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Chapter 101
“你怎么了, 威龍?”
旁邊的陳東實看著不大對勁,象征性地握了握他的手。
只見李威龍一臉冷汗如瀑,死抓著警服一角, 一小會的功夫, 汗水打濕了頭發(fā), 七歪八倒黏在眉頭, 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李威龍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他才是要和我們同歸于盡”
陳東實腦袋“嗡”一聲炸開, 還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聽前頭的王肖財一陣浪笑。
“算你聰明, 李威龍!避囶^鏡里的眼, 綠幽幽閃著光,不帶一絲溫度。
“打從上了這輛車起,我就沒打算活。也沒打算讓你們活!
車速飆至120碼往上, 輪胎飛轉(zhuǎn)在公路上, 摩擦出刺耳的嘈雜。車窗兩旁的風景幾近虛影, 整個車身如同沒入一片虛空的夢境, 漫無邊際地沖刺著。
“你瘋了嗎?!”陳東實驟而暴怒, 起身就要去奪方向盤,“再這么開下去我們都會死的!”
“我就是要你們死!”王肖財一把將人推開,身體護住方向盤和油門,笑意癲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了, 你害怕了嗎?這才哪到哪兒,與其你們有這力氣和我撕扯, 倒不如想想自己的臨終遺言吧!”
“你快停下!”陳東實還不罷手,使勁扯住他衣角, 無奈他手腳被綁了死結(jié),完全使不上力,情急之下,他只好張口,瘋狗似的咬在王肖財肩頭,激得他發(fā)出一聲痛嚎。
“陳東實我□□祖宗!”
男人勃然狂怒,向后抬腳將陳東實踹回座椅靠背。這一腳用力之大,直接將他的傷口扯出一條血口。鮮血和肉塊跟西米露似的,咕嚕嚕地往外涌,陳東實渾身一挺,瞬時痛暈了過去。
“東子!”李威龍面色一白,看著陳東實下腹止不住的鮮血,忙用身子替他摁住。
“王肖財你到底想怎么樣?!”他騰出只手,痛苦地捶打著前座靠背,為自己的無能而掙扎。上車前,王肖財用鐵鏈將自己里三層外三層裹了個死透,就算他有三頭六臂,也再難脫身。
“你們還是老老實實待著吧!”王肖財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你越是動彈,鏈子只會越收越緊,你要不想我再踹上他一腳,就給我乖乖閉嘴!”
李威龍收住鼻涕,后槽牙繃得咯吱作響。現(xiàn)下他心中再是不服,也不得不忍,他只得繃緊身子,蜷縮在陳東實身旁,努力替他止血。
車子駛下國道,七彎八繞,最后拐進一片赤地懸崖。李威龍扒窗一望,莫名熟稔。不知是天意弄人,還是心理作祟,這里的景致竟和四年前西伯利亞那片瀉湖別無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沒有雪,唯剩無盡的狂風、沙地,和一灣在風中仍舊寧靜裊娜的水域,像是在故地重游。
漫天黃沙使人睜不開眼,李威龍被王肖財押著,連拖帶拽弄下了車。陳東實失去倚靠,半截身子就這么仰在車門外,唇角還掛著血漬,沒有半點聲息。
“李威龍,這次你拿什么跟我斗?”
王肖財抬手一推,像滾皮球似的把他推進一個一米半深的土坑里,李威龍啃了一嘴的泥,大風吹得他睜不開眼,耳邊只剩嗚嗚咆叫的風聲。
“四年前四年前連老天都在幫你。我用火燒、用水淹、用刀捅,居然都搞不死你”男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忽近忽遠,“可是誰又能想到,轉(zhuǎn)了這么大一圈,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事,最后最后你還是栽在了我手里?”
砌在自己身上的土越來越多,越來越重,李威龍想要起身,卻感覺身負千斤。砂礫略帶黏濕,應該剛下過雨不久,以至于原本并不算重的泥巴此刻堆在身上,像膠水似的,建起一座無堅不摧的宮殿。
“去死吧哈哈哈你去死吧”
王肖財?shù)膭幼饔l(fā)加快,到后頭,索性丟下鍬鏟,跪在地上,用手刨起了土,一捧接一捧澆在李威龍臉上,仿佛他是一株灌木。
軟癱在地的李威龍緊摳著泥地,怎么也用不上力,只得任由他一點點將自己埋入沙丘,視線被沙土掩蓋,陷入無休止的昏黑。
“憑什么,憑什么?!”
耳邊叫罵聲不止。
“憑什么就沖著我一個人,該死的人那么多,馬德文,徐麗,馮春華憑什么他們可以眼睛一閉,屁股一擦,什么都不用管,而我就要留下來承擔這一切?!”
王肖財失聲大嚎,似笑非笑。
“憑什么坐牢的是我,憑什么受苦受難的都是我?我那么忠心,那么賣力,我甚至為了那個姓馬的坐了四年的牢!我替他殺了那么多警察,為他料理了那么多事,結(jié)果竟比不上一個女人扭扭屁股、張張大腿他媽的馬德文,居然把錢全部留給了那個賤.婊.子,那個賤.婊.子,又把錢全留給了那個窩囊廢,你告訴我,這是為什么——?。!”
刨土的動作忽而停了,男人仰天痛嘶,舉目愴然。
“我也不想傷天害理,媽我想吃你做的雞蛋面我想回家”
“不知您老記不記得,咱娘倆已經(jīng)十多年沒見面了你對我的叮囑,我一直都記著,我從來沒有碰過那些東西,我一直把自個兒照看得好好的媽你聽得見嗎媽!”
王肖財淚如泉涌,蓬頭垢發(fā),宛如天地間一抹無家可歸的孤魂。他擦了擦淚,支著鐵鍬,站起身子,又往李威龍臉上更加賣力地蓋了幾鏟子土,然后扭頭將車上的陳東實一并拖了下來。
“老實說,我跟你無冤無仇,可誰讓你是他心尖尖上最在意的人?”
王肖財捧著陳東實的臉,滿口金牙,熠熠生光。
他撅起嘴,眉目擰作一團,“你下輩子可別怪我哦要怪就怪李威龍,要不是和他有關(guān)系,我也不會殺你”
“東子”
大半身沒入土中的李威龍,只剩半只手在胡亂摸索。
王肖財松開陳東實,硬皮靴狠狠踩在李威龍的手背上,沙丘后的半張臉,痛苦得皺出無數(shù)道細紋。腳后跟不斷扭踩,李威龍?zhí)鄣么蠼校瑧K叫聲摻在風里,更顯凄厲。
“我也快死了沒關(guān)系,我也快死了”王肖財絮叨個沒完,把陳東實拖到和李威龍一樣的位置,哆哆嗦嗦:“你們不是感情很好嘛我大人有大量,送你們一個生同衾、死同穴,這輩子因為我,你兩沒能在一起,下輩子吶,我還是盼您倆兒的好!哈哈哈哈”
一鏟一鏟的土蓋在陳東實身上,昏昏沉沉里,陳東實只覺積壓在自己身上的東西越來越重。有什么東西在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扒開那道光。
無邊的黑暗里,一聲聲“東子”酥軟入骨,陳東實奮力狂奔,趁天光堙滅的最后一秒,乘上清風,破光而出。
“我不想死!”
他大喊一聲,還魂似的從稀泥里抬頭,橫手抓去掛在臉上的泥。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哇!”
陳東實用手捂著肚子上的傷口,齜牙咧嘴,在地上痛得打滾。
身旁的王肖財打住動作,一臉意外地看著他放肆掙扎,他實在沒想到,都這種時候,陳東實居然還能醒過來,他居然還能醒過來!當真和四年前的某人一樣難纏,一樣難殺!
王肖財丟開鏟子,一個箭步走到他面前,將陳東實的頭高高拎起,又重重砸下,反復多次,磕得他滿嘴碎牙,滿臉是血。
質(zhì)地堅硬的黑山巖上,血色濃艷如山花?粗切r血,王肖財全身心陷入瘋狂,摔打間更加用力。
陳東實就像一個碩壯的沙包,不厭其煩地被他舉起、扔下,舉起、扔下。他沒有力氣抗衡,甚至連喊痛的機會都沒有,所有心氣都花在那句“我不想死”上。
他不想死,那就是他由衷的夙愿。
“東東子”
李威龍扭動軀干,似要破土而出一般,不停抓扯著王肖財?shù)难澞_。
“快住手住手啊”
他不斷哀求。
見陳東實又沒了氣息,王肖財將人丟下,回過頭看著還妄想翻盤的李威龍。他掏出匕首,照著李威龍的手背,狠狠插了下去。
“噗嗤”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的聲響,刀片從手背貫穿到手心。王肖財仍不滿足,扭動刀柄,使刃身在血肉中切割攪拌,這樣的痛感,比單純拔進拔出,更顯折磨。
“痛痛!”
李威龍血淚滿盈,被扎穿的那只手,瘋狂地抖動著。正當他覺得一切再無轉(zhuǎn)圜時,耳邊“啊”地一聲怒吼,一塊鐵鍬“哐”一聲拍在王肖財?shù)暮竽X勺上。不止是李威龍,連王肖財自己都被拍懵在了原地。
他順著后腦勺的血,徐徐回望,見奄奄倒地的陳東實,不知什么時候舉起了鐵鍬,凜凜地站在了自己身后。
陳東實就這么屈膝站著,怪異的站姿如同一具骨骼變異的僵尸。他滿身滿臉是血,只有眼睛是干凈的,只有那雙眸子是純亮的,黃沙天里,靜靜閃爍著“我不想死”的毅力和決心。
“你敢打我?”
王肖財后知后覺,花了足足十多秒時間,才確認是面前這個慫包偷襲了自己。他大叫一聲,沖身上前,一拳將陳東實擊倒在地。
“我”陳東實重重摔下,幾近斷氣,“我報警了”
“什么意思”王肖財跨坐在他身上,順著他唇角上揚的弧度,一路看去,發(fā)現(xiàn)一堆散沙里,孤獨地躺著一個幾乎肉眼不可辨的定位器。
“這是什么東西?!”男人頃刻暴走,鉗起他的衣領(lǐng),嘶聲質(zhì)問,“你怎么會有這個?!不是被搜過身嗎?!不是已經(jīng)清理得干干凈凈了嗎?你為什么還藏了這個?!”
“哈哈哈哈哈”陳東實血口大張,如同瘋魔,“身上的東西搜得再干凈,又怎么能防得住這里”
他攤開手,露出掌心一枚斷牙。王肖財轟然失神,終于明白,原來開始的開始,陳東實就把這東西含在了嘴里,他把它藏在了嘴里!鬼能猜得出來,都到了這種時候,他居然還留有后手!
地平線上,后援干警密集涌近?粗切┘t藍閃爍的燈光,王肖財長跪不起,無奈地甩了甩手上的汗。
李威龍已定成局,受了這么多傷,恐再難翻身。但陳東實還活著,自己也就還有資格再搏一線生機。
王肖財拉開車門,將陳東實像一件貨物似的,塞進副駕駛里,接著二話沒說,飛速駕離原地。
陳東實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扭頭去看后頭的沙丘。風塵暴里的那身警服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到最后,茫茫然了無痕跡。
第102章 Chapter 102
“放我下去我要下去我要下車!下車!”
陳東實掰著車窗, 不斷沖王肖財大喊,天邊烏云密布,大雨將來, 他怎能放心將某人一個人留在那里, 他要回去找他!
然身旁的王肖財只字不聞, 只一味踩著油門, 持續(xù)加速。雨刮器開始失控搖擺,路面陸續(xù)積水, 輪胎滾動在路面上, 不時傾斜打滑, 這樣下去無疑會大大提升行車風險。陳東實開出租車多年, 論駕駛經(jīng)驗,遠超王肖財。
“你聽到?jīng)]有?!我要下車!下車!”
陳東實再也按捺不住,欺身而上, 整個身體撲倒在方向盤上, 去掰他的手。行車受阻的王肖財一個反手, “啪”一耳光甩在他臉上, 一下將陳東實扇回到副駕駛上。
適才上車匆忙, 他沒能顧得上捆好陳東實,不過也無大礙,如今的陳東實,鱗傷遍體、滿身血痕, 于自己而言, 和廢人沒什么區(qū)別。
王肖財忽然覺得很自豪,像是終于干成了一件大事。他花了這么多年, 搞廢了李威龍,又花了不到兩天時間, 搞廢了李威龍最惦記的人。馬德文說得很對,沒有什么是比失去摯愛更痛苦的事了,就算他能活著,沒有陳東實的日子,只會讓李威龍比死還難受。
如此細想,王肖財不禁勾起一抹快意。而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耳光的陳東實此時有些發(fā)懵,這一巴掌打得他腦仁生麻,耳朵里嗡嗡嗡炸個不停,半天都沒能緩過神來。
“你給我聽著,要不是看你還有點作用,我早就一刀把你捅死在那里了。”王肖財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牢牢抓住陳東實的頭發(fā),迫使他不得不看著自己。
“陳東實,我問你,你現(xiàn)在后不后悔當初從徐麗手上救下我?要是當初,你放任徐麗把我掐死在杭巴,你跟你的心上人,也就不會遭受這些痛苦了”
陳東實撇過頭去,滿含屈辱地拭去鼻孔里流下的兩行鼻血,再回過頭,眼里是不加掩飾的憤怒,他感覺自己身體里蓄著一頭蠻牛。
“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誰讓你那么多人不愛,偏偏要愛李威龍?誰讓你濫做好人,對誰都一心向善?就因為你的好心和懦弱,才給了像我這樣的人傷害你的可趁之機,這是你自作自受啊陳東實,自作自受!”
男人的手渾然收緊,五指關(guān)節(jié)加力,牢牢掐在喉頸氣管處,陳東實痛苦得瞪大了雙眼,如同溺水之人,手腳亂揮亂舞全力掙脫著。
“去你媽的!”
王肖財復又松手,放任其癱倒在靠背上。陳東實捂著脖子,咳得前仰后翻,眼眶底銜滿了淚。
“你會遭報應的,王肖財”陳東實抱著自己,痛到痙攣,“你你一定會不得好死”
“這就是你能想到的最狠的話嗎?”王肖財放聲大笑,“果然是個廢物,連罵人都這么軟趴趴的沒氣性,我真搞不懂,那個小警察到底看上你什么!”
陳東實止住眼淚,唇齒囁嚅:“我不許你這么說我我不是廢物”
他閉上雙眼,一滴淚悄然滑落,口頭念念有詞,“我不是廢物不是”
“就你還不是廢物?!”王肖財再次抓住他的頭發(fā),“瞅瞅你這一副窩窩囊囊的損樣,你不是窩囊廢是什么?!”
“我不是窩囊廢”陳東實嗚呼不清,“不是我不窩囊”
“那你有本事還手啊!”
王肖財又甩過一記耳光,陳東實跟坨爛肉似的,橫在副駕駛上,血流滿了底座。
“還手!”又一耳光。
“還手!還啊!”
掌摑聲如雨點般密集。
“你怎么不還手?窩囊廢?廢物!廢物陳東實?有本事爺們點,起來跟我打!”
陳東實抱緊腦袋,逆來順受,被打得東倒西歪,就像一只笨重的鴕鳥。他癡癡絞著衣角,梗著歪脖,目光呆滯,好像不知痛一般,沒有絲毫反應,嘴里一遍又一遍重復著“我不窩囊”。
“你有力氣受,我可沒力氣打!
王肖財長松一口氣,終于收手,豈料回過頭的下一刻,車前飛過一道黑影。
那影子速度極快,近乎是以排山倒海之勢,沖撞到前頭。車頭發(fā)出“咚”一聲巨響,整個車身霎時劃出公路,沖進一旁矮坡。
四輪順著土坡一路向下,齊頭猛進,轱轆處擦出一片火石電光。
“什么情況??”
王肖財嚇得哇哇大叫,不停地踩著剎車。但車身就像脫軌的火車般,肆無忌憚地瘋闖進沙塵暴的中心。
陳東實猛地睜開雙眼,只覺頭腳倒置,地暗天昏,空氣如薄刃般鋒利地切過面龐,他死死抓住安全帶,護住腦袋,連人帶車蕩出馬路。
他先是滯空了大概四五秒時間,最終飛出車窗,砸落在一片糟爛稀碎的玻璃渣中。
“我我不我不窩囊”
男人意識全無,眼前飄過數(shù)以萬計的重影。他仰看著天,云一朵朵飄過,風兒柔柔地吹,一切美好得失去了真實。
“威龍”
他懨懨伸指,察覺有液體滴落,一滴雨落在唇邊,他伸出舌頭,舔了一舔,竟感覺到一絲久違的回甘。
報廢的車架扎在土里,一半車身被戳得粉碎,只剩后半截殘骨遺骸在風中晃蕩,車架噼啪燃燒,汽油順著車架,流進溝渠,熊熊篝火灼烤人心。
受外力顛簸,陳東實僥幸被甩出車廂。然王肖財并無好運,引擎蓋下的鋼管,從車窗刺入,不偏不倚,穿入王肖財胸口,又從背后穿出,將他釘死在車座上。臨死前,他手里還捏著那個快要報廢的方向盤,口袋里塞滿了錢。
陳東實艱難地抬起頭來,劃拉開車門,頂著灰頭土臉,茫然而無措。
看著頭頂某人七竅流血的慘狀,他全身發(fā)寒,恐懼到險要窒息。
硬挺了這么久,沒想到,最后就這么戲劇性地死在了一場意外車禍上。
他從沒想過王肖財會這么死了,就這么峰回路轉(zhuǎn)地死了,他甚至都沒想過他死。在陳東實最初的計劃里,就算得到一個較好的結(jié)局,王肖財也是被逮捕歸案,被繩之以法,而不是死在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里。
陳東實揉了揉眼,反復確認著車里的人是否真的是王肖財,他甚至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在做夢,王肖財終于還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jié)局,眼睛一閉,屁股一擦,猝然終結(jié)在這電閃雷鳴、生死疲勞的荒唐篇章里。
只是剛剛閃過的那是什么?
封鎖通行的公用國道,不可能有其他行人車輛出沒。此處又地段偏僻,荒無人煙,離烏蘭巴托更有數(shù)十公里,好端端的,怎么會發(fā)生車禍?
陳東實強忍住驚悸,抓著車門,借力爬起。他顧不得背上扎得密密麻麻的玻璃渣,以及身上數(shù)不清的血口和刮傷,右腳上的某塊骨頭好像也撅斷了,他顧不得細看,就這么一瘸一拐、一寸一步地挪到了馬路上。
清晰可現(xiàn)的輪胎印盡頭,一團黑影抱成一團。夜色太過濃重,陳東實不大看得清,只得繼續(xù)向前。
直到他切身觸碰到地上那團影子,堵塞在心口的那一股悲傷才洶涌爆發(fā)。他雙膝折地,干笑幾聲,兩行眼淚“唰”地滾落。
是牛,是一頭小牛,是一頭小花牛!
陳東實壓抑不住地戰(zhàn)栗,掙開被燒得破破爛爛的襯衣,放聲大哭。
是他的花兒
是他夢里的花兒
是他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盼念的母親!
“你知道嗎?東子,人死之后,就會變成他最眷戀之人的心愛之物,回到親人身邊!迸溯p輕拍打著男孩的后背,雙眼虛閉,淚腺不受控制地流淚,“等媽死了,就會變成樹,變成鳥兒,變成天上的一朵云,一直在天上守著你、看著你!
“那可以變成牛嗎?”男孩睜大眼睛,天真地問。
“會呀,”女人一臉柔笑,小小的臂彎,如同一艘月亮船,“我會變成你最愛的那只牛,那只小花牛,無論咱東子去哪里,媽媽都在你看不見的角落,默默守著你!
“花兒”男人癟嘴失聲,抱起那只呼吸懨懨的小牛,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媽是你嗎媽?是你變成了花兒回來看我了嗎媽——!”
牛兒虛弱地睜開一只眼,琥珀般的眼球里,滋出一滴眼淚。
“媽我是東子啊,我是你的東子啊媽!”陳東實用臉緊緊貼著臉,恨不得將它揉進骨子里,“媽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兒子好想你媽你看看我睜眼看看你兒子吧!看看你的東子,你的東子已經(jīng)長大了媽我現(xiàn)在一頓能吃三碗飯,媽!”
小牛伸出舌頭,一下一下舔去男人臉上的眼淚,小尾巴甩巴甩巴,像是在告訴男人,輕易不要淚流。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兒子這么多年來活得有多苦?為什么你沒有告訴我,原來做人也會這么累我十四歲離家,睡過橋洞,扛過貨包,打過零工,吃過垃圾,我什么苦都吃過,媽我對誰都掏心拿肺地好,你告訴我,為什么他們都要一個個都離開我為什么好人永遠都沒有好報?!為什么,為什么老天要這么對待我媽你聽得到嗎?聽得到你兒子說話嗎”
男人緊抱著那頭小牛,聲聲控訴直入人心。荒蕪一人的曠野,晚風迷醉,無邊的戈壁灘上,風吹沙土,波瀾滾滾。
“你的東子真的太沒用了你的東子什么也做不好我這輩子好像只配一個人活著。我的親人、我的朋友、我的愛人,我什么也沒了媽你兒子什么也沒了”
陳東實將小牛錮得死緊,卻又不可遏制地感覺到,它的體溫在一點點淡卻。那種感覺又涌上心頭,那種流沙飛逝、無力挽回的苦痛,和四年前離開烏蘭巴托時月臺上的那道身影一樣,慢慢隱去。
“媽你一定聽得到我在說話對不對?”
陳東實使盡全力,托起那頭小牛,一瘸一拐地小跑在公路上,妄想尋人呼救。
“媽你別死啊媽你堅持住啊媽媽,你已經(jīng)把我扔掉一次了,你現(xiàn)在又要把我扔掉了嗎?!”
他使勁搖晃著懷抱中的小牛,想要它清醒。牛兒哞哞兩聲,像是最后的悲鳴,她的眼淚已然干涸,原本充滿活力的尾巴,也漸漸失去了生氣。
小牛身下的血越來越多,陳東實低頭一瞧,連人帶牛一起跪在了地上。
“媽你別走媽現(xiàn)在連你也不要東子了嗎”陳東實使勁掰開它的眼皮,不讓它閉眼,澄澈的牛瞳里,倒映出男人滿面交疊的淚痕。
“你的東子已經(jīng)賺夠錢了,我已經(jīng)可以帶你去做手術(shù)了媽!這次你別走了好不好,你留下陪我陪陪你的兒子,難道你剛回來一下就要走了嗎我不要你走!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牛兒似聽懂了一般,安心地把頭埋進陳東實的胸窩。它伸出舌頭舔舔,舔一舔,替男人清掃去脖子上大片大片的血。
溫軟黏熱的牛舌,一點點變得冰冷僵硬。陳東實無法挽回地看著小牛慢慢失去力氣,到最后,渾然沒了動靜。
牛兒還是死了。
花兒也終將凋零。
陳東實抱著那具牛尸,恍然間真的看到老母飄到了天上。她就像短暫降臨這個世界的神,履行完職責,就要歸位回天堂。
一縷灰燼隨風散去,男人遽然倒地,和他的小牛,并臥在這天上人間。
第103章 Chapter 103
“媽, M-A-,麻麻!
“媽——媽,”女人一手摸索著盲文, 一手撫著男孩的肩, “跟著媽媽讀, 媽媽”
“瑪瑪”男孩把玩著手里的泥, 將其中一塊糊到女人臉上。女人非但不氣,還笑嘻嘻地去捏他的手, 不厭其煩地糾正, “不對, 是M-A-M-A-, 媽——媽——”
“媽媽”男孩終于讀對了一遍。
“東子真棒!迸讼渤鐾猓O窸窣窣地從圍裙底翻出一小袋糖。
“你看這是什么?”女人有一雙漂亮的眼,卻渾然無光, 仿如明珠蒙塵。
男孩眼巴巴看著那些糖, 一蹦三尺高, 一下子就夠到了。
“是糖, ”他輕輕說, “是媽媽買的糖”
“快拿去吃吧!迸诵χ嗣念^,鼻間不自覺流下兩行血。
“媽媽流血”男孩指著她的鼻子,“媽媽在流血”
女人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很快, 又恢復了往日鎮(zhèn)定, 抬手擦了擦。
她拄著拐杖,摸索著來到電視柜前, 然后一層一層數(shù)過去,在最底下那一層抽屜里, 翻出了藥瓶。
陳東實像是一位訓練有素的童子軍,見狀飛奔到廚房。他搬來專屬于自己的小板凳,踩上去,用不足一米的小身板抱起半身高的熱水瓶,倒了一杯滿當當?shù)臒崴?br />
這已經(jīng)是他第無數(shù)次侍奉女人吃藥,他早已忘記自己如何學會燒水、倒水,就好像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一樣。在同齡的孩子里,陳東實是呆瓜、傻愣,啟蒙永遠處于吊車尾水平。不然不會四歲都讀不清“媽媽”。鄉(xiāng)醫(yī)說他“有問題”,這里,老家伙當著女人的面指了指腦瓜——這里的問題,奉勸女人抓緊改嫁生二胎。
“你一個女人,眼睛又不好,還一個人帶著個兒子,沒有依靠活不了。”
曾有媒婆上門說親。
“葫蘆島屁大點地,別的沒有,光棍到處都是。抹下臉,再嫁一頭去,兒子送人也好,賣了也罷,女人要學會自個心疼自個兒!
每當如此,女人只會一個勁地傻笑,陳東實會下意識模仿,用樂呵呵的表情掩飾尷尬或悲傷,和燒水倒水一樣,這些都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技能。
陳東實生于遼寧省葫蘆島市鄉(xiāng)下的一個偏僻小村莊中,落后封閉的年代,唯一一條出村的公路,每天只有一趟中巴往返。東子出生那天,女人生了一天一夜,衛(wèi)生院的護士忙跳腳,八斤二兩,物資匱乏的小城小縣,她已經(jīng)許久沒見過如此肥壯的嬰兒。
陳東實自小力大無窮,像頭小牛,能一口氣拎八九個書包。一邊手四個,一邊手五個,從學校運回家,他幫同學拎一次書包,賺一毛錢公分。十個一毛是一塊,十個一塊是十元,五個十元是一瓶藥,他要替媽媽買藥。
陳東實家是低保,窮得能啃墻,是真的啃墻。下雨天里,雨漏進來,小陳東實拿塑料臉盆去接,瞎眼的女人坐在廊下,掰著秋收的苞谷,告訴陳東實,看見沒,老天爺在難過,咱們用盆子把他的眼淚給接住,不讓他哭了好不好?
小小的陳東實詞匯有限,尚不能明白什么是難過,但他清楚,什么是不難過。和媽媽在一起不難過,因為她能學好多動物的叫。
陳東實的母親雙眼失明,卻口技出眾,能夠模仿好幾十種動物的叫聲,其中最像的是牛叫。小牛哞哞,哞哞哞,陳東實暗暗地學,怎么也學不像,不像媽媽,能叫得和家里牛棚里那頭牛一樣。
那是陳東實家里唯一一頭牛,也是唯一一頭老母牛。陳東實不知道她多少歲了,聽媽媽說,那是他爸留給娘倆唯一的東西。陳東實的父親老實木訥,年輕時隨同鄉(xiāng)去挖煤,下井作業(yè)時礦井爆炸,炸斷了兩條腿,在家里癱了半年,還沒捱到冬天,最后喝農(nóng)藥走了。
女人眼睛本就不好,又孕中喪夫,哭瞎了眼。她坐四個多小時客車,去礦上要撫恤金。那時候陳東實才不到半歲,礦老板看她一個女人,還抱著個孩子,覺得可憐,良心發(fā)現(xiàn),一分錢沒給,捐了一頭牛。
一頭送給畜牧廠都不要的老殘牛。
女人一手抱著陳東實,一手牽著老牛,慢慢摸回了家。從陳東實有記憶起,女人就告訴他,這是用你爸的命換來的,咱們要照顧好它。
陳東實沒告訴女人,她省吃儉用給自己買的營養(yǎng)快線,陳東實都會偷偷倒進牛槽里。小小的腦袋里會想,快吃吧,快吃吧,吃高高,吃壯壯,照顧好它,爸爸回來的時候就會夸自己了。
可是,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早苦命人。女人病中產(chǎn)子,留下一大串后遺癥,每天要吃十多種花花綠綠的藥丸。陳東實上完三年級,染上游戲癮,逃學去游戲廳,書都不讀。女人掄著拐杖,越過一排排大頭老虎機,又一個個位置摸索過去,將陳東實拖回家暴揍了一頓。
東子委屈大哭,揉著高高腫起的屁股,從塞滿游戲幣的書包里掏出好幾瓶藥,嚎著嗓子塞進最底層的抽屜里。他去游戲廳打幣,是因為打幣能換錢,換錢可以買藥,他不想女人為了買營養(yǎng)快線,偷偷省錢,十來種藥只配四五種,每次只吃一半的量。
女人也會掙錢,賣點綠豆糕、糖水。陳東實拿紙箱子撕下一片,寫上“兩毛一杯”,三伏天里,舉著牌牌兒,小身板一站一天。
班上女同學走過來,蛋糕裙、羊角辮,身上香香地要買糖水。同班的小胖子說,不要買,他家糖水好臟,不衛(wèi)生,喝了拉肚子。說自己家里有上海制造的大冰柜、外國進口的冰淇淋。陳東實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冰淇淋。
女人的病還是越來越重了,到最后連出攤都成了困難。陳東實退了學,去幫人割麥,兩個月攢下一筆錢,給女人買了個輪椅。他每天早上推著女人去出攤,再去工地上扛水泥,中午回來給女人做飯,下午繼續(xù)扛水泥,晚上再去給人割麥,循環(huán)往復,每回十一二點回家。
老牛是在生小牛那天死的。陳東實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就好像這樣的天氣,注定會發(fā)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陳東實半夜聽到牛棚老牛在叫,女人挑起手電,牽著他的手,打傘去棚子里瞧。
娘倆在草垛里將就了一晚,看著小牛一點點從老牛肚子里鉆出來,臍帶黏連著血漬,濕漉漉、亮盈盈,像一個美麗的奇跡。
女人告訴他,媽媽就是這樣把你生出來的,東子就是這樣出來的。
是從屁股里出來嗎?東子說。是走出來還是跑出來。
是跳出來的。女人說。
跳出來?怎么跳?男孩一蹦蹦上臺階,回過頭,是這樣跳嗎,媽媽,是這樣從肚子里跳出來嗎?
女人雖看不見,但知道男孩在一級一級往石階上躍。水花聲清脆,濺了母子二人滿身。女人微笑點頭,就是這樣跳,東子真棒。
于是陳東實扔開了傘,在雨中跳得更加賣力、活潑、歡笑。
“它身上有花兒,”陳東實給小牛搓背,熱毛巾輕輕擦過每一根毛,感覺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們以后就叫它花兒好不好?”
“花兒!
小牛低頭蹭蹭。
“媽媽你看,它聽得懂!
“貓狗都有靈性,何況是牛。”女人伸手摸了摸小牛,回過頭抱住奄奄一息的老牛,“可是花兒的媽媽為了生花,快要死了,我們一起送送她吧!
“什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沒了,沒了就是消失了!
“那媽媽會死嗎?”
“媽媽當然會,你也會,花兒也會,我們都會死的。”
“我不想媽媽死,”陳東實把頭靠在女人胸口上,小臉通紅,“媽媽死了,就沒人要我了!
“可是媽媽雖然死了,也會一直陪著你呀。”女人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我死了,會變成一棵樹,一朵云,一株草總之,我會變成你最喜歡的東西,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看著你!
“那我可以不要你死嘛!标悥|實將女人抱得死緊,“我也不想讓花兒的媽媽死,不想讓花兒死,我還可以再打兩份工。”
女人苦笑著淚流,不知是淚腺受激,還是由衷感觸。她比男孩更早一步明白,有時,人定不能勝天。
病情一年比一年嚴重,女人的活動范圍從家附近百米縮到幾平米的小院,再到一米二的小床,到最后,連翻身都成了困難。而東子卻越長越高、越長越壯,同歲孩子里,他力氣一個能頂倆。
他隨堂舅干工地,一天六十,在當時,已算高薪。陳東實想著,一個月休一天,也有一千六七百,老母做手術(shù)三萬,也就一年半。醫(yī)生說做完手術(shù)就好了,做完手術(shù)她就能起床,陪自己喝水吃飯、散步聊天,和正常人一樣。
女人死于翌年早春。
陳東實擱腳架上刷墻,隔壁鄰居跑過來,拍著腿大叫,不好啦,遭不住了,你老母吐血了。
大家伙一窩蜂往土房子里趕,救護車卡在村口,進不來。女人叫散所有人,說不要了,不經(jīng)活了,叫了也白叫,叫救護車回頭還要花錢。
十四歲的陳東實跪在床頭,悄悄抹淚,不敢吱聲。女人察覺到傷悲,攬過東子,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輕易掉眼淚。
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鐵皮盒,里頭堆滿三毛五毛的角票,還有一張東子小時候的照片。
胖嘟嘟,圓滾滾,八斤二兩。女人吞著淚,笑瞇瞇地說,咱東子真棒,吃啥都這么壯。這么多年都還是這樣。
陳東實哇哇大哭,像條被遺棄的小狗,他說媽你別走,我有錢,我已經(jīng)存了一萬多塊錢,你再等等,等等我。
女人說我等不住了,三四月里,花開得最好,這時候走了,你出殯時,也多晴朗。
我不許你走,媽,你不要走,不要丟下我。東子抱緊女人,淚如泉涌。我現(xiàn)在就去湊錢,我去求、去借,我把花兒賣了,我給你看病,你不要丟下我。
他狂奔出去,跑進牛棚,將花兒拽到畜牧廠的人面前。他跪在地上,求他要下那頭牛,他說家里人不得行了,要死了,他想要錢,好多好多的錢。
廠主說,這牛太瘦了,不值幾個錢,你要肯賣,我出兩百。
其余九千八,算我借你,你以后打工幫我還。
陳東實哐哐磕頭,拿著錢,飛跑回家,大聲地喊,媽我有錢了,媽媽,我湊夠了,咱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
女人說,千萬不要哭,東子,咱好好地,你一定不要流眼淚。
陳東實沒聽她的話,放任眼淚嘩啦啦地流,他說媽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去游戲廳了,以后再也不騙你了。
我知道的,傻兒子。女人揉揉他的頭,媽媽什么都知道,媽媽知道給你的每一瓶營養(yǎng)快線,你都偷偷喂給了牛,你想它活得久,想你爸回家。
可是你爸死了,死了就是沒了,沒了就是消失了,F(xiàn)在我也要死了,你不要傷心,咱娘倆都要高高興興的。
陳東實痛苦倒地,撕心裂肺地叫。女人緊緊拉住他的手,說,還有件事,你要記好。
人生路不長,不過六七十年爾爾,一睜眼一閉眼的事,一切就都過去了。但如果你以后以后實在挺不下去了,記得放自個兒一馬放過自己,有時,也算是一種成全。東子記住了嗎?
男孩瘋狂點頭,伏在女人胸前,渾身顫抖。
炕上的女人微微一震,風漸漸,雨漸漸,漸漸就沒了呼吸。
院子里的樹一夜之間長大了。
陳東實擦干眼淚,托起床上的尸體,一步一頓地朝門外走去。
天空飄起數(shù)以萬計的麥穗,亮澄澄、金燦燦,陰沉破敗的農(nóng)家小院,變成一汪明媚璀璨的夢境。
三十三歲的陳東實站在院子里,懷中一樣抱著一具小牛的尸體。他就這樣看著,看著十四歲的陳東實,馱著病死的母親,一步一步,慢慢磨到了跟前。
十四歲的陳東實仰起頭來,抬起手,替三十三歲的自己擦干眼淚。
三十三歲的陳東實微微一笑,對十四歲的自己說:“這一路走來,辛苦你啦!
第104章 Chapter 104
清晨第一縷光照進陽臺, 捱過一整個秋天,烏蘭巴托歲轉(zhuǎn)瞬入冬。鱗次排列的白色大樓里,每一間房都像是一窩鼴鼠的巢穴, 天光破曉時, 隱隱氤氳著蛋心似的紅光。
男人坐在矮凳上, 賣力搓洗著前夜換下的秋衣秋褲。肥皂水映襯著好太陽, 散發(fā)著五顏六色的光。他就這么一遍又一遍搓洗著,布料摩擦在搓衣板上, 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響。
這已經(jīng)是他第十二遍淘洗這些衣物了。哪怕盆中的水除了泡沫, 已清澈得足以照見人臉?赡腥艘琅f固執(zhí)地清洗著, 洗完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腳邊堆著好幾袋倒空了的洗衣液。
護士小姐走進來,隔著門簾遠遠瞧了一眼, 指著里頭說:“看見沒, 還是這樣, 從昨晚到現(xiàn)在, 他一直待在廁所洗他的衣服, 沒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主治大夫推了推鏡框,走進門去,來到男人面前。他并沒有著急開口,反小心翼翼地問:“洗衣服能讓你感到快樂嗎?”
陳東實停下手, 一臉麻木地昂起頭來, 看著鏡子里神魂顛倒的自己,喃喃自語:“快樂!
醫(yī)生扶著他躺回到床上, 拉開眼皮,拿裂隙燈照了照。陳東實前所未有的配合, 不帶半點反抗,門口的牌子上,寫著“精神心理健康專屬留察病房”。
“你叫什么名字?”醫(yī)生和煦地問。
“陳東實!
“你今年多大?”
“三十三。”
“到烏蘭巴托多久了?”
“十四年!
“知道這是哪里嗎?”
“知道,”陳東實點點頭,“市精神衛(wèi)生院,俗稱精神病院!
“你有沒什么想替自己辯解的,”醫(yī)生繼續(xù)微笑著問,“比如,想跟我們解釋,你并沒有病。”
“不,我有病,”陳東實撓了撓頭,眼神坦誠,“醫(yī)生,我真有病。不過我得謝謝你,治好了我的病,現(xiàn)在的我感覺好多了!
一行人轟隆隆走到門外,護士不死心地回頭瞅了眼,說,“你看,他神志那么清,邏輯也沒問題,哪里還像有病的。在這待了一個多月,后頭還排了老長的隊呢!
大夫半回過神,似是而非道:“市大隊送來的人,吩咐了讓咱好好治,好在他自己還算爭氣。下午沒事的話,就帶他去辦出院手續(xù)吧!
一個月前,從鄂爾渾607國道茍活下來的陳東實被后續(xù)趕來的曹建德一行人連夜塞進國立醫(yī)院急救部。在做完詳盡的全身檢查后,除了一些外傷和幾處骨裂外,陳東實并無大礙。然而正當眾人準備松一口氣時,李倩意外發(fā)現(xiàn),從高速車禍中死里逃生的陳東實頻頻出現(xiàn)意識恍惚、語言錯亂的表現(xiàn)。
自王肖財綁架案塵埃落定后,陳東實常常不自覺惶恐,他總懷疑身邊藏著壞人,連睡覺時都要在胸口揣一把剪刀。那段時間里,陳東實動輒宿醉狂飲,醉后又洶涌大哭,亂砸亂叫,搞得鄰里雞犬不寧。
曹建德被迫無奈,將他托付給衛(wèi)生院的大學同學,希望他能夠得到規(guī)范治療。住院期間,肖童由警察大院里的女同志們輪流照看著,李倩時常陪護,送她上學下學,日子得以勉強周轉(zhuǎn)。
李威龍長眠不醒,在持續(xù)長達數(shù)日的失血昏迷后,又連著上了四五回手術(shù)臺,醒來后,陳東實已經(jīng)辦完入院手續(xù)。曹建德暫時沒把陳東實得病的事告訴李威龍,也沒把李威龍這頭的情況告訴陳東實,老曹常替二人悲哀,命數(shù)無常,不想最后落得如此慘烈的下場,兩人都幾乎折了大半條命。他甚至有些懊悔,四年前拒絕李威龍去找陳東實的決定。
可這世上,偏偏最不可能做到的就是回到過去。
時光似流水迢迢,終日不復還。入院后的陳東實遠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樣消極,反而逐漸開朗,氣色好了,一日三餐也一頓不落地吃了,閑暇時還能去開解開解其他病人,同醫(yī)生護士打打羽毛球、開開玩笑,一切看似沒那么好,也沒那么糟糕。這日子,就這么好壞參半地一往無前著。
直到陳東實出院的這一天。
曹建德上午忙完單位里的事,便馬不停蹄領(lǐng)著李倩和童童去接陳東實出院。李倩還貼心地為陳東實挑了一大束鮮花。陳東實也早早將一干生活用品整理得清清爽爽,他把東西全都歸納進了一個登山包里,只等醫(yī)務部的人走完程序,就可以安心出院了。
“我說什么來著,你們看,東叔的氣色真紅潤了不少!
李倩將花束交到男人懷里,扭過頭看到童童正抱著他的大腿,一個勁地搖。
“童童,想爸爸沒?”陳東實蹲下身,把臉湊上去,女孩適時親了上來,留下一個淺淺的唇印。
“童童又胖了!标悥|實捏了捏她的臉,兩只眼睛瞇成彎彎的月牙。
“可是爸爸瘦了!迸⒅钢諠u稀薄的小肚腩,兩條小腿蹭了上去,整個人像樹袋熊一樣掛在男人脖子上,
“是呀,爸爸瘦了。”陳東實狠狠吸了口她身上的皂香味,“那是因為爸爸身上的肉都到你身上了呀,你好好的,爸爸再瘦十斤都不怕!
屋子里的一干大人笑作一團,陳東實眼尖,突然察覺到什么,問了嘴李倩,“怎么沒見老曹?”
“他給你跑手續(xù)去了,”李倩替他拎著包,“他讓咱去樓下大門口等他!
三人一路往一樓走,等電梯的功夫,李倩佯裝無意地問:“怎么不問問他!
他是誰,這是一個再顯而易見不過的問題。
“你們要想說早說了,不想說,那就一定是不想讓我擔心!标悥|實心里門兒清,一點兒也看不出精神有問題的樣子,“我住院這段日子,你們瞞得嚴嚴實實的,沒猜錯的話,他肯定也不知道我住院了吧?”
“你兩還在慪氣?”
“別介,”陳東實不甚在意地擺擺手,“早說開了!
“你說說你們,至于嗎?”看陳東實一副無傷大雅的模樣,李倩逐漸大膽,“彼此都好好的時候互相憋著氣,非要經(jīng)歷些生死離別的,才曉得對方的好。”
“我要走了!标悥|實忽而打住小姑娘的話,鏡子里的眼睛,透著一股涼涼的笑意,“我先前同你說回老家,承認帶點意氣用事,可被王肖財這么一攪合后,我想我真要走了,童童的手續(xù),過幾天就能辦下來,住院前我就在想這個事,至于他”
男人似有觸動,喉結(jié)微微一滾。
“還是不要再見了!
“不是已經(jīng)和好了嗎?”李倩有些著急,“為啥不見,難道你就不想再看看他?”
“看了也是彼此難受,”男人嘆出一口氣,“我不是放下,而是算了!
“算了?”
“對,算了!标悥|實搖了搖頭,“對自己過去四年的執(zhí)著說算了,對和他的愛恨糾纏說算了,對那些已經(jīng)走了的人說算了,倩兒,往事前塵,我都不想再去想了。”
“可”
“沒什么可的,”陳東實又截了她的話,語氣堅定,“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我覺得只有走了才是最好的解脫,威龍那邊,他會明白的,他也不是三歲小孩,清楚我的脾氣,很多話一旦說出口,就沒必要再挽留了!
沒等李倩再問,陳東實掏出一張卡,放到小姑娘手中。
“這是徐麗之前留給童童的教育基金,一直到她十八歲,里頭也有我自己添的一些體己錢。”陳東實知道李倩想問什么,坦言道:“我一個大男人,怕管不好錢,這錢你替我管著,童童要用時,你就給她用,再苦也不能苦孩子!
“一定要這樣?”李倩緊捏著那張卡,仍不死心,“我是說,真不打算去看看我?guī)煾噶耍俊?br />
陳東實扯了扯笑,什么也沒說,電梯門自己開了。
“老曹說童童還有些東西放在你家,不然你先帶她回去取吧!标悥|實煞有介事地看了眼街邊的摩的,“我先回自己那兒,還有些雜物要整理!
“不是說一起等曹隊嗎?”李倩瞧了眼時間,“不差這一會兒。人家特意來接你出院的,總不好面都不見吧?”
“又不是第一次見。”陳東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回頭我親自去局里謝他!
“真要走啊?”看他如此急不可耐的樣子,李倩也不好多說,“到底什么事啊,非著急回去不可?就不能陪你女兒一起去我那兒拿完東西再回?”
陳東實沒有理會,而是徑直走到女孩身邊,蹲下身子,張開雙臂,像只展翅的鯤鵬。
“來童童,讓爸爸最后抱一抱!
女孩溫順地小跑進男人的臂彎,兩只小手像藤蔓似的,纏繞在他寬闊的脊背上。
“爸爸會在家里等我的對嗎?”女孩捏著他的厚嘴唇問,把陳東實的嘴巴捏成唐老鴨的形狀。
男人嘟著嘴說:“會呀,爸爸會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等你回來。”
“那爸爸路上小心!迸⑺砷_男人,蹦蹦跳跳地回到李倩身邊。
“行了,回去吧,別送了!标悥|實不停向后頭揮手,笑嘻嘻地跨上一輛摩的。
一高一矮兩道身影越來越遠,陳東實忙轉(zhuǎn)過頭,掏出帕子抹了抹眼睛底。
“師傅,去哪兒?”
耳邊風呼呼地吹。
天依稀暗了。
“去老火車站,”陳東實說,“大爺,麻煩您開快點,我趕時間。”
“去那兒干嘛?”開摩的的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但精神奇佳,車速飆得飛快,“那老車站現(xiàn)在就每天傍晚一趟車,你沒看新聞?舊火車站馬上要拆了,新火車站就要開了!
“我就趕那輛車,”陳東實無意與他閑聊,“快點吧,等會別趕不上了!
摩的一路馳行,咯噔咯噔抵達目的地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陳東實看著手機上的時間,距離火車進站還有十分鐘,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男人一路狂跑,如魅影般鉆進進站口一旁的羊腸小道。他先將雙肩包甩上去,再一個彈跳,攀上月臺,然后翻過三道鐵網(wǎng)柵欄,直接來到了鐵道口。
五分鐘。
陳東實放下背包,擦了擦汗,又理了理衣裳。他今天難得穿了身西服,他僅此一件的西裝。因自己日益消瘦的體型,原本合身的西裝此時套在身上有些松垮,像件滑稽的鎧甲。
印象里,他只在徐麗婚禮上穿過一次。
這已是陳東實能拿得出的,最得體的衣裳。
“東子你記住了,人生在世六七十年,你以后的路還很長……”女人的聲音回蕩在腦海,“如果未來某一天,你堅持不下去了,請一定記得,放過自己!
放過自己,有時也是一種成全。東子想。
放過自己,總好過破破爛爛地活
遠處火車頭嗚嗚嗚徹響,明黃色的燈光插透霧靄,如暗夜中的猛獸,山呼海嘯般襲來。
他打開背包,拿出先前李威龍留給自己的那一沓信,然后把它們小心安放進口袋。
陳東實毅然回首,看了眼身后這座城市,
他莞爾一笑,走到鐵軌上,心無旁騖地躺了下去。
第105章 Chapter 105
“陳東實!”
男人一閉上眼, 耳邊猛地炸出一聲呼喚;疖嚶暵÷”平魺o其事,雙手安放在胸口, 登山包敞開的拉鏈里, 還垂著兩枝李倩贈送的晚香玉。
“你瘋了嗎陳東實——?!”
李威龍使出全力, 用僅能活動的唯一一只手, 將男人生生拖出軌道。強大的氣流如巨傘般籠罩在身前,兩人衣裳被吹得獵獵作響。十數(shù)節(jié)車廂瞬息而過, 連車帶人拖成一道長長的虛影。李威龍死死護在男人跟前, 雙肘高抬, 阻擋著身前的風, 就像母雞護崽一般。
列車漸行漸遠,如同一位冷漠抽身的過客,原本危險嘈雜的月臺口, 歸于夜幕下如水的平靜。
“你這是在干啥?你告訴我, 你到底想干啥?!”李威龍一把將人推回到地上, 一只手因先前王肖財?shù)恼勰? 打上了一層厚厚的石膏。如今他除了“瘋”字, 再也想不出別的字眼來形容眼前人,明明聽老曹說一切都好轉(zhuǎn)了,卻不知怎么的,一個人跑到這兒來尋死來了!
陳東實你當真是有能耐!
“你要死就趕緊去死, 特么沒人攔著你!”李威龍聲嘶力竭, 氣得脖頸通紅,幾近暈厥, “只是你連你女兒都不要了嗎?下午還讓她在家好好等你,你一聲不吭就這么走了, 你他媽的到底有沒有責任心?!”
李威龍氣昏了頭,見陳東實悶不吭聲,心中怒火更盛。他一個迅步,湊上前去,將男人從地上拎起,照著他的面頰,狠狠砸了一拳。
陳東實一聲慘叫,捂著半邊腫臉,歪倒在月臺上。幾近荒棄的月臺,靜得可怕,唯余兩人呼哧呼哧的狂喘聲,彼此間心頭都拉扯著掙扎的火苗。
“打夠了嗎”陳東實“呸”了一聲,吐出一口血痰,慢吞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走下月臺,拿起鐵路旁的背包,重新背回到身上。
“你就這么想死嗎?!”李威龍不甘心,千百萬個不甘心,他攔在他面前,不許他走。
“就算不為了童童陳東實”偶有的哽咽,“就當是為我哪怕我們沒辦法重修舊好,但至少你要好好活著,就這么一點要求,你都做不到嗎?”
陳東實面無一絲波瀾,仿佛一枝腐透的枯木。外面看著,青蔥蒼郁,溫厚靜好,實則內(nèi)里早已百蟲入侵,遍目瘡痍。
“你怎么會在這里?”就連提問,陳東實都是麻木的,更像是一種“你為什么要來打擾我自殺”的責備。
李威龍吸了吸鼻子,搖搖頭說:“我聽曹隊說你今天出院,自己偷偷來的,沒敢露面?煽茨阋粋人上了摩的,打道來火車站,又覺得不對勁,就偷偷跟來了!
說著說著,他嘴唇一癟,不爭氣地哭出了聲。
“誰知道你這個沒良心的,一個人跑到這里偷偷來送死來了!這么多事你都挺過來了,老鐘的事,肖楠的死,陳斌的死,還有香玉、徐麗你什么大風大浪沒受過,為什么,為什么臨到盡頭卻撐不下去了,陳東實,難道這世上就真的沒有讓你牽掛的東西了嗎?”
話音未落,陳東實哼笑一聲,失魂落魄地踉蹌半步,靠在一旁殘缺的柱子上。
“連你也會說盡頭了,”他眉眼苦澀,一口冷嘆似包藏著無限的凄楚,“那你怎么還不懂,我這副從里到外都爛透了的心?”
李威龍噎淚不語,靜靜別過身去,空氣中殘留著似有似無的抽泣。
“你還記得這是哪兒嗎?”陳東實的聲音聽著淡淡的,不帶半點劫后余生的慶幸,反有些沒能死成的遺憾。
李威龍下意識一怔,掃了眼四周,恍然回悟:這是兩人四年前,作別的火車站。
也是差不多的位置,差不多的送站口,陳東實在車上,而自己在車外,揮手闊別,一別就是四年。
四年滄海桑田,他和陳東實都已不復如初。破鏡重圓只存在于詞典里,破鏡若真能重圓,也無法嵌合那些刺目的裂縫,世事總是難圓滿的。
“我心里苦啊,”再抬起頭,陳東實已淚水滿盈,“等你經(jīng)歷了我經(jīng)歷過的這些事,恐怕只會比我更想去死”
他無助地滑跪到地上,雙肩包順著肩線,落到地上。夜風呼呼地吹,將眼淚刮成兩道水晶般的光痕,在路燈下粼粼發(fā)亮。
“我這輩子,這三十多年以來,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我一直在縫補、在修建,在愈合、在完善,你告訴我,威龍,我究竟能做好什么?我能拿得出手什么?我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親人、我的愛人、我的朋友他們一個個因我而去,因我痛苦,離我遠走,而我這副身體,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我這顆心,也早已經(jīng)精疲力盡,再也活不動了”
李威龍面色一黯,眼底微光閃爍,似是動容。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自己殘缺的跛腳,和吊著厚重石膏的手臂,喃喃自語:“難道你以為,我就不想死嗎?”
“你以為我這一路走來,就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嗎?”
李威龍放慢口氣,依依蹲下身去,把手搭在陳東實的肩膀上。
“或許我做不到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可東子,這樣的想法,我何嘗沒有過?”
李威龍坐到陳東實身邊,陪他一同展望著月臺前無邊的月色。風漸漸小了,他摟著男人,將頭不自覺靠在他肩上。
“過去四年隱姓埋名的日子里,我每分每秒都活在生與死的拉扯里。從白俄死里逃生后的頭一年,我被監(jiān)管在不見天日的高危病房,我求老曹讓我見你一面,哪怕一眼,我一遍又一遍敲打著門窗,想讓師父放我出去。那些一日復一日的冬天,我往嘴里猛塞著雪。我何止一次動過想死的念頭。
割腕、撞墻、絕食、吞藥,我多想就這么一走了之。可我不行,東子,我還沒見到你,還沒有當面跟你說一聲對不起,還沒有親口嘗到哈爾濱的那口雪,你告訴過我,哈爾濱的雪,比這里的要甜。這是你說的啊!
陳東實嗚嗚作泣,索性將頭埋進了李威龍胸膛,他開始有一絲傳承的遐想,來自于他那位面目模糊的母親。他覺得自己喜歡落淚的特點源自那個女人,他甚至懷疑,自己的淚腺和她一樣,有著一種不可言說的隱疾。
“可是我真的好苦”陳東實淚流滿面,把李威龍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你讓我死吧,威龍,我求求你,讓我死。你把我掐死也好,打死也罷我活著真的好難受,我活著的每一天,都在和過去糾纏”
“多少個夢里,我回到那個鳥不拉屎的小村寨,回到那個下雨漏水的泥巴房子里。如果可以選,我寧愿一輩子守在那張一米二的小床邊,一輩子活在臭氣熏天的牛棚里,只要她不走,只要你們都好好的。
威龍你殺了我吧,我好痛苦我活著只會是煎熬,活著真的太難了,有下輩子的話,我情愿當一條狗、一棵樹,一朵花,我再也不想體驗這樣的人生。”
男人聲淚俱下,哭得肝腸寸斷,幾近抽搐。他緊緊把持著對方的手,用力按壓,想讓對方就這么把自己掐死。
李威龍反復抽拉著自己的手,五指驚顫,怎么也下不去力,兩人翻滾在地上,對峙不休,仿佛兩只泥里打滾的野狗,渾身透著狼狽。
“讓我死,”陳東實淚水飛馳,撕心大吼,“讓我死啊——。!”
李威龍的手越收越緊,哭得五官變形,完全擠壓在了一起。
“我不要不要你死”
“掐死我”陳東實替他用力,兩人指節(jié)咯咯生響,“成全我,威龍,你行行好”
“我不要”李威龍滿心滿意地抵觸,痛苦地搖著頭,“別這樣,東子別逼我”
他用力一拔,將陳東實狠狠推倒在一邊,像躲避一場瘟疫般,躲避著這個霍亂般的男子。
“你醒醒吧陳東實!”
李威龍奮力抬手,甩過一記重重的耳光。“啪”一聲巨響,手掌拍在對方臉上。陳東實徹底抽懵在原地。
“怪我都怪我”李威龍泄出一口氣,盯著自己那只發(fā)麻的手,復又將陳東實卷入懷中,“怪我四年前不告而別,怪我沒用,這么多年都沒能保護好你。怪我沒能讓你事事順心地活下去,怪我,東子,是我太沒用了,是我太愛逞強?傆X得憑我一己之力,總能諸事圓滿。可現(xiàn)實就是這樣,我終究不是圣人,我也沒辦法顧全所有人,如果可以,我情愿現(xiàn)在替你去死,替你承受這些痛”
“四年前在此作別,你我已是終生大錯。東子,我們都不該再重蹈覆轍,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我錯了我以后再也不做大英雄了”
兩人就這么緊緊抱著,彼此涕淚縱橫。李威龍能明顯感受到陳東實身上愈發(fā)炙熱的體溫,就像體內(nèi)涌動著一注沸騰的溫泉。空寂的老火車站,杳無人煙,偶爾掠過幾只夜燕,撲棱著翅膀,視若無睹地飛了過去。
“以前的事你我都沒辦法去改變,但往后的人生,我們還是可以自己做主。童童還那么小,你還年輕,你說你要看她穿婚紗嫁人,就算你不要我,我也不想你就這么一走了之啊”
李威龍哭不動了,像灘爛泥般膠著在陳東實心口。就像被摁下了暫停鍵,陳東實定在原地,癡癡空望著前方。李威龍察覺到他逐漸柔軟的身體,就像冰雪消融的河床,是渾然天成的溫房。
“可是我老母說過,她說如果實在撐不下去的話,就放過自己。”
陳東實淚眼迷惘,看著遠方,不知所謂。
“放過自己并不一定就是去死啊!”李威龍緊緊抱著他的腦袋,“你這個豬頭,她怎么會舍得讓自己的兒子去死呢?你都三十好幾了,人生路走了快一半,難道這么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嗎!”
見陳東實又不出聲,李威龍哭聲更盛,“我聽老曹說他說你在高速公路上遇到一頭牛,那頭牛救了你。你一直覺得那是你老母還了魂,回來保護你。那你有沒有想過,童童也是這樣呢?她也是你老母派到你身邊的人啊!你想想這些年,如果沒有你閨女,你難道還能活到今天嗎?你走在大街上,怎么會平白無故撿到一個女兒,這難道不是冥冥之中就注定好的嗎!”
陳東實似有觸動,半夢半醒地抬起頭來,反復囁嚅:“童童”
是啊,童童還有童童陳東實淚水滿盈,在一片模糊中憶起初見女孩的情景。
那時他和肖楠剛結(jié)婚不久,兩人才搬離廠區(qū),在巴彥格勒租了一間十來平米的小民居。那時陳東實常上夜班,某天夜里,下班路上,他隱約聽到垃圾桶旁有人在哭。
等他打著手電悄悄上前,卻見一個嬰兒完好地待在襁褓中,天可憐見的,陳東實當即把她抱回了家。
女孩初到新家日夜啼哭,他和肖楠輪流為她陪護。無數(shù)個稀松平常的日子,他奔走在烏蘭巴托的街頭,只為找到一罐稱心如意的奶粉。同樣無數(shù)個稀松平常的時候,女孩奔走歡鬧,為他一潭死水的生活注入一記夢幻的生機。
陳東實氣喘聲尤重,似哮喘發(fā)作一般,倚靠在李威龍肩頭。
“童童”他抱緊男人,一臉迷惘地回味,“童童她真的是我老母派來看我的嗎?”
“對,是的,絕對是的”李威龍一下又一下?lián)崦念^,就像陳東實撫摸他童年的那頭小牛,“你大膽走,別回頭。人生路你要大膽走,你別回頭。。。
懷中人分毫不語,沉默數(shù)十秒后,乖乖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雙肩包重新回到了身上。
“聽話聽話好不好我們回家”
李威龍顫抖著唇,用大拇指替男人擦去淚水。
陳東實揉著發(fā)紅的脖子,適才太用力,掐出了好幾圈淤青。
“痛不痛。俊崩钔埿⌒囊硪淼嘏隽伺鏊鳖i,“走快回屋,回屋去給你上藥。我記得你家里有藥!
“不痛!标悥|實呆呆地擠出兩個字,看著梁澤又哭又笑的表情,不知為何,也跟著笑了。
“你笑什么?王八蛋子,你去死吧!”
李威龍作勢推了他一把,掄起拐杖,擰到他前面。
“你剛剛不是很想死嗎?去死吧,我要回去吃飯了,我還沒吃飯呢。今天老曹燒了排骨,全都是我的,你一口都不許吃!”
陳東實擦了擦淚,快步跟了上去,他拉了拉前頭人衣角,“別生氣嘛,你就當我今天犯蠢”
李威龍就此打住步,抬起雙拐,用拐子狠狠打了下他的腰。
陳東實飛快將他抱住,趴在李威龍耳邊,莫名其妙又哭了,“你還說我,你哭起來的樣子,也蠻丑的其實”
第106章 Chapter 106
“接下去什么打算?”
水庫邊, 等天亮的功夫,李威龍點燃第一支煙。
陳東實坐在他旁邊,兩人靠在百米長的堤壩邊, 手邊是十幾個見空了的啤酒罐。
從火車站出來后, 他們沒有回家, 而是打道去了郊區(qū)水庫。兩人順路買了花生、豬耳朵, 提了一袋子的酒,從九點半喝到凌晨三四點, 四周空無一人, 發(fā)瘋時鬼叫, 也不會影響到什么人。
“我是說以后, ”李威龍吐了一口煙,他酒量不好,低度數(shù)的白啤三瓶倒。被陳東實灌了翻一倍的量, 哪還看得清路, 他是極克制的人, 從前最討厭酗酒。
陳東實似有似無地舔著舌尖的冰泡沫, 一樣喝得滿臉紅嘟嘟到頂, 話都說不清。他晃了晃腦子,像是要把里頭的水都拍出來,鬼曉得他現(xiàn)在是怎么想。
“我要回去”陳東實深埋著頭,表情迷醉, “回家回葫蘆島”
李威龍看他醉得不輕, 笑嘻嘻地去捏他的臉,陳東實不帶半點反抗, 乖巧得任他揉搓。
“我跟你說哦,”陳東實抬起頭, 傻呵呵地別了他一眼,“你小子別以為,我能跟你好!
李威龍捧著他肉墩墩的大腦袋,支支吾吾,“誰稀罕稀罕跟你好!
“這可是你說的,”陳東實立刻挺起腰,滿臉地自豪,“其實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從王肖財王肖財那事兒之前,我就有回去的打算了。帶上童童,回遼寧。就不帶你,就不帶你,就不帶你,你氣不氣”
李威龍坐在一邊,伸出舌頭,哈嗤哈嗤,像仲夏夜樹底納涼的狗。
“我知道啊。”他揚起臉,劍眉飛揚,一臉硬挺,“我才不氣,你現(xiàn)在做什么決定我都不會覺得奇怪!
“我同你講,咱們做朋友也蠻好哎,”陳東實呵呵呵傻笑,兩人齊手碰杯,“我跟你,只做兄弟,不問東西!
“誰要跟你做兄弟……”
李威龍同他碰了一碰,見男人噸噸噸狂飲,眸底微閃,隨后仰頭將酒一樣一口悶了。
“那你呢?”陳東實扒下他的臉,虎著臉瞪了他一眼,“抽抽抽就知道抽,這玩意不好,以后少抽!
嘴上如此說著,身體卻很誠實。剛從李威龍嘴里奪過來的煙,陳東實熟練地塞進了自己嘴巴里,看李威龍一臉發(fā)懵,他解釋道:“我這是為你好,吸煙有害健康,我替你承受這份不健康!
李威龍無奈地笑了笑,扭過頭去,放空思緒去看遠處波光閃閃的水面。
陳東實一口一口吮著,成片成片的煙升騰在兩人身間,將對方的臉氤氳得更不真實。
“那你呢?”陳東實不死心地問,“今后,你啷個打算哩?”
他摳著指甲旁邊的一塊老繭,怎么摳都摳不爛,越摳不爛,越激發(fā)他的熱情。
李威龍昏昏沉沉地說:“我應該還會在這兒,還在外蒙,我得替我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繼續(xù)守在這兒。我要守著他們的魂。而且咱都有駐外協(xié)議,沒到日子,也離不開這地兒。你我都是活了一把歲數(shù)的人了,不是每天非要綁在一起,才算超脫!
“理解!标悥|實點點頭,一副認真在聽的樣子,“你是個好警察!
頓了頓,又補充,“你一直都是個好警察!
“你啥時候走?”李威龍瞥了他一眼,很快又把頭轉(zhuǎn)過去,不想讓他看到一點有關(guān)不舍的眷戀,“你說好笑不好笑,四年前,我送你回哈爾濱,四年后,還是我送你回葫蘆島。”
“那天我休息!彼制沉岁悥|實一眼,打住要說的話,不動聲色地接過男人手里的酒。
陳東實猛吸最后一口,將煙蒂摁滅,旋即道:“那你來嘛!
“你想我去不?”
“想啊!
陳東實如實地答。
手上的繭還是沒摳完。
“東子,我”他坐過去了一點,正眼對上陳東實懵懵懂懂的臉,又卡住了。
“算了,沒什么好說的了。”
“那我采訪一下,李大警官,”陳東實趁著醉意,將手捏成話筒,伸到他嘴邊,“即將告別你又愛又恨的陳大狗腿子,此時此刻,你心里作何感想。”
李威龍有模有樣地理了理衣領(lǐng),清了清嗓,一本正經(jīng):“無所謂,沒你我更清靜。”
“遺憾嗎?”陳東實一掃酒氣,口氣忽然端正。
李威龍直勾勾地看著他那雙眼睛,不知道他是在裝醉,還是在裝認真。
又或者真正在裝的,其實是他自己。
“遺憾!崩钔堖肿煨π,垂下頭去,眼底一閃而過的失意。
“但不后悔!
陳東實說:“其實你如果留我,我還是會——”
“說啥傻話呢。”李威龍迅速打斷他的話,笑得用力,“外蒙哪有老家好,聽說東北也有好多好大學,童童以后爭氣,上個名牌大學,坐辦公室,賺洋人錢,那不比留在這灰突突的地方好?更何況,你回去了又不是不聯(lián)系我了,咱兩又不是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你沒事想我就給我打電話,我攢了假就回去看你,多好。”
“那我呢”陳東實嘟囔了一句,聲音比蚊子還小,“你咋不多想想我”
李威龍聽到了,順著他的話答:“想啊,想你快快樂樂,健健康康的,以及,最好以后再也別過從前那樣的人生!
“其實我覺得自己就像那輛火車,很多時候,只是短暫地經(jīng)過了你的世界。”
“我喜歡你,”陳東實抬起眸,定定地看著對面,“威龍。”
“嗐”這一下把李威龍搞懵了,他節(jié)節(jié)敗退,閃爍其詞,“這種時候,說這話干啥……”
“我想我以后再也沒機會跟你說這樣的話了。”陳東實一字一句,傾盡真心,“我喜歡你,但是,我不愛你了!
“我要去走我自己的路!彼捅P托出,由衷的心聲,“我從前總是在追逐一些浮光幻影的東西,年幼喪母,我賣了家里的牛,拼盡全力想要留住我老母,留住僅此一份的愛。
最青春鼎盛的階段,我遇到你,有過一些美麗的過去,太過美麗,所以短暫。之后因為你的離去,開始不厭其煩地尋找,哪怕千千萬萬遍。
再后來,經(jīng)歷了陳斌徐麗這些人,這些愛恨悲歡,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這輩子,一直都像那個滾輪上的兔子一樣,朝著懸掛著的胡蘿卜奔跑。我一直跑、一直跑,總以為胡蘿卜近在咫尺,其實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到,就算我把自己跑死,也永遠吃不到那根蘿卜!
“愛,是我這輩子永遠都在渴望的東西。是我最想吃到的那根胡蘿卜!
陳東實勾起嘴角,擠出一個大大的笑。李威龍看著他,孤獨地感嘆:他又老了。風華正茂誰都有過,可現(xiàn)在的陳東實,更像是一塊磨礪得無比光滑的石頭,圓潤卻又通透。
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做了梁澤以后,好像都沒正眼瞧過這個男人的樣子。陳東實長得并不出挑,略顯老派的方圓臉,肉鼻頭,眉毛就像雄激素分泌過度似的,濃得像被墨水勾兌過。
年輕時,陳東實勉強稱得上一句周正,現(xiàn)在老了,最打眼的那雙眸子,也變得如同風暴后的海面,久失靈動與生機。李威龍從前總勸他,擅自保養(yǎng),沒事多抹抹大寶。陳東實嘴上說好,卻從來只當耳旁風吹過,以至于才三十歲出頭,面部皮膚就糙得跟毛紙一樣,摸上去,甚至還有些刺手。
他的身材也垮得幾近變了形,像被強行吊了百十來塊巨石的老樹,軀干枝丫彎折扭曲,十指空空布滿凍瘡血痕。皮膚經(jīng)歷風吹日曬,干涸黝黑如廢土,整個人看著就是一棟打滿補丁的老宅,有種“縫縫補補又三年”的做舊感。
李威龍不禁紅了眼眶。
“抱抱!
“抱抱!
兩人像一對笨重的狗熊,酒氣熏天地交纏在一起。
“我懂你的,東子!崩钔堩斨浑p兔子眼,仰頭看天,“人這輩子并不是一定要為愛情兩個字打轉(zhuǎn),除了愛情,還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們?nèi)プ穼。你得不到愛,但至少,有人需要你愛。雖然我很希望那個人是我,但我覺得,我是個男人,童童比我更需要你的愛,也更需要你!
“可你知道,烏蘭巴托不是非走不可!
陳東實似有松動。
“可對童童和你最好的,只有離開烏蘭巴托。”
李威龍斬釘截鐵,比陳東實本人還要堅定。
“沒我的日子你會難過嗎?”
“不會的!崩钔埮呐男馗,“嘿,我四年都挺過來了,再挺四十年,保準沒問題!”
“真的嘛?”
“真的!
陳東實縮回腦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我等你,走的那天來送我!
“我剛剛想了想,還是不去送了。”李威龍離他遠了一些,將頭埋進黑影里,音色淡漠使人辨不出情緒,“去了也幫不上什么,今晚這場談話,我已經(jīng)心滿意足。至少這個夜晚,你完全地屬于我。”
“你搞得好壯烈,”陳東實哭喪起老臉,“干嘛啊,搞得這樣,說好的咱不許難過。”
“我沒有難過,”李威龍矢口,肩膀抽動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偷偷抹眼淚,“以后有機會來外蒙玩,我?guī)愫屯T大馬。童童還沒騎過馬呢。我也沒騎過。你想我就給我寫信、打電話,聽說馬上要開新鐵路線了,北京直通烏蘭巴托,你不用費勁扒拉地中轉(zhuǎn)。只要懷念,就總能相見”
“那再抱一下。”
陳東實主動靠上去,鴕鳥展翅般,將李威龍裹入懷中。
“這算分手嗎?”
懷中人問,鼻間帶著淡淡的哭腔。
“算吧?”
“原來分手的感覺這么爽,”他把自己給說笑了,笑出一臉鼻涕泡,“我告訴你陳東實,我一點兒也不難過,我現(xiàn)在可爽了。以后你不在,沒人管我抽煙,老子想抽多少抽多少,爽到飛!
“還是少抽,”陳東實知道他這是孩子話,笑著去摸他的頭,“你我都要好好的,那玩意,能戒還是戒了吧!
李威龍沒去接他的話,起身從他的懷里掙開,目光落到天邊破曉而出的紅光。
“天快亮了!崩钔堉钢h處說。
“是啊,天亮了!
陳東實看著某人的背影,伸出一只手,閉上眼睛,幻想他化成一縷云煙,握在自己指尖。
“你會記得我嗎?”李威龍轉(zhuǎn)過頭,抿了抿嘴,“這是我最后一個問題!
“會的,”陳東實說,“我這輩子為數(shù)不多的閃耀,都是你給我的。我打心底謝你!
“新的一天開始了,”李威龍長舒一口氣,眉頭一松,“愿你我都有一個美好的明天。”
第107章 Chapter 107
半山陵園入冬后, 每天僅開放六小時。陳東實把車停到側(cè)門,抄小路繞開了保安室,直接拐進祭奠區(qū)。
人行橫道兩邊的樹椏早已光禿, 還沒下雪, 樹葉就被寒意逼盡。陳東實提著兩大塑料袋祭品, 健步攀上長階, 最后止步于一排熟悉的墓碑前。
“斌兒,叔來看你了!
陳東實從袋子里拿出幾串香蕉, 幾個蘋果, 堆放在墳前。天色灰撲撲的, 他的臉也灰撲撲的, 就像蒙了一層慘暗的薄紗。
“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就隨便買了點。你那么瘦,要多吃水果, 補充營養(yǎng), 叔今兒就想同你好好聊聊天!
男人躬身蹲下, 拂去墓碑上雜亂的藤蔓與枯枝;◢徥馁|(zhì)感冰冷堅硬, 指腹碾過, 能清晰感受到一股砭骨的寒涼。
陳東實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我要走了,”他看著墓碑上粗糙的肖像,仿佛男孩就坐在他面前,同他飲茶聊天, “外蒙不是個好地方, 叔沒啥用,撐不下去了, 就后天早上的票!
滿園寂靜無聲。
“以后怕是沒機會再見你了,”陳東實撇嘴笑笑, 跟著打趣,“想我的話,就來夢里找我,我不怕小鬼!
石碑前的蘋果“咕!币宦,滾下臺階,像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回應。
陳東實看著那蘋果越滾越遠,越滾越遠,最后滾進山下的草叢里,再也看不到痕跡。
他繼續(xù)往陵園深處走,一列新的石碑映入眼簾。陳東實把手伸進塑料袋,掏了半天,才費力吧啦翻出那個首飾盒。盒子里,安然躺著一條金手鏈。
“肖楠,又見面了!
陳東實把鏈子放到她跟前,雙膝抵地,鄭重其事拜了一拜。
“送你的那條被方文宏帶走了,這條是我后來新買的。”男人視若珍寶地撫摸著那條鏈子,“結(jié)婚后你不怎么打扮,臨走前卻想要一條手鏈。其實你要早說,十條八條也沒關(guān)系,可惜”
無人回應半句。
“罷了,不提那些掃興的話。”陳東實忍住傷慟,勉強蕩出一抹笑,“聽你的勸,我還是想帶童童回我老家去,回葫蘆島清靜!
“以前你老是嫌我那兒路程遠、地方偏,不肯同我一起回去探親。”陳東實說著說著,眼睛又紅了,“我也知道我家里窮,夜里茅房都透風。你愛干凈,受不了那樣的環(huán)境,所以我不怪你,只怪自己無能,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可是你也好像從來沒嫌棄過我窮!标悥|實面無表情,一言一語訴說著,就像一場孤獨的演講,“還記得有一回在菜市場,我拉不下臉同人講價,你叉著腰,同人爭得唾沫橫飛,把四塊五的茭白砍到三塊七,省下來的八毛,給我買了雙棉襪。那是你第一次給我送東西,你挺著胸,驕傲地說,把襪子換了吧,都破了洞,這襪子比你那雙好,純羊毛的不扎腳,上工穿一天,腳底都能熱出汗!
“那襪子我今天穿來了,可暖和。”陳東實撩起褲腳,露出腳上那雙灰色的棉襪,腳踝處有些脫線,但無傷大雅,他其實去小商品市場買過幾次襪子,但沒有一次,買得能比肖楠好。
她總是善于營生,把日子過得活色生香。
“但我也跟你認錯,”陳東實抽了抽鼻子,聲音逐漸模糊,“你走了以后,我還是抽煙,還是喝酒。還是沒學會怎么好好疊衣服,每次柜子里衣服都揉成面團似的,直愣愣地往里塞,塞不下了,就堆在簍子里,等得空了你再回來教教我。”
他把手鏈掛在墓碑突起的一角上,“吾妻肖楠”四個小字,在斑駁的樹影中,熠熠生光。
陳東實站直身子,用腳撥開墳前幾塊礙眼的鵝卵石。他又掏出濕巾,里里外外將墓碑擦了個遍。直到整塊石碑不染一塵,方停下手。
肖楠愛干凈,他不想她回來時,見到自己的墳頭這樣糟亂,氣得托夢來罵自己。
忙活完這些,陳東實慢條斯理地走到山下。新開設不久的新墓區(qū)在隔壁,沿途走過時,還能看到個別逝者的家屬,一樣在親人的墓前傷心憑吊。
陳東實放下塑料袋,魔法般地從袋子里拿出幾個鐵皮飯盒。每一個飯盒里,滿當當塞著二三十個水靈靈的大胖餃。
他掀開蓋子,里頭還冒著汽,他是做好帶來的,不知道徐麗愛吃什么餡,陳東實就各種都下了一點。
“麗啊,吃吧,別再減肥了,你都快瘦成妖精了。”
陳東實把那些餃子依次排列在墳前,飯盒有些燙手,他痛得直哼唧。
“這都是我為你親手包的,不知道你愛吃啥餡,只說想吃豬肉餃子,就包了韭菜豬肉、芹菜豬肉、玉米豬肉還混了幾個地三鮮。對了,你別忘記給香玉留幾個,那姑娘性格內(nèi)向,就算想吃,也不敢聲張!
見徐麗“不說話”,他又兀自道:“好吧,其實我騙了你,這些餃子不是我包的,是我擱超市買的現(xiàn)成的。哥不會包餃子,包出來不成型,煮了以后都碎成了渣,看著都磕磣!
陳東實指著那些完完整整的餃子,說:“可這些都是我親手煮的,沒讓別人插手,好不好吃的,你就多擔待吧。我要走了,帶童童回遼寧去,以后要是想我了,記得來看我,我做好餃子等著你。”
他拎出一個小碟,倒了兩勺醋,坐在地上,又抽出兩雙筷子。
“今天哥陪你一起整幾個!标悥|實從兜里掏出一罐勁酒,冷天配酒,天長地久。
只是,女孩再也等不來她的天長地久。
“還有這是哥買的口紅,啥色的,咱也不懂,就挑了個最亮最粉的。只是覺得你搽著,一定好看,哥從前就想送你了!
陳東實將東西放到餃子旁,不斷催促,“吃吧,快吃吧,吃完了再給你煮,吃完了哥等你回家!
天外陰云陸續(xù)散去,隱于云后的驕陽,露出笑臉。陳東實拍拍身上的灰,拜了一拜,就此轉(zhuǎn)身而去,再也沒回頭。
日子很快來到臨別的那一天。
陳東實如舊起了個大早,不想童童比自己醒得更早。她一早備好了自己的小書包,乖乖坐在客廳里,茶幾邊堆著三四個碩大的行李箱。
陳東實領(lǐng)她刷牙洗臉的功夫,曹建德的車就到了。前一夜老曹特意打了電話,說要親自送父女兩去火車站,陳東實不好推脫,只能應下,上了車以后,發(fā)現(xiàn)李倩也在。
一行人一路無聲地飄到火車站,班次有些早,進站口人煙寥寥。陳東實抱著女孩,去隔壁早攤要了幾份卷餅,一人一份發(fā)過去,給童童的那一份,特意叮囑加了肉松和火腿腸。
李倩看著那卷餅,遲遲不肯下嘴,垮臉道:“叔啊真走了啊?”
雖然陳東實提了許多遍,但她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近兩個月發(fā)生了太多事,多得她有些喘不過氣,看什么都有些后知后覺。
曹建德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此時無須多嘴。李倩見狀拿出先前陳東實交給自己的銀行卡,說:“這是你給我的,當初讓我替你保管,現(xiàn)在你要帶她走了,以后還是你自己拿著吧,以后要用錢的地方一定有很多!
四人齊刷刷站在通風口,凍得雙耳通紅。陳東實不停搓著童童的小手,一邊哈氣一邊說:“謝謝你哈,這段日子一直替我照看著童童,按道理說,我該給你些錢報答你——”
“老陳,”曹建德趕忙打住他的話,擺了擺手,“咱們之間,不用說這樣見外的話!
“嗯”陳東實淺淺應了一聲,順著曹建德身后,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他像是在期待著什么,又像是在驗證著什么,眉目中透著一絲莫須有的希冀。
“這兒太冷了,沒啥事就早些回去吧!标悥|實開始下逐客令。
曹建德當然明白,他這是故意站在趕人,他明白待得越久,只會越來越舍不得,越來越難下決心,越是這種時候,越需要干脆果決。
“實不相瞞,早兩天我去看過他們了,”陳東實摸了摸凍紅的鼻子,“陳斌、肖楠,徐麗,香玉,我給他們上了上墳。”
童童低頭啃著卷餅里的生菜葉,像只溫順的小羊。她其實都聽得懂,她無所不知。
“我是想說,我和童童走了以后大概就不會回了。”明知會有不舍,可真到了這時候,還是會難過,“我想麻煩你們,以后得空的話,替我多去看看他們也不用做什么,就掃掃墳、上上香啥的,這就夠了!
“應該的,應該的!辈芙ǖ锣嵵氐攸c了點頭,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小腦袋,說:“童童,以后回去了記得跟伯伯通電話,聽到?jīng)]?想著伯伯,伯伯以后還給你匯壓歲錢呢!
李倩忍住傷感,跟著哄笑道:“下次再見面,希望不要再挑食了哦。你爸可沒姐姐這么好,你不吃飯,他可不慣著你。”
“行了,都回吧,回吧!避囌静箝_始催促,陳東實扛起行李,慢慢往入站口走。
閘關(guān)前排了并不長的隊伍,陳東實一顧三回頭,反復確認,終究還是沒能等到某人的身影。
“童童,早飯吃飽了不?”看著女孩流油的十指,陳東實心有戚戚,心中不自覺地惆悵。
父女兩隨人群挪過進站口,過了閘機和安檢,一路無阻,進了售票大廳。
“爸爸,梁叔叔怎么沒來?”
童童替他問出了最想問的那句話。
陳東實一下沒太反應過來,愣了兩秒,才轉(zhuǎn)過來,女孩口中的梁叔叔,是李威龍。
“他”陳東實心中又酸又堵,“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吧!
“那他為什么不能和我們一起走?”
“因為爸爸和他都有各自更重要的事去做,”陳東實蹲下身,認真地看著女孩的眼睛,有板有眼道:“童童聽好了,在這世上,沒有人能夠永遠陪著你。能夠一直陪著你的,只有你自己,就算是爸爸,也不敢保證能一直待在你身邊!
“爸爸是想說,你會死是嗎?”女孩童言無忌,“我明白,死了就是沒了,沒了就是消失了,爸爸會消失,梁叔叔也會消失,童童以后也會消失的。”
“我閨女真聰明,”陳東實欣慰地笑了笑,心情些許好轉(zhuǎn)。他隨人潮涌進月臺,臨火車進站不到十分鐘,月臺上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
遠方汽笛聲襲近,綠皮車廂就像一注翠色的泉水,流進眼眶。陳東實抬手抹了抹眼底,提著大包小包,牽著女孩穿過人潮。
十四年前,他只身來到這里,肩上一個蛇皮大袋,全身最值錢的只有那顆赤膽雄心。
十四年后,他攜女返鄉(xiāng),貪嗔癡恨如云消散,再多不舍、難堪、溫馨、眷念,都化作火車頭上漸次升騰的白煙,茫茫然了無芳痕。
陳東實安然入座,將童童放到靠里頭的位置。女孩好奇地看著車廂上無數(shù)新鮮的面孔,未知的旅途,對她來說僅僅是一個開始。
抬眸間,陳東實又往送站口的方向眺了一眼,不出所料的空寥寥一片,除了零零散散的路人,他還是沒有出現(xiàn)。
罷了,不來也好。若是懷念,也必會相見……
陳東實癡癡地想。
火車慢慢蠕動起來。
童童興奮地吊著男人的脖子,開心得兩眼放光。窗外景致一點點加快倒退,晴好的白天,萬里無云,干凈得如同一扇鏡面。
月臺末梢,男人奮力奔跑。腋下的雙拐早已拋之身后,他扶著膝蓋,一瘸一步,一步一瘸,焦急地探望著緩緩起速的火車。
“陳東實——!”
吶喊淹沒在嘈雜聲里。
陳東實心下一怵,仿佛聽到有人在叫自己。他鬼使神差地探出小半個頭,見李威龍不知什么時候,神奇地出現(xiàn)在了月臺口。
“慢點走慢一點”他伸出手挽留,膝蓋越跑越痛,速度越來越慢,與陳東實的距離,也愈發(fā)地遠。
陳東實抱上童童,發(fā)瘋了般朝后頭車廂跑去,一節(jié),兩節(jié),三節(jié),直至最后一節(jié)。
他不顧周圍人異樣的目光,打開車窗,揮舞雙手。只見李威龍還在追著,半瘸半拐,跑得滿頭大汗。
毋庸置疑,他是再也追不上了。就像曾經(jīng)的自己,明知再無可能,也要盡力一試。
李威龍漸漸跑不動了,他捂著肚子,眼見陳東實離自己越來越遠。
“記得想我!”他紅著眼,聲嘶力竭,“記得、記得給我郵好吃的,到哈爾濱中轉(zhuǎn),那都有些啥,多給我寄點——!”
陳東實扒在窗沿,應著風聲,賣力回喊,“紅腸,扒肉,馬迭爾冰棍——”
還有雪。他喃喃自答,哈爾濱的雪。
“等十二月,天再冷些,我就接你回哈爾濱看雪!
這一次,他當面喊了出來。
這一次,他不再允許自己淚流。
第108章 Chapter 108
十年后。中國, ?。
龍華區(qū)東南路農(nóng)貿(mào)市場一到午歇,連菜帶人都洋溢著一股子懶散。水產(chǎn)區(qū)和走禽肉蛋區(qū)域,各家商販們打盹的打盹、刨飯的刨飯。從鄉(xiāng)下趕早集的農(nóng)戶, 過了午飯就準備收攤, 剩下的幾樣菜色歷經(jīng)挑揀, 成色和主人的面孔一樣, 看著都不算上乘。
清一色的肉鋪檔口,男人提著貨箱, 將滿滿一筐子肉脯攏進冰箱。迷你彩電里播放著《人民的名義》, 達康書記搖下車窗, 成就往后三年互聯(lián)網(wǎng)表情包名場面。
發(fā)黃到堆滿茶漬的老式茶杯里, 上下浮沉著昨夜沖泡的菊花、決明子。男人眼睛不大好,隔壁賣牛羊肉的檔主說,喝菊花茶能明目, 男人不太懂, 是女兒逼著他做的, 他這才去淘寶下了單, 每天早晚各五百毫升。
“老板, 來半斤豬后腿!
檔口擠進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裙,手里還提著幾樣別的時蔬。
陳東實從貨架底抬起身子,發(fā)現(xiàn)是住在隔壁小區(qū)的?, 日常寒暄間, 多給她送了二兩。
“哎呦大哥,又做慈善給人免費送肉啊!迸峙诵Φ脻M臉都是褶, “你看看,我都快一百六了, 醫(yī)生說我三高,要清淡飲食!
陳東實替她稱好錢,打包好,遞給她的時候,習慣性朝她笑了笑。這樣的笑容在陳東實臉上十分多見,從到這里起,市場里的家家戶戶,都知道東大門右手邊倒數(shù)第二個豬肉檔口的主人,是個極老實溫厚的中年男子。
“快高考了吧,”陳東實抬起罩子,舉著拍子驅(qū)趕著豬肉上的蒼蠅,“你不吃,給你家女兒吃,小姑娘正長身體哩!
女人美滋滋地甩了甩新燙的頭發(fā),付完錢,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欸,我跟你說啊,上次跟你介紹的那個女的,你到底有沒有聊。俊迸峙艘荒槹素缘販惲松先ィ茨腥艘荒樖дZ,自知無趣,忙釋懷道:“行了行了,你別說了,讓我猜猜,是不是又跟之前幾次一樣,加了微信就沒后續(xù)了?”
陳東實摸了摸后腦勺,露出標志性的傻里傻氣的笑容。
“你說說你,圖啥?”女人仍不放棄,推銷得賣力,“這滿檔口的誰不知道,賣豬肉的陳老板那可是香餑餑。雖說這年紀吧,有些大了,又帶著個女兒,但你的品性,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對面賣水產(chǎn)的老劉,他女兒可是惦記著你呢!
“哎呀你說這干什么,”陳東實好不羞臊,“我沒那心思,何況童童還在念書,正是最關(guān)鍵的階段,我還沒有給她再找個后媽的打算。”
說曹操曹操到,陳東實這頭剛撂下蒼蠅拍,另一頭傳來一陣歡快的腳步聲。女孩背著雙肩包,蹦蹦跳跳地走上前來,見有客人在,搶先一步打起了招呼,一聲“姨又來啦”,聽得人心頭發(fā)暖。
“回來啦?”陳東實立刻眉開眼笑,接過書包,指了指后屋,“快去把牛奶喝了,飯菜在桌上,我剛熱過,今天回來熱不熱?”
“熱!迸⒑暨旰暨甑貙χ婏L扇,將散發(fā)擰成一股馬尾,高高扎起。十六歲的面容不施粉黛,依舊靈動潔凈,眉眼之間,真有幾分肖楠年輕時的神韻。
“想不想吃雪糕?”陳東實作勢要掏錢,不料女孩擺擺手,笑嘻嘻道:“吃過了,還吃了好多辣條!
“又吃辣條?”男人氣不打一處來,“垃圾食品少吃,跟你說多少回,吃冰的時候別吃辣,就算吃,也分開吃,不然胃又要難受。”
“你聽聽,姨,我爸又雙標!毙ね亮岁悥|實一眼,一個箭步過去,拔出陳東實藏在腰上的香煙。
“姨你作證,上回他可是當你的面答應了我,以后不抽了,結(jié)果還是被我抓包現(xiàn)行,陳東實,你說該怎么辦?”
“什么陳東實,沒大沒小!标悥|實搶過那包煙,嘟囔道:“我看平時就是對你太好了,連爸都不叫,回頭就斷你零花錢!”
“爸~~~”女孩見機服軟,撒嬌撒癡地湊了上去,像只樹袋熊似的抱住男人胳膊,“我的好爸爸,我的好父親,您是這世上最英俊瀟灑的王子,是我一生的偶像。我永遠都是你忠心的小迷妹小跟班,求您高抬貴手”
“——沒門兒!蹦腥恕芭尽钡匾幌屡南滤氖郑粦押靡獾仄沉搜,門口女人爆發(fā)出一串寵溺的笑聲。
“要我說啊,你就依她吧!迸藰返们把龊蠓,“我要有個這樣漂亮懂事的女兒,她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給她摘下來!
“聽到?jīng)],爸,我可不缺人疼。”
“我~可~不~缺~人~疼~”陳東實歪著臉,裝腔作怪地模仿了一遍她那尾巴翹上天的語氣,抬手賞了她一個板栗,“女大不中留,你喜歡你姨,你就跟她去,我看這世上除了我,還有誰無條件地對你好。”
陳東實氣鼓鼓地背過身去,剁起了案板上的豬肉。肖童意識到男人情緒有些不大對,趕忙使了個眼色讓女人開溜。她跑到墻邊,從書包里拿出一張表格,走到陳東實身后,戳了戳他腰上的小贅肉。
“爸,你看這是啥!
陳東實的聲音聽著悶悶的,“不看,傷心了。”
“你看一眼嘛。”女孩繞到他前頭,將東西遞到他跟前。
“這是啥?”
“二模成績單!
陳東實趕緊摘了圍裙,拿抹布擦了擦手,滿是稀罕地從女孩手里接過那張表格。
“語文32,數(shù)學17,英語24”男人越讀越覺得離譜,“化學就只有7???你就算全選C都不止拿7分吧?我的傻女兒,這智商也不隨我啊!
“你別看分數(shù),你看排名嘛!迸⒉灰啦火,指著最底下的一行小字。陳東實照著她指的地方看去,班級總排名一欄上,對應的數(shù)字為32。
陳東實當然知道,肖童全班也就33個人。
“全班倒數(shù)第二?”陳東實高興得起飛,“我去,我閨女這么厲害,居然拿了全班倒數(shù)第二?!”
“我是不是很厲害,是不是是不是?”女孩一把抱住男人的腰,父女兩開心到轉(zhuǎn)圈。
“要知道,你以前都是倒數(shù)第一哎!标悥|實有些不大確信,揉了揉眼睛,直到真正確認這次的成績,才由衷地笑出了聲,“爸爸說過,拿倒數(shù)第一不丟臉,但凡進步一名,都說明咱家孩子不差。我們家童童就是世上最棒的小孩。說吧,你晚上想吃啥,吃啥爸都給你做!”
“我想吃糖醋排骨!”女孩指著案板上的小排,神色驟而一黯,主動攤牌道:“不過爸,我得跟你說個事,你知道了,可別罵我”
“什么?”
“其實這次沒拿倒數(shù)第一,是因為有個同學生病了,沒來參加考試”
肖童的聲音越說越小。
“所以——”
“那又咋了?”陳東實將成績單隨手一揚,“你爸我是這么膚淺的人嗎?學習成績說明不了什么,為人端正才是關(guān)鍵!
“爸你真的不怪我?”女孩試探地看了他一眼,不死心地問:“可是爸,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吶?他們好多人都說我是笨小孩,班上還有男生說我腦子有問題。”
“可你上次畫畫比賽不是拿了一等獎嗎?”陳東實說,“而且你熱愛小動物,經(jīng)常偷拿些邊角料去喂菜市場門口的貓貓狗狗。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你每回什么時候拿的,拿了多少,我都知道,只是懶得戳穿你罷了!
“那你為什么不罵我?”
“我為什么要罵你?”陳東實雙手一攤,任女孩撲進自己懷里,“童童,活著已經(jīng)很難了,爸爸不想給你設限任何一種人生。”
“我理想中的你,可以去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不必因貧窮愚鈍而苦惱,也不會因真情善良而膽怯。你可以是巍峨的高山,也可以做伏地的流水,甚至于你說爸爸我好想去流浪,我也會為你備好行囊,祈禱你一路平安,直到你遇到真正的自己!
“爸”女孩漸有些哽嗚,一頭栽倒在他肩頭,“我上輩子做了多少好事,這輩子才碰到你這么好的爹!
“真哭假哭?”陳東實故意逗她,“別又是裝的吧?”
“就是裝的!迸⑻痤^,露出奸計得逞的表情,“陳東實,快去給我做飯!”
檔口飄出一片雞飛狗跳的嬉笑聲,小小的菜市場檔口,仿佛墜入童話領(lǐng)地的姜餅人小屋,從外頭看,和普通肉鋪檔口別無二致,可在父女兩心里,卻煥然如夢境。
……
……
“近日,我國南海警方破獲一起跨國組織運送毒品槍支案,繳獲非法毒品六點八公斤,非法槍械十四余把。該案組織龐大,橫跨新馬泰三國,不幸的是,在本次追捕行動中,已有多名一線干警英勇犧牲,國家掃黑禁毒辦將為他們追封一等功勛章榮譽,兼烈士稱號。接下來,讓你我一同為這些無名英雄致敬默哀”
晚七點黃金檔,陳東實剛把撒好蔥花的水蒸蛋端上飯桌,電視機里開始播報一手訊息。緝毒烈士的馬賽克肖像輪番播放過去,肖童握著遙控器,失神地回頭瞧了眼廚房,見不知道什么時候,陳東實站在了背后。
“爸”
女孩趕忙切到其他頻道,歡歌笑語的女團選秀,一群五顏六色的年輕少女,正在初舞臺上賣力歌舞。
“換回去!标悥|實放下碗筷,不容置疑地奪過肖童手上的遙控器,把頻道切回到新聞播報。
“——逝者已逝,生者猶在,他們用生命為你我構(gòu)建起一方平安,愿各位英雄一路走好,未來不再昏暗”
催淚BGM應時響起,新聞聯(lián)播開始播放結(jié)尾字幕。男人冷冷地站在原地,腦袋嗡嗡嗡一片,還沒從剛剛那張一閃而過的馬賽克畫面里回過神來。
“爸”
“你先吃!蹦腥伺贤馓祝D(zhuǎn)身就要出門。
“爸這么晚了,你去哪兒?!”
女孩顧不得想那么多,拿上手電,跟著跑了出去。
“爸你等等我!”
肖童跟在陳東實后頭,一個勁地跑。
到了一個十字路口,陳東實跑不動了,半懵半醉地看了眼腳下。
出來時太過慌張,都忘了換鞋,腳上還踩著那雙日常在家的人字拖。
“爸”肖童猛地從后頭抱住陳東實,“你別嚇我,爸,你到底要去哪兒”
是啊,要去哪兒?自己能去哪兒?陳東實癡癡地看著腳上的拖鞋,一雙涼拖,能支撐他從?谧叩綖跆m巴托嗎?
肖童似讀懂男人所想,先開口道:“那不是的不會是梁叔叔,你忘了嗎爸,他上禮拜還給我寄了零食,電視上的人不會是他”
“你不懂”陳東實漸有些站不住腳,“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你爸都記得他的輪廓就算打了馬賽克,我也知道,一定就是他!”
“爸!”肖童也跟著急了,趕忙勸解道:“你是不是忘了,這十年里你們每天都會打視頻發(fā)微信。每年他都會回來看你,或者你去看他,你兩雖然沒住在一起,可他每天在干什么、吃什么你都一清二楚。你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你不知道,”陳東實急得快要哭了,“前兩天我給他發(fā)我新做的鹵肉,他就一直沒回我。電話也打不通,視頻也不接,從那個時候起我這心里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要去外蒙!彼敊C立斷,“童童快給爸看看票,最近一班的火車……不行,火車太慢了,看看有沒有飛機,最近一趟,我現(xiàn)在就回去拿護照!”
“爸你別這樣!”肖童急得直跺腳,見拉不住人,只得原地大喊,“你要真走也得要明天,這都什么時候了,明天,明天我陪您一起去行不行?”
陳東實放慢腳步,走回到女孩身邊,將她緊緊摟入懷中。
“對不起對不起童童爸爸又失態(tài)了”
男人無聲凝噎。
“這人一著急,就容易糊涂,童童,明天陪爸爸一起去外蒙看你梁叔叔好不好?”
“嗯”女孩靠在男人懷里,將涌到眼眶的眼淚又憋了回去。
“爸你以后別這樣了,嚇死我了!毙ね茸銎鸢参康哪莻,“相信我,梁叔叔一定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