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Chapter 91
兩斤香蕉, 一斤蘋果,是陳東實之于愧疚最具象的份量。
國立醫院一到午后,醫務人員的精神就和那些病人的狀態一樣, 懶懶灑灑倒成一片。陳東實提著水果, 慢步穿過瞌睡漫天的護士臺, 李威龍所在的病房在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房, 毗鄰開水間,常有病人家屬來往添水。
進門前, 陳東實深呼吸了好幾下, 確保鏡子里的自己看起來“還算正!焙, 才吭哧吭哧地拐進門去。
李威龍不出所料躺在床上, 剛換了輸液瓶,夜里頭還要打兩管營養針。他脾胃受損,這些天只能灌些流食勉強維生。尿袋里積著昨宿的澄黃色液體, 看來曹建德還沒來得及換, 陳東實進門二話不說, 放下東西就替他摘了尿袋, 跑去廁所倒了尿, 回來又替他插上新的,好似這樣就能洗脫些什么,也可能是想規避些尷尬。
這是兩人身份相認后,第一次正式談話。從前幾多親密的纏繞, 如今四眼相望, 唯余欷歔。
“徐麗走了!标悥|實坐在床頭,埋著腦袋, 假意削著手上的蘋果。
屋外的陽光照進來,打在他臉上, 照見他眼底堆壓良久的疲態,和難以掩飾的慘淡。
李威龍點點頭,“我知道,曹隊同我說了!
“所以我果然瞧著笨極了,對不?”陳東實自嘲地笑笑,水果刀越轉越快,“以前你老在我面前說徐麗不是個好人,讓我遠離她,我還嫌你心眼小、不耐受,F在看來,是我太不會識人看人了!
這話里還藏著話,李威龍聽懂了,卻并不打算點破。
“你說我要是會識人看人哪怕一點點,你在我身邊這么久,我怎么可能認不出你是威龍?”
陳東實自己和盤托出。
這才是他壓在心底最重的一塊石頭。
“我還是太笨了,太蠢了,以至于什么事都做不好,誰我都保護不了。”
李威龍側過臉去,不置可否。也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病中的面容。
“其實這些日子我一直納悶一件事,”陳東實削好果皮,沒有罷手,而是繼續削著果肉,“當初馬德文說你是李威龍的時候,我那樣打你,你為啥就不還手?”
李威龍的喉結微微一動,良久,方答:“欠你的吧。”
“什么?”
“我欠你的!
他又說了一遍,轉過頭來,眼眶紅了。
“我李威龍欠你的!
“我真特么想打死你,你個畜生。”陳東實咬緊牙關,把持刀子的手越捏越緊,“哪怕是現在,我都想一刀捅死你!
“那你捅死我吧”李威龍漾出淡淡笑意,一臉無所畏懼,“你以為,我就很想活?”
“你知道我做不出來,”陳東實的口風又軟了,像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垂頭喪腦,“我不像你,那么狠心干脆,當年一聲不吭就走了,連個口信都沒有。老子找了你四年,整整四年,你個王八蛋!
“那要不你也消失一回,讓我找找你?”李威龍冷哼一聲,“這世上就你活得辛苦,就你最累。你以為這些年我就很好過?我就沒找過你?”
“那你找了嗎?”
李威龍忽而沉默住了,找了嗎?他問自己。好像找了,也好像沒有找。
“很多事不是我不想做,是不能做!彼斐鍪郑钤陉悥|實冷冰冰的小臂上,“東子,別生氣了好不好?你我都三十了,不是十三,人生路走了一半,還有什么事想不通的?”
陳東實沒著急扒開他的手,輕飄飄道:“那是因為你不知道我曾經有多信任你。我信過,那時候我回哈爾濱,我信你會在烏蘭巴托等我回來。我信過,你說等我回來,咱倆就一起離開外蒙,回葫蘆島,或者沈陽,租個小房子,開個小餐館,朝九晚五,粗茶淡飯。
可是結果呢?結果等我回來,你就沒了,咻地一下,就沒了,就這么消失了。然后我尋尋覓覓、兜兜轉轉,最后告訴我,你還活著,你特么還活著?你讓我置身何地?我是該敲鑼打鼓,還是要滿世界放鞭炮慶祝?我只覺得我現在每一分歡喜,都是對我過去四年就像一個傻.逼的肯定,現在的你倒是讓我有些不敢信了!
李威龍把手縮了回去,慢悠悠地嘆出一口氣,仿佛是出于對某人這一番話的肯定,或者說,一種無奈的束手就擒、認罪伏誅。
“我不求你能一下子接受我,”李威龍的聲音啞啞的,和從前比,判若兩人,“聽倩兒說,你這些日子也不大好過。徐麗倒臺了,你也跟著大病了一場,十天半個月都沒下得了床。”
“關你屁事!
他放下削得只剩果核的蘋果,踢了剔地上的果皮。
“你就這么討厭我?”李威龍不甘心,去拉他的衣角,“你別忘了,我這一身的傷,都是你給我打的!
“那是你該打!
“那是我愿意讓你打。”李威龍一口懟得陳東實無話可說,“我愿意讓你打,是因為我對你心里有愧,四年前不告而別,我罪該萬死,是我辜負了你我,我認。四年內默默無聲,放任你肝腸寸斷,渾渾噩噩,是我的錯,我也認。
可是陳東實,你能不能稍微,哪怕稍微一點點體會一下我的苦衷?我身上不光擔著你一個人,還有那些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我不能讓他們在地底下寒心,讓他們的名字永遠只能刻在沒有名字的墓碑上。我是你愛人沒錯,可我也是一名警察,這四年來韜光養晦,厚積薄發,這一千多個見不得光的日日夜夜,我何嘗不是生不如死?”
“你別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陳東實揉了揉眉心,早已無心發怒,“我不是什么神仙圣人,我就是個頂自私、頂吝嗇的普通老百姓。我行善一生,唯一一點私心全交代給了你。我做不到那么寬容大度,也做不到和電視劇里演的一樣,那么大愛無私、善解人意。
我不想不會更不許讓自己喜歡的人去干那么危險的事,我不奢求你做什么大英雄,什么人民的好公仆,我只想你待在我身邊,好好的,我們好好的,跟在哈爾濱那會一樣,我有錯嗎?威龍?難道一個普通人的、沾了自私的愛,就不叫被稱□□了是嗎?”
“我是不該給你上道德課,”李威龍泄了口氣,“我也沒資格要求你體諒我這些大是大非的苦衷。你現在還肯來見我,我就已經很感激了!
“你讓倩兒傳話,說想見我,就為了跟我說一聲感激?”陳東實揣緊口袋,走到床邊,明知李威龍現在吸不得二手煙,還是掏出根煙夾上,“但凡你真特么有點良心,四年前玩消失那會事先知會我一聲,咱兩現在都不會變成這樣。你要去做你的英雄,那就去嘛,跟我說一聲,我會放你走的,到時候你死了也要,殘了也罷,那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反正在你眼里,我永遠比不過你所謂的光榮事業。”
李威龍悶聲一笑,不是笑陳東實,是在笑自己。盡管他早已設想過兩人相認后,千萬種悲觀的情形,可真切身體會到如此咫尺之距的陌生,還是會忍不住心痛。
“你現在牛了,”不顧李威龍怎么想,陳東實吮著煙,開始自說自話,“徐麗沒了,馬德文也死了,622也破了,現在論成功,誰有你風光?”
李威龍不自覺地咳嗽了兩聲。
“你事事都宣告完結了,而我”陳東實舉著半截煙蒂,似笑非笑,“卻除了童童,什么都沒了”
“你還有我!
李威龍看著他的眼睛,表情莊重。
“你還想要的話!
“要個瘸子有毛用,”陳東實故意刺他,“還是個這樣殘缺的病號,連尿袋都要別人換。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這樣子,跟天橋底下要飯的殘疾人有啥區別你告訴我?”
“那你既然這么嫌棄我,又為什么還要來看我?”李威龍也有些生氣,背過身去,不爭氣地滋出幾滴眼淚。
“不是你托倩兒告訴我,你想見我嗎?所以是來讓我來看你抹眼淚的?除了哭,你還能有點別的出息?”
陳東實似有似無聽到一陣抽泣的聲音,趕忙把煙掐了,扔了包紙過去。
抽紙又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回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陳東實的腦袋上。
“現在知道難受了?”陳東實趁熱打鐵,心里痛快幾分,“我告訴你,難受就對了,就是要讓你難受。你難受了,才知道我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
“你簡直就不是人!崩钔埢剡^身,憤憤然瞪了他一眼,“真上輩子欠你的。你就是個老混蛋!
他撐著床頭柜,慢吞吞從被窩里爬了起來,探身去抽屜里翻著什么。
“又在找啥?”陳東實一臉不耐煩,“病人就該好好躺著,沒事翻箱倒柜地鬧騰個什么勁?還是說你就是想鬧出點動靜,好讓我賤兮兮地跑來服侍你?”
“你閉嘴吧!”
李威龍沒工夫搭理他,翻了好一陣子,抽出一份文件。
“自個兒看看吧,沒良心的東西!
李威龍把紙直接拍在了他臉上。
“這是啥?”
“你那好妹妹生前的所有資料!
李威龍躺了下去,眼睛轉向別處,只剩嘴皮子一下一下動著。
“這是曹隊前兩天給我的,在徐麗死后。要不怎么說你蠢?掏心掏肺跟人家做了這么久兄妹,卻連她真名都不知道。你真的了解你這位妹妹嗎?”
“什么意思”陳東實蹙了蹙眉,快速翻了翻手上的文件,“字太多,懶得看。你給我念。”
李威龍一把奪過文件,看著上頭密密麻麻的小字,照本宣科。
“徐麗,女,籍貫云南昆明,原名”
他停頓了一下,瞄了眼眼前人。
“怎么了?”
陳東實托腮看著他,眼睛眨巴眨巴。窗外有風吹進,吹散彼此眉頭些許固執,舒展出幾分難得的松弛。
“繼續讀啊。傻子!
“原名”李威龍回過神來,眼底一閃而過的落寞,“原名,馬賤女。”
第092章 Chapter 92
陳東實出住院部時, 天邊下起小雨。
他在醫院對面超市買了兩包煙,趁等雨的功夫,沒事來上兩根。
陳東實本不嗜煙, 只是應承時對付幾口?蛇@個并不算好的習慣在和李威龍相認后跟發了瘟一樣, 他沒完沒了地一根接著一根, 最瘋狂時, 一天要抽掉三四包,直到嘴里腌滿了煙味, 才肯罷手。
這習慣直到前兩天才有所收斂。
他愛綏芬河, 這煙實惠, 霸道, 煙味沖,像高濃度的白酒,烈哄哄地直扎人心。隔著雨幕, 一群小學生頂著書包嬉嬉笑笑地跑過去, 陳東實看著那群女孩兒, 想起童童, 剛見完李威龍時那顆酸溜溜的心方生出些甜味。
第三根煙沒燃盡, 檐下拐進一頂黑傘。水珠順著傘架,潺潺而下,陳東實打眼一瞧,竟是老曹。這家伙最近也不好受, 莫名生出好些個白頭發, 陳東實沖他笑笑,曹建德沒說話, 兩人一道坐在門口的塑料板凳上,聽風賞雨。
半晌, 曹建德終于發話,張嘴就問:“見過他了?”
陳東實淺淺“嗯”了一聲,給人遞煙。
“別介,我最近戒了,”曹建德難得推辭,別了眼陳東實,又說:“你也少抽,這玩意抽多了傷身,再說了,童童那么小,沾不得二手煙!
陳東實聞之有理,猛吸一口,隨手掐了,繼續托腮看著廊外的風風雨雨。
“都跟他說啥了?”曹建德明知故問。
沒等陳東實回答,他兀自道:“實不相瞞,剛你倆在里頭的時候,我就在門口,你們說啥我都聽見了。”
“那你還問!标悥|實的語氣淡淡的,態度也是淡淡的,就好像從徐麗死了之后,他對誰都是這樣半死不活的態度。
“你讓我說你們什么好,”老曹恨鐵不成鋼,“明明兩個人都想邁出去一步,不管是誰邁出去,你們的心結都會疏散。結果誰都不肯邁出去,見面之前,都是千般愧疚、萬般心痛,見了面,就陰陽怪氣,相互捅刀子,你說說你們兩個”
“誰陰陽怪氣?”陳東實虎了臉,冷冷一笑,“他也配?”
“你這態度和我剛剛問他時一模一樣,”曹建德故意唬他,“你兩啊,都是一樣的犟種。”
“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陳東實提到就來氣,“跟他一起來瞞我,騙我,現在又來裝大尾巴狼,假意勸和!
“你怎么知道我是假意勸和?”
“不然呢?”陳東實喪氣地搖了搖頭,“誰不知道,打好多年前起,你就覺得我配不上你的寶貝徒弟。”
“咋還自輕自賤上了,”曹建德樂了,“你可真有意思!
“我說的是實話,”陳東實看向別處,“隨便吧,我現在除了童童,誰也不想,他愛咋滴咋滴。他不是喜歡做英雄嗎?去唄,搖著他那個寶寶車似的小輪椅,再跑到白俄去追兇。他能耐大著呢,有啥事是他不敢做的,他都不怕,我還怕啥?”
“真心話還是氣話?”
“真心話!
“真的!
“真的。”
“我可不信!
曹建德一臉揶揄,搖頭晃腦地說:“也不知道是誰,出來之前,把醫院的賬結了。你知道公家會出錢,但還是自己給他付了。你可別說你錢多燒得慌。”
“那還不是怕他死嘍?”陳東實摳著鞋底板上的泥,佯裝無意,“他要是死了,以后還怎么聽我訓話。你別說,等他傷好了,我還要再狠狠打他一頓呢。你看著吧。這小子命硬的哩,我不抽死他才怪。”
“你就嘴硬吧。”
曹建德笑瞇瞇地拍了拍他的肩,抻了抻腿,起身伸了個懶腰。
“行了,別杵著了,快去忙正事兒吧!
“沒別的了?”陳東實不傻,一早看出曹建德來找自己一定還有別的事。
見話已至此,曹建德也無意遮掩,坦白道:“還是為著——”
“徐麗。”
陳東實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威龍把東西給你看了吧?”曹建德的臉色正經幾分,“我最近忙著給622收尾,也順藤摸瓜找到些資料。她是兇手這事兒已經板上釘釘,只是還有些疑點,我沒想通!
“什么疑點?”陳東實不知為何,一提到徐麗,心下又悶又堵,“我這個妹妹,要真說起來,到底不是個滋味。”
“誰不是呢,”曹建德一臉唏噓,“做了上百幅罪犯肖想,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卻唯獨沒想到,622的兇手居然是個女人。還是個這么漂亮,卻又這么復雜的女人!
“從前總聽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标悥|實無奈笑笑,“可放到她身上,卻是可恨之人也讓人可憐!
“有個事我一直沒跟你說,”曹建德湊近些許,“其實在徐麗約你去杭巴那棟廢樓之前,她就已經寄信給了警局。信里詳盡陳述了自己當年放火燒死馬德文妻兒的詳細經過,以及在烏蘭巴托后,如何設計扳倒劉成林,囚虐徐香玉,火燒馬德文的一切罪行!
“所以”
陳東實登時愣住。
“所以她不是被調查歸案,她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自首!
“呵”
陳東實心口一滯,短暫怔凝后,抽出一聲冷嘆。
“人都已經死光了,自首還有什么用……而且既然她自己都承認了,你還有什么想不通的?”
“動機!辈芙ǖ碌哪抗馔蝗讳J利,“殺馬德文的動機。”
“誠然就像我們所有人看到的那樣,徐麗和馬德文早有婚外情勾連,因此徐麗動了殺念,設計燒死殺死馬德文妻兒,釀成622慘案。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她在外蒙靠皮肉生意維持生計,認識了你,馬德文也很快找上門來,但她對馬德文的態度,卻是避之不及,十分抵觸。后來因為要扳倒劉成林,才被迫和馬德文結婚,你不覺得奇怪嗎?既然她跟馬德文一早就是相好,后來又為什么對他態度大變?如果她不愛馬德文,那么她當初又為什么要殺了馬德文的老婆孩子,難道單純只是怕她發現自己和她老公的婚外情,這才痛下殺手?”
“一定還有別的原因!标悥|實越想越不對勁,“以我對徐麗的了解,她不是一個做事沖動的人!
“那么這才是我們要真正思考的東西,”曹建德望向別處,天外的雨依稀小了,“這個女人藏太深了,深得哪怕是死了,依舊讓人覺得一陣后怕!
話剛說完,旁邊的陳東實不知怎的,蹲下身去,一臉齟齬。
“你怎么了?”
曹建德看他緊捂著肚子,像是犯了胃病。
陳東實忙擺了擺手,有氣無力道:“沒事,只是聽你說了這么多,突然覺著,我這個哥哥當的實在是失敗。”
“你可千萬別這樣說,”曹建德頓時有些慌了,“別忘了,你還有個女兒!
“女兒”陳東實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是的,我只剩下她了。如果沒有童童,我恐怕現在”
“就此打住!辈芙ǖ聦⑺麖娎似饋,扶著他的手,一臉嚴肅:“原以為見了威龍,你狀態會好些,結果還是這樣郁郁寡歡的,你這副樣子,就不怕你女兒看見,嫌你無用?”
“那我又能怎么辦?”陳東實隱約有些自棄,“老曹你告訴我,肖楠走了,陳斌走了,香玉走了,徐麗也走了,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都走光了,我現在能活著,全靠童童一口氣吊著,你以為我在這個世上還有什么值得眷戀的?”
“你不是還等著威龍好起來繼續教訓他嗎?”老曹溫溫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沒事,回頭我幫你一起教訓他!
陳東實悄而垂眸,心中轟地一聲,若有所失
雨勢漸漸轉停,陰云消散,房檐下獨留陳東實一人。
他靠在墻邊,麻木地吸著掛在嘴邊的煙,腳底煙蒂掉了一地,由此可見,他已在此駐足許久。
入冬后的烏蘭巴托,夜晚的冷意不及晨醒時分,卻還是抑制不住地寒顫,凜冽得像是在身上插滿了冰刀,從里到外,都是涼的。
陳東實摁滅煙頭,打開煙盒,卻發現里頭空空如也。這已經是第三盒了,從曹建德在那會起,柜臺的老板就見這個男人魂不守舍,只一味抽煙點煙、點煙抽煙,竟也熬到了打烊時分。
“快回去吧!崩习迦滩蛔〈叽,拉下卷簾門時,看見男人還有往里沖的意思。
“再來一盒!彼统鲥X,指了指柜臺上的煙。
老板連忙擺手,“不賣了不賣了,你一下午抽了這么多,再抽要出事的!
“我有錢,”陳東實掏出口袋里所有鈔票,嘩啦啦一堆,小山似的堆在桌子上,“就要一包,最后一包。”
“給再多錢也不賣,”老板把錢推了回去,“有什么事想不開的,年紀輕輕的,大把好時光!
陳東實悶頭不語,見老板將門徐徐拉下,也不爭取,任由店門一點點合上,整條大街上空無一人。
“早點回去吧!”老板在門縫里揮手,“大膽走,你別回頭。”
大膽走,你別回頭。
陳東實癡癡一望,道路的盡頭,路燈微閃,深不見底的街道,懸浮如海底。
女人如一抹浪花,慢悠悠飄蕩在燈光前,撲棱著,最終停在數尺開外的地上,沖自己淺淺地笑著。
陳東實不大確信,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晃了晃腦袋,騰挪上前。
等他走到燈下,不出所料的空蕩,四周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
陳東實突然想起剛認識徐麗那會,那時的他還沉浸在尋找李威龍的世界里,在曹建德遞出那張名片后,他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去市監獄所見王肖財。
是徐麗,神兵天降,水泊梁山,在上警車前告訴自己,大膽走,別回頭。而今一條路走到底的卻是她自己,昏黑無度,再難回頭。
陳東實胸口突然一陣痙攣,他不得不躬下身子,在口袋里翻找著藥瓶。街口的風越吹越大,漫天的塵土揮灑而起,滂沱且又迷亂。
他蜷縮在路燈下,雙手撐地,一個勁地狂喘,似哮喘發作一般,渾身都提不起氣來。
狂喘著,狂喘著,風又漸漸平了。
而目光盡頭,抬頭望去,是另一條嶄新的路。
第093章 Chapter 93
“馬賤女, 你過來!
女孩從齊聲高的課桌椅上直起腰桿,看見講臺上的老師在朝自己招手。她走過去,把書包里一兜土雞蛋放在桌子上, 難為情地低下了臉。
“資料費什么時候交?”老師撥了撥用來包雞蛋的塑料袋, 嘆了口氣, “跟你說了多少次, 雞蛋不能抵錢,我就問你資料費什么時候交?”
講臺下, 全班人都在, 但即便都在, 也只有堪堪八九個學生。上至十三四歲, 下至五六七歲,全都擠在這間草棚屋子里。這是這所山間小學在這十里八鄉所能招攬到的所有學生。
“過兩天”女孩說。聲音小小的,就和她的人一樣, 小小的, 瘦瘦的, 像剛破了殼的雛雞, 嫩得掐一把就得骨折。
“全班都交了, 就你一個沒交,”老師又補充了兩句,敲了敲桌面,“明天, 明天行不行?”
女孩沉默地低下了頭。
放學時分, 賤女踢踏著涼鞋回家。剛下雨不久,腳縫里嵌滿了泥。她在一條水溝前停下, 打算涮涮腳,迎面走來一個年紀相當的女孩, 臉色看著,卻比賤女要成熟許多。
“我媽讓我嫁人了!”女孩在田埂上沖她喊,“這月底!
“什么?”賤女有些聽不清,家人?什么家人?家人怎么了。
“嫁人!迸⒎^田埂,來到她身邊,“賤女,我要嫁人了,就隔壁村,賣化肥的老張。”
“他五十多了”馬賤女一陣酸澀,難以置信地轉過身去,“你說真的?”
“真的,”女孩不甘心地低下了頭,“我媽說,天要下雨,女要嫁人,他們家愿意給我爸媽一萬彩禮,我弟娶老婆的錢就夠了!
“可是他都能做你爺爺了,”賤女拉起女孩的手,就好像她要即刻消失了一樣,“你想好了嗎?”
“我想好了!迸Ⅻc了點頭,“只是賤女,以后我就再也不能陪你一起割豬草了!
“為什么?”
“因為我有了。”女孩摸了摸肚子,“老張不嫌我小,只說能生就行。生一個,給一千塊!
“為什么?”賤女一陣暈眩,“干嘛要替他生孩子?”
“女人總要結婚生小孩兒的,”女孩拍了拍她手背,像是像起什么,將背簍里的一個紙包交到她手上,“我媽說,書就不讀了,女孩子讀那么些個書沒用,不如早早嫁人。可是賤女,你那么聰明,這些教材以后我也用不到了,就都給你了!
“可”
賤女還想說些什么,可話到嘴邊,卻怎么都說不出口。
“別可了,我回屋了。”女孩戀戀不舍地回過頭,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等我結婚那天,你來坐席,我請你吃豬肉餃子!
賤女抱著那摞沉甸甸的書本,眼見女孩依依走遠,遠處的梯田就像通往未來的云階,一級一級,好似永遠都望不見盡頭。
群山暑熱如荼,土狗在樹蔭下啃食知了。女人裹著汗巾,身上的薄衫濕了個精透,她正在圍墻外修理籬笆。
賤女拉著書包帶,慢步過庭院,她猶豫了很久,復又將那包土雞蛋原封不動地放在家門口,預備回屋。
“咋了?”女人停下敲木樁的動作,看了眼賤女,“老師沒要?”
賤女緊扣著指甲蓋里的泥,一聲也沒吭。
“不要正好,晚上給你爸吃!迸四税押,繼續埋頭干活,余光卻發現賤女站在原地,并不打算進去,似乎還有話要說。
“又怎么了?”女人泄了口氣,拿起旁邊的水壺,咕咚猛灌一通。
“你不說,那我說,”見賤女沒吭聲,女人索性坦白,“本來說到了晚上,你爸下工跟你說的,既然你回來了,那我就跟你說了。家里供不起了,你明天上學堂跟老師說一聲,咱家不讀了!
“那我能去干什么?”賤女終于說話了。
“去打工,”女人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村尾巴上你劉伯的小兒子前兩天回家,說是在昆明,橡膠廠里,混了個領班,一個月兩千多。我跟你爸商量好了,你跟著他去昆明,一個月也有五六百,干兩年回來,正好你兩湊一對,他爸是低保戶,每個月可以多領五十塊錢,一年下來,也有六百呢!
“可是他那小兒子——”
“小兒子怎么了?”女人突然比她還要激動,“那劉成林有什么不好的?不就離過兩次婚?現在他就想找個年輕的,能生能養,你跟他去城里,不比一輩子消磨在這山窩窩里好?”
“只是離過兩次婚嗎?”賤女將書包直接甩到了地上,“他們都說,劉成林的老婆是被他活活打死的!打死一個還不夠,又打死一個,這樣的人你也讓我嫁,你還是不是我親媽?!”
“我懶得跟你吵,”女人哧地冷笑,眼神凜凜,似要吃人,“等晚上你爸回來有你好果子吃!
賤女“砰”一聲將門砸上,直往屋子里跑。她將頭深深地埋進被子里,全世界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偷偷地哭。
到了晚上,男人下工回家,破天荒地沒有一句責罵,還帶了好多花花綠綠的零食點心,以及,賤女只有在逢年過節才能吃到的豬肉大餃。
“你人呢?”男人掃了眼躲在門后的賤女,笑逐顏開,“躲什么,過來跟爸說說話,你看我今天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馬賤女怯生生地走到桌子前,覺得有些恍惚。她印象中的父親,往日里有一半時間都昏醉著。男人嗜酒如命,一喝多便摔鍋砸碗、尋死覓活,今天卻出奇地清醒,甚至看著有幾分聰明。
“鎮上現包的大餃子,”男人替她倒醋,“他們說,這不叫餃子,叫餛飩,我也分不清什么餃子餛飩,總是面皮兒包著肉,全都是肉餡兒的!
賤女慢吞吞地接過男人遞來的碗筷,見他頗細心地替自己盛著湯餃,心下不知何味。
“你媽說,你下午又鬧脾氣來著?”男人摸了摸她的頭,“乖女兒,你不想嫁,咱就不嫁。”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賤女這才拿起碗筷,嘗了口餃子,吃了兩個,恐又覺得不妥,拿來小碗給男人勻了幾個。
“你也吃!
她把一大碗滿當當的白胖餃子端到男人面前。
男人笑瞇瞇道:“爸不吃,都是你的!
賤女靦腆地放下碗,坐回到凳子上,大口大口地猛塞,就連碗底的湯都沒放過。
然而等她吃完準備回灶邊刷碗,雙手不知怎的,軟趴趴的提不起一絲力氣。賤女正要求助男人,模模糊糊中只聽見“哐當”一聲,是碗筷砸地的聲音。
她一下子害怕了起來,害怕父母責罵,可惜還沒等她替自己開口求情,賤女整個人歪倒在地,瞬間沒了意識
“錢收到沒有?”
“收到了,特意去鎮上信用社看了,不然我怎么敢下藥!
“給了多少?”女人的聲音。
“一萬二!蹦腥说男β暡囟疾夭蛔
女人也跟著興奮起來,“那不是比那誰多兩千,她嫁姓張的,男的才給一萬!
“劉家人說了,咱家賤女漂亮,又才十四,多兩千,應該的!
“這下我就放心了,”女人警惕地瞅了眼里屋,“這一萬二,六千拿來還債,三千拿來給咱兒子瞧病,另外三千,咱們得存著!
“我都想好了,還有三千,用來給你生孩子。”男人的聲音不容置疑。
“還生?!”女人明顯有些意外,“我都一把年紀了,你還讓我生?你不要我命了?”
“那誰讓咱家沒個帶把的?!”男人跟著有些大聲,“頭胎是個女兒就算了,二胎好不容易有個兒子,還是個腦子有病的,這幾年看病花了多少錢,你還真打算把他養大?”
“你什么意思?”女人頃刻清醒。
“我已經找好買主了,”男人聲音鈍鈍的,“城里有的是有錢人,人家不缺錢,缺兒子,就算腦子不好使,人家也不介意,大不了便宜點。”
“那可是我兒子!”女人頓時跳腳,“你說的是人話嗎?你要賣你兒子?!那可是你親兒子!”
“親兒子怎么了,腦子不行有什么用?!”男人乍地暴怒,一耳光打在女人臉上,“現在知道護崽了,賣女兒的時候沒見你這么緊張!
“女兒哪能和兒子比?”女人捂著被打腫的半邊臉,目光狠決,“總之我不許你碰我兒子!”
賤女深呼吸一口氣,從迷濛中緩緩清醒過來。她毫無意外地發現,自己的雙腳被麻繩捆著,像頭牲畜似的被橫放在床上,旁邊還坐著個正在流口水的弟弟。
一陣厭惡隨之襲來。
堂屋外,男女爭吵猶在,聲勢漸盛。賤女別過頭去,不加掩飾地鄙夷,沖男孩道:“別這么看著我,蠻惡心人!
男孩不顧賤女的嫌棄,把手伸向她稍稍發育的胸脯,賤女立刻大叫,驚叫聲很快引來外面的父母親。
“哎呀這可不興做……這可不興做!”
女人忙將先天癡呆的兒子從地上抱起,明明已八九歲,智商卻如幼兒,連句話都說不清楚。
“你姐現在有人定了,”女人柔聲哄著男孩,順帶剜了眼賤女,“給你弟摸下怎么了?碰都不能碰?你金子做的?天生的賤貨,你跟你名字一樣賤!”
賤女委屈得說不出話來,哭嚷道:“明明是他不要臉,傻子怎么了?傻子就不能使壞了?他剛剛——”
剛剛具體怎么了,臊得她沒臉說出口。
“你也別哭了,認命吧!蹦腥藷o意與她糾纏,“家里緊著用錢,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你了,晚上大劉過來,把你接走,你兩洞了房,他就把剩下的錢也一起結了!
“你們混蛋!”馬賤女抱頭大叫,“你們這是不要我活,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們?你們還是不是我親爸親媽?”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女人護著兒子,使了個眼神,示意男人動作加緊些,“誰讓你是個女的?你要是男的,媽也當菩薩供著你!
“可是媽”賤女痛哭不已,“你也是女人啊,我以為你會體諒我,可為什么,你要跟他們一樣”
“媽是女人,可媽也是人,是人就要活!迸艘荒_踢開賤女,捂了捂鼻,擁著兒子回了堂屋。
“爸我求求你求你勸勸我媽吧。”賤女轉向男人,搖尾乞憐,“我不想嫁人,我才十四啊,我還要讀書,課本費交不齊我可以跟老師求情,我可以去鎮上打工,等攢夠了錢再繼續讀。我不想嫁人,不想嫁給姓劉的,他一定會把我打死的!”
“我幫不了你!蹦腥艘粯永浔匕情_她的手,目光不可言說地,慢慢移到賤女半敞開的胸口上。
女孩渾身一搐,連忙捂住胸口,嚇得說不出話來。
男人鎖上房門,悄悄然道:“你也是懂人事的,知道在咱這兒,新娘子出門前,都是要讓親爹驗驗貨的!
“你想干什么?!”
女孩嚇得痛哭。
只見男人視若無睹般,松開皮帶,朝著女孩逐步逼近。
“你別過來!”
賤女沖他大叫,覆蓋在身上的影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旋即要將自己吞滅。
“我求你別過來別這樣爸!”
女孩倒地哀求。
男人陸續走近,身上的衣物隨之剝落。衣衫襪褲,一一褪下,到最后,不著寸縷。
“別過來求你,別過來”
哭求聲一聲賽一聲凄慘,屋外的女人捂著兒子的耳朵,神情麻木地攪拌著鐵鍋里的餃子。
“你們一定要這樣嗎?”她說,藏在黑暗里的那雙眼,迸出前所未有的鋒利,“你們一個個的,從來就沒把我當成過一個人”
賤女一個翻身躲開男人的親近,雙手觸碰到一片冰冷。她沒有多想,下意識扒開男人撫弄大腿的糙手,然后抄起身下的剪子,用力一捅,刃身斜斜插進男人的□□。
鮮血“噗嗤”如注,嘩啦啦噴了滿床,男人瞪大血絲遍布的雙眼,扶著脖子,如酒桶般歪倒在地上。
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一個看著如此柔弱的少女,能一氣呵成得如此流暢果決?稍谫v女看來,只有無盡的驚惶,恐懼,焦灼。
以及一絲絲雁過無痕的痛爽。
她顫顫巍巍地拔出剪刀,見男人抻直了手,想要呼救。賤女二話不說,閉上雙眼,又一次朝男人的心窩肺管子戳了下去。
扭曲的影子亂舞在墻上,手起刀落,“噗哧”聲有規律地發響。賤女跪坐在男人身前,一刀接著一刀,足足捅了四五十刀,方才失魂作罷,痛哭著跑了出去。
鮮血濺了她滿身,她趔趄出門,甩手將血淋淋的剪刀扔在灶臺上。
廚房里的女人嚇得全身發白,忙丟下癡兒,飛奔進屋,隨即爆發出一陣痛苦的尖叫。
“我不知道”賤女渾身發抖,十指鮮血斑駁,跌跌撞撞地跟了過去,一把抱住女人的大腿,“媽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把他殺了?!”女人又哭又叫,“馬賤女,你敢殺你親爸?你到底是不是人?!”
“媽我不知道”賤女順勢跪下,血淚糊了一臉,“是他是他逼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你會保我的對不對?媽……”她拉住女人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臉上,“媽是他要害我是他先要害我的,媽”
女人狠狠推開賤女的身體,轉身就要跑去外屋。
“你要干嘛——?!”賤女起身阻攔,伸手扯過她肩膀,“你要告訴誰?你想去干嘛?!”
“我要告訴鄰居,讓人把你抓起來!”女人厲聲凄嚎,驚得角落的男孩也開始哇哇大哭。
“那你就是不想要我活!”馬賤女重新操起那把剪子,將刀尖對準女人的眼睛,“從小到大,你就沒有一天真的心疼過我,就算是現在,你心里還想著你那個廢物兒子和你那禽獸不如的老公。為什么?為什么你就不肯醒醒?為什么,一樣是個女的,你對我的傷害遠比那些男人還要多?!我有時候真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否則,你又怎么會給我取這么一個讓我難受一輩子的名字!”
馬賤女咬緊牙關,手上的剪刀遲遲不落。被脅扣在身前的女人早已嚇得意識崩潰,只曉得一味地哭,好像這樣就能為自己爭取到最后的憐憫。
“你聽著,今天的事你敢說出去,我現在就捅死你跟你兒子!你知道我做的出來”賤女披著滿頭血發,笑淚齊飛,“我不用你趕我走,這個家,我早就已經不想再待下去了。至于他沒人會關心一個酒鬼又醉死在哪里,我相信你有本事,隱瞞好今晚上發生的事,只要你乖乖閉嘴,你就還是我媽”
賤女將剪刀插在女人身后的土墻上,吭哧吭哧喘著粗氣進了屋。她麻利地收拾完衣服行李,其余什么也沒帶,除了那把沾了血的剪子。
“你會遭報應的!”
女人在后頭瘋叫。
少女拎著皮箱,頭也不回。
“馬賤女,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
賤女踩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淚水流了一臉。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出來時太過匆忙,竟忘了穿鞋?烧l又能想到,多年后的某天,她也是這樣,衣衫殘破,遍體鱗傷,光腳走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夜里,去尋她的救贖。
只是長大后的賤女,道路盡頭是璀璨萬千的金蝶。腰纏萬貫的大賈為她傾其所有,十數米高的LED屏上,二十四小時輪番播放著她那灼艷世人的面龐。
她伏在臺階下,美得像條蛇,乞求馬德文庇護,為此,她愿以身入局,攪弄多少人的風云。
而現在,道路盡頭是那個人,那個男人,那個她從不看好,卻別無可選的生機。
僅此一線的生機。
“帶我走!”賤女躬身乞求,“劉成林,我求你帶我走!”
“你身上有血,”劉成林非但沒有害怕,反愈發來了興致,“你這么小,居然就敢殺人?”
“我不管你能帶我去哪里,”她自說自話,橫手抹去臉上的淚和血,“昆明,還是深圳,還是哪里,帶我去城里,我一點也不想待在這里了”
月夜下的荒原,少女倚在男人寬闊的脊背上,衣襟飛揚。摩托轟隆聲震徹山谷,疾風掠過麥浪,月光如鹽勝雪,將空濛大地,映照得如同骸骨殘堆,怨氣漫天。
“跟著我,你怕不怕?”
反光鏡里的男人,似笑非笑。
賤女坐在后座,雙手牢牢箍著他的腰,臉上淚痕未干,眼神深邃,像是要探往宇宙盡頭。
“等進了城,我要改名!
她澀澀地說。
“什么?”
“我說,我要改名。”她抿下一口寒氣,“我一點兒也不喜歡賤女這個名字!
她又重復了一遍,一眼瞥到男人別在腰上的過期雜志。封面上的模特,黑發紅唇,身段火辣,突兀地仿佛不屬于自己這個狼藉的世界。
賤女眼尖地看到,右下角上有一行小字,赫然寫著:出鏡模特——徐麗。
“就叫徐麗吧,”賤女恍然有悟,臉上浮現淡淡笑意,“我長大了要跟她一樣,成為和玫瑰花一樣……燦爛的女人!
第094章 Chapter 94
外蒙, 半山別墅區。
陳東實把車停在大門口,距離主建筑還有百十來米的距離。途經一條鵝卵石大道,兩旁秋梧林里, 恰逢早冬時節, 枝頭上的落葉還沒掉盡。
不知是穿得太少的原因, 還是免疫力下降, 走在路上的陳東實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前頭不遠處的山腰上,遍布造型一致的別墅樓房, 這是烏蘭巴托最聲名顯赫的富人區之一。
也是馬德文和徐麗生前最后的居所。
陳東實應律師邀約, 趕來這里完善后事。聽李倩說, 自馬氏夫婦倒臺后, 徐麗將自己生前所有的財產遺物一并交托給了自己。交托之前,這些東西都由法院一一核過、驗過,拋開金蝶營業期間的非法所得和部分灰產, 徐麗留給陳東實的, 都是些來路干凈的資產。
當然也包括身前這棟三層高的寬大別墅。
陳東實推開院子口的小閘門, 苗圃里的花兒們早敗了。馬德文死后, 這里的幫傭、保姆也都各尋出路, 偌大的花園無人打理,經歷一整個秋天的洗劫,竟讓陳東實生出些人走茶涼的感慨。
他并不多想,徑直往房子里走, 西裝革履的律師早已恭候多時。陳東實把名片遞上去, 象征性地握了握手,兩人一路客套寒暄著, 往客廳處走。
“徐女士生前多給了我一些律師費,讓我閑來無事, 多替她打理打理這個房子!甭蓭熥咴谇懊妫铰妮p快,“所以你看,就算好久沒住人了,可這屋子里一點兒也沒變,還是跟從前一樣!
陳東實不由得停下腳,扭頭望了眼門外的苗圃。猶記得上一次來徐麗家,門外還開滿了如火燎原的花朵,而今卻是枯草蔓堆,枝頭空寂,莫名地讓人難過。
“我待會會和您交代一些繼承的相關事宜,你確認無誤的話,就在這些合同上簽字摁章,這些就都是您的了!甭蓭熞悥|實坐下,將身前厚厚一疊房本存折推到他面前,“徐女士生前個人賬戶總計活期存款十萬兩千元,另有一筆二十年定期五萬人民幣,作為您女兒肖童的教育基金。而烏蘭巴托這棟半山別墅以及沈陽當地的兩處商鋪,都來自徐女士的丈夫馬德文生前贈予她所得,按照繼承法順位,也都將一并歸入您的名下。”
陳東實敷衍地翻看著那些文件,心無一絲波瀾。常人富從天降,往往喜不自勝,可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甚至于還在想,如果這些東西能換某人快點好起來,那么就算窮上一輩子,他也無怨無悔。
“對了,這有這個,”律師將一個首飾盒輕輕推到他面前,“這是徐女士鄭重交代,事后一定要親手交給你的東西!
陳東實抬了抬眼皮,打開盒子,里頭靜靜地躺著一條金色手鏈。
這一刻,他再也無法克制,眼淚倏忽滾落,啪嗒啪嗒敲打在真皮沙發上,哽咽聲似有似無。
陳東實沒有忘記,這是他送給徐麗的手鏈,也送給過肖楠一條。從前他不明白一條簡簡單單的手鏈,為什么會讓兩個女人爭相介懷,現在的他有些懂了,她們索要的從來不是手鏈,更不是自己,而是愛。
是這人世間最遍有、也最稀缺的愛。
純粹熾烈的愛。
陳東實突然很想告訴徐麗,其實自己何嘗不是一個一無所愛的窮光蛋?可命運就是這樣善于捉弄,你所愛的,不愛你,你不愛的,愛著你。
人們羞于談愛,卻又都渴望愛。
逐愛,是人類一生都在思考的問題。
律師要吩咐的事很快吩咐完了,陳東實在合同上也很快簽完了字,順利拿到了房鑰匙。但除了童童那筆教育基金,其他的一切,他一概都不想要,這是踩在眾人尸骨上的甜蜜,他無心消受。其實陳東實來這之前就已經托付了老曹,讓他幫忙聯系一下有關基金會,無償捐助出這筆錢,幫助更多像香玉這樣的走失兒童。
當然,這里頭暗含陳東實自己的一份私心。他想香玉多攢一些功德,多攢一分,來世輪回,便多得一分善果。
下輩子,他希望香玉再也不要過這樣的人生。
陳東實在別墅里坐了整整一天一夜,巨大的落地窗外,綠茵如蓋。他呆坐在陰影里,一語不發,律師下午就走了,如今這里三層外三層的豪宅,就像是一座被遺忘了的焚籠。
不知過了多久,陳東實鬼使神差地摸上二樓,來到主臥。
馬德文夫婦的設施用品一應俱在,分毫沒動,一切都充滿著活人生計的氣息,一切又都死氣沉沉得像在棺材里一樣。
陳東實慢慢走過去,來到梳妝臺前。上頭堆滿了各種瓶瓶罐罐,都是徐麗從前最愛用的護膚品。她愛美,注重保養,出門要在臉上涂十多種面霜。陳東實以前老打趣她,要是不嫁個有錢的老公,誰還養得起?
東哥養啊,徐麗說。
只可惜,那時的陳東實只以為這是一句無心的玩笑。
陳東實轉完臥室,又下了樓,房子很大,他做不到每一處地方都細查細看。基金會接手還要一段時間,掛牌的事已經交給了律師,留給他緬懷的時間不多。等到搬家隊和法院進場,里面的一切東西都會銷毀,陳東實還想看看,徐麗有沒有留下些什么別的東西。
空無一物的廚房,連大理石臺面都潔凈得能照見人臉。陳東實邁進廚房,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擦完了臉,眼神恰好落在角落里的冰箱上。
陳東實抓著毛巾,悄悄走過去,拉開冷藏。里頭碼放著各式壞死的蔬果,就算低溫儲藏,也難抵長時間的保質。他捏住鼻子,趕忙將那些壞了的東西扔進垃圾桶里,打算待會一起帶出去扔掉。
至于冷凍陳東實想了一想,日久結冰,里頭的冰渣一定厚得像一堵墻。他拔了電,拿來刀鏟,打算好好清理下冷凍室。
豈知等他拉開箱門,一股冷霧迎面撲來。陳東實倒退半步,待他看清里頭的東西,眼圈瞬間紅了。
男人蹲伏在地,才忍住的悲傷,再度涌上心頭。他竭力控制著眼淚,努力不讓它掉下來,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看著冰箱里的東西,一個勁地抽噎。
“徐麗”陳東實望眼欲穿,“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他將頭轉向別處,合上冰箱門。一束手電光透過玻璃打過來,照見陳東實一臉惶恐淚痕,他趕忙擦了擦臉,強作鎮定,快步走到了窗前。
“是我!
是李威龍。
陳東實有些意外,不知道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他繞到前廳,替他開了門,才發現,他竟是坐著輪椅,一路搖到了半山。
“別問我怎么來的,”李威龍像是知道他要問什么,推著輪椅,慢慢往前走,“師父說下午律師簽完東西就走了,卻不見你跟著出來。我不放心,就瞞著他老人家,讓倩兒送我來了!
“那她人呢?”陳東實佯裝隨口地問,實則心里還想著剛剛冰箱里看到的東西,心如亂麻。
李威龍淡淡道,“我讓她在外頭等我,我想自個兒先進來看看!
他頓了頓,看了眼陳東實,“你哭了?”
“沒有!标悥|實張口否認。
“你不用瞞著我,我剛都看見了。”李威龍晃了晃手上的手電筒,突然“哎呦”一聲,下意識捂住了腿。
“你怎么了?!”
“疼”李威龍抱住自己滑落腳蹬的左腿,像抱著一根木頭似的,將它抬上腳蹬。陳東實想也沒想,替他握著腳踝,協助他一同將另一條腿放了上去。
“沒事瞎跑什么?”陳東實又氣又心疼,“一個殘疾人,就不能做點殘疾人該做的事嗎?”
“我用不到你來指點我!
兩人見面果然沒好話,剛緩和幾分鐘,雙雙開口,又是爭吵。
“你還真以為我是來見你的?自作多情!崩钔埡哌暌宦暎屖馆喴,滾滾向前,“我是覺得622還有些問題,想來這看看,我是來這查案的!
“那你查,我走!
陳東實拿起外套,就要出門。
“那里頭到底有什么?”
李威龍指著那個冰箱,表情嚴峻。
“陳東實,我現在以警察的身份問你,請你如實交代,那里頭到底裝了什么,以至于讓你情緒失控?”
“你眼瞎嗎?”陳東實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會自己打開看?”
李威龍愣了一愣,很快反應過來,眸底飄過一絲柔軟。
“你知道”他摸了摸腿,言語梗塞,“我現在站不起來!
超大體量的三層冰柜,冷凍在最上層,站立的成年人或許可以輕易觸到,但對于現在的李威龍,要想夠到上面,難如登天。
“沒什么”陳東實泄了氣,指了指垃圾桶里的爛菜爛果,“就這些,冷凍我看了,沒什么!
“你撒謊!崩钔埐桓市模p手支撐在兩邊扶手上,作勢要起身。
“你又要干嘛?!”陳東實一個箭步,忙將人摁住,“都這樣了還不好好養著,你成心要跟我過不去?”
“你別攔我”李威龍用力推了推,銀牙緊咬,奮力向上夠,“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看看里頭有啥東西,能讓你這么難受。”
陳東實攔住他的腰干,強行把他拖回到輪椅上。不料用力太大,身下人一個沒坐穩,連人帶椅子一同翻倒在地上,車輪子咕嚕嚕打著空轉,疼得李威龍嗷嗷大叫。
“威龍”陳東實心下一寒,飛快擁上前去,去查看他腿上的傷。
“疼”李威龍靠在他懷里,臉色煞白,“東子,我疼”
“我現在去叫人,你等著,我現在就去叫人!”陳東實將他放回到輪椅上,扭頭往門外跑。
“你先別走!”李威龍還是沒忘,他總是如此,偏執篤行。
“里面里面到底有什么?我一定要你告訴我!
事已至此的陳東實再也無力遮掩,他慢慢地走過去,打開冰箱門,抽出最上面一層冰屜。
李威龍橫眼一瞧,滿心怨氣一掃而無,再多對眼前人的埋怨一下子沒了,他似乎找不到指責的理由。
“你滿意了嗎?”
陳東實“啪嗒”一聲,丟開冰屜,東西嘩啦散落一地,像玻璃球似的,滾得到處都是。
“滿意了。”
李威龍低下頭去,扶住膝蓋的那只手,隱約顫抖。
陳東實未置可否,默默套上外套,走了出去。
獨留男人一人,和散亂一地的豬肉水餃。
第095章 Chapter 95
“徐麗案已經告結了, 基金會那邊,我會催促進度。”曹建德把該交予的文件一并交給了陳東實,又問, “童童呢?好些了嗎?聽倩兒說, 前些日子她腳扎傷了?”
“好多了!标悥|實一提起這事就揪心, “幸好扎得不算重, 孩子在倩兒那兒,說是已經能下地走路了。這段日子都靠她, 要不然, 我可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那你呢?”曹建德挑眉拋了他一眼, “老陳, 你這些日子好受些了嗎?”
陳東實盯著會議室墻上的錦旗,有一半都歸屬于曹建德所在經偵辦,滿當當鋪了一整面墻, 有些紅得能發紫。
他瞥過眼, 面色齟齬, “老樣子, 說不上好, 說不算不好。只是聽倩兒的,把藥都停了。你們說得對,就算不為了自己,也要為了童童, 她還那么小, 我還想看著她嫁人!
“嫁人嫁人,”曹建德乜了他一眼, 調笑,“才多大, 就想著要她嫁人!
“你還別說,”陳東實跟著有了些笑意,這是他這段日子以來難得的笑,“她真嫁了人,以后我可就是孤家寡人了。”
兩人一來一去地閑話了幾句,曹建德還有公務要辦,陳東實不好久留。他拿上那沓亂七八糟的手續,正要出公.安局,迎面撞見剛跑完外勤的李倩。
“東叔,”小姑娘許久不見,依舊透著股伶俐勁。她看著陳東實,連口水都不帶喝,笑瞇瞇道“氣色好多了哇,看來最近心情不錯!
陳東實勉強擠出一個笑,算是認可,又聽李倩問,“那你跟師父你倆”
陳東實臉上的笑一下又沒了。
“何必呢!崩钯贿炅艘宦暎澳阏f說你們,到底要這樣僵持到什么時候?難不成就這樣一輩子對著干?”
“大人的事小孩別操心,”陳東實故意唬她,像在唬童童。
“可別怪我沒跟你說,過兩天他就出院了。你來不?”
“不去!标悥|實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你認真的?”李倩有些意外,“不是,出院這么大的事,你都不想去看看?”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我去了他的傷就能立馬好了?”陳東實看向別處,像是有意在逃避什么,“替我轉告一聲,好好養傷,心意到了就行了。”他又補充,眼皮子跟著一跳。
“其實”他半是躊躇,猶豫了好幾秒,終于打算告訴她這個消息,“倩兒,我不大想留在這兒了!
“什么意思?”李倩有些慌了,拉緊他問,“什么叫不想留在這兒了?這兒?這是哪兒?”
“我不想待在烏蘭巴托了,”陳東實如釋重負,終于放下壓在心頭的一塊巨石,“我想帶童童回老家,葫蘆島,我在那兒還有塊地基,我想帶童童回我老家,我已許多年沒回去看我老母了!
“那師父怎么辦?”李倩無助地拉了拉他袖子,“你知道的,你對他來說有多重要。你兩剛相認,彼此還有心結,你就這么打算一走了之,可想過他該怎么辦?”
“我不是故意氣他才走的,”陳東實滿心誠懇,掏心拿肺,“倩兒,叔給你說句心里話,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覺得這一年半以來發生了太多事,來來去去跑馬燈似的走過許多的人。
我發覺自己從前就是太過于執著。執著于找到威龍,執著于虛無縹緲的愛,后來經受了這些事情,我發覺我太累了,我追不動了,也走不動了。我現在只想養大童童,我帶著她回葫蘆島,我做保安也好,做貨工也好,或許開個小超市,總能將她養大。除此之外,我別無他求!
“這些曹隊知道嗎?”李倩見他態度堅決,不像在意氣用事,恍惚明白這些天來悶不做聲的陳東實,很有可能一直在盤算著這件事。
陳東實搖搖頭,“他不知道。你師父也不知道。我覺得,沒必要刻意告訴他們,也沒必要瞞著他們,該知道的時候會知道的!
“沒有告別?”李倩放下挽住他的那雙手,“我是說,你跟師父”
“不用啦!标悥|實勾起一個用力的笑,像只賣弄滑稽的小丑。
“我還是希望你再好好考慮考慮,”李倩不打算逼他,只和緩道:“就算真要走,也希望你同他好好告個別。”
陳東實沒做回答,呆呆地轉過身去,往廊外走。李倩定定地看著如斯沉默的男人,幾近歲月的洗禮,他的體態更見佝僂,也折射出更加豐滿的故事感。
走在路上,他有一雙遍布風霜的眼,像是隱藏了諸多過去,夠寫上他個幾天幾夜。她似乎有些明白這個男人的可取之處,也似乎明白,為什么這么多年以來,師父非他不可、非他不要。
陳東實出了警局,先拐去藥店給童童買了些繃帶和碘伏,以及一些祛除疤痕的藥膏。女孩最忌諱留疤,哪怕是在腳上,陳東實也不想她因為自己留下缺憾。
買完藥后,他又繞道去了一趟陵園,按常理說,像徐麗這樣的重大案犯,不予在公共陵園設立牌位,但陳東實還是用她留下的錢圈了塊墓地,找人修了碑,鐫了字。
正中的位置上,寫的不是“賤女”,他知道徐麗不會喜歡這個充滿侮辱性的名字,他讓工人寫“徐麗”,美麗的麗,像花一樣美麗。
陳東實登上長階,手中郁金香狂熱,在這陰涼寂靜的墓園,點亮一抹俏皮的暖色。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徐麗的那一塊,豈知有人比自己更早一步,還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梁澤。
準確來說,應該叫李威龍。
陳東實有些意外,就像幾天前在別墅里看見他那樣,癡癡然問:“你怎么來了?”
印象中他和徐麗一向不對付,徐麗在時,李威龍三番五次勸自己遠離這個女人,不曾想現在,他居然奇跡般地出現在她的墳前,身前堆滿了鮮花紙錢,不像是來刻意嘲諷。
李威龍沒做聲,雙手合十,虛閉著眼,虔誠地半鞠了一躬。
他坐在輪椅上,兩腿蓋著一條厚重的羊絨毛毯。陳東實不知道他是怎么一個人爬上那些臺階的,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也在緬懷,只是為什么,他要緬懷一個自己從前并不看好的人呢?
祈祝良久,李威龍微微睜眼,看著石碑上女人的肖像,輕輕地嘆了口氣。
陳東實走上前去,將郁金香放在碑前,跟著拜了一拜,遠方烏云漫布,山雨欲來,頭頂已經能感覺到淅淅瀝瀝的綿雨。
“還記得咱倆相認的那天不?”李威龍平視前方,目光溫和而從容,“你發了瘋似的打我,我不曾還過一次手。”
陳東實杵在一旁,心下惘然,。
“你下手可真狠啊,”李威龍至今想來,仍舊后怕,“后來我聽醫生說才知道,你打斷我兩顆牙,一根肋骨被壓折,還有那些數不清的外傷!
“那天我很是意外,但意外的卻不是你怎么會打我,我意外的是,為什么,在你快要打死我的時候,她會攔在我面前,求你住手。”
李威龍言及此處,蹙了蹙眉。
“我承認我不喜歡徐麗,總覺得她風塵輕佻、來路不明。我也承認自己有過一些私心,對她的不喜歡里,摻雜了那么一些些作為一個愛人的醋意。可是就是這樣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在最后,卻是她擋在我面前,哭著求你,不要打我。養病的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她為什么,為什么要保護一個她不該保護的人,她沒義務替我求情,她本該落井下石,巴不得你打死我才對。”
陳東實哽咽了一下,陵園的風越吹越大,雨稀里嘩啦落下,兩人站在原地,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就這樣站在雨里,接受風雨的傾軋。
“后來我想通了,她這是愛屋及烏!崩钔埜糁昴唬袂樾牢浚八皇翘嫖仪笄,她是在替你求情,替那個被沖昏了頭、發狂發怒、不知所謂的陳東實求情。她害怕你因為一時意氣,真的把我打死在那里,那么未來的日子,你只會更加懊悔。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在愛你”
“愛”字出口,李威龍溫溫一笑,臉上流的不知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我感覺自己遠不如她愛你,哪怕她愛得偏激、病態,甚至癲狂。至少我做不出,這樣愛屋及烏的程度。”
“你不是一直都這樣嗎?”陳東實凜凜開口,話比雨水更冷,“你要真的有她做得好,四年前,你就不會不告而別。我從來沒打算原諒你,你也別想著我會原諒你,李威龍,被騙過一次,就再難愈合,就像你身上那些傷,就算好了,過去許多年,也一樣會難受!
“其實我何曾想過你會原諒我?”李威龍推了推輪椅,沒推動,只好放棄,他淋著雨說:“我只問你,如果四年前我真死在了王肖財手里,你還會不會繼續找我?”
“不會了!标悥|實搖了搖頭,“以前會,現在不會了。威龍,你知道的,你跟我都回不到過去了。什么破鏡重圓,那都是愛情電影里的劇情,破鏡沒辦法重圓,破了就是破了,破了就該調轉龍頭,及時止損!
“真的沒有了嗎?”李威龍伸出手,去挽他的手指,“一點點,一點點都沒有?哪怕一點點呢?”
陳東實縮回那只被莫名觸到的手,躲他像在躲一只洪水猛獸,目光里透著疏離。
肢體語言是出賣不了人的。
“李警官,你還年輕,來日方長,未來的路,沒我你一定走得更加順暢!
“你這是要丟下我了?”李威龍支起小臂,顫著雙腿,從輪椅上艱難起身,“陳東實,我要你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你這話什么意思?什么叫沒你的日子我一定更加順暢,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一道閃電驟然劃過,照亮兩人瞳仁里的火光。只是獨屬于陳東實的那一抹,是冷靜的藍色,像是游弋在海底的焰火,涼颼颼、冰滋滋,破敗得讓人心灰。
“我,不,喜,歡,你,了。”
他一字一頓,吐字分明。驚雷轟地砸地,勾破無邊天幕。隕后露出番茄醬般的粘稠紅光,似朝云,如晚霞,雨慢慢停了。
“你就是個王八蛋!”
李威龍一屁股癱回到輪椅上,咬牙切齒,強忍住淚。
“陳東實,你個縮頭烏龜,窩囊廢!我瞎了眼才看上你!”
“你罵吧!彼麩o動于衷,當真一絲反應也沒有,像座緘默的山,“你已勾不起我半分情緒!
“你說過你不會丟下我的!”李威龍拳頭緊擰,無助地看著四周,緊緊抱住自己,“四年前在月臺上,你打電話告訴我,你要帶我回哈爾濱看雪,你還欠我一場雪,你欠我場雪!你要還我!你不能就這么走了!不能這么不負責任地走了!我不準!”
“這難道不是跟你學的嗎?”陳東實哼哼一笑,一步一水洼地往遠處走,“要認真說起來,還真要感謝你四年前的賜教!
“你回來!”
身后人哭喪大喊。
“陳東實我命令你,你給我站住!”
他奮力搖動輪椅,卻發現輪子被石頭卡住,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錮在原地。
“陳東實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求呼聲響亮,但只會加快陳東實的速度,走得越來越快。
李威龍一個挺身,從輪椅上滾下,濺飛一地臟水。他不顧一身的泥,挪動雙膝,跪爬下石梯,眼見陳東實越走越遠。
“你回來啊”他無力地喊著,發現就算是挽留,也只能說給自己聽,“我不做大英雄了,我也不逞能了,我發誓以后再也不會玩消失了,東實,你別丟下我,別丟下我!”
墓園靜得可怕,仿佛一座孤島。李威龍捏著鐵門欄桿,目睹那人背影越來越遠,嘴邊的絮語,也越來越含糊不清。
他回過頭,看著大團大團的白霧自頭頂降臨,將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許久,他放棄爭取,癱平在地上,兩條大腿硬得像兩塊腐木,帶給不了他半分知覺。
李威龍邊抹著淚,邊用力擊打著雙腿,就好像要打碎筋骨,打碎皮肉。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喚醒壞死的神經。這樣自己就有力氣奔跑了,有力氣跑,就可以追上他,追上那個他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離別的前夜。
清冷的半弦月高高掛起,月下的男人心如死灰。他坐在粘稠的濕泥地里,周身墓碑林立,不知捱了多久,在后半夜,等來了一串窸窣的腳步聲。
李威龍喜出望外,回過神來,趴在欄桿上去尋。可等待他的卻不是陳東實,而是另一個人。
灰色面包車呼啦停下,后備箱門大開,里頭鉆出一群滿身橫肉的小年輕。為首的那人,半耳殘缺,目光兇狠,手上還提著一把雪亮的長刀。
“好久不見,梁警官!
那人拉下面罩,抽出藏在布袋里的砍刀,微笑著走近。
“我們還是見面了,”為首那人笑意不減,步步逼近,“四年前我輸給了你,讓你僥幸逃生。”
李威龍摳緊泥地,微微后退,霎時萬念俱灰。
“誰能想到,四年后還是剩下了我跟你。”
那人伸出一手,裝模作樣地對著李威龍,作了一揖。
“再做個自我介紹吧,”男人微微一笑,神色驟然發狠,“在下不才,王肖財。李威龍我來取你狗命咯!
第096章 Chapter 96
陳東實又夢到了那頭牛。
他走在戈壁灘旁的黃石公路上, 四周大霧彌漫。道路兩旁盡是丹霞奇觀,重巖疊嶂,仿佛世界就是一灣巨大的懸崖。
男人在霧里獨行, 隱約聽到深處, 牛鈴叮兒當、叮兒當地響個沒完。記憶里那頭小花牛甩著黃褐色的尾巴, 一步一步走到距離陳東實七八米的地方, 然后悠悠停下,黑寶石般的牛眼睛, 倒映出一張略顯詫異的人臉。
“花兒?”
陳東實有些驚訝, 小退半步, 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腦袋。
那頭小牛就這么定定地看著自己, 神情呆滯,并不具備活物該有的氣息。
陳東實依稀記得,老母在世時說過, 人在死后, 會變成他最心愛之人的盼念之物, 回到親人身邊。
誠然作為一個男人, 他恥于開口, 這么多年以來,他無數次夢到母親和那頭叫“花兒”的小牛。他甚至能感應到,那只牛或許就是母親,除了李威龍以外, 讓他唯一思之如狂的人?伤麑嵲谔, 太久沒有體會到作為一個兒子的心境,唯有在光怪陸離的夢里, 看到那頭小牛,才恍惚察覺到, 原來生母還魂,一直在天上看著自己。
陳東實慢慢湊上前去,竭力壓抑著心中喜悅,想要摸一摸那頭小牛。
牛兒順從地頷下頭顱,用并不成熟的犄角,輕輕剮蹭著男人的手。
略顯粗糙的牛毛再是扎臉,此時也溫軟如狗尾巴草。陳東實將臉緊緊貼在牛背上,不知不覺淌下洋洋灑灑的液體,懷中的牛卻漸漸空了,等他反應過來,就只剩下指間一縷殘風。
“花兒——?!”他沖周圍大叫。天地間靜若無人,回應他的,只有呼呼咆哮的風聲。
“你到底在哪里?”
男人嘶聲地喊,瘋狂向四周探尋,可他怎么也跑不出這漫天迷霧,就好像要被永遠困死在這里,孤獨到永遠。
陳東實是被電話聲硬生生給吵醒的。
“嘿”地一聲,他猛地一抖,瞬間從迷怔的世界里蘇醒。臉上的淚還在,他有些遲鈍,躺在床上回味了四五秒,才慢慢坐起身子,去尋床頭柜上的抽紙。
窗外陰雨連綿,數日以來,濕冷難耐。陳東實在看天氣預報時就想,這并非啟程的最好時機——沒錯,他早已打點著一切,就等律師回函,處理完徐麗留給自己的遺產,陳東實就計劃帶著童童,回遼寧老家葫蘆島去蓋房。
門前的客廳里,雜亂堆放著打包到一半的生活用品。陳東實想起剛來烏蘭巴托時,窮得連毛都沒有,只有一個十斤重的老式蛇皮袋,里頭八斤都是衣服被褥,自己的生活被壓縮到僅限于維續基礎的溫飽。
沒想到混了十來年,雜七雜八的瑣物也能塞滿好幾個紙皮大箱。還剩下些尾巴沒來得及整理,陳東實打算挑個晴好的天,慢慢收納,最后再去找房東談退租的事。
盤算間,手旁電話又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陳東實半回過神,想起自己為什么而醒的,忙收了收心緒,埋頭去看手機。
十七個未接來電,不是老曹就是李倩,陳東實心下一堵,預感不妙,趕緊撥了回去。
忙電不接。
陳東實又打,又是忙電。
他轉手打給李倩,還是忙電。
這一刻,陳東實有些慌了,眼皮沒來由地跳個不停,如同窗外的雨一樣,噼里啪啦,錯珠滾盤。
坐等了一會,還是沒能聯系上他們,陳東實待不住了,起身拿上鑰匙出門,F在這個點兒正是午休時間,按理說不應該聯系不上人才對,而既然聯系不上,又干嘛給自己打十多個電話?打了又找不見人,這里頭一定有事!
陳東實一骨碌鉆進車廂里,出來時太過忙亂,他忘了帶傘。正當他手忙腳亂擦拭著身上的水時,心底飄過一個影影綽綽的念頭——為什么不試著打打他的電話?
“你知道的,你要真想打,一定找得到他的號碼。”心里的一個聲音說。
“不不不,我不想!绷硪粋聲音在狡辯,“我早把他電話刪了!
“電話本的數據可以刪除,那心里呢?”聲音有些得意,更暗含幾分挖苦。
坐在駕駛座上的陳東實微微苦笑,想也沒想,將手機跟燙手山芋似的扔回到駕駛臺上,起手發動汽車。
“——他們人呢?”
到警局后是半小時的事,陳東實進門直奔二樓經偵科,見到一屋子鬧哄哄的,所有人都像是鐵鍋上的螞蟻,所有人都在忙著,沒一個顧得上搭理自己。
“同志”苦于無門的陳東實只好隨手在走廊上拉住一個,焦急地問:“你們曹隊呢?”
“出勤了,”那人顯然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迷迷怔怔地說:“接到通電話就跑了,像是有什么急事,說是醫院那邊出事了。”
“醫院?!”
陳東實腦袋“嗡”地一聲,似墜入淵底。
恰在此時,兜里手機又響了起來,陳東實飛快抓起,走到一邊,還沒等他開口,另一頭的女孩便直接哭出了聲。
“東叔,出事了”李倩鮮少的崩潰,聽得陳東實心里愈發地毛。
“到底咋得了?”他撫了撫額頭,不安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間。
“師父師父不見了”李倩哭個不停,“中午我讓人送飯,說是病房已經空了。問了護士臺也查了監控,只知道他一個人打車去了陵園。然后就再也沒消息了,手機也關機了,東叔你說他一個腿腳不方便的人能跑到哪兒去呢?我們到底該怎么辦呀”
“陵園”陳東實抬手扶住一旁的消防栓,神思錯亂,“我是在陵園見過他,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會在那兒我同他一起給徐麗上了個墳,說了會子話,我就走了”
“什什么?”對面一時愣住,“什么叫你就走了?”
“這事怪我,”陳東實懊悔萬分,顫著聲說:“我們我們且算是吵了一架,鬧得不歡而散,我心里緊著孩子,著急回去給她送藥,就把他”他停頓了一下,又道:“就把他一個人扔在了那里”
李倩瞬時沉默。
“都怪我,都怪我,怪我呀!”陳東實急得跳腳,卻也明白,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他慌亂道:“那老曹呢?是不是也知道了,所以著現在忙著去找他了?”
“你先來醫院吧。我們見面聊!
陳東實掛了電話直奔停車場,心中著急,也有些埋怨。好端端的,不在醫院安心養病,瞎跑個什么勁?!不是去馬德文家的別墅,就是去徐麗的陵園,難道就仗著自己快要出院了,真當自己是鐵人了?
男人氣得捶胸頓足,等紅綠燈時一個勁地猛拍方向盤。老實人被逼急一樣會暴躁,何況還是李威龍出了事。陳東實心里又氣又難受,氣的的自己,難受是為他,這一天天的,就沒讓他真正省心過!
破爛小四輪飛似的扎進隧道,周身一下陷入黑暗。陳東實打亮車前大燈,快速穿梭在馬路間,副駕駛座上的手機“嘟嘟”兩聲,提示有短信收入,還是條彩信。
只當是什么垃圾信息,陳東實敷衍地抓起,點了打開,等加載的功夫,左車道一人臨時加塞,汽笛聲摁個沒完,搞得陳東實更加心煩。
“沒長眼睛?!”那人先發制人,抻出顆腦袋張嘴就罵,“神經病,眼瞎就別出來開車!”
陳東實無意同他爭吵,轉著方向盤拐到另一條路上,直至將車停穩,才分出心力去看那條彩信。
豈知他嚇得差點沒暈過去。
只見對方發來的是一張彩照,像素模糊,依稀能看出拍的是個男人。他渾身被膠帶纏著,就像木乃伊一樣,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露出幾分驚恐。
可哪怕只看得到一雙眼睛,陳東實依舊看得渾身發抖。是他就是他自己可以錯認許多人,唯獨錯認不了他。
被綁架的一定是李威龍!
“兩百萬,”對方緊跟附件,“不許報警!
陳東實深吸一口涼氣,顧不得擦去滿頭大汗,搖下車窗,逼迫自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不能急,千萬不能急,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
陳東實再次拿起手機,細細觀察著那張照片的細節。相片的主體是李威龍沒錯,而對方索要這么大一筆錢,一定是有備而來。
首先是他一定知道,李威龍對自己而言很重要,不然不會拿他來威脅自己。
其次是對方清楚自己拿得出這么多錢,否則何必訛詐一個開出租車的單親爸爸?
那么會是誰呢?會有誰惦記自己的錢呢?他算準自己掏得出這兩百萬,就一定清楚這兩百萬出自哪里。而自己就算湊出兩百萬,多半也都來自徐麗留給自己的那筆遺產。
為了錢
為了財
難道會是是王肖財?!
陳東實乍地一震,從車廂里鉆出身來,扶倒在路邊灌木叢前。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鎮定下來,同時不忘拿起手機,將剛剛的一五一十全都告訴給了曹建德。
而在距離陳東實十數公里的城郊,臨時搭建的鐵皮棚子里,看守的人正輪番換崗。出入的關卡處,鐵鏈拴著的狼狗正啃食著旁人隨手扔下的碎肉。三三兩兩的黃毛聚在外頭抽煙放哨,消息剛放出去,還沒什么動靜,不遠處的棚子里,不時傳來幾聲慘叫。
“干你娘的李威龍,”王肖財一把扯下男人嘴上的膠帶,齜牙咧嘴地笑著,“沒想到過去了這么多年,你他媽的還是這么硬!
匍匐倒地的李威龍早已力竭,挨了不知道多少下鐵棍,他身上的傷本就還沒好全,現在又被這樣痛打,根本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今天的主題是憶往昔崢嶸歲月,”王肖財哈哈大笑,笑聲令人毛骨悚然,“你還記得嗎?四年前,在白俄,西伯利亞大雪原上,你我決一死戰,那個時候你就被我壓在身下,打得滿身是血,要不是你運氣好,僥幸留下一條狗命,我今天又怎么會落得這副下場?”
他“嘩”地一把掙開衣服,露出一身精壯的腱子肉和紋身。和一般的紋身不同,即便有彩墨勾勒,卻還是能瞥見大片的瘢痕和增生,橫貫在花花綠綠的圖騰里,更顯猙獰與殘暴。
“你還認得這些傷嗎?嗯?”他抓起地上的人,雙眼瞪得奇大,“這都是特么的拜你所賜!”
李威龍啐出一口血沫,滿臉虛弱道:“耍狠有什么用,老王,你我注定是一輩子的敵人。”
“敵人?”王肖財將匕首比在他臉上,“就你這殘廢,也配做我的敵人?”
“怎么不配,”李威龍冷眼瞧去,氣勢上絲毫沒有露怯,“四年前你傷我戰友,讓我們整個大隊幾乎全員覆沒。四年后你還是拿我開涮,豈知還是為錢,你不是沖著我,你是沖著錢,是沖著馬德文的錢,我猜得對不對?”
似被戳中痛處,王肖財驟地松手,眼底閃過一絲微微的錯亂。他很快鎮靜道:“看來你的確跟他們說得沒錯,有幾分小聰明!
他把玩著手里的小刀,來回踱步,氣定神閑。
“反正不管怎么樣,我都會撕票。那我就不妨告訴你,我的確對殺人沒有興趣。人生在世,愛錢又怎么會有錯?”王肖財蹲下身去,拍了拍李威龍的臉,看他像在看一個天真的小朋友,“只是那馬德文,實在是個廢物東西,居然被一個女人玩得團團轉,還把所有的錢都留給她。我對他那么忠心,給他處理過多少臟事,到頭來,卻只能分到三瓜兩棗,憑什么?就憑我沒那女的會勾引?那個徐麗除了會伺候男人,她還有什么本事?!”
李威龍臥地不語。
“而那個徐麗嘛,也是個上不得臺面的臭.婊。子,天生的賤.貨,居然迷戀上一個開出租車的,她以前在杭巴,被多少男的干過?怎么最后栽倒在一個小司機身上,還是個離過婚的。就連死了,都要把錢全都給他。李大警官,我就問你一句,你吃不吃醋?”
第097章 Chapter 97
“呵”
李威龍忽地一笑, 看著王肖財的眼睛,笑得更用力了。
吃醋嗎?他想還是吃的,可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 陳東實已經不要自己了, 他吃醋又能怎么樣?這世上沒有誰會真的離不開誰, 沒有李威龍, 還會有別的男人,再不濟, 還有肖楠、徐麗這樣一廂情愿的女人, 陳東實在意自己這點醋勁嗎?既然他不在意, 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都是一場虛妄罷了。
李威龍越想越是挫敗, 連爭辯的心思都沒有了,只看著王肖財傻傻地笑著,好像真的被打傻了一樣。
看著他這副模樣, 王肖財心中更加惱火。與其說是為錢, 也不盡然, 他綁架李威龍不全是沖鈔票去, 也是沖李威龍這個人。只不過殺他之前, 還需發揮點價值。
就像馬德文從前教自己的那樣:馬德文讓陳東實親自去挑破李威龍的身份,讓陳東實自己去肆意揮灑,隔山打牛、借刀殺人,F在想想,老馬哪里是借陳東實的手殺李威龍?
他這不是殺人, 而是誅心。
馬德文要殺的, 不是李威龍,而是李威龍的心。
馬德文教會自己一個很重要的道理就是:擊垮一個人的最好方式不是殺了他, 而是讓他的意識徹底崩潰。相比一死了之,生不如死地茍活, 才最能彰顯報復二字的濃墨重彩。
而現在,他只需看著李威龍怎樣一點點凋零、一點點崩潰,看到他最卑微、低賤、自尊全無的樣子,這樣方可填平自己這些年來的憤懣與不甘。
“還記得這個嗎?”王肖財掏出一張舊照,揚到李威龍跟前,“這是四年前從你身上搜出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輕小伙,長得可真嫩啊現在再回頭看看,陳東實果然是老了好多歲,而你,還是和四年前我討厭的樣子一模一樣!
李威龍屏住呼吸,死死盯著照片上的某人,目光似能穿透紙背。
“你說,如果我要拿他做點文章”
“你動他根手指頭試試!”
李威龍驀地激動,一個鯉魚打挺,可惜手腳被麻繩捆著,再怎么反抗也無濟于事。
“王肖財,你有啥事沖我來,有本事別牽扯進別人!”
“別人?陳東實能算別人?”王肖財將那照片移到離男人更近一點的位置,又忽地拉遠,逗貓似的調侃他,“還是說我錯過了什么好像是聽人說起過,說你們自打相認后,感情便大不如前。他現在對你,還有隔閡,你說你今天被綁到了這里,他會不會過來贖你?”
“你少特么來嚇唬我!”李威龍咬緊牙關,一臉倔強,“我跟他怎么樣輪不到你來過問。我只是不想你我的恩怨再卷進旁人,你要殺要打,我奉陪到底,反正你連警察都敢綁架,這輩子,恐怕牢底坐穿都無法償還了!
“你是覺得,事到如今,我還會怕坐牢?”王肖財張開雙臂,哈哈大笑,“睜開眼看看吧,李大警官,馬德文倒了,徐麗也死了,金蝶那些七七八八的股東早就撤資的撤資,逃走的逃走,除了我王肖財,沒人愿意管這個爛攤子。現在的金蝶永樂宮,早已經是廢墟一座,外頭看著一切如舊,可里頭早已爛到底了。你放心,等拿到了錢,我也會走了,只要出了外蒙,你們就管不到我。三十多個警察我照殺不誤,現在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誰讓我就這么成器呢?”
“你真無恥”李威龍別過頭去,不想再看他這副得意忘形的嘴臉,“從前我想不通,既然你對馬德文這樣忠心,為什么他都不肯提拔你做二把手,F在想想,也是明智之舉。
馬德文不傻,知道你這人心思深、手段狠,提拔你,就等于養了頭老虎在身邊。與其如此,還不如把位置給徐麗,好歹也是他能掌控的女人。只是沒想到,徐麗自有一番心計。王肖財,你笑人家馬德文折在一個女人手上,可這么成器的你,在金蝶的時候不也被這個女人給比下去了嗎?”
“你他媽有種再說一遍!”
王肖財一把掐住他脖頸,用力之大,讓李威龍的臉在短短三秒鐘內憋成了醬紫色。
“你一個窮途末路的瘸子,一個這輩子工資都沒超過三千塊的警察,一個連拉屎拉尿都要人給你伺候換洗的殘廢,有什么資格評價我?我看你真是活膩了!”
“唔”
李威龍用力扒拉著王肖財卡在脖子上的手,雙腿胡亂蹬著,無濟于事。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密切的腳步聲。底下一個混混跑到王肖財面前,嘀咕了幾句,王肖財漸漸松開了手。
“我現在不折騰你,”他走到桌子邊,拿起濕巾擦了擦手,“你也不用瞪著我,你老相好就在門外,等著英雄救美呢!
李威龍垂然倒地,趴倒在一堆泡沫箱上,大汗淋漓。王肖財見狀湊上前來,用額頭抵著他額頭,吟吟帶笑,“放心,這么一對感人的真命天子,我又怎么舍得就這么輕輕放過?李警官,我想聽你學狗叫!
李威龍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下一秒,門口烏泱泱扎進一大堆人。
陳東實被七八個壯漢押著,擁進屋子里來。進來之前,他從頭到腳都被搜了一遍,不出所料地被搜出一副竊聽器,一支錄音筆,還有一個極難發現的針孔攝像頭。
“我的老兄弟,”王肖財一臉苦笑,拍了拍陳東實的肩,“我原以為你是個老實的,沒成想還是憋著壞,你以為我就這么蠢?讓你不帶警察,就猜不到你帶了別的?何況你怎么敢的,一個人就這么冒冒失失地來了,你說我是該說你蠢呢,還是該說你跟他一樣——”
他指了指墻角的李威龍。
一樣的蠢呢?
陳東實悻悻地瞥了李威龍一眼,將手里的塑料袋扔到地上,說:“這里是兩百萬,我把徐麗過繼給我的房本、存折都拿來了,應該還有得多。我希望你說到做到,我把錢給了你,那你是不是該把他放了?”
“東子”
“你住嘴!
陳東實睥了他一眼,眼中并無半分波動。他敞開塑料袋,拿出其中一沓房本,揚到王肖財面前:“東西有些多,你可以慢慢看,不放心的話,可以找律師來公證。但人,我要你現在就給我放了!
“當然。”王肖財接過袋子,轉手交給小弟,滿臉揶揄,“我會按照短信里說得那樣,放了李威龍,只是”
他上前半步,無比親近地攬過陳東實的肩膀,驟然一摟,“——我可沒說要放過你啊!
“東子快跑!”
李威龍伏地尖叫。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身邊人一哄而上,七手八腳把陳東實摁在地上,和李威龍一樣捆死了手腳,扔到了一起。
“我的天啊,太好笑了,”王肖財驚得合不攏嘴,看著地上灰頭土臉的兩人,喜不自勝,“你怎么會這么蠢啊,陳東實,我說什么你就信什么。我以為你一個人來見我已經夠白癡的了,居然還真的會信我能放了你們,我看著就這么像好人嗎?”
“我像好人嗎?!”
王肖財扭頭去問身邊人。
“不像。”“不像”
眾人一眾附和,王肖財聽了,笑得更加大聲。
“你們都先出去,讓我跟這對難兄難弟好好敘敘舊!蓖跣へ敵槌銎渲袔讖埓嬲,打賞似的擲給手下,“拿去分。哥成事了,你們一樣有肉吃!
“謝謝王哥!”
一群黃毛嘻嘻哈哈地蕩出門去,王肖財不忘徹底栓死了門鎖,又喝了二兩白酒,最后不慌不忙地搬了張凳子坐到兩人面前,還貼心地給陳東實點了根煙。
“來,我敬你。”王肖財蹲身給人打火,只見陳東實一臉半信半疑,想了一想,最后無奈地張開嘴巴,將煙含住。
“康希19+1,這可是外蒙最高檔的香煙,爽不爽?”
王肖財看他一臉受氣包似的苦相,突然很想看他滿地找牙的樣子。那一定和李威龍滿地找牙時一樣,慘烈得透著一股酣爽。
“你說巧不巧,我剛剛還同李警官說起你呢,說你二人感情深厚、情比金堅,打從哈爾濱起,就天天混在一起。他一聽說我要動你,跟四年前一樣,嚇得差點尿褲子呢。”
陳東實掃了旁邊人一眼,低下頭去,語氣平平:“他是警察,聽到你要害人,自然是要有反應的。”
一旁的李威龍稍稍一怔。
“來,分享分享,”王肖財裝作一副十分感興趣的樣子,湊上剩下的半只耳朵,“跟我講講你兩的感情故事,一定特有意思。”
“你在開什么玩笑”李威龍澀澀開口,虛閉上眼,氣若游絲,“我跟他,哪有什么感情”
陳東實扭頭橫了他一眼,囁嚅數秒,喃喃道:“沒錯,我跟他不熟!
“我也跟他不熟。”
李威龍背過身去,仰頭去看墻上的字。兩人背靠著背,誰都不愿意和對方扯上關系,屋子里的氣氛一下子沉默住了。
“熟不熟不是你倆說了算,”王肖財樂得不行,像看馬戲團一般,捏著那張照片在二人身邊打轉,“你瞅瞅,多有意思。李警官!
沒等兩人反應過來,王肖財抓過陳東實的后衣領,將他拽到李威龍面前。
“噌”地一聲,刀光乍現,王肖財一個寸勁,將那把瑞士軍刀,釘死在陳東實五指大開的木板上。
“既然不熟,那我砍斷他一雙腿應該沒事吧?”
“你想干嘛!”李威龍眼底飄過一絲不安,“好端端的,你又想做什么?!”
“你們不是不熟嗎,”王肖財兩手一攤,笑嘻嘻道:“現在這么大反應又是為了啥?”
“你不用嚇唬我,”身后的陳東實遠比其余人想得要鎮定,他直勾勾地看著一樣被捆綁在地的李威龍,神色沉靜,“今天我有膽來,就不怕死!
“陳東實——!”李威龍剎時紅了眼,一臉地恨鐵不成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種時候逞什么英雄!我再淪落成什么樣,都跟你無關,你為什么還要來管我?”
陳東實施施然瞟了他一眼,像是看懂了什么,又不大確定,只癡癡地笑:“好嘛,那你就當我濫做好人,錢多沒地方用。”
“可真是感人吶,”王肖財聳了聳肩,在一旁裝模作樣地抹起了眼淚,“到了現在,你們還有心思為對方考慮,以為裝不熟悉,就能撇清跟對方的關系了嗎?!”
話音剛落,王肖財拔出軍刀,照著陳東實的大腿就要猛刺。
不料刀尖落下的那一刻,他忽地停住了手,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翩翩然抬起頭來,輕輕撫摸起李威龍的頭。
“不對,李警官,我想到一個更好玩兒的。”他蹲到李威龍身邊,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就像在哄睡一個乖巧的小孩,“你是警察,我肯定不能當著你的面做這么血腥的事呀。畢竟人人都知道,我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他將軍刀扔到陳東實面前,口氣徒然一凜,“但如果是陳東實自己砍了自己的腿那意思,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你你想干什么”
李威龍渾身抖若篩糠。
“你,把它拿起來,”他指了指陳東實,面色忽明忽暗,“我要你,剁掉你自己一雙腿。”
“要么一雙腿,換你心愛的李威龍走!蹦腥丝┛┛┑匦,“要么,你們今天都給我死在這里!
第098章 Chapter 98
“我憑什么信你?”
陳東實想也沒想, 脫口而出。
“我是說”他咽了一口氣,復又抬眸,“我憑什么信你, 不會騙我!
“這可真是個難題, ”王肖財點了點腦瓜, 瞟向旁邊人。
“不然, 咱聽聽他怎么說?”
“不要”李威龍搖頭連連,一副膝蓋剮蹭在地上, 一點點上前, “陳東實, 別犯傻事, 你已經上過他一次當了,難道還要再上一次嗎?!”
可眼前的陳東實像是一點兒也沒聽進去似的,視若無睹, 只看著王肖財訕訕地說:“一雙腿, 真的能換他走嗎?”
他看地上的刀, 像在看一盒糖果, 眼里竟有垂涎。
“你瘋了嗎陳東實?!”李威龍大汗不止, 啞聲質問:“你怎么會這么傻?他說什么你就應什么?你是應聲蟲嗎?”
見陳東實依舊毫無反應,他又上前,幾乎快貼到了陳東實身上,“你醒醒吧陳東實, 姓王的怎么可能真的會放過我們!他這是在學馬德文, 不為殺人,只為誅心吶!”
可身前的陳東實就像一具石膏像一般, 膠著在原地,放空了一切。李威龍見狀, 急得恨不得拿頭去撞他。見勸阻無用,他只好將話頭對準王肖財。
“你不是要沖我來嗎?你來。∧銡⒘宋,或者怎么折磨我,我都無所謂!但你有種就別傷害他,他只是個普通人,他還有個女兒要養,你要報仇就沖我來,我是警察,我什么都可以承受!”
“真的什么都可以承受嗎?”王肖財拿起地上的那把刀,吹了吹,眼神忽閃,“可我最想看到的,還是那句話呢”
“什么”李威龍感覺自己無路可走了。
“跪下,學狗叫!蓖跣へ敯淹嬷姷,指腹碾過刃身,帶起一片寒光,“四年前,西伯利亞的瀉湖邊,我讓你學狗叫,那時候你鐵骨錚錚,寧死不從。過去了這么久,我想你的心性一定被捶打得格外柔軟,李威龍,我想你做我的狗,我想看你顏面掃地。”
“你休想”李威龍吞下一口血沫,強忍住心底惡寒,別過頭去。
“我想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姘頭怎么想——”王肖財用刀一指,瞧向沉默不語的陳東實,慢悠悠道:“陳東實,你們自個兒選吧!
陳東實幽幽抬起那顆“枯萎”的頭顱,就像秋后爛熟的柿子,掛在脖頸上,幾近累贅。他盯著王肖財手上那把刀,又看了看身下這雙包裹在工裝褲里的腿,就好像,沒有它們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一閉眼,一睜眼的事,痛暈過去就完了。就算因為大出血,就這么死了,至少也會比現在解脫百倍。
“東子別”看著陳東實的手一點點觸近那把刀,李威龍怕了。這世上能讓他害怕的事很少,但一個人一旦有了愛,注定就會有軟肋。
“陳東實,你別犯傻!”他橫身向前,擠兌開陳東實那只傷疤累累的手,擋在王肖財面前,“你千萬不能這樣,我不準你這樣,我不準!”
陳東實置若罔聞,執拗上前,眼神麻木到沒有任何情緒,仿佛一臺冷漠運轉的機器。
“你這樣會死的——。!”李威龍用嘴咬住他的袖管,不斷往回扯,邊拉邊喊,“當我求你好不好東子別聽他的話,我的腿已經廢了,我不能再連累你也變成這樣。他要的就是看我們互相折磨,要的就是我向他低頭。東子,我求你別這樣糟踐你自己,我欠你的已經夠多的了,別再賠進去一雙腿,就算你真的拿它換了我自由,未來以后的日子,我也一定會自責到死,東子你這次就聽我的成不成?!”
鼻涕聲混著哽咽,乞求更像是愛憐。李威龍俯身入塵土,嗆得涕泗橫流,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掏出來給他看。
他痛哭著,調轉方向,跪在王肖財面前,頻頻磕頭,“我做!我什么都做!你不就是想看我學狗叫嗎?不就是想看我卑躬屈膝、尊嚴掃地嗎?我可以的,我什么都可以的,我不做警察了,我求您高抬貴手,大人有大量別傷害他別傷害陳東實”
“威龍,”陳東實淡淡開口,眉眼間無悲無喜,“你別這樣。”
“你少來管我!”李威龍回身一吼,痛哭流涕,“你個王八蛋!缺心眼!從現在開始,我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事都跟你沒關系!你記住了,我這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自己!你今天要是敢出任何事,我特么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伏地哀嚎,雙肩不停地抽搐著,眼淚大顆大顆流下,像是潺潺不盡的泉。而此刻的王肖財,端坐在前,一臉倨傲,像在飄在云端一樣,看他們就像在看眾生。
“我叫我叫”
李威龍支起四肢,模仿狗爬,不甘地揚起那一臉淚痕。
“威龍”陳東實伸出一只手,意料之中被李威龍無情甩開。他用手背擦了擦淚,挺起軀干,手腳并進,像走地動物似的,在屋子里爬了幾步。
“汪汪汪?”王肖財一臉玩味,看著地上來回奔走的男人,猶嫌不足。
“光狗爬有什么意思,我要聽你叫!
李威龍收住泣聲,死抿住唇,“汪”字堵在唇邊,卻怎么也吐不出口。巨大的屈辱感如雪崩般涌上心頭,這簡直比殺了他還要難受。一旁的陳東實見他不動,上前將他拉到身后,果斷揀起了地上的那把軍刀。
“我砍。”
陳東實回過頭,定定地瞥了李威龍一眼,說:“我要真死了,替我給童童找個好人家。告訴她,爸爸愛她!
李威龍無助地搖了搖頭,用身體擋住刀柄,像扎了根一樣,不許陳東實動手。
“果然是好無聊啊,”王肖財長嘆一口氣,捶了捶發麻的腿,“看你們這互不相讓的樣子,我的耐心都快被你們耗完了!
陳東實不知為何,哼地一笑,將自己的手蓋在李威龍手上,溫和道:“沒事,別怕。”
“什么?”李威龍一臉凝澀。
門外的叫喊聲應時響起,連帶著水泥地板隱約震顫。黃毛們紛紛沖進棚里,張牙舞爪地叫囂:“不好了老大!我們上當了!”
還沒等王肖財反應過來,又聽底下人嚷嚷:“咱們都中計了,這孫子媽.的給我們的都是假的!”
手下人拿過塑料袋,將里頭的存折房本嘩啦啦倒在地上,慌不擇言,“這特么壓根折不了現,全是假的假房本假存折。!”
“好你個陳東實!”王肖財徒手一抓,將男人狠狠揪起,面目扭曲,“連你都敢玩我!你真當這滿屋子的人都是白癡嗎?!”
“你不是笑我蠢嗎”陳東實勾起嘴角,“怎么,你那么聰明,還會中老子的計?豈知你中的,哪還止這個?”
他目光一沉,順向自己的小腹,壓在他身前的王肖財神色一寒,忙將人飛快推開,退回到一米開外的距離。
“什么玩意兒?!”
一排東西在閃,紅綠交替,噗呲噗呲,讀秒器上的數字一點點變小。它們被統一縫嵌在羽絨服外套的鴨絨層里,以至于剛剛搜身時都沒被發現。
“是雷.管!老大,這是雷.管,里頭塞了火.藥——!!!”
屋子里的人徹底慌了,嘰哩哇啦地亂奔亂走,唯有王肖財一人勉強還算冷靜。
“是炸藥你不想活了?”王肖財狠抓著頭發,引吭嘶叫,“陳東實,你就是個瘋子!你這是要把我們所有人都炸死?!”
“既入窮巷,又怎敢奢想回頭?”陳東實踉蹌兩步,失聲冷笑,“我今天敢來見你,就已經想好要和你同歸于盡”
“同歸于盡同歸于盡”王肖財哆嗦不停,扭頭看到角落里的李威龍,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叫:“那他呢?連他你也不在乎了嗎?!你以為我會怕死?我今天就算沒有被炸死,出了這個門,也會被曹建德那群警察整死。我怎么樣都是死的,可是他,你的小威龍,你找他找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相認,還沒過上一天安生日子,他就死了,難道你會甘心?!”
他來不及思考,看著陳東實身上的數字越來越小,指揮道:“快!快幫我把那玩意拆了,把它拆了!”
底下人一窩蜂似的沖了上去,十幾只手在陳東實身上撕來扒去,卻都于事無補。眼看倒計時越來越近,王肖財氣得全身發漲,就像打氣過度的氫氣球一樣,即刻就要撐爆在原地。
“我也會死的”陳東實眼都不眨,彷如脫胎換骨,冷靜到可怕,“這話就好像在說,活著比死了要好受一樣”
身后的李威龍垂耳聽著,不知怎么的,跟著露出一抹頑皮的笑容。
好你個陳東實,好你個陳大壯,他就知道,知道這狗東西還留著后招。卻不想還是這樣玉石俱焚的后招,果然從來就沒讓人失望過。
往往人群中最不引人矚目的,關鍵時刻也是最不可預料的。他終于在陳東實身上看到一種名為氣性的東西,這和以往那個庸庸懦懦、只會發呆傻笑的出租車司機截然不同。
那就死,轟轟烈烈地死,就算死在了一處,也算是一種圓滿。李威龍忽而覺著僥幸,居然還可以和陳東實死在一起耶,殊不知他比這里的任何人都想死去,也并不是到了今天,他才有了這個可怕又溫存的念頭。
“老大,咱們完蛋了”底下人不停在催,“留給咱的時間不多了!”
陳東實折膝跪地,雙手背后,安靜地等待讀秒器歸零。
他回過頭,沖后頭人笑了笑,就像在四年前的月臺上,李威龍給出的笑一樣。
那時的自己在臨別的火車上,搖下車窗,看到一大團白茫茫的蒸汽。李威龍站在太陽底,呲著大白牙,仰著小腦袋,虎頭虎腦地沖自己道:“回哈爾濱了還會想我不?”
“想你個屁。”陳東實裹緊軍大衣,凍得直搓手,“你就是個虎逼!”
“什么是虎逼?”李威龍傻傻地問。
“虎逼”他一本正經地思索,“虎逼在東北話里的意思,就是寶貝兒。我這是稀罕你呢。”
“真的嗎?那我就是虎逼,嘿嘿!崩钔垞蠐项^,火車頭嗚嗚嗚,車廂開始慢慢挪動,“那你會記得虎逼不?”
“當然!标悥|實笑吟吟地答。
車子越來越快,月臺上的人不得不追著小跑。
“那哈爾濱都有啥好吃的?!”他戀戀不舍,雙腿矯健,伸手去挽陳東實伸來的手,“回頭你多給我帶點啊——!”
“有紅腸、扒肉,馬迭爾冰棍——”陳東實怕他聽不清,直接用喊,“對了,還有雪!哈爾濱的雪!哈爾濱的雪是甜的!跟烏蘭巴托的不一樣!”
“那你給我帶點來,我想嘗一嘗!”
李威龍追不動了,扶住膝蓋,呼哧呼哧地喘。
火車頭越開越遠,嗚嚕嗚嚕,嗚嚕嗚嚕,陳東實的腦袋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到最后,就只剩地平線上一顆黑色的芝麻粒。
“帶點來”他攤開掌心,看著手上空蕩蕩一片,若有所失,“我想嘗嘗看,是不是真的要比這兒的要甜”
“你個虎逼!”
李威龍看著他,破涕而笑。
3。
2。
1。
讀秒無限趨近于零。
陳東實閉上眼,揚眉挺胸,不勝自豪。他看天外艷陽高照,心想,來世定是好辰光。
第099章 Chapter 99
這就是死的感覺嗎?
李威龍飄飄然成了一團云, 又好似一把霧,游來蕩去,失去了引力。
這種感覺就和他四年前的那種感覺一樣, 在和王肖財那場殊死搏斗中, 他被捆緊塞進車廂里, 連人帶車被推進湖里。
十一月的西伯利亞, 冰封萬里。深藍色的水域寒意砭骨,李威龍飄在水里, 看身體里的血漬隨波紋蕩漾、蕩漾, 最后飄灑成無數朵紅色的水母。
這絕非他第一次體會到死亡, 那種虛無的滯空感, 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空的。自己也是空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手插進肚子,從背脊骨穿出,手指上不沾一滴血, 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痛, 他能看見草、樹、花兒, 感受晴雷與霜雪, 卻依舊擺脫不了這種失重, 像登月的太空人一樣,眼睜睜放任自己飄離陸地,飛上云端。
原來死是這樣的啊,四年前那種熟悉的感覺迎面襲來。死亡就像他的一位故友, 四年前沒能帶自己走, 四年后,兜兜轉轉, 兩人還是在路口相逢。
李威龍看著死亡,他在無數外國電影里凝結成的意象——身穿黑袍、面容陰鷙、帶著長長的鐮刀, 赤瞳,獠牙,骷髏項鏈,還有,它長著一張據說人人懼怕的臉。
而當死亡真正站到他面前,摘下兜帽,露出那張滿鬢風霜的面龐,李威龍心下一蕩——它竟長得和陳東實一模一樣!
“不不要。!”
李威龍一個挺身,如喪尸還魂般從月光中抬頭。腐泥混合的鐵銹味,還帶點青草香,讓他意識到這是郊外。他舉起手,蜷了蜷略有些發麻的手指,又碰了碰肚子上的傷口,微微有些疼痛,那么
這一切都是真的。他還沒死。
李威龍長舒一口氣,放空十數分鐘后,遲緩地開始觀察周圍環境。他努力回憶著先前最后的片段——陳東實摁動啟爆器,讀秒歸零,王肖財和其余人絕望嘶叫,而自己因體力不支,恍恍惚惚間昏了過去。
那么現在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安地掃了掃四周,烏壓壓一片,從天花板不時發出的落葉聲判斷,這是一間由集裝箱改造而來的簡易陋室。屋子里沒有燈,僅靠月色照明,可窗戶實在太小,能照見的只有那么一小束,視野范圍有限,只能看見幾張廢棄的行軍床,和四五個塑料臉盤,里頭還冒著幾根不知名的野韭菜,以及
野韭菜旁一只橫在外頭的血手。
李威龍“啊”地一聲,頓時從死亡的迷夢中清醒。他認得那只手,就算糊滿了血、炸成了碎肉,他也認得那只手。那是陳東實的手!
李威龍嘶聲大叫,發出一陣痛苦的哀嚎。他沒心思思考,用盡力氣爬了過去,抓起那只手,將陳東實整個人從暗處拉到了月亮光下。
陳東實幾近血人,全身上下布滿了傷口。身上的衣服成了一堆碎布條子,露出里頭紅彤彤的污血和刀傷。
“東子”李威龍一聲悶吼,泣不成聲,憑借僅存的月光,依稀替他拂去臉上的彈片和鮮血。
他迅速檢查了陳東實全身,幸好,幸好沒有少什么,檢查完了才想起自己,他醒來都沒能先看看自己。
“東子你醒醒你醒醒啊”李威龍止住泣聲,明白這種時候傷心,純屬多余。他先要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才能想辦法如何解開困頓,他承認自己先前想要赴死的想法太過消沉,他不想在輪回的十字路口,再見到那張和陳東實一模一樣的死神的臉。
陳東實靜靜地癱在他懷里,呼吸猶在,纖弱如嬰孩。李威龍不大甘心,依照著急救課上學到的動作,嘗試著為他做人工呼吸。好在這些本領他都沒忘,附帶著心理素質也格外硬挺,在遭遇了這樣非人的折磨后,還留有心力,本身也算是一種堅韌。
不知做了多久,重復了多少遍,懷中人的氣息終于有些許回轉。李威龍喜出望外,顧不得抹淚,繼續使勁按壓著他的胸口。
一聲長咳后,陳東實啐出一口卡在喉頭的血塊。李威龍小心扶住他腦袋,將它放到自己的膝蓋上,用自己最后一點力氣,擠出了一絲欣慰的笑。
“到底怎么回事?”他顫著聲問,不忘替陳東實挽上劉海,這家伙我行我素,不愛剃胡子,也不愛剃頭,這才過了幾天,嘴邊就一圈烏青,額上的毛發也跟瘋草似的,亂糟糟炸成了雞窩。
陳東實睜開眼,一臉虛弱道:“還不是我有本事你瞅——”
他指了指外頭,淺淺地笑:“那王肖財還不是被老子耍成了狗,就他他還笑我蠢”
“你在說什么啊”李威龍聽得一頭霧水,又哭又笑,“你不會是被炸傻了吧?你別嚇我東子”
只見陳東實自說自話道:“傻瓜,那炸藥和那些房本存折一樣,都是假的。我怎么可能真的炸死他們。更何況,你也在我炸死誰都不可能炸死你啊”
說著說著,他委屈地流下了眼淚。
“我想我變得跟我老母一樣了,”陳東實用手背擦了擦淚,“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變得這樣喜歡哭,堂堂大男人,一個勁地哭,可是我就是忍不住想嚎啊”
“嚎,你可勁嚎”李威龍止住悲憤,按捺不住的喜悅,一字一句道:“你能耐大著呢,連王肖財都敢騙。陳東實,這次要是沒有你,我怕是早就已經死了”
他將頭埋進陳東實胸膛,再也不顧爾爾,放聲大哭。這場哭泣他壓抑了整整四年,塵封了四年,就像封存在他身體里的一場風雪,如今天光得見,真情大白,他再也無需遮掩,遮掩他對陳東實一如從前的貪戀。
“我其實一點兒也舍不得你走,我不想你離開我。我四年前做得最后悔的決定就是沒有告訴你,趁你回哈爾濱探親,就擅自離開烏蘭巴托,去白俄執行任務。如果能夠重選,我想自私一回,東子,我一定不會去,我一定聽你的,乖乖待在外蒙,待在這兒,待在我們臨別時的那個月臺上,接你回家吃飯”
兩人緊緊相擁,啜泣聲交錯,洇濕彼此后背一大片衣襟。他們已經太久沒有如此赤誠地擁抱,心碰著心,鼓動地跳,熱烈而又鮮活。
陳東實摸了摸他血呼啦擦的小臉,款款笑道,“我也不再說氣話了我就是死鴨子嘴硬,就是不甘心,明明擔心你,卻不想承認。知道你就是李威龍之后,理智告訴我我好高興,可感性卻讓我喪失理智,只覺得過去四年馬不停蹄地找你,就像是一場鬧劇。我不甘心,不想承認自己是個傻子,威龍對不起,我不該打你不該跟你說這些傷你的話我才更應該去死”
陳東實用大拇指替李威龍揩去淚水,什么心思也沒了,四年改變了太多人,改變了李威龍,也改變了自己。看著面前這個男人,他幡然悔悟,這就是李威龍,這才是李威龍,這才是他會全心全意接受的李威龍,而現在的陳東實,也是對面會全心全意接受的自己。
陳東實第一次鼓起勇氣,仔細去看愛人的臉。歲月帶來的不止是蒼老蹉跎,還有無邊的傷心和寂寞。
李威龍也老了,從如斯挺拔、意氣風發的奶油小生成了鱗傷遍體、燒疤滿面的瘸腿警察,他才不過三十歲出頭,男人正龍精虎猛的年紀,卻磨礪得像是一把老刀,耳后甚至還摻了幾根白發。
他瘦了好多,背也有些駝了,走路的姿勢更加搖擺,像剛破殼的小鴨子,第一次學會行走。
聽老曹說,有時走在路上,威龍常招來孩子的嘲笑,“李瘸子長,李瘸子短,沒爹媽的李瘸子沒人管!泵慨斶@時,李威龍就揉揉膝蓋,扮鬼臉沖那些小孩兒笑,把他們嚇跑,或者笑跑,他總是這樣,難過也要融進笑聲里,不想讓別人瞧。
“你為什么不在醫院好好待著呢?”陳東實靠在一堆木箱上,李威龍倒在他肩頭。兩人就著月光,看遠處山巒暈成了水墨,在夜色下,朦朧成詩。
李威龍接過他遞來的煙,真好,這種時候居然還有煙抽。他猛吸一口,說:“是王肖財,冒充了你,讓人轉告我,說你約我去陵園有事商量,我這才會出現在那里。后來想想,那人告訴我時,特意叮囑不要告訴曹隊,其實也是怕節外生枝!
“原來還是因為我”陳東實莫名有一絲竊喜,身上的傷好像也沒那么痛了,“平時看你多冷靜的一個人,遇到有關我的事,就急得腦子都不帶了。”
“你不也一樣?”李威龍將煙塞回他嘴里,一臉欣慰,“你怎么能想出用假存折假炸藥這種爛招數的?連王肖財也敢騙,也難怪他會氣得發瘋,將你暴打一頓,你現在還疼嗎?”
“你親我一口,我就不疼了!标悥|實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把你美得”李威龍沒搭理他,搖搖頭說,“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想這個。”
“他奈何不了我們,”陳東實滿心豁然,“你那時昏過去了,炸藥沒能起效,王肖財反應過來我是在耍他,的確把我痛打了一頓。可是曹建德這個時候來了,王肖財明火執仗地跟他們干,沒拼過警察,兩方掏槍對轟了大半天,最后王肖財還是輸了,只能讓手下拖延時間,帶上兩個打手,再捆上我們,先走一步,說是逃去鄂爾渾。”
李威龍漸漸收住笑容。
“這一站,正是通往鄂爾渾的國道必經之路!标悥|實指了指腳下,目光嚴峻,“咱們還不算真的解脫!
門外腳步聲悉數響起,伴隨著鐵鏈當啷當啷摩挲著草地的清脆聲響。李威龍目光一凜,下意識抱住陳東實,擋在了他前面。
第100章 Chapter 100
腳步聲愈來愈近, 門閂“噶搭”一聲,門縫塞進一道長長的影子。
李威龍正要發話,影子戛然止步, 鐵皮墻外傳來一陣竊語。
“那伙警察還在追嗎?”是王肖財的聲音。
一男的跟著搭腔, “在追, 只是暫時甩開了, 走了另一條國道,大概是想在收費站堵我們。”
“操他娘的, ”王肖財呸了一口, 罵罵咧咧:“那曹建德早年就是李威龍的師父, 師徒兩的性格一樣的惡心。李威龍要是沒那老東西的授意, 會對我窮追猛打這么多年?現在他寶貝徒弟在我手上,他不急得跳腳才怪!
“不然您怎能受這樣重的傷?”旁邊人低聲細語,“當初那伙警察干馬德文的時候, 飛虎隊都請來了, 這次二出山, 一樣照著他的例子來, 說明那群條子重視得很呢, 您跟馬總一樣,在他們眼里都是難對付的!
王肖財哼哼一笑,似得到些許肯定,啥也沒說, 推門走了進來。
“別裝了, 我知道你們都醒著!
他揚起牛仔外套,捶了捶旁邊的長條凳子, 激起一汪粉塵。
李威龍索性睜開眼睛,微昂著頭, 四平八穩道:“還在掙扎什么?王肖財,你現在自首,我還能替你爭取減刑,死刑逃不過,死緩未嘗不可,只要你愿意配合我們,供出金蝶上游和股東大會里更深的關系網,將功贖罪,我答應你,一定向法院替你好好爭取。”
王肖財眼皮都不帶抬一下,只聳了聳肩,瞧了瞧旁邊人,身后打手頓時笑作一片。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夢?”他扶住腿,李威龍順著看下去,留意到他膝蓋處纏了厚厚的繃帶。
“你們現在都這樣了,還有底氣來教我做事?”
他放下外套,抓起垂在架子上的鐵鏈,握在手心,反復玩捏著。
“曹建德現在就在幾公里外大范圍搜查,我受了傷,長了翅膀也飛不了太遠。”王肖財蹲下身,伏在李威龍身邊,聲音自帶蠱惑,“可李威龍,這正好給了我打破砂鍋的底氣。反正遲早是要槍斃的,臨死前先弄死你,你那個師父一定會心痛到死!
“你動他一個試試!”
原本蜷在簾子后的陳東實一個猛虎撲身,直接將王肖財卷倒在地,被縛住的雙手,牢牢鉗住他的衣領。
“你也說了,我們都是爛命一條,那就不妨試試看,今天是你先死還是他先死。!”
“都別過來!”王肖財朝其余人招了招手,臉色憋得通紫,連聲音也變得格外細了。
其余小弟紛紛停步,不敢上前。
“東子”李威龍撇開陳東實的手,將他從王肖財身上拉開,“別這樣我們跟他們不一樣,就算他該死,也該按法律來!
陳東實悻悻然松開雙手,站直到一邊,不知是剛才太過激動還是怎樣,他有些暈眩,起身時眼前一黑,險些摔倒在地上。
“你怎么了?”李威龍伸手將他扶住,任由他匍匐在自己肩頭,得以片刻倚靠。王肖財狼狽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知為何,咳了兩聲,罕見地沒有還手。
膝蓋處的血越流越多。
李威龍余光一掃,大概明白為何王肖財突然癟氣?峙峦跣へ敶丝桃膊淮蠛檬埽粤瞬荜牭臉屪觾,也掛了彩,跟自己和陳東實一樣,就剩一副糟爛軀殼。
“我說認真的,王肖財!崩钔堖是沒有放棄游說,試圖喚醒他的良知,如果他有的話。
“我知道你恨透了我,我也恨透了你。只是你有沒想過,我為什么要這么堅持不懈地抓你?你自詡愛財如命,就連你的名字里都帶著個財字。你殺人放火、走私賣毒,壞事做盡,可是我卻聽說,你從來不碰那些東西,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老王,你拿陳東實打壓我,以為吃透了我的過去,其實我也吃透了你,我遠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
見王肖財不語,李威龍緩緩上前,語氣微弱,卻字字珠璣:“是人都有軟肋。一個人心里有了牽掛,就一定會有弱點。你明白這點,所以用陳東實做武器,刺我、傷我,可我卻從來沒想過用你在意的人或事去捅你、刺你,因為我知道,你僅剩不多的良心,全都留給了她!
月光下的王肖財乍然抬頭,瞳孔中閃過一絲錯愕,似被戳中了痛處。但很快,那抹驚慌轉瞬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從前的市儈與狡黠。
“你懂個屁!”王肖財不忍咒罵,神色戲謔,抬手示意旁人先行回避。
待底下人一一散盡,他方開口,冷冰冰道:“你一個沒爹沒媽、孤兒院長大的貨色,你懂什么?”
“那你有沒有想過,在你進去的這么多年里,是誰在照顧她?”
王肖財面色一凝,像是被摁下了暫停鍵一樣,定格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四年前,你進大牢,留了筆錢給你二舅,叮囑他好好照顧好你那年過八旬的老母親!崩钔堧p手背后,明明被綁住的是自己,卻好像能看見一條無形的繩索,也在綁著王肖財。
“可你知不知道,你那不靠譜的舅舅嗜賭如命,早就拿著你贍養老母的錢,吃喝嫖賭,淫玩揮霍,還欠了一屁股的債!
“你又在編什么亂七八——”
“如果你覺得我在編的話,”李威龍目光銳利,似能鑿穿萬物,“你現在就可以打個電話回去,號碼你恐怕記得比我還要清楚。這么多年,你東躲西藏,就連出獄后,害怕牽連,都不敢給老家打一個電話。你黑白通吃,走毒賣毒,卻從來不碰毒品,如果我沒猜錯,也是你那位老母親對你的叮囑吧”
“你少特么的自以為很了解我!”王肖財頓時急了,抄起鋼棍就要下手,“我告訴你,死瘸子,我今天不弄死你我特么就不是人!”
“你不怕你媽活生生餓死就盡管動手!”李威龍迎頭相對,毫不畏懼與他四目對峙,“你以為這么多年是誰在替你照顧她,她每個月六七百的藥錢是誰替她出的?又是誰隔三差五逢年過節上門去給她送油送面?哦,對不起,我忘了,正是你一直以來都看不起的警察,正是你從來就嗤之以鼻、甚至恨之入骨的人民警察!”
“是我們,也是我!崩钔埧此难劬,語氣霍然松弛,“懸崖勒馬,浪子回頭,你現在還來得及。”
“哼”
王肖財退回到暗處,不見此人,只聞此聲。他笑了兩聲,像是自嘲,也像是在笑別人,屋子里的氣氛變得莫名吊詭。
“懸崖勒馬?”他慢慢揚起臉,露出標志性的不屑表情,半邊殘耳如天邊月,此刻不謀而合地重疊到了一起。
“誰是馬?哪里是懸崖?”他看向四處,癡癡地問,“李警官,你告訴我,哪里是懸崖?”
“像我們這種窮人家的孩子,活在世上的每一天,難道不都是懸崖?我們從生下來的那一天,就已經在懸崖邊了再怎么走,都像在崖邊散步,稍不留意,就小命不保,粉身碎骨”
“”
“你不要以為靠你幾句狗屁大道理就能挽救一個人,”王肖財目光冷血,宛如一條巨蟒,恨意暗自涌動,“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故事講得不錯,我好感動哦,只是這個時候,你說這些是想干什么?想讓我對你感恩戴德、對你哭求懺悔?還是奢求你高抬貴手,少判我幾年,好讓我回去再給她老人家再盡幾年孝?”
“李威龍,你省省吧!”
他啐出一口唾沫,吐在李威龍臉上。
“天殺的賤命。你沒得選,我也沒有。”
“你簡直無藥可救。”李威龍徹底放棄,明白眼前人已入絕地,再難回頭。
“無藥可救的是你!”王肖財狠狠揪住他的頭發,將李威龍的臉摁倒在桌上,“無藥可救的是你們這群警察,陰魂不散、異想天開,以為憑借你們一己之力,這個世界就能掃除黑暗,走向光明?”
“還是少看點電影吧!”
他拍了拍身下人的臉,又抬起頭,剜向旁邊拳頭緊擰的陳東實。門口適時飄進一道影子,壓著聲說:“有動靜了,老大!
王肖財像是預料之中一般,一臉解脫地放開身下的李威龍。他走到窗邊,隔著窗戶機警地瞄了幾眼,確定周圍沒有異動后,快速走出了屋子。
還沒等李威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跟前壓進四五個黑臉黃毛。眾人將自己和陳東實推攘著押向門口一輛面包車里。車由王肖財親自駕駛,其余人上了其他車。兩人就這么被五花大綁地禁錮在后排車座上,車頭前是一片茂密松林。
李威龍這才有功夫去看屋子外的環境,陳東實說得沒錯,從石樁上的數字標和公路指示牌判斷,這應該是通往鄂爾渾高速的國道關口。依老曹的性子,他一定早在四周關鍵通行點埋下天羅地網,這種時候,王肖財要另改小道,潛逃他地,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為什么有把握自己一個人帶著兩個人質跑路?何況他還受了傷,讓小弟坐其他車,這萬一要出事,其余人也不一定跟得上。李威龍思來想去,都參不透王肖財這葫蘆里賣得是什么藥。
但很快,思考有了線索。在途經一個雙岔路口時,王肖財和其余人選擇了分道而行。這也不難猜,曹建德猛追其后,他們自然要分散行動,撇開警察的注意力,把曹建德往其他地方帶?墒峭跣へ斪约阂粋人,要帶著他和陳東實去哪里呢?
李威龍定定然看向一旁縮頭發呆的陳東實,看著窗外風景,飛速倒退,車子光速般穿梭在一望無垠的寬闊荒原上,月夜下的烏蘭巴托,猶如一顆渺小的寶石,相隔數十里,仍璀璨如北斗。
公路兩旁黃石林立,這是外蒙最常見的自然景觀,戈壁、黃沙,和三三兩兩的草皮,以及孤獨游蕩的牦牛野兔。李威龍收回目光,靈光一迸,猝然意識到什么,難以置信地看向駕駛座上的王肖財,露出一臉不可思議。
“怎么?怕了?”前頭人握緊方向盤,車子越開越快,越來越快,像是要起飛一樣。
“這不是去鄂爾渾的路”李威龍看了陳東實一眼,摁住心口,失魂落魄,“這是通往地獄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