婆心,“你現在多說一些,將功抵過,我想未來他們沒準兒還能替你爭取減刑。”

    “地址在我包里,”徐麗不假思索,遠比陳東實想得要爽快,“我說過,我可以為東哥做一切事,我已經知道錯了,不能再錯下去,這也算是我向你表明的一點誠心,不只為了減刑。”

    “徐麗”陳東實恍惚覺得自己有些過分。

    “十年和八年,又有什么區別?”徐麗莞爾一笑,“反正遲早都要進去的,我現在早已不在乎這些了,我現在,就只在乎東哥,在乎東哥怎么看我但好像,也找不回從前的感覺了。”

    “其實造成今天這種局面,我也有責任,”陳東實摁不住滿腹惆悵,“怪我沒用,凡是親近我的人,沒一個被我保護得好。”

    “我知道門外全是警察,”徐麗將頭別了過去,使人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就像東哥知道,我一定不會拿你做人質,傷害你。一個人一旦有情,就會有軟肋。誰說你老實蠢笨呢?如果真的蠢,又怎么敢單槍匹馬來見我,還不止一次,就不怕我跟姓馬的一起,來個甕中捉鱉,拿你做脅迫嗎?”

    如此一番話,說得陳東實啞口無言。他現在終于知道了,原來大智若愚的不止是自己,收斂鋒芒的也不止是自己。他引以為傲的處世信條,并不是他的專利,這世上的很多人,面對很多事,都會選擇性裝傻,而正是這種傻,才讓他們彼此有了弱點。

    “想去抓馬德文就去吧,你敢來,說明一定是得了警察的授權,找我探聽他的下落。既然探聽,就說明他沒去西貢,大概率這些日子還躲在烏蘭巴托,而金蝶沒有的話,就只能說是那個地方。”

    徐麗的語氣平淡至極,帶著一股超然的淡泊。就好像豁然登頂的征途,越過崇山峻谷,得見天光,至于風景如何,早已不是重點。

    陳東實見好就收,也無意與她繼續推心置腹。他正想再說點什么安慰女人的話,梁澤一瘸一拐走了進來,他與徐麗多日不見,卻是一貫弓拔弩張,只是現在,徐麗也沒什么心思同他爭強,戰焰還沒燃起就已被熄滅。

    “我早年一直不太懂,你一個毫無背景、毫無長處的女人,除了美貌,是怎么讓馬德文對你魂不守舍的?”

    梁澤拿出那張照片,拍到桌上,“直到我看見馬德文前妻的照片,一切都明了了,可是我又奇怪,一個替身,憑什么就能讓一個見慣大風大浪的男人為你所用,甚至不惜殺人越貨,哪怕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的?”徐麗冷笑不止,“那你得親自問問老馬。以及,惹毛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梁澤略微一愣,下意識看向旁邊的陳東實。他知道徐麗是在指什么,沒有好處,能是說什么?無非就是拿自己的真實身份壓著自個兒。梁澤清楚,一旦徐麗真的不顧后果,告訴陳東實自己就是李威龍,那么別說抓馬德文了,光料理陳東實這一頭就讓他應接不暇。

    梁澤立刻收了機心,語氣稍緩道:“其實只要你好好配合我們,我會為你爭取從寬處理的。”

    徐麗望著天花板,眼神呆滯,柔若無骨,“那我是不是還得感謝你?”

    梁陳二人紛紛說不出話來了。

    “你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我也已經告訴你們,馬德文有可能藏身的地址了,你又何必露頭,到我面前冷嘲熱諷一通?無非兩個原因。”

    徐麗心如死灰。

    “一個是于私,你不甘心,或說你不相信。你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做得比你好,做得什么比你好,那就是對陳東實好,在對他好這件事上,小梁警官,你輸得一敗涂地。”

    “徐麗”陳東實聽得一頭霧水,“你這話什么意思?什么對我好,我和他”

    徐麗不加理會,繼續自顧自地說:“二是于公,你害怕,也在擔心。害怕再次讓馬德文從你手上逃掉,就像當初在哈爾濱查622那樣,因為證據鏈不足,你不得不放棄追捕,現在你終于找到機會,卻又擔心他再次逃脫,但這次不同以往,因為這次,你知道他有軟肋,就像我剛剛說得那樣,一個人一旦有情,就會有軟肋。”

    “但很可惜,你猜錯了。馬德文是對我有幾分薄情,為著我這張臉,讓他對我幾多愛憐。”徐麗半是沉醉地撫了撫自己光滑的面龐,“但他可是馬德文啊,他可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馬德文啊,他怎么可能為了一個女人,搭上自己的命?他自己也對我說過,這世上最無用的,就是真心,但我卻是再也領受不了他的告誡了,我想,我這輩子大概也是毀在了這兩個字上”

    女人目光楚楚,如綢帶般,縈繞上陳東實的眉梢。她說這話時,眼神無一不受對方牽動,她早已逃無可逃,如同囚籠中的鳥,但即便這樣,她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讓陳東實再多看自己一眼。

    “我”

    梁澤幾欲阻塞,話到嘴邊,不知道該怎么出口。正當三人對峙不下時,門外“嘣”一聲厲響,緊接著傳來一身警員的痛嚎。

    屋內人一一嚇了一跳,梁澤忙踱到窗邊,看到外頭庭院里,傷員倒地,亂作一團,兩旁的石墩上劃過一筆鋒利的彈痕。

    “怎么回事?!”

    陳東實嚇得不輕,第一反應是護住沙發上的女人。

    梁澤舉著槍,神色冷峻,將百葉窗合上,回過頭來直直看著徐麗。

    “你還是猜錯了,”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馬德文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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