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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動心

    荷燈節(jié)。

    白晝剛歇,滿城燈火璨若星辰,寶馬雕車、衣裙蹁躚,穿城而過的濯月河旁已擠滿了人,畫舫樓船相繼而過,依稀聽到說書人醒木拍響、琵琶女樂曲錚鳴,與長街攤販吆喝、游人笑語混在一處,熱鬧非凡。

    晏琳瑯為了養(yǎng)傷,窩在松鶴院里兩個多月,每日不是被綠漪投喂吃食,就是跟著林墨芝讀書寫字。

    心里都快悶發(fā)霉了,面上還得演多么歡喜。

    好容易盼到荷燈節(jié),這才算松了口氣。

    聽綠漪說,林家三小姐、四小姐和二少爺趕在荷燈節(jié)之前回來了,今夜家人團聚,再加上有貴客前來,在玉京樓訂了宴席,早早便出門迎客去了。

    至于林墨芝?從來都不在他們所謂的一家人之列。“還能試什么?當然是婚服。”

    李扶光漫不經(jīng)心地玩著腰間的玉佩,垂下乖巧的眼睫道:“先說好,著急的是底下那些臣子,孤可沒催你。”

    晏琳瑯抬指撫過華美的鳳冠,精致的衣裙,眼睫像是墜著千斤巨石,慢慢垂了下去。

    “不試了,我的時間不多了!

    “試一下衣裳而已,能花多少時間……”

    “本君乃天道神女照夜,受召神祈愿下界,是為了取陛下性命。”

    轟隆——

    伴隨著一聲震天動地的雷鳴,狂風吹開門扇,滿室燭火盡滅,帷幔亂舞,唯余星燈的冷光橫亙在二人間,凍結了所有的溫情脈脈。

    李扶光嘴角的笑意未消,問她:“你說什么?”

    “陛下身負天命魔種,必將為害蒼生!

    晏琳瑯緩緩抬手,祭出那支已化出原形的、金燦燦的滅神箭,在天道一聲高過一聲的雷音中繼續(xù)道,“本君必須這么做!

    李扶光的目光緩緩移向她掌心的金箭,漆眸漸漸冷了下去。

    那極致的寒冷中,又倏地劃開一抹突兀的諷笑,仿佛浮冰碎裂,大夢初醒。

    李扶光笑得雙肩顫抖,笑得眼尾通紅,抬掌撐著額角道:“你果然是來殺我的。從見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疑心你非凡間之物……可笑我竟以為,你與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不一樣,我竟妄想人間的數(shù)月相處,可以改變你那顆千萬年如一日冰冷的神明心。”今夜,焦蓮難得找了一次晏琳瑯。

    當家做主的宗婦登門楓華院,不少丫鬟婆子躲在暗處觀望。她們不由猜測,是晏琳瑯得了焦蓮的眼緣,會有母親照顧,往后她能成晏家真正的二小姐了。

    然而,焦蓮來找晏琳瑯的目的并不在此。

    室內,六安瓜片的清香四溢,這是晏琳瑯能分到的、最好的茶。

    特地供奉給主母喝,焦蓮卻眼高于頂,嫌茶色不好,沒用一口。

    她支使人也趾高氣昂,僅僅眼風一瞟,懂事的小丫鬟立馬掀開蓋盤上的帕子,露出底下累成小山的銀錠子。

    “母親和你長話短說,今日你沖撞了大皇子的事,是你長姐為你擔下的。你長姐仁善,愿意庇護你這個妹妹。要知,你一個小小庶女開罪不起天家,我們晏家在皇城里如今也是境況艱難,舉步維艱!苯股彶恢塘宅樖欠裼浀媚赣H的死,她勾唇,冷笑一聲,敲打二姑娘,“沒點眼力見兒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

    晏琳瑯心腔被細密的針輕扎一下,可血流干了,再滲不出血珠。

    她聽懂了焦蓮的話。

    晏大夫人要她識趣閉嘴,把救助大皇子的功勞拱手讓人。

    正好晏琳瑯謹記母親的教誨,不會接近殷凌。

    于是,她屈膝福身,從善如流應下:“小瑯多謝阿姐襄助,也感激母親庇護。”

    焦蓮沒想到晏琳瑯這般知情識趣,倒讓她開了眼。

    她頭一次正眼看晏琳瑯。

    小姑娘養(yǎng)在鄉(xiāng)下,不知是否缺衣少食,身子骨纖細柔弱,窄腰不盈一握,似風中被雨打得招搖的芭蕉叢。

    晏琳瑯乖順地低頭,豐潤耳珠上墜了一條長長的雨滴白玉,與燈下的白皙長頸糅雜一處,雪膚平添幾分膩理與脆弱。

    不堪一折的尤物,很好擺布。

    焦蓮心生起了一點算盤,又不著急那么早弄死這個庶女了。

    漂亮的姑娘家往后自有用處,當個人情禮留著送人也好。

    “你是個好的。”

    焦蓮夸贊她一句,平靜地離開了院子。

    入睡前,桐花為晏琳瑯卸下花釵與發(fā)髻,又用桃木梳子蘸水,為她通黑油油的頭發(fā)。

    她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二小姐,大夫人他們分明是要獨占你的功勞討好皇帝,你為何不去爭呢?明明是你救了大皇子……”

    在桐花心里,這樣的恩情,保不準能讓晏琳瑯飛上枝頭變鳳凰,也能逃離這個吃人的院子。

    晏琳瑯捏了一塊糕餅,笑吟吟堵住丫鬟的嘴,“噓,不要對外亂說,不然下次池子里沉的,可就是你了!

    桐花一怔,嚼巴嚼巴糕餅,回過神來。

    她頓時感到毛骨悚然,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桐花明白了,大夫人來找二小姐,是故意敲打晏琳瑯,看看她有沒有“反心”。

    倘若晏琳瑯不知趣,非要和晏心月爭一個高下,那么焦蓮就會出手。

    誰讓晏琳瑯,是沒有母親的孩子。

    無人撐腰的孩子,命如草芥。

    桐花心疼主子:“小姐,你會不會很苦悶?”

    晏琳瑯眨眨眼:“我有桐花呀,怎么會辛苦?”

    “二小姐……”桐花眼淚汪汪。

    晏琳瑯鄭重地說:“我們都會過得很好的。人得先活下去,才能找到出路!

    她眼中帶有溫柔笑意,一點都不像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不過,在找尋出路之前,得先把路鋪平……當務之急,倒是和那個看著偽善的二皇子殷無渡,化干戈為玉帛。

    她莫名有點怕他。

    翌日,晏琳瑯從婆子口中打聽到皇子們近日都入住晏家老宅,難怪昨日會在湖邊鬧開,引發(fā)這樣一場亂子。

    有了焦蓮的“青睞”,晏琳瑯在晏家的通行更為順暢,無人敢刁難她。

    晏琳瑯嘴甜,人又嬌俏可愛,說話時她一雙杏眼滿是仰慕,把人心都看化了,這樣不拿捏主人家威風的二姑娘,誰會不喜歡呢?

    灶房里威信最重的沈廚娘立馬被晏琳瑯收買了,不僅給小姑娘蒸了她想吃的花邊饅頭,還給她多添了一碟子軟香糕,說皇子們吃了都道“好”。

    “真的嗎?謝謝嬸娘。”

    “哎喲,可使不得!奴婢哪里擔得起這句‘嬸娘’!”沈廚娘嘴上這樣說,私底下卻把一塊油紙封好的糖豆塞到晏琳瑯袖囊里,“二姑娘帶回去慢慢吃,可甜了!

    晏琳瑯朝沈廚娘羞赧一笑,捧著糕餅離開了灶房。

    沿著青石回廊,晏琳瑯朝二皇子殷無渡的偏院走。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她便看到一間隱匿于翠綠竹林間的廂房。

    此處僻靜,和她的楓華院一樣,都是無人問津的角落。

    看來她的情報無誤,殷無渡確實很不得寵。

    晏琳瑯牽了牽唇角,盡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真摯友善。

    小姑娘雪青色的繡鞋沾了雪,一蓬蓬白絮蘸了滾邊兒,很扎眼。

    還沒等晏琳瑯靠近,一柄凜冽冰冷的長刃便抵在她的肩上,肩頭被兇器重重一壓,差點害晏琳瑯手里的糕餅落地。

    “來者何人?!”男人的聲音。

    “哎呀我的糕!”晏琳瑯沒空回答暗衛(wèi)的話,她急忙去扶懷中的吃食。

    頸側細膩的皮膚倉皇擦過纖薄的刃,劃開一道細密的血絲。

    血珠溢出,女孩的脖子上好似繞了一條孤伶伶的紅線。

    不要命的姑娘。

    晏琳瑯這時才意識到劍刃的存在,低低驚呼:“嘶……好疼。”

    “咳咳咳……”少年郎劇烈的咳嗽聲由遠及近傳來,他從牙關里擠出一句,“青竹,收劍!

    清潤的嗓音,頓時解了晏琳瑯的圍。

    她抬頭,朝聲音來源望去,不遠處洞開的窗前,坐著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郎渡。

    穹灰色暗花緞的衫袍,外罩一層狐毛出鋒的大氅。今日他似是懶倦,沒有束發(fā),如云的墨發(fā)傾瀉肩側,僅用一根紅色發(fā)呆束縛。

    膚色白皙,帶點病中的蒼白,襯得薄唇更紅艷,眼尾被咳嗽嗆出的潮紅,亦愈發(fā)惹人憐愛。

    那是殷無渡。

    他像是也看到了晏琳瑯,被雪色潤得剔透的鳳眸側過來,微微抿唇,朝她溫文頷首。

    他喚她:“二小姐安好!

    客氣而疏離的聲音響在晏琳瑯耳畔。

    晏琳瑯疑心自己看錯了,她竟在殷無渡身上看到了令人憐惜的脆弱感,仿佛已有瑕疵的美玉,令人無端端哀傷。

    那日蛇一樣狠厲的眼神,似乎只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是晏琳瑯的錯覺。

    好怪……

    晏琳瑯維持著世家淑女的涵養(yǎng),高高奉上糕餅:“二殿下,昨日的事,是我的過錯,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則個!

    她沒有詳細說明發(fā)生了什么事,她想,殷無渡是個聰明人,他會懂。

    然而,她實在是高估了殷無渡的善心腸。

    小郎渡溫聲問:“昨日何事?”

    晏琳瑯難得被人反將一軍,切齒:“就是……落水時,我沒看見您,所以先救的大皇子……”

    “是嗎?可昨日救助皇兄之人,不是晏家大小姐么?這事又與二小姐何干呢?”殷無渡似笑非笑,眼底含著冷。

    他的話實在狡猾,看似諒解晏琳瑯,實則坑害她。

    晏琳瑯明白了。

    殷無渡以為,她拿糕點拉攏他,是想要尋個人證,好坐實了“她乃大皇子救命恩人”一事。

    可殷無渡討厭她,絕不會幫她做這個局。

    只是殷無渡猜錯了,晏琳瑯是真心實意來道歉的,她也不想靠近大皇子啊。

    啊……誤會更深了,怎么辦呢。

    晏琳瑯無奈地,鼓了鼓腮幫子。

    小姑娘臉頰微動,惱怒的樣子,有幾分可愛。

    殷無渡一怔,狹長的眼睫微垂,錯開眼。

    “那就當是阿姐救的好了。”晏琳瑯釋然。

    “嗯?”

    殷無渡果然沒料到她這句回應,難得止了聲口。

    晏琳瑯不計前嫌。

    她大方地端起糕點,攀著窗沿,爬進來。

    有點悚然,殷無渡的眉峰微微蹙起,不由收緊腰腹,后撤一寸。

    直到晏琳瑯艱難地抻長手,把糕餅擺在殷無渡面前的桌案上。

    “給你吃!

    小姑娘伶仃的腕骨遞到郎渡眼底,很細小、很瘦弱的骨相,沒有半點豐腴。

    殷無渡忽然想起晏家的傳言——這個鄉(xiāng)下長大的庶出二小姐是被晏家遺棄的孩子,日子過得很苦。

    思忖間,晏琳瑯已經(jīng)收回了手。

    女孩子雙手托腮,笑道:“這個很好吃的,送你!

    即便他拿話刺她,這份糕點,還要給他么?

    殷無渡不動聲色抿了一下唇。

    郎渡目光下視,落在滿是糖霜的糕上。

    剛出籠的蒸糕,散著一蓬蓬的白色熱氣兒。

    她捧著糕,一定跑得匆忙。

    所以寒風也沒有吹涼它。

    殷無渡衣袖下的指骨微動。

    但很快,腳步聲漸近,來了許多人。

    殷無渡臉上重新覆蓋一層肅容,他輕聲命令:“青竹,把糕倒了。”

    “是,二殿下!

    青竹是殷無渡的暗衛(wèi),只聽命于他一人。

    他沒有什么情感,盲目地執(zhí)行主子的命令。

    那一碟糕餅被暗衛(wèi)當著晏琳瑯的面,統(tǒng)統(tǒng)抖到了雪地里。

    殷無渡的不近人情,惹來小姑娘一陣驚呼。

    “噯?!好浪費啊!”

    晏琳瑯急忙撩裙,小跑到游廊旁邊。

    她心疼地摳了摳雪地里沾泥的糕餅,無奈地說:“我都還沒來得及吃一口呢……”

    也是這時,大皇子殷凌和晏家大小姐晏心月恰巧蒞臨。

    “二弟,你做什么?”殷凌的聲音里隱隱含有怒氣。

    “無事!币鬅o渡不欲理會兄長,他一揚手,喚青竹關窗。

    窗門闔上,他被困幽室,隔著木板,溫聲道:“大哥,弟弟今日身子骨不適,先去休憩,就不待客了。”

    屋外影影綽綽傳來兄長的致歉聲,以及眾人調侃他脾氣陰郁乖戾的笑言。

    殷無渡指骨緊攥,唇瓣抿得更緊。

    見主子臉色難看,青竹小心攙殷無渡坐上木輪椅。

    青竹推動木輪椅,一路骨碌碌駛向內室。

    行走間,青竹問:“殿下為何對二小姐惡言相向?不過是接一盤糕……”

    他不明白,這樣好破的局,又何必弄得復雜,不像他家主子的行事風格。

    殷無渡聽到這句話,緘默很久。

    就在青竹以為他快要睡著了的時候,殷無渡開了口。

    “和我扯上關系,會死!

    郎渡的聲音冷漠,好似在說旁人家的事。

    內室的珠簾放下了。

    屋子又恢復本來的樣貌,安靜、冷清,寂若無人。

    殷無渡今夜難得沒有睡好。

    一閉眼,晏琳瑯的眉眼就入他的夢。

    那樣細長干凈的指尖,為了一塊沾了泥的糕,不住在雪地里摸索。

    直到她也沾了黑土,變得臟了。

    第二天一早,殷無渡照常開窗,居于室內溫書。

    青竹突然端來一碟熟悉的糕餅,又將白瓷碟子下的一張紙遞于殷無渡。

    郎渡銜來信紙,輕輕展開,上面唯有一句筆跡清雋的話——

    “二殿下,我這個人呢,最不怕受冷待。所以,你輸了!

    俏皮的語氣,活靈活現(xiàn)的神色。

    晏家二小姐……是叫晏琳瑯嗎?

    他不記得了。

    殷無渡不出聲。

    修長的指節(jié)覆于木輪軸骨。他滾動輪椅,駛向燭臺。

    接著,這張紙被遞向洶涌跳躍的燭火。

    殷無渡任火舌舔舐紙條,將其燒得一干二凈。

    一字不留。

    殷無渡以為晏琳瑯第三日還會送糕過來,她會鍥而不舍地討好他,直到哪日能換得他一個好臉色。

    但她沒有。

    第二天送來的那一碟糕還擺在黃花梨小案上,糖粉依舊新鮮,殷無渡沒有吃,也罕見的沒讓青竹倒糕。

    這份驚喜是限定的,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沒有第三次了。

    殷無渡垂下濃密的鴉青色眼睫,似在思考什么,很快,薄唇又輕輕抿起。

    隨后,他小心地扯起覆蓋于腿間的薄毯,衣褲底下,是被火燎過的雙膝,肌膚上滿是嶙峋猙獰的燙疤。

    他忘不了那一日,他按照往常去內室里叩拜母親的骨灰封壇。

    他母親是胡族的奴隸,身死后也不可能返回故里。

    皇帝或許是視他的母親為恥辱,到死也沒有給她封個嬪妃位。

    她的尸骨是在京城外的靜樂堂燒成尸灰,那是宮女們死后才去的墳地。

    大乾國最下等的宮人都能用殮具留一具全尸,偏偏為天子生兒育女的胡族女奴連口棺木都留不下。

    殷無渡懇求宮女為他捧一碗母親的尸灰回來。

    有母親陪伴,他才能睡得著。

    許是可憐小皇子,宮人們照做了。

    殷無渡把母親的骨灰裝在小小的、狹窄的甕里,逢年過節(jié)為她燃香、誦經(jīng),盼望她魂歸故里。

    直到那日年節(jié),殷無渡找不到母親的骨灰壇。

    后來才知,是伺候他的太監(jiān)妄圖討好皇后所出的大皇子殷凌,特地將殷無渡供奉母親的事捅出。

    他懇求到殷凌的面前,對兄長低頭:“還請大哥奉還弟弟私物!

    私物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殷無渡仿佛沒有風骨,在親人面前也不顧尊嚴。

    他順從地撩袍、下跪,虔誠叩首,俯首稱臣。

    他只盼著自己,能迎回母親。

    殷凌居高臨下睥著這位容貌妖冶的弟弟,小小年紀,眸子里便透出一股寒意,“二弟何須如此,快請起,你我本就是一家兄弟!

    他撫住殷無渡的胳膊,又道:“大哥是在幫你,并非害你。你明知父親不喜你那奴隸出身的母親,又怎敢私藏她的骨灰。要是內廠有線人鬧到世家與天家的面前,你吃不了兜著走,又要受罰了!

    他一番話推心置腹,但殷無渡卻明白,這是堂而皇之的敲打。

    皇后背靠八大世家權勢最盛的周家,世家風向還不是殷凌說了算。

    他就是想弄死殷無渡,還尋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殷無渡臉色蒼白,艱澀開口:“我母親……在哪里?”

    “二弟,你冥頑不靈!”

    “還給我!求你……還給我!毙±啥伤浪肋⌒珠L衣袖,不依不饒。

    殷凌悲哀地看了他一眼:“安善堂!

    殷無渡當然知道安善堂是什么地方,那是閹奴們給二兩肉動刀子的腌臜地。

    兄長折辱他便罷了,為何還要把母親放在那里。

    殷無渡幾乎是馬不停蹄趕過去。

    他咬緊牙關,衣袍被風吹得鼓起,獵獵作響。

    眼眶很燙,但他沒哭。

    殷無渡答應過母親,不能哭了。

    懦弱的眼淚只會讓人的欺負變本加厲,他的眼淚只有助興的效果。

    原來安善堂這么遠,原來他跑出了好幾道宮門。

    等到殷無渡趕到時,安善堂已經(jīng)起了一場火。

    而他母親的骨灰壇放在最顯眼的案上,熊熊烈火熏疼了他的眼睛。

    矮小的郎渡茫然站在堂口,提水滅火的小太監(jiān)自他身后,形形色色穿梭。

    無人救他的母親,因為安善堂是最不重要的地方。連脊的屋舍有擺放宮人衣飾用具的后罩房,樣樣都是活人要用的東西,他的母親最不打眼。

    只有殷無渡還記得那個卑微的女奴,只有他能救母親了。

    小郎渡搶過太監(jiān)手里的一桶水,等不得他們罵罵叨叨,他已經(jīng)把整桶水淋頭倒下。

    接著,他沖進火海,不顧被瓷器灼烤的疼痛,抱住了那一個骨灰壇。

    只是一小段路,即便胸膛皮肉被燙到蜷曲,殷無渡也可以逃出生天的。

    但是,這時梁枋忽然墜落,將他死死壓在了底下。

    有人把釘子埋入梁柱,長長的柱子從天而降打下來的時候,長釘瞬間沒入骨肉,擊碎了他的腿骨。

    劇痛令他渾身戰(zhàn)栗,殷無渡疼得幾乎昏厥過去。

    手里抱緊的壇子轟然砸地,沒有粉末灑出,全空了。

    這是圈套……

    他的母親早已經(jīng)被后黨挫骨揚灰。

    真有趣,真是……好得很。

    殷無渡明白了,這是大皇兄設下的計。

    他欺弟弟耳聾眼瞎,宮中無人撐腰。

    因此,他要廢了殷無渡。

    殷無渡不再爭了,他如殷凌所愿,收斂了所有鋒芒,只做他底下的那個卑微、無用的弟弟。

    這樣,他才能茍延殘喘,有一命尚存。

    ……

    往事歷歷在目,但如今的殷無渡已經(jīng)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緩緩放下衣袍,遮住傷疤。

    少年抬臂,艱難地撐在木輪椅上,這次他沒喊青竹幫忙。

    然而近在咫尺的距離,對于殷無渡來說還是太遠。

    肘骨一滑,他跌倒在地。

    連帶著燭臺也倒下,火星燎上衣布,燙了好幾個洞。

    青竹聽到聲響,焦急地問:“主子?你可有事?”

    “無事。”殷無渡眼底一片徹骨寒意。

    “主子……”

    “退下!”郎渡厲聲,“滾!”

    “是。”

    青竹不敢忤逆殷無渡的意思,他的命都是主子救的,唯他的話馬首是瞻。

    他只能擔憂地瞥了一眼昏暗內室那一道壓抑孤獨的身影,老實告退。

    也是落地的這一瞬間,殷無渡福至心靈。他忽然明白晏琳瑯那一碟糕為何沒有送第三次。

    因為拉攏他,并無好處。

    所以,旁人沒必要費心。

    很好。

    殷無渡的生活又恢復成一片死水,蕩漾起的波瀾漸漸消弭,歸于平靜。

    二皇子的居所寂靜無聲,大皇子殷凌所在的喜香院卻門庭若市。

    世家的孩子聞訊,知道皇家蒞臨鄉(xiāng)野地,特地從各個州府派出嫡枝的孩子前來晏家,同皇裔攀交。

    大乾國的官制特殊,八大世家與皇權分庭抗禮,各掌一半國制。

    每一項國家的裁決先經(jīng)過八大世家的桌案,再呈于皇帝的桌案前,因此皇家與世家的關系既親厚又劍拔弩張。

    原本持平的權勢,因晏家的叛變而出現(xiàn)了縫隙,皇帝想乘勝追擊收復皇權,自然要和世家的公子小姐打好交道。

    晏家子女能和皇裔們多交際,是皇帝樂見其成的事。

    不少世家長者觀望,猜測皇帝許給周家一個后位,或許還會許給晏家一個太子妃位。

    晏家溫婉美麗的嫡長女晏心月便是上乘人選。

    “若我真是危害蒼生的極惡之徒,我甘愿為蒼生引頸自戮。”

    “但讓我認下這莫須有的罪名,我不服!”

    眼前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初見之時那般,眉間陰戾,滿身尖刺。

    那盞星燈被狠狠掃落在地時,晏琳瑯掌心的箭尖微不可察地一顫。

    冷風吹散滿殿暖香,如刀鋒切膚,她清楚地聽到了內心深處傳來的碎裂聲。

    她來時布了結界,外間的侍從聽不見殿內的動靜,偌大的空間里只有兩人對峙。

    晏琳瑯不能遲疑,抿唇催動滅神箭的同時,扶光劍也應聲出鞘。

    李扶光抬手攥住如疾星般刺向心口的滅神箭,身形被強大的力道帶得連連后退,矢尖已然刺破了他玄色的外衣!

    幾乎同時,冷如月華的扶光劍刃抵上了晏琳瑯的頸側,割下一縷輕薄如煙的發(fā)絲。

    劍刃抵在她纖薄的頸側,顫得厲害,卻始終沒有再前進分毫。

    李扶光一手攥住滅神箭,掌心鮮血淋漓,一手虛握操控著抵在晏琳瑯頸側的扶光劍,泛紅的眼底似有風云翻攪。

    “我只問你一句!

    墨發(fā)狂舞的桀驁少年死死地盯著面前無悲無喜的神女,聲音啞到近乎瘋狂,“這數(shù)月來,你對我可有過一絲的心軟情動?”

    晏琳瑯不敢去看李扶光的眼睛。

    她甚至無法向李扶光解釋:有天地氣運和她星魄護體,這支滅神箭根本殺不了他,一切都是她為了騙過天道重回白玉京而做的一場局——

    烏云凝成的天道之眼就聚集在皇城之上,方才她言明自己的來意時已屬泄露天機。若再將隱情和盤托出,他們的對話定然瞞不過天道的耳目,一切苦心終將白費。

    晏琳瑯從未覺得自己的嗓子如此干澀,還未開口,就先嘗到了吞咽刀片般的痛楚。

    她字字清晰道:“神有大愛,并無私情!

    清冷的嗓音響起,李扶光眼底最后的光亮終于碎裂。

    晏琳瑯咬牙閉目,趁著他怔神的一瞬間將神力盡數(shù)朝滅神箭灌去。

    金色的箭矢猛地穿過少年的心口,帶出一連串刺目的鮮血,星星點點地濺在那件殷紅的婚服上。

    李扶光踉蹌兩步,不甘的眼睫緩緩垂落,朝后仰面倒下。

    晏琳瑯感覺自己的心臟,也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

    她收回滅神箭,許久,才近乎艱難地轉過身,緩步走入那鳴金收鼓的金光通道中。

    通道的出現(xiàn),意味著天道承認她完成了召神祈愿。

    “主子自己一個人沒事嗎?”綠漪有些擔心,轉頭看向跟在身側的許昌。

    許昌有些無奈,“沒事,那地兒說是飛瑯城里最安全的地方也不為過!

    “這倒是,”綠漪點頭,“數(shù)十年經(jīng)營,總不至于在自己地盤還叫別人端了去!

    許昌看了眼捧著一堆小吃擠過人群的晏琳瑯,低聲道,“主子說放荷燈時他會來,讓我們在清泓橋那棵歪脖子柳樹下等他。”

    綠漪輕輕點頭,“快到時辰了,咱們先過去吧。”

    話音剛落,晏琳瑯便到了近前,“綠漪姐姐、許大哥,你們要吃點嗎?”

    綠漪笑著挽住晏琳瑯的胳膊,偏頭看她,岔開話題,“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趁熱

    “師父與龍鱗有感應,多半是為記憶解封之事而來!

    晏琳瑯下意識扭頭看了眼殷無渡,一瞬的遲疑。

    殷無渡慢慢垂下眼睫,起身欲走,卻被晏琳瑯一把按住手臂。

    “你留下,不必走。”“阿瑯,之前······之前是我不好,”見晏琳瑯搖頭,他唇邊露出苦笑,“你不恨我嗎?”

    晏琳瑯繼續(xù)搖頭,她的手還沒什么勁,試了幾次才將筆抓起來,她用拳頭攥著筆桿,畫了三個小人。

    她笑著指了指兩個依偎在一處的小人,又瞬間變臉、憤怒地指向另一個手中引出長線的小人,最后放下畫紙、兩手做了一個擁抱的動作。

    林墨芝呼吸一滯,這才反應過來晏琳瑯大約是不識字的,又想起許昌查證之事,愧疚與心疼雜糅在一處,揪得他心里生疼。

    她隨家人一路逃荒至此,天寒地凍、饑腸轆轆,僅為了區(qū)區(qū)兩袋糙米,父母便舍了她,帶著幼弟在溫暖的南部定居,全然沒有來此接她回家的意思。

    思及此處,林墨芝似乎有些緊張,斟酌片刻才溫聲說道,“若你愿意,我教你習字可好?”

    晏琳瑯目露疑惑,張了張口,卻只發(fā)出絲縷氣音,只好費力抬手,指了指林墨芝的眼睛。

    “我的眼睛?”

    林墨芝明白她的疑惑,他既看不見,又該如何教她識字?

    他并沒有被冒犯之感,反而湊近了些,“你可以取下來看看!

    白紗近在咫尺,晏琳瑯指尖微動,輕輕碰了碰邊緣,又顧著林墨芝的反應而猶豫不決。

    就在她想要縮回手時,林墨芝卻抬手扶住她,將白紗取了下來。

    晏琳瑯此刻離得近,清晰地看見林墨芝眼尾勾起的弧度,隨后細密長睫抬起,緩緩露出淺金色的瞳仁。

    “唔!”日子時,是蠱市正式開張的日子。

    不少人來此地做生意,也有一些野心勃勃的人和晏琳瑯他們目的一樣,都為了紫金山中的蛟蛇蛋而來。

    相傳瓊花鎮(zhèn)邊上的紫金山,是蛟蛇的故鄉(xiāng)。

    山中養(yǎng)了一條活了數(shù)百年的黑鱗蛇母。

    雖然馴山將晏家找不到黑蛟蛇母的老巢,但每年冬季是蛟蛇的繁殖季,一般人都能在山中尋到幾個被普通蛇母遺落的蛋。

    雖然這種遺棄的蛇膽要么異化要么病弱,品相都很差,但蛟蛇各方面的體質都算強悍,養(yǎng)為成年蛇后,應付一般的山精野怪還是綽綽有余的。

    更何況,在晏家先祖的獵捕之下,蛟蛇早已成為瀕危物種。

    而開啟蠱市的謝家人,正是看中獵人們的貪婪,才在紫金山附近進行交易。

    他們故意在山腳設下蠱陣,用這些登山的亡命之徒來測試陣法的威力。

    每年都有不少流徒為了獲得蛟蛇蛋,進入蠱陣,死在謝家的陣法之下。

    偏偏都是窮兇極惡的刑徒,又在化外之地犯的事。

    背地里還有世家操控民聲,司法官衙不敢管這些死人。

    此地乃真正的殺戮地。

    這也是殷無渡不情愿帶晏琳瑯一個拖油瓶來取蛋的原因之一。

    代價太大了,得不償失。

    不過她執(zhí)意要去,殷無渡想到晏琳瑯落寞的背影以及女孩掌心的傷。

    罷了,隨她。

    倒也沒有再說什么。

    夜深了。

    三人在胡同里找了一間客棧入住。

    五湖四海來蠱市的江湖人很多,店小二忙不過來,掌柜的只能親自幫忙接待。

    “幾位是打尖還是住店?”

    殷無渡看了青竹一眼,后者幫主子安排:“住店,三間上房。”

    掌柜笑得諂媚:“好嘞!

    睡的地方有了,晏琳瑯忽然覺得腹中空空,饑腸轆轆。

    她下意識揉了下小腹,臉皺得好似一只哀愁的剝瓣兒橘子。

    “再來一桌席面!币鬅o渡看了晏琳瑯一眼,指著店家,“菜品有什么忌口的,你和掌柜的說。”

    說完,他便命青竹推動木輪椅,先一步進膳堂包廂等菜了。

    晏琳瑯愣了愣,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殷無渡這一桌菜……是為她點的?

    晏琳瑯不由感慨,原來殷無渡也是個好人啊,雖然他的良心,所剩無多。

    不過晏琳瑯把殷無渡當朋友。

    所以花朋友的錢,不必客氣!

    她屁顛顛跟著掌柜上后廚點菜去了。

    “我不吃羊舌頭,熱鍋子里燙羊臉頰肉可以嗎?加錢?沒事的,我們家二公子有錢!

    “還有那個河蝦來點,熬粥吧,我勉強喝一點……還有蛤蜊蛋羹,不要添酒,主要不是我討厭,而是我們家二公子不勝酒力……”

    晏琳瑯零零碎碎又多加了幾樣菜。

    總花銷……多了十兩銀子!好貴!

    不過是殷無渡請客嘛,沒事!

    晏琳瑯心滿意足點完菜方子,打算回膳堂找殷無渡。

    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孩。

    晏琳瑯凝神。說不出對方哪里怪異,卻很吸引人的注意力。

    那小姑娘穿一件暗花紋黑色襖裙,束雙環(huán)髻,發(fā)間纏繞艷紅色的發(fā)帶。黑如吞人深淵,紅如血梅初綻。

    她悄無聲息站在槐樹下,身上還背著一口窄小的棺材……

    棺材?青天白日誰背那玩意兒?

    一時間,晏琳瑯以為自己見了鬼。

    她忍不住問掌柜的:“你看到前面那個小姑娘了嗎?”

    掌柜的左右環(huán)顧,干瞪眼:“哪、哪有小姑娘?”

    晏琳瑯回頭再看。眼前,風卷枯晏,樹影婆娑。

    晏琳瑯睜大了眼睛,想要附身上前再湊近些,不小心扯動身上傷口,頓時悶哼一聲。

    牢牢盯著她的淺金色雙眸因關心而鍍上一層溫柔的蜜色,“不要亂動。”

    “我所患眼疾只是畏光,并非全然不能視物!

    林墨芝似乎被室內光線刺得有些不舒服,快速地眨了幾下眼,“初時只是不能見日光,在屋內尚可視物,日子久了漸漸惡化,白日屋內、夜之螢火亦不能長久視之,唯有于黑暗之中,才可如白晝一般視物。”

    他對上晏琳瑯擔憂的目光,安撫笑道,“無事,教你識字的時間還是有的!

    晏琳瑯這才放松下來,困意上涌,她打了個哈欠,身子歪斜著就要睡過去,正好綠漪端著熱好的藥進來,輕聲喊道,“莫睡、莫睡,先將藥喝了。”

    綠漪見林墨芝摘下覆眼白紗,并無太多驚訝,她跟著林墨芝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家主子面冷心熱。

    經(jīng)林墨玉這么一鬧,再加上之前種種,日后晏琳瑯便是主子心腹,眼疾一事自不必瞞著。

    那會兒晏琳瑯被渾身是血地抱進屋里,許昌忙著去請崔仙醫(yī)沒注意,她卻發(fā)現(xiàn)主子的手都有些抖。

    晏琳瑯昏迷時,換藥、喂藥都由她來,第二日夜里高燒不退,她喊許昌去請崔仙醫(yī),回來時卻見林墨芝立于床前。

    昏暗燭光映照下,他雙眼未覆白紗,為晏琳瑯更換額上降溫的冷帕,又掖了掖被子,遲疑著抬手,想要撫摸眉梢那道疤痕,卻又害怕驚動眼前人,最終虛虛摹繪兩下收回了手。

    綠漪看得真切,他眼中滿是疼惜與歉疚,恨不能以身代之,如此想來,費盡千辛萬苦得到的定魂丹又算得了什么。

    晏琳瑯皺了皺鼻子,咬牙喝了一口,剛入口便覺腥苦味直沖天靈蓋,惡心得只想嘔,淚花都被激出來了。

    綠漪回神,趕忙遞了塊蜜餞過去,哄道,“含在嘴里就不苦了,藥得喝完才能好得快,阿瑯聽話!

    口中腥苦被蜜餞中和些許,晏琳瑯心中無奈,哄孩子呢這是?

    聽起來這破藥還要喝一段日子,早知如此還不如換個方法,早早解決了林墨玉,省得落下這身傷,也不必喝令人作嘔的苦藥。

    天知道,她大約幾千年沒喝過藥了。

    嘆息一聲,晏琳瑯深吸后閉氣,端著碗一仰而盡,眉頭皺得整張臉都扭曲起來。

    綠漪沒忍住笑,又喂了她一顆蜜餞,“喝個藥苦大仇深的。”

    晏琳瑯因傷精神不濟,此時困意洶涌,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懶得與她爭辯,胡亂嚼了嚼蜜餞壓下苦味,沾枕頭便沉入了夢鄉(xiāng)。

    綠漪跟在林墨芝身后出去,回身合上門,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廊道拐角處,她實在忍不住問道,“主子,要不要告訴阿瑯她父母的事兒?”

    林墨芝步履未停,“先不要提,等她傷好之后再說!

    “是。”

    綠漪心下松了口氣,言語間也不再繃著,有心勸道,“我瞧著阿瑯對您還是往常一般,您也不必將此間過錯悉數(shù)攬在自己身上······”

    “綠漪,”林墨芝打斷了她的話,聲音里聽不出半點波動,“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在她面前為我辯解!

    “······是!

    思及方才那副簡單卻生動的圖畫,林墨芝唇邊泛起苦笑,她雖不怪罪,他心中這道坎卻過意不去。

    無論有怎樣的苦衷,他的百般試探、惡語相向都對她造成了傷害,辯解訴苦不過是博得她的同情,以情竊得她的原諒。

    這樣的原諒與捆綁何異?

    錯了便是錯了,他認。

    原諒與否,要待她知曉他的為人之后,由她自己來決定,誰都不能左右。

    睡夢中的晏琳瑯并不知曉,林墨玉這把火燒得林墨芝此生都不得安寧,以致將來她劍指于他時,都無半點動搖。

    晏琳瑯做出了決定,莞爾道,“都是自家人,沒什么不能聽的!

    說話間她已抬指拂過紫精指環(huán),施訣接通了留影陣。

    再回首,只見方才還懨懨提不起精神的殷無渡已正襟危坐,垂眸斂目,貌若神神祇,要多俊美有多俊美,要多乖順有多乖順。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食髓

    紫精指環(huán)將留影陣投射于地面,燈影搖曳的小廳中熒光一閃,清晰地浮現(xiàn)出柳云螭風情萬種的身形。

    她歪身坐于那張東海稀世綠玉打造的小榻上,紅衣若火,白發(fā)如雪,一手撐在憑幾上,一手隨意搭在一旁。一只筋骨凸顯的男人手掌正捻著一支纖細的鼠須筆,蘸花汁為她勾染指甲。

    晏琳瑯猝不及防被這曖昧之景糊了一臉,眼尾噙笑,輕輕“呀”了聲。

    柳云螭一眼就瞧見了晏琳瑯身后的紅衣少年,也拖長語調,意味深長地“哦”了聲。

    她似是早料到如此,單刀直入道:“晏晚晚,你本事不小啊,竟敢用紫精指環(huán)解為師的鱗光咒!你知不知道為了遏制你的情絲,封住你的情竅,為師費了多大的功夫?”

    許昌出門去送崔明路,放在床榻邊的藥耽擱了一段時間,已經(jīng)涼了,綠漪便說要端出去再熱熱。

    屋內只留下了晏琳瑯和林墨芝。

    一個啞巴、一個瞎子,有什么好說。

    林墨芝心中自嘲,正欲起身離開,卻聽見床榻那邊窸窸窣窣的,他忍不住出聲,“阿瑯,你的傷還沒好,莫要亂動。要拿什么東西,說給綠漪便是。”

    晏琳瑯僵住,停下掀被子的手,她只是覺得蓋著被子有些熱,掀開晾晾罷了,這人狗耳朵嗎?怎么這么靈。

    還是說······他能看見?“那是大姐的人!”

    謝芙險些要哭出來,揪住魯沉山的袖子:“完了,大姐回本家了!我們快回去吧!”

    魯沉山想到謝家那個不茍言笑的少家主,心頭也是一凜。

    這位長姐可不好糊弄,要出大事!

    殷無渡知道目前沒有必要惹是生非,免得驚動謝家和魯家。

    他拋給謝芙和魯沉山各一枚解開絕命蠱的藥丸:“滾吧!

    謝芙一服下藥,腕骨上的紅痕立馬褪去。

    她歡喜地問:“你們也要走了嗎?”

    殷無渡懶得和她講話,偏頭望遠處,沒有應聲。

    還是青竹替主子回答:“二位已經(jīng)平安無虞,可以離開了!

    魯沉山恨不得長翅膀飛走,趕緊拉謝芙下山。

    然而謝芙還舍不得晏琳瑯,她癟癟嘴,問殷無渡:“要是我想見漂亮姐姐了怎么辦?”

    “再不走,我還能下一次蠱!

    殷無渡皺眉,掃了謝芙一眼,鳳眸里氣勢逼人,凜冽得很。

    魯沉山哪里敢賭殷無渡的脾氣,他急忙牽走謝芙,悄聲說:“放心,我們有機會見面的。”

    謝芙納悶地問:“真的嗎?為什么?”

    “哎呀,別問這么多了!”

    他總不能說,這兩位,一個是天家皇子,一個是能以血肉御獸的晏家女吧?殷無渡看起來可不好得罪,要是惹到他,保不準人頭落地。

    此處還是化外之地,世家長輩手伸不了那么長,他們求援無門!

    謝芙還要再說,魯沉山已經(jīng)捂嘴把人拖走了。

    周遭總算安靜了。

    殷無渡歪頭,按了按太陽穴,臉上滿是疲憊。

    青竹小聲問:“殿下,晏二小姐仍在昏迷……”

    “真麻煩!币鬅o渡看了一眼睡在晏琳瑯小指上的粉蛇,抿了下唇,“算了,我拎著她,下山吧!

    青竹是個成年男子,若讓他親手摟抱晏琳瑯,很冒犯世家女。

    殷無渡本著渡子之風,只能單手捻著晏琳瑯的衣領,拖著她一路下山。

    沒走兩步,晏琳瑯被窸窸窣窣的顛簸聲震蕩醒了。

    她一睜眼,入目便是烏黑干枯的松針與混淆了砂石的雪泥。

    “二、二公子?”

    “嗯?”

    晏琳瑯膝上的沙沙聲不斷,她被人拖著……下山?

    她沉默一會兒,問:“您是在帶我下山嗎?”

    “不然呢?你瞎嗎?”

    殷無渡真的很討厭回答小姑娘這些明知故問的問題。

    晏琳瑯微笑:“那您懂不懂一個詞,叫憐香惜玉呢?”

    木輪椅霎時止住滾動,殷無渡松開手。

    啪嗒一聲,晏琳瑯倒地,埋在雪里。

    他挑眉:“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把你丟在山上?”

    晏琳瑯起身,拍了拍膝上沾的泥濘污雪,無奈嘆氣:“我的意思是,您把我放在膝上捎帶一程也好啊,何必要一路拖我下山,就算臉沒被松針刮花,可我的衣服都臟了!”

    “做人要知廉恥!

    “嗯?”晏琳瑯沒明白。

    殷無渡義正詞嚴地告誡她:“別一有機會就占我便宜!

    敢情是在說趴他膝骨下山的事啊。

    晏琳瑯:“……”

    她對自己窈窕淑女的形象忽然不自信了,她也算一朵嬌柔美人花,還不至于被人嫌棄到這種地步吧?

    算了,不和殷無渡計較。他眼光就是很有問題!

    晏琳瑯獲得蛟蛇,蠱市便沒有逗留的必要。

    兩人輕車簡從返程,下午便往晏家趕。

    馬車上,晏琳瑯好奇地逗弄掌心里的小粉蛇。

    細細軟軟的一條蛇,鱗片也還沒養(yǎng)成,并不堅硬,還一直繞著晏琳瑯的五指挨蹭,十足依戀。

    很討人喜歡。

    晏琳瑯忍不住親親小蛇,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它‘紅豆’吧!”

    沒聽見晏琳瑯答話,林墨芝驚覺方才所言不妥,她剛失了聲,如何說給綠漪?

    想要解釋幾句,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只得僵硬地說了一句,“寫字也可以!

    晏琳瑯輕輕搖了搖頭,又想著林墨芝看不見,忍痛伸手去夠他的袖子。

    哪知林墨芝倏然起身,并未拿起立在桌旁的竹杖,前行兩步,準確無誤地坐在了床榻旁的矮凳上,將紙和炭筆遞到她手中。

    “很有意思。”

    她竟有些食髓知味,遲疑片刻便翻身而上,單手撐在殷無渡的肩頭,自上而下俯視道,“再來試試!

    殷無渡猝不及防被她推得朝后一仰,曲肘反撐在軟墊上,仰首看著騎坐在他腰間的瑰麗少女。

    片刻,他索性放棄抵抗,漆眸蘊著勾魂奪魄的綺色。

    “可以。不過,得換個地方試。”

    少年神明指了指自己的薄唇,別有深意道,“就從……這里開始吧。”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東海

    兩人柔軟的唇瓣輕輕印在一起,像是試探輕啄,而后含抿,加深。

    丹藥的苦香在舌尖蔓延,鼻息交纏,分不清彼此。

    晏琳瑯敏銳地察覺到了殷無渡體內神力的變化,檀口微啟地退開些,觀摩被她壓得后仰的少年:“你的氣息,好像不一樣了。”

    殷無渡略微不滿地抬首追逐她的唇息,單掌扣住她的后頸,一個強勢而不允許后退的姿勢:“可能,是丹藥吃多了。”

    莫說動彈,便是呼吸都疼痛難忍。

    林墨玉作為始作俑者,卻像沒事人一樣,驚訝地捂住嘴,“哎呀,一不小心勁兒使大了,你沒事兒吧?需要我向你道歉嗎?”

    晏琳瑯動也沒動,眼簾微闔,看來林墨玉還記恨著那日逼她道歉之事,今日來此,恐怕并不單單是沖著她來的。

    只是······林墨玉是如何知曉林墨芝這個時辰絕不會出房間的?

    林墨玉立在原地盯了一陣,見她趴在地上一聲不吭,揮了揮手,旁邊兩個眼熟的嬤嬤上前,粗手粗腳地撕扯著將她從地上撈了起來。

    晏琳瑯只覺得原本快要碎了的五臟六腑再次翻江倒海起來,痛得她控制不住扭曲神情,悶哼一聲,又嘔出一口血來。

    “我還以為死了呢,”林墨玉后退幾步,嫌棄地用帕子捂住口鼻,“卑賤者的命果然格外硬些!

    她揮了揮手,一直跟在后面的婢子壓上著人上前,將其按倒跪在晏琳瑯面前。

    “正好見見你的好姐姐,就是她帶我來的!

    林墨玉掰正晏琳瑯的臉,湊近她耳邊,卻側目看向杏兒,聲音愉悅又充滿了惡意,“也是她告訴我,每日這個時辰內,無論松鶴院發(fā)生什么事,林墨芝都會因治傷而閉門不出。”

    “阿瑯、阿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杏兒眼淚撲簌而下,“是二小姐逼我的!我不敢不從啊!”

    晏琳瑯呼吸間都在痛,連張嘴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她皺著眉看向慌亂、滿是歉疚的杏兒,眨了眨眼,緩緩露出一個笑來,嘴唇一張一合。

    杏兒緊緊盯著她,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隨后歉疚地垂下頭,眼淚洶涌而下,染濕了膝前的青石板。

    ——沒關系。

    林墨玉挑眉,唇邊幾分嘲弄笑意淡去,想要看好戲的神情轉瞬間冷了下來。

    原本垂落在地的長鞭赤雩隨著主人微微一動,“我雖沒有動用靈力,但赤雩可是地級法寶,即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承受不住十鞭。不如我們試試,你能承受幾鞭?”

    她說到這里頓了頓,瞥了眼不遠處緊緊關著門的主屋,湊近晏琳瑯笑著誘哄,“不過你若是叩頭求饒,我或許可以放過你。”

    晏琳瑯眼睫顫抖著抬起,只輕輕瞥了她一眼,便垂下眼認命一般,不再有多余動作。

    林墨玉見她敬酒不吃吃罰酒,面色一反常態(tài)的平靜,緩緩站直身子盯她半晌,突然揚起長鞭赤雩,狠狠抽了下去!

    長鞭落下的剎那,晏琳瑯緊閉雙眼,長鞭細微處有倒刺凸起,抽在身上猶如火燒,刮過皮肉時則如同將灼傷處再次撕裂開來,讓人痛不欲生。

    林墨玉見她將嘴唇咬破了都不肯喊叫出聲,手底下頓時又加了幾分力氣,而最后一鞭子,她動用了一絲靈氣。

    “住手!”一上一下的兩張食案上,擺滿鎏金酒壺與片好的、整齊碼放的烤豬肉。

    殷望山舉杯,邀請臣子晏瑾共飲,笑道:“幸好晏愛卿沒有參與狩獵,不然憑你們馴山將一族的本事,召喚山獸自投羅網(wǎng),豈不是手到擒來之事?”

    晏瑾也賠笑,答話:“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門弄斧,只是一些江湖小伎倆罷了!

    “愛卿過謙了!八大世家傳承數(shù)百年的絕門功法,怎會是雕蟲小技呢?往后的官學,更能將八大家的才能傳承給子孫后輩,大乾國英才輩出,我很期待那個時候!

    “定如陛下所愿!

    “喝!今日朕與你,不醉不歸!”

    ……

    晏瑾回到營帳里,已是傍晚。

    落榻的一瞬間,男人在帝王面前裝出的醉酒姿態(tài)立馬散去。

    晏瑾近日得到消息,紫金山百年才繁衍一次的黑蛇母要生蛋了。

    若能獨占那一枚蛟蛇蛋,晏家的底牌必定大大增強。

    說來可恨,自從知道蛟蛇蛋的利益價值以后,謝家便故意將蠱陣訓練場設置在紫金山腳,誘惑刑徒們入陣,測試陣法威力。

    小蛇王入世,山林必有異動,晏瑾唯恐謝家人發(fā)現(xiàn)黑蛇母的蛋,從中牟利抑或搗亂。

    晏瑾同暗衛(wèi)耳語一番:“把蛋取來。”

    暗衛(wèi)很快領命行事。

    沒一會兒,簾帳挑起,露出一張女兒家桃羞杏讓的臉。

    “爹爹!”

    晏心月剛剛和大皇子殷凌騎馬賽跑回來,身上窄袖織金桃紅騎裝未脫,鬢邊薄汗,盡是姑娘家的生機勃勃。

    晏瑾欣慰地笑:“心月過來,父親有話和你說。”

    晏心月對待父親很敬重,唯命是從。

    她解下背上的箭筒,乖巧靠近晏瑾:“爹爹怎么了?”

    晏瑾示意營帳中伺候的仆婦都出去,簾子也被人拉得嚴絲合縫。

    確定沒有風聲透露,晏瑾才道:“你可曾聽說過黑蛇母?”

    哪個晏家的孩子沒聽說過古蛇的傳說?

    晏心月頷首:“那是紫金山的傳說……”

    “并非傳說。”晏瑾笑道,“不過是為了保護黑蛇母,先祖才對江湖人隱瞞事實。如今,百年血月蒞臨,黑蛇母又生了新的后代!

    晏心月回過味來,胸腔滿漲歡喜:“蛟蛇需破蛋起就被主人馴化,養(yǎng)育十年方能成蛇獸。父親的意思是,黑蛇母的孩子,能為我們所用?”

    “不錯。你是未來晏家小家主,自然是要留一條蛇王作為防身底牌!

    晏瑾不免嘆息,也是他生不逢時,從前沒有遇到黑蛇母孵蛋的機遇,只能傳承給孩子。

    他手里的黑鱗蛟蛇,雖已是蛟蛇之尊,但他是從父親手上得到受箓傳承,到底不與晏瑾命脈相連,隨時都有背主的可能。

    晏心月再穩(wěn)重,也只是一個及笄的小姑娘,她激動得語無倫次:“那、那么,父親是要把小蛇王,傳給女兒嗎?”

    “正是!

    這句許諾,無疑肯定了晏心月往后的家主之位。

    她就知道,父親母親都是最疼愛她的。

    晏心月心中甜蜜,依戀地抱住晏瑾的手臂,撒嬌:“爹爹待我真好。”

    “誰讓我就你一個嫡長女,自然是要待你好的!

    可惜,沒等兩人歡喜多久。

    此前遁去取蛋的暗衛(wèi)突然來報:“家主,大事不妙!”

    晏瑾眉心一擰:“說!

    “蛇、蛇蛋不見了,蛇廟也塌了!”

    “什么?!”晏瑾明白了,臉色頓時陰沉,“有人算準了日子,上山盜了蛇蛋……除了本家的長老,誰會知道黑蛇母繁衍的消息?”

    “屬、屬下不知!

    “不知?你們究竟有沒有腦子!”

    晏瑾對外一直是淡然的神色,鮮少如今日這般怒氣外露。

    “我、我……”暗衛(wèi)慌了神,話都不敢說太清。

    下一刻,他的脖頸被一只鐵壁死死掐住,鐵器一般的指骨嵌入暗衛(wèi)皮肉,疼得他瞪大了雙眼。

    “一群廢物!”晏瑾怒不可遏,“黑蛇母后裔不會輕易認主。若是認了……把他殺了,將小蛇王帶回來!

    暗衛(wèi)被重重摔到一側,肋骨斷了三根,幸而命保住了。

    他趕緊謝恩:“是,屬下立刻去辦!

    人未至先聞聲,主屋大門從里面被推開,綠漪扶著林墨芝走了出來。

    林墨玉卻充耳不聞,冷笑一聲,揚手揮鞭。

    那道鞭痕攜著極深的怨恨,劃過晏琳瑯左肩及至右腹,最后末梢跋扈揚起,劃過她的眉眼處,在眉尾留下了一道極其醒目的血痕,鮮血隨之穿過眼眸流淌而下。

    猶如血淚,望之心驚。

    這一鞭林墨玉動用了靈氣,抽得深且狠,鮮血很快滲透了初夏輕薄衣衫擴散開來,遠遠望去,似是將晏琳瑯單薄身軀劈作了兩半。

    突聞綠漪驚呼一聲,林墨芝偏了偏頭,待聽她迅速將眼前景象描述一遍,他面色未變,言語之間卻滿是威脅。

    “二妹,今日你觸犯身為修士、卻對凡者動用靈力的禁令之事,我會立即稟明父親!

    林墨玉回眸看向停在不遠處的林墨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父親今日與母親出去了,你若能等到他們回來,便去告吧!

    綠漪瞬間汗?jié)窳撕蟊常诹帜ド磉叾嗄辏龑@位二小姐實在是太熟悉了。

    等?

    恐怕她今日不會放過松鶴院中的每一個人,包括林墨芝。

    晏琳瑯眼神恍惚,透過墜在眼睫之上的黏膩血液,她幾乎分辨不清那抹月白色身影在何處,只循聲抬臉,拼盡全身力氣、嗓音嘶啞地喊了一句,

    “少爺快走!”

    哪知她的話瞬間激怒了林墨玉,她怒火攻心,手腕一動長鞭卷住晏琳瑯傷痕累累的身軀,用力一扯將她摜倒在地。

    林墨玉抬腳便要踢向她柔軟的腹部,卻被撲上來的綠漪護住,“二小姐,您這是要自毀前程嗎?!”

    “前程?”

    林墨玉神情古怪,“啊,你說的是玄霄宗即將來此收徒之事?”

    “正是,”綠漪展臂將晏琳瑯護在身后,思緒飛轉,“聽聞玄霄宗收徒除了天賦之外,亦極為看重‘德行’,若今日二小姐殺了阿瑯,一旦傳揚出去,必然會損害二小姐的名聲,恐與玄霄宗無緣。”

    林墨玉打量綠漪幾眼,輕笑一聲、眼含嘲弄,說出來的話格外囂張跋扈,“你們那時早已是一抔黃土,又有誰敢說我的不是?”

    她微微附身,雙目直視綠漪,壓低了聲音,猶如惡鬼絮語,“更何況,那瞎子活著一天,我便一天沒有名聲可言。”

    蒼羽緊盯著空中那道白發(fā)紅衣的身影,沉聲道:“身為弟子,理應尊師重道,怎可下如此重手?”

    殷無渡也望著晏琳瑯的護身陣光,諷笑一聲:“輸不起就別出來丟人,管好你的女人。”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味。

    天上、海域兩方霸主對視一眼,皆是抬掌出招,磅礴的神力化作風刃蕩開,削山斷石,激起巨浪排空。

    地動山搖間,梅初月被余波擊飛出去,在空中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吧唧摔在一群女妖仙的裙裾下。

    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第 60 章   第六十章八卦

    圣地仙山上一紅一紫兩道身影不住碰撞,而后分開,靈力沖擊的范圍甚至擴散到了無垠的海面上。

    激起的驚濤聲灌入耳中,晏琳瑯抬手釋放結界,將自己與柳云螭罩在其中,以此護住周遭生靈不被波及。

    柳云螭懸于空中,雙臂一張,身后便隱約浮現(xiàn)一條銀白的巨大螭龍法相,緩聲道:“你這般束手束腳,怎么贏得了為師?”

    “比試本就不在輸贏,更不可因好勝而傷及無辜,這是師父教我的道理呢!

    瑰麗的少女仿若踏月而來,調動澎湃的水系靈力迎向柳云螭的術法,兩撥靈力相接,如雙龍嘶吼相撞,無數(shù)水珠冰晶似碎玉飛濺。

    日頭偏西,黃昏時分。

    晏琳瑯正提著水桶、揚起水瓢給前院剛種下的花苗澆水,卻聽門外驟起喧嘩,她剛想放下手中東西過去看看,便聽見一聲巨響——

    松鶴院的門竟讓人生生劈作兩半,切口處干凈利落,如同裁紙一般。

    碎屑飛舞間,一只精致的紅蓮繡鞋率先踏了進來,緊接著烏壓壓地擠進來一堆人,立在門口把守的人將破損處堵得嚴嚴實實。

    “真是好久不見啊,小賤人!

    晏琳瑯似是被這等場面嚇住了,愣愣站在原地,面色慘白地盯著步步逼近的林墨玉,好半晌沒反應。

    待她快到近前時,本能驅使著晏琳瑯向后退去,步伐慌亂險些摔倒在地。

    “你怕我?”

    林墨玉停步,饒有興致地打量面帶恐懼的小丫頭,她手腕輕轉,手中火紅色的長鞭如同靈活的長蛇,眨眼間便探向晏琳瑯的腰。

    晏琳瑯眸光微動,這種程度的修為法器她還不放在眼里,但魔尊能避開,“晏微瑯”一介凡人卻難以逃離。

    長鞭舞動、破空聲起,晏琳瑯只覺腰間一股大力將她向前扯去,瞬間被扯到了林墨玉眼前。

    她那張靡麗面容壓下來,眉眼間戾氣橫生,平白多了幾分令人呼吸困難的壓迫感。

    “眼睛怎么紅著?”她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松了松手中長鞭,“想去找那瞎子救你嗎?可惜啊,這時辰他恐怕顧不上你吧!

    “不許你罵大少爺!”和女孩的拉鋸到此為止。

    殷無渡不再開口。

    他唇角微揚,又耐心細致地玩起了手指上的白蛇。

    小蛇受了蠱惑一般,服服帖帖繞著他的長指盤旋。

    都是如霜賽雪的鱗片與膚色,一時分不清是殷無渡白點,還是小蛇更白一點。

    五指翻飛,漂亮得不合常理。

    晏琳瑯看得入迷,殷無渡那雙毫無人情味的鳳眼卻驀然攝住了她。

    “要不,先欠著吧!币鬅o渡淡淡道,“哪天我想到要你給什么好處,你再酌情給?”

    酌情?由她來決定嗎?這一瞬間,晏琳瑯突然覺得,其實殷無渡也有很正人渡子的一面。

    他沒有為難她。

    “成交!”

    晏琳瑯大喜過望,能貪圖的便宜,先貪到才是最緊要的!

    她又恢復了熱情,小心翼翼挨靠過去。

    “要怎么學?我記得阿姐是有法器的。”小姑娘仰著臉,靦腆地笑,“但我沒有那些東西!

    殷無渡把小白蛇盤在掌心里,遞給她看:“不需要。只有半路抓來的山獸,才要用法器馴化。如果是從小養(yǎng)到大的山獸,只需口哨傳音,便能驅動。對于馴山將來說,這樣的山獸才是最有用的!

    晏琳瑯一點就透:“我懂了。法器馴化的山獸,會有一個致命弱點。若是主人的法器被毀,便召喚不出山獸。自小養(yǎng)大的山獸,主人家有嘴就能傳喚,于危急關頭,反倒能救命。”

    “不錯,有點腦子。”殷無渡夸贊她的聰慧。

    晏琳瑯問:“那么,我應該選擇什么樣的山獸?和你一樣養(yǎng)蛇可以嗎?”

    殷無渡微微瞇起鳳眸,似笑非笑地說:“你野心倒是大,竟想養(yǎng)蛟蛇。”

    “蛟蛇?我第一次聽說,就是這個頭上長角的小家伙嗎?它有什么來歷?”

    “蛟蛇戰(zhàn)斗力強,服從性高,還能通人言。只是這種山蛇十份罕見,馴化難度也很高,還需要花上十年時間,從它破蛋起養(yǎng)到身長十丈的那日,方能投入戰(zhàn)斗。對于求快的馴山將來說,并非上乘之選!

    晏琳瑯懂了:“難怪爹爹給我阿姐挑的山獸都是成年野獸,這樣就能讓晏心月以最快時間馴化出山獸,用來防身。”

    “是!

    晏琳瑯放松了警惕,手指微動,想要撫摸小白蛇。

    哪知她的指尖剛蠢蠢欲動遞過去,小蛇立馬露出尖利獠牙,全副武裝,朝晏琳瑯發(fā)狂似的嘶吼。

    好兇!

    幸好小蛇沒來得及發(fā)動攻擊,半道上被殷無渡抬指勾回蛇身,狠狠摔到一邊。

    這才保住了晏琳瑯那一截險些被咬斷的手指。

    “好險!”小姑娘淚汪汪,心有余悸地捂住手指。

    殷無渡一臉嫌棄:“就你這樣還馴蛇?”

    他以為晏琳瑯會知難而退,可她卻說:“人總要有夢想吧!”

    “那我從現(xiàn)在開始養(yǎng)一條蛟蛇當作防身底牌,等之后上京城入官學,再從頭開始學馴獸術,養(yǎng)其他山獸掩人耳目!彼雷套痰厮阌嫞暗钕聨胰フ因陨叩昂貌缓?”

    噼里啪啦一陣響,算盤珠子都要崩殷無渡臉上了。

    “不要!币鬅o渡忽然拒絕。

    晏琳瑯震驚:“為什么?”

    “蛟蛇一蛋難求,只在謝家每年舉辦的蠱市上才有機緣遇到幾次。可是蠱市魚龍混雜、危機四伏。我?guī)闳フ业埃f一賠上我的安危,實在不上算!币鬅o渡精打細算,最終厲聲拒絕了晏琳瑯的請求。

    小姑娘不滿地鼓了鼓腮幫子,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如果不能答應的話,為什么告訴她如此誘惑的事?

    像是猜到晏琳瑯所思所想,殷無渡意味深長地開口:“除非,你放半碗血給我!

    晏琳瑯警惕地后退:“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晏家人之所以能御山中百獸,其實也是他們的血脈特殊。山獸受晏家人骨血滋補,生長能力會更強。你既同我討要好處,我總不能什么都不拿!

    “只要半碗血嗎?”

    “嗯。”

    “那行!

    晏琳瑯一點都不怕犧牲,她取來殷無渡擺在架子上的紅寶石匕首,猛然劃開掌心。

    小姑娘的手掌緊攥,猩紅的血沿著掌心紋路脈絡一點點滴落碗底,如梅花綻開。

    明明是嬌滴滴的姑娘,下刀子的手卻這樣黑,眼睛都不眨一下。

    有意思。

    殷無渡看出晏琳瑯骨子里的堅韌,她沒有表面那般柔弱。

    晏琳瑯雙手使勁扯動腰間長鞭,臉都憋紅了卻憾動不了分毫,甚至越勒越緊,將她勒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林墨玉得意神色忽然變作無辜,似才發(fā)覺長鞭糾纏過緊,遮住嘴角笑意,“把你勒疼了?你倒是說一聲呀,我松開便是!

    語畢,她手腕一抖,長鞭猛地伸展開來,卷著晏琳瑯甩了出去,“砰”地撞上花池盡頭的院墻,最終像塊爛肉般摔落在地。

    晏琳瑯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耳邊驟然響起的尖銳轟鳴聲讓她頭暈目眩,眼前黑一陣白一陣閃爍,鼻尖埋入塵土,呼吸間滿是花泥。

    她只覺喉間血腥翻涌,沒忍住嗆咳起來,卻噴出一口血腥,連帶著滿身骨頭都叫囂起來,捏碎般的疼痛直沖腦海,分明已經(jīng)傷到了五臟六腑。

    梅初月見她反應平平,悚然道,“不會吧,你早知道他是神明,還將他當隨從使喚?”

    “我留他在身邊,自然要知道他的底細。”

    晏琳瑯沉吟片刻,覺得在瞞著大師兄也沒有意義,便坦然相告道,“實不相瞞,他就是當年我從鬼蜮撿回的那顆心臟,后來逐漸養(yǎng)出少年人的樣貌,再后來,他就飛升成神了。所以,我與他本就是舊相識!

    梅初月沒想到自己分享八卦,還能得到一個更大的八卦,不由僵在原地。

    片刻,他以折扇敲擊掌心,搖首道:“不對。不對不對……”

    “何處不對?”

    “按照你說的這個順序,玄溟神主應該是為鬼、為人、為神才對。”

    梅初月擰著眉沉思道,“可我昨夜分明聽得清楚,東海之主說的是玄溟神主‘先后稱霸人、鬼、神三界’,所以,順序不對!”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畫卷

    大師兄梅初月有種神奇的體質,使得他無論身處何方,總能聽到最勁爆的八卦秘聞。

    譬如男相的沈青羅極具女人緣,哪怕他像個無情道劍修一樣將事業(yè)當做他唯一的道侶,也依舊有數(shù)不清的仙門貴女為他傾心;

    譬如二師姐與那海龍美男之間強取豪奪、情海恨天的跌宕情事;

    又譬如東海之主的原身為一只金翅大鵬,與師父柳云螭同屬創(chuàng)世神女座下神獸,二人互相斗了幾千年,卻在某日一睡泯恩仇。東海之主失了身,也失了心,師父柳云螭卻吃干抹凈不認人,放棄成神的機會跑到下界建立六欲仙都,守著無神之境逍遙度日……

    梅初月的這些小道消息基本屬實,那么,他所說的有關玄溟神主的來歷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林墨玉當即變了臉色,她騰地站起來,指著林墨芝怒罵道,“克瘋親娘的死瞎子,誰是你‘二妹妹’!”

    晏琳瑯感覺到綠漪扶著自己的手緊了緊,仰頭見她臉頰繃緊、牙關緊咬,一副忍耐到極致的模樣,林墨芝卻依舊神色未變,站在原地沒有說話。

    林水御正要發(fā)怒,突聞花園另一邊響起一道女聲,“老爺,玉兒是你我捧在手心里養(yǎng)大的,您真的忍心讓她如此嗎?”

    晏琳瑯敏銳地察覺到,林墨芝握著竹杖的手收緊了一瞬。

    看來,迎面走來這位風韻尚存的婦人就是林夫人了。

    林水御、林墨芝母親和林夫人之間的事兒她也有所耳聞,流言真假難辨,但他們之間必定存在某種仇怨,甚至有更深的隱情也尚未可知。

    “娘,”林墨玉踉蹌著撲向林夫人,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女兒的臉好疼。”

    林夫人眉頭微蹩,滿臉心疼地摸了摸她臉上的紅痕,“玉兒別怕,娘來了,我看誰還敢欺負你!

    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晏琳瑯心中嗤笑,她這個真正受欺負的人還在這里,林夫人便張口就顛倒黑白,更何況林水御還打了林墨玉一巴掌,要她向她道歉,在場眾人可都聽到了。

    她居然連林水御的面子都不給。

    看來林家實際的掌權者未必是林水御,又或者,林夫人手中握著林水御的把柄,足以讓這位家主退讓。

    林水御面沉如水,盯著演繹母女情深的二人,瞥了眼靜默不言的林墨芝,最終露出了笑容。

    “夫人說的是,怎么會有人敢欺負玉兒呢,都是誤會、都是誤會!

    林夫人看著林墨芝,滿意地笑了笑,“是啊,都是誤會,咱們走吧。”

    林墨芝身形挺拔,像青松翠竹扎了根一般立在原地,自林夫人出現(xiàn)后就一言不發(fā),他們離開也沒有阻止。

    綠漪則咬緊了牙根,恨不能拾起地上的短刃,將這些道貌岸然者統(tǒng)統(tǒng)殺了。

    晏琳瑯的臉尚且紅腫,壓著她的兩名嬤嬤就立在人群中,那柄差點挖去她雙眼的短刃還明晃晃地躺在不遠處。

    青天白日,高位者一句輕飄飄的誤會,真相便不再重要。晏琳瑯篤定,奚長離近來很不對勁。

    從前的奚長離不是在處理宗門大小事務,便是在劍室參悟修煉,亦或是為同門后輩們排憂解難。

    晏琳瑯十天半個月見不著他人影是常態(tài),偶爾遇見了,他也只是冷淡矜持地略一頷首,便匆匆與她擦肩而過,仿佛她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非與他定有結親契的未婚妻。

    可現(xiàn)在,這座不解風情的冰山,居然連著三日約她去主峰石崖上看云。

    約了人又不說話,只與晏琳瑯大眼瞪小眼,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

    崖上一座孤亭,亭中屏風曲折,鶴形香鼎中燃了昆侖特有的一脈雅香,裊散的香霧與漫天云嵐交織,越發(fā)襯得手持拂塵而坐的奚長離冰清玉潔,宛若云中仙人。

    晏琳瑯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姿勢,揉了揉跪坐僵硬的小腿,沒忍住開口道:“奚長離,你這就過分了。那日我不過是遵循賭約提出要求,又非故意讓你為難,何至于連著三日被你叫來此處靜坐反?”

    聞言,奚長離止水般的眸色劃過些許波瀾。

    “你覺得,我請你來此處,是懲罰你?”

    “不然呢?”

    晏琳瑯也懶得學昆侖仙宗的那套正襟危坐的禮儀了,遂放松身子側坐,手托腮幫,葳蕤鎏金的素色仙裙下露出一雙秀氣的藕絲鞋尖。

    奚長離眉尖動了動,很快挪開視線,不去看那非禮之處。

    “梅似雪,雪如人,都無一點塵!雹

    他側首望向亭外冷霧縈繞的雪山,聲音也似飄雪般輕冷,“一甲子前的玄談會上,你便是如今日般坐于鄰座,與我觀云賞雪。你可還記得下句?”

    晏琳瑯當然記得!澳弥!

    殷無渡修長的指骨一拋擲,忽然往晏琳瑯懷里,丟了一片溫軟的人.皮面具。

    晏琳瑯借著車廂里昏暗的燭光打量,問:“你怕被人認出來嗎?”

    殷無渡似笑非笑:“你不怕?”

    “我也怕的。”晏琳瑯從善如流戴上人.皮面具,“畢竟我是世家淑女,很看重名聲呀!

    這片柔軟的面具不知是什么材質,薄薄一層,剛貼上臉便嚴絲合縫膠住皮肉,半點摸不出痕跡。

    晏琳瑯滿意地照了照小銅鏡,其實五官更改得不多,但就是變了一個人,她不怕被認出身份了。

    殷無渡和青竹也打理好自己的易容外貌。

    晏琳瑯不免留神看了一下殷無渡,他易容后,眼角那一顆極具辨識度的淚痣變得模糊,整個人少了許多魑魅一般的妖冶,看上去清貴持重了許多。

    說不上哪里不對,但整個人就是大變樣了。

    像個正人渡子。

    可惜是假象。

    很少有女子敢這樣明目張膽盯著殷無渡瞧,晏琳瑯一點都沒有女孩家的矜持。

    他被看得不自在,漂亮的鳳眸一斜,刺人的話脫口而出:“世家淑女都像你這樣恬不知恥,一直盯著男人瞧?”

    切,小孩子的激將法。

    晏琳瑯笑得眉眼彎彎,單手支下頜:“對呀。長見識了沒有?”

    “……呵!币鬅o渡懶得理她,瞥了一眼晏琳瑯身后,鼓鼓囊囊一個大包袱。

    家底都挖空了吧?搬家么?

    她又想做什么?

    殷無渡皺眉:“你怎么帶了這么多東西?”

    晏琳瑯激動,終于等到殷無渡好奇心泛濫,問她帶了什么的時候了。

    她獻寶似的拿出零零碎碎的用物——

    “這一個攢盒裝了甜糕,我?guī)Я俗舨璧脑破狻⒗踝痈、百果糕,還敲下一包好喝的茶磚!

    “這個是我晚上睡覺要抱的娃娃,我平時喊它‘狗蛋’,來狗蛋,和殿下打個招呼。哦,狗蛋說殿下今日氣色挺好!

    “這是我沐浴用的桂花皂,味道很香的,你聞聞,要是喜歡,我借你一點。一兩銀子一指甲蓋吧,你是皇子嘛,不會嫌我賣的貴吧?已經(jīng)是友情價啦!”

    “還有這個,是睡前看的話本,你不喜歡的,最近比較火的是《狐貍郎渡愛上我》,文名……嗯,大俗大雅,主筆寫的故事還是很凄美動人的,就是內容我不大喜歡,為什么狐貍郎渡還有兩幅面孔,白日冷冰冰,夜里火熱熱?”

    殷無渡:……

    不好,他的腦子好像被強行鉆入了奇怪的知識見聞。

    小郎渡的臉頓時冷若冰霜。

    他毫不留情地說:“包袱和你,選一個,留下!

    晏琳瑯:……

    呆了半晌,晏琳瑯艱澀開口:“我們不是朋友嗎?”

    “決裂了!币鬅o渡狹長鳳眼一掃,高聲喚,“青竹,動手。”

    “是,主子!

    青竹閃身入內。

    沒一會兒,馬車內,只剩下泫然欲泣的晏琳瑯和她懷里的狗蛋。

    殷無渡垂下長睫,于暗處悄悄勾唇。

    嗯。世界清靜了。

    晏琳瑯和殷無渡的交易達成。

    出發(fā)去謝家蠱市的日子,定在三天后,申時。

    那日清晨,皇帝會帶領八大世家的各位家主與長老上雙陽山冬狩,家宅里無長者坐鎮(zhèn),是他們出門的好時機。

    殷無渡身嬌病弱,又行動不便。若非他主動要求,一般狩獵的行程都不會把他記上名。

    他正好能用“冬日咳疾加重”的理由,留在府邸。

    天家身份尊貴,再血脈低微的皇子,都不是臣子可以鄙夷的。

    因此,即便殷無渡私下偷偷出門,也無人敢過問皇子的事。

    然而晏琳瑯不同,她不過是個位卑言輕的庶女罷了。

    壓一壓奴仆們的頭臉還行,真犯錯鬧到長輩面前,恐怕吃不了兜著走。

    殷無渡問:“蠱市一開,沒一天一夜的功夫怕是出不來,你確定自己可以夜宿府外?”

    “可以。我的人,不敢對外說三道四。”晏琳瑯拍了拍胸口,給殷無渡打包票。

    那些奴仆小廝只要背叛她一句,就算會被焦蓮懲罰,她也要殺雞儆猴先殺兩個人。

    畢竟比起自己的生死,還是犧牲旁人的命比較好。

    這是母親教她的“自!。

    “你收服了院子里的奴仆!币鬅o渡猜出了貓膩,說出的話很篤定,是陳述的語氣。

    晏琳瑯微笑,不置可否。

    她黑心小湯圓的一面,才不會在殷無渡面前承認。

    殷無渡不由高看晏琳瑯一眼。

    一個毫無根基的小庶女,初回本家便能站穩(wěn)腳跟。

    晏琳瑯很聰明。

    殷無渡還要提醒她一句:“即便你有萬全之策,也要保險起見,再加幾重幌子,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端倪!

    經(jīng)過二皇子的提醒,晏琳瑯懂了。

    她既然是一心登高的庶女,又怎會錯過參加冬狩接近達官貴人的機會?于焦蓮還有晏心月面前,她還是要稍稍露個臉的。

    “我省得了,多謝殿下提點!

    “嗯。”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合作初成。

    沒事做了,本該散的夜談,晏琳瑯卻賴在殷無渡房里,遲遲不肯走。

    茶都續(xù)了兩趟,小姑娘甚至上了兩次茅房小解,仍要回來屋里,和殷無渡絮絮叨叨閑談:“殿下,蠱市有賣吃食的店家嗎?要是沒有,我可以帶百果糕、蜜汁豬肉脯、綠豆酥餅、糖霜麻花嗎?被子要帶嗎?衣服換洗的帶一身?殿下,可以嗎?”

    晏琳瑯想,這就是母親從前告訴過她的“春游”,帶上吃食,和朋友一起出門游玩!

    雖然殷無渡作為“好朋友”這一角色,似乎差勁了一點。

    晏琳瑯說了許多甜食,樣樣都是自己愛吃的。

    殷無渡從來不知,帶女孩子出門還要準備這么多事。

    他頭疼欲裂,聽到最后,忍無可忍。

    “那我也可以不帶你!

    晏琳瑯:……

    看來是沒得談了。

    小姑娘識相地捂嘴,沒一會兒,她的視線落在殷無渡輕叩木輪椅扶手的指骨上。

    手背青筋蓊勃,藏于白玉瑩潤的皮肉下,莫名蠱惑人。

    晏琳瑯怔怔看了一會兒,殷無渡又端了一碗茶湯來喝。

    他似是困倦了,左手支著額頭,鴉青色的眼睫蓋下來,陰翳遮住眼角那一顆動人的淚痣。

    晏琳瑯知道她該走了。

    臨走前,她還是藏不住好奇心,小聲問:“殿下,我要告退了,不過走之前,我想問你最后一個問題!

    “說。”煩人精要打道回府了,殷無渡松一口氣。

    “殿下喝這么多茶水,一點都不想如廁嗎?”

    殷無渡的耐力簡直天授,太能忍了!

    聽到這話,少年郎一愣。

    他的耳尖久違緋紅,抬手憤憤然打了個響指——“青竹,送客!”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晏琳瑯再次被青竹用劍柄抵著肩骨,客客氣氣“請”出了院子。

    果脯、酸菜烘餅干、香糕,她統(tǒng)統(tǒng)裝進包袱里。

    猶嫌不夠。

    她還帶了一荷包金、銀、銅板。

    出門在外,體面是自己給的。

    晏琳瑯不覺得精于算計的殷無渡會那么好心,給她花錢。

    傍晚時分,他們抵達了瓊華鎮(zhèn)。

    這一座用來舉辦蠱市的小城鎮(zhèn)很富有生活氣息,不是臨時開的市,平常就有人居住。

    街巷里各式各樣的商品琳瑯滿目。

    來往的不少人戴著遮掩容貌的面具或是不貼臉的易容面皮,坐街頭面館或酒肆里飲酒談天。

    泥砌的土屋橫出一根根桿子,上面掛了曬干的柿子餅與魚干,甜馨味、魚腥味以及酒味混雜,引得殷無渡不滿蹙眉,巴不得快點離開。

    晏琳瑯倒是很享受這里。

    她一下車就大呼小叫,一會兒趴在這個攤頭看貨郎賣劍器,一會兒趴在那個攤頭看圍觀群眾斗蠱蟲。

    厚厚的羊毛氈毯上擺了一個漆黑的小甕,甕里時不時傳來“吱吱吱”的叫聲,像是有蟲子打斗。

    晏琳瑯看得津津有味,脖頸上忽然一片冰涼,像是一滴水落進她的衣里。

    晏琳瑯納悶,不由朝天望去。

    這幾天沒落雨,油棚很干燥,哪里來的水滴?

    正當她郁悶的時候,殷無渡忽然喊了一聲:“小瑯,過來!

    這是他第一次當眾喊她的名字,還是親昵的“小瑯”。

    晏琳瑯不由呆了呆,靠近木輪椅,悄悄問:“你怎么忽然喊我‘小瑯’?我們關系也不是很好吧?喊我閨名,怪難為情的!

    殷無渡冷笑:“你以為我想?若是喊你家姓,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嗎?”

    “也是哦!”晏琳瑯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你喊我什么事?”

    殷無渡面無表情地命令:“蹲下身,低頭,靠近我。”

    他說話的嗓音很清冷,似冬日里紅柿果上一捧雪那般清寒。但語句里的內容,卻很引人遐思。

    晏琳瑯無措,但她深知殷無渡不會做無用的事。

    本著對眼前這個陰晴不定的小郎渡的信任,她還是乖乖巧巧地蹲下身子,順從地接近殷無渡。

    小姑娘傾過雪白的長頸。

    晏琳瑯很聽話,她把頭埋得更深,纖細的頸子暴露于眼前,仿佛誘人磋磨。

    發(fā)髻間垂落的兩條纏枝蘭花紋絳子,卷入女孩兒微敞的衣衫后領里,漸漸深入脊骨暗處。

    幽幽的桂花香隨風拂來。

    殷無渡幾乎是瞬間想到她獻寶似的捧出來的那一塊桂花皂子。

    她似乎真的很喜歡木樨花。

    殷無渡指骨微緊,錯開眼去。

    他認命似的閉上鳳眸,抬手,探向小姑娘的后腦勺。

    炙熱指腹,堪堪觸上細理雪膚的一瞬間,晏琳瑯輕輕顫抖。

    殷無渡怎么……

    她不明白,但很快,那蜻蜓點水的觸碰便消失無蹤。

    晏琳瑯的長睫微動,一只張牙舞爪的紅蜘蛛出現(xiàn)她的面前。

    晏琳瑯不解:“這是什么?”

    “迷魂蛛。”殷無渡以長指銜著毒蛛,當著她面,夾爆了毒蟲。

    一時間,汁液四濺。晏琳瑯端起香甜的糕點,討好地奉給殷無渡。

    “殿下,你能教我嗎?我不在意你如何學會的馴獸術,但我想學一點皮毛,一點就好。”

    “好啊!币鬅o渡沒有接晏琳瑯遞來的糕,卻把話說得極其爽快。

    他忽然出聲,倒把她嚇了一跳。

    晏琳瑯不由凝望眼前這位單手支著下顎,一臉傲然的小郎渡。

    他什么時候這么好說話了?

    果不其然,殷無渡還有后話:“要我?guī)湍,你也該給我一點好處?”

    晏琳瑯眨眨眼:“殿下想要什么好處呢?十份我親手蒸的甜糕怎么樣?”

    她在裝瘋賣傻。

    殷無渡冷嗤一聲:“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我也實話實說,為了在殿下這邊學到傳家術而失去重要的東西,對我而言是虧本買賣!标塘宅樣肿剀泬|上,慢條斯理喝茶湯,“唉,我也不是笨蛋啊!

    晏琳瑯放完了血。

    殷無渡朝她要了匕首,也往自己掌心劃開一刀。

    “你……”

    晏琳瑯看著殷無渡的動作,目瞪口呆。

    “別吵!彼铀。

    直到殷無渡把半碗血蓄成了整整一碗,他這才命青竹取傷藥給他們兩人包扎。

    晏琳瑯心情復雜,她有點看不懂眼前看起來孱弱的美少年了。

    殷無渡無視晏琳瑯探究的目光。

    “過來。”

    他勾勾手指,招來被主人摔疼了,正窩在屋隅角落傷心欲絕的小蛇。

    小白蛇不情不愿游來,忽然身體騰空,被殷無渡猛然丟入血池里。

    一嗅到血腥味的小蛇興奮地斯斯,又忍不住對殷無渡吐舌信子,表示歡喜。

    小白蛇大口飲起溫血,鱗片在碗里翻騰,紅的白的一窠,邪性得很。

    晏琳瑯不明就里:“不是說晏家人的血有特殊功效么?既如此,為何還要摻入你的血?”

    “蛟蛇自古以來是你們晏家的守家獸,只不過太難培育,品種參差不齊,百年前被你們先祖放棄了。外人若想不借助法器養(yǎng)半道上獵來的山獸,必須融合晏家人的骨血飼育幼獸。唯有這樣,蛟蛇才會真正認主!币鬅o渡挑眉,“如今借了你的血,總算讓蛟蛇服我為主,倒是我該謝謝你!

    晏琳瑯抿唇:“殿下,你縱容我接近你,該不會從一開始就是在打這個算盤吧?”

    “不然你以為,你有什么地方能獨得我青睞?”殷無渡雪睫微掀,掃了晏琳瑯一眼,譏諷地道,“況且,我教你馴獸術,這叫各取所需!

    殷無渡話說得冷漠,卻很符合情理。

    仔細想想,他的確沒理由接受晏琳瑯的好意。

    晏琳瑯自以為聰明絕頂?shù)摹肮ヂ源蠓ā,落在殷無渡眼中,不過是小姑娘一場無聊的游戲。

    他耐著性子,陪她玩了。

    她該知足。

    晏琳瑯倒沒有很失望,比起有所圖謀的好,無緣無故的好才讓她心生警惕。

    這樣……也行吧。

    晏琳瑯又打起精神了,她笑得有點勉強:“確實。早知道殿下不容易討好,我當初也就不費心費力送你那么多糕點了。”

    不過,他耍了她是事實。

    晏琳瑯說不生氣,也很假。

    女孩話音剛落,殷無渡指尖一頓,瞥了一眼眉眼微垂的晏琳瑯。

    小姑娘的手心沒捧茶湯,繞了一圈白色紗布。血還沒干,隱隱滲出紗布。

    他記得她愛哭,偏偏該哭的時候,沒有眼淚。

    殷無渡又淡淡瞟了她一眼。

    晏琳瑯垂頭,后頸骨珠微起,烏發(fā)的絨毛被燭光映照,軟軟一團。

    她小心摳了摳掌心,變得嫻靜乖巧。

    百無聊賴,又沒話和殷無渡講。

    他們的關系還是疏遠了。

    殷無渡本來就不在乎。

    可是,他冷淡的皮囊下,還在跳動的心臟倏爾被尖針刺撓,一下又一下,看不出明顯傷疤,但隱隱滲血、皮肉鈍痛。

    心生起不明不白的郁結,令他感到煩躁。

    直到小白蛇喝飽了血,懶洋洋游來撒嬌,這股情緒有了發(fā)泄口。

    殷無渡白皙長指挑起它,拋到一側窗臺。

    幸好小蛇皮糙肉厚,半點沒事兒,還當主子在和它游戲。

    等到殷無渡厲聲呵斥——“回去!

    小蛇才聽懂,主人生氣了。

    殷無渡沒有允許小蛇親近,而是冷臉下了逐客令。

    白蛇莫名對晏琳瑯產(chǎn)生了敵意,隔空斯斯兩聲威脅。

    晏琳瑯聽到聲音,一頭霧水。

    見狀,殷無渡懶倦地命令:“滾開,否則今晚燉蛇羹吃!

    “斯斯——”幼年蛟蛇敗下陣來。

    它無法違抗主人的命令。只能滿眼幽怨,戀戀不舍遁地離開。

    而,看完一場人蛇吵架的晏琳瑯,心情忽然就開闊了。

    原來,殷無渡發(fā)瘋是無差別攻擊,就連小蛇都不放過!

    那她雖被他算計一場,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畢竟殷無渡……有。

    殷無渡抽來手帕,嫌棄地擦拭指節(jié),“若我不為你除掉迷魂蛛,再有一刻鐘,你就會昏倒路邊,被蠱市的人販子拖走賣錢。”

    晏琳瑯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有二,呃,二公子為我保駕護航,不然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哼,知道就好!币鬅o渡瞥她一眼,“麻煩精!

    晏琳瑯學乖了,她吃一塹長一智,老老實實跟在殷無渡身邊。

    小姑娘果然閑不住,她忽然開口:“我覺得二公子這個稱呼太生疏了,我可以喊你‘小瑯’嗎?”

    “你想死嗎?”殷無渡不悅。

    晏琳瑯主動捂嘴:“唔,尊卑也是很要緊的,二公子,我記下了。”

    殷無渡冷冷掃她一眼,不再理會。

    下句是:“山似玉,玉似君,相看一笑溫!雹

    那時她見奚長離生得好看,如白鶴雅致脫俗,似雪玉冰潔淵清,情竇初開,不由自主地含笑向前與他攀談,用的便是這句詞。

    那時的奚長離還不擅長隱藏情緒,聞言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眉梢眼角俱是生人勿進的冷傲之氣。

    “劍君紆尊降貴請我過來,總不會是想追憶往昔吧?”

    真是稀奇,奚長離幾時有這閑情逸致?

    晏琳瑯越發(fā)看不透他,索性支著下巴直言道,“有什么話不妨直說,猜來猜去真讓人心累!

    良久的沉默。

    久到晏琳瑯無聊地打了個哈欠,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那道清冽的嗓音再次傳來:“我已稟明師尊,請他老人家擇定婚期!

    晏琳瑯的哈欠就這么僵在原處。

    奚長離開竅了?太陽從西邊上山了?

    半晌,她眨著眼問:“誰的婚期!

    “奚某并非毀諾之人,你我定親已近一甲子,又正值你百歲芳齡,我的確欠你一個交代!

    奚長離喉結微動,將一番求娶之言說得九曲十八彎,“不知琳瑯意下如何?”

    晏琳瑯心口一陣抽痛,仿佛有一根筋絡被人用力地繃緊拉扯。

    她微微啟唇,可脫口而出的卻是:“我自然愿意。”

    奚長離松了口氣,頷首道:“結為道侶乃人生大事,此間諸多事務冗雜,這幾日我恐無法常來看你。”

    晏琳瑯綻開一抹嫵媚的笑,答道:“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③奚郎,我等你!

    說罷連她自己也駭了一跳。

    方才一瞬間好像是有人操控了她的身體,她的笑,她的回答,皆有一種身不由己的虛無之感。

    奚長離卻是神色如常,甚至有一絲絲難以察覺的雀躍。

    他想,他是開心的。

    從前的克制與抵觸都在那一場大夢后失去了意義,那些他不齒的愛恨別離也有了模糊的體驗,既然失而復得,又何必再將她推遠?

    一刻鐘后。

    晏琳瑯快步回到聽雪閣,掩上房門,面色凝重地看著自己的手掌。

    她試著握了握指節(jié),屈伸如常,不像是被人控制。

    雖然她一直想堂堂正正的入主昆侖,可這一切也來得太突然詭異了些!

    遑論方才她那聲千嬌百媚的“奚郎”又是怎么回事?她與奚長離一向是連名帶姓地互稱彼此,幾時這般肉麻過?

    晏琳瑯按了按抽痛的額角,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可說出的話如覆水難收,此事就這樣議定。

    晏琳瑯垂眸看著地上已經(jīng)冷卻變硬的飯食殘渣,突地,眨眼間飛快落下一滴淚陷入腳便泥土,連印子都沒留下。

    綠漪卻看見了,她心中嘆了口氣,遲疑著摸了摸晏琳瑯的頭,“咱們也回吧!

    “好。”

    晏琳瑯吸了吸鼻子,一瘸一拐地跟在林墨芝和綠漪身后。

    三人一路無話,回到松鶴院后,林墨芝吩咐綠漪去拿傷藥,照顧好晏琳瑯,隨后便自己進了屋,再沒出來過。

    他似乎真的被林夫人氣到,連夜找了郎中來,屋里的藥味又大了起來。

    之后連著一個月內,綠漪一天三頓、頓頓不落地熬藥,熏得整個院子都浸在藥味之中。

    但這些藥味之中,還有一絲血腥味。

    莫非吐血了?

    林墨芝究竟所患何?

    晏琳瑯躺在床上胡亂猜測,若說是癆病,卻也沒聽他撕心裂肺般地咳嗽。

    府中下人常言家主是因大少爺纏綿病榻而不喜,但以林府的地位財力,重塑經(jīng)脈的天級丹不好尋,百病全消的黃級丹卻并不難找。

    修仙世家的大公子,怎么會一反常態(tài)的纏綿病榻?

    這其中必然還有她尚未知曉的隱情。

    那日之后,綠漪便說林墨芝讓她臥床養(yǎng)傷,不必去摘花了,等膝蓋上的傷好了再早起燒水,盡量少出松鶴院,省得再碰見林墨玉那個蛇蝎。

    晏琳瑯乖乖應下。

    臥床養(yǎng)傷可以,但不出松鶴院恐怕不可能。

    林墨芝雖然對她的身份產(chǎn)生了動搖,但仍舊還留有疑心,恐怕要等到許昌回來之后他才會徹底放心。

    而她則需要在這段日子里,將林墨玉這把火再燒旺點,以保萬無一失。

    最好是,為了保護林墨芝而受傷。

    她置身于真相的洪流之中,離浮出水面只有一步之遙。這種窒息的緊張感讓她指尖微涼,正要劃至最后一幕,便聽身后傳來了沉穩(wěn)熟悉的腳步聲。

    金光泯滅,畫卷驟然合攏,落回那堆雜亂的書卷古籍中。

    晏琳瑯下意識回首,便見殷無渡勾著一只晃晃蕩蕩的玉葫蘆歪靠在書架上,目光自那卷軸上掃過,而后落回眸光細碎的少女身上,若無其事道:“晚晚在看什么?”

    鬼使神差的,晏琳瑯緩步向前,抬手遮在殷無渡的眼前,只露出他挺拔的鼻尖和薄唇。

    有點像,又好像不太像。

    少年的眼睫羽毛般掃過她的掌心,勾起一絲酥麻。

    晏琳瑯收攏思緒,抿了抿唇瓣,輕柔問:“阿渡,你還記得……鬼蜮以前的事嗎?”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春潮

    殷無渡拉下了晏琳瑯遮在他眼前的手,長睫緩緩打開,暖光灑入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緒。

    他牽著晏琳瑯朝案幾后行去,屈腿一坐,將那只裝有清露的玉葫蘆提給她看:“東海圣地的靈精清露,甜的,嘗嘗看?”

    “殷無渡!

    晏琳瑯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凝視那雙極夜寒星般的眼睛道,“別打岔,你知道我在問什么。”

    少年的臉頰緊致硬朗,掌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骨骼的線條,一點也不柔軟。

    “你這么瞪著我作甚,怎么,不滿意嗎?”

    林墨玉似乎覺得晏琳瑯不服輸、瞪著自己的模樣過于好笑,還捏住她的兩頰左右晃了晃。

    “讓你陪著那死瞎子不好嗎?”

    晏琳瑯猛地偏頭甩開她的手,恨恨道,“壞女人,不準你罵大少爺!”

    林墨玉面色突變,抬手就是一巴掌,隨后拔出掛在腰間的短刃,神情猙獰朝晏琳瑯的右眼刺了下去。

    晏琳瑯害怕地閉緊了眼睛,連帶著渾身都在顫抖,身后兩名按住她的嬤嬤也露出不忍之色,偏過頭去。

    眼見短刃就要插入她的眼睛,突然傳來一聲暴喝——

    “住手!”

    林墨玉一頓,看都沒回頭看,咬牙繼續(xù)向下刺去。

    “鏘——”楓華院。

    偌大的庭院里,桐花來來回回地走,一邊求菩薩保佑,一邊求神佛庇護。

    求的神明太多,也不知道犯不犯沖。

    桐花管不了那么許多,夜里連香火紅燭都點起來了,甚至不舍得吃的熏雞小翅也供出來,祈求老天開眼。

    小姐沒回家,桐花成日里寢食難安。

    “桐花!”

    “小姐!”

    桐花一回頭,看到主子纖弱地站在角門處。

    晏琳瑯全須全尾回來了!

    桐花松一口氣,喜極而泣,悄悄說:“小姐,你要擔心死奴婢。≡趺催t了一天才回府?”

    晏琳瑯揉了揉小姑娘烏黑的鬢發(fā),手感不錯。

    她笑:“路上有事,耽擱了一點時辰!

    “小姐沒有哪里受傷吧?”

    桐花不放心,上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在晏琳瑯掌心發(fā)現(xiàn)一個細小的針孔一樣的傷痕,別處倒是干凈。

    或許知道晏琳瑯從來笑容明媚,報喜不報憂。

    桐花抹了下眼淚:“小姐衣裳都臟了,肯定吃了苦頭。您回屋里休息一會兒,奴婢去給您打水沐浴。”

    “好!

    晏琳瑯確實很累,沒有辜負桐花的好意。她自顧自回寢房,歪矮榻上休息了。

    身邊人都心疼她,見晏琳瑯睡得甘甜,沒一個吵她的。

    晏琳瑯再次睜眼,天已經(jīng)亮起一角熹光,室內光線昏暗朦朧,懸著金色的浮塵。

    想來睡了四五個時辰。

    小姑娘眨眨眼,一摸頭發(fā),銳利的簪子不知何時已被桐花卸下。甫一起身,蓋在肩上的石青暗花紋羊毛毯子滾落在地,熱氣一團團散出脊骨。

    晏琳瑯渾身大汗淋漓,熱得難受。

    就在這時,桐花進屋了。

    她看到晏琳瑯醒了,高興地問:“小姐,你要先沐浴更衣,還是用些吃食?今早廚房煮了雞湯餛飩,湯底用的是煨了一天一夜的蘑菇小雞,香得很!

    晏琳瑯彎唇:“還是先沐浴吧!

    桐花攙主子起身,進了擺放浴桶的內室。

    桶里早早備好了溫水,只要再添上幾大壺燒沸了的熱水就能洗澡了。

    桐花知道晏琳瑯的喜好,還往里頭點了兩滴桂花香露。

    晏琳瑯泡到水里的那一瞬間,緊繃的筋骨才敢逐一松懈。她一點點沒入熱水里,滿足地喟嘆了一聲。

    比起前兩天在蠱市的驚險,家宅里的安逸則顯得難能可貴。

    晏琳瑯一邊閉眼享受,一邊問:“這兩日,楓華院可有異常?”

    “異常倒沒有……不過蔡嬤嬤老想打探寢房里的動靜。夜里還在窗門探頭探腦,差點沒把奴婢嚇死!”桐花給晏琳瑯遞去皂子,讓她自己搓臂骨。小姐沐浴不喜歡他人幫襯,實在是很省心的主子。

    晏琳瑯低吟一聲,往一側的果盤里摸了個干桂圓入嘴。

    “唔。下人不懂事,主子家確實該調教一番!标塘宅樞睦镉辛舜蛩悖愿劳┗ǎ霸偃ヒ煌腚u湯餛飩吧!桐花是不是也餓了?你陪我吃點。”

    “。俊

    “快去!主子的命令,你好皮實,竟敢違抗!

    晏琳瑯張牙舞爪,作勢要懲罰桐花。

    桐花哭笑不得。

    她明白小姐的好意,沒再拒絕。

    等桐花退下,晏琳瑯擦凈了身上的水跡。

    她氣定神閑,挑了一件蛋青色桔花紋織錦緞襖裙,又把未干的發(fā)小心挽成了一個小髻,斜插一支佛手玉簪。

    打扮得妥善,晏琳瑯輕手輕腳架起了支摘窗。

    不遠處,蔡嬤嬤果然借著教訓小丫鬟的機會,往晏琳瑯待的寢室,探頭探腦打量。

    一抬眼,兩人的目光對上。

    蔡嬤嬤一愣,呆若木雞。

    晏琳瑯倒是一點都不虛,還朝她招招手:“嬤嬤,您來!

    蔡嬤嬤幾日不見晏琳瑯,桐花又把寢房守得銅墻鐵壁,她都看不清這對主仆有沒有搗鬼。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顆石子飛速而來,剎那間火花飛濺,彈飛了林墨玉手中的短刃。

    “爹!”林墨玉氣得跺腳,“您這是干什么?!”

    林水御沉著臉大步而來,揮手讓兩個嬤嬤松開晏琳瑯,一巴掌將林墨玉扇倒在地。

    “你究竟還要鬧到什么時候?!”

    她捂著臉,不敢置信地回望林水御,從小父親連罵都不忍心,今日竟在這么多人面前結結實實打了她。

    這打擊對林墨玉來說無異于當頭一棒,讓她當場呆愣住,半晌都沒緩過勁兒來。

    直到她看見那個徐徐步入花園、白紗蒙眼的身影。

    晏琳瑯被嬤嬤使大力按在地上久了,現(xiàn)下就算放開,兩個膝蓋也早跪麻了,站了幾次都沒站起來。

    綠漪見狀,上前兩步攙起了她,順手為她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綠漪姐姐,”晏琳瑯方才被欺負狠了都沒流淚,撐腰的人來了反倒眼眶紅紅,癟了癟嘴,“對不起,我把飯灑了。”

    綠漪看都沒看地上的飯渣,張嘴就道,“不是你的錯,該道歉的另有其人。”

    林墨芝靜靜站在原地,輕輕喚了一聲,“父親!

    林水御頗為難地看了眼雙眸噙淚的林墨玉,心中閃過一絲疼惜,但緊接著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jīng)收斂了所有情緒。

    “玉兒,向她道歉!

    “爹,你在說什么?”林墨玉震驚,“你要我向一個賤婢道歉?!”

    林墨芝皺了皺眉,“二妹妹,慎言。”

    不過,總算把人哄走了。

    風從窗戶灌入,吹得滿地書頁嘩嘩作響。

    殷無渡的視線落在那卷“破仙之戰(zhàn)”的畫卷上,眉頭一皺,漠然抬掌。

    白焰如長龍蜿蜒,轉瞬將畫卷焚燒殆盡。

    潮汐由急到緩,直至次日清晨才慢慢平息下來。

    圣地仙山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晨露自葉尖滴落,折射出耀目的晨光。

    晏琳瑯小憩初醒,推開寢房的窗戶透氣,便見梅初月一臉菜色,衣衫不整、兩腿發(fā)軟地扶墻走來,不由訝然喚道:“大師兄?”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暗襲

    梅初月最近明顯有些力不從心,眼圈下總掛著淡淡的青,走路雙腿打飄,連和師父玩博戲也是頻頻輸錢。

    幾日下來,他人瘦了一圈兒,像是被什么精魅吸干了陽氣似的。

    但意外的,靈瀾對他的態(tài)度卻是緩和不少,偶爾借著路過的功夫遞給他一個差強人意的眼神,能激得他一哆嗦。

    在東海圣地探親的這二十天,是晏琳瑯難得的愜意日子。

    到了歸程之日,她思量再三,還是決定讓白妙繼續(xù)留在圣地修煉一段時間。

    翡翠的死已經(jīng)讓林墨芝對她的身份產(chǎn)生了動搖,許昌所謂的出去辦事,應當就是去查她的身份。

    是真的流民,還是偽裝成流民的眼線?

    畢竟她前腳受了傷,后腳林墨玉身邊陪伴長大的貼身婢子就死了,用一個心腹去換眼線的安全,實在不像林墨玉能干出來的事兒。

    而她今日給林墨玉這個機會,就是為了再添一把火,讓林墨芝查明她的身份后,加深愧疚的火。

    對多疑者來說,絕不能將事實擺在他面前,要引他親身探查到真相,才會讓他真正放下疑心、信以為真。

    林墨芝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重情。

    不論對許昌還是綠漪,亦或是綠漪口中那個幾年前死去的小廝,他都極盡維護。

    當他知曉真相的那一刻,得知一直以來因自己的多疑錯認了真心,甚至讓獻出真心之人一次次陷入陷阱,無邊的悔意就會席卷他。

    比之他自己招攬的許昌和綠漪,她將成為他心中最特殊的存在,獲得他的信任,最終引他動情。

    “阿瑯,裝好了!标塘宅樄烂@幾把半入黃土的老骨頭上山,為了照顧長者,皇家行程一定會多拖延幾日,沒個七八日恐怕回不來。

    正中她下懷。

    晏琳瑯松一口氣,決定在父親面前最后演一出戲。

    晏家馬車馬上要啟程了,晏琳瑯親自抱了一件潔白無瑕的狐毛大氅過來,攔住晏瑾的馬車。

    晏瑾抬手撩簾,見阻攔他車的人是自己那個弱不禁風的二女兒,不由蹙起眉頭。

    “有事?”

    皇帝都要上山了,他哪里還有空耽擱。晏瑾對晏琳瑯的不識趣,又心生起一重惱怒。

    晏琳瑯用沾了胡椒面的手指,輕觸碰眼角,催出一重潤澤的潮紅,我見猶憐地道:“父親,山中雪寒,還請您多披一件衣。”

    她一片孝心,特地來送男式的冬衣。

    眾目睽睽之下,晏瑾不好拂女兒的面子。

    他耐住性子收下,淡淡道:“回去吧!

    可晏琳瑯似是還有話說,足下死死定著,怎樣都不肯走。

    聽到消息的焦蓮和晏心月也打簾來瞧,望向晏琳瑯的眼神裹挾了料峭風雪,冷得出奇。

    焦蓮撫摸女兒的頭,嘲諷道:“我就知道她哪里是個乖覺的,還在不認命地爭。一個庶出女,竟也想讓你父親心軟,捎帶她去冬狩!

    焦蓮不難猜出晏琳瑯的用意。

    她今年十三了,再過兩年及笄。

    若當家主母不為她的婚事籌謀,她就得另外想辦法。

    能多見見世家嫡出公子抑或是皇親國戚,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晏心月撇撇嘴:“母親何必在意她,不過是一個庶女,使出的招數(shù)也上不得臺面,太小家子氣了!

    晏心月自詡是世家里第一淑女,以自己有一個這樣輕浮的庶妹為恥。

    不遠處的晏琳瑯當然知道外人都是怎么看她的。

    但她不在乎,這也是她混淆視聽的目的之一。

    晏琳瑯擰了一把腕骨薄薄的皮肉,竭力讓自己的委屈更為真實。

    她欲言又止半天,開口:“父親,此次上山,又逢雪季,您千萬要小心。”

    晏瑾今日是和皇帝一起入的山,臨行前所有人都在說皇帝圣裁圣明,選了個瑞雪兆豐年的好日子進山。偏偏晏琳瑯一個拎不清的孩子,竟詛咒這次冬狩路途艱險。

    晏瑾發(fā)火,終是厲聲呵斥:“放肆!天家自有神佛護體,今日一路定平安無虞,你在這里胡言亂語些什么?!”

    聞言,晏琳瑯頓時臉色青白,急忙跪到雪里。

    她低頭,雪白的頸子折下,卑微地顫抖。

    “是女兒說錯話了,女兒只是擔心父親……”

    “愚鈍不堪!”晏瑾擰了擰眉心,“多和你長姐學學!”

    晏琳瑯咬唇:“是,小瑯記住了!

    “回去吧,”晏瑾放下簾子,不再看晏琳瑯一眼。

    馬車一架架從她面前駛過,哄笑聲、嬉鬧聲不斷從車廂里傳出來,不絕于耳。

    晏琳瑯的眼淚奪眶而出,轉身跑回楓華院。

    她還命桐花封鎖院門,這幾日俱不見客,怕人笑話。

    做完這些,晏琳瑯精疲力盡地躺到了藤椅上。

    “呼——總算消停了。”

    這樣一出戲做出來,她待在房間里幾天不見人也有了個合適的理由,偷偷出府也無人會發(fā)現(xiàn)了。

    晏琳瑯叮囑桐花:“你好好幫我看著院子,我過兩天就回來。”

    桐花不會拒絕主子的任何請求,她頷首:“小姐放心吧!不過小姐出門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的,桐花真好啊。”晏琳瑯抱住小姑娘,撒嬌似的蹭了下。

    桐花喜歡和小姐親昵,不由抿唇一笑。

    晏琳瑯喬裝打扮成和桐花一道兒出門買糕點的丫鬟,下人們都知道晏琳瑯今日鬧的笑話,沒有多說什么。

    出了晏府,青竹親自來領晏琳瑯去見主子殷無渡。

    他們要去距離此地有半日路程的瓊花鎮(zhèn)。

    每年,謝家的蠱市都會開在這里。不止交換各種蠱毒,還有一些江湖上見不得光的寶貝也會在市場上流通。

    這是八大世家與朝廷不會干涉的化外之地,流民與刑徒的極樂地。

    因此,殷無渡才會說蠱市開啟的時候,他們入內很危險。

    杏兒笑著將食盒遞給晏琳瑯,還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塊栗子糕,俏皮地眨了眨眼,輕聲道,“拿好,剛出爐的。”

    晏琳瑯卻一反常態(tài),頗為緊張地捏住杏兒的袖子,壓低了聲音,“杏兒姐姐,有人跟了我一路,我害怕!

    杏兒頓時神情一肅,緊接著又露出一副笑模樣來,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回去吧!

    得了她的保證,晏琳瑯明白她會設法通知綠漪,便遲疑地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她,見她沖自己擺手,這才拎著食盒走出了大廚房。

    晏琳瑯一路上東張西望,神情緊張地樣子任誰都能看得出來,路過的下人們只是覺得她有些奇怪,沒人想管閑事。

    又或者說,沒人想和松鶴院的人沾邊。

    走了一路都沒發(fā)生什么,眼見快到松鶴院,晏琳瑯才漸漸放松了警惕。

    大廚房到松鶴院的路上,有一處造景花園,雖然占地不大,卻做得小巧精致,暗合陰陽八卦之理,能夠聚靈養(yǎng)氣,故而這里的花都比別處開得早些。

    晏琳瑯這幾日送給林墨芝的花都是從這里采的,她不采那些乍眼的大花,只是選了些顏色鮮嫩的小花湊做一把,每日變著些顏色搭配,央著綠漪將這些花插在林墨芝屋內的花瓶里。

    綠漪原本要拒絕,聽她說了一句“就算看不見春日之景,聞聞味道也算是在春日里了”,沉默片刻后同意了。

    只是林墨芝問起來時,只說是自己采的,并沒有提及晏琳瑯,否則又要浪費一番心意。

    之前幾日為了避開林墨玉的眼線,她都是天快亮時偷偷溜出來,今日正好路過,索性順手采了。

    她沒有注意到,原本花園中還偶爾有人經(jīng)過,等到她采完花,已經(jīng)空無一人了。

    唯有不遠處一抹鮮紅身影,帶著兩三個婢子站在花叢中,好心情地垂首嗅了嗅牡丹香。

    “要見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林墨玉很滿意晏琳瑯臉上露出的驚恐神情,她唇邊帶笑,一步一步走向晏琳瑯。

    “你、你要干什么?”

    晏琳瑯隨之后退,正欲抬腿就跑,卻被身后出現(xiàn)的兩名壯碩嬤嬤按住,跪倒在原地。

    食盒中的餐食灑了一地,手中的那束花還緊緊握著。

    林墨玉揚了揚下巴,嬤嬤會意,從她手中奪過那束花送到林墨玉前面。

    她抬手撥了撥被蹂躪地已經(jīng)不再挺直的花朵,撇了撇嘴,“真是個賤人,喜歡的花也是這般雜種。”

    晏琳瑯聽出她意有所指,紅著眼掙扎起來,“把花還給我!”

    瘦小的肩膀快被力氣極大的嬤嬤捏碎了,疼痛讓她流下眼淚,卻依舊奮力掙扎著,想要奪回那束被旁人棄之敝履的花。

    林墨玉收斂笑容,面無表情的盯著晏琳瑯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抓起那束花,將它們一點一點地撕成了碎片。

    晏琳瑯眼眶通紅,嘴唇顫抖,抑制住啜泣倔強地瞪著她,“你是壞女人!”

    林墨玉一愣,隨即揚起狠戾笑意,抬手就甩了晏琳瑯兩巴掌,抽得她臉都偏向了一邊。

    她俯下|身,捏住晏琳瑯紅腫的臉,惡狠狠道,“再敢說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

    “里、里是壞女人!”

    晏琳瑯對上林墨芝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滿是厭惡。

    林墨玉看著那雙和從前那些罵她的人如出一轍、滿是厭惡的眼睛,惡意如同浪潮翻涌而來。

    她的指尖撫過晏琳瑯的眼周,帶著極度興奮的顫抖之意,近乎瘋狂,

    “不如,我把你的眼睛也挖了,讓你去和你的大少爺做個伴,可好?”

    原來他這些日子又是送靈藥和清露,又是纏著她靈修神交的,是在為這事做準備啊。

    在飛升之日到來前,他希望她變強,直至天下再無可以與之匹敵的對手,再無可以威脅她的存在。

    可是天魔的出現(xiàn),打破了他原有的自信。

    正想著,殷無渡卻將她拉入懷中,抱住,而后慢慢收緊手臂,肩臂肌肉隨即繃出漂亮的線條,仿佛要以這種方式感受她的存在。

    許久,久到晏琳瑯快要窒息時,他總算放開了她,安撫地捏捏她的后頸,揉揉她的耳垂。

    平靜問道:“晏琳瑯,你想不想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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