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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柔軟擁抱

    可不管怎么說,在腥風血雨中,驀地有這么一襲白衣映入眼簾。

    時青尋心里松了口氣。

    他抬指結(jié)印,數(shù)不盡的紅蓮自周身飛出,飛入戰(zhàn)場中。

    她忽然又有些怔。

    這個少年,好似當真聽進了她先前說的,殺妖不再是嗜血殘忍的折磨手法,幾乎都是用蓮花瓣一擊必殺。

    而下一瞬,少年又似會瞬移一般,來到了她的身邊。

    清冷的蓮香蓋過嗆人的硝煙味,還沒能仰起頭看他,驀然間撞入他的懷抱,隔絕了所有硝火。

    灼熱的火焰不再灼熱,面前無法識物,她的頭直接抵在了他的胸膛前,這讓她忍不住僵直了背。

    從未與人靠得如此近,彼此的身軀緊緊相依,細密的香氣將人包裹,溺在柔軟的懷抱里。

    可她卻竟沒有那么排斥這個擁抱。

    或許是他的身軀略冷,渡來的清涼如潤物無聲的雨,悄然壓下了她心底的所有躁意。

    她可以心平氣和地,聽著他的心跳。

    那是有力的,健康的,只是靜靜聽著,就會叫人安下心。

    而孫悟空自然也看見了哪吒。

    在群妖之山,碰到這么個可以一較高下的戰(zhàn)友,實話說,孫悟空也松了口氣。

    叫時青尋開路他是真過意不去。

    只是本來自己和時青尋還挨得挺近,誰知就這番松懈下來,跳開了一點去殺妖怪的功夫,他看不見時青尋的身影了——因為完全被哪吒擋住,哪吒這株該死的破蓮花竟然直接上去抱他妹!

    “喂,李哪吒,你這破蓮花,你作甚!”

    哪吒無動于衷,他只是緊緊擁住時青尋,能感受到對方溫暖的體溫,令人不能自已。

    他貪戀這樣的火熱,可以驅(qū)散心中和軀體所有的冰涼。

    情不自禁地,他還得寸進尺攀上她的腰肢,按捺住收緊手的沖動,只似輕撫,指尖微顫著,他拍了拍她的背,像是撫慰。

    指腹觸及柔軟的青絲,微一動作,她的發(fā)也會纏上他的手指。

    “……我來遲了,青尋。”他的聲音有點喑啞,像久未開口。

    面對旁人,他鮮少說話。

    更遑論近日一直在靈山調(diào)息,沒有時青尋在,無人可言。

    時青尋靜默了一會兒,才道:“你來得很是時候。”

    狐阿七被誅殺,一切就會變得順利起來。

    她終于反應(yīng)過來可以仰起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看她,而是久久凝望著狐阿七的尸體。

    時青尋覺得奇怪,脫口而出:“一直看他做什么?”

    哪吒微一蹙眉,“沒什么。”

    “有問題就說。”

    “……他身上的氣味,我好像曾聞到過。”

    時青尋一愣。

    剛要追問,一邊金角的動作終于停下,金角的神色漸漸清明,丟了劍,看著漫山大火,大驚失色:“這咋回事啊?”

    “哥哥,你還說呢!”銀角跟在他后面追了好久,此刻滿頭大汗,用袍子擦了把汗道,“芭蕉扇都要給你扇出重影來了,喊都喊不停。”

    孫悟空去拉哪吒。

    “蓮花精,你還不快松手,得寸進尺是吧!”

    時青尋與這個冷然的少年離得太近,看不見他眼底暗色一閃而過,但她儼然也徹底回過神來,抬起手,支住對方的胸膛,想要離身。

    少年輕攬住她的手倏爾收緊一瞬,濃重的壓迫感瞬息而來。

    下一刻,他又輕輕放開了她。

    像藏下所有卑劣的心思,像唯恐失去自己的唯一,想貪婪占有,又畏懼分離。

    糾結(jié)地,克制地,一寸寸離開她的周身,哪吒恍惚發(fā)覺,溫暖的熱源就這樣得到又分開,心里叫囂的欲望就變得更加強烈。

    隨后,他將頭轉(zhuǎn)向了孫悟空,眼神漸冷:“真是沒用,被兩個天庭的小童子逼至如此,叫青尋也跟著你受累。”

    得,時青尋有預感,花猴陰陽大會,雖遲但到。

    “站著說話不腰疼。”孫悟空看出哪吒是惱羞成怒,反而笑得更暢快,嘲諷著,“你有用,你不叫人受累,日日看似黏著青尋,真有事就跑靈山躲去咯。”

    時青尋趁他們吵嘴的間隙,一鼓作氣退出了哪吒的懷抱。

    后知后覺的難為情,隨著才反應(yīng)過來的心跳聲,越演愈烈。

    好在哪吒似乎有些怔愣,他并沒有太大反應(yīng)。

    “你怎知我在靈山?”因為注意力被孫悟空吸引,哪吒正追問著孫悟空。

    沒多想的孫悟空一攤手,“金角銀角那里聽來的。”

    哪吒一頓。

    少年安靜頓首時,總有幾分恬靜,但他似乎天生不太會笑,一勾唇,反而冷意乍現(xiàn)。

    他冷冷笑著,看向了一旁懵逼的金角銀角。

    “三太子!”金角大驚認慫,“我、我無意聽來的,絕對沒有私下里聊您的八卦!”

    銀角附和道:“對對對,我們絕對沒有說。”

    時青尋看去,兩個先前威風凜凜的大妖王,此刻都縮成一團。

    “說了就認。”孫悟空看出時青尋想說什么,嘖一聲替她說了出來,“男子漢大丈夫的,敢做不敢當。”

    “我、我們……”金銀角嚅囁著。

    正是此時,太上老君“姍姍來遲”,山火隨著祥云降世,如輕紗被人撥開,熾熱感與令人眼都睜不開的濃煙,轉(zhuǎn)瞬散去。

    一切像百萬特效一樣,枯木回春,塵埃散盡,宛若大夢一場。

    樸素的老君出場這么震撼,對比非常強烈,這仙風道骨的氣質(zhì)狠狠拿捏了,在場無人能比。

    但孫悟空顯然不買賬這出場特效,管對方多牛逼,金箍棒甩去身后,他跳去天邊,“好你個老君,俺老孫道這兩個妖怪哪里來那么多寶貝,原是與你脫不開干系。”

    手持拂塵淡笑的老君,解釋起來也是淡淡的,看上去很高深莫測。

    “好猴兒,你這張嘴是真伶俐,上來就給我定罪。你卻是怪錯人了,不干我事,乃是菩薩托我造此劫,看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

    有上回撞天婚的事打樣,孫悟空略一琢磨,便想得極為清楚了。

    “二怪,一個乃我看金爐的童子,一個乃我看銀爐的童子。”老君又解釋道,“至于葫蘆是我盛丹的,凈瓶是我盛水的,七星劍是我煉魔的,芭蕉扇是我搧火的,那幌金繩,則是我一根勒袍的帶子……”

    孫悟空擺擺手,懶得聽了,“管你做什么用的,你看管不嚴,東西落下凡來,到了俺老孫手里,莫想拿回去。”

    猴哥還有點氣氣,折騰了這么一大圈,大費周章,但這一難,又是神仙故意拉來湊數(shù)的。

    時青尋看穿了孫悟空心底下的脾氣,欲言又止。

    她心中正思忖著待會兒怎么安慰一下猴哥好,忽然,立于她身邊的少年執(zhí)起了她的手。

    略帶涼意的溫度,并非是真的和冰一樣,反而更像羊脂玉,觸摸久了也會變得溫熱,因而不會真的叫人覺得不適。

    但她還是僵住了手指,注意力一下被他吸引,轉(zhuǎn)過頭去看他,“干、干什么?”

    牽著她的手,他輕輕施力將她拉近,時青尋猝不及防,當真微一踉蹌,差些又要撞入他懷中。

    下一刻他另一只手抵上她的肩,兩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看看你有沒有受傷。”他輕聲道。

    哪吒垂眸,神色認真,睫毛輕顫,又有一絲自然而然的無辜。

    他好似并沒有什么唐突的意思,語氣也是淡然的。

    這個絕色的美少年,他總有這種本事。

    心知她吃軟不吃硬,始終保持著一個恰當、不會叫人有發(fā)作機會的分寸,若即若離,多一分則僭越,少一分又缺少了那點親近。

    “我好好的……”深知美色會誘惑人,明明先前還心說自己對他美貌已經(jīng)免疫,此刻還是不免心跳加速起來。

    時青尋只覺得有些窘,那分難為情再次升上心頭,想將僵住的手抽離,卻倏然被對方拉得更近。

    他將她的手舉高,在日光下,細細注視著。

    乾坤圈正垂在她的腕上,刻著蓮紋的漂亮金鐲子,將人的膚色襯得更為白皙貴氣。

    “哦哦哦對。”時青尋更尷尬了,“乾坤圈,我準備還給你的。”

    哪吒想說的卻不是這件事。

    “乾坤圈無法識得魂術(shù),只能堪破攻擊之術(shù)。”他托住她的腕,沒有將乾坤圈取下,只是單單撥弄了一下,“不然,定能好好護住你的。”

    “……沒關(guān)系。”時青尋道。

    忽然想到,傳說里哪吒以蓮花脫胎后便無魂無魄,如此的術(shù)法他能抵御嗎?

    如此想了,便也問了。

    “你怕魂術(shù)嗎?”

    哪吒搖搖頭,“不怕,于我無用。”

    時青尋沉默了一會兒,“所以是真的……千年前,你的魂魄消散了?”

    “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少年是干脆的。

    沒有僥幸。

    一切都是真實發(fā)生,有著溫熱身軀的小少年早在千年前剔骨削肉,自刎東海。

    他肉身毀盡,魂魄俱滅,殘缺不可能再圓滿,脫胎換骨也會留下遺憾。

    就在他們談話的這個間隙,孫悟空和太上老君已經(jīng)談攏了,金銀童子隨著老君離開,孫悟空則是飛身落地。

    還有另一人也重返而來。

    是護送師父去了安全地帶,卻半天不見大師兄追來的敖烈。

    “小白龍師弟,師父還好吧?”孫悟空看見了,連忙閃身竄去招呼著。

    時青尋也有些急,發(fā)覺自己的手還被哪吒牽著,明明已經(jīng)拒絕了敖烈,她還是莫名地生出一種被捉/奸的感覺,連忙掙脫了哪吒的手。

    沒注意到哪吒的眸霎時冷了下來,她并沒有看他,而是看向敖烈。

    敖烈看到了他們,這讓她打招呼的話一時有點難開口。

    但她沒有打算躲。

    “小尋。”敖烈沉默了一小會兒,揚起笑來,“有一陣子沒見了。”

    他看上去沒有任何死纏硬磨的意思,那夜的告白好像真的可以隨風而散。

    他的語氣稀松平常,淡的像明月襯托下難以發(fā)覺的星子。

    時青尋心里不知不覺松了口氣,也大大方方向他打了招呼:“阿烈,近來還好吧?”

    “很好,有大師兄開路,萬難都能過。”敖烈點頭。

    是了,她說要安慰猴哥來著。

    時青尋又看向受到夸夸后很是開心的孫悟空,也道:“是啊,猴哥,這些都是你的功德哦。”

    “哈,說得也是。”孫悟空很好哄,一下子就喜笑顏開,那雙皎潔晶亮的眸眨了眨,“青尋妹兒,我和小白龍師弟找?guī)煾溉チ耍銈兡兀俊?br />
    她沒打算再留,見哪吒也沒有異議,于是請辭。

    只是臨走前,敖烈忽然又喚了她一聲,“……小尋。”

    時青尋頓下腳步。

    “許久未見你……是因為你還沒想通嗎?”敖烈顫了顫眼皮,“先前,我們說做朋友的事。”

    時青尋看著他。

    原來他看似淡然的眼眸,并不是真正的平靜無波。

    “可能,不只是我還沒想通。”最終,她輕輕嘆息了一聲。

    敖烈不覺得,他急切地搖了搖頭,“我已想通了,我們?nèi)钥梢宰雠笥训摹!?br />
    這個小少年純情成這樣,才說這幾句話臉就緋紅一片。

    時青尋也搖頭:“真想通,你不會再說這些話。”

    敖烈愣愣地看著她,良久,好似才真的想明白,“……抱歉,小尋。”

    哪吒輕笑了一聲。

    敖烈眼中頓時又翻騰出不甘與難過,掩在袖下的手緊握雙拳。

    這樣的對話在哪吒面前展開自然是屈辱的,可他還是這樣迫不及待,因為他看見了哪吒握住時青尋的手。

    他不甘,又無力,迫切尋求一種方式與時青尋重歸于好,哪怕是謊言。

    “我們回去吧。”哪吒在此刻的開口,更像挑釁,“青尋。”

    “等下。”時青尋卻再次搖頭,否認了哪吒的提議。

    她認真看著敖烈的眼睛,正色道:“我的確在避開你,你沒猜錯。可這不是因為你說錯了什么話,更不是因為你的話我們的關(guān)系就破裂了,現(xiàn)在只是彼此之間還沒能完全消化這個情緒而已。我上回還和你說過,不要去妄自菲薄,你很好,不比誰差。”

    這些都是真心話。

    “我們只是沒有像你想的那樣發(fā)展下去,不代表你有什么錯處,不要難受苦惱,不要怪罪自己。”她道。

    敖烈握緊的雙拳松了松,這段時間來的懊惱情緒,好像真的因她的話散了不少。

    “我也不會再因此苦惱了。”時青尋想到了孫悟空說的話,呼出一口氣,不再逃避,“好好調(diào)整情緒,下次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好。”敖烈抿唇,點頭。

    沒再說什么,時青尋向他和孫悟空揮了揮手,和哪吒一同飛上天。

    *

    云中,這次時青尋有話問哪吒。

    打頭的問題還比較隨性些,她詢問著:“是因為乾坤圈,你才找到我的?”

    哪吒微微斂目,點了點頭。

    乾坤圈至今都還戴在她手上,先前被打斷,這會兒終于可以摘下來還予他了。

    時青尋想把這個金鐲子從腕上褪下,卻發(fā)現(xiàn)金鐲口徑很小,根本摘不下來,而且她認真地瞇著眼看……感覺金鐲還在縮小。

    時青尋:……

    她又抬眼看哪吒。

    少年神色仍舊無辜,仿佛也很無奈,“并非我操控的,是乾坤圈自己不愿。”

    “……”就算不是他操控,但他也能操控啊!

    乾坤圈和混天綾不一樣,混天綾除非把她纏得很緊,不然她怎么都能把這條紅綾扯下來交予哪吒,金鐲子卻不一樣,卡在腕骨上根本取不下來。

    ——除非她原地變花。

    但是他們說話說得好好的,突然變花,太傻了。

    “哪吒。”時青尋唇角抽搐著,“別鬧,你明明可以幫我取下來。”

    這下哪吒看向了她的手腕。

    時青尋長得高挑,手長腳長,腕骨勻稱平整,沒有因過瘦而突出明顯,手臂也不會過分圓潤,她的皮膚也很白皙,金鐲戴在腕上,很秀氣。

    “可你戴著,很襯你。”

    “……”

    思緒一閃而過,時青尋想起很早之前,少年想把混天綾留給她防身時也是這樣的說辭。

    紅綾是艷極的色澤,要用更明艷的顏色去壓,抑或是純?nèi)坏陌撞藕么睢?br />
    但她穿著一身青綠色的裙子——現(xiàn)在青色基本算她的工作服色,俗話說顏色可以帶給人情緒沖擊,冷色調(diào),給人以一種恬淡、但不好惹的感覺。

    很適合上班穿。

    可紅配綠,他當時怎么能眼不眨說出“很襯你”這種話!

    不過金色確實襯每個人嘿嘿,這代表有錢。

    不對不對,時青尋搖搖頭,將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在腦后,“你戴著更襯你,我不需要,你不拿回去我心里有負擔。”

    “……”

    就是要她心有負擔才好,哪吒心想。

    她總無法將視線全然放在他身上,總會不經(jīng)意忽略他,總會有意拒絕他,是不是就是因為她全無負擔?

    灑脫的人,與他完全不同的人。

    她可以將千年前的往事拋諸腦后,她可以不記得她的每個承諾。

    還可以輕易離開。

    只可惜……哪吒深深凝望她,貪欲又浮現(xiàn)心頭,他一邊又一邊在心中描繪勾勒著她的眉眼。

    她逃不掉了,他不會讓她逃掉。

    “哪吒?”見他不說話,時青尋抿了抿唇,“再不幫我摘下來,我生氣了。”

    “……好。”

    少年沉默一瞬,終究應(yīng)下。

    云霧漫漫,恰是日落時分,薄霧又渡上霞光,晚霞如朦朧卻絢爛的紗幔,縈繞在兩個人的周身。

    一切變得像霧里看花,瞧不真切。

    因而,猝不及防又被人捉住了手腕,時青尋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

    少年的手仍舊是冰涼的,這次的速度極快,抬起了她的手,金鐲便順著重力滑落。

    略顯粗糲的指腹因此觸及她的小臂,沒有任何欲蓋彌彰的掩飾,就是極為顯然的撫摸,不似蜻蜓點水,修長的手指甚至還在手臂更上探去。

    直至握住乾坤圈,動作才稍稍止住。

    為她摘下金鐲的這個動作,不可謂不刻意。

    他緩緩將金鐲從她手腕上褪下,真的很緩慢,是故被他手指撫摸過的地方,時青尋情不自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又覺心下是酥麻的。

    “哪吒。”她低喝了一聲。

    他語氣淡淡,“怎么?”

    待乾坤圈終于被他重新戴回手上——不知是有意無意,這次他直接將乾坤圈變作了指環(huán)套在中指上,沒有讓時青尋有窺見他手臂的機會。

    時青尋氣沖沖將他方才的動作重新演示了一遍。

    “你明明可以這樣把鐲子取下來……”她自然垂著手臂。

    復又抬起手腕,像舉手一樣,舉給哪吒看,“但你非要這樣!”

    剛才這個少年就是這樣的,所以衣袖往下滑,鐲子也往下滑,費事又古怪。

    哪吒輕笑了一聲。

    他沒有回應(yīng)這個問題。

    更氣的是,他以一個“嗯”結(jié)束了這段對話。

    時青尋:……

    可惡的男人。

    第62章 云間談話

    “你去靈山做什么?”

    不管怎么說,反正乾坤圈算是順利還給他了,時青尋又問道。

    哪吒抿了抿唇,對這個問題,他無意識地表示出了緊惕。

    似乎又想掩飾,不同于方才的游刃有余,這次他略顯慌張地錯開了她的眸,“沒什么。”

    “嗯?”

    “……有事。”

    有事,這個說法很有靈性。

    屬于是回答了,但很顯然不希望對方追問的回答。

    很多時候,出現(xiàn)在上班請假的場景——家里有事,望批假。

    要問什么事?

    不好意思,個人私事,不予回答。

    當朋友也給出了這個標準答案時,再去追問,也會顯得有些唐突。

    成年人的社交講究分寸感,時青尋想了好一會兒,雖然很想問,但最終沒再說什么。

    但或許是看出了她的糾結(jié),哪吒重新整理了措辭,再次答道:“靈山前部護法,找我有事商量。”

    前部護法……

    這個名字很有點耳熟,時青尋花了一會兒功夫反應(yīng)過來——是哪吒的大哥,金吒。

    “哦哦哦,這樣啊。”時青尋點點頭,可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最終,她遲疑地看了哪吒一眼,又說起了原先那件打算去云樓宮找他詢問的事,“哪吒,你給我送回來的蓮花……上面寫著‘你不想回家嗎’,是什么意思?”

    回家。

    好幾次,他不愿多言的兩個字。

    或許是會牽動他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家的情緒吧,時青尋其實不太明白。

    這兩個字一出口,果然觸及了少年的禁區(qū),他呼吸一滯,反詢問她道:“什么蓮花?”

    “就是,我之前傳信給你的那朵蓮花啊。”

    “幾時傳信?”

    時青尋頓了頓,抬眼看著他的神色,好似是真的疑惑,她回答道:“寶象國的那一次,我下凡后不久,就著小蓮花托信去云樓宮,叫你下凡來一并玩——難道你沒收到?”

    心里的古怪感變得更強烈起來。

    她還記得,那次她的蓮花送去了好久,可哪吒一直沒有來,為此她還納悶過一會兒。

    彼時也不是沒懷疑過蓮花跑歪了,沒送到他手里。

    這個猜測,在消失的蓮花冷不丁再度出現(xiàn),又留下那么一段文字后,越發(fā)覺得有可能——因為,對家的概念毫不顧忌表現(xiàn)出厭惡情緒的少年,她心里覺得,他并不會這樣問她。

    “我沒有。”哪吒輕喃,又再次目光灼灼望向她,“將花拿出來,讓我看看。”

    時青尋點頭,掏出小蓮花。

    按理來說,這種用于傳遞消息的蓮花,一般她都會閱后即焚的,但還好因為這朵花送出去后發(fā)生了這種古怪的事,她保留了下來。

    哪吒托著花,靜靜看了一會兒,尤其在字跡上來回停留目光,他抿著唇,摩挲著花瓣,不發(fā)一言。

    “看出什么來了嗎?”時青尋忍不住問。

    看是看不出來什么的。

    對方有心藏匿了氣息,連字跡都寫得端端正正,沒有任何筆風可言。

    用現(xiàn)代點的話來說就是——那個字體看著很像機打的微軟雅黑。

    但會說出叫時青尋回家這件事,本身就很容易令人意識到是誰所為。

    哪吒眸色泛冷,輕紊唇角,“是敖丙做的。”

    “敖丙?”這個答案,時青尋也說不上很意外。

    千年前的往事,已知本來就有敖丙參與其中。

    只是她不大明白,敖丙一直不出現(xiàn),冷不丁截胡她的蓮花,然后留下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干嘛。

    她想不想回家,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

    頓了頓,她又道:“先前那個狐阿七,變做了敖丙的樣子迷惑我。”

    這件事她也覺得非常奇怪,巧的是哪吒提到了他也覺得狐阿七的氣息有點熟,趁這個機會,她正好想問一問。

    “哪吒,你要不要再認真想一想,是不是從前見過那個狐阿七……”

    “狐阿七對你說什么了?”哪吒打斷了她的話。

    這…這就有點不好說出口了,畢竟狐阿七說的是挑撥離間的話,現(xiàn)下里還要當著被挑撥人的面說出來。

    但怕錯過關(guān)鍵信息,時青尋還是一五一十答了。

    “他說…他說人心難料,叫我不要太過相信你,也要想一想敖丙為我做過的事。但我不知道敖丙為我做啥了,我心里覺得不是像他說的那樣——”

    哪吒怔愣著,思緒一閃而過,又捉摸不清。

    可聽及狐阿七這般的挑撥,怒意比自己想象中還快的攀上心頭,他按捺著,不想語氣太生硬,又忍不住輕哂,“的確不像他說的那樣。”

    又冷笑了一聲,哪吒才繼續(xù)道:“敖丙是為你做過一些事。”

    “比如說?”

    “比如說,他不顧你意愿強行將你從乾元山帶回東海邊,想要擅自斷了你與我的聯(lián)系,還想把你拉回東海龍宮——”

    “等、等等。”時青尋覺得有點怪,有一種往事重現(xiàn)的古怪感。

    不知道為什么,這會兒很像是昔日青云洞里,敖丙在和她說哪吒壞話。

    她遲疑地看著哪吒,“你確定?”

    敖丙法力一般,她觀察過。

    他能這么囂張,在哪吒面前做這些事?

    哪吒頓了頓,旋即輕笑,篤定點頭,“我確定。”

    ——確定除了最后一條,其他敖丙都沒干。

    “……沒做過一點好事?”

    哪吒立刻接話道:“一件也沒有。”

    “……”

    很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時青尋也掛起笑,想了好一會兒,最終道:“哪吒,我和你說過,不要騙人哦。”

    這下輪到哪吒沉默住了。

    很好,果然是騙人的。

    看著他的神色,時青尋在心里腹誹,呵呵,男人。

    但實際上,這次她沒有什么生氣。

    或許是她看出來了這是哪吒一種奇怪的置氣方式,幼稚又這么容易被拆穿。

    可這就是更令她有些驚奇的點——她竟然真能夠這么輕而易舉地,看穿他的謊言。

    另外一個原因是,對于哪吒和她的曾經(jīng),先前時青尋都不那么在意。

    對于自認如今沒什么交集的敖丙,她更沒有那么在乎對方到底做過什么,做過,或者是沒做過,當下發(fā)生的事已然帶給了她印證。

    不同于總是在她身邊的哪吒。

    ——敖丙耍過幾句嘴炮后再也沒出現(xiàn)了。

    “所以,你對狐阿七真的沒有印象?沒有見過他嗎?”

    并且她還意識到——就像是當日開口向敖丙問哪吒的事,得來的只有含糊的答案,和今日問哪吒敖丙的事,得來的也是含糊的答案一樣。

    旁人的答案都不夠確切。

    要問一件事,還是得問本人才好。

    哪吒微微皺眉,似在努力回想。

    可半響,當真沒有與之相熟的記憶,他只能搖頭:“不曾見過。”

    “……行吧,反正狐阿七已經(jīng)死了。”那干脆就問哪吒自己的事好了,時青尋緊接著說起另一樁事,“還有一件事先前忘了和你說,我去過一趟東海。”

    霎時間,哪吒的眸凝滯在她身上。

    時青尋的確沒有察言觀色的習慣,她自顧自在說,沒太注意少年的神色漸漸沉了下來。

    “東海有何好看的?”他輕道。

    “東海很好看啊。”時青尋頓了頓,這才察覺他語氣不對,抬眸看他,“我去了你……”

    “——去東海找敖丙嗎?”

    時青尋仰頭看他,才發(fā)現(xiàn)少年唇邊的笑是冷的。

    “因此,在寶象國……”明明是他打斷了時青尋的話,他自己的情緒卻眼見失落,帶著自嘲,“你才問我有沒有見到敖丙?是因為你沒有在東海找到他么。”

    時青尋皺眉,與他對視著,可見他如墨的瞳色,壓抑著情緒,使得雙眸看上去深不可測,幽深如海底的深淵。

    “你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她道。

    怎么又開始了,一種爭吵的前兆。

    “為什么明明沒聽完就要說這種話。”時青尋覺得無奈,還有點累,很想揉一揉眉心,“你不覺得你的話一說出來,就是在把別人推遠嗎?”

    她明明什么都還沒開始說,他好像就自己在心里腦補了一場大戲。

    他在質(zhì)疑她,而這種被人質(zhì)疑的感覺當然不好受。

    哪吒微微一怔,而后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說了什么,開始懊惱,觀察著她的神色,又似些微不安,“尋尋,抱歉,我說錯話了……”

    時青尋也的確覺得他說錯話了。

    這個少年與她說話總帶著情緒,他一直在克制隱忍、佯裝平靜,甚至有時還會假扮脆弱,祈望關(guān)注。

    就又像現(xiàn)在這樣。

    “我沒有去找敖丙,你應(yīng)該聽完再下判斷。”實話說,她有點生氣了,深呼吸一口氣,又按捺住了自己情緒,“沒去找他,我也不曾喜歡他,你不要再瞎猜了。”

    因為她不再想和他莫名其妙爭吵。

    “我去東海,是因為想去回憶一下千年前的往事,事關(guān)當年你自刎的事,還有……我是否存在于千年前的事。”呼出一口氣,她接著道,“我找到了昔年你自刎的地方,在那兒不遠,發(fā)現(xiàn)了一座有點怪的法廟。”

    哪吒還有些怔愣。

    他微微偏著頭,眼眸輕垂,似沒太反應(yīng)過來她說的話,“……你不喜歡敖丙?”

    時青尋輕咳一聲,怎么還在說上句話的事。

    但其實她料到了,這個少年會糾結(jié)這個問題,所以她才特意說了出來。

    “嗯。”她點頭,干脆地再次回答,“不喜歡。”

    “如今不喜歡他,還是…千年前亦不喜歡?”他眨了眨眼,仿佛還有些迷茫。

    千年前的事她怎么知道,她又沒有記憶。

    時青尋在心里嘆了口氣,無奈且坦然地回答:“如今肯定不喜歡,千年前我不記得了,但我覺得,應(yīng)該是不喜歡的。”

    “……”

    “若是真喜歡的話,千年后也會有所觸動的吧……但我并沒有,敖丙就算站在我面前,我也一點感覺都沒有。”這句話是極平靜且坦然的,只有陳述事實的心情。

    哪吒仍在出神,從時青尋的角度看去,薄云縈繞在他明艷的眉眼之間,很難看情他的神色。

    于是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想讓他抬起眼,叫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他在想什么呢?

    少年也如了她的愿。

    鳳眸微抬,他漆黑的眸中倒映著云霞,晚霞令寂靜的瞳驀然間有了生色,便是這般灼灼看她。

    看得她不免心跳有些加速。

    “當真?”像迫切尋求肯定的小孩,一個問題要問好多遍。

    時青尋點頭,“真的不能再真——行了,確認完了吧?說說那個法廟的事吧。”

    “什么法廟?”

    “……”

    真是亂記重點,時青尋只好又將方才的話重復了一遍,換來哪吒凝眉沉思。

    “你知不知道那座法廟?”時青尋觀他神色,感覺他也有些詫異的樣子,“那個老人家……說的話是真的嗎?”

    “既是不知我名諱,無名法廟,我亦無法感應(yīng)。事倒是真的,我與你說過,抽敖丙龍筋,剜他龍心,皆是我所為。”

    ……誰是找他確認這個啊喂!

    “事是真的,老人家說的也是真的,我知道了。”時青尋在意的是另一個點,“但是,為何人們不知這件事是你做的?”

    東海未履行司云布雨之職,導致人間久旱,哪吒屠龍,反被天欺。

    結(jié)合曾經(jīng)在現(xiàn)代了解到的相關(guān)傳說,她大概能想到,是因為他屠龍的舉動不合天規(guī),追責可以是天庭的事,但不能是哪吒一個人的事。

    可這也不代表這件事就要被隱沒,被不記在他的功績上。

    “那時候,我還不是哪吒三太子。”哪吒對此并不是那么在意,“昔年并無神職,功或過,都算不到我頭上。”

    他想了想,“許是東海也不想讓凡人知道。”

    東海在凡間,天高皇帝遠,他們想掩飾一件事很簡單,只需不提便是。

    凡人的壽命很短,遺忘一件事的速度,比神仙在天庭澆灌一株花的速度還快。

    因而,他說,凡人妄圖求得神佛庇佑,可凡人的壽命于神佛而言,不過轉(zhuǎn)瞬即逝,連微瀾都掀不起。

    誰會在意蜉蝣之命?

    在池塘中掙扎的螞蟻,直到溺死,也不能博得仙人的一瞬回眸。

    時青尋卻有些懵,她喃喃著:“什么叫,那時候你還不是哪吒三太子……”

    她當然有過猜測。

    在東海前,她就猜測著,只能著一身素袍的少年,他看著根本不像一個神仙,是不是因為那時的他并不有名。

    可是每當猜測被對方親口證實,不知何來的情緒,真上加真,心里便無端地難過了幾分。

    “尋尋。”哪吒回望她,他的眼里卻并沒有什么情緒。

    不關(guān)于時青尋的事,這個少年總是平淡且漠然的,哪怕是與他自身息息相關(guān),說起來也是輕描淡寫。

    他道:“我少時被家人囚禁于云樓宮,無人曉得李靖生有第三子,亦無人知我名。”

    因而他才私下凡界,拜師學藝。

    所謂親人帶不給他的,不愿教導的,他就自己去尋。

    “東海一戰(zhàn),天庭才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于我脫胎換骨后敕封我為三太子。至此,無親無故,為天庭效命。”

    只是本該為成名之戰(zhàn),卻因時青尋的離去,他覺得不曾有也好。

    他自少時起便開始迷茫,若從未來過這人世,豈不是更好?

    育他,生他,卻不養(yǎng)他的親人,沒有什么值得眷戀的。可好容易從時青尋那兒得來片刻生的希望,對方卻也只是短暫存在過,又如所有人一般離他而去。

    比從未得到過更可恨的,就是得到了,又失去。

    他明知不該如此,這樣的心思或許是卑劣的,惡毒的,可他仍然忍不住因此怨她、恨她。

    怨與恨又支撐起他,他在看不到頭的漫長未來中生出執(zhí)念,他要這個拋棄他一走了之的人再度回來,要她永遠也無法離開。

    如此才能甘心。

    “我、我……”聽到哪吒這樣說,時青尋有片刻迷茫混沌,她不知道該講什么,又覺得應(yīng)該說些什么,“我不知道是這樣,哪吒……你從前過得太苦了。”

    “無妨。”哪吒微微垂目,“于凡人而言,千年漫長,朝代更迭已然不知多少回,即便無人有心埋藏這段往事,凡人也記不了多久。我于此戰(zhàn)成名,天庭之中眾仙亦知,已足夠。”

    又勾起了時青尋的心軟,他在心中想著。

    失去了時青尋的戰(zhàn)役,損失慘重,于他真心而言,也不如不被人提起。

    “可是……凡人并不是你所說的這樣,記不了太久啊。”時青尋正色道,“有人還記得這事。”

    哪吒大鬧東海的傳說,在她的世界也已然傳承數(shù)千年。

    凡人不是螻蟻,記憶隨著歲月沉淀,代代相傳,也會留下新的印記。

    東海前唯一的法廟也是佐證。

    真相只要留下了痕跡,只要還有一個人記得它,漫長歲月就無法將其磨滅,反而會歷久彌新,陳冤昭雪。

    “若真要說起。”少年無意再談這個話題,對于這些他好像真的無所謂,眼底卻流露一絲黯然神傷,他忽地說著,“至少,從前有你在身邊。”

    時青尋眼皮輕顫。

    她自然捕捉到了少年的這一點脆弱,“我……”

    “你在我身邊。”他輕聲道,“我便不會覺得難過。”

    還是這樣,自己的事不在意,在意的只有她。

    勸都不愿聽。

    時青尋心情復雜,半晌,只得問道:“所以,我還挺想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你,好像認為我喜歡敖丙的樣子?”

    哪吒對敖烈一直有敵意。

    經(jīng)過這么久的相處,時青尋只是極少觀察哪吒,不代表她無法感知對方的情緒。

    這種敵意,或許是因為他早就察覺到了敖烈的心意,因此提防,挑釁。

    可時青尋總覺得還有除此外,更深的原因。

    像一種暗自較勁,他一直在她身上尋找著千年前的影子,也在通過敖烈,去看敖丙。

    不然,昔日青云洞前,他何必說什么“也許你在意的從不是敖烈,而是敖丙,對嗎?”

    她在意個球她在意。

    今日既然將這話說開了,不如全都說開,并且她很想知道:“到底為什么你會這樣去想,是千年前我做過什么事讓你誤會嗎?”

    沒錯,經(jīng)此就又可以重新展開千年前的話題了呢。

    哪吒又開始沉默。

    她不喜歡看他這個樣子,又拍了拍他的肩,像一種鼓勵,像在告訴他——就算說出來也沒什么的。

    最終,他啟唇:“……千年前,我自刎之前,聽到了你與他相商回家之事。”

    時青尋一怔。

    “你與他回了東海,告訴我不必再等你,你要回家了,不會再回來。”

    “我……”這下反倒是她接不了話。

    難怪,難怪敖丙會來傳信。

    她太了解自己的個性,感情可能敵不過理智的選擇,所以很難說,當初的自己到底會不會做出這種事。

    回家的誘惑,對那個時候的自己來說,或許是真的很大。

    大到,即便是真的答應(yīng)了哪吒“要永遠在一起”,如今她也很難確定——當時她真的會選擇離開嗎?

    回過神,哪吒正在看她的反應(yīng)。

    從談不上期待她會反駁,到最終平靜,含著幾不可察的失望,像是在說“果然如此”。

    “但那是我不記得的事。”時青尋只得艱難回答,“現(xiàn)在的我無法給出你答復,我究竟有沒有跟他商量,我也不知道。”

    “……”

    天門已至,話題好似又要盡了,但時青尋看著他,又忽然道:“不過現(xiàn)下里,倒有一件可以和你商量的事。”

    落定天門前,哪吒不曾說話,靜待下文。

    “之前我們和大熊約好,要去看望他,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哪吒頷首。

    “找個時間去看他吧。”時青尋道,“我先給他傳個信,好讓他先做準備,省得太突然。”

    “……”

    “哪吒。”她忽然喚了他一聲名字,因為他好像在生悶氣,又不想讓她察覺。

    好在只是一聲輕喚,少年頓時停下腳步。

    “……現(xiàn)在,我總不是跟著別人走了吧?”她道,雖眼見他有些錯愕,似乎并沒有一下子理解,但她還是說得有點快,似難為情,“我沒有離開你,現(xiàn)在我們兩個就待在一起,我還約了你下一次的行程,不用…再感到不安了吧?”

    沒錯,時青尋看了出來,他就是在不安。

    顯而易見的不安,源于過分在意的情緒,他希望她能做出更多的保證,來確保自己在她心里的份量。

    只是再直接的話,在這個階段她還有些難為情說出來。

    她看清了一些心下的答案,但還不能完全消化。

    ——當日,敖烈向她表明心意,她拒絕得那樣快。

    可是后來心中細細想過,她發(fā)覺,為何對著哪吒時,她卻很難說出拒絕的話。

    從前是這樣,如今也是這樣。

    哪吒于她而言,好像和旁人都不一樣。

    因而,她難得無法直面敖烈那個關(guān)于哪吒的問題,想來想去,最后對敖烈的回應(yīng)竟然是“如果我和哪吒在一起了,我會告訴你”。

    ——她沒有排斥哪吒的靠近。

    甚至,在內(nèi)心深處,一旦有了這樣的頭緒,好像真的能勾勒出那個未來,雖然虛無縹緲,卻不會在想象時充滿排斥和覺得可笑。

    好像是可行的。

    只是這個答案太快說出來,也會讓她自己不安,要這么快下決定嗎?

    凡事要有一個過程,她思來想去,覺得目前還沒有到可以論定結(jié)果的階段。

    半晌,哪吒看著她。

    也不曉得是真理解了,還是因為她這樣說,他就總是會有所回應(yīng),他輕聲應(yīng)了好。

    “還有,有時間去云樓宮找你修行?”她又道。

    哪吒錯愕,答應(yīng)的話卻已脫口而出:“自然好,你若有空,隨時。”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時青尋忽地又看向他的衣袖。

    今日少年的白袍略微寬大,身形不再那么犀利有壓迫感,反而是閑適到有一分恣意慵懶的。

    他的手完全掩在了袖下,看不出端倪。

    可是血腥味還縈繞在她鼻尖。

    起初,時青尋只以為氣味是平頂山一場惡戰(zhàn)后殘存的血氣,可從凡間到天庭,遙遙距離,過了如此之久,這樣的血腥味仍然經(jīng)久不散。

    她沒有受傷,與孫悟空他們分別后,也早就施了凈衣咒。

    哪吒的衣袍也是干凈如雪的。

    沒有沾染血跡,怎么會有血腥味?她剛開口,“哪吒,你……”

    “青尋,我先回云樓宮了。”

    敏銳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哪吒轉(zhuǎn)移話題很快。

    “等等啊。”時青尋不想這么輕易放過,她干脆提議著,“要不今日我就與你去云樓宮修行?”

    “今日,有事。”

    “……”

    不給她再反應(yīng)的機會,哪吒頷首示意,極快地轉(zhuǎn)身離去,眨眼就看不見人影。

    像極了狼狽無措的偽裝,乃至他離開而掀起的云塵,都顯得像落荒而逃。

    第63章 修行約定

    事情絕沒這么簡單。

    有事,只是一個借口。

    時青尋心里是這樣想的,可實際操作起來,想追,卻根本追不上他。

    你攔不住一個要躲的人,才過一會兒,哪怕哪吒穿著一身顯眼的白衣,他的人影也看不見了。

    時青尋只好回瑤池去,并且抽空傳信送去了珞珈山。

    信物自然還是自己幻化的小蓮花。

    由于有了前車之鑒,這次她吸取教訓,一連放出去了七朵花,還是不同的顏色。

    ——她就不信大熊一朵都收不到。

    做完這些,躺了一日,哪吒又來找她了。

    昨日他匆匆與她道離別,今日倒是恢復了往日的淡然自矜,少年安靜頓首,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很知分寸,只在瑤池邊靜靜看她。

    此刻天初明,池水微瀾,蓮花輕蕩。

    瑤池日日有人當值,今日當值的小仙子們都還沒來,時青尋身處的這個地方屬于瑤池邊緣,很是僻靜,她慣常默認了不會有人來打攪,平日里更喜歡用人身睡覺,因此是大咧咧躺平在蓮葉上。

    如今,她已經(jīng)很輕易能感受到哪吒身上同源的靈力,甚至,這股靈力能夠?qū)⑺@醒。

    待迷迷糊糊睜開眼,正與少年四目相對,發(fā)覺他在悄悄打量她。

    “你、你怎么不出聲!”嚇死她了,時青尋差點一個鯉魚打挺,重心不穩(wěn),差些栽下水。

    哪吒輕抬手掌,蓮葉撥正,避免了她成落湯花的可能。

    之后,他仍在看她,眼中有一絲難得柔軟的笑意,“可你不是醒了么。”

    “……”

    才清醒,腦子里還沒反應(yīng)過來為什么他會笑,時青尋有點懵,連忙起身——然后發(fā)現(xiàn)了此刻自己躺的姿勢,呈現(xiàn)一個非常標準的大字。

    好窘,受不了,真的好窘。

    緋色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漫上耳尖,時青尋輕咳一聲,叫他轉(zhuǎn)過身去,讓她先整理一下裙裳。

    這片蓮池角落,夜里她都會設(shè)下結(jié)界,不是什么很厲害的結(jié)界,就是單單起一個屏蔽外人的作用。

    可她沒想到同源蓮花,可以如入無人之境般,直接走入這個結(jié)界。

    哪吒的進入根本沒有驚動她,她的靈力并不排斥他。

    ……真是,好丟人啊!有什么比被別人看到自己睡得四仰八叉還要更丟人的?這和當眾拉屎有什么區(qū)別。

    臨到出了瑤池,時青尋還紅著臉,因為難為情,嘴上絮叨著讓哪吒下次來必須先叫醒她才行,不許在邊上不作聲。

    “而且,你起這么早!”勤勤懇懇打工人三太子是吧?

    還是老干部三太子?

    天才剛亮,人已就位。

    哪吒一直默默聽著,他并非不會給情緒反饋的人,相反,他一直在點頭,時青尋說一句他就點一下。

    直到此刻,他頓了頓,“我并未睡。”

    “你不用睡覺的?”時青尋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也不是。”哪吒道,“只是并無魂魄,除非累極,不然鮮少需要休息。”

    時青尋聽他如此說,不覺變得心緒略微難明,她也想起了來,之前在青云洞哪吒也是會偶爾休息的。

    她點點頭,醒來后的那點窘迫情緒,經(jīng)過這一路的絮叨也差不多散去了,于是只說了一句“多休息休息也好的”,就沒再多言。

    雖然這才是第二次去云樓宮修行,但好似去云樓宮已成了一種輕車熟路的事,她因各種原因,來過好幾回。

    這次,門口沒有迎接外人的家兵。

    一直進到云樓宮里面,一路也空無一人,如入無人之境。

    這座宮殿,稱得上瓊樓金闕,雕闌玉砌,主樓高九重,如云壓境般。

    ——很能看得出天庭老大玉帝對李家這對父子的看重。

    面積雖不如披香殿,這是君臣有別,但其余軟裝規(guī)格,實話說真差不了多少,就連庭院中裝點的燈都是上好的南海夜明珠。

    可沒有人這一點吧……

    “怎么了?”哪吒與她并肩同行,察覺了她環(huán)顧的視線。

    時青尋直接問道:“這么大的宮殿,怎么沒幾個仙侍?”

    要知道,王母的寢殿也是有很多仙子伺候的,玉帝的寢殿更夸張,很早之前她去披香殿找月曇的那次,一路至殿后,可謂是十步一侍女。

    上回她來云樓宮有人嗎?

    她當時有一點緊張,沒有太注意。

    此番注意了,潛意識里又覺得好像上次來也沒見到什么人。

    “云樓宮中無需那么多人。”哪吒道。

    時青尋微怔,脫口而出:“連李靖李天王也沒看到啊。”

    問完她才開始懊惱,哪壺不開提哪壺,好端端地說李靖干嘛。

    哪吒輕勾起唇,他看向她,似乎是很有耐心也很有興致與她講述這個話題,語調(diào)緩緩,“云樓宮,更無需他的出現(xiàn)。”

    “……”

    “云樓宮皆我部署的勢力,李靖只有一處寢殿休息,他無需走動更多。”當真是興致極高,連唇角的笑意都變深,他還問她,“青尋,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因為并肩而立,少年本就挨得她很近。

    又因話語輕緩,不知是有意無意,他湊到了離她更近的地方,唇幾乎碰上了她的額發(fā),隨著他的呼吸,落至她的額角,吹向眼睫。

    蓮香纏繞,分不清是誰身上的香,縈縈繞繞,經(jīng)久不散。

    她眼睫輕顫,忽然明白了這個少年的頑劣之處——

    他愛察言觀色,反復質(zhì)疑與詢問,一旦他發(fā)覺了對方令他不滿意的地方,他不會直接發(fā)作,而是就此陷入一種自我掙扎的境地,折磨對方,也折磨自己。

    但她沒有覺得這個問題有什么不好答的,她只是點了點頭,“我覺得……”

    “——非常好。”語氣篤定,她仰頭,正與他的眸相對。

    哪吒輕怔一瞬。

    “我也不喜歡他。”在夢境中,在現(xiàn)實里,李靖的語氣都讓她不爽。

    做人要理智,卻也沒必要成天憋著自己的情緒,她就是這樣想的——惡人自有惡人磨。

    當初李靖是怎么對待哪吒的,也應(yīng)該遭受一樣的苦難才對。

    這樣很好,哪吒不用見到李靖,卻還能膈應(yīng)到李靖,非常好。

    哪吒恍惚回想起千年前她的追問——“為何不能弒父呢?”

    如今又被肯定后,滿足感放大,充盈著內(nèi)心,他的笑意雖然仍舊淺淡,卻又變得更真切了些。

    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又似無意,牽起了時青尋的手,“走吧,我們?nèi)ノ魃徳贰!?br />
    時青尋想說自己記得路。

    可微涼的指尖與她相扣,雖讓她僵了手指,最終,她卻沒有掙脫。

    因為她還想偷偷掀起他袖角一窺究竟,是不是還有傷,又怕動作太大,一定會被他察覺。

    心里忐忑又無奈地天人交戰(zhàn)了好一會兒。

    最后,她采取了一個下下策——趁對方不注意,迅速彎腰,通過他寬大的袖口面積一探究竟。

    這個動作需要一定的敏捷性和柔韌度,還有絕對不認為自己是偷窺狂的信念感。

    時青尋覺得自己都有,所以說干就干。

    但是,她沒想到,曾經(jīng)還露鎖骨的哪吒今天卻穿得非常保守,白袍之下還有一件幾乎扎到虎口的里衣,腕骨上還纏著混天綾,袖口的赤蓮盎然綻放,但看上去像是在嘲笑她。

    再起身,抬頭,正與垂目若有所思的少年視線相對。

    時青尋:……

    “青尋。”哪吒似笑非笑看著她,“在做什么?”

    “哦。”說了要有信念感,時青尋表面波瀾不驚,不動聲色,“我看你袖口好像臟了,怕自己看錯了,再好好看看。”

    “是么。”

    時青尋果斷點頭。

    哪吒輕笑了一聲。

    下一瞬,猝不及防地,他的手收緊,將她拉得更加靠近了一些。

    少年的下巴幾乎貼在了她的額頭上,一點柔軟似蜻蜓點水般掠過,她僵住,還沒有時間反應(yīng)過來那究竟是什么,驀然間,他又將她的手拉高了一點。

    他將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對方手心的溫度并沒有那么涼,可唯獨的那絲火熱,一下將她的心燙得一顫。

    又牽引著她,讓她把手放在他腕上,衣料的摩擦聲在此刻猶為清晰。

    “你看吧。”他道。

    “……”

    “是哪里臟了?”四下無人的假山小路,他的聲音明明很輕,卻字字入耳,“尋尋,好好幫我看看。”

    如雪初融的清冽音色,此刻,好似一種奪人心魄的蠱惑。

    時青尋裝模做樣對著他的袖口看了一會兒,她再也看不下去,慌亂地掙脫了他的手。

    她的心跳很快。

    驚慌失措著,怕被對方發(fā)覺,又因這種擔憂,心跳得更快。

    “走、走吧,西蓮苑快到了吧?”她努力平復心緒道。

    “就在眼前。”

    “……”

    偏頭看,的確建造的尤為華麗的宮苑就在眼前。

    他沒有再牽她的手,時青尋與他一前一后踏入西蓮苑,像是一種默契,一起略過了金碧輝煌的前殿,直至馥郁蓮香縈繞鼻尖,才一同停下。

    心跳聲倒是平復了一些,再然后,時青尋又無端有些后悔自己草率的決定。

    提議來西蓮苑修煉,本來是覺得兩個人之間早就很熟了,不會再似第一次那般尷尬。

    ——結(jié)果現(xiàn)在,氛圍莫名有些奇怪,仍較平時更快的心跳,怎么想怎么都比第一次尷尬。

    可能是一路都沒看到一個人的緣故吧,時青尋心想,叫人莫名有種孤男寡女單獨相處的感受。

    “青尋。”哪吒喚她。

    “……”

    葳蕤蓮葉在池間蕩漾,紅蓮仿佛永不落敗,如霞光的色澤染上少年衣角。

    他回頭看她,示意著,“化為真身下水吧。”

    “……”

    很正常的話,很正常的一汪蓮花池,但她怎么,就有點下不去這個水呢?

    “怎么?”哪吒也似察覺了端倪,他偏過頭看她,有些疑惑,“為何愣著。”

    “其實我這次來……”時青尋躊躇著,“更想學一學戰(zhàn)斗技能,不是學修行心法,我感覺遠戰(zhàn)我還可以,但是近戰(zhàn)我有些拿不準。”

    這是實在話。

    上回和紅孩兒的打斗,她并沒有太得心應(yīng)手,面對熱衷近戰(zhàn)的敵人,她能想到的更多是用蓮莖去纏繞對方,延緩對方的行動,再下手。

    可是她的蓮莖好像也不是很結(jié)實。

    在寶象國也失手了,放跑了奎木狼。

    時青尋將這些話一一講給哪吒聽,最后苦惱總結(jié):“倒也不是真怕了敵人,就是直面對方時總覺得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兵刃相接的時候,也還是會有點無措。”

    好吧,就是有點怕。

    遠程操控可以當作打游戲,近距離直面冷兵器,作為和平年代出來的小孩肯定會怕的,雖然有一遍遍給自己加油打氣,告訴自己別怕。

    可就算把柳葉刀變得再長,再大,那不還是近戰(zhàn)嘛。

    ——她總不能直接把柳葉刀變得和天一樣高,那她也操控不來啊。

    哪吒忽然悶笑了一聲,“的確。”

    “啊?”

    時青尋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前一句吐槽無意識說出來了,“嗯……把小刀變成天一樣高,是挺不現(xiàn)實的哈。”

    哪吒沒回答,只是淡淡望著她。

    下一刻,不知從哪里竄來的蓮莖攀上她的腳踝,像靈蛇一樣往上鎖住了她的小腿,甚至比蛇的速度還快。

    時青尋只覺得腿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原來被蓮莖纏上的感覺是這樣的嘛。

    她下意識拔腿要跑,抬腿的時候才意識到這個反應(yīng)有多錯誤,重心不穩(wěn),一個踉蹌,卻有人攬住了她的小臂。

    “凝神,莫慌。”哪吒道。

    然而他一說完,倏然捉緊了她的手臂,意圖反折她的手,將她制服。

    好好好,詐她。

    時青尋順勢彎下了腰,左腿動不了,她只得穩(wěn)住下盤,抬起右腿,順著他禁錮的動作繞去他身后。

    柳葉刀自掌心生出,白衣少年那張昳麗精致的臉龐就在眼前,眉心那點紅印越發(fā)灼艷,沒有遲疑,她揚手就要一劃。

    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少年,到底比她強得多。

    無論反應(yīng)速度,還是預判。

    她都還沒看清他何時抬起的手,握刀的手已然又被他反捉住。

    這下雙手都被他桎梏,哪吒映著池中紅蓮的眼瞳卻是純?nèi)怀纬旱模黄饾i漪,唯有眼底藏著一絲笑。

    “這不是挺好么?”他道。

    順著慣性差些又要撞入他懷中,時青尋免不了臉紅耳燥,他卻輕眨眼,似乎并沒有什么多余想法,輕輕推了她一把,將她推開了些。

    待她站穩(wěn)后,他才又道:“再來。”

    “……”

    就這樣又拆招了好幾回,聽到時青尋先前提議可以在戰(zhàn)斗中加入蓮莖拖慢對方速度,哪吒并不覺得這個主意差,甚至他當場學以致用,數(shù)道蓮莖纏去了時青尋身上。

    混天綾也不知何時自他袖中飛出,加入了戰(zhàn)局。

    最后,時青尋雙手被縛,還有一條腿彎的蓮莖怎么也扯不下來,她站不穩(wěn),險些要摔在地上。

    混天綾恰時托在她腰后,為她當作緩沖。

    可這種憐香惜玉只有一半,不知道是哪吒授意還是混天綾有病,她最終還是栽倒在地。

    可惡。

    鬢發(fā)有些亂了,衣衫也被蓮莖纏得亂七八糟,蓮池旁并不是泥土地,而是一個以由紅木鋪就、類似釣臺的倚水平臺。

    躺在這里不會弄臟衣裙,有混天綾的緩沖也沒有真的摔著,可是渾身不能動彈,還是讓她心底有點莫名的羞恥。

    哪吒腳步緩緩,他走至她身邊,就那樣佇立著,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

    “哪吒?”這令她更加難堪。

    打架輸了,現(xiàn)在好像一個被俘虜?shù)膽?zhàn)俘。

    她要玩不起了,真可惡啊,沒事和大神打什么架。

    正想著,冰涼的指尖忽然落至她的頸脖,對方輕挑起她的下巴,令她仰頭,不得不直視他。

    那一刻,她因緊張,全神貫注地望向他的眸子。

    蕩漾的水紋倒映在他的瞳仁里,紅蓮如火,可他的瞳色如墨,像會吸進萬物的漩渦,幽深而不見底。

    她看不穿他這一刻的情緒,只感受到抵在她下頜上的指尖收緊了一刻。

    她也不自覺屏住呼吸。

    “哪吒?”

    倏然,少年又蹙緊眉,極快地松開了控制她的那只手。

    才喚出聲,他顫了顫眼皮,如墨的幽深漸漸散去,眼底變得一片澄然。

    方才的片刻陰暗,仿若都只是她的錯覺。

    哪吒淺笑著,壓抑著手上纏金蓮帶來的痛楚。

    或許是他心起了不如將時青尋囚禁的想法,甚至差點真的付諸實施。這次的痛還伴隨著強烈的灼傷感,疼痛十分難耐,以至于指尖都忍不住輕顫。

    顫與苦澀的感覺,在某刻又交織成陰暗的快意。

    時青尋好似也有所察覺,“你……”

    “先起來再說話吧。”少頃,他輕道。

    甫一說完,纏繞在她身上的蓮莖盡數(shù)散去。

    被這種有點滑溜溜的東西爬遍全身的感覺,時青尋也被迫再次體驗了一遍。

    她情不自禁抖了抖,自己沒被纏得動不了之前不知道,這次一體驗,總覺得怪怪的。

    感覺自己像個觸手怪。

    時青尋在心里暗自決定,以后要少用蓮莖打架,不然萬一別人覺得她是變態(tài)怎么辦?

    混天綾再次托住她的腰。

    哪吒也用另一只不曾顫抖的手,攙扶了她一把。

    日光下,過于蒼白的圍墻折射出略顯刺目的光,時青尋顫了顫眼皮,不自覺被周遭吸引。

    這處院落其實沒什么好看的。

    西蓮苑后院,除卻盛放的一池蓮,便只有兩居室,一處水廊,而后便是蒼白又高聳的院墻。

    “你一直都住這里?”她忍不住問道。

    哪吒的回答很平淡,“嗯。”

    有人居住的痕跡倒也不是尋不到,只是怎么看,還是覺得這個庭院簡陋了些。

    “……自出生起,一直都是?”她還想再確認一遍。

    得到的果然是別無二致的回答,少年再次頷首:“是。”

    她有些說不出話來。

    這個總是表面佯裝平靜的孤傲少年,明明已經(jīng)將整座云樓宮歸入自己的勢力范圍內(nèi),卻只住在這么一處簡單的宮殿。

    結(jié)合他說過的,童年被家人囚禁的經(jīng)歷……

    時青尋覺得,這好像一種應(yīng)激后的心理創(chuàng)傷,是一種不自覺的機械性反應(yīng)。

    哪吒自然清楚整座云樓宮都是他的,可或許只有在從這座自小生活過的小庭院里,他才能獲取一種畸形的安全感。

    她的心情變得復雜起來。

    才剛剛站定,忽然余光又瞥見哪吒手心綻開靈光,光霧散去,一根長鞭出現(xiàn)在了他手中。

    “還記得么?”哪吒并沒有在意她的上個問題,他只靜靜問道。

    時青尋當然記得,她遲疑著點了點頭。

    很久之前,哪吒為她打造的是兩件法器,柳葉刀被她收下,另一條金鞭她卻猶豫著,唯恐受的禮太多,她還不清這個情分,一切將糾纏不清。

    而此刻,他又重新將長鞭拿了出來……

    時青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她心知,自己還有猶豫。

    可有些事好像又悄然改變了,昔日猶豫的只是要不要做朋友,此刻…此刻……

    “可以先試試。”哪吒當真是個極會觀察別人面色的人,微一抬眸,看出她的遲疑,他佯裝著并不想勉強,“若趁手,你再考慮也不遲。”

    遲疑,因著他的話反而令人心起坦蕩。

    時青尋抬眼看他,最終決定直接道:“已經(jīng)收過你一件禮了,又收一件,我的確會覺得不大好意思。這樣吧,你有沒有什么想要的,嗯…先說好,是想要的東西哦。”

    她真的怕他來一句尬的,比如什么“我只想要你”,她會接不住話。

    “若我能找到你想要的禮物,我才好心安理得地收下你這件禮物,你覺得怎么樣?”

    前提條件,當真堵上了哪吒將要不假思索的答案。

    他因此微頓,沉吟了好一會兒。

    “……若有機會,陪我去看海?”

    “嗯……嗯?”還好他沒說土味情話,時青尋松懈了一口氣,又有些懵。

    呃,這算是東西嗎?

    不算吧。

    “這個,這個我感覺——”

    “其余沒什么想要的了。”哪吒恰時打斷了她的話。

    時青尋沉默了一瞬,最終她還是點了頭。她心想著,哪吒要是真說不出什么來,到時候她就自己看著挑吧。

    反正總不能又白收別人的禮。

    這件事商量好了后,時青尋從哪吒手中接過鞭子。

    在對方捉著她的手,利落向外揮了一鞭子后,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這個少年當初為她造法器時有多用心。

    因為鞭子用起來,是極度出乎意料的得心應(yīng)手。

    長鞭甫一感受她的靈力,就如人鞭合一,任意揮舞彎曲,甚至可以隨心改變大小粗細,與蓮莖使用起來的感受,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是真的用心看過她如何施法的,才能按照她的習慣,鍛煉出這般的法器。

    又教了她很久的鞭法,直至清晨已成黃昏,晚霞如綺,叫一池的紅蓮渡上更加艷的紅,像極震撼的火海汪洋,層層疊疊將人淹沒,這場修煉才算結(jié)束。

    至少時青尋覺得該結(jié)束了。

    和大神拆招拆了整整一天,現(xiàn)在的她大汗淋漓,肌肉緊繃,腰酸背痛,感覺自己起碼得緩上七天才行,還得趕緊回去做拉伸,不然明天要痛上加痛。

    哪吒看上去倒還是神清氣爽,衣袍也是干爽的。

    ——這就是和真大神的差距嗎?

    怎知,哪吒忽然又拉住了她的袖子。

    “怎么了?”時青尋微怔。

    “去池子里。”他抬手,替她將被汗濡濕的鬢發(fā)挑去耳后,“修行還未結(jié)束。”

    前一刻時青尋還有點尷尬,現(xiàn)在的她真的是滿頭大汗,黏糊糊的,哪吒還毫不在意地給她撥弄頭發(fā)。

    后一秒,時青尋:???

    “我、我……”顧不上什么黏不黏糊的了,她連忙道,“我好累。”

    真的快不行了,她要累死了,狼狽且不堪。

    訓練也得有個度啊。

    她再也不說自己是事業(yè)批了,她是廢物。

    順著袖子往上攀,哪吒牽住了她的手,趁她不注意,與她十指相扣著。

    “一會兒,還能堅持住。”

    語氣是略顯平淡的,含著時青尋沒發(fā)現(xiàn)的悶笑,像是在賣關(guān)子。

    時青尋連連搖頭:“不不不,堅持不了一點——”

    沒說完,少年垂眸,掩下眸間的一絲晦色,已經(jīng)利落地將她拖下了水。

    他入水的動作十分干脆。

    一只手捉著她的腕,另一只手環(huán)住她的腰肢,將自己當成墊子,送她一起下去。

    重力這種東西也同樣可以適用玄學世界,反正你說它存在它就有,入水時,時青尋不免與他貼得很近,幾乎整個身子都被他抱在懷中。

    水聲貫耳,時青尋下意識閉眼,頭靠近哪吒的胸膛。

    而后,她聽見了他的心跳聲。

    如她一樣,跳動得很快。

    第64章 真身修煉

    “現(xiàn)在可以化為真身了。”

    衣裙被池水浸透,因為根本沒來得及施避水訣。

    哪吒拉她下水的動作實在是突如其來,打了她個措手不及,在驀然失重的情況下,下意識的舉動是死死捉住能捉住的東西。

    比如,抓著給她當墊子的哪吒。

    經(jīng)少年這么一提醒,時青尋才反應(yīng)過來,不是他趁機抱住了她,而是她緊抱著他的腰沒有放手。

    耳尖開始發(fā)燙,她連忙化成了蓮花。

    哪吒也緊隨其后——在輕柔地托住她的根莖,讓她好好立在水中后。

    直到兩人一同變做蓮花后,她的尷尬才漸漸緩解。

    哪吒教過她如何和蓮池同感,盡量放松著身體,她將靈力緩緩散入蓮池中,想試試這片蓮花池,她能不能連上藍牙。

    幾乎是瞬間,比她想象中快得太多,意識就與萬千蓮花相接。

    不同于凡間的蓮,她感受到了無比蓬勃的靈氣。

    這些紅蓮早已在池水浸潤中生出了靈性。

    識海中,它們?nèi)荚谑钟H切地與她打招呼,還有絲絲縷縷的熟悉感。

    是因為她也曾在這片紅蓮中,得以新生嗎?

    還沒想明白,猝然間,哪吒的蓮莖重新纏上了她,這個感覺不容忽視,以至于她一時無法再分出精神去聯(lián)絡(luò)蓮花。

    時青尋去告訴自己這只是修行的必要程序,暗暗忍受著不適感。

    也不是不適,就是…就是化作真身當然也有五感。

    蓮莖將她纏得太緊,恍惚又回到了方才被哪吒捆得不能動彈的時候。

    還有一種詭異地,被人摸遍了全身的感覺。

    沒辦法,她只得試圖轉(zhuǎn)移注意力——比如觀察面前哪吒化身的小白蓮。

    用原身修行的確是有極大裨益的,置身水中,先前拆招帶來的所有疲憊感一掃而空,她才意識到為何她明明說了拒絕,哪吒還是要她入水修行。

    化為蓮身的哪吒,甚至為她渡來靈力,助她盡快一掃困乏。

    這真是一場足矣直接省去運動完后拉伸的修煉。

    她的注意力也因精神起來而變得更為集中,可以集中觀察著面前的白蓮花。

    與她一樣的重瓣蓮,花瓣尖端是雪白的,這樣的顏色幾乎蔓延至花托,不細看,真的是一朵純白無暇的蓮花。

    可是……

    花托處,尾端的花瓣部分,還有絲絲縷縷的赤色,如蜿蜒的絲線,沒入片片雪白中。

    像極了血色褪盡。

    不,就是血色褪盡。

    時青尋的蓮瓣掠過了他的花瓣,似輕撫。

    哪吒微頓,“怎么了。”

    “你是把自己當養(yǎng)料,讓我復活的,對不對?”上回在寶象國聊到這個話題,她覺得太震撼,竟然是忘了問這一句。

    換來的是蓮莖將她纏得更緊。

    哪吒的花身傾下,雖未言語,時青尋卻恍惚感受到了一種令人通體生寒的怨。

    他的情緒來得太快,動作在某一刻像是想將她溺進蓮池中,讓她無法掙脫的感覺。

    她無意識抖了抖。

    “……是。”湊近她身邊的聲音很輕,像是刻意放緩了。

    他敏銳發(fā)覺了她的害怕。

    按捺住所有的惡劣心思,偽裝掩飾著侵占欲,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氣,輕聲道:“尋尋,我太想你回來。”

    “不惜一切代價,只守著一點渺茫的可能,我都希望你回來。”這一句的語氣是真切的,像感慨,像慶幸,又像一種只說與她聽的委屈。

    “所以……”最后一句,他一字一頓,“不要離開我,好么?”

    問句,卻如一個肯定句,甚至他無意展露了幾分不容拒絕的態(tài)度。

    從語氣上而言。

    久違的,時青尋感受到了冰凌高懸在頭頂?shù)哪欠N無措及惶恐感。

    怎么答才是對?

    怎么說會是錯,錯了,又會發(fā)生什么。

    她沉默了一會兒,最終自保的第六感壓過了所有情感,她選擇巧妙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哪吒,你這樣做,會對你自身有什么影響?”

    她能感受到這株白蓮在屏息以待,他以一種盤旋的姿態(tài)靠在她身邊,蓮莖深入水下,若即若離地纏繞在她身上。

    他好一會兒沒說話。

    時青尋也不敢徹底放松下來。

    “怎么了,是不是會有什么問題?”她追問。

    “……無礙。”

    至此,片刻寂靜。

    哪吒本可以講述更多,讓她憐惜,令她愧疚,心地柔軟的人會一次次原諒他,他對她的了解遠比她想象的還要深。

    可正因為了解她。

    他也明白,她縱然心軟,卻絕非一個輕易動搖的人。

    外表的溫和友善讓她有著許多他不曾有的親和力,她身邊總會圍繞著諸多朋友,可因此她得到的愛太多,選擇的余地也太多。

    并非只有他才可以。

    他仍無法得到那份唯一的偏愛。

    她的轉(zhuǎn)移話題,意味著她的底線仍未因他打破。縱使她一次次原諒,也不會再向前一步。

    再多的講述也無用。

    這是別樣的心狠,無人乃至他,都不可以令她真正駐足半分。

    ……

    夜?jié)u漸深了。

    時青尋渾身疲憊一掃而空,感到通體舒暢,神清氣爽。

    今日的修行徹底結(jié)束。

    靜默半晌,她向哪吒真摯道謝,重新化回人身后,衣裙也變得干爽整潔,于是,她與他道別。

    風聲吹動池面,漣漪泛起,荷葉被風撫過,發(fā)出悉索聲響。

    哪吒點了頭,隨后,極其自然地抬起了手。

    “別動。”他道。

    修長而一貫冰涼的手指輕觸到了她的臉頰,觸感稍縱即逝,他并未流連,而是將重點落在了她的鬢發(fā)間。

    手指為梳,緩緩插入她的發(fā)中,貼著頭皮一梳而下。

    他的動作細致而溫和,為她扶好散亂的發(fā)髻,簪上歪了半點的玉釵。

    做完這些,他才不動聲色道:“我送你吧。”

    時青尋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覺微微握拳。

    彼此身上的蓮香,好像還是有差別的,那點細致的差別隨著他數(shù)次的靠近,才讓她捕捉到。

    她有點說不出拒絕的話。

    *

    天庭望月,不再是高懸著的。

    清冷的月色因為距離很近,格外明亮柔麗,冷色調(diào)的光偶然間會呈現(xiàn)一種極其溫和的暖黃。

    只是,月光溫柔,回瑤池的路卻略有些寂靜。

    這會子,哪吒不出聲,好像她也有點找不到話題。

    但也沒什么關(guān)系,因為今天一天都待在一起,就這樣安靜走路也挺好的,時青尋心想。

    不過安靜也沒有太久。

    路才走到一半,正接近南天門,天庭道路上薄薄的云霧里冒出了一個毛茸茸的猴頭。

    “猴哥!”時青尋驚喜道。

    “欸,青尋妹兒,好久不見~”對于孫悟空而言,此時相見的確有幾分久別重逢的意味。

    但對時青尋來說就是一天沒碰著面,不過,她還是興致沖沖地問他,“怎么啦猴哥,來天庭有什么事嗎?”

    “有的。”自然有事,孫悟空點頭,撓了撓頭,有些不忿,“俺老孫被那頭呆豬氣死,又吵吵嚷嚷說俺本事大,叫我救死人。”

    什么,猴豬又鬧矛盾啦?

    時青尋和孫悟空相處久了,已經(jīng)知曉怎么順他的毛比較好,先是點點頭:“唉,猴哥你是本事大些,他也不是說假話——救死人是怎么一回事?”

    當年陽壽盡了,直接去地府劃了生死簿的猴,本事是真的很大。

    “也是,你說得對。”孫悟空順著她的話點頭,氣急的情緒已經(jīng)緩了些。

    他將發(fā)生的事簡單說道來。

    原是取經(jīng)團走到了一個叫烏雞國的地方,借宿在一處皇家寺院內(nèi)。

    這里猴哥還劃個了重點——說是他師父唐僧太好講話,差點被那些個嫌貧愛富的和尚趕出來,好在他金箍棒一掄,和尚全老實了。

    借宿后,晚間唐僧挑燈夜讀,忽被烏雞國國王的亡靈入夢,傾訴冤屈。

    國王自言三年前受妖道所騙,被推入寺廟井中,妖道將他取而代之,害他與王后太子陰陽相隔。

    猴哥陪著唐僧取證后,讓八戒去井下把國王的尸體撈了上來,本來想的是給八戒功德,怎曉得八戒嘟嘟囔囔的,非說是他本事大欺負豬,又攛掇唐僧讓他救人。

    倒也不是不能救,去陰曹地府再劃一筆就是了。

    但豬呆呆又非說他在陽間就能把人救了,何必跑地府去。

    好,這下說完,孫悟空又開始生氣了。

    俗話說,一人不看廟,二人不觀井,時青尋心想俗話果然沒錯。

    聽出孫悟空語氣變化,她又順著他的毛,“對,可太氣人了,八戒怎么能這樣,我?guī)湍闳ソ逃査!?br />
    “誒誒誒。”護短的猴哥開始爾康手,“俺老孫不與他一般見識,也不必勞煩妹子了。”

    他又撓了撓手,“八戒就是呆了些,心不壞。說起來,也是俺老孫先在井邊戲耍了他一番,他心里有些氣也是該的。”

    時青尋的笑再也憋不出,還是順著他的話道:“嗯嗯,這么一說也是哦。”

    她久遠的記憶,竟然還記得猴哥耍八戒的這一段。

    夜里探井,孫悟空是騙豬八戒井下有寶貝,八戒才肯下去的。

    因為沒有繩索,孫悟空讓豬八戒抓著金箍棒,說好臨到水面就停,但尸體在井中,猴哥當然不會放。

    一直把豬八戒戳到水井底,他才收的手。

    “……”

    “雖說去地府也不是不行,但來天上找人,才更好玩嘛。”見孫悟空還有點沒反應(yīng)過來,時青尋又點了一句。

    孫悟空微頓,忽然就想明白了。

    地府的確不好玩,天上卻有老熟人,比如面前的時青尋,倒有一陣子沒見了。

    這般因公上天出差一趟,又可以找老熟人玩了。

    這么一想,孫悟空哈哈笑了一聲,“呆子倒也會來事。”

    這次是時青尋但笑不語,反正毛徹底順完了。

    “俺老孫打算去兜率宮找老君,小妹去不?”因為心情陰轉(zhuǎn)晴,孫悟空甚至還問了一聲哪吒,“小哪吒,你去嗎?”

    哪吒未回應(yīng),他在等時青尋的答案。

    天色晚了,去兜率宮的話,她和哪吒也不會真進去,最多在外頭等一等孫悟空,他馬上也要下凡了,不是特別必要。

    孫悟空眼看著也是隨口一問,時青尋正要搖頭,說改日再一起玩,忽地聽見身后有人大喊。

    “青尋!好巧!”

    呃,這么大嗓門,是兔兔。

    “喲,老兔子?你大半夜在外頭溜達作甚。”孫悟空也看見了來人,學著豬八戒對玉兔的稱呼,自來熟地熱情招手。

    玉兔的腳步頓了頓,沒再看時青尋,而是先看了孫悟空一眼,又看哪吒。

    月光明亮,連帶著天庭的夜亦不會漆黑,柔軟的暉光,足以視物,又不刺眼。

    只是,不知玉兔先前是不是選擇性忽略了時青尋身邊站著的人,乃至此刻,他看著一猴一花,儼然有些慌。

    “嗯?怎么不說話啊。”孫悟空又問了一句。

    “我、我睡不著,想著去……”被自己敵不過的猴連續(xù)兩次追問,玉兔下意識回答,又猛地反應(yīng)過來,開始嘴硬,“干你何事?小爺四處走走而已。”

    他絕不會說,他是想去找時青尋玩來著。

    雖說大晚上有點不太合規(guī)矩吧,但是,就是有點想。

    “哦?”聽出他嘴硬,孫悟空倒沒真生氣,只是金眸一轉(zhuǎn),四處看了圈,才道,“這看著不是去瑤池的路嗎?”

    “你胡說!”

    玉兔漲紅了臉,“這才是天門邊上,走哪兒都行,什么叫去瑤池的路?我想走哪里就走哪里。”

    “別逗他了。”時青尋幫著玉兔說話。

    但兔子顯然急了,嘴和機關(guān)槍一樣開始突突,“孫悟空孫大圣,你又跑上天來做什么?你不也是來找時青尋嗎?你還說我,你自己不也一樣——”

    看似像機關(guān)槍,實際還是有點慫巴巴的,先一句孫大圣,再開炮。

    看著久未開口的哪吒,此番終于動了他的尊口。

    言語平靜,卻很顯然帶著一絲警告之意,“聒噪了,懂么?”

    一個兩個都說什么來找時青尋,聽了,少年心中很不爽。

    玉兔霎時噤聲。

    孫悟空哼了一聲,面對玉兔這般薛定諤的客氣,還好脾氣地又解釋了一遍,“俺老孫來找老君拿九轉(zhuǎn)還魂丹。”

    桀驁的猴王自然不是真正柔順的性子。

    可或許和玉兔同為毛茸茸,又曉得玉兔和豬八戒有交情,師弟的朋友那也算半個朋友,他當真什么也沒發(fā)作。

    玉兔被哪吒一說,有點訕訕地,但聽了孫悟空的解釋,忽然又有了精神。

    “嗯?要丹藥,你不必去找太上老君,我姐姐也有。”

    有現(xiàn)成的,干嘛還勞煩嫦娥一趟。

    孫悟空不需要,擺擺手,“沒必要,俺老孫這就去找老君拿了。”

    “別啊!”事關(guān)產(chǎn)品推廣的事,玉兔化身姐控,賣力推銷,“你去試試我姐姐的,一樣好,她也剛煉出來一批,正愁沒處——”

    時青尋耳朵一動,嗯?嫦娥怎么還開始煉九轉(zhuǎn)還魂丹了,先前她沒煉過啊。

    這不會是第一批吧。

    差點說漏嘴,玉兔輕咳一聲,正色接著道:“正愁煉太多了,你不要的話,姐姐留著也用不上了。”

    “……”

    “孫大圣,你想想看,老君的大部分丹藥都要交予玉帝陛下,他老人家自己未必剩多少,哪里還會多給你。”玉兔再接再厲道。

    “你姐姐的,不用給玉帝?”

    “只要給長生不老藥。”玉兔回答,“其余的,是我姐姐的個人愛好。”

    “……”

    “你問她要,她肯定給。而且應(yīng)有盡有,你只管問。”

    這下孫悟空倒真來了點興趣,“要一萬粒也給?”

    “……猴子,你有點過分了吧。”玉兔嘴角抽搐。

    孫悟空嘖了一聲,眼睛提溜一轉(zhuǎn),撓了撓手,嘿嘿笑道:“那不成了,一萬粒都沒有,叫什么應(yīng)有盡有。”

    怎么說呢。

    時青尋在旁邊看著,突然覺得,大鬧天宮不過是孫悟空本事里最小的一部分——他竟然連還價的套路都玩明白了,真是個精明的猴。

    玉兔咬牙,“一兩瓶給你肯定是有的。”

    “成交。”猴哥笑嘻嘻。

    玉兔整個被噎住,極為難受的表情,卻還是堆了點笑,敬業(yè)地說完了最后一句:“大圣,你用過之后,一定記得多多在仙友面前為我姐姐美言幾句,要說她丹藥煉得好啊。”

    “這個好說。”孫悟空拍了拍兔兔的肩膀,“用了好,定然說好。”

    “那是肯定好。”姐控玉兔打包票。

    “青尋,你要一起嗎?”孫悟空又回過頭喊時青尋。

    一連點她兩次,時青尋一頓。

    這次看著不再像是隨口一提。

    嫦娥是熟人,夜半叨擾也不會惹得對方不快,想了想,時青尋這次點了頭。

    回頭看哪吒,他果然是一副你去哪里我就陪同的模樣。

    時青尋沒有異議,畢竟最初是她和哪吒走在路上,半路遇到了一行人,總不能就這樣把哪吒丟下。

    這段路,就這樣中途轉(zhuǎn)了個彎,一行人往西邊的廣寒宮而去。

    有了孫悟空和玉兔的加入,安靜的氛圍總算被打破,光是幾人走路生風,摩梭衣料的聲音就很熱鬧。

    “青尋。”

    快至廣寒宮時,可能是因為各懷心思,大家的步伐可謂是已經(jīng)錯落有致,在一個亭臺轉(zhuǎn)角處,孫悟空找到了和時青尋單獨說話的機會。

    “上回你走后,我們在下界又走了不少時日。”他壓低聲音道,“俺老孫眼看著,小白龍師弟的心情轉(zhuǎn)好了不少,你不必擔憂了。”

    時青尋步履微頓,復又若無其事般往前走去,然而語氣到底是有些迫切的,“真的?他沒什么愁容了吧。”

    “沒有。”

    她松了口氣。

    原來,孫悟空是早就看出來她擔心小白龍,這才順勢叫她多留留,親口與她說。

    猴哥真是心細極了。

    時青尋心情復雜,而且猴哥的關(guān)切總是恰到好處的,其余的他從沒有多問一句。

    “猴哥,我……”

    “于下界而言已過去不少時日,但俺老孫曉得,你在天上,與地上自是不能‘同日而語’。”孫悟空又眨了眨眼,“待你心情好了,你再來找我們玩吧。”

    時青尋用力點了點頭,“一定。”

    “說起來……”孫悟空余光一瞥,哪吒已經(jīng)冷著眼看了過來。

    不過他無甚所謂,只哈哈大笑著,“很早之前在五行山下,俺老孫還說去給你與王母說道說道,讓她多批你一些假,現(xiàn)下里看,好像不大用了?”

    時青尋早就自己去談了彈性休假的事,并且很順利被批準了。

    不過現(xiàn)在想想,特別是被玉兔點撥過后,她發(fā)覺了……

    其實這個彈性休假,也很可能是西游大型項目中play的一環(huán)。

    但無所謂,老板王母還是很好。

    “不用了。”廣寒宮已經(jīng)到了,時青尋輕笑,“很快就去看你們。”

    “好嘞。”

    “對了猴哥。”時青尋又問道,“你的眼疾怎樣了?上回在平頂山好像還沒有好全。”

    之前她煉了一瓶治眼傷的丹給孫悟空,本來以為早就能治好,沒想到效果還是差了些。

    “比以前已經(jīng)好多了。”孫悟空倒不是特別在意,擺了擺手,“除非大火燒眉毛,濃煙近在咫尺,不然不受什么影響,妹子且放心,不必多費心了。”

    問題是后頭還有好幾難他會被煙熏呢!

    時青尋搖搖頭,正色道:“還沒治好,我再考慮下怎么改改藥方。”

    “呃……”見時青尋這么嚴肅的樣子,孫悟空也端正了神色,撓了撓頭,不大好意思,“其實也怪俺老孫自己,路上忙,有時忘記吃了。”

    “……”

    很好,竟然是一個不老實吃藥的猴寶寶。

    時青尋瞬間在內(nèi)心琢磨——該叫他幾個師弟提醒他吃藥,還是直接喊他師父提醒他吃藥。

    “青尋,你別這樣看我。”孫悟空把哪吒推到自己前面當擋箭牌,笑嘻嘻溜走了,“俺老孫開路去咯。”

    *

    廣寒宮很快到了,既然來都來了,自然要和嫦娥打個招呼。

    深夜里,當屬廣寒宮是整個天上最明亮的地方。

    時青尋下意識望去月桂園,可惜是有一點兒遠,枝繁葉茂的桂樹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瞧不太真切那邊的動靜。

    廣寒宮主殿這邊倒是燈火通明。

    時青尋沒有夜里來拜訪過嫦娥,推開門,就見嫦娥仍在工作崗位發(fā)光發(fā)熱,甚至沒有倚在榻上,而是傲然佇立。

    如今看來,好像晚上的嫦娥精神頭更足。

    有種熬夜戰(zhàn)神的氣勢。

    在她身后,是三個火力全開的煉丹爐,襯得她很有熬夜戰(zhàn)神的氣勢。

    懂了,月里嫦娥,果然在夜里才是完全體。

    聽見動靜,嫦娥轉(zhuǎn)身,玉兔背負著銷售的使命感,連忙上前去和嫦娥交代清楚了。

    時青尋也能想到,嫦娥不會拒絕的。

    果不其然,聽完了玉兔的話,嫦娥大氣地直接拿了三瓶給孫悟空,還道:“若你師父也不幸死了,你也能給他試試。”

    孫悟空:……

    第65章 情侶手鏈

    從廣寒宮中出來,眾人互相道別。

    孫悟空率先離開了。

    玉兔想了想,還是詢問了時青尋,“你最近會在天庭嗎?有空我們出去玩吧。”

    “應(yīng)該在。”時青尋將看向月桂園的視線挪回來,看向玉兔,“可以啊,有空我們就去找八戒。”

    玉兔一愣,“我沒說是去找豬。”

    “那去哪兒玩?”時青尋聽到他這樣說,有點不明所以。

    玉兔一時也不太說不上來。

    他只覺得想和時青尋出去玩,又在她說出一起去找豬八戒時,下意識否定了這個提議。

    “我…我想……”想不出來,但還是再想想。

    忽然,一道極冷的風好似從他耳邊過,冷得他不自覺打了個寒噤,一抬眼,時青尋身后的哪吒正盯著他看。

    玉兔瞬間炸毛了,縮著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那等你想好再說吧。”時青尋有點困了。

    她可不似哪吒這種大神精力充沛,也不像月宮玉兔一樣越夜越精神。

    打了個哈欠,令人精神飽滿的修煉效果隨著時間變長逐漸消退,精力告罄,她想回去睡覺了。

    “哦哦哦,行行行。”仍沒想好的玉兔點頭。

    哪吒驀然出聲,“我可以一同去嗎?青尋。”

    雖然喚的是時青尋,但少年的目光仍落在玉兔身上,似是一種審視。

    他唇邊的笑意也是淺薄的,語氣倒是刻意放柔和了。

    也正因他的語氣沒什么起伏,時青尋沒多想,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可以啊,都行。”

    隨便他們,但今天肯定不行。

    “散了吧。”修煉好累,這會兒她真的困到不行了,“各回各家,睡覺去。”

    見她感到疲憊,哪吒和玉兔都不再多言,眾人散去。

    *

    翌日大早,又是精力充沛的一天,而且是格外清醒,像喝了三杯美式外加一杯茶的那種。

    時青尋漸漸反應(yīng)了過來。

    昨夜最后的困乏,可能是充盈的靈力還沒能完全與身體相容,靈力在體內(nèi)不停地高速運轉(zhuǎn),導致了一種精神上的累。

    經(jīng)過一夜后,該消化的靈力都消化完了,這下是徹底的神清氣爽。

    正是這時,送到珞珈山的小蓮花也飄回來了。

    而且是整整齊齊的七朵。

    大熊可能是怕把她的蓮花弄丟了,七朵蓮回來時花梗上都系著細線,確保每一朵都不可能掉隊,它們就這樣排排站,飄蕩在空中。

    時青尋覺得有意思極了。

    她伸手將小蓮花們撈了回來,因為慣性或者什么空氣動力學,它們被絲線牽引著,在空中打了個擺,最后牢牢附著在她手腕上。

    七朵彩蓮,是彩虹的顏色。

    像一條彩虹制成的手環(huán),好好看,心情更好了。

    時青尋又仔細辨識了一下為首的那朵紅蓮里的傳信,大熊說小宴差不多準備好了,隨時等她和哪吒來。

    她沒舍得將手環(huán)取下來,干脆又幻化了一朵小蓮花去云樓宮傳信。

    哪吒很快就來了。

    他來的時候,時青尋還在看手上的漂亮蓮花手串,她特意將蓮花化小了,看上去更像一串精致的手鏈。

    “好看嗎?”她還特地給哪吒展示了一下。

    哪吒微怔,五顏六色的手鏈顏色太鮮艷,鮮艷到有些刺眼,是誰送她的?

    “是不是沒入你的眼?”見他不說話,時青尋有些訕訕。

    但不至于掃興,她又自顧自對著手鏈好生端詳了一會兒。

    “……好看。”哪吒最終答話,按捺住心下想要將手鏈毀掉的情緒,只簡單道,“誰送的?”

    “大熊啊!”時青尋走出蓮池,沒太感知到哪吒驀然沉下的情緒,只開心地解釋,“還能有誰?不過這是我自己的蓮花,只是大熊幫我串成了一串,我感覺還挺好看的。”

    “你要不要?我給你也整一串吧。”她興致勃勃提議道。

    “……好。”因為她的解釋,哪吒情緒好了些。

    時青尋想送他手鏈,他一定會好好收藏下來。

    同源的靈力,他很輕易就能將其化作自己的東西,比如融入自己的精血,剖開自己的肋骨,藏在蓮藕制成的心下。

    時青尋當然不能曉得,此刻這個心思百轉(zhuǎn)千回的少年,在思考著什么恐怖的藏禮物計劃。

    她只是輕抬手腕,靈力生于手心,下一刻,一個同款手鏈就出現(xiàn)在她手里。

    “把右手給我。”她道,“我替你戴上吧。”

    哪吒微頓,這才意識到不對。

    縮回布滿累累傷痕的手,他垂下眸,有一刻茫然的無措,又很快藏匿,“……戴在左手吧。”

    “左手上你不是纏了混天綾嗎?”她昨天特意觀察了一下。

    “今日纏在右手。”

    “那要不你把混天綾纏去左手?”

    聽她如此道,哪吒顫了顫眼皮,他終于意識到,她對這件事察覺到夠久了。

    她的好奇心并沒有如她自己所言,會漸漸壓下,漸漸淡去,而是不斷積累,越演愈烈。

    “尋尋。”最終,他道,“直接交給我吧。”

    時青尋沉默一瞬。

    她并不太想直接給他。

    雖然今日沒有聞到那股血腥味,可是這件事實在太怪,好端端的神仙為何身上一直有血氣?

    是他一直在受傷嗎?還是有傷從未好過?

    為何會受傷,又為何非要隱瞞。

    僵持片刻后,她意圖直接去掀他的袖子,可哪吒的動作比她快得太多,何況他本就在提防著。

    下一瞬,他捉住了她的手腕,不輕不重的力度,但她怎么也掙不脫。

    “尋尋。”這次他的語氣透著一絲冷,像是心急之下,無意識暴露的攻擊性。

    他重復了一遍,“直接給我吧。”

    時青尋仰頭看著他的眼睛。

    烏瞳如墨,藏著晦澀的情緒,看不明他在想什么,卻能稍稍猜到。

    ——她不給,他會硬搶,并且絕不會讓她看到他想掩飾的秘密。

    也不是真的不想給,畢竟她是真有心送他的。

    只是這樣,叫人心里并不舒服。

    “拿去吧。”她最終道。

    遞去他手心,這次她沒有再意圖與他肌膚相觸,方才展露的目的沒能達成,敗興會令人暫時失去對這件事繼續(xù)探究的興趣。

    有點像自討沒趣。

    也沒有再與他多說什么,時青尋只說準備啟程去珞珈山吧。

    *

    對于時青尋而言,這種小插曲帶來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不是什么一定要鉆牛角尖的人,前往珞珈山的路途中,一路從云間穿行,盡是好景色。

    臨到珞珈山前,她已經(jīng)完全被南海初晴的景色吸引,什么氣都沒有了。

    雨后初晴的海,雖已過了日出的時辰,云霧卻依舊渺然。

    晨曦綺麗,隨風飄移,層層疊疊的云煙,光暈折射出不同的赤色,交映于蒼茫大海中,舒展于珞珈山的深谷中,還落在他們這兩個趕路人的衣袂之間。

    她下意識又看了身邊的哪吒一眼。

    霞光萬千,云銷雨霽之時,少年翩然的白衣似乎也被晨曦勾勒,洇染上一層溫暖的顏色。

    表面是溫和無害的,可是她不知道他的內(nèi)心是否如此,還是一貫的冰涼,有沒有過一些火熱。

    “尋姐!哪吒三太子!”

    大熊早早在前山等候,見他們從云中露出身影,連忙與他們揮手。

    時青尋也朝他揮手,不再多想,落定山前。

    “尋姐,我都準備好了,也與菩薩打了招呼。”大熊沒看出他們之間略微微妙的氛圍,只是興奮又羞澀道,“菩薩這兩日在潮音洞講法,只說隨我便是,我將小宴設(shè)在后山,請你與三太子移步山后。”

    “走呀。”時青尋當然沒意見。

    “珞珈山到底是清修之地,不比黑風山,我隨菩薩修行,亦不敢太過鋪張,尋姐和三太子莫要嫌棄才是。”

    這場約定了好久的宴會終于可以開辦,大熊顯得有些緊張,一邊走,一邊不住解釋。

    “小事小事,你用心準備了,是我們要道謝才是。”說著,時青尋從袖里掏出兩瓶自己煉的丹藥,并著一件王母曾經(jīng)賞給她的小法寶,遞給大熊,“帶了禮物給你。”

    哪吒的視線霎時落在那堆禮物上。

    時青尋沒注意,只是繼續(xù)與大熊道:“是我和哪吒太子一同準備的哦。”

    多年社畜經(jīng)驗,到底學了點為人處事的圓滑,時青尋送禮送得自然又熟稔。

    當然,這本來也是真的情意。

    大熊果然很高興,單純的毛茸茸,這下尾巴都翹起來了,“啊,多謝尋姐,還有三太子!”

    哪吒微頓,那句不必謝自然是說不出口。

    他鮮少與人相處,或者說除去曾將時青尋當作過朋友,他一向獨身一人。

    ——自然也意識不到這些。

    這令這個少年有些茫然,有些晦澀的無措,心底又有一絲被人妥帖顧念的感激。

    “這有什么好謝的,你請我們吃飯誒。”時青尋有點想摸摸這個自己養(yǎng)大的毛茸茸的頭,朝他看去,忽然又有些驚,“大熊,你現(xiàn)在化形化的好好。”

    除了一對熊耳,還有熊尾巴,大熊已經(jīng)完全掌握了化人的形態(tài)。

    就是渾身沒那么多毛了,感覺不再好上手擼。

    不過有耳朵和尾巴,也好可愛,像兇狠版的小熊□□。

    “我、我覺得大家都是人的形態(tài)……”被時青尋近乎夸獎的語氣弄得有點不好意思,大熊撓了撓頭,“我就也想變?nèi)恕!?br />
    “隨便啦。”時青尋笑笑,“你喜歡就好。”

    此時正巧路過海印池,時青尋沒再說什么,余光能瞥見池里的許多紅錦鯉正在悠然自得地游著,她心癢難耐,又想喂魚了。

    論刻在骨子里的基因覺醒:種地,以及劃水摸魚——呸,釣魚,不對,喂魚。

    反正她現(xiàn)在就很想喂點什么給魚,就像小時候去逛公園,必定要買點魚糧喂給小池塘里的胖錦鯉一樣。

    “它們長得好好啊。”

    想著想著,人已走到池邊,隨手變出一個大蓮蓬,時青尋看著海印池中的錦鯉,評價道。

    ——和公園里的錦鯉不相上下的胖呢。

    雖然覺得它們有點胖,但再喂點也不是不可以,孩子胖點好,她灑了一把蓮子。

    “惠岸行者和善財龍女也常來喂它們。”大熊也圍了過來。

    時青尋憑欄看著大胖鯉魚們,砸吧砸吧嘴,接話道:“難怪都這么肥美的樣子……”

    “啊?”大熊沒太聽清,“尋姐你說什么?”

    她隨口說的,時青尋含糊過去。瞧著錦鯉們,卻發(fā)現(xiàn)它們這次不是很喜歡吃蓮子的樣子。

    明明上次來,都吃得挺積極啊。

    時青尋又恍惚想起——好像上次是獨獨有一條鯉魚特別喜歡吃來著,蓮子基本都給它吃了,原來其他的魚都不喜歡嗎?

    那條天選的魚這次怎么沒出來。

    又看了一小會兒,她從玉欄桿邊直起身,沒再耽誤時間,隨著大熊和哪吒往后山走去。

    *

    大熊成熟了不少,這場宴會辦得很是周全。

    因為只是三個人的小宴,涉及不到什么客套寒暄,多是時青尋和大熊在聊一些陳年舊事,時而憶及往日在青云洞的一些趣事,兩人都笑得很開心。

    時青尋還將自己手里的蓮花手鏈給大熊展示了一下,得到了大熊的拍手點贊。

    哪吒卻仍是極少言語的樣子。

    時青尋不想看到他這般沉悶的模樣,看著桌上自己變出來的一碟蓮子,突發(fā)奇想道:“哪吒,你可以變蓮子嗎?可不可以變一點給我們嘗嘗?”

    她覺得自己的蓮子很好吃。

    大家都是花,說起來還是同一株花,不知哪吒變出來的蓮子味道怎么樣。

    雖然有可能是一樣的味道,但好奇嘛。

    正在沉思的哪吒手指無意識微曲。

    他原本正在思考,這種微妙的氣氛何時才能散去,瑤池前的隱瞞,好像又如她所說,他無意識地將她推遠了。

    此刻看著她與大熊的互動,也令他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他并不喜歡大熊,從來未喜歡過。

    可是討厭么?直至今日,已經(jīng)有點說不上來。

    直至她主動與他搭話,哪吒心想著,所有陰暗與惡劣的念頭,竟是會因為她的一句話,全部煙消云散。

    “自然可以。”

    推拒的心思只淺淺存在了一刻,這般幾乎是刻意融入集體的行為,他向來不會想著去做。

    此刻卻又不自覺期盼著,她……

    她,和大家會喜歡么?

    數(shù)個翠綠的蓮蓬生于手心,他遞給時青尋,時青尋果然興致勃勃地接過,順手就開剝。

    她的手指修長,搭理花草時得心應(yīng)手,剝蓮子也十分麻利,不一會兒,就剝出了整整一碟子。

    然而她沒有直接吃,而是重新抓了一把遞給他,“你自己吃過沒?嘗嘗看。”

    哪吒接了過來,在時青尋期盼的眼神中,一口咬下。

    意料之中的清甜。

    除此之外,蓮子上染了她指尖的蓮香,與鼻息間的蓮香交疊,浮浮沉沉,融為一體。

    “好好吃。”時青尋又抓了一把給大熊后,自己也連忙開嘗,旋即驚喜道,“哪吒,比我的還好吃誒。”

    “是不是,大熊?”她還問了問大熊。

    大神變出來的蓮子果然不同凡響,她的蓮子可能只是普通的蓮子,哪吒的蓮子里卻還蘊藏靈力,口感也更加爽脆,吃起來好上癮。

    “真的好好吃。”大熊也點頭贊同道,毫不吝嗇地夸贊,“尋姐,你的也好好吃。”

    時青尋笑了笑。

    只是,由于她的語氣太激動,哪吒倒有了幾分不好意思。

    他微微垂眸,好似因突如其來的夸贊而難為情。

    時青尋注意到了,目光也一直流連在他身上——自小孤身一人的神仙,面對夸贊果真是這個反應(yīng)。

    他感到了不自在。

    可似他這般生來就有神通,一人就能剿滅九十六妖洞的神,他有太多足以驕傲的資本。

    應(yīng)是一世無雙的三太子,不該是這樣的。

    時青尋也顫了顫眼皮,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由你變化的蓮子,還能變換口味。”哪吒忽地開口,他不適應(yīng)這樣的夸獎,沉默以對后,想要轉(zhuǎn)移話題。

    他對著時青尋道:“要不要試試?”

    “怎么做?”時青尋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

    哪吒告訴了她變換要領(lǐng),她搓了搓手掌,果然變出了幾顆紅彤彤的蓮子。

    “……這是什么口味?”哪吒看著,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大熊倒是也很感興趣,連忙拿了一顆塞進嘴里,而后雙耳冒煙,滿臉通紅。

    “呃,這是麻辣口味。”沒想到大熊拿那么快,時青尋有點不好意思,忙不迭遞了杯茶給大熊。

    就在這個間隙,忽然有一聲輕笑響起。

    時青尋微怔,回頭看哪吒,就見少年笑得眉眼微彎,總含著冷意的烏眸,此刻無端像霜雪消融,春意拂面。

    就這樣,就這樣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多好。

    看著他笑,她的心里也起了一丁點漣漪。

    也是這時,大熊忽然注意到了哪吒手上的七彩顏色,“三太子,您手上的手鏈是和尋姐一樣的欸。”

    “是我送的。”時青尋道。

    “啊?”大熊“啊”了一聲,似有些疑惑,又像反應(yīng)了過來,“啊,哦……”

    明明對方?jīng)]有說什么話,只是笑了笑。

    時青尋卻驀地有些不自在起來,她也看向少年袖邊露出的一點鮮艷色澤,白衣清淡,他的手也如冷玉一般的白,那點顏色艷麗又扎眼,很難以忽視。

    他會這樣一直戴在手上嗎?

    這樣想的話,更加難為情了,時青尋輕咳一聲,沒再就這事多言。

    *

    不管怎么說,這場宴席最終完美落幕。

    告別大熊,因為觀音大士還在閉關(guān)給眾弟子講法,時青尋和哪吒沒有再去叨擾,大熊也說菩薩囑咐了不必見禮。

    于是他們打算回天庭。

    來之前在瑤池發(fā)生的小齟齬,因為這場宴席,徹底煙消云散。

    回去的路上,時青尋仍然心情很好,穿行在云中,她望著千里浮云,見云霧涌動,光影萬千,像是一道詭譎的時空穿梭之門。

    看著看著,忽地,她心起了一個奇異的想法。

    “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她偏頭,不算直接看向哪吒,但已是很傾向與他對話的姿勢,“千年前和你見面的,是將來的我?”

    一個突發(fā)奇想、有點無厘頭,但也不是不能邏輯自洽的想法。

    類似于莫比烏斯環(huán)的想法。

    她已經(jīng)默認了、確定了,千年前的那個姑娘就是她自己。

    可畢竟那不是當下的她,很多時候,即便自己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她也很難拿準千年前的她是什么想法。

    就像在現(xiàn)代的許多年前,她的理想是賺到大錢,以后帶爸媽去環(huán)游世界。

    而現(xiàn)在,她想的是——好好活下去,認真而穩(wěn)妥的活下去。

    帶著對親人的那份愛活下去。

    人是會變的,這個是毋庸置疑的。

    因為人生每個階段的歷程,因為每一次經(jīng)歷的事,突發(fā)的,既定的,難以改變的。

    猜測料想也是千變?nèi)f化的。

    會不會當年的她,其實不是小時候的她,而更可能是將來的她呢?

    一個已經(jīng)與哪吒相熟,于是很想回到他的小時候,去幫助他的她。

    她把這個猜測告訴他。

    “小時候的我,那肯定也就是小孩,我感覺那時候的我是沒辦法去承受太多的,現(xiàn)在卻可以做得更好。”

    從處理事情的理智程度,以及經(jīng)歷來看,那肯定是長大后的自己更強。

    時青尋如此想。

    “也不知道那時候的我和你相處的久不久,是不是真的有很深的交情,若是如今的我,回去那時候……”她想著想著,開始起勁。

    若是現(xiàn)在的她,回去千年前。

    應(yīng)該能利用自己較多的社畜工作經(jīng)驗,為他進行統(tǒng)籌安排,幫他好好規(guī)劃在乾元山的學習計劃。

    呃,怎么聽上去更沒用了。

    “若是現(xiàn)在的你,回到昔年,你還會救我嗎?”哪吒出聲了。

    薄薄云霧中,他望向她的眼,那雙烏眸直勾勾的,像是想看穿她的心。

    時青尋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

    少年的那雙眼眸,時常沒什么情緒,總像是一團墨色洇染上白紙,其中有字跡,抑或一片空白,你都瞧不真切。

    但此刻,她卻看清了他眸底明顯的期盼——他在屏息以待著她的答案。

    “我……”

    從理智的層面而言,在和平年代出生的人,無論面對友情,亦或者愛情,很難直接談?wù)摰绞裁凑龋只蚴菫閷Ψ饺ニ赖脑掝}。

    要好好愛自己,無論是誰,都不值得你奉獻生命。

    這才是現(xiàn)代社會最常被人們提及的答案。

    如果只是單純救哪吒,她肯定會救的。

    但若是以生命為代價,時青尋覺得自己絕對不會,這才是絕對理智的標準答案。

    可漸漸地,她內(nèi)心深處壓抑著另一個非常不理智、乃至荒唐的答案,讓她很難以說出口。

    ……或許也會的。

    為什么?

    為什么,這個少年真的如此重要,值得以命去救嗎?

    “救你當然會救你,但是如果……”不想騙人,時青尋在沉默之后,還是選擇將更為理智的答案告訴哪吒。

    不必完全說出口,她無意識垂眸的動作,已經(jīng)昭示了她的回應(yīng)。

    哪吒的眸略微黯淡,眼底有種“果然是如此”的意味。

    他沒有說話,仍舊在觀察著她的神色。

    可就在這時,一個稚嫩的童聲打斷了這樣奇怪的氛圍。

    “喂,小妖,可算逮著你了!”

    對方的語氣跋扈張揚,第一個字音就很重,最后一個字音更是透露出一種得意般的咬牙切齒。

    看來捉到“小妖”這件事,對方很廢了些功夫,乃至此刻甚至有些驚喜。

    “你旁邊是誰?”對方又道,“快快一起報上名來!”

    時青尋微微皺眉,看去,果然是那個狂妄的小屁孩——紅孩兒。

    第66章 一面之詞

    不是吧,在哪吒面前直接開炮啊?

    時青尋震驚。

    她不信紅孩兒沒有一點探究對面實力的能力,那他就是純狂傲,天不怕地不怕,覺得自己誰都能打過。

    但凡他花一點點功夫,用一點點靈力,探一探自己對面的是哪個大佬,也不至于說出這種話。

    “你是何方小妖?”

    哪吒的臉色已然冷了下來。

    不面對時青尋的時候,白衣少年身上的煞氣都是很重的,天生命犯殺劫的仙,哪怕容貌長得再艷麗,眼神里都會透著戾氣。

    紅孩兒也有所察覺。

    只因為白衣是極為冷淡且不露攻擊性的顏色,所以,紅孩兒先前才沒太注意時青尋身邊的人。

    此刻紅孩兒眼眸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不對勁,微微皺眉,卻仍沒有真的怕。

    “叫你一同報上名來,你耳聾?”紅孩兒笑了一聲。

    時青尋:牛逼。

    怎得牛逼二字了得。

    已知西游記里過號山那關(guān)時,由于猴哥眼傷怕三昧真火熏,最后只得去請觀音菩薩,菩薩就讓木吒去向李天王借了天罡刀,將刀化作千葉蓮臺,以武力鎮(zhèn)壓了紅孩兒。

    但是擁有天罡刀的李靖,現(xiàn)下里被哪吒變相驅(qū)逐,云樓宮里只給他留了個歇腳的地兒。

    那么,就可得出結(jié)論——李靖打不過哪吒。

    比老子更厲害的兒子,現(xiàn)在就站在戰(zhàn)斗力還要更低點的紅孩兒面前,紅孩兒竟然還敢叫囂。

    要不說這娃兒狂呢。

    “你……”雖然上次的見面讓人喜歡不起來紅孩兒,但他畢竟是個奶娃娃模樣,時青尋暗示了一句,“你要不要重新組織下語言?”

    “你在說什么?”紅孩兒仿佛絲毫沒有感知危險的能力,“何須你來教本大王做事?”

    時青尋看了他一會兒。

    怎么說呢,也的確。

    上回她和紅孩兒打過,是真的很強。

    若不是遇上天上的大神,凡間大部分精怪都是敵不過這個混世小魔王的。

    他是有一些無法無天的資本,但不多,因為他現(xiàn)在面對的是哪吒。

    時青尋呵呵。

    哪吒也輕呵了一聲,少年雙手交疊著,暫時看上去倒是沒有什么動作。

    但衣袖下就是法器,法器蠢蠢欲動,哪吒只是在思考如何將這小妖殺了才更暢快而已。

    嘴里說不出好話,可以用混天綾將他的下巴撕扯下來,乾坤圈將他的頭套住。

    用不上斬妖劍,一劍穿心未免太過便宜他,縛妖索與金磚倒是能派上用場,能讓他無法動彈,生生看著自己的手腳被砸斷,會令他有什么感覺呢?

    “喂,你講不出別的話?”見對面的兩個人都不說話,紅孩兒有些不耐,“孫悟空讓我來找你的,我不是來打你,是找你陪我玩。”

    時青尋沒再說話,是因為她正在看哪吒。

    玄幻世界里,通過感受周身的氣息,也是一種發(fā)覺危險的方式。她察覺到了極不尋常的靈力翻騰,眼看向少年,才發(fā)現(xiàn)他眼底翻騰著隱晦的怒火。

    更多的,是極濃烈的殺意。

    這令她有些心驚。

    ——她心想著,紅孩兒也算觀音看上的人吧,要是真心壞,觀音應(yīng)該不會輕易收的。

    而且紅孩兒這一難開始了沒?不能隨意打殺啊。

    才想制止哪吒,卻聽見紅孩兒這樣怪異的說法,她黑人問號臉,重新看向了紅孩兒:“什么鬼?猴哥叫你來找我?”

    “是啊。”紅孩兒唇角勾起笑,“時青尋。”

    時青尋:???

    小屁孩還知道她名字。

    哪吒沒再動作,他頓了頓,似也有不解,看向時青尋:“你與孫悟空都認得他?”

    “不認識。”時青尋矢口否認。

    “——自然認識啊。”紅孩兒道,“而且很熟,上回我們還一起拆招玩呢,不曉得你那點亂七八糟的藤曼還能纏人嗎?夠不夠結(jié)實啊,時青尋,我們再來試試。”

    不說藤曼還好,一說,哪吒便知道這的確是時青尋的戰(zhàn)斗習慣。

    “不是,誰跟你試啊?”時青尋只覺紅孩兒腦子有毛病,“你別亂講話,誰跟你熟?上次明明是你一言不合就打人。”

    “那是與你玩啊,時青尋,你別生氣了。猴哥不都叫我來給你道歉了嘛?”

    不是,她不太信猴哥會叫紅孩兒來找她。

    怎么可能!

    “你別一副自來熟的樣子,什么猴哥叫你道歉,我們才見過一面——”

    紅孩兒笑得越來越暢快,打斷了她的話,還學她說話,“什么一面?你好狠的心,明明都在一起玩過那么多回了,我們還約好了下一次去號山——”

    “紅孩兒!”

    “你看,你都曉得我的名字。”紅孩兒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還好意思說不認得我?”

    時青尋一頓。

    這個小妖王,囂張乖戾是其次,還有一點是非常狡詐。

    面上看著是個小孩,實際絕不是小孩心性,撒謊都不打草稿的,她心中一沉。

    “那是因為你上回自報了家門。”擔心會起誤會,尤其是哪吒就在身邊,時青尋想把這事當面說清,“我根本不認得你,是你上來就打人,正巧遇上猴哥路過,我們?nèi)瞬庞辛它c交集。”

    “你好狠的心。”紅孩兒仍是如此道,眨了眨眼,“青尋,我明明都向你道歉了,你為何還要和我撇清關(guān)系?”

    這是詭辯,避開該說的不說,分明不是這樣。

    “你!”時青尋氣極。

    “既然是不認識……”哪吒的耐心也已耗盡,表面恬靜無害的少年垂下眸,轉(zhuǎn)動手腕,“青尋,我替你將這聒噪的小妖除了吧,如何?”

    仍舊是看似問句,實則是個肯定句。

    時青尋一頓。

    不能這么沖動吧。

    就像是千年前大鬧東海的事一樣,紅孩兒再怎么樣囂張,都不該是哪吒來動這個手。

    “你在哪里見到的孫悟空?”時青尋覺得頭大,忽然想到了這一點,不動聲色轉(zhuǎn)移話題,“號山?還是哪兒?你是不是把唐僧抓了?”

    是不是取經(jīng)團已經(jīng)走到了號山?

    是不是孫悟空已經(jīng)和紅孩兒對打過了,那如今制服紅孩兒,應(yīng)該就可以算幫忙了吧?

    “為何會在號山?”紅孩兒不解,“我只是出行時在云間碰上孫悟空了而已。再者,唐僧?是西天取經(jīng)的那個唐僧嗎,他和孫悟空是什么關(guān)系,你是想讓我把他抓來?”

    還沒抓,那現(xiàn)在要動紅孩兒嗎?

    時青尋感覺頭更大了。

    紅孩兒干嘛非抓著她不放啊,好端端的找上門來。

    “青尋。”哪吒又喚了她一聲,“不必再聽他大放闕詞,我來結(jié)果他,既然他說不出好話,不如先將他的頭顱割下吧。”

    時青尋渾身一僵,猛地回過頭看哪吒。

    她是見識過哪吒殺妖手段的。

    總是沉默不發(fā)的少年,殺妖時卻格外狠戾,毫不留情。

    按照他的性格,要么是聽她的話一刀利落解決對方,要么是不聽她的話,直接動手。

    “你意下如何呢?”他又一次詢問道。

    “我……”要怎么會回答,時青尋有些迷茫。

    哪吒的語氣不是開玩笑。

    要是答錯了,稍有不慎,真的會鬧出牛命的。

    而且他為何一遍又一遍的問,幾次三番,讓人很有緊迫感,是因為她在他心里的份量很重嗎?

    時青尋緊盯著哪吒的眼睛,忽然意識到并不是這么一回事。

    隱沒在他烏眸間的情緒昭然若揭,其中翻騰著的,仍然是蓬勃詭譎的殺意。

    ——他仍打算殺了紅孩兒。

    這個決定從始至終都沒打算變,不管他看似詢問了她多少回。

    詢問,屢次三番的詢問,其實只是試探。

    “不……”當然不能由著他就這樣殺了紅孩兒,盡管想明白了這是他的試探,時青尋仍是如此道,“他還不太懂事,我覺得不大好吧。”

    “維護他?”

    果然,哪吒凝視了她好一會兒,輕笑了一聲。

    時青尋心中一沉,補充道:“你可以給他點教訓,我不認得他,你不必特意試探我。”

    “教訓不會讓一個惡人長記性。”哪吒道,“殺了,才最干脆。”

    他已經(jīng)抬起了手,時青尋心中一慌,并著一絲忽然心起的煩悶,下意識呵止。

    “哪吒!”

    這令哪吒頓了頓,沉默一瞬,“青尋,只是殺一只妖而已,而且你不是說不認得他嗎,何以如此關(guān)心?”

    時青尋心里越發(fā)煩躁,她發(fā)現(xiàn)了,這仍是試探。

    事情怎么冷不丁就到了一條死胡同,這令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并著一絲蔓延的怒火。

    努力冷靜一些,她內(nèi)心斟酌著怎么解釋更好,驀地,又聽他問了一聲,“舍不得他死么?”

    這次,時青尋已經(jīng)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她如何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究竟在怎么想她——只要阻止,在他心里就成了她維護紅孩兒。

    他一次又一次的試探。

    為什么要這樣去想她?

    “我說了稍微教訓下就好……”

    她還沒說完,紅孩兒又來勁了,“青尋,這個男人到底是誰?怎么動不動就要打要殺的,我好害怕啊,你要維護我。”

    “你能少說兩句嗎?”不是,紅孩兒發(fā)的什么瘋,她回過頭去,“我跟你很熟嗎,到底誰叫你來挑撥離間的?”

    “怎么不算熟呢?”紅孩兒只是張揚大笑,甚至略帶玩味的眼神落在了哪吒身上。

    深感被挑釁的哪吒再也忍受不下。

    少年腕間的金鐲飛出,破空而去,其勢之利,仿佛不取敵人的首級誓不罷休。

    時青尋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覺握緊。

    她心想,要不干脆別阻止算了,他們愛怎么樣怎么樣吧。

    可是想歸這樣想,下意識的舉動已經(jīng)是長鞭揮出,眼疾手快地攔下了乾坤圈。

    哪吒親手鍛造的法器,并非凡鐵,哪怕遇上他自己的本命法寶,也有一戰(zhàn)之力。

    乾坤圈的動作稍頓。

    少年眼眸輕顫,不想真與她對上,卻也沒真的罷休,火尖槍自另一只手生出,直直刺向了紅孩兒肋骨的位置。

    紅孩兒還是有些本事的,他反應(yīng)很快地躲過了,只有袖袍被割下一角,小臂上的肌膚被割出一道血痕。

    但也是哪吒的突然襲擊,叫紅孩兒真正看清了實力上的差距。

    紅孩兒開始嚴陣以待,有種棋逢對手的快意,嘴上卻并未饒人,“喂,你就這點本事?”

    哪吒冷笑了一聲。

    這次他推開了時青尋,火尖槍一橫,怎料對方也使出了一桿長槍,與他對上,幾個回合后,白袍翻飛,他一腳踹在紅孩兒的肚子上,槍/尖戳穿了對方的胸膛。

    溫熱的血液,甚至有幾點飛濺在時青尋的臉上,令她有些錯愕。

    “不夠啊。”嘴硬的紅孩兒啐出一口血,打得暢快了,雙目猩紅,“再來。”

    “你是不是有病?”時青尋不理解,看向紅孩兒。

    哪吒唇邊噙著冷笑,他未言語,混天綾飄在他的臂彎之間,得他示意,下一瞬赤色紅綾殺意凌然,飛射向紅孩兒。

    這般的紅綾,與蓮莖纏人有異曲同工之妙,時青尋察覺出了哪吒的意圖。

    桎梏對方,拖住對方,讓對方成為真正的靶子。

    時青尋又瞧見他手腕間的火尖槍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正在思考要用哪個角度,將對方一槍穿心。

    “別……”她簡單發(fā)出一個字音。

    哪吒當真停下手,倏然轉(zhuǎn)頭看她,語氣輕嘲,“尋尋,你是在心疼他么?”

    像是早有預料她還會阻止,像是早就如此認定,只待她開口,便要為她定罪。

    “就非要這樣是嗎?”他的反問,令時青尋覺得心里窩火,她也問他。

    “我只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他是凡間的妖王,你有沒有想過,他還在唐僧西行的必經(jīng)之路上?”她對著哪吒道。

    哪吒沉默一瞬,終于領(lǐng)悟了她的意思,卻道:“無妨,為孫悟空除去此妖,免他此劫。”

    偏偏還點了孫悟空一句。

    她與他說唐僧,他還在死咬著孫悟空告知紅孩兒她蹤跡的事。

    血順著她的眉往下落,液體流下的痕跡令人鬢邊有些癢。

    這點暗自推敲,徹底激起了時青尋的怒火。

    人氣到極致是會失語的,好一會兒,時青尋才輕輕笑了起來。

    “我覺得吧,你是根本就沒信過我的話。你認定了我與孫悟空認得他,與他很相熟,與他是好朋友,他說什么你就信,我說的你卻不信。”

    “……”

    “哪吒,凡事是要有依據(jù)才能做判斷的,你清楚紅孩兒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妖嗎?你不了解,你都不知道他來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一直說這種話,就這樣隨意質(zhì)疑我嗎?”

    如果他僅憑一個外人的一面之詞,就能這樣去質(zhì)疑她。

    ——那說明,他可能從始至終就沒真的信過她。

    時青尋在心里回想著,無語之后人稍稍冷靜,反而想到了更多。

    的確是這樣,哪吒從來就沒相信過她。

    所以他總是緘默不言,事關(guān)千年前的事,無論她怎么問都只有一個含糊的答案。

    要么是打感情牌,要么撒謊,或許是因為他內(nèi)心覺得,如果他真的說出了什么真相,她可能就會采取什么措施吧。

    ——而且是他不想看到的措施,所以屢屢回避。

    但他根本就沒有認真回應(yīng)過千年前的事,怎么就要這樣認定她會做什么,臆想她會做什么。

    “那是因為……”哪吒開口了,他沒有看她的眼睛,眼皮卻在輕輕顫動。

    纏金蓮帶來的疼痛已經(jīng)刻入骨髓,痛令人神志不清,又帶來嗜血的暢快,與深切的不甘交織著。

    什么叫做質(zhì)疑?

    明明是她從來做不到如他一樣珍視他,千年前就能拋下他,如今再問她,也得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他道:“你身邊總有那么多人的存在,你答應(yīng)了他們一件又一件的事,從未在意過我的想法。”

    “我沒在意?”時青尋氣笑,“我要是不在意,我前面和你解釋那么多干什么?”

    “你若是真在意,根本不該有他的出現(xiàn)。”哪吒眼眸微沉,盯著紅孩兒看,而后道,“也不該有敖丙,不該有敖烈,不該有大熊,不該有嫦娥和玉兔,更不該有孫悟空。”

    越說越離譜,合著除了他,她一個別的朋友都不能有嗎?

    時青尋剛要反駁,又聽他繼續(xù)道:“我屢次三番問你,你是不是要幫他,若你真的要幫,我便留手。”

    “可你含糊其詞,一直說自己不認得他,不認識,卻又百般維護他,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與你有何干系,又為何瞞我?”

    “青尋,關(guān)于這些人,我一個也沒有追究,可你卻變本加厲,今日是紅孩兒,明日又是誰?”

    他忍了夠久了。

    她感受到了他的怒意在翻涌,夾雜著無端的不甘與恨,還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偏執(zhí)。

    但因為他的話,她也氣炸了。

    “什么叫你不追究?”就像早早將她看成了他的所有物一樣,這種感覺令人無從忍受,“你是誰啊,你就追究?”

    血腥味早就在空中翻騰著,濃重的血氣叫人無法忽視。

    只是哪吒像是失去了理智,他被憤怒沖昏了頭,乃至并未發(fā)覺。

    時青尋卻早就察覺了。

    “你捫心自問,我說了小懲便是,你真的有聽嗎?你明明是陷在自己臆想的情緒里,覺得我和他有什么,然后真的想要殺了他。”

    趁哪吒不注意,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掀起了他的寬大衣袖。

    袖角早已滲出血,像一朵朵綻開的紅蓮。

    這個疑題早存在心里,她在心里想了無數(shù)回,她想到既然他這么喜歡躲,必不會輕易讓她看到,或許還有障眼法。

    因此,她早做了心理準備,捏訣,一下用了好幾個化解之法破解他手上的術(shù)法。

    “……你看。”

    果不其然,對方白皙修長的手臂上遍布傷痕,縱橫盤旋,猙獰可怖。

    時青尋捉著他的手腕不讓他動,又趁這個空隙多看了幾眼,雖然有預料卻也有些驚,語氣還有些顫抖。

    ——竟然是那串纏金蓮玉串在作祟,絲絲靈光如針一樣,深深扎進他的手臂里,幾乎挑動了青筋,看上去十分觸目驚心。

    “……你看看你自己,你自己說,你是不是總在隱瞞,明明是你自己陷在你自己的情緒里,總在回避著我的問題,現(xiàn)在憑什么對我說這種話?”

    狠話放到一半,她又忍不住道,“——你的手到底怎么了?”

    哪吒掙開了她的手。

    紅孩兒早趁這個空擋溜之大吉,時青尋仍想不明白那小屁孩到底是來干嘛的,也沒太注意他跑了。

    她的注意力放在哪吒那傷痕累累的手上。

    短暫的顫栗之后,她面前的這個白衣少年,意圖以深呼吸來平靜,可似乎心緒如何也平復不了。

    秘密被人撞破的難堪與無措籠罩著他。

    他總是無法明白,為何時青尋的三言兩語,就能令他失態(tài)到如此地步,可內(nèi)心深處,卻是甘之如飴。

    如果以此就能讓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這樣,也算好吧?

    “怎么了?說話啊。”時青尋又想上手去捉他的胳膊。

    條條傷痕,實在太過觸目。

    她潛意識里,憎惡著這種滿目被血色充斥的場景。

    哪吒再一次躲開了。

    理智幾乎被痛感淹沒,怒意消弭,剩下的是倉惶,他想看她,又害怕從她臉上看到什么震驚憎惡的表情,以至于他只能垂著眸子。

    半晌,他道了一聲:“……對不起。”

    對不起,讓她看見了他這個樣子。

    也對不起,他騙了她。

    從未有過什么答應(yīng),她從未承諾過他什么。

    千年前她離開時是那般干脆,干脆到他忍不住生出恨,恨到不甘,恨到自卑,恨自己在她心中不足夠重要。

    又恨到無力,哪怕過了千年,依舊無法占據(jù)她心中的位置。

    “……哪吒?”

    第67章 好好相處

    一息不到的時間,少年自她眼前逃竄。

    他回避的方式令她措手不及。

    風火輪的靈光極為亮灼,很快化為天邊一個小點,是任她怎么騰云都追不上的速度。

    血腥味仍殘留于天空之中,也只有那點血腥味昭示著方才發(fā)生的一切。

    時青尋獨身佇立于云間,這般寂靜的窒息感,令她感到有些茫然。

    她迷茫于一個謎題的解開,比如哪吒身上總縈繞的血腥味究竟是怎么產(chǎn)生的,可由此又產(chǎn)生了另外的謎題。

    為何玉串如釘子一樣牢牢嵌在他的手腕上,他又對此只字不提。

    為何……會有那串纏金蓮玉串?

    隱瞞她的事到底有多少。

    于是她又開始迷茫著,覺得從前的她不會去在意這些,愿意說的便說,不愿意的她沒有那么多情緒需要去探究別人是怎么想的。

    可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在意了,而且越來越在意。

    天色漸晚了。

    從云間看,晚霞如赤紗飄蕩,云蒸霞蔚,燦然暉光,可是回望身邊,方才的喧囂倏然消失,一切寂靜得詭異。

    最終,她心事重重,打算回天庭。

    *

    但是根本沒有心思回瑤池。

    左思右想,時青尋想去找朋友談?wù)勑模蛘卟徽勑模褪呛团笥严嗵幰粫䞍海赡苄那橐矔眯?br />
    她選擇去廣寒宮。

    “青尋~”才往廣寒宮的方向走了幾步,突然有人在身后喚她。

    時青尋一怔,轉(zhuǎn)過身去,誰知背后又被拍了一下。

    像對方在和她玩捉迷藏。

    但此刻她沒什么心情,反倒是開口喚他的音色很急,“猴哥,你來了啊。”

    孫悟空察覺端倪,老實站定不動,“噢”了一聲,“青尋小妹,你怎么愁眉苦臉的?”

    愁眉苦臉倒算不上,頂多有些心不在焉。

    可猴哥一貫心細,這點神色上的變化也被她死死拿捏,時青尋干脆不端著了,嘆了口氣,“我確實有心事。”

    “發(fā)生何事了?”

    但心事先不談,她更急著找他確認先前發(fā)生的事,“你什么時候遇上了紅孩兒?怎么將我的名字透露給他了?”

    “嗯?俺老孫沒有啊?”孫悟空聽到突如其來的詢問,也是一臉懵逼,“紅孩兒是誰?”

    “就是上回我隨你去平頂山前,遇到的那個小屁孩妖怪。”

    “哦,那個小牛崽啊。”

    說完之后,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時青尋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了不對之處。

    就算孫悟空當真與紅孩兒說了她的名字,可也料不到她在哪里啊。

    他又不是千里眼或者順風耳的。

    等等,順風耳……時青尋心里有了個古怪的猜測。

    “小牛崽又找你去了?”孫悟空道,“該死,上回應(yīng)該斬草除根的。小妹,你曉得他住的山頭是哪處嗎?不曉得也沒關(guān)系,待俺老孫下界后去問問,勢必找他給你報仇。”

    時青尋微頓,她驀然間有一分恍惚。

    ——在孫悟空提及“斬草除根”這個詞的時候。

    其實,對于哪吒或?qū)O悟空而言,紅孩兒都不是個多特殊的妖,甚至行為言語乖張得很,看上去就是個壞心眼的妖王,自然是除之而后快。

    只是她有劇情金手指,所以她才下意識覺得不該殺。

    是不是……她在無意識把這種金手指帶入了土著神仙身上,覺得他們怎么不聽勸,卻沒有想過,反過來,他們會不會也覺得她很怪。

    認知上存在一些偏差,因此造就了一些誤會。

    “我不大清楚。”

    認識上的信息差,也讓她預先清楚孫悟空總會遇上紅孩兒的,于是她沒有先說,以免造成什么蝴蝶效應(yīng)。

    “還有,你是真的沒再遇上過紅孩兒?”這種預知性,也讓她想到了另一個有可能摻和進這件事的人選。

    西游記里,的確有一個能夠冒充孫悟空,以假亂真的角色——六耳獼猴。

    他的本事和孫悟空一般大,還有自己特殊的本領(lǐng),能知千里之外的事,只要他想聽,相隔千里的私語于他也不過在耳邊。

    若真是六耳使計,可能就真的能探查到她的蹤跡,并告訴孫悟空。

    想到這里,時青尋有點不寒而栗,她不會是什么時候招惹上六耳了吧?

    孫悟空再次給了肯定的答復:“真沒有。”

    “……猴哥,你要是有時間,多多注意身邊有沒有什么可疑的猴。”時青尋若有所思,神色凝重道,“沒事不要離開你師父,謹防長得一模一樣的猴接近他。”

    抽空,她還擔憂地看了看天。

    ——幸好這次沒有雷劈過來。

    “猴?”孫悟空想了想,他太機靈,幾乎是瞬間就大致摸清楚了時青尋的意思,正色道,“俺老孫記下了,會注意的。”

    “那猴哥,你這次上天來是……?”

    時青尋不大記得六耳獼猴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了,不然還能提示更多。

    此刻,只好先問問他來干什么,看看能不能再聯(lián)想些。

    “哦,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烏雞國一陣子了,可俺老孫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又回去王宮之中看了看……”

    孫悟空說著,當時打算就地正法那個假冒國王的妖道,卻發(fā)現(xiàn)妖道原是一頭青獅,乃是文殊菩薩的坐騎,后來青獅就被菩薩領(lǐng)了回去。

    那青獅,說起來倒是一頭有文化的獅子,在位的三年將烏雞國治理的井井有條。

    真國王反而沒那個本領(lǐng),又三年徘徊水井邊,重生后,更是對朝政之事力不從心,捉襟見肘。

    “不過這些也與我們師徒幾個無關(guān),這事解決了,順利通關(guān)便是。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時青尋問道。

    孫悟空撓頭,“彼時俺老孫覺得怪,是因為那老國王眼神飄忽,隱有害怕之意,俺老孫本以為他是后怕了,重新回去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他是能見鬼了。”

    時青尋:“啊?”

    “就是字面意思的‘見鬼’。”孫悟空說完,自己也覺得有點哭笑不得,“嫦娥的丹藥或許有點副作用,這不,上天來問問她呢。”

    時青尋也學著他撓了撓頭,“……烏雞國國王開天眼了這是,好在他自己也當過鬼,應(yīng)當…不會那么怕吧?我隨你一同去廣寒宮吧,正好我也有點事找嫦娥。”

    不該是鬼朋友嗎,怎么猴哥說國王還有點害怕。

    猴哥眨了眨眼,賣了個關(guān)子,“待見了嫦娥,我們再細說他為何害怕。”

    “好。”

    結(jié)伴而行后,旁邊有人陪著,時青尋胡思亂想的心靜下了不少。

    孫悟空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廣寒宮便到了。

    天已夜,天庭之中,月宮反而是最明亮的。

    廣寒宮主殿依舊亮著葳蕤燈火,隱隱能窺見更亮的爐火在燃燒,光亮從薄紗般的窗紙中透出。

    時青尋打算敲門,門卻從里頭推開了。

    “月曇?”見到從門中探出的身影,時青尋有些詫異。

    看見是時青尋,月曇也有些怔,又往她身后一看,發(fā)現(xiàn)了孫悟空,不免瑟縮了一下,下意識想把門重新關(guān)上。

    她重新成仙的事,時青尋只透露給了廣寒宮的兩位。

    此番見了有過一面之緣的孫悟空,自然慌張。

    時青尋眼疾手快把住門,連忙解釋:“沒事,孫悟空不會說的,我們有事來找嫦娥。”

    “何事?”聽到動靜的嫦娥,自門后簡單吐出兩個字。

    月曇放了手,將他們迎了進來。

    再次面對時青尋,她還有些不自在,時青尋倒還好,還主動問了問她:“你和嫦娥處成好朋友了?”

    “不算吧。”月曇難為情道,“只是…只是來幫嫦娥姐扇扇火,玉兔不在廣寒宮。”

    哦吼,月曇也有喊別人姐的時候。

    時青尋端詳了她好一會兒,發(fā)覺她比從前真的謙遜溫和了不少。

    “青尋,你和孫悟空來找我做什么?”嫦娥恰時走了過來。

    嫦娥是不大需要人陪的,扇火這種事她自己就能做,但愿意月曇陪在她身邊,這應(yīng)該也算一段良好友情的開端吧。

    時青尋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叫猴哥上前去說明。

    她自己和嫦娥挺熟的,嫦娥也算她半個師父,沒太客套,在旁邊找了個爐子,尋了幾味藥材,這就要開鍋。

    “……烏雞國國王見到的鬼,瞧著都是他的先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俺老孫見他嚇得不輕,才來問問仙子有沒有可解之法。”

    孫悟空終于把賣的關(guān)子后半段說出來了。

    此時,時青尋正在往爐子里丟藥材。

    “這有何要解的?”嫦娥本以為自己煉的丹有了什么質(zhì)的飛躍,比如能讓人原地成仙。

    沒想到只是見鬼而已,她覺得這種事不值一提,興致缺缺,“你不是說那國王并無什么治國之能?若有先祖在旁輔佐,亦是好事一樁。”

    嗯?時青尋開始點火,一邊點一邊聽到了旁邊在聊的話題,她心覺嫦娥說的也不是沒道理。

    “青尋。”嫦娥覺得和孫悟空的這個話題已經(jīng)結(jié)束,偏頭看向時青尋,“你在做什么?”

    “幫你開爐呢,等會兒你就可以直接開煉了。”

    “我煉什么?”

    時青尋眨了眨眼,“幫烏雞國國王治眼睛的藥嘛。”

    嫦娥看了她一會兒,領(lǐng)悟了過來:“原是幫孫悟空講話,罷了,你都開口了,那我試試吧。”

    和嫦娥相處久了,就能看出這位表面清冷不近人情的科研大佬,實際還是很講義氣的。

    時青尋笑了笑,剛要說話,又聽嫦娥道:“但你方才不是已經(jīng)投了藥材進去?也是治眼疾的藥,不過,許是對見鬼這種事并無療效。”

    竟然已經(jīng)被她看出來了。

    師父不愧是師父。

    “哦……你只是單純暗示我呢。”師徒之間還有點默契,嫦娥又反應(yīng)過來了,“叫我去另外開爐煉一罐是吧——那你這煉的丹藥是給誰?”

    “給猴哥的。”時青尋答道。

    孫悟空突然被點,伸出一根手指對著自己的頭:“給俺老孫的?”

    “是啊。”時青尋點頭,義正言辭道,“上回說了要你好好吃丹藥,盡快把眼傷治好,你沒聽,這次我煉一點適口性更好的吧。”

    ——他應(yīng)該就不會挑食了吧。

    孫悟空哈哈大笑,沒想到這次上天來還有意外之喜,他作揖道:“謝謝青尋小妹兒~”

    嫦娥恍然大悟:“哦,原來你當初說的朋友,就是孫悟空啊。”

    時青尋又點頭。

    嫦娥也沒再耽誤,與時青尋和孫悟空先粗略講了講要怎么不見鬼的方式,又從藥柜里摸出幾片葉子,遞給孫悟空,“不必煉丹,只需取此葉,叫那國王日日抹于眼前,久了自然就看不見鬼了。”

    “你拿下界去給他,讓他自己決定吧。”想了想,嫦娥又補充道。

    “確定是長效的?”猴哥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又問了一嘴,“不會又有什么副作用吧。”

    嫦娥的回答很簡短:“若還有,再來治。”

    雖然產(chǎn)品出現(xiàn)了一點質(zhì)量問題,但這個售后態(tài)度還算可以的。

    時青尋快給嫦娥的答復整笑了,又感覺此刻笑不大好,于是憋住。

    治眼疾的藥不需要煉太久,火烘一烘便是,時青尋很快煉好了,怕天上地下的時間差太大,連忙遞給孫悟空。

    孫悟空道了謝,這就要轉(zhuǎn)身,時青尋又叫住了他。

    “等等,猴哥……我同你一起去吧。”

    孫悟空腳步微頓,他早察覺了什么,順勢點頭。

    時青尋這就與嫦娥和月曇道別,月曇看上去欲言又止,于是時青尋又問了她一聲:“有事要說嗎?”

    “……沒什么。”月曇只是搖了搖頭。

    玉兔也沒在,時青尋想了想,最終也沒追問月曇,猶自與孫悟空下凡去了。

    *

    “你有什么事想和我說吧?”

    因為要等時青尋,孫悟空沒用筋斗云,但他本想將騰云的速度放慢點,卻發(fā)現(xiàn)這朵小蓮花的騰云之術(shù)早就練得出神入化,根本不需要等。

    甚至因為純騰云駕霧他不大熟練,時青尋還比他更快。

    “有。”頓了頓,時青尋承認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吧,就是想和你聊聊天,猴哥。”

    “所以我陪你去烏雞國吧,也當散散心了。”她又道,“你們最近取經(jīng)取的怎么樣?”

    孫悟空笑了笑,沒有拆穿她什么,只順著她的話道:“荒郊野路上走著呢,近日里,路雖荒,卻少見無甚妖怪,俺老孫才有空晃蕩晃蕩。”

    “八戒還好吧?”

    “好著呢,路過前一個城鎮(zhèn),足足吃了十盆飯,一直嚷著胖了,至今沒瘦下來。”

    “小沙還好吧?”

    “也好著呢,烏雞國國王給了不少盤纏,師父不愿收,叫俺老孫勸下,好歹收了些,在城里給沙師弟置辦了一身新行頭,現(xiàn)下精神十足呢。”

    “那……”時青尋遲疑了一下,“阿烈呢?”

    孫悟空仍是答:“他更是好得很,你放心,小白龍如今時常化為人形與我們嘮嗑談心,他已經(jīng)在考慮取經(jīng)后要去大唐玩的事兒了。”

    “哦哦哦,那便好。”時青尋應(yīng)了聲。

    她微微垂眸,好似一時再說不出什么話來。

    卻聽見孫悟空忽然問了一句:“你和李哪吒吵架了?”

    一瞬間,時青尋有震驚到。

    她猛地抬頭,這是怎么能看出來的,她一句都沒提哪吒吧?

    “近來你又沒與我們在一起,那不就是與哪吒在一處。”孫悟空觀察著她的神色,隱有擔憂,“除了他,還有誰能惹你生氣?”

    因?qū)O悟空的話,時青尋佯裝平靜的臉色有了絲裂縫,還有一點茫然。

    是這樣嗎?

    除卻常與取經(jīng)團去玩,她好像,真的與哪吒相處的最久。

    而且這并不是近來才這樣。

    從她認知意義上的第一次瑤池初見后,她與他的交集就如纏繞的絲線,也如一塊蓮藕,每次想要斬斷,卻發(fā)現(xiàn)仍是藕斷絲連。

    “青尋,你說,他怎么惹你了,俺老孫去替你出氣。”孫悟空摩拳擦掌。

    臨到此刻,孫悟空這樣說,她下意識的舉動也是阻止,“不、不用了吧,他受傷了。”

    “怎么?”孫悟空疑惑地“噢”了一聲,“你將他打趴下了?”

    “……那我可能還得練一千年。”

    “俺老孫覺得不必,你的真身也是頂好的佛蓮,又勤勉好學,指不定不出百年就夠了。”孫悟空當真替她規(guī)劃起來,“不不不,百年也不需要,你要不跟著俺老孫學吧,保準你十年出師,手撕蓮藕,拳踢哪吒。”

    時青尋被他逗笑了。

    “好了,說說看吧,具體因為何事?”見她心情好轉(zhuǎn),人生導師·孫悟空不再耍寶,溫聲問她。

    不再躊躇開口,時青尋將白日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說道來。

    說到紅孩兒亂講話時,孫悟空顯然有點生氣,“這小噴火牛竟這般囂張,待俺老孫再遇見他,定要將他揍得滿地找爹,再喊上俺老孫一聲猴爺爺才行。”

    爹是猴哥他結(jié)拜兄弟,不過猴哥現(xiàn)在還不知道。

    “那之后呢?”孫悟空又道,“哪吒就這樣跑了,你去追了嗎?”

    “我追不上他。”

    “所以是想去追的。”孫悟空笑了一聲。

    時青尋微怔,仰頭看著孫悟空,他也正在看她。

    “我是想去和他說清楚,平白無故不信任人,的確很傷人的。”

    “確實,該打。”孫悟空掄起金箍棒,“下次他再出現(xiàn)在俺老孫面前,一定一棒子替你把他揍成扁蓮花。”

    “……”

    這是上回時青尋哄孫悟空的招數(shù),順著對方的話說,最后讓對方啞口無言,明白過來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她怎么想的?

    雖然兩人湊一起總會有摩擦,吵架都吵了好多回了,可是冷靜下來,她才發(fā)現(xiàn)…其實打心底,從來沒真的想與他絕交。

    從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疏遠。

    哪怕到了此刻,她更想的還是去問問清楚,他到底發(fā)的什么神經(jīng)。

    亦或者在某一刻,不是此時,是很早之前,她已經(jīng)想清楚了——她和千年前的自己,一直是同一個人。

    現(xiàn)在的放不下,或許也是千年前的放不下。

    而如果真的放不下,為何還要去這樣彼此折磨,互相漸行漸遠呢?

    和哪吒做朋友也好,做陌生人也沒關(guān)系,但是不希望最后鬧的這樣不清不楚的。

    見她有點怔愣,孫悟空又道:“若還有顧慮,走吧,俺老孫陪你去?”

    “不、不用了。”時青尋回過神來,下意識連忙婉拒,“我自己去找就行。”

    “你曉得他在哪里嗎?”

    “……我大概想到了一個地方。”

    時青尋的猶豫不決沒有很久,想通了之后,她做決定就變得灑脫,只是……

    “烏雞國的事……”

    “小事兒。”孫悟空向她擺了擺手,“忙你的去就是了。”

    “好。”

    她與孫悟空道別,往另一個方向飛去,可才走兩步又停了下來,她回頭又問孫悟空:“猴哥……為什么會勸我去找他?”

    看得出孫悟空和哪吒這兩人早沒了彼此間的敵意,或許打從一開始就沒太有,可要說是親密無間的朋友,那也不是。

    而且,她看得出來,孫悟空是更站在她這邊的。

    他會勸她,就是在為她考慮。

    果不其然,孫悟空笑了起來,“這本來就是你自己的決定啊,糾結(jié)了好半晌,答案不是已經(jīng)藏在心中了嘛。”

    “……”

    “再想想,你是不是早就做決定了?”雖說叫她自己想,但孫悟空還是幫她想了想,“或許是在寶象國那次?”

    當時,她拒絕了敖烈,卻漸漸明白過來,她無法像拒絕敖烈那般,拒絕哪吒。

    “不對,也可能是更早吧,在八戒撞天婚的時候?”

    那次,哪吒若無旁人般牽住了她的手,誆她說只是姐妹間牽手而已。

    而她當真沒有拒絕。

    “不對不對。”孫悟空想了好一會兒,又道,“總覺得,俺老孫還壓在五行山的時候,你們倆關(guān)系就不一般了。”

    “……”

    孫悟空說到這個,時青尋就有點窘迫了。

    彼時,還壓在五行山下的小奶猴,聽到她和哪吒在做室友,瞧出她心有顧慮,特意保證等他出山后,一定替她把哪吒趕得遠遠的。

    她當時還滿口答應(yīng),夸猴哥真是天下第一好猴,那同仇敵愾的樣子,不知道的以為他們倆是什么哪吒驅(qū)逐者聯(lián)盟。

    ——結(jié)果就是,她沒和哪吒鬧掰,還越走越近。

    這么一想,自己好像那種拋棄閨蜜的戀愛腦,閨蜜猴的勸阻全當耳旁風,救命,羞恥極了。

    “你在想什么?”孫悟空沒太看懂她一會兒羞憤,一會兒生無可戀的表情。

    “沒什么……”

    “青尋。”猴哥鄭重喊了她一聲,“還有一件事,俺老孫覺得是勸你最大的原因。”

    時青尋靜靜看著他,靜待下文。

    “若千年前,俺老孫在花果山當真看見的是你和哪吒……”風飄蕩著,孫悟空的猴毛也在搖晃,他的眼神也帶著一點追憶往昔的發(fā)散。

    隨著和時青尋成為朋友,時常相處,孫悟空關(guān)于當初偶遇過的那點記憶也逐漸清晰。

    他很快想了起來昔年花果山上的場景。

    那時有一場微雨。

    少女絮絮叨叨著,講了許久都沒有消停的樣子,他都聽煩了,她身后的少年卻始終亦步亦趨相隨著。

    直至雨大了起來,她轉(zhuǎn)身,見少年早已脫下外袍,一直用衣袍為她遮雨。

    那個少年沉默不言,可始終寸步不離。

    天在刮風,雨在泣,海崖邊的風與浪比任何地方都要凌冽,因此,或許那個少年沒有聽清。

    但扎根于花果山的石猴卻聽清了,那個小姑娘輕輕說了一聲——“若是可以,好想一直這樣走下去。”

    “俺老孫覺得,你或許是愿意與他好好相處的。”回到當下,孫悟空如此道。

    第68章 哪吒真身

    時青尋抿了抿唇,也道:“應(yīng)該是。”

    這就要與孫悟空道別,忽地,對方又喊了她一聲,再次叮囑道:“青尋小妹,俺老孫不懂這些情情愛愛的,只是覺得你心里或許有些這種想法……”

    “可既然是你自己的想法,你更要好好考慮清楚,萬不可因旁人言語,做了錯誤的判斷。”他輕道,“慢慢來啊,咱不急。”

    很像是老父親囑托女兒,千萬別沖動。

    這還沒到真的談情說愛的地步呢,時青尋只是覺得,哪吒并不像普通朋友一樣可以輕易割舍下。

    但說實話,如同敖烈,如同嫦娥,真的交了心的朋友,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因為吵一架直接絕交的。

    “好。”

    時青尋也不是小孩子了。

    不同于年少時大家對感情的定義愛憎分明,那時候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可到了長大后,成年人的人際關(guān)系通常是復雜的,難以說是非黑即白的。

    除了純粹的感情,許多事還被賦予了一種因為成為大人,所以該有的責任感。

    要選擇一個人作為伴侶,要考量的很多,要傾注的感情也很多,不但要享受被愛,還要學會賦予對方愛。

    往后到底要如何相處,日子還長得很,可以慢慢考慮。

    她點了點頭,對孫悟空道:“我曉得,慢慢來。”

    *

    今日并不是個好天氣。

    烏云蔽日,灰蒙蒙而慘淡的天色令人心情壓抑,時青尋也一向討厭這種陰雨連綿的天。

    雨潤澤萬物,可在她心里,雨聲總是陰森恐怖的,像是催命符。

    趕在下雨之前,她得決定好自己要去哪里找哪吒。

    她心中有一個大致的地點選擇——靈山。

    不是海邊,雖然哪吒與她說,想讓她陪他去看海,但實際上,他幾乎從未展露過對海的欣喜。

    有時候兩人在云中穿行,他也不會多看大海一眼。

    海對于他可言,可能更像一個特殊的情感符號,而不是避風港。

    云樓宮更不可能,他臨走前展露出的躲閃與慌亂,明擺著不想讓她找到他,他有一點習慣性回避,真想藏起來的時候,絕對不愿意讓她找到。

    但數(shù)次,都有人提及哪吒去了靈山。

    他自己也說常去靈山,而且這種常去似乎是從她遇見他開始的。

    帶著一種茫然,又像是確認了當下選擇的堅定,趕在暴雨將至前,時青尋火速往西方趕。

    她足夠幸運,快要到天際最西時,身后的雨傾盆泄下,好在她已經(jīng)度過了那段霧慘云愁的路。

    回頭看,來路是渾沌無光的,西方卻是春和景明,萬物繁盛。

    靈山就在眼前。

    山前野鶴立,秋雁繞云飛,比起珞珈山的閑散幽靜,此處更有生機勃勃的意味。

    最高峰直聳入云,山腳下卻也有房舍人家,炊煙裊裊起,攀上頂峰的靈宮寶闕,云與煙相接,只這樣看去,并不會覺得高不可攀。

    不好直接飛進去,靈力微微發(fā)散,就能感覺到無形的屏障,時青尋決定從山腳下去。

    靈山的山門藏在一片禪院之中,只有一個守門僧立于山門前。

    見到她,守門僧有些愣,“你……”

    時青尋表明身份,又說明來意,卻發(fā)現(xiàn)對方還在發(fā)呆,這令她感到有點怪。

    好一會兒,守門僧才回答她:“三太子若是來,不常走正門,仙子可以去山里尋一尋,興許在呢。”

    時青尋壓下心中的些微古怪,點頭說好。

    畢竟靈山與天庭成天聯(lián)動,現(xiàn)在還在合作西游項目,她清楚自己進去會挺順利的,只是向僧人道謝后,仙人的耳聰目明令她聽到了對方的輕聲呢喃。

    “奇怪,這仙子怎么感覺從前見過,像是很早之前來過的那個凡人……”

    時青尋腳步微頓,但沒有停下。

    她遙看層層天階,心中的熟悉感也漸漸升起,一步步走得無端沉默。

    與神仙而言,這段路并不算長。

    靈力傍身,腳步會變得極其輕快。

    可恍惚有某一瞬,她心覺渾身沉重,天階仿佛遙不可攀,怎么也望不到頭。

    她一步步往上,再也沒有碰見一個同路人,寂寥與無由頭而來的茫然感籠罩著她,直到走至一處開遍蓮花的池。

    山巒疊翠,云霧如煙,蓮池閃爍著生機盎然的靈光,清風撫過這片水紅,好似燦然朝霞的顏色。

    這是開在靈山的佛蓮。

    每一朵都完美無瑕,當年,她如何能挑出最好的那一朵呢?

    時青尋眨了眨眼,忽然發(fā)覺在蓮池正中心處,有一團如霧的光,赤金色的光暈蕩漾著,熠熠生輝。

    像是被倏然吸引,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同為佛蓮身,行走于池水間也如履平地,她的腳步輕緩,時而裙擺會刮過舒展的蓮花瓣,惹得紅蓮搖曳,池水蕩漾。

    這樣輕微的動靜,無法讓全神貫注者分心,但是不知從何時起,時青尋的心跳聲越來越快。

    光霧里有什么?

    像是即將能發(fā)現(xiàn)一個隱藏極深的秘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接近。

    很快,如撥開云霧見青天般,她的手指甫一觸碰到那團光,所有遮蔽的霧氣盡數(shù)散去。

    她的指尖也全然僵硬。

    瞳孔微縮,渾身仿佛無法動彈,連同唇都只能維持著微張的弧度,她幾乎失語。

    只見霧下,一具鮮血淋漓的骨架倚坐著,靠在碩大的蓮葉上。

    燦然的蓮于他的肋骨之上開著花,又像支起他佝僂身軀的架子,血與蓮的顏色太相似,如刺眼的火焰,看了一小會兒,就能把人的眼睛灼得生疼。

    她感受到了哪吒的靈力,生生不息,蓬勃涌動。

    ——就在這具滿身傷痕的骨架之下。

    “青尋仙子。”

    身后忽然有人喚她。

    時青尋尚未從驚懼之中緩過神來,她被嚇了一跳,又因震驚失語,險些維持不了靈力,失足落下池中。

    “你認得我?”

    “如來世尊知曉你會來,命我前來接應(yīng)。”

    一片白紗輕輕托住她的腰身,幫她重新站穩(wěn),也才讓她回過神。

    “仙子,是我冒失,嚇到了你。”金衣加身,來人氣度不凡,眉眼柔和,與她行合掌禮。

    這是靈山的人,時青尋很快反應(yīng)過來,略微怔忪地看著他走過來,又發(fā)覺他微微上挑的鳳眸與哪吒有幾分相似。

    “金……您可是前部護法金吒太子?”她詢問道。

    對方頷首,“正是。”

    他步態(tài)從容,氣質(zhì)嫻雅,與木吒哪吒不同,這個青年成熟穩(wěn)重得多,身上還有種超然塵世的氣度,像是真正悲憫眾生的佛。

    只是他走到近處時,略微躊躇了一瞬,于袖中掏出一方絲帕,“……仙子,先整理一下妝容吧。”

    時青尋這才驚覺,不知何時,自己竟已是淚流滿面。

    甚至直至此刻,被金吒提醒,淚珠還在不斷滾落。

    她有些窘迫,連忙接過手帕,想將眼淚拭干,卻仍有不斷涌出的淚水,浸濕了絲帕。

    好一會兒,她才徹底從失態(tài)中緩過來。

    “……哪吒在這兒嗎,該不會在這具尸體下面吧?”開口,聲音已經(jīng)因為痛哭過而喑啞。

    “是,這是他曾經(jīng)的肉身,于千年前埋藏此間。”

    “……”

    “每當他靈力不穩(wěn),便會來此小憩修養(yǎng),尸身下便是他的蓮花身,如今他在沉睡。”

    時青尋忍不住問:“為何會沉睡,是蓮花身有什么副作用?”

    “那倒不至于。”金吒一頓,“是情緒波動引起的,不過平日里,哪吒的情緒并不多,是因為如今總是見你,才會如此。”

    “我?”

    “嗯,你于他有特殊的意義,仙子,你應(yīng)當也有察覺吧?”

    時青尋當然清楚,她點了點頭,“因為…我曾經(jīng)救過他?”

    “是吧,也可能不是。”金吒也說不準。

    就如木吒昔日告訴時青尋的一樣,千年前的往事,實際上李家人都不太清楚。

    他們更無法從哪吒的口中探知到這段過往。

    事關(guān)時青尋的事,更是禁忌。

    但金吒又比木吒知曉的更多,因為千年前,他便在靈山,目睹了時青尋隨著太乙真人尋上山來的一切經(jīng)過。

    “當年,太乙真人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救哪吒。”金吒回想著往事,緩緩說與她聽,“他同樣能以蓮藕重塑哪吒的軀體,只是普通的蓮比不上靈山的佛蓮,重生后的效果也會大打折扣。”

    “比如說?”時青尋微怔。

    “比如神力無法保留,蓮藕終會腐爛,從此哪吒只能做一個普通人。”想了想,金吒又補充著,“或許還不如凡人,畢竟凡人是肉身白骨,血肉之軀,總比藕節(jié)來得要好。”

    “……”

    “我想,正因此,當年的你才帶著哪吒尋上靈山吧。”

    時青尋仍未接話。

    金吒只得自顧自說著,當年佛祖以佛蓮為哪吒脫胎重生,時青尋就一直在旁邊看著,或許是因為日夜兼程的趕路,她神情極為疲倦。

    但和如今她的猜測不同,她并沒有做什么以身獻祭的事,在哪吒重塑身軀后,她又攙扶著哪吒下山了。

    “這……這算是我救了他嗎?”時青尋錯愕。

    這算救他嗎?

    也算是。

    可真的和她的猜測差了很多。

    如果救他只是送他來靈山,旁邊還有太乙真人,哪吒興許會記住她這份情誼,可應(yīng)該不至于是現(xiàn)在這樣吧?

    偏執(zhí),惶恐,不甘,一定要她將視線全然貫注在他身上,在哪吒身上,她能感受到類似這樣的諸多情緒。

    而且,她又到底是怎么死的?

    上一回,哪吒口口聲聲說著她沒有離世,卻也提到過她想要以此向死而生。

    拋開他的情緒和諸多修飾詞。

    結(jié)論就是她死了,才能回去自己的世界。

    金吒一頓,“彼時,太乙真人與如來世尊私下約定,我等并不知情其他。之后,以靈山之中的時刻來看,并未過去多久,哪吒便孤身一人從凡間回了云樓宮,而你也不見了。”

    之后,就發(fā)生了那件轟動了整個天庭與靈山的事,乃至如今,仍能惹得許多神仙聞風喪膽——哪吒意圖手刃親父,追殺李靖從天庭至凡間,幾乎逼得李靖求助無門。

    最終是佛祖出手,才使李靖免遭此劫。

    “若你想知道更多,不妨……”金吒微微一頓,從袖中掏出了一串玉串,“戴上這個試試。”

    時青尋定睛一看,玉串是羊脂白玉般的色澤,頂珠為純金打造,雕刻成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金線絞絲交纏于玉珠之中。

    她一瞬間認了出來。

    這串手鏈,和哪吒手上戴著的那個纏金蓮玉串,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哪吒的那串手鏈?”時青尋問道,“還是另外的一串。”

    “另一串。”金吒遞給她,解釋著,“如來世尊察覺到哪吒越發(fā)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緒,他本是天降煞星投生,天生殺欲深重,若不能好好平穩(wěn)心緒,將是又一場浩劫。”

    千年前,哪吒就在東海犯下殺孽。

    “所以他的那串手鏈,是用來限制他行動的?”稍稍一想,時青尋就想到了這個可能。

    聽金吒的描述,哪吒好像那種天生大反派的角色。

    她也不是沒聽過天庭中的流言,最多的就是玉兔很早前與她說的,說哪吒是殺神降世,命犯殺戒,天庭眾仙對他避之不及,唯恐他某日心情不好,暴起殺人。

    起初,她聽了也有些害怕。

    她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與這位煞神相處,久了之后,卻發(fā)覺事實并不似表象。

    “是,也不算是。”金吒道。

    搞不懂這些搞玄學的人,是不是都喜歡說些這種似是非是的話。

    平日里時青尋要是聽別人說這種話,她會很燥,但金吒語氣溫和,娓娓道來,令人心平氣和。

    她聽著還算好,而且他很快繼續(xù)解釋著:“纏金蓮手串,是哪吒自己到靈山向世尊求來的。”

    時青尋一怔。

    “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傷害到你,也怕本性暴露,讓你與他疏遠。”金吒看著她,一頓,“青尋仙子,你于他而言,的確很重要。”

    她的心里驀地不是滋味,究竟有多重要,才能讓那個少年情愿一遍遍傷害自己,囚困自己,也不想讓她害怕。

    她想起了哪吒臨走前的那聲“對不起”。

    他與她表露過這種意思,不止一次。

    不想她害怕,不愿她疏遠,乃至語氣中會透露一絲懇求,一絲卑微。

    她的心也沒有那么硬。

    漸漸地,千年前的往事與她而言,也變得想要探知起來,完整的過往究竟是什么樣?

    將她看得如此重要的哪吒,千年前,她又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

    “所以,這一串手鏈……”時青尋抬起手,若有所思。

    “記憶只是遺忘,并非消弭。戴上它,或許你還能找回那一段記憶。”金吒道,微一遲疑,又提醒著她,“但是此事,不要告知哪吒為好。”

    時青尋抬眼看金吒,這下有些疑惑。

    哪吒時常情緒失控,難道不是因為只有他自己陷在從前的回憶里,可她卻忘記了,因此而感到無助不甘嗎?

    在日益相處中,她從他的眼神里,讀到了這種情緒。

    告訴他不是更好,給他一記定心丸。

    “哪吒將你看的很重要,可他對你的感情也很復雜。”金吒解釋著,“或許有時,會盼望著你記起來,但多數(shù)時候,他覺得千年前的往事是恥辱,那是他最為無助的一段過往,而你正存在于那段過往之中,你仔細想想看,他是不是幾乎不愿提起。”

    “……”

    “不要高估他對己身的控制力,他畢竟是煞星降世。”金吒又道。

    見時青尋仍有遲疑的樣子,金吒合十雙手,又將佛祖的勸告講與她聽。

    “青尋仙子,是世尊讓我交代你的。若你當真告知,哪吒將會永遠執(zhí)著于你的最終答案,屆時,無論你的答案是什么,你都再沒有脫身的機會。”

    時青尋怔愣一瞬,終于反應(yīng)過來。

    在她還沒確定自己的最終想法前,把這個消息告訴哪吒,可能的確是定心丸,但只是對哪吒的,而不是對她自己的。

    哪吒會數(shù)著日子等待她記起來一切,甚至期盼著皆大歡喜。

    可若是那時,她才發(fā)現(xiàn)一切并不如他所講述的,也并不如她此刻猜想的,她將再也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答案已經(jīng)給他了,那把冰凌也已經(jīng)懸在她頭頂,再翻臉,很難堪。

    佛祖不愧是佛祖,他沒有護短偏袒的意思,渡哪吒,也渡她,還渡眾生。

    凡事要三思而行,古話果然不錯,時青尋最終點了點頭,“金吒太子,我曉得了。”

    “嗯。”

    “……然后,我還有一個疑問。”時青尋又道。

    “仙子請講。”

    “哪吒自刎后,身為家人的你們,有過想救他的念頭嗎?”

    金吒一頓,錯愕的神色自眼中彌漫,直至迷茫。

    見他如此反應(yīng),時青尋沉默了一會兒,感覺自己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

    但想了想,卻又忍不住繼續(xù)問道:“從他自刎,去找了太乙真人,又來了靈山,乃至回去人間,重歸天庭……這么多時候,他沒有了完整的軀體,沒有了神力,沒有一個人想過幫幫他嗎?”

    在金吒的講述中,他對前情并不清楚。

    直到哪吒被她和太乙真人帶上靈山,他也只是在如來世尊身邊看著,聽著,像一個事不關(guān)己的陌生人,以至于她詢問他后事,他仍是不清楚。

    “哪怕就是,在靈山目睹了這一切后,送他回凡間,或者送他回天庭,又或者和其他親人說一聲……”時青尋頓了很長時間,“連這種都沒有么?”

    金吒仍答不出話。

    因為他什么也沒做,以至于在時青尋略微揚高,顯得有些質(zhì)問的語氣聲中……

    ——有些無措。

    時青尋靜靜看了金吒好一會兒。

    她能感受到身后哪吒的氣息很安靜,真的是在沉睡中,慢慢地,她的心也平靜下來。

    最后一句話,她沒有問出口。因為,想也想得到,應(yīng)該還是得不到回答。

    [這也算親人嗎?]

    她想問的是這個。

    時青尋是從小在父母呵護下長大的小孩,若不是那場山雨,或許現(xiàn)在她仍在一個充滿愛的環(huán)境中。

    愛也會延續(xù),父母的言傳身教仍在她心中。

    她看待大多事都是充滿愛意的,因此也有點難以想象這種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如果無法尊重關(guān)愛對方,將彼此作為最親厚的人,還算什么親人?

    “我……”金吒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終于開了口,“仙子,我與木吒哪吒,我們?nèi)硕疾凰阌H厚,哪吒出生時我已在靈山當值多年,木吒也很早離家,我…我們…”

    他想解釋些什么,可是連他自己都是迷茫的。

    第69章 夢中少年

    親情這個詞,或許金吒自己都不能理解。

    少時離家的背景,分崩離析的家庭環(huán)境,每一個置身于其中的人都無法感受到愛,自然也無法從中學到愛。

    “我沒有怪罪的意思,也輪不到我來怪罪。”時青尋道,“……事情都過去了,至少,哪吒現(xiàn)在還好端端在這里。”

    聊了這么多,她打算將別無二致的纏金蓮手串戴在手上,然后去看看哪吒,突然地,她又有了點緊惕。

    “呃,這個不會和哪吒的那個手串一樣,我情緒一暴動,它就扎我手上吧?”

    她脾氣也不算好的。

    萬一之后又和誰吵架了,或者就是和哪吒吵架,兩人一邊吵一邊捂著手腕痛得嗷嗷叫,那畫面太美,不敢想。

    金吒沉默了一會兒,貌似是有點無語,“……不會,青尋仙子,你不是煞星降世。”

    這下輪到時青尋失語。

    “戴上后,按如來世尊指示,玉串將會逐漸隱沒于你的血肉中,你會慢慢回憶起往事。”

    原來還要慢慢回憶,時青尋將手串戴完,頓了頓,詢問道:“會很久嗎?”

    “那便是看你有多想恢復記憶了,你的想法越迫切,手串感受到后,便會更快助你想起。”

    “明白了。”時青尋點頭。

    而后,短暫寂靜,她也不再多言,轉(zhuǎn)過身蹲在哪吒曾經(jīng)的尸首邊。

    她本來是不想多看的,血肉模糊的尸身,是能直接嚇到人連做一個月噩夢的程度。

    時青尋在現(xiàn)代時連恐怖片都不怎么看,面對過最恐怖的場景也就是微恐劇本殺里面的骷髏頭,還是藏在陰暗角落里看都不太看得清的那種。

    她離死亡這種事最近的一次,只有父母的離世。

    可等她也從重傷昏迷中醒來時,父母也只留下了冰涼的墓碑,讓她對望。

    如今看著哪吒曾經(jīng)的尸身,像是在感受一次極度恐怖的死亡洗禮。

    她甚至能看清楚骨骼上的刀痕,一道道刻上去,在經(jīng)年后仍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跡,究竟是有多狠的心才能這樣對自己?

    視覺刺激極為震撼,而且,她還是個看到一點血跡都會覺得惡心刺目的人。

    但詭異的是——

    面對哪吒的尸身,只有淡淡的熟悉感,與無限放大的悲傷。

    她不怕,一點都不怕。

    甚至她有些怔愣著,想要上手去撫摸。

    “青尋仙子。”金吒在她身后,恰時提醒了她一句。

    伸出的手復又縮回,時青尋沉默不言,將視線轉(zhuǎn)移,放到蓮池水下。

    一株遺世獨立的白蓮靜靜躺在池底,池面的漣漪無法掀起池水深處的波瀾,他一動不動。

    時青尋忽然有些緊張。

    她屏息凝神,才能用靈力從他的真身中窺見他變成人后的模樣。

    然后她發(fā)現(xiàn)了一點不對勁。

    躺在池底的哪吒,化身成人的樣子……有點小。

    不是人的形狀有點偏小,是年紀。

    “他早已死在了十六歲那年。”金吒見她擰眉,解釋道,“如今成就新的仙身,可以隨心所欲變換年齡,但定格的容貌并不會改變。”

    時青尋說不出話,她凝視著池水中的哪吒,看了很久很久。

    略顯稚嫩的小少年,水紋模糊了他的眉眼,又在某一刻,池水沒有泛起漣漪時靜止,清晰可見。

    他精致昳麗的面容,分明的輪廓,在她心中越來越清晰,又與夢境相疊。

    ——夢里,素袍裹身,紅綾纏發(fā),徒手捉龍的那個少年。

    他便是幼時自己曾驚嘆過、被震撼過的主人公,哪吒。

    “他還好吧?”時青尋忍不住問,“金吒太子,他何時能醒來啊?”

    “想醒的時候,自然就能醒。”

    “……”

    有點受不了這種玄學回答了,她特別想學現(xiàn)代的老板來一句“我要具體時間節(jié)點”,但分寸感還是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個月,應(yīng)該夠了吧?”她問道。

    金吒想了想,“差不多。”

    很好,蒙對了。

    可是靈山的一個月到底要多久啊。

    不過,不管怎么說,她如今也有了很長的壽命,她可以等。

    時青尋禮貌道了聲謝,先前的爭執(zhí)也只能等哪吒醒來再說了,她站起身,打算離開,又看了金吒一眼,“金吒太子……能不能煩請您多照看一下他?”

    “我會的。”一直淡然從容的金吒,到此刻忽然流露了些別的情緒,像失落,“仙子,你說的對,他是我弟弟,是親人,可我一貫對他不管不顧。”

    也不止是金吒不管不顧了。

    爹都對兒子不管不顧,小輩又能從長輩身上學到什么。

    時青尋想到哪吒對親人的態(tài)度,慣常來說,小時候與家人沒有親密,長大后關(guān)系很難再進一步,她無意一定要別人兄友弟恭。

    “哪吒若有事,還請傳信于瑤池。”時青尋道,“我會趕來的。”

    “……好。”

    *

    離開靈山,時青尋有些悵然若失。

    自踏入靈山起的熟悉感讓她更加清楚,于這個世界,她曾有過太多割舍不下的東西。

    回到這個世界像是必然,穿越并不是意外。

    轉(zhuǎn)動著手上新得來的手串,她心情復雜地往天上飛去。

    這一路都叫人心不在焉,但在某一刻,她忽然感覺天邊好像有一道視線在緊緊盯著她。

    這種如附骨之疽的眼神,只要感應(yīng)到一刻,就令人極其不適。

    時青尋猛地向身后看去,卻什么都沒有。

    她沒有放松警惕,柳葉刀生于掌心,有一下沒一下地在袖中轉(zhuǎn)動刀柄。

    “時青尋!找到你啦!”

    沒過多久,熟悉的火紅色身影出現(xiàn),小屁孩紅孩兒攔在空中,挑釁地沖她笑。

    時青尋皺眉,刀掩在袖下,語氣不善道:“方才是你一直在跟著我?”

    “方才?”紅孩兒勾唇,懶洋洋回答,“根本不用跟著你好嘛,你再往下看看,如今你到了哪里?”

    時青尋沒看,面對敵人,忽然轉(zhuǎn)移視線是件很愚蠢的事。

    見她這般嚴陣以待的樣子,紅孩兒哈哈大笑,“你在怕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你放心,我吃肉也是有要求的,不吃沒二兩肉的猴。”

    “……什么猴?”

    “你不是猴妖嗎?”紅孩兒道,“雖然本大王討厭猴子,但你和你哥孫悟空本事都不賴,我勉強看入眼。”

    “……”

    “上回在你身邊的那個男人呢?他也是猴妖?他怎么沒在,我還想與他打架。”

    他不提哪吒還好,一提,時青尋就回想起那天的事。

    要不是他當日突然找上門,把事情攪得一團亂,又溜之大吉,她今天也不會跑來靈山處理這個事故后續(xù)。

    真的是,越想越惹人生氣。

    “你管那么多干嘛?”她語氣不善,“真覺得我倆是朋友了?你有事就說,沒事別擋我道。”

    “哈!我叫你好好看看眼下你到了哪里——這里是號山地界,本大王還不能管你了?”

    時青尋微頓,她仍沒有看腳下,怒火早就被他這樣的胡攪蠻纏激起,按捺半天沒發(fā)作,只是在找時機。

    “你別太離譜,地上是你管,天上哪里歸你管?”

    “本大王說是,那就是!”

    呵,趁他狂,趁他傲,趁他昂起下巴用鼻孔看人,時青尋手中的柳葉刀像飛鏢一眼旋轉(zhuǎn)飛出。

    紅孩兒神色一頓,一個閃身躲開,眼神里卻是暢快得意,他大喝一聲:“哇,終于肯與我拆招了!時青尋,再來!”

    再來就再來,如了他的愿。

    一手操控著柳葉刀,另一只手使得是新學的長鞭,對方用了三昧真火,這次他動了真格,雖然三昧真火不會真的傷害到她,但高溫明顯比上回提升了數(shù)個度。

    時青尋忍得有點難受,但不想就這樣認輸。

    “再來再來!”紅孩兒越打越起勁,“你還學新招式了?再來!”

    火紅的身影在空中來回甩蕩,小孩哥占了體型嬌小的優(yōu)勢,躲閃的十分靈活,但他似乎并不滿足一昧的躲避,長槍向前,又被時青尋的長鞭纏上。

    一下打了數(shù)十個來回。

    說不上游刃有余,但并沒有處于下風。

    最后,她找準機會,長鞭一使勁,將他的火尖槍纏得偏了一寸,趁機將柳葉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險勝了。

    挺好的,紅孩兒并不弱,她竟然還能打贏。

    時青尋有些欣喜,戰(zhàn)勝者發(fā)言醞釀著,“喂,紅孩兒,你別再纏著我——”

    下一刻,這小孩哥眼睛都沒眨,將自己的脖子抵在刀刃上。

    薄如蟬翼的刀刃,微微施力便能見血,他好似根本不害怕,仍往前伸出手將她推開。

    柳葉刀劃破了他的脖子,鮮血噴涌而出,赤色的衣服被染成更深的顏色。

    時青尋震驚,他反而在哈哈大笑:“還沒贏呢,再來!”

    隨著他的喉嚨顫動,血流得更快了。

    這是什么殺敵一百自損一千的招式啊!

    長槍再度襲來,時青尋沒敢再分神,又與他戰(zhàn)在一起。

    直到都不知道打了多少個來回,他身上多出來了不少傷,其中以頸脖上汩汩涌出的血跡最為駭人。

    她身上也難免因為來來回回的打斗掛了彩。

    時青尋真的忍不住了,非常迷茫地問他:“不是,你至于嗎?你是打算把自己染成‘紅牛’嗎?”

    現(xiàn)下里,本就著紅衣的小男孩,他滿頭滿身都是血,她都快暈血了。

    “這才哪兒到哪兒?”紅孩兒笑得不以為意。

    血漬落在他的鬢邊,點在他朱紅的唇上,讓他的笑變得更加陰惻惻。

    “小猴妖,你肯定沒當過妖王,妖王都是要打架、比高下的。”他又道,“受這么點傷,瞧你那忸怩不安的樣兒。”

    “我不是猴妖,謝謝。”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有點無語。

    “哦?”暫時停下來打斗的紅孩兒,眨了眨眼睛,有種小孩兒別樣的天真,“那你是什么妖,可以告訴我嗎?”

    “不可以。”時青尋道。

    非常明顯的拒絕態(tài)度,惹得紅孩兒又起了怒意。

    兩人再次進入戰(zhàn)斗模式。

    又戰(zhàn)了不知道多少個來回,時青尋已經(jīng)有些疲了。

    握刀的虎口已經(jīng)不是麻痹,而是尖銳的刺痛。

    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個小屁孩牛,真的給人一種“你有種就打死我”的感覺。

    他繼承了他爹牛魔王牛大力的力大無窮,精力也極為旺盛,如今近乎是死纏爛打,再這樣下去,他還有這么足的精神,但她會體力不支,戰(zhàn)況將對她不利。

    直接殺他,實話說,她也不太能做到。

    原因先前已經(jīng)和哪吒分析了,雖然哪吒沒聽,但她確實是那么想的。

    在對方的一聲聲“再來”中,時青尋終于無奈地把手一攤:“小孩哥,不是,你到底要干嘛?”

    見她停了手,幾乎是“血人”的紅孩兒也立刻停了手。

    他的眼球轉(zhuǎn)動的極快,眸中像是藏著幾百個心思,迅速道:“都說了,我要你陪我玩!”

    “……你換個人成不?非逮著我薅啊,我哪里讓你看上眼了?”

    “也不是非要你,本來我更想和孫悟空玩的,但他不搭理我,而且我打不過他。”紅孩兒遺憾道。

    這下時青尋微頓,垂眸看了他好一會兒。

    “上回你旁邊的那個男人看上去也挺厲害,可惜這次他沒在你身邊。”紅孩兒又嘖了一聲,仍舊遺憾。

    時青尋還沒再次開口。

    見她不說話,紅孩兒以為她有點氣自己不是首要人選,又笑嘻嘻地補充:“當然,你也不賴,能與我打這么久,沒多少小妖能做到。而且,你好像比第一回見更厲害了些。”

    他還向她展示了一下自己如今的紅牛造型,“這些傷不都是你打出來的嗎?”

    時青尋終于開口,她問道:“你在哪里遇上的孫悟空?有沒有感覺他和你第一次見的時候,不大一樣?”

    紅孩兒挑眉:“時青尋,答應(yīng)留在號山陪我玩,我才告訴你。”

    “……”這小孩哥打起架來的時候是莽得驚人,沒想到還會談判。

    “與人談條件吶,也沒錯。但你不能空手套白狼吧?得先告訴我一點消息。”想了想,時青尋道,“我先思考一下真假,若是真的,我才能留下來陪你。”

    “搞清楚,現(xiàn)在是你有求于人,我可以選擇不說。”

    “……”

    時青尋的大腦在飛速旋轉(zhuǎn),然后她想到了,“好啊,你可以選擇不說,我也可以選擇走人,拜拜了紅孩兒。”

    “你走得掉?”

    看出時青尋已疲憊至極,紅孩兒冷笑著。

    深呼吸一口氣,時青尋也學著他陰惻惻笑:“你看看現(xiàn)在誰傷的重?你最引以為傲的三昧真火我不怕,大不了拼個你死我活,一起下地府玩吧。”

    紅孩兒:“……”

    談判這種事,就看誰話多,誰更豁得出去。

    “好吧。”紅孩兒最終道,“我就是在西牛賀洲遇上孫悟空的,當時他也沒干什么,就是杵在云里,閉著眼睛,看上去像發(fā)呆。”

    如果是猴哥,他干嘛沒事兒杵云里,還閉著眼睛。

    聽上去真的不是猴哥,而是六耳獼猴,能聽見眾生之言的六耳,才會莫名其妙閉眼聆聽。

    “然后呢?”時青尋追問道,“你們交談了些什么?”

    “時青尋,余下的問題,得你陪我去號山玩才能給你解答。”

    “……”

    時青尋皺眉,思忖了好一會兒,最終道:“……成交吧。”

    為了六耳獼猴的事,豁出去一把了。

    西游記故事里,六耳獼猴絕不是很好過的一關(guān),主要是他和孫悟空能力相當,猴哥本人都與他斗了很久。

    時青尋怕自己早就被六耳盯上,就算這個猜測不成立,能盡早幫上孫悟空一把,早得知點消息,那也不是不成。

    如此想著,她還往天邊看了一眼。

    “好啊好啊,隨我回去吧。”得了她點頭,紅孩兒拍手叫好,看上去十分興奮。

    時青尋卻覺得并不是這么簡單。

    這個狡詐的小妖王,絕不是單純的小孩心智,她問了一句:“號山那么多小妖,就沒一個能入你眼,陪你玩的?”

    “都玩膩了。”紅孩兒眼睛一轉(zhuǎn),“你這么慌干什么?只是千百年來終于找到一個能打的,想你多陪我打幾架而已。”

    時青尋:……

    惡劣的小孩哥。

    事談好了,紅孩兒不再纏斗,與她商量好明日再戰(zhàn),便要帶她回號山。

    趁他轉(zhuǎn)頭的間隙,時青尋指尖一彈,袖中竄出一朵小蓮花,以極快的速度竄上天。

    心跳因為偷感很重的動作不自覺加快,她只看了一眼小蓮花,就連忙再次轉(zhuǎn)頭看紅孩兒。

    下一刻,他也回過頭與她對視上,“時青尋,你在做什么?”

    “看看天色會不會下雨。”她隨口道。

    “在我的洞府里,淋不著你。”紅孩兒咧開唇角,放肆大笑,“當?shù)氖裁囱蚣芘拢掠暌才拢俊?br />
    時青尋不欲與他多言,沒有接話。

    這會子,因為約定已成,紅孩兒絲毫沒有被掃興到。

    兩人很快便飛身下凡,如他所言,此處確然是號山地界,他帶她回了枯松澗火云洞,才一落地,一堆小屁孩圍了上來,對著自家大王噓寒問暖。

    小孩子的聲音本來就比較尖。

    好吵,真的好吵。

    時青尋對這種一堆小孩湊一起的場景,有種天然的恐懼感,尤其看上去都是熊孩子,恐怖加倍。

    她緊閉著唇,不打算和任何湊上來喊著“喂你哪位”的小孩哥說話。

    “都做自己的事去。”紅孩兒竟然也有些招架不住,或許也是此刻打算和時青尋玩,不想多應(yīng)付手下,“本大王才不在家多久,能叫你們急成這樣。”

    “大王大王,是因為小的們打探到了消息,唐僧快至號山了——”一個小妖心急解釋。

    嗯?時青尋看了過去。

    “眼下先不必說。”紅孩兒一個眼刀過去。

    第70章 號山之行

    原來這好小子,一早就開始打探唐僧的消息了。

    進了火云洞,洞內(nèi)怪石林立,曲折蜿蜒,從枯松澗引入的溪水貫穿了整個火云洞,順著行路的路線,水聲漸弱。

    紅孩兒將時青尋帶去了自己的寢房,不同于性格的張狂,紅孩兒的房間整理得井井有條,兵器有專門放置的兵器架,還有一個檀木書柜,其中放了不少書。

    很像是那種乖小孩的房間。

    關(guān)上門,紅孩兒沒再管她,猶自躺在了邊上擺著的一張軟榻上,拿出不知是什么獸皮制成的毯子一蓋,仰著下巴看她,趾高氣昂道:“隨意坐。”

    很好,乖小孩的氛圍感又沒了。

    時青尋環(huán)顧四周尋找落腳點,發(fā)現(xiàn)還有一張書桌,桌案邊有一把圈椅,想了想,她坐了過去,離紅孩兒略有些距離。

    紅孩兒嘖了一聲。

    他抬手,手指微曲,她坐的椅子就漂浮起來,一下就到了離他很近的位置。

    時青尋:……

    “說吧。”他這才舒舒服服躺進軟椅中,“我可是信守諾言的,你還想知道什么?”

    開門見山,時青尋干脆道:“你和孫悟空后來聊了什么?他又往哪個方向去了?”

    “也沒聊什么。”畢竟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躺進椅子里縮成一團的小孩兒,難得表示出幾分倦懶。

    他打了個哈欠,才懶洋洋繼續(xù)道:“我喊他再打一架,他不搭理我,我便直接上手了,結(jié)果被他打趴了,沒辦法,我只好問他你在哪里。”

    打不過猴子,就來打她是吧。

    時青尋一噎,“他就直接告訴你了?”

    “他也是想了一會兒才說的,興許是嫌我吵吧。”紅孩兒又打了個哈欠,“為我指了方向之后,他就朝西飛走了。”

    時青尋微微抿唇,又不動聲色詢問道:“和他打架,你沒把你最拿手的三昧真火使出來么?”

    “使了,但他看上去并不怕。”紅孩兒回想著。

    時青尋若有所思。

    基本是六耳獼猴實錘了。

    猴哥眼睛還沒好全,不怕火燒,卻怕煙熏。

    三昧真火對有眼傷的猴哥而言,還是有一些顧慮的。

    “那,你有沒有感覺,孫悟空和你第一次見時不大一樣?有沒有哪里讓你覺得怪怪的。”

    “能有哪里怪?不都一樣么。”紅孩兒明顯累了,聽時青尋問個不停,他開始有些不耐煩,“你一直問這個問題,怎么,難不成這世上有兩個孫悟空,你分辨不出來?”

    ——還真給他說對了。

    時青尋還欲追問,忽然,門外傳來敲門聲。

    紅孩兒看了她一眼,懶洋洋道:“今日便說到這兒了,欲知更多,明日陪我打一架再說。”

    言罷,他將自己往獸皮毯里一塞,一副拒絕回答的模樣,只甕聲甕氣朝著門口道:“進——”

    “等會兒。”時青尋打斷他。

    “又作甚?”困到極致的紅孩兒語氣不善。

    她瞅了一眼他渾身血淋淋的模樣,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將血跡擦擦干凈吧,滿頭滿臉血,你說,要不前頭你手下作甚一直關(guān)心你?”

    紅孩兒有些錯愕,身子微僵,他頓了一會兒才從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想將絲帕接過。

    由于短手短腳,沒能成功拿到。

    時青尋干脆丟他身上,還雙手捏了個清潔術(shù),替他將渾身和被沾染血跡的軟椅全都弄干凈了。

    紅孩兒全程都老老實實沒動。

    “……你也將自己身上的傷處理了吧。”沉默片刻,紅孩兒不自在道。

    時青尋點頭:“嗯。”

    和紅孩兒打架時她并沒有下死手,對方看著成了“紅牛”,實際都是皮外傷。

    她身上亦是,一些小的傷勢,有點痛,但沒有真?zhèn)顒庸牵蝗凰缟鷼饬恕?br />
    “進來吧。”

    見時青尋也將自己傷口都治愈了,紅孩兒重新對著門外道。

    一個小妖探頭探腦走了進來,見紅孩兒沒有避諱外來人的意思,才開口:“大王!老夫人來信了。”

    “哦?”紅孩兒挑眉,“呈上來。”

    小妖依言上前。

    紅孩兒也不是全然不避諱時青尋,他自己縮在躺椅上,那個角度時青尋只能看到信的背面,墨跡隱隱透過宣紙,字跡卻已模糊,瞧不真切。

    只有紅孩兒和順勢站去他背后的小妖能看見信上寫了什么。

    紅孩兒心有提防,小妖卻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都讓時青尋還坐在這兒了,就是不用避諱她。

    “大王,那唐僧就快到號山了。”小妖很大嘴巴,紅孩兒一邊看信,他一邊在旁邊繪聲繪色描述,“但老夫人此番來信,亦是得知了這消息,她不許我們?nèi)鞘拢@可如何是好啊?”

    “住嘴!”紅孩兒大怒,“誰叫你把這個說出來了!”

    小妖大驚失色,連忙跪地求饒:“大王恕罪,小的口不擇言。”

    “……滾出去。”

    紅孩兒揉了揉眉心,目送這個不知事的小妖離開,一轉(zhuǎn)頭,正見時青尋似笑非笑盯著他看。

    “你還真打算抓唐僧了?”

    先前在火云洞門前就有小妖透露了這個消息,如今又有另一個小妖說漏了嘴。紅孩兒也就不避諱了,神色未變,點頭,“是啊,你待如何呢?”

    唐僧被抓是西行取經(jīng)的必然過程,先前還幫著觀音試煉過取經(jīng)人的時青尋沒想怎么樣。

    “想必你早已盤算好這事了。”時青尋只是笑了笑。

    而且現(xiàn)下她剛好在火云洞,轉(zhuǎn)換下思路,還能幫忙盯一下紅孩兒,以免他真的做了什么過分的舉動,弄得猴哥擔心。

    “我現(xiàn)在明白了,難怪你遇上孫悟空就要纏著他不放。”時青尋又道,“纏不了他,就來纏我,是覺得我和他關(guān)系好,想找個他的把柄?”

    紅孩兒哼了一聲,沒有否認。

    這小孩還挺有心機。

    時青尋也沒再說太多,怕把話說太絕了,又激起他的怒火,非要再來打上三百回合的架。

    取經(jīng)人即將到來,對她而言實則是個好消息。

    陪紅孩兒玩這個約定,當然只是個權(quán)宜之計。

    在別人的地盤待得越久越危險,她派了小蓮花出去送信,但信只能定向送達,由于不知道猴哥具體在哪里,她思來想去,只能送去了廣寒宮。

    畢竟哪吒昏迷了,她也不能直接送信給王母,叫老板來救她吧?

    等猴哥來了就好了。

    屆時她再多問出一些關(guān)于六耳獼猴的消息,那樣就是皆大歡喜。

    “你不用想這么多,一切等唐僧來便是。”紅孩兒將毯子又往身上攏了點,“叫你來玩便是來玩……非必要之時,我不會殺你。”

    時青尋:“我謝謝你。”

    紅孩兒沒再多言,他扭動著身子,用毯子將自己包成一團,便準備休息了,卻不許她真的離開。

    “你也睡我房里,我睡躺椅,你可以去我床上睡。”

    真是生怕她跑了。

    時青尋搖頭,“你個小孩兒的床我怎么躺得下?再說,床這么私密的地方,不合適我躺。”

    紅孩兒又被迫從毯子里鉆出來,手一抬,一旁床上的帷幔便無風而被挑開。

    他一昂下巴,示意她去看,咬牙切齒道:“這么大的床不夠你躺?”

    時青尋瞥了一眼。

    人長挺小,床倒挺大,她微頓,還是搖頭,這次就言簡意賅幾個字:“不合適。”

    “呵。”紅孩兒重新把手塞回毯子里,閉目養(yǎng)神,“隨你。”

    時青尋左看右看,一旁倒有個大缸子,里頭養(yǎng)了幾尾錦鯉,她可以化作真身去里面躺著。

    她走了過去,紅孩兒倒也沒攔她,就這樣度過了相安無事的一日。

    *

    翌日,時青尋被錦鯉甩尾巴的動靜吵醒。

    紅孩兒也已經(jīng)醒了,正在躺椅邊看她,見她醒來,笑得頑劣:“你睡我洗澡水里。”

    時青尋:……

    重新化為人身,她不可置信道:“你洗澡水里放鯉魚?”

    “不可以么?本大王喜歡。”

    “……”

    “沒勁,騙你的。”

    紅孩兒這便站起身,沒再與她多言,他似乎有事要做,昨日說要約架的事只字未提,急急往外走去。

    這個小妖王看上去沒有表露出要軟禁她的意思,畢竟兩人的實力差距并不算大,現(xiàn)下里他還真沒有和她撕破臉的打算。

    見他這樣,時青尋覺得不對勁,也連忙追上去,但紅孩兒甫一出門,與一個小妖耳語后,就竄得飛快。

    她只是跟遠了一丁點兒,過了一座假山石,眨眼就不再見他的身影。

    這小孩,溜這么快。

    她嘖了一聲,睡覺都要盯著,這會兒就不怕她趁這個時間跑了?倒是又算準了她和孫悟空關(guān)系好,近來他準備去抓唐僧,曉得她也會心有顧慮。

    號山綿延五百里,此刻去尋,一時很難尋到他。

    好在不多時,一陣狂風掀起,狂傲的火紅身影就重新回來了。

    小孩兒畢竟是小孩兒,長得短手短腳,可樣貌出眾,五官分明,尤其一雙圓溜溜的杏眸清澈晶亮,像個奶呼呼的年畫娃娃,長大后,應(yīng)該也是能稱得上絕色的小帥哥。

    此刻他站在山石之上,睥睨眾人,衣袂飄然,一抬手,另一團火紅色的東西從狂風中掉落下來。

    時青尋:……

    下意識地,她也抬手拂起一陣柔和的靈風,以防那一團掉的太快摔著了。

    再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嬌弱的凡人、行走的長生不老藥,唐三藏是也。

    “大王好厲害!”小妖們眼睛也亮了,紛紛拍手叫好,“大王,你真把唐僧抓來了!”

    “云里霧,霧里云,你二人上前來。”紅孩兒看了一眼時青尋,才向小妖們招手。

    上前去的正是兩個說漏嘴的小妖,這名字可真襯他們,云里霧里兜不清的。

    兩個小妖上前端端正正作揖:“請大王吩咐!”

    “先將唐和尚捆起來,好生看守著,千萬別叫他逃了。”紅孩兒道。

    見時青尋有上前阻止的意圖,紅孩兒又一抬手,指尖竄出一簇三昧真火來。

    傷不著她,卻也灼得人不舒服,時青尋皺眉。

    又聽他壓低了聲音對她道:“你莫急著阻止,我并不打算吃他,留下來另有安排而已。”

    時青尋狐疑看他。

    “急如火,快如風,還有興烘掀和掀烘興,你們幾個過來。”

    不再看她,紅孩兒又朝著另外幾個小妖吩咐著,“興烘掀和掀烘興去取紙筆,待本大王書信一封,遞去芭蕉洞,只與夫人說不必擔憂就是。急如火,快如風,你們即刻啟程,去積雷山將老大王請來。”

    四個小妖各自領(lǐng)命。

    興烘掀和掀烘興將紙筆取了來,紅孩兒就著石山邊,洋洋灑灑寫下一封簡短的信。

    他這次沒避諱時青尋,她在旁邊看著,見他寫的是——“唐僧已捉,母親勿念。”

    時青尋:……

    前腳他母親剛叮囑他別惹事,后腳他就送信回去說事惹完了。

    不愧是你,紅孩兒。

    “若如你所言,至少餐食勿少,如今天寒,也莫要將唐僧凍著。”見他寫完信,小妖皆散去,時青尋囑咐他。

    紅孩兒嗤笑一聲,翻了個白眼,“瞎操心,我火云洞中暖和得很,又有土地神上供的雞鴨魚鵝眾多儲糧,餓不死一個小小和尚。”

    時青尋打量了他一會兒,仍是不放心,自己跟著小妖們?nèi)タ戳恕?br />
    紅孩兒倒也隨她。

    *

    拐去看押唐僧的地方,這里有不少小妖看守。

    唐僧仰面躺在地上,被捆成粽子,呈現(xiàn)一種生無可戀表情包的狀態(tài)。

    時青尋叫小妖們給他解開點繩子,至少別這樣五花大綁。

    小妖們見紅孩兒對她還算客氣,有些猶豫,最后責任感蓋過了對老板的諂媚心,他們不肯。

    時青尋一抬手,用蓮花瓣把他們推開了老遠,又等他們跑回來,這下一個個都老實了,把握著一個松松垮垮的度,唐僧跑不掉,但也不會不舒服。

    她余光一瞥,其中一個小妖還跑去紅孩兒那邊報信了。

    但她沒管。

    唐僧不太理解她的舉動,但見到她來,他還是非常激動的,立刻一個鯉魚打挺:“青尋仙子,你如何在此處?哪吒三太子也來了嗎,你二人可是來救我出去的?”

    看著旁邊依舊眼睛一個瞪得比一個大,耳朵一個豎得比一個高的小妖們。

    時青尋有點默然。

    過了一瞬,她才接話:“哪吒不在,唐長老,請您稍待,之后就會有人來救您的。”

    “青尋仙子,你也是被這妖怪脅迫來此嗎?”唐僧又追問道。

    “不算吧,我與他相熟。”想了想,時青尋如此道,“您不必驚慌,有事我必定護您。”

    唐僧總算放下心來。

    人是這樣的,有老熟人打包票,心會平穩(wěn)不少。

    她準備再回去找紅孩兒,忽然,又轉(zhuǎn)回頭重新與唐僧劇透了下,“唐長老,您想必也目睹過好幾回了,妖怪會變化成任何人的模樣,千萬警惕。”

    本來想直說叫他往后小心點假猴子,又怕他從此提防孫悟空,那樣就得不償失了,遂放棄。

    ——干脆提醒下他路邊的野男人女人小孩都不要撿吧。

    唐僧剛吃了教訓,此刻自然是忙不迭點頭。

    時青尋于是放心原路返回,紅孩兒竟然還在原處,他正與身旁小妖商議著什么事。

    她走過去時,正聽見他在交代什么“我捉了唐僧的事,多多往外頭傳,越多越好,我要人盡皆知。”

    時青尋步履一頓。

    察覺到她靠近,紅孩兒一挑眉,揮手叫小妖退下,而后好整以暇看著她。

    “你好大膽子,我好不容易捉了唐僧,你卻給他松綁。”

    “又沒真放了他。”時青尋并不在意他的質(zhì)問。

    “呵。”

    四周已經(jīng)安靜下來,周身沒了別的小妖,時青尋緊盯著他。

    最終,她還是問了出來:“為什么?紅孩兒,你好端端透露你捉了唐僧的消息給別人作甚,真不打算吃唐僧?”

    得了好東西,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都是藏起來,以免被人截胡。

    紅孩兒雖然行事張揚,卻并非真的有勇無謀,屢次交鋒中,能大致看出來,他除了那種“你有本事打死我”的勇,還十分狡黠,并不會真的吃虧。

    不然他之前看出自己敵不過孫悟空,敵不過哪吒,也不會跑了。

    只是她正好和他打的不分上下,沒能直接壓制,給了他可趁之機。

    ——好好好,是她菜,她還得練。

    她也是真沒太看得出來他想吃唐僧的心,感覺,一切都有點怪怪的。

    “我說了,另有安排。”面對她的追問,紅孩兒笑得很無所謂。

    不知怎得,還有點看透一切的瀟灑,他接著道:“我對長生不老這種事并不在意,妖怪本也有千百年的壽命,以我之天資,數(shù)萬年也不是不能活,活再久,也沒什么意思了。”

    年輕人和年輕妖怪是這樣的,每天都很想死,并不想多活一天。

    曾經(jīng)職場當牛馬的她也天天感嘆,這日子一天都不想多過了。

    只是時青尋也說不準,待到某日,發(fā)覺自己的身體漸漸不如年輕的時候,會不會又生出一種想要永葆青春,長生不老的欲望。

    當下來看,這紅牛還是想得挺通透的。

    她還想欲說些什么,突然地,石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紅孩兒,將我唐僧師父送出來,不然就掀翻了你這好洞府!”

    猴哥找上門來了!

    時青尋眼睛一亮,顧不得再探究他的答案就要往門邊去,又被紅孩兒拉了一把手。

    “好啊你,時青尋,你既然答應(yīng)做我玩伴,這才幾刻?這就要反水向外人了?”

    “左右陪你玩不就是陪你打架。”時青尋反問他,“我和孫悟空一起打你,你不是能玩得更爽快?”

    紅孩兒:“呵呵。”

    小孩哥看上去年紀小,手勁卻大,只不過一會兒功夫,就捏得時青尋腕骨生疼。

    時青尋微微皺眉,下一刻,他又松了手。

    “你別耍賴,兩個打一個算什么好漢,好歹讓我再與他斗一斗,你再出手不遲。”言罷,紅孩兒便要自己出去。

    他還大喝了一聲:“小的們,將‘火車’搬出來,隨我上陣去!”

    嗯,什么火車?

    這年代已經(jīng)有火車了嘛。

    霎時間,一眾小妖們不知從哪里蹦了出來,紛紛隨著紅孩兒一起叫囂著。

    看出時青尋想跟上,還分出一隊人來蜂擁而上,手拉手抱住她大腿,嘰嘰喳喳在她膝蓋邊說話。

    受不了了,這什么妖怪幼兒園現(xiàn)場啊。

    紅孩兒早已趁這個間隙,帶著另一幫小妖抬了“火車”出了門,原是幾臺小型火炮,他又一揮手,還“貼心”地叫人將門關(guān)了。

    小妖們法力不高,懵懂咋呼,妖力又是純凈的,不像殺過人的妖,時青尋不愿直接打殺,但它們卻難纏得緊。

    不多時,外頭就傳來了乒乒乓乓的刀刃相接聲。

    等時青尋終于掙脫了一堆小奶妖的束縛,外面已經(jīng)打了好一會兒了。

    她推門出去,正趕上紅孩兒在放火燒猴。

    “猴哥!”她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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