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第四十章蘇醒
通天塔底層,孤燈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間或傳來鐵索窸窣的細響。
奚長離在這跪了一天一夜。
他白色的長發垂于腰際,蒼白的唇瓣亦是緊抿著,整個人的氣質越發寡淡,呈現出一種風雪俱滅的清寂。
其實這縛身的仙鏈著實沒必要,他現在很冷靜,神智很清明。
昨日他只是一時激動,行岔了氣。
“哥,他林家算什么東西,竟妄圖高攀?”小紙人被晏琳瑯抓了個正著,也懶得躲藏了,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掌心,戳它不動,叫它不理,頗有幾分生無可戀的頹喪。
可晏琳瑯一旦離開去做別的事情,它又悄悄爬起來粘在她的袖紗上,跟著到處跑。
白妙歡歡暢暢洗了個澡回來,甩著濕漉漉自然卷翹的長發,將記載了傀儡宗周遭路況的水鏡呈給晏琳瑯看。
待晏琳瑯將水鏡中的信息覽畢,白妙已經抱著枕頭在榻上睡著了。
自從殷無渡走后,妙妙一直都是粘著她睡,像是不肯長大的小孩兒。晏琳瑯并未喚醒她,抬指解了外衣隨意一丟,翻身側躺在榻沿上,骨肉勻稱的長腿自裙紗下隱現,微微屈著。
燭火昏黃,小紙人被壓在衣袍褶皺下,艱難地探出頭來,見到榻上如海棠醉臥的少女,一頓,縮回衣料中。
過了片刻,它復又探出薄薄扁扁的腦袋,起身一躍,輕飄飄落在了榻邊,背對著晏琳瑯折身坐下。
看樣子,是要在這里守夜。晏琳瑯吃完了柳云螭送來的藥,開始進入最后的調養階段。
入冬后,王都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初雪,滿目皆白。
以往照夜神女在九天之上,雨雪都是自她腳下很遠很遠的三重天落下,霧蒙蒙看不真切。這還是她第一次見飛雪自頭頂飄落,瓊花玉屑似的,漂亮極了。
晏琳瑯披衣邁下臺階,剛伸出手去接飄落的雪花,就腳下一滑,面朝下撲入綿密的積雪中,咳出一口血來。
“……”
她這具身體已經脆弱到這般地步了嗎?
晏琳瑯索性翻了個身,仰首看著簌簌的雪化輕柔地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睫上,冰冰涼涼的。
她看著自己凍紅的指尖,正驚異于自己現在竟能感受到凡人的寒冷了,就聽一陣沉且急促的腳步聲靠近。
下一刻,一只瘦長的大手猛地將她從沁涼的雪地里拽起。
“這里的宮人都瞎了嗎,讓你躺在雪地里作死?”
伴隨著李扶光略顯急促的聲音落下的,還有一件溫暖的玄色大氅。
宮婢們聞訊趕來,呼啦啦跪了一地。
晏琳瑯忙道:“是我自己要溜出來賞雪,不怪她們。”
李扶光的視線落在雪地中那個清晰可見的人形壓痕上,自然瞧見了那一抹刺目的鮮血,當即眸色微凜,吩咐宮人道:“將她按回床上,禁足三天不許下榻!”
半個時辰后。
晏琳瑯擁著被褥坐在榻上,下頜擱在膝頭,望著面無表情坐在對面圓幾旁剝橘子的李扶光:“陛下喚御醫來也查不出病因,因為本……我根本沒病。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李扶光剝橘子的指節微不可察地一頓,問:“一直沒問,你的家在哪里?”
晏琳瑯從錦被中伸出一只纖細的手,隔空推開窗扇,指了指淡墨染就般的烏云:“那里,星星最多的地方。”
李扶光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風雪瀟瀟,濃云密布,不見銀漢迢迢、星河萬里。
他的眸色也染上了烏云的晦暗,良久,才斂目淡淡道:“你若能看到星辰,心情會不會好一點?”
晏琳瑯一怔,道:“近來天陰大雪,看不到星星。”
“孤說行就行。”
李扶光放下那只剝了一半的橘子,以濕棉帕一根根拭凈手指,“等著。”
半個月后,一個天朗氣清的夜晚,李扶光將晏琳瑯帶去了后花苑。
積雪未消的隆冬時節,百花凋殘,花苑石徑旁卻擺滿了一種從未見過的銀藍色小花,密密麻麻一簇簇盛放,在朦朧的夜色襯托下尤顯美麗。
“這種花,叫做‘天河繁星’①,是若秋和其他農師們培育出的月季變種。”
李扶光今夜罕見地換了身金白色的常服,抱臂覷視了一番晏琳瑯的反應,“此花雖美,卻不太耐寒,在燒炭的花廳中養了許久,又加了你說的靈氣催熟,才養出這么一千盆。”
一陣風拂過,滿地花影便星星點點地搖曳起來,當真如星河流轉,美不勝收。
晏琳瑯在花叢中走過,仿若涉水而來,指尖拂過簇簇搖曳的冰涼花瓣,又找到了過往數千年在天河中撈星星的樂趣。
她問:“這些花能開多久?”
李扶光道:“驟然從溫室搬至室外,天寒地凍,明日就敗了。”
晏琳瑯不免覺得可惜。
晏琳瑯慢慢睜開一側眼眸,抬指一勾,以靈力縛住紙人將它召來面前。
修士的靈力無法與神力抗爭,只要殷無渡不愿,隨時可以操控紙人掙脫她的桎梏,亦或是自毀。但他并未這樣做,而是老老實實地任她抓住。
晏琳瑯眼眸一彎,將紙人輕輕壓在了枕角下,放在離她最近的地方,而后懶洋洋打了個綿長的哈欠,倦怠道:“睡吧,沒人傷得了我。”
小紙人掙扎無果,索性不動了,安安靜靜躺在她沁人的發香中。
翌日,晏琳瑯翻身醒來,小紙人仍躺在枕邊的位置,袖邊被壓出了明顯的折痕。
晏琳瑯散著烏瀑般的長發,捻起紙人輕輕晃了晃,沒有半點反應,又置于掌心感應一番,依舊空蕩蕩察覺不到半點神力氣息。
糟糕,莫不是壓沒了吧?
白云深低聲訓斥,“朝英,嘴下留情。”
白朝英瞪大了眼睛,“哥,你不會真看上那個什么玉了吧?那女人一看就心思不正,我不同意!”
白云深瞥了眼身后,搖了搖頭,“此次出來只為游歷,十日后你我便要入玄霄宗,此后只求大道,兒女私情并不在我考慮之內。”
白朝英滿意點頭,隨即嬉皮笑臉地湊到他跟前,“哥,道途漫漫,你真不準備找個道侶什么的?”
白云深神情無奈,懶得同弟弟糾纏,孟頫借機調侃他,“怎么,你想找哪個?薛家的三小姐,還是徐家的四小姐,亦或是剛才那位小姑娘?”
哪知他臉上突現一片紅霞,不知是氣得還是羞得,嚷嚷著要把孟頫打得親娘都不認識。
“你們倆慢點,小心再撞到人!”白云深擠開人群追了上去。
他們身后柳樹邊,露出的大紅裙擺一蕩,原本隱息藏在此處之人頃刻間不見了蹤影。
殷無渡的紙人分-身逐漸黯淡,厚重的墨色袍服慢慢褪成輕盈飄逸的仙衣,高束的發尾化作一絲不茍的垂纓金冠,淺金的柔光籠罩著整片水域。
斷裂的紅繩墜落在地,黑袍少年已消失不見。
現身于晏琳瑯面前的,是那個無悲無喜、戴著半截黑色面甲半跏趺坐于空中的少年神祇,一襲金白的仙衣如朝云出岫,明月流光。
銀珠所化的點點銀光縈繞在側,相繼融入他的眉心。
圣潔,強悍,不可直視。
額間紅紋隱現,少年神明忽而睜目。
一同蘇醒過來的,還有無數蜂擁而至的畫面——
他藏在紅繩銀珠中的,飛升成神前的記憶。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神罰
自從在幻境中看清晏琳瑯的臉,殷無渡隱約猜到了會有這么一天。
他并非遲鈍之人,甚至早在晏琳瑯頻頻通過他去看另一個人的影子時,他便有所察覺。
可揣度猜測是一回事,真正全部想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回憶爭先恐后地閃現,潮水般涌入殷無渡的腦中。
從鬼蜮陰山中那雙將他輕輕捧起的柔軟小手,到三年無數次將他從死亡邊緣拉回的救贖;從三十年如一日的相處,到少年每一次情竇初開的心悸與戰栗;從奚長離出現后的失望與爭執,到昆侖山下飛雪斷劍的決裂……
排山倒海的記憶裹挾著尖嘯撲來,帶著他的痛,他的恨,最終定格在血染昆侖的召神之日——
“少爺!”
晏琳瑯眼尖,自人群中一眼看見柳樹下身著玉白衣衫的男子,拉著綠漪跑上前,笑著將手中的果子遞出去,“少爺嘗嘗,這個可甜了。”
林墨芝笑著接過,即便白紗覆眼,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溫潤神色,還不忘叮囑,“阿瑯慢點,莫要撞到人。”
綠漪拍了拍身后的許昌,“主子放心,有我和許昌在,沒人敢欺負阿瑯。”
“怎么,”林墨芝眉頭微蹩,“真的撞到人了?”
晏琳瑯連忙解釋,“無事的,我已經道過歉了,他們沒有為難我們。”
林墨芝聞言,還是不放心道,“你初次出府,又遇上荷燈節這等盛事,一會兒過清泓橋時切記跟緊我,實在不行便拉住我的衣袖,莫要被人群沖散了。”
“我曉得啦。”晏琳瑯乖乖點頭。
綠漪笑著挽住她,“主子放心,我一定看牢她。”
“好,”林墨芝轉頭,問站在身側幫他隔開人流的許昌,“放荷燈的時辰快到了,咱們先走,一會兒人會更多。”
“是。”
許昌轉身扶著林墨芝先行,晏琳瑯和綠漪跟在他們身后,有許昌在前面擋著,恰好幫他們擋開了人流,倒沒有方才擠鬧了。
晏琳瑯到人界之后就在逃荒途中,之后進了林府連松鶴院都甚少出去,更不要說出門逛逛飛瑯城了。
她方才在長街挑了一應吃食,這會兒靠近清泓橋,又見兩岸盡是叫賣各種荷燈的攤販,他們將荷燈高高掛起,浮光躍金,如夢似幻。
“綠漪姐姐,”她疑惑道,“為何要在夏至之日放河燈啊?”
綠漪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索性道,“哪有那么多為什么,想放就放咯!”
“飛瑯城地處極寒之地,夏日短而溫暖,故而城中百姓為了懷念夏季的溫暖,便會在荷燈上寫下自己的愿望,于濯月河旁放入水中,寄托對來年夏日的期盼,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如今的荷燈節。”
林墨芝回頭解釋,末了轉向綠漪,“平日讓你多讀些書,偏說書上的字像小蝌蚪,看得你只想睡覺,如今說出上來了吧。”
“主子,您怎么揭人短啊!”
綠漪放開挽著晏琳瑯的手,抬手拍了前面的許昌,“要笑就笑,別別扭扭的做什么!”
晏琳瑯見他們四人沒有一個拎著荷燈的,疑惑道,“你們不放荷燈嗎?”
雖身處人群,她卻察覺氣氛突然沉寂下來。
綠漪連忙扯起一個笑,拉著晏琳瑯向旁邊的攤販走去,“放,咱們去挑一個。”
許昌護著林墨芝停在一處人少些的地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晏琳瑯的笑容上。
“阿瑯,”林墨芝今日蒙著眼,只能問許昌,話一出口卻頓了頓,“她笑得開心嗎?”
“開心。”
“開心便好······”
林墨芝輕輕嘆了口氣,林家有太多骯臟事,他深陷其中無法逃脫,要眼睜睜地看著自身不斷沉淪,痛苦萬分。
許昌生下來就被父母拋棄,是師父將他養大,后來師父與人斗法身死,自此孑然一身,因為救命之恩便忠心于他。
綠漪幼時家中遭了天災,只有她和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活了下來,本以為有人相依為命,嬰孩脆弱,最終因一場高熱沒能活下來。
阿瑯不懂,他們都是對來年沒有期盼的人,放河燈又有什么可寫的?
不如不放。
沒有期待,才能繼續茍延殘喘地活下去。
而一旦有了在意之事,恐怕也活不長了。
晏琳瑯掃視她的靈脈變化,眉頭輕輕一擰,“你入魔了?”
晏琳瑯不喜歡玉凌煙,從前不喜歡,現在也不喜歡。
但她心里也清楚,玉凌煙雖然驕矜又惡毒,骨子里卻仍帶著仙門修士的傲氣,以墮魔為恥,這也是她之所以要對“勾結魔修的仙都少主”趕盡殺絕的原因。
這樣的人卻最終成為了魔修,的確超出晏琳瑯的意料之外。
玉凌煙的眼神冰冷得近乎怨毒,召出同樣魔化的靈劍道:“晏琳瑯,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說罷,手中劍式如毒蛇吐信,鋒寒之氣震得空氣戰栗。
晏琳瑯只對了一招,便知她如今的修為上漲了不止一個境界,手中的軟劍甚至能吸食吞噬對手的靈力。
看來她失蹤的這兩個月吞了不少人的修為。今日若放走她,必將留下遺害。
晏琳瑯不再容情,婆娑萬象開到極致,風雷火陣在天際燒出一片瑰麗的紅。玉凌煙光顧著吞噬靈力絞殺晏琳瑯,卻不察對方早已施展五行轉換之術,滔天烈火變作純澈磅礴的水系神力。
碧海琉璃珠的神力本就有凈化之效,與魔氣相克,玉凌煙陡然將其吸入體內,頓時引發一陣針扎般的疼痛。
晏琳瑯瞧準時機,凝水化刃。
無數冰刃穿過玉凌煙的身軀,她空洞的眼睛驟然一縮,身形晃了晃,如斷翅之鳥跌落云端。
晏琳瑯下意識自云間躍下,伸手朝玉凌煙抓去。
一切皆出自本能的反應。
她得及時抽出玉凌煙掌管記憶的一魄,作為將來自保的證據。又或者,是因為玉凌煙方才那個釋然的眼神。
晏琳瑯的的確確在一個將死女魔修的眼中,看到了釋然。
風呼呼自耳畔掠過,她的目光緊緊盯著不斷下墜的玉凌煙。
玉凌煙也看著她,濕紅的眼睛不似先前冰冷空洞,透著濃濃的不甘心,但更多的,是解脫般的輕松。
“小心……他……”
在晏琳瑯的指尖即將觸及到她斗篷的一瞬,她忽而蠕動蒼白的唇,吐出帶血的三個字。
下一刻,一團魔火自她體內燃燒,從內臟到血肉再到斗篷,燒得干干凈凈。
晏琳瑯握住了一片燃燒的衣角,生平第一次沒有生出擊殺對手的快意。
玉凌煙入魔是受人操控?
她臨死前說的“小心他”,到底暗指誰?
幾乎同時,一陣冷風襲來,晏琳瑯感受到了來自身后的、無與倫比的厚重殺意……
回身間一道靈力擊出,卻被對方輕松化解。
晏琳瑯看著懸浮在半空中的高大黑影,瞳仁微微一縮,被對方身上釋放出來的壓迫感刺激得喉嚨發癢。
天魔巔峰的實力。
只一眼晏琳瑯便判斷出,此人就是幕后的主使,是萬魔之王、罪惡之源!
……
昆侖仙宗,機關傀儡正在井然有序地重建宗門。
銀發銀冠的奚長離親自盯著通天塔的修繕工程,剛從師尊元清道君處拜別,就聽到地宮處傳來厚重哀綿的鐘聲——
鐘聲三響,則說明有同輩青鶴弟子身隕。
一名灰鶴弟子快步而來,稟告道:“少宗主,不好了!玉小師叔的魂燈……滅了!”
他說過,等解決完外人,再與她算舊賬。
殷無渡看著她,仿佛要將她此刻的模樣深深印入腦海,刻進骨髓。
“沒關系。”
少年神明的眼里藏著諸多情愫,自顧自低語,“本座既然能抽一次記憶,就能再抽第二次。這一次,我會徹底忘了你。”
“殷無渡……”
晏琳瑯飛身向前,卻只碰到一片掠過的衣角。
白金的淺光劃過,殷無渡已消失眼前,朝仙都以北的彌山飛去。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溯回
彌山位于鬼蜮裂縫與六欲仙都的接壤處,奇峰羅列,高可入云,是一道飛鳥難渡的天然屏障。
此處常年雷云翻滾,飛沙走石,寸草不生,其異象令無數修士望而卻步。
然就是這樣的惡劣之地,卻在山崖之上藏著一處可摘星觀月的平臺,名為日月臺。
日月臺上有一座巨大的,隕鐵打造的渾天儀,據說是千年前最后一個凡人皇朝大曦朝所打造的觀天測時儀器,歷經八百年不腐,上面精細的刻度仍然纖毫畢現。
這渾天儀吸收了多年的風雷之力,集日月精華于一身,慢慢的修成了一件法器,修為高深者進入其中便可擷取過往記憶,是以又被稱作“溯回儀”。
那邊綠漪拉著晏琳瑯到攤販前,挑挑揀揀拎起一個,“阿瑯,這盞怎么樣?”
晏琳瑯看了看眼前的,又看了看其他的,沒忍住實話實說,“我覺得,它們都長得差不多。”
“怎么會差不多呢!”綠漪無奈,“我拿的是千瓣蓮,其他還有碗蓮、翠蓋華章······”
晏琳瑯被她念叨地頭暈,隨意拎起三盞,又指了指綠漪手中那盞,“要這四個就行!老板,結賬。”
綠漪一怔,“你買這么多做什么?”她抬指輕輕一點,澄澈的神力在空氣中如漣漪蕩開,隨即附著在花海之上,原本凍得蔫蔫的花叢瞬間精神抖擻,散發出淡淡的銀光。
這下當真成了“天河繁星”,璀璨無比。
李扶光就站在這一片螢蟲般的銀光中看她,示意她繼續往前:“還有一片星辰,在高臺之上。”
那高臺原是先帝請罪的祭神臺,自從國師李暝敗北消失后,李扶光就將高臺給了司天監夜觀天象之用。
而現在,高臺之上擺了一尊隕鐵打造的巨大渾天儀。
渾天儀高達二丈,四龍環繞,云柱托底,內置中空窺管,六合儀上滿是精密的刻度,身處其中如置身浩瀚宇宙,震撼至極。
“陛下又抄了誰的家?”
晏琳瑯心想,育出這樣美麗的月季變種,打造這樣精密的儀器,定然要花不少銀錢。
李扶光漫不經心地校準窺管:“沒有抄家,用的孤的私庫。”
晏琳瑯側首看他,目露懷疑:“陛下不是說,內帑已經沒錢了嗎。”
李扶光勾起緋色的薄唇:“所以,孤借著發病摔了不少古董瓷器。”
晏琳瑯尚未想通這兩者之間的關聯,便聽少年似笑非笑的聲音傳來:“孤早已暗中命人將那些古董換成了贗品,真品則倒賣折算成銀錢,交予若秋和司天監做工錢。外人不知道,只當那些古董被孤摔碎了,自然不會去追究。”
晏琳瑯明白了:“陛下是何時計劃這些的?”
“寒衣節后。”
李扶光瞥了她一眼,挑起一側眉峰,“你這是什么眼神?孤可不盡是為了你,這渾天儀是做占卜天機之用,大曦數百年來最精湛的技藝全在這上面了。”
晏琳瑯知道,這意味著他決定與玄門開戰了。
她張了張嘴,還未說什么,就被李扶光打斷。
“過來瞧瞧,告訴孤,你來自哪顆星辰?”
俊美挺拔的少年帝王將窺管轉過來,斂目示意她湊近。
晏琳瑯仰首看著星河萬里,只覺茫然。
她找不到她的歸處。
見她不動,李扶光眸色一凝:“怎么了?”
晏琳瑯回神,搖了搖頭:“其實星星一點也不好,冷冰冰的。”
李扶光眸色變得深遠起來,看著她柔美而清冷的側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可曾想過,做一個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呢?”他輕聲問。
晏琳瑯有些意外,而后認真設想了一番這種可能,方道:“不行,我有我的責任。不過,若是將來有機會做一個凡人,我還要叫這個名字。”
李扶光唇線動了動:“為何?”
“聽聞‘琳瑯’二字有美玉之意,我喜歡漂亮的石頭。”
“就這?”
“就這。”
想了想,晏琳瑯又補充道:“我沒有七情,性子也如星辰清冷,若是做凡人,還是要明媚些好。”
李扶光聽她刻己自省,這次是真笑出了聲。
“誰說的?”
少年抬指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眸色遠比他的聲音認真,“明明暖得很,一點也不冷。”
少年常年握劍的指節十分硬朗,帶著溫熱的暖意。
他似乎還有什么話要說,喉結滾動,薄唇幾度翕合。
晏琳瑯腦中亦是思緒翻涌。
她分-身已毀,神識若想回到白玉京糾正錯誤,就只有一個辦法……
她正欲開口,卻聽少年落拓不羈的聲音先一步響起:“晏琳瑯,你可想做大曦的皇后?”
“放啊,”晏琳瑯付過錢,拉著綠漪向林墨芝和許昌走去,“我一個人放多孤單,大家要一起放才熱鬧。”
綠漪輕晃手里的千瓣蓮燈,撇了撇嘴,眨眨眼將淚花壓下去,嘟囔道,“小丫頭片子還挺會說話。”
林墨芝懷里被塞了一盞燈時,和綠漪、許昌一樣,也是有些無措的。
晏琳瑯笑著湊近,“少爺,你悄悄告訴我愿望,我幫你寫吧。”
他抱著荷燈的手指緊了緊,“好。”
燈火映照下月白錦衣光華流轉,愈發顯得他容顏俊美,如空中皎月。
燈下看美人,誠不欺我也。
晏琳瑯無端蹦出這個想法,輕輕一笑,接過他手中荷燈,便聽他湊近她的耳邊,音色不似往常,帶有幾分緊張的喑啞。
“你便寫,‘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晏琳瑯眨了眨眼,“少爺,這是什么意思?”
林墨芝尚未教她詩詞,她應當是沒聽過這句的,自然不解其意。
“是美好的祝愿。”他笑了笑,并沒有過多解釋。
“阿渡,你今日熏的什么香?”
坐在窗邊看書的少女走了神,湊過來,鼻尖在他衣襟上嗅了嗅,“好清冽干凈的氣息,好像在什么地方聞到過。”
少年霜白的指節手持鎮紙,替她一寸寸撫平宣紙,不答反問:“好聞嗎?”
“我喜歡這個味道。”
少女一手托著下頜,一手握住書卷抵在額角,歪著腦袋看他,“這些日子我被狐貍們的軟香熏得頭疼,正想換個清淡的口味呢。阿渡,你以后都熏這種香好不好?”
晏琳瑯喉間干澀。
那時的她并不知道,自己脫口而出的一句話究竟有多殘忍。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初吻
日月更迭,冬去春來。
晏琳瑯撥動渾天儀的刻度,細數無數個飛速掠過的寒夜,一共七千六百三十六次——
殷無渡在涅槃池中沐浴的次數,橫跨足有二十余年。
從一開始的黑焰滔天、痛不欲生,到二十年后的白焰純凈,少年的臉上只余習以為常的平靜。
二十余年的堅持足以令他脫胎換骨,涅槃重生。
晏琳瑯沒想到林墨芝會尋到這地方來,是以她也沒來得及換上那副天真的面具,甚至連一絲害怕都無。
嘖。
林墨芝瞥了眼已經停止呼吸的林墨玉,抬眼問道,“綠漪也是你殺的?”
他雖是問句,語氣卻是肯定。
到了這個份上,晏琳瑯無從辯駁,索性與他攤牌,點了點頭。
“你是如何避過回溯時間法器的?”
晏琳瑯沒有回答。
她摸不透林墨芝此刻的想法,既然他已經發現自己并非往日表現出來的天真模樣,為何還要問這些。
林墨芝嘆了口氣,抬步繞過林墨玉的尸體,行至她面前,掏出帕子細細擦盡晏琳瑯臉上的血跡,放軟了聲音,“阿瑯,我無意深究。”
見晏琳瑯神情驚訝,他笑了笑繼續道,“你不愿意說便不說,只是避過回溯法器的方法可否再次使用?若是不能,便由我來善后。”
他本想著贈她護身法器,保護她再不受他人傷害,如今發現她有自保之法,他心中卻生出些許欣慰。
若將來他出事,她也能好好活下去。
這便好。“唔……別說,還真挺像的,手藝比我好。”
晏琳瑯將那糖人對著殷無渡的臉比了比,輕快一笑,“喏,送你的。”
她方才……是在為他捏制神像?
這個纖毫畢現的精巧糖人,是送給他的?
殷無渡遲疑未動,晏琳瑯在旁邊的位置上坐下,大大方方將糖人塞到了他手里。
“這是巫覡族的習俗。浴神節這一天,他們會用麥芽糖混合草本染料做很多的神像,等到夜間諸神游街,便會由神官們帶著這些餳糖韻果開路,享受世人膜拜,接受香火功德,神譜上得道的正神皆在其列。”
晏琳瑯明艷一笑,眼波流轉,望向身側少年道,“諸神游街,別家神明有的殊榮,我家神主也要有。”
殷無渡那顆沉寂的心臟,仿佛被某只溫柔的手輕輕握了一下。
云閣飛燈亮起,暖光點綴在她的眸中,說不出去的綺麗。
“這把劍給你。”
晃神間,似乎有一道脆生生的少女音與她重疊,靈動道,“別人有的東西,我家阿渡也要有!”
模糊不清的畫面如流星劃過,還未抓住,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殷無渡捻著糖人神像的竹簽,抬指按了按眉心,腕上的紅繩鮮紅灼目。
“一個哄小孩的東西,就想打發本座。”
他嘴上嫌棄,卻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簾,視線久久落在那與自己模樣相差無幾的漂亮糖人上,指腹捻著糖人轉了轉,又轉了轉。
而后輕啟薄唇,一口咬掉一片糖人衣袂。
“欸?”
晏琳瑯驚異于他竟然真的張嘴去咬。
且不論如此精美的糖人吃掉了多可惜,天底下哪有神明會吃自己的神像?
但轉念一想,這餳糖韻果本就是送給他的,他愛吃就吃吧。
晏琳瑯遂撲哧一笑,眼底淺光輕漾:“好吃嗎?”
殷無渡愜意地撐著下頜,漆眸中染著些許許饜足之色。
片刻,唇畔的弧度輕輕一勾。
真甜。
隨著最后一聲暮鼓落定,滿街花燈浮空,火光如晝。
人群中驀地傳來鼎沸的歡呼聲,是游神慶典正式開始了。
巫覡族擅占卜,信奉自然之神。
花燈編織的橙金色光河之下,戴著儺面的大巫起舞祝禱,十二匹雪白駿馬所拉的車輦之上,七名少男少女妝扮成七位自然之神——風師搖鈴,雨伯灑露,花神起舞,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位星宿之神則擂動通靈鼓,分列車輦四周,象征鎮守四方。
晏琳瑯見夾道歡呼的百姓端著瓷碗、玉盅等器皿,伸長了手臂去爭搶“雨伯”灑下的甘露,仿佛那是什么珍貴的仙露瓊漿,便好奇地問道:“他們在搶什么呢?”
“搶什么,自然是神仙水呀!”
旁邊仙樓的貴女搭話,熱忱回答。
“神仙水?”
“就是行宮湯池中的冷泉水!”
貴女以扇遮面,咯咯笑道,“道法高深的半仙沐浴過,可不就是神仙水嘛!百姓們都相信這東西沾了仙氣,可驅邪納福呢。”
晏琳瑯沒想到林墨芝竟全然不計較,她對上望向自己的溫柔雙眸,頓了頓說道,“我有辦法的,少爺放心。”
“好,”林墨芝點頭,指了指一旁的房屋,“我去那邊等你,好了便來尋我,好嗎?”
見她點頭,他才放心離開,拐到房屋另一側,沒有半點窺視之意。
“他居然這么相信你?”
奚長離依舊沒有現出身形,只是出聲感慨。
晏琳瑯盯著拐角處看了一會兒,才轉頭對著身旁說道,“抹去今夜發生的一切,即刻送林墨玉的魂魄前往歸墟,將她的尸體扔進河里,三日后再讓她的尸體浮上來,做得像心魔入體自殺而亡,明白嗎。”
“遵命,”奚長離聲音里帶著一絲笑意,“看來你很快就能動手了。”
“暫時不行,”晏琳瑯瞇了瞇眼,“還需要等一個契機。”
說罷,她越過林墨玉的尸體,想林墨芝走去。
他已經重新戴好了白紗,什么也沒有問,拉著她快步離開,只叮囑道,“阿瑯,今夜我們放過荷燈便回去了,從未到過此處,明白嗎?”
晏琳瑯垂眸看著林墨芝緊緊握住自己的手,沉默一瞬,“是。”
回去路上遇到了綠漪和許昌,林墨芝只言晏琳瑯是被人群擠得迷失了方向,對于林墨玉之死一句話都沒有提起。
夢碎,夢醒。
初雪降落時,旁觀的晏琳瑯感受到了一絲徹骨的寒意。
她有些明白,為何殷無渡拼著神魂受損的劇痛也要再一次遺忘記憶。
如果有人也曾三十年如一日地忍受烈焰焚身、脫胎換骨的劇痛,如果有人也曾背著心愛之人走過一天一夜的漫長路程,如果有人也曾嘗到過一絲甜頭、得到一絲溫暖的希冀,而后又被人遺忘、被人舍棄……
她就會明白,為何這個背負著沉重過往的少年無法釋懷。
畫面一轉,密布的劫云炸開轟鳴的雷音。
晏琳瑯再次回到了日月臺上,轉身一瞧,勁瘦的黑衣少年正立于渾天儀前,腕上的紅繩迎風晃動,鮮紅若血。
這是六十年前,殷無渡斬斷塵緣前的最后畫面。
晏琳瑯抿了抿唇,大步朝他走去。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雷劫
這是殷無渡第二次踏入日月臺的渾天儀中,往事仍歷歷在目。
【是呀,阿渡于本少主而言就是特別的。】
“撒謊。”
【阿渡,我要趕赴會仙臺參與玄談會,等我給你帶手信回來!】
“騙子。”
【在下殷無渡,是晚晚的童養夫。】
三日后。
林家拼命壓下了林墨玉心魔入體以致自殺身亡的流言,只說她是失足落水,一時間有人歡喜有人悲。
林夫人枯坐屋中,抱著林墨玉的牌位,雙眼腫得不像話,林墨梅在旁輕聲勸慰。
“母親,二姐已經、已經去了,您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她聲音哽咽,眼中卻絲毫沒有悲傷之意,“若二姐看見您這般不顧自身康健,她泉下有知,也會心疼的。”
林夫人干澀無神的眼珠轉動,突然反應過來什么,一把抓住林墨梅的手,喃喃道,“不對,不對!你二姐剛去不過三日,怎么會召不回魂魄,這其中定有問題!”
“可回溯法器中卻只有二姐自己一人身影,”林墨梅眉頭輕蹩,轉了轉被林夫人捏得生疼的手腕,“或許心魔入體之人并無塵世留戀,會盡早前往歸墟也不一定呢。”
林夫人搖了搖頭,雙眼迸發出濃烈的恨意,“不,你二姐天資卓然,絕不會心魔入體自殺身亡,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您是說······”
林夫人猛地抬頭看向林墨梅,咬牙切齒道,“一定是那個賤人之子!”
林墨梅皺了皺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咽了下去,“母親的意思是?”
“我要他死。”
語畢,她又垂頭摩挲林墨玉的牌位,輕輕啜泣起來。
林墨梅停留了一陣,又說了許多寬慰的話,這才施施然離開。
母親猜得沒錯。酬酢過后,比試正式開始。
按照規矩,參賽的門派可派出三名弟子入迷霧密林,哪家最先降服黃階妖獸赤毛犼,順利出關,便可贏得那枚二十年一熟的無盡燈紅蓮火種。
赤毛犼可大可小,可飛天遁地,蹤跡極為難尋,遑論林中妖獸瘴毒無數。
一入密林,生死自負。
所有參賽的隊伍共分為四組,分別被投放進迷霧密林的四個入口。密不透風的林木吞噬了一切光亮,沒有方向,不見盡頭,濃霧涌動間,絲絲沁涼的寒意直往骨縫里鉆。
晏琳瑯施展術法試圖飛出林梢,卻只是徒勞,當她上升到一定高度時便會被無形的屏障遮擋回來。
晏琳瑯落回原處,鞋底踏碎枯枝的喀嚓聲清晰可聞,仿佛碾碎人骨的脆響。
“如此大一片林子,縱使我將婆娑萬象施展到最高境,也覆蓋不了全部結界。”
說著,她望向身側少年,似是隨口一問,“神主的這具分-身,留有幾成神力?”
殷無渡游山玩水似的負手而行,所至之處,身邊濃霧皆是以他為中心自行散開,不敢靠近分毫。
“一成。”
“什么?才一成!”
所以那夜在仙都街巷,他僅用一成神力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摧毀一只甲級器靈嗎?
無怪乎天道要禁止神明私自下界呢,如此可怖的力量若被心術不正之人利用,只怕會給整個凡境造成彌天大難。
殷無渡似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眼底漾開極淺的笑:“莫指望本座會幫你通關。能陪你走一遭,已是本座最大的善念。”
“呀,哪敢勞神主出手?”
晏琳瑯抬手揮散面前迷霧,拋給白妙一顆避毒丸,“妙妙,咱們走,找到赤毛犼給你買好吃的。”
一行人走了片刻,忽見前方濃霧中出現一道黑魆魆的纖細人影。
白妙立即化出長刀,擺出戒備的姿勢。
晏琳瑯倒是不怕,如若有危險,殷無渡必然第一個察覺。他眼下悠閑如春游踏青,眼都沒眨一下,晏琳瑯便知對面站的那人不具備攻擊性。
果然,那道人影拼命揮手示意,喚道:“是六欲仙都的仙子嗎?”
這雌雄莫辯的聲音……有些耳熟。
“是我,宮渚!我們在山下客棧見過的!”
公主???
哦,那個宮家的小公子。
晏琳瑯腦中浮現出一張白凈清秀的臉,揚聲問:“小公子為何一個人在此?”
密林危機四伏,不僅有兇獸出沒,還要提防對手暗算,也就他這樣沒心眼子的單純貴公子敢自爆身份到處瞎逛。
“我……我和隨從們走丟了。”
宮渚一路小跑過來,拭了拭額上的薄汗,滿身華貴綾羅捂得嚴嚴實實,被樹枝割得抽了絲,“沒想到這么快就碰見熟人,仙子也在這兒。”
“我們也迷路啦,都怪他。”
晏琳瑯隨手指了指身旁的殷無渡,一本正經地胡謅。
殷無渡挑了挑眉。
宮渚立即道:“無妨,仙子可跟著我走。我帶了司南玉盤,可辨方向,亦可感應妖獸之氣。”
他的熱忱不像作假,晏琳瑯有些意外:“哦?公子為何幫我呢?我們可是競爭對手。”
宮渚笑出嘴角一個梨渦,說了實話:“因為仙子是個好人。”
荷燈節當晚,她曾看到一個與林墨芝背影極為相似的人一閃而過,步入暗巷后就沒了蹤影。
林墨梅抬手輕撫自己的鬢角,唇邊露出一抹隱秘的笑意,就算她看到了又怎樣。
當年二姐測出天級火靈根,父親和母親極為高興,亦對他們三個格外寄予厚望。
可待她到了年紀,卻是個天級金火雙靈根,縱然也屬天級、金靈根幾不可見,卻終究是比天級單靈根落了下乘,更不要提林墨蘭的地級木靈根和林墨竹的地級木土雙靈根。
二姐死了固然可惜,但如今她才是林家天賦最高的孩子,待過兩日玄霄宗前來飛瑯城收徒,她便能順理成章進入玄霄宗,她才是最讓父親和母親驕傲的孩子。
再無人可以壓在她的頭上了。
殷無渡輕沉糾正她。
他在回憶中看得真切,錯的是奚長離,是身不由己的詛咒,以及這個愚弄眾生的世道。
少年注視著晏琳瑯泛紅的眼睛,垂纓發帶無風自動,露在黑色面甲外的雙眸竟有一種近乎悲傷的錯覺。
誰規定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能得到回應?
一直以來一廂情愿的是他,虛偽偏執不愿放手的也是他,晏琳瑯又有什么錯?
她只是中了情咒。
她只是不愛他而已。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面甲
渾天儀中時間凝滯,唯見星河流轉,浩瀚無垠。
間或有流星拖著長長的光尾掠過,仿佛一滴稍縱即逝的清淚,映在晏琳瑯的明凈剔透的眼中。
“殷無渡,我不為自己的過往辯解什么。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六十年后我出現在這里,和勞什子情花咒沒有任何關系,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只是因為我想見你,只是因為……我擔心你。
神明維持著半跪的姿勢,沒了睥睨眾生的桀驁,仿佛自己才是那個走下高臺的虔誠信徒。
晨光微熹,只見兩艘巨大的云舟降落在飛瑯城門前,其上十二人玉冠長劍青衣獵獵,身姿氣度皆瀟灑出塵。
為首者是位氣質沉穩的女子,她足下輕點御風而起,翩然落在等候多時的林水御面前,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我乃玄霄宗浩渺峰首徒虞芷,奉掌門之命率師弟師妹們來此尋覓資質過人之輩,壯我宗門。”
“辛苦諸位道友,”林水御連忙笑著拱手,“我乃林氏家主林水御,諸位若是不嫌棄,這段時日可到我府中暫住。如何?”
林家在飛瑯城中首屈一指,但放眼整個人界卻連三流修真世家都不夠不上,而玄霄宗雖與碧云宗、赤霞宗并稱三宗,但其地位、實力卻遠高于其它二宗,實乃修真界第一大宗門。
單看這千萬兩靈石一艘的云舟被隨意給宗門弟子用作交通工具,便知兩相比較之下,林家即便是跪著迎接玄霄宗,那也在意料之內,不過玄霄宗多少還是要給林家些面子。
飛瑯城地處偏遠,加之冬季漫長且靈氣稀薄,城中人自古修行困難,林家作為飛瑯城最大的修真世家,各代家主雖說只是金丹上下,但已是城中的最高修為了。
因此處鮮少有好苗子,故而玄霄宗大多數時候是瞧不上這種小地方的。七郎眉眼含笑,宛如雪化春來,挽劍提議道:“這樣,姑娘留下來做我的壓寨夫人,我便將此劍連同碧海琉璃珠一同雙手奉上,如何?”
這算什么?打不過就示愛?
晏琳瑯尚未來得及揣摩出此人意圖,一旁觀戰的殷無渡卻是悠悠抬眼,眸中淬著危險的寒。
“想要本座的人,也須看你要不要得起。”
殷無渡抬手一抓,一顆淺碧色的胎珠自七郎的靈臺飛出,精準落在少年骨節修長的掌心。
他掃了一眼,冷嗤道:“都有家室了,還勾三搭四?”
形勢峰回路轉。
方才還言笑晏晏的七郎瞬間變了臉色,清冷的眸色幾度翻涌,幾欲噴出火來。
“這是……”
晏琳瑯訝然觀摩殷無渡掌心的那枚珠子,只見其周遭靈力氤氳,形成一道金碧色的柔軟外殼,溫柔包裹著一團蜷縮的小小長魚胚胎——
是一枚快要成熟的靈卵,上面附著一絲極淡的菡萏清香。
是小師姐的孩子。
這小東西半人半魚,形似鮫人,卻有著長魚族的銀色龍尾,儼然是長魚族與魅妖的結合體……
晏琳瑯百感交集,掃視面如黑鍋的七郎:那面前這個男人,便極有可能是沈青羅那個騙財騙色的魅妖夫君。
難怪避水劍會落入他手,也難怪他會精通水系術法。
“小心點,別弄傷小師姐的孩子。”
晏琳瑯剛叮囑完殷無渡,便見七郎拔劍刺來,劍氣帶起冰刃無數,顯然是動了殺念。
晏琳瑯下意識掐訣喚出紅蓮焰火,將冰刃盡數化解。
七郎眉間凝著戾氣,收劍看向橫檔在殷無渡面前的少女,強忍怒意道:“晏琳瑯,你讓開!”
聽到熟悉的名字,晏琳瑯微微一怔。
“你認得我?”
是小師姐告訴他的嗎?
可是她早已變幻容貌,小師姐又如何認得她現在的樣子?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七郎神情復雜:“六欲仙都相伴多年,沒人比我更熟悉你的招式。你一用本宗術法,我便認出是你。”
晏琳瑯微微啟唇,將信將疑道:“你究竟是誰?”
七郎唇線緊了緊,似有難言之隱。
一旁的殷無渡卻是迤迤然道:“我明白了,原來這就是長魚族世代相守的秘密。”
他了然一笑,視線自掌心靈卵上掃過,落在七郎身上:“久聞長魚族只會孕育女孩,可一個只有年輕女子的水族注定無法延續自己的后代,所以這些女子成年后,便會有一次改變性別的機會……當然,這個機會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那便是先要有人找個男人借種。一旦借種的長魚族女子有孕,成功誕育后代,便會蛻變成男兒身,回到族群中開枝散葉。如此逆理違天的本事,也難怪要隱瞞下來。”
這大概就是梅初月撩了長魚族姑娘就跑,并不斷強調“一旦使其有孕,會有很可怕的事情發生”的原因。
晏琳瑯已經僵住了。
她宛如在聽天書,每一句話都聽得懂,但每一句話都在挑戰她百年來的認知極限。
“等等……”
她扶了扶額角,倒吸一口氣道,“所以七郎就是沈青羅,沈青羅就是七郎。沈青羅想變成男子,所以去找了個男子借種成功逆轉了性別?”
她的小師姐,變成了小師兄???
老天!
這就能說得通,七郎為何能使得動避水劍。
沈青羅見身份被挑破,也不再隱瞞,皺眉盯著那只淪為人質的靈卵,清冷道:“晚晚,讓你男人把我的孩兒放下。”
但好苗子各宗門都在爭搶,玄霄宗上次沒搶過碧云宗,尋到的好苗子太少,今次才增加了幾個城,飛瑯城便是其中一個。
此次他們前來便是得了信,聽說林家出了位天級火靈根,順便來此看看是否能撿撿其他漏。
若再讓他們碰上一個天級單靈根,此次前來的都會在功績簿上記一筆,往后也能多領些靈石靈丹。
虞芷擺揮手收了云舟,依舊是不茍言笑的模樣,語氣卻和緩許多,“有勞林前輩費心,不過我等此次前來,將面向整個飛瑯城測試靈根,為了方便行事已在城中客棧訂了房間,就不過多叨擾了。”
“不過林前輩放心,”見林水御還要再勸,她出言安撫,給他吃了顆定心丸,“明日我會專門讓顧淮師弟和星華師妹前往林家,為您家中人測試靈根。”
如此安排已經算是照顧林家,林水御也不好再勸,只得笑瞇瞇不再勸了,一路將人送至客棧前才告辭歸家。
有殷無渡在的地方,晏琳瑯的衣鬢永遠鮮亮潔凈,鮮少沾染風霜雨雪。
少年像是一道影子,近乎偏執地追隨她的步伐。可影子,也最容易被人忽略。
一覺睡得深沉。
晨曦灑入窗欞,晏琳瑯終于被一陣細微的,類似于鵓鴿鳴叫的咕咕聲吵醒。
她緩緩睜開眼,身上不知何時蓋了件袍子,面甲仍歪歪扭扭地罩在臉上,透過眼洞望去,身邊似乎坐了個人。
一雙手平舉于眼前,耐心而細致的,替她擋去斜穿入戶的晨光。
晏琳瑯瞳仁微縮,幾乎下意識起身,攥住了那人的腕子。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毀契
面甲滑落在地,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被攥住腕子的小姑娘猛然抬頭,呆然的眼睛漸漸聚神,俯身湊過來道:“師父醒啦?”
白妙趕了一天一夜的路,頭發被云輦的風吹得亂糟糟的,粗壯的麻花辮也翹起幾縷碎發,臉上還有兩道灰撲撲的指痕,看起來活像一只小野貓。
晏琳瑯繃緊的身子漸漸放松下來,怔然看著小徒兒半晌,才低聲喚道:“妙妙回來了?”
白妙敏銳地察覺到她那一瞬的情緒轉變,歪著腦袋看她:“徒兒擔心師父,所以很快地跑回來了。師父不開心嗎?”
出了個天級冰靈根,后續再出現其他的顧淮和云星華都提不起什么興趣,所幸剩下的人不多,半個時辰便測試完畢了。
林水御起身,拱手笑道,“今日辛苦兩位道友,天色也不早了,不若留下吃頓便飯吧,也讓林某盡盡地主之誼。”
顧淮本就不喜林水御,此時更不愿多待,擺了擺手說,“多謝前輩美意,不必了。”
如此干脆的拒絕讓林水御頗為難堪,不過他本也無心留顧云二人,虛情假意地勸了兩句就不再提起了。
云星華翻了翻手中冊子,提高聲音道,“記錄在冊之人明日辰時于西城門乘云舟,隨我等一同回宗門,切記莫要遲到,有急事到云來客棧找我與顧師兄即可。”
眾人行禮應諾。變故就發生在從收拾鋪子出來的一瞬。
無數燃燒的流箭從四面八方朝晏琳瑯聚攏,上面附著的術法使得它們如流星疾速,根本不給人以反應的機會,似乎要將她連同整條街的百姓——最好是連同暴君一起,滅殺干凈。
能使出這樣龐大術法的,唯有玄門中人。
他們并不知曉照夜神女攜滅神箭下界時遭遇意外,神識被禁錮在一具極其羸弱的少女病軀里,因晏琳瑯屢屢動用術法化解危機,某些不知情的玄門修士便將她劃成了暴君同黨,欲除之而后快。
晏琳瑯方才動用了神力,身體正虛著,無法保證自己能在接住這一殺招的同時,還能護住周遭百姓不受傷害。
她正要動手,卻聞身側一聲清澈的劍鳴。
李扶光目如寒星,眉間戾氣翻涌,手中的扶光劍迸發出璀璨如日光的劍芒,劍氣四蕩,將飛來的流箭滅得干干凈凈。
待扶光劍再次飛回暴君的手中時,雪白的劍刃上已沾染了殷紅的血跡。
晏琳瑯早聽說過,這把扶光劍只斬飛仙,不傷凡人。
扶光劍上的血,便是操控術法者的鮮血。
那是晏琳瑯第一次見到李扶光真正的實力,從出鞘到回劍,前后不過半盞茶的時間,當之無愧的凡境人皇。
路邊不少百姓認出了扶光劍,自然也認出了私服出行的大曦少帝。
他們俱是伏地跪拜,雙肩顫抖,既敬又怕。
李扶光只是沉默著震去劍刃上的污血,收劍回鞘,而后冷著臉轉身就走。
他的腿很長,步子邁得很快,晏琳瑯下意識跟上,卻聽暴君低低道:“滾吧,你自由了。”
晏琳瑯不解。
“滾,別再跟著孤。”暴君又重復了一遍。
晏琳瑯能感覺到暴君的情緒起伏,如陰濕的暗流翻涌,沖散了方才在鋪子里的一瞬難得安寧。
李扶光確實心情不佳。
他帶晏琳瑯出宮,本就是為了給藏在暗處的敵人樹一個活靶子——
晏琳瑯近來風頭正盛,已經引起了玄門的注意。將她單獨放出來便能很好地引走玄門的眼線,不會再有人留意他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
明知如此,可真當晏琳瑯遇到危險時,他的心中還是涌出了一股難言的燥郁。
“街上的百姓沒事,我也沒事。”
少女略微急促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如清泉滌蕩陰暗,“你在擔心什么?”
李扶光仿佛被定住,忽的停下腳步,晏琳瑯險些撞上他挺拔的后背。
過了許久,久到晏琳瑯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站成一座雕塑時,少年冷戾的聲音終于傳來。
“孤剛登基那年,也曾想過要做明君,要做你們口中的好人。孤重用司天監以制衡國師,提拔朝中支持仙門不涉朝政的官吏……”
“直到那天晚上,風吹滅了殿中所有的燭火,孤自睡夢中驚醒,摸到了龍床邊那一顆顆血淋淋的、尚且溫熱的頭顱。”
“孤將它們捧至眼前,一個個摸索辨別:有孤的老師,孤的伴讀,還有朝中那些支持孤改革的擁躉,他們的首級圍著龍床擺了一圈,就那么睜著眼睛看著孤。”
“你不妨猜猜,是什么人有這么大的本事,可以飛天遁地、悄無聲息地取人首級,再將其打包送至監守嚴密的深宮?”
那年,他不過十二歲。
自那以后,他就“瘋”了。
他不得不瘋。
少年暴君回過頭來,凜凜寒風中墨發飛舞,癲狂一笑:“你還不明白嗎?他們殺不了孤,就會殺光孤身邊的人。所以,滾。”
那是李扶光第一次向外人,提及這樁陰暗沉重的過往。
找了個不起眼位置站著的晏琳瑯也跟著應聲,抬眼卻看見云星華越過眾人向她走來。
她笑著牽起她的手,柔聲道,“晏姑娘,不如今晚就隨我們一起搬去客棧,正好見見虞師姐,明日我們出發回宗門也方便許多。”
“對啊,”顧淮湊過來,“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回去,先見見諸位同門兄弟姐妹們。”
兩人面帶期待,哪知晏琳瑯猶豫片刻,搖了搖頭,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滿是真摯,“兩位仙師,實在抱歉,此事我還要回稟大少爺,才好做決定。”
顧淮皺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賦,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爺待我很好,”晏琳瑯連忙搖頭,卻又礙于人多無法解釋,懇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準時到,絕不給諸位仙師添麻煩。”
“好,”云星華打斷還要說些什么的顧淮,點了點頭,“你且去吧。”
她語氣一頓,笑著輕輕捏了捏晏琳瑯的手,“若明早你沒來,我們便來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資意味著什么,有時對天才的嫉妒之心會越重。
更何況林家那位二小姐剛剛身亡,三小姐本該是今日天資最優者,卻被他們眼中“低賤”的婢女奪去了風頭,且日后進了宗門更會被壓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對親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況晏琳瑯,他極有可能為了給子女鋪路做點什么。
這也是云星華和顧淮提出要晏琳瑯今晚就隨他們回客棧的原因,她那句話也是同樣道理。
明著是叮囑,實則暗含警告,告訴林家晏琳瑯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撐腰,別想著動歪心思。
“多謝仙師。”
晏琳瑯自然聽明白了,笑著應下,道別后徑直出門回了松鶴院。
她一走,顧淮愈發不耐煩,說句告辭便要離開,林水御送他們出了府,還站在門口好一會兒,目送他們二人走過街轉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嘆了口氣輕聲道,“老爺,若真讓那丫頭進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個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他面色如常,眼中卻閃過一抹狠戾,低聲吩咐道,“今日早些閉門,讓他們回各自的院子,看緊下人不要出來,天黑之后禁止走動。”
林夫人滿意地勾起唇角,垂眸應道,“是。”
林墨梅跟著他們身后,簡直快要抑制不住她嘴邊的笑意了,甚至興奮到拿著帕子的手都在輕微顫抖。
林墨蘭偷偷瞥了眼林墨梅,隨即神情怯懦地垂下頭,步履不停地跟在她身后,如同隨行的影子,靜謐無聲。
至于走在最后面的林墨竹,那場刀光劍影過后,他雖不敢再看云星華一眼,心中卻在暗自盤算,宗門內的美人應當更多,若能哄到兩個豈不美哉。
至于其他,父親和母親自會為他辦好,無需他操心,只可惜了那個小美人,跟誰不好偏跟了那個瞎子,只怕活不過今晚咯。
風雨欲來。
“人死契亡,你不配再擁有它。”
少女索性松開劍柄,五指輕攏,掌心靈力迸發。
在奚長離碎裂的目光中,定親契化作無數金屑飛落。
晏琳瑯毫無留戀地轉身,紙屑在沾上她裙擺的一刻騰得燃燒,仿若漫天火蝶,轉瞬無痕。
碎星劍墜落在地,奚長離仿佛被抽走全部力氣,緩緩抬起鮮血淋漓的手掌。
風一吹,連指間的灰燼也散得干干凈凈。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鬼蜮
鬼蜮,漫天陰氣尖嘯。
神明所化的少年慢行其中,金冠垂纓,飄帶輕舞,熙攘的惡鬼陰煞如驟見天日的陰溝鼠蟲,紛紛朝更陰暗的角落逃竄避讓。有幾只逃得慢些的,還未來得及哀嚎,便燎作黑煙飄散。
陰山的最底層,有一座白骨積成的溶洞。
洞中黑魆魆一片,唯見四壁符文隱現,巨大的鐵索如陰濕的黑蛇交錯爬行,間或摩擦出令人牙酸的窸窣聲。
時隔近百年再次來到這陰濁之地,殷無渡那雙無悲無喜的漂亮眼眸染上幽沉的涼意。
“撲哧——”
長劍再次穿透了林墨芝的身體。
而他所持利劍則被輕巧避開,沒能傷到林水御分毫。
林水御拔出長劍,鮮血瞬間自胸膛處噴涌而出。
他甩去刃上血跡,嫌惡地踹開林墨芝,怒道,“你竟敢弒父?!”
林墨芝仰躺于地,鮮血不斷從口中嗆咳而出,與干涸的血淚混合在一處糊了滿面,幾乎看不清神情。
身體愈發冷了,他已經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僅有飄忽的意識還在強撐著。
早已視線模糊的眼前閃過無數畫面——
“阿芝,來娘這里,讓娘抱抱。”
“兒子,過來,讓爹親一個。”
“阿芝,你娘她瘋了,小心傷到你。”“你說什么?”
晏琳瑯懷疑自己聽錯了,“你瘋了嗎,奚長離?”
奚長離劍光不減,加重語氣:“跟我走!”
“你……”
晏琳瑯還欲反抗,眼角卻瞥見一道陌生的陣法冷光。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賣了個破綻,假意失手。
一陣刺目的白光過后,晏琳瑯已不見了蹤影。
唯有一支金色的神箭墜落在奚長離的腳邊,發出叮當的聲響。
……
晏琳瑯再次睜眼時,已身處一片白色的虛無之中。
白色的天,白色的地,目之所及沒有一丁點雜余之色,干凈得令人眼睛疼。
是結界。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禁閉結界。
晏琳瑯抬掌催動靈力,果不其然,掌心沒有半點反應。
她無法引氣入體——或者說,這片虛無空間里的一切,都不受她術法的控制。
“別浪費力氣了。”
身后驟然傳來一個熟悉而清冷的聲音,在這片虛無的白色中撞出空蕩的回音。
晏琳瑯回頭,只見奚長離神情復雜地站在數丈開外,白衣白發幾乎要和這片空間融為一體。
……怎么會是他啊?!
晏琳瑯心口一緊,強忍異常:一個人不可能憑空出現,以她如今的修為,更加不可能察覺不到奚長離的存在。
除非……
晏琳瑯很快反應過來:“此處是你的空間?靈府嗎?不像。”
許久,奚長離道:“此處名為芥子空間,這里除你本人之外的所有東西,皆受我意念控制。乃是……專為克你的婆娑萬象與五行之術所制,掙不開的。”
晏琳瑯的婆娑萬象宛若識海外放,可以隨意操控幻境覆蓋范圍內的物件,但有個弊端——
如若她所處的環境已經被別的空間搶先覆蓋,婆娑萬象便會失效。除非,她的修為高出對方兩個大境界以上,足以反侵碾壓對方。
奚長離的修為不俗,又借助了氣運,難怪她的婆娑萬象和五行神力都施展不開呢。
“勞你專門研制對付我的陣法,我該說‘榮幸’嗎?”
晏琳瑯提了提唇角,問道,“你將我帶來這里作甚?”
奚長離似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雙目中呈現短暫的茫然之色,而后又化作痛苦。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知道把我帶過來?”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奚長離抬手按住了額頭,分明的指骨泛出青白,連流瀉肩頭的白發亦在微微顫動。
晏琳瑯是殺害師尊的嫌犯,他應該和那些人一起抓住她、處置她,可是……
可是他卻將她帶來此處,關了起來,藏了起來。
“阿芝,這是司姨,將來會是你的新娘親,喜歡嗎?”
“失去靈根的滋味好受嗎?從今日起,你就是一個廢人了!”
“阿芝,若你愿意每月提供心頭血,我便讓你每年春節時去見你娘親。”
“我這個兒子,聽話又好用,也算我這么多年沒白生養他。”
“大哥哥,你的眼睛會好嗎?”
“少爺,你悄悄告訴我愿望,我幫你寫吧。”
昭昭云端月,此意寄昭昭。
他已經渾濁的眼睛環視四周,最終落在冷眼旁觀的晏琳瑯身上。
她眉尾處那道曾經鮮血淋漓的傷疤,如今已淺淡得幾乎看不見,那個會喊他“少爺”的天真小姑娘似乎也隨著那道疤痕,再也尋不見蹤影。
但看著這張曾被他一遍遍在心中摹畫的臉,他竟提不起一絲恨意。
恍惚間他覺得,這些都不過是他的一場夢罷了。
只要閉上眼再睜開,就能再見到娘親、阿瑯、綠漪和許昌了·······
林墨芝斷了生息的瞬間,距飛瑯城萬里之隔的玄霄宗沉流峰內,閉關許久的劍尊睜開了眼睛。
傀儡宗,樓閣之上。
正在對弈的紅袍青年感應到動靜,指間翻轉黑子的動作一頓,側首望向翠微山的方向。
見他遲遲未曾落子,對面執白子的眼盲男子微微側耳,問道:“李兄,怎么了?”
姓李的綺麗青年這才收回視線,懨懨半垂清冷的眼皮,慢慢按下一子。
“無甚,偶遇了一只到處亂跑的貓兒。”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芥子
晏琳瑯既然決定拜訪傀儡宗,少不了要拿出仙都之主的排面。
她隨身攜帶的靈戒中儲藏了不少寶物,稍以術法加持,便能派上用場。
香霧繚繞,一頂絢麗華美的青鸞仙輦飄然降落于傀儡宗的宗門前,引來不少路過的煉器師駐足觀望。
十數名一模一樣的清麗女侍手持掌扇及并蒂蓮花銀香爐開道,分列兩旁,垂首靜立,典雅如畫中仕女。
呼喊著救火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屋內陷入沉寂。
晏琳瑯本就極為厭惡林水御,又聽他對發妻之死不僅無動于衷,還極盡嘲諷,卑劣地以此來逼瘋一個將死之人。
若非她要入玄霄宗,不能鬧出太大動靜,今夜也會是他的死期。
“姑娘,咱們不如先出去,”林水御上前兩步,面上帶笑,極有眼色道,“我喚人來清理了就是,絕不會走漏半點風聲。”
晏琳瑯點了點頭,眼神略過那張滿是灰敗、死亡之氣的面容,無論他對她抱有何種情感,都與她無關。
對她來說,這與之前看到過的任意一具尸體沒什么兩樣,她毫無留戀之意,抬步向外走去。
晏琳瑯撩開門簾,卻敏銳地察覺到不對,想要側身避開時卻發現自己已經動彈不得!
瞬息之間,利刃劃過黑暗,再度染血。
她悶哼一聲,垂眸看向胸膛處穿出的長劍,皺了皺眉,唇邊滲出絲縷血跡。
······林水御!
晏琳瑯怒極,猛地向前兩步,忍著劇痛掙開插入身體的劍身,林水御被她的動作一驚,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給了她機會踉蹌著向門口奔去。
她此刻附身于“晏微瑯”,沒有半點修為,又受六界盟約所限無法動用自身魔氣,若想殺了林水御,必得舍棄這具身體,再想入玄霄宗便麻煩許多。
方才展露出的氣勢不過是為了引林水御上鉤,將他震懾住的同時,免了他對自己的殺心,沒想到他還是動手了。
“果然是個虛張聲勢的。”
林水御哼笑一聲,他不過稍稍放出靈力威壓,便將她制住不得動彈。
他邁步,剎那間便到了晏琳瑯身后,抓住她的長發狠狠向后一扯,將她甩倒在地,隨后一劍刺入晏琳瑯胸膛,將她硬生生釘在地上。
晏琳瑯眼前猛地一黑,豆大的汗珠瞬間流了下來,呼吸間牽動傷口的巨痛讓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林水御握住劍柄,左右擰動劍身,攪動撕裂她胸前的傷口,見她痛得面容扭曲、快要昏死過去時才稍稍松了勁。
他笑著輕聲說道,“一個連主子都能殺了的人,拿什么讓我相信?”紫精指環將留影陣投射于地面,燈影搖曳的小廳中熒光一閃,清晰地浮現出柳云螭風情萬種的身形。
她歪身坐于那張東海稀世綠玉打造的小榻上,紅衣若火,白發如雪,一手撐在憑幾上,一手隨意搭在一旁。一只筋骨凸顯的男人手掌正捻著一支纖細的鼠須筆,蘸花汁為她勾染指甲。
晏琳瑯猝不及防被這曖昧之景糊了一臉,眼尾噙笑,輕輕“呀”了聲。
柳云螭一眼就瞧見了晏琳瑯身后的紅衣少年,也拖長語調,意味深長地“哦”了聲。
她似是早料到如此,單刀直入道:“晏晚晚,你本事不小啊,竟敢用紫精指環解為師的鱗光咒!你知不知道為了遏制你的情絲,封住你的情竅,為師費了多大的功夫?”
晏琳瑯攏袖行了個弟子禮,明媚道:“知道,我在記憶中看到了,師父在我榻前守了一夜。但是師父,您知道我這個人性子倔,寧可清醒地面對,也不愿渾渾噩噩地活著,徒增誤會。”
“哼,你這是在抱怨為師?”
“怎么會?師父耗費百年修為剝鱗封咒,又為我種下金蟬丹,意在救我避情劫,徒兒感激還來不及呢,又怎會心生怨懟?”
“算你還有點良心。”
柳云螭慢悠悠揚起紅唇,放緩聲音道,“罷了,反正情劫已生,再封著那段記憶也無甚用處,解了便解了吧。”
晏琳瑯頷首,眼角余光瞥向安靜充當背景的少年,大方地介紹:“師父,這是殷無渡,您還記得嗎?”
柳云螭慢悠悠抬起目光,嘴角的笑意涼了幾分,毫不避諱道:“當然記得。當初若非有人入你靈府,使你早早開了情竅,何至于此?”
晏琳瑯反手按住了殷無渡筋絡分明的手背,頓時一驚。
他的手好涼!指骨繃緊,讓人生出一種他在隱忍緊張的錯覺。
“是我要與他神交的,也是我主動打開靈府邀請的他。”
晏琳瑯不動聲色地握緊那只修長硬朗的指節,試圖給他傳遞暖意,不偏不倚道,“我太疼了,而阿渡想救我,那時我們只能想到這種方法……誰知道陰差陽錯,會觸動體內的情花咒。”
話音剛落,少年便翻掌回握住她的指尖,令人心安的力道。
他今日真是乖得離譜。
柳云螭將他們的小動作收歸眼底,冷艷的鳳眸微微瞇著,不知在想些什么,連指甲上的花汁染出了界線,也不曾察覺。
捻著鼠須筆的男人見狀,淡淡擱筆,以粗糲的指腹為她抹去那點鮮紅的花汁。
“徒兒還有一事不明。”
晏琳瑯清越的聲音將柳云螭的思緒拉回現實,“既然師父已為我封了記憶,遏制了情絲的生長,我為何還會受情咒蠱惑,喜歡上奚長離?”
聽到“奚長離”的名字,殷無渡指間一緊,神游的思緒明顯歸位。
晏琳瑯合理懷疑,若非他決心要在師父面前扮演一尊乖乖神明雕像,此刻只怕已將白眼翻至后腦勺。
“此事,是我判斷失誤。”
柳云螭似乎也想不明白答案,抬起一根冷白的指尖輕觸額角,“按理說,你的情劫不該應驗在他身上。我也在想他身上到底有何奧妙,可惜我身在東海,鞭長莫及……”
正說著,旁邊一道厚重低沉的男音傳來:“思慮傷身,不可勞神。”
“嘖,真是煩人。”
柳云螭也顧不上指甲上的丹蔻還濕著,抽回手,甩了甩紅艷艷的指尖道,“你還有什么話趕緊說,老東西管得嚴,再過一盞茶就要催我去休息。真是年紀大了,精神不如從前……想當年老娘在六欲仙都時,就沒在子時前歇息過,熬夜與晚起才是神仙生活,哪像現在,坐牢似的。”
晏琳瑯笑著腹誹:囚徒可沒有您老人家這般悠閑自在,睡的是金玉良床,吃的是佳肴美饌,還有東海之主親自折腰為其涂抹丹蔻。
遂長話短說:“徒兒的確還有一事請教,不知師父有無聽說過‘陰靈劍’?”
柳云螭抬眼,片刻,視線落回她身上:“聽過,但不曾見過。無妄河源頭與鬼蜮毗鄰,陰氣極重,鮮少有人涉足。你問這個作甚?”
“我在找第五件金系神器,有人提及陰靈劍,故而想了解一二。”
“陰靈劍誕生不過八百年,論上古神器,還遠遠不夠格。”
柳云螭想了想道,“東海這邊有不少記載了上古秘術和法器的藏書,你若得空,就自己過來翻閱。”
聞言,晏琳瑯眼中劃過一抹詫異。
晏琳瑯猛地咬緊嘴唇,生生咬出血來都沒有發出一聲痛呼,她痛到恍惚的目光逐漸凝聚,冷笑道,“殺妻弒子,你這渣滓有何臉面說我?”
林水御沒有接話,他眼中閃過瘋狂神色,握緊劍柄拔出,又猛地刺了進去!
他獰笑著,“他那么喜歡你,我這就送你去歸墟陪他,也算是我這個父親送給他的禮物。”
晏琳瑯噴出一口鮮血,身體不由自主地掙動,撕裂般的痛殷席卷全身,她顧不上手被劃破的疼痛,憑著本能咬牙握住劍刃,想要將它拔出去。
林水御挑眉,心頭驟然浮起疑惑,一個被賣入府中的流民之女,怎會有此等毅力。
她究竟是誰?
林水御瞇了瞇眼,想要逼問一二,卻又覺得她恐怕不會告訴自己,更何況也沒什么深究的必要。
畢竟,晏琳瑯的死已成定局。
血流了一地,晏琳瑯只覺得寒冷一寸一寸地將她包圍,握著劍刃的手也滑落在側,三道劍傷帶來的疼痛似乎隨著意識一并遠去。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林水御俯身試過晏琳瑯鼻息,見她徹底沒了生息才松了口氣,之前那一眼實在太過駭人,讓他現下還心有余悸。
他隨意撈過旁邊的門簾,擦盡劍身血跡,收劍入鞘,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張管家······扔到城外······”
“是。”
不知過了多久,傷口處的尖銳疼痛讓晏琳瑯的意識再次回籠,她似乎躺在一輛板車上,路不大平,有些顛簸。
“從此你便去玄霄宗做個修真者,別再回來了······大少爺、綠漪和許昌都沒了,松鶴院只剩你······是我愧對夫人······”
推車的人正絮絮叨叨,晏琳瑯意識還有些混沌,聽不太真切,只聽得一些破碎的語句,但也足夠她搞明白自己為何會在板車上,而不是城外的亂葬崗。
推車那人見她恢復了意識,似乎看到了希望,頓時加快步伐,向玄霄宗眾人居住的云來客棧奔去。
她沒有看錯,這一次,芥子并沒有消散。
而是乘著風,如螢蟲般上下浮遠。
意識到什么。
晏琳瑯忽而起身,推開門足尖一點,循著功德芥子浮動的方向飛去。
她早就試過了,在沒有神明塑像代替承受香火的情況下,功德芥子最多只能感應到二里地內的神明氣息!
也就是說——
此刻殷無渡就在這里,就在宗門中!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紙人
微弱的功德芥子飛出廊廡,越過高墻,朝樓閣高聳的夜空飄去。
就在晏琳瑯快要追上芥子時,一陣清風拂來,滿城燈影搖曳,那幾顆塵埃般的芥子晃了晃,隨即吧嗒一聲碎裂消散——
不是以往超出感應距離那般慢慢淡去,而是仿佛被人捏碎般,驟然散裂。
晏琳瑯立即施法追蹤,卻如竹籃取水,大海撈針,捕捉不到分毫熟悉的神力氣息。
功德芥子的感應不可能出問題,那便只有一個可能:殷無渡自己隱匿了神明氣息,不想被人找到。
雖已是深夜,但云來客棧的一間房仍燭火未息。
房內正熱鬧,好在虞芷設了靜音陣法,否則這股吵鬧勁兒非得把客棧的頂都掀了。
在外端方的玄霄宗弟子們顧不上儀態,正七嘴八舌談論著今日的成果,而被眾人圍在中間的顧淮和云星華,毫無意外是今日收獲最大的。
“快說說,測出天級冰靈根時測靈石發出的是什么顏色?”
“你說你們,怎么沒把人領回來,也好與我們熟悉熟悉,日后入了宗門成為斂清峰主親傳弟子,我們可就見得少了。”
“沒想到小小飛瑯城居然有個冰靈根,還是天級,這回掌門和傅師叔可要高興壞了。”
“就是,上回他們碧云宗收了個地級冰靈根都那般大肆宣揚,恨不得讓整個人界都知曉,那趾高氣揚的樣子看了就讓人生氣!”
“風水輪流轉,這回輪到咱們了,沾沾晏師妹的光,咱也讓碧云宗嘗嘗只能干看著的滋味,哈哈哈!”
眾人頓時起哄附和,興奮地仿佛自己才是天級冰靈根,嘻嘻哈哈地打鬧起來。
虞芷揉了揉眉心,修士什么都好,就是精力過于旺盛,若是疲倦便吃些回靈丹,或是打個坐,靈氣運行幾周天便能恢復過來,實在有些煩人。
尤其這幫小兔崽子年歲不長,出了宗門就像山間野鶴,個個恨不得插上翅膀游遍六界,管都管不住,只有武力“鎮壓”才能聽話些。
虞芷作為大師姐一路上操碎了心,此刻吵鬧些總比被顧淮帶著出去喝酒好些。晏琳瑯斷了共魂之術,五感回到千里之外的軀殼中。
甫一打開眼睫,便見面前一片陰影籠罩。殷無渡不知何時將椅子挪至榻邊,正饒有興致地傾身觀摩她。
兩人的鼻尖對著鼻尖,僅有一寸之隔。
晏琳瑯的心跳撲通一緊。
好在殷無渡已自行退開些許,仰身往圈椅中一靠,凝視她畫花的臉龐:“你倒是心寬,就這么舍下肉身施展共魂,也不怕有人趁機偷襲。”
晏琳瑯絲毫沒有察覺自己臉上的墨痕,輕笑一聲:“這不是有神主在嘛,等閑不敢輕易近身。”
殷無渡陰惻惻道:“他們不殺你,本座便是最大的危險。”
“你不會的。”
晏琳瑯滿不在意地抻了抻酸軟的腰肢,衣料撐出妙曼的輪廓,像是慵懶的貓兒,“神主不是說過嗎,我是你唯一信得過的人。”
“我初入世間,只遇到這么一個信得過的人。”
他隨口對奚長離說的一句話,倒成了她有恃無恐的倚仗。
重要的是,他竟無從反駁。
“不過,我還是要謝神主替我善后,助我煉化火種壓制情花咒。”
少女含笑的低語傳來,這次多了幾分認真。
許是春日暖陽太艷,又許是她眼波靈動瀲滟,殷無渡莫名生出些許熟稔之感。
熟悉得好像曾有千萬個日夜,她曾這樣親近地信賴過他。
“過來。”
殷無渡示意她靠近些,繼而抬掌施法,將方才一時興起給她畫花的貓胡須拂去,恢復原本潔凈瑩白的膚色,生硬道,“本座幫你,可不是因為好心。”
“知道,自然是因為我天生麗質,讓神主大人憐香惜玉、心生沉淪。”
少女尾音上揚,無端在殷無渡的眼底掀起波瀾,連帶著那濃密的眼睫也跟著顫了一顫。
見他不語,晏琳瑯收斂了揶揄,正色道:“騙你的。當然是因為我是你唯一的信徒,與你有契約在先,在收割我元神前,神主必定不會讓我輕易死去。”
殷無渡薄唇動了動,移開視線道:“你明白就好。”
晏琳瑯如今精神正足,話匣子一打開,便有些收不住。
“可我的元神又有什么稀奇的呢?拿來一點用也沒有。”
她拆了微亂的發髻,唇間叼著一根重瓣蓮靈玉簪,雙手攏起腦后的長發理了理,露出一截纖白的頸項。
殷無渡微挑眼尾,不緊不慢道:“誰說無用?此后千萬年,你的元神都要為本座所用,本座讓你端茶你便端茶,讓你捶肩你便捶肩,再不濟,捏扁了做條凳子歇腳也是好的。”
晏琳瑯正取下簪子綰發,聞言瞪大眼眸:“這是什么癖好?我這瘦弱的元神做成凳子,也不怕硌壞神主的尊臀。”
“不必過謙。”
殷無渡漫不經意的嗓音傳來,“本座倒是覺得少主骨肉勻稱,溫軟得很。”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晏琳瑯稀奇道:“我溫不溫軟,你又如何得知?”
殷無渡不語,只是微闔眼睫,望向自己的雙掌。
修長若玉的指節微微一攏,似是在回想昨日抱她回房的那段路程……
腰那么細,那么軟,吃什么長大的?
她支著下頷聽他們胡鬧,不由想到,雖說宗門歷來被稱作三宗之首,天級單靈根是三宗五派十二門中最多的,但變異靈根放眼整個人界都極為稀少。
近百年來,算上晏師妹也只出了兩個冰靈根,另一個便是方才他們提到的碧云宗那位,十年前拜入了碧云宗掌門白御章門下。
只可惜是個地級,天資之中一級之差猶如天塹鴻溝,來日成就必然比不上天級冰靈根。
玄霄宗三十六峰峰主中,唯有斂清峰主傅清風是天級冰靈根,八百歲便已修至化神,是掌門之下第一峰主,變異靈根天賦之強由此可見一斑。
更不用說身負天級雷靈根的劍尊,十年筑基也就罷了,不足百年凝成金丹,如今不過五百歲已是半步渡劫,恐怕百年后便能悟得大道、飛升成仙。
此等天資和修煉速度,于他們來說無異于望洋興嘆,是終生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不知這位即將步入宗門的晏師妹,是否會如劍尊或傅師叔那般耀眼,成為下一個聞名人界的天才。
眾人談論的話題已從天級冰靈根變成了回去后能領到什么獎賞,氣氛愈發熱烈,不知不覺間天都要亮了。
虞芷起身,“好了。”
眾人頓時收聲,一看便知這一路上沒少被虞芷收拾。
她笑了笑,很滿意武力“鎮壓”的結果,“天快亮了,我們需提前到西城門等候,冊子你們都有,屆時核實姓名、等人到齊之后再帶著他們上云舟,聽懂了嗎?”
“聽懂了!”
虞芷正欲宣布出發,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她。
只聽門外之人語氣格外焦急,“小人乃林府管家,懇請眾位仙師救人!”
晏琳瑯哪里肯讓她跑?
當即抓起那只打翻的茶盞,懸腕一擊,正中傀儡小婢的后心。
小婢直直的往前撲倒,茶托茶壺摔了一地。
晏琳瑯飛身而落,盤坐在傀儡人的腰上,掀開她的青衣短衫一瞧,果見其衣領下貼著一張熟悉的小紙人——
玄溟神主的小紙人。
“果然是你啊……”
晏琳瑯伸手揭下那片薄薄的紙人,拎在眼前瞧了瞧,眸底有輕淺促狹的笑意漾開,“殷、無、渡!”
小紙人王八似的撲騰幾下袖子,雙腳一蹬,不動了。
第 50 章 第五十章艷鬼
小紙人被晏琳瑯抓了個正著,也懶得躲藏了,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掌心,戳它不動,叫它不理,頗有幾分生無可戀的頹喪。
可晏琳瑯一旦離開去做別的事情,它又悄悄爬起來粘在她的袖紗上,跟著到處跑。
白妙歡歡暢暢洗了個澡回來,甩著濕漉漉自然卷翹的長發,將記載了傀儡宗周遭路況的水鏡呈給晏琳瑯看。
待晏琳瑯將水鏡中的信息覽畢,白妙已經抱著枕頭在榻上睡著了。
眾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覷、滿頭霧水,救人該找醫修,他們這一屋子劍修能做什么?
未等他們出聲詢問,便聽門外人又急切地敲了敲門,“懇請眾位仙師救救晏微瑯!”
晏微瑯?
晏微瑯!
云星華面色一變,率先反應過來,三步并做兩步上前拉開了屋門,“她怎么了?!”
晏琳瑯此刻渾身都是血跡,呼吸微弱幾不可查,云星華一眼掃過,見她面上竟已隱隱有了死氣。
她趕忙側開身子,將抱著晏琳瑯的張佑德讓進屋內,方才吵鬧不停的眾人見到那滿身血跡,頓時屏住了呼吸。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傷這么重······八成是活不成了。
虞芷看了眼便知不好,眉頭緊蹩,指了指床鋪,“先將人放下。”
張佑德滿頭是汗,仍有些氣喘,在云星華的幫助下輕輕將晏琳瑯放在床上,但還是牽動了她的傷口。
晏琳瑯悶哼一聲,嘴角滲出鮮血,痛苦地皺起臉,卻依舊雙眼緊閉,沒有醒來的跡象。
虞芷查看一番,眉頭越皺越緊,“今陽,給我止血生肌丹。”
接過孟今陽遞來的紅色丹藥,她捏開晏琳瑯的嘴就喂了下去,丹藥入口即化,幾息之間便有了效果。
他們此次只行收徒之事,一路上沒什么危險,是以妙清峰修醫道的師弟師妹們并未隨行,只領了些基礎的療傷丹藥便出發了,哪里知道竟會遇上這種事。
思及此處,虞芷心中嘆了口氣,服下丹藥之后,晏琳瑯身上其他的細小傷口已經開始愈合,只是胸前那三道貫穿劍傷卻沒那么好治。
她的面上已經有了死氣,是否能撐過去,還要看她自己。
張佑德見晏琳瑯情況好轉,這才抹了把頭上的汗,微微松了口氣,哪知下一瞬便腿一軟,若非被站在身旁的顧淮扶住,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顧淮撈過凳子,待張佑德坐好才松手。
他面色黑沉,一副要殺人的樣子,“是不是林水御干的?”
張佑德一驚,抬頭看他,本想搖頭否認,最終卻又點了點頭。
“我若早些察覺到家主要做什么就好了!”他長嘆一聲,面露悲憤,“我沒想到、沒想到啊,他竟真會殺了自己的親兒子!”
他看向昏迷不醒的晏琳瑯,聲含哽咽,“整個松鶴院,如今只剩了她一個。”
云星華面若寒霜,握住腰間劍柄,往日柔和悉數收斂,渾身氣勢猶如利劍出鞘,“師姐,晏師妹所受之傷,我們要替她討回來。”
眾人當即應聲,顧淮喊得尤為大聲。
“憑什么?”
虞芷這話問得眾人一愣,她盯了云星華一眼,隨即環視眾人,又問了一遍,“我問你們,憑什么?”
“喊多了晏師妹還當真了?”她神情嚴厲道,“晏姑娘現下只是通過了測試,待回到宗門她還要通過心性測試,得到諸位峰主認可,再被峰主收為弟子賜玄牌,才能算是名正言順的玄霄宗弟子。”
“你我現在為她討回公道,憑的是什么由頭?”
“路見不平拔劍相助?”虞芷冷笑一聲,訓斥道,“出發之前掌門說了什么,你們都忘到腦后了是嗎?”
她瞥了眼云星華泛白的指節,“星華,你來說。”
云星華咬牙與虞芷對視片刻,緊緊握住劍柄的手最終松了勁,她垂下眼眸,一字一句道,“不觸旁支、不惹麻煩、不生波折、不沾······因果。”
她明白虞芷的意思。
林府之事是“晏微瑯”的命,也是她的劫數,與林水御之間的生死之仇便是因果。
修士最忌沾染旁人因果,更何況還是她這般天資卓絕之人的因果,她來日必成大能者,而卷入大能的劫數與因果,輕則損傷修為、重則性命不保。
虞芷是在保護他們,也是在保護晏琳瑯。
這段劫數所造就的因果,或許會成為晏琳瑯的心魔,亦或成為她悟道之路上的磨礪,只能由她親手了結。
而不是簡單地由他們去“討回公道”。
虞芷見她明了自己深意,也不再多言,轉頭低聲吩咐其他人先去西城門清點人數,留下的幾人會直接乘云舟過去與他們匯合。
顧淮見云星華不說話,上前捏了捏她的肩膀,兩人對視一眼,看向失去意識還眉頭緊皺的晏琳瑯,眼中不約而同浮現出心疼之色。
其他人甚至虞芷都不知道,他們二人自林府出來后,曾因好奇為晏琳瑯算了一卦,卜她十幾年間所經歷之事。
顧淮的推演之術習自他的師尊,也就是玄霄宗掌門,實力如何自不必說,這也是他們二人更心疼的原因。
幼年家庭和睦,卻突遭天災,顛沛流離之后被家人舍棄,好不容易遇見真正待她好的人,又遭此劫難,一夜之間陰陽兩隔,再度孤身一人。
她本該是天之驕子,如今卻在尚未踏入道途之際,經歷極度慘烈生死劫數,日后也許會因此而誕生心魔,若能克服尚可,若難以放下,便會道途坎坷、飽受折磨。
云星華突然想起,晏琳瑯拒絕與他們一同回客棧,反駁說“少爺待我很好”時的神情,她的眼中滿是仰慕與欣喜。
她身為女子比顧淮心細許多,敏銳地察覺到了這點,但這讓她心中的擔憂更深了。
云星華莫名覺得,一旦晏琳瑯滋生心魔,若來日無人拽住她,恐難回頭。
他還是無法抑制住內心的波動,撐著琴弦抬起眼睫,如春水化冰,潛龍蘇醒。
那雙漆黑的眼眸里一點一點染上晏琳瑯熟悉的溫度,問她:“拈花惹草,好玩嗎?”
還未來得及擺出冷漠絕情的神情,懷中已多了一份溫軟的暖香——
古琴墜地,紗幔飄飛,輕紗覆面的少女不顧一切地撲入他的懷中,墨發揚起又落下,絲絲縷縷掛在綺麗青年的臂彎。
殷無渡眸色微動,下意識后退一步站穩,所有的刻薄之言都被堵在了喉中,再不能吐出。
“讓我抱抱你吧。”
晏琳瑯緊緊攬住青年的脖頸,戴著璀璨連指金手鏈的十指沿著他寬闊的肩背緩緩而下,收束在革帶勒緊的窄瘦腰間,而后用力地抱緊,“早在渾天儀中時,我就想這么做了。”
兩顆心隔著陌生的皮囊貼近,一樣的急促,一樣的有力。
晏琳瑯以臉頰熨帖他的心跳。
許久,她聽到了頭頂傳來的,一聲極低的輕嘆。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桎心
二十丈開外的高樓屋脊上,墨昭昭開了隱身結界,領著傀儡力士和鐘離寂,將軒樓周遭的動靜盡收眼底。
“嚯,抱在一起了!”
她盤腿而坐,一邊嗑瓜子一邊咂舌稱贊,“不愧是仙都之主呢,金枝玉葉,大大方方,看中了就上手,一點也不忸怩造作!”
鐘離寂雖有眼疾,看不見那邊的景象,但從墨昭昭繪聲繪色的描述中也能猜出是怎樣旖旎的畫面。
“總感覺李兄不是隨便之人,我與他相識這些時日,從未見他耽于女色。”
“笑話,仙都之主能是普通女子嗎?男人啊,在沒遇見足夠優秀的女子前,所有的不近女色都是在故作矜持。”
晏琳瑯是被一陣鶴鳴聲喚醒的,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便有一只帶著薄繭的手伸過來,輕輕覆在她的眼睛上。
“莫急著睜眼,”輕柔溫和的女聲響起,“你重傷未愈睡了四天,此時突逢光明恐會傷到眼睛。”
晏琳瑯聽出來這是那日在林府見到的女修士——云星華。
云星華見她沒有反抗,繼續說道,“如今我們正在回宗門的路上,云舟一日千里,明日我們便能趕到宗門了。”
“你可還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晏琳瑯右手捏住又松開,握住劍刃所造成的見骨傷痕連疤都沒留下。
她又摸了摸胸前,三道劍傷已全部愈合,身上沾滿鮮血的衣服也已被換掉,新衣服軟和又舒適,林府的一切似乎都遠去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握住云星華蓋住她雙眼的手,急聲問道,“少爺還好嗎?”
云星華沉默一瞬,再開口時語氣更加溫柔幾分,語含安慰道,“前幾日張管家將你送到我們所住的客棧,師姐喂你吃了丹藥,已經沒事了,你不要怕······”
她一番話避重就輕,晏琳瑯怎會猜不到,面色驟然一白,頓時氣血翻涌,猛地推開云星華噴出一口血來。
“師妹!”
顧淮在門外聽見云星華驚叫,“哐”地一聲推開門,滿臉關心道,“師妹怎么了?!”
云星華伸手扶住晏琳瑯,隨手掐了凈塵訣祛了血跡,又遮住她被光刺得直流淚的雙目,急道,“快閉眼。”
晏琳瑯咽下喉間血腥,輕聲問道,“少爺已不在了,是嗎?”
顧淮頓了頓,見云星華不忍心說,便開口回道,“他已魂入歸墟了。”
眼淚霎時洶涌而出。“好人?”
“對,好人。實不相瞞,仙子一行人氣度不凡,自打你們進客棧的門,我便開始留意你們。仙子暗中出手懲戒那群目中無人的巫修,我亦看在眼里。”
宮渚一邊掏出法器羅盤指引方向,一邊擺手解釋道,“但我絕對沒有惡意!”
晏琳瑯笑了。
她不過問他一句,他便恨不能把家底抖出來,這樣的純真紈绔能有什么惡意?
見仙子笑得眉眼彎彎,宮渚自告奮勇,拍著胸脯保證道:“諸位若信得過在下,就跟著在下走吧。我帶了諸多法器,可保護你們!”
殷無渡抱臂輕笑,看向宮渚的眼神充滿了憐愛,仿佛在看一個心智不全的傻子。
當食人蔓從林中躥出,晏琳瑯佯做嬌呼一聲:“這什么東西?好可怕呀!”
宮渚立即掏出法器趕跑食人蔓,回首一笑,深藏功與名。
行至密林深處,晏琳瑯故作嚶嚀:“好黑,不會有妖物藏在暗處吧?”
宮渚隨即摸出驅魔燈,刺眼的黃光驅散黑暗,幾欲亮瞎人眼。
前方石壁擋路,殷無渡手搭涼棚極目遠眺,嘖嘖感慨:“石壁如此之高,若無高人相助,定然過不去了。”
你怎么也加入進來了?!
晏琳瑯很配合地唉聲嘆氣:“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的有高人能劈開這石壁吧?”
說畢兩人齊刷刷扭頭,望向宮渚。
宮渚被兩位“仙師”捧得飄然欲飛,自信掏出一疊符箓貼于石壁上。
只聞轟的一聲,石壁炸開一道豁口。
白妙驚奇地拍掌叫好,晏琳瑯則與殷無渡相視一笑。
倒不是他倆有意捉弄宮渚,而是這個凡人姑娘實在太有趣了!
不錯——
即便宮渚穿著男裝,舉手投足學著男子做派,還故意用靈藥改了容貌和嗓音,可晏琳瑯畢竟是煉化了神女壤的人,所有幻容術在她面前皆是兒戲。
這等高階的障眼法自然瞞不過她的眼睛。
四人走了一個時辰,依舊沒有覓得赤毛犼的蹤跡,倒是撞上另一行人。
殷無渡抬眼望向灌木叢深處,輕嗤道:“一股野獸的味道。”
灌木叢輕輕抖動,一名戴著青紅儺面的少年騎著一匹巨大的白狼躍出,身后緊跟著兩人:
一個額上貼著朱砂獨眼紙符、肩上落著一只靈雀的青發少年。以及一個身量極為嬌小、戴著碩大鹿角儺面的少女。
看樣子,是鳳火族一脈。
此時還未到生死競爭的時候,白狼少年自然要拿出東道主的氣度,便朝白妙略一頷首行禮,自報家門道:“鳳火族胥風。”
晏琳瑯和殷無渡此行皆是隱姓埋名,只報了白妙的名字作為領隊,入場的腰牌亦在她身上,故而胥風是向白妙行的禮。
這倒方便晏琳瑯暗中打量他。
只見他的臉被儺面遮掩得嚴嚴實實,整個人隱藏在一件繡有火鳳圖騰的黑色斗篷中,就連手上也戴著黑色的手衣,其頸上掛著一串狼牙所制的項鏈,左耳上掛著單邊的紅色珊瑚耳墜,氣質神秘至極。
從身形聲音上判斷,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
這匹威風凜凜的白狼應該就是少年的伴生靈獸,如此巨大的體型、罕見的毛色,其實力不容小覷。
晏琳瑯記得,按照巫宗的習俗,只有長老才有資格佩雙耳耳飾,而功法大成的六境弟子則佩戴單邊耳飾,且以左為尊。
胥風便是左耳耳飾,少說也是個“圣子繼承人”級別的少年。
鳳火族對密林地勢極為熟悉,何況又是在對方的地盤,多一個盟友總是好的,萬不能得罪了。
“妙妙。”
晏琳瑯收回思緒,悄悄喚了聲正在狀況外的徒弟白妙,示意她回禮。
白妙會意,歪著腦袋打量胥風許久。
然后她乖巧地蹲下-身,朝著胥風和雪狼攤開手掌,掌心朝上勾了勾手指,嘴里還發出“嘬嘬嘬”的聲音
她咬著唇,盡量不發出聲音,明明傷心到了極點,卻哭得極為壓抑,讓人看著就心疼。
云星華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后背。
她感受到晏琳瑯因悲傷而顫抖的身軀,迸發自骨血最深處出的哀慟,仿若無聲悲鳴。
顧淮沉默地站在原地,與滿目疼惜的云星華對視,他說不出什么勸慰的話,但總得讓晏琳瑯有繼續活下去的支撐。
仇恨就再好不過。
他沉聲道,“晏師妹,以你的天賦日后刻苦修煉,五十年內或可筑基,百年金丹也不無可能。那林水御雖是金丹,卻是用、用淫邪之術堆起來的,自然比不得你刻苦修得的金丹。”
顧淮深吸口氣緩緩吐出,眼神愈發堅定,“也就是說,你修成金丹之日,便是為他們報仇之時,也能結了此間因果。此后道途坦蕩,任你遨游。”
“但這一切的前提便是,你要好好活著。”
“無論多么痛苦,只有活著,才能去做你想要做的一切。”
晏琳瑯身子一動,漸漸止住了哭泣。
她拉下云星華的手,扯動嘴角想要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只好啞著嗓子道了聲感謝。
晏琳瑯側首看向顧淮,眼中毫無軟弱尋死之意,“多謝仙師寬慰,但仙師應是想錯了,我并無尋死之意。”
晏琳瑯眨了眨眼,濃重的鼻音尚未消退,所言卻格外堅韌有力。
“林水御殺了少爺、綠漪姐姐和許大哥,也想殺了我,只是我運氣好才能逃過一劫。”
“我身上背著三個人的命,無論是為了他們、還是我自己,我都該好好活下去,直到我有了手刃仇敵的能力。”
“這是我的宿命,”她突然笑了笑,神情平靜,眼眸卻深邃幽寒,其中濃郁殺氣一閃而逝,令人望之膽寒,“總有一日,我要親手屠了林家,為他們報仇。”
一道白影悄無聲息從身后掠過,幽淡的花香夾雜著濃烈的血腥味鋪面而來,無數慘綠的藤蔓裹挾著墨昭昭躍下屋脊,落在癸的身邊。
“還有第二只?”
晏琳瑯瞳仁微微一縮,陰氣太濃,她竟然沒有察覺到這人的氣息。
那是一個極美的女子,流云般銀白的長發,銀白的衣裳,銀色的眼睫靜靜闔著,眼窩略微凹陷,好似沒有眼球的支撐。雖然美極,卻也透出濃重的蒼白死氣,衣領下隱隱可見身體與頸項連接處的淡粉縫合線——
這是用那些少女的五官拼湊出來的,全新的身體。
更驚悚的是,晏琳瑯在這具美極詭極的身體里感應到了一絲木系神器的氣息。
難道,她是桎心花?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浮生
叫銀翎的白發女子宛如精致的木偶跌坐于地上,身后藤蔓如蛇,緊緊纏著已然昏迷的墨昭昭。
晏琳瑯望向鬼氣森森的少年,眸色微沉道:“所以你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墨昭昭?你看中了她的雙手?”
“猜對了呢,還有你的眼睛哦!”
癸踩著桎心花的藤蔓緩緩降落,握住墨昭昭的手掌貼于臉頰上,仿佛在感受那溫軟的觸感,“大小姐的手和銀翎的一樣溫暖,我喜歡她用這雙小手給我擦拭臉頰,從她將我當做尸首帶回傀儡宗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那雙手。那個婢女的眼睛也很像銀翎,我都準備給銀翎安裝上了,可是偏偏又見到了你……和仙都之主的眼睛相比,那婢女的眼睛就成了死魚目,我真是生氣,又白干一場,所以,就將她的眼睛還回去了。”
晏琳瑯一番話讓顧淮和云星華同時松了口氣,不論如何,她莫要想不開尋死就成。
“師妹想得開便好,”云星華笑了笑,隨即起身叮囑道,“你好好休息,我們就不打擾了。每日餐食會有人送過來,你若覺得不舒服,可隨時來乙未房找我。”
晏琳瑯乖乖點頭,“多謝仙師。”
她并不知曉云星華和顧淮為“晏微瑯”卜卦之事,是以頗為疑惑云星華為何對她多加照顧,只當是那位帶隊女子安排云星華來照顧她,盡盡職責罷了。
待他們二人離去,晏琳瑯面上悲戚之意瞬間散去,冷漠再度浮上她的雙眸。
林水御其人,她將來必殺之。銀塵閃爍的輕紗葳蕤暈散,如蓬云簇擁皎月,縈繞在天道神女的身側。
神識回歸照夜的神明本體后,晏琳瑯便施加神力撥動世界天盤,矯正天魔篡改出的錯誤。
一連試了幾次,神力皆如石沉大海。
世界天盤與她的神力相抗,發出不堪重負的喀嚓阻塞聲。
怎么回事?
天盤中的命格無法修正,這可是數千年來的頭一遭。
晏琳瑯望著固執地按照原有軌道運行的天盤,面色微凝。
不該出現在天河中的召神祈愿,莫名劈散她分-身的玄雷,以及限制她神力的凡人肉身……
針對天道神女的種種異常接連浮現腦海,串聯出一個可怕的真相。
晏琳瑯回身看著莊穆肅靜的天道之門,眸光如洗凈的星子,清冷道:“果然是你。”
照夜的神識被劈進“晏琳瑯”的肉身時,她便懷疑是天道出手,只是想不出天道這樣做的理由。
直至她在人間待了三個月,見證李扶光和玄門飛仙的爾虞我詐、此消彼長,才恍然大悟——
她身為天道神女,與天道同出一脈、相互制衡,又何嘗不是白玉京里的李扶光與李暝?
萬年的時間既然可以讓補天的曜魄砂覺醒意識,誕生出天道神女照夜,自然也能讓天道覺醒意識,誕生出新的秩序。
可一山不容二虎,新秩序的誕生,必定要以舊秩序的消亡為代價。
“所以,你早就知曉天魔篡改了李扶光的命格,卻仍將錯就錯,將玄門的祈愿遞至本君手中,意圖借本君之手除去人間氣運。”
晏琳瑯清越的聲音回蕩在浩瀚無垠的星空中,“但要徹底顛覆現有的天道秩序,改變凡境格局,本君便是你最大的阻礙。故而你引玄雷擊散本君分-身,將本君的神力削至最弱,最好本君能與李扶光兩敗俱傷、永墜凡塵,或是死在天魔的手中,可你萬萬沒有想到,本君非但沒死,還成功回到了白玉京。本君說得可對?”
事已至此,天道已無需隱瞞。
天道之門光華隱現,一道雄渾而蒼老的男音傳來,嘆息般道:“下界格局萬年一變,歷來如此。凡人氣數已盡,何必執著?”
“天地間既已誕生出氣運加身的李扶光,又怎算氣數已盡?”
晏琳瑯聲如落玉,擲地有聲,“天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難道為了萬年一變的格局,就要置所有凡人于死地?”
“三萬年前,洪荒妖獸縱橫下界,自兩萬年前神靈誕生,則屠盡妖獸異類;神靈統領下界萬年,又引得天河倒灌、天火焚世,最終神隕無數,不得已退居九天……哪一次秩序更迭不是死傷無數?天道本是不斷的重組與消亡,恰如建一座高樓,便要伐一片林木,而今人皇治世已有萬年,覆滅是他的命數。”
“數萬年的秩序更迭,就一定是對的嗎?”
晏琳瑯腦中浮現出一張張或年少、或沉穩的臉龐,沉靜的眸底似有焰苗燃燒。
若李扶光真的倒行逆施、致使人間氣數已盡,她自然不會阻攔天道變更秩序。可凡人尚且在自救,李扶光即便背負滿身罵名也要為百姓爭奪一線生機,天道怎能為了可笑的規矩而坐視善者蒙冤、無辜者慘死?
“凡人并非草木,而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他們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愛人相伴、親友在旁,不是你天道手中隨時可棄的棋子。”
天道沉吟良久,道:“你身為天道神女,當知生靈平等,人與草木并無區別。”
一道流光自天道之門中飛去,越過晏琳瑯融入世界天盤中。
世界天盤急速轉動,實時折映出人境的畫面——
朝廷終究還是和玄門開戰了,李扶光劍指蒼穹,在法寶的加持下勢如破竹,領兵直搗玄門百家的腹地。
“神明有情乃是大忌,你助李扶光假死欺天,已是逆天而行,還不迷途知返?”
晏琳瑯心想,她大概是在下界和李扶光待久了,也學會了反叛。
“若大道是以無辜者的白骨筑成,這迷途,本君不返也罷。”
隨著這一聲落下,她掌心的神光大盛,如浩瀚的江流灌入世界天盤中,竟硬生生穿破天道的意志,為凡境格局注入一抹生機——
天道神女真身連捅破的天洞都能修補,遑論一個小小的凡人命數?
她瞇了瞇眼,那日林水御違背交易突然動手,這具身體毫無修為,她深知自己打不過他,不如順勢而為。
有她的神魂在,這具身體豈是區區三劍就能輕易殺死的,她故意向門口奔逃也是為了刺激林水御,讓他以為殺死了她,待處理“尸體”時她再尋機會離開。
沒想到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張管家竟是江月明的人,這倒是幫了她一個大忙。
林水御只讓他處理尸體,并未透露林墨芝之死是晏琳瑯做的,于是他自然而然將林墨芝的死也算在了林水御的頭上。
她在客棧時意識尚在聽了全程,樂得讓林水御替她背黑鍋,醒來后恰逢顧淮以為她心存死志,說出那番報仇的話來激她,她也就順水推舟,為將來殺林水御鋪墊一二。
晏琳瑯起身下床,人族的身體躺久了有些僵化,她在屋子里隨意走了一圈,掃過屋內的普通擺設,興趣缺缺。
路過梳妝銅鏡時卻腳步一頓。
銅鏡打磨光滑,人影格外清晰,她靠近幾步細看,抬手撫上眉梢處的傷疤,眼中閃過驚訝。
服下丹藥后,她身上的傷口莫說結痂,連疤都沒留下,怎么那時為了林墨芝擋下鞭子的疤痕還在?
她盯著看了片刻,隨后不在意地移開目光,許是舊傷難愈、又或是別的什么緣由,這并不重要。
自然也沒必要深究。
殷無渡仰首看著頭頂翻涌的烏云,因染血而靡艷的薄唇輕輕上揚,勾出幾分譏誚。
但很快,他眼底的興奮淡去,化作如淵般的凝重。
這一次,天雷的目標并非是他,而是一路朝西,向翠微山的方向飛去。
神明能預兆劫難,自然也就能感應得出——
那片能摧毀一切的巨大陰翳,是晏琳瑯的劫云。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渡劫
大概因桎心花是唯一一件有著自我意識的神器,晏琳瑯吸收其神力的過程漫長而艱險。
她的意識驟然被拉入一片無我之境,看到了一些陌生的畫面。
那是屬于浮生——或者說,是屬于桎心花的記憶。
記憶的最開始,翠微山仍是一派靈氣充沛、草木蔥蘢的景象,拔地而起的無根樹郁郁青青,暖光穿透葉縫,宛若點點細碎的金箔,落在翠微山主銀色的長發間,落在那片曳地的裙裾上。
翠微山主名喚銀翎,真身乃是一只有著三百年修為的螢蝶,得山間靈氣滋養,開了靈智,因而幻化出人形。
腥臭的雨水順著黑子林中的樟樹葉縫隙落下,沿著黑色泥土地流下斜坡,形成一個又一個水坑。
一只穿著布鞋的腳突然踏入水坑中,污水飛濺開來。
布鞋主人邊胡亂擦拭臉上那發臭的雨水,邊抬頭看向頭頂灰蒙蒙的蒼穹。
他張嘴,聲音粗啞吆喝。
“河神娶親,生人勿近!”
如烏鴉垂死前發出來的嘶鳴,在這片寂寂無聲的黑子林中顯的極其詭異。
“張公,我們真的…真的要這么做嗎?”
扛著花轎左前段的中年男人不安又愧疚道。
許是這幾日落雨的緣故,明明是充滿生機且綠字盎然的山林,此時此刻與灰蒙蒙的蒼穹混合為一體。
失去了色彩,充斥著死氣。
故此那一頂紅色的喜轎在黑子林中顯得極為刺眼。
被叫為張公的正是穿著布鞋的主人,他看了眼身后的那頂紅色喜轎,咬了咬牙。
“那你說,村里誰舍得把閨女嫁給河神?”
話音落后,抬花轎的四人瞬間陷入沉默。
半響,他們一言不發的抬著花轎朝前方走去。
黑子林的盡頭有處斷崖,斷崖下有一湖泊,因湖水常年呈墨黑色,故被周邊村子的人稱呼黑潭。
晏琳瑯從昏迷中醒來,便見自己身著紅色嫁衣,正坐在紅色的花轎中時,那雙漂亮的葡萄眼中不由露出困惑的神情。
還沒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就聽轎子外傳來聲音。
“晏姑娘,你也別怪我們,我們也是被逼無奈。”
晏琳瑯剛想出聲詢問什么被逼無奈,身體失重著隨花轎傾斜向下倒去,花轎門簾被凌風卷起的瞬間,她這才看清楚,自己正同轎子墜入崖下。
那懸底是一片墨綠色的湖泊,如顆璀璨的黑寶石。
晏琳瑯還沒來得及發出慘叫聲,一人一轎便將那顆黑寶石狠狠的砸裂開,水花飛濺在半空中,灑落在一起一伏的漣漪處。
在墜入湖底那刻,晏琳瑯腦海中想起師傅曾說的話。
水清并且淺,水綠而深,水黑而淵。
冰冷刺骨的湖水如細針扎入骨血之中,肺部因斷氧氣的供養以及水壓緣故,開始胸悶的難受,晏琳瑯剛睜開眼,就目睹花轎在面前墜落而下,最終被黑暗所吞噬。
她奮力伸手朝湖面游去,可游至一半,卻被一股莫名的吸力給拽入深深的湖底。
晏琳瑯沒憋住,嗆了口水,嘴角處冒出好幾個水泡。
也不知是瀕死前的幻覺,她瞧見眼前的泡泡正逐漸變大,直至變大的水泡將晏琳瑯籠罩其中,她在里頭貪婪呼吸新鮮的空氣時,都覺得像是在做夢。
等回過神來,晏琳瑯才確信自個吐的水泡正載著她,朝著漆黑的湖底沉去。
她忍不住喃喃自語道:“難不成我有什么金手指?”
在沒穿之前,晏琳瑯是二十一世紀的一名半吊子符師,在回山上道觀的路上,因邊走路邊用手機看綠江金榜第一的《誅殤》而分心,踩空摔落山腳。
等醒來后才發現自己穿到一個陌生的朝代,為填飽肚子,她不得不干起老本行。
不曾想接到第一單生意,這錢沒掙到不說,自個的命竟給賠了進來。
晏琳瑯邊在心里罵黑河村的村長不是個東西,邊好奇的伸手戳了戳那水泡,卻發現觸覺像是氣球的膠質感,而越下湖底,頭頂的光線便越暗。
眨眼功夫,那最后一抹光也消失殆盡。
四下漆黑的可怕,晏琳瑯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怪物吞入肚中,她盤坐在水泡內,單手撐著下巴自我安慰道。
“書中主角都是化險為夷,墜懸崖拿秘寶,肯定不會有事。”
要知曉,晏琳瑯是極其惜命!
不知過了多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突然冒出如米粒般大小的光芒,那抹光在逐漸擴大,等靠近才清晰的瞥見,正前方是一水下洞穴,那些光芒正是從洞穴內散發出來的。
承載她的水泡似是有自主意識,朝著洞穴內飛去。
只見洞穴石壁的周邊生長無數一株白色長須的菌子,菌子頂部生有圓形的果實,正微微朝下垂擺,點點的瑩白色光芒也正是從此處散發出來。
這洞穴內墻壁已被這種菌子全都占據,晏琳瑯還從未瞧見這般美輪美奐的景致,忍不住貼近想近距離打量。
只見那圓形果實中間裂開一條細小的縫隙,隱隱約約瞥見一抹紅。
水泡并沒給晏琳瑯觀賞的機會,載著她繼續朝洞穴深處,若晏琳瑯回頭的話,定會發現那細小的縫隙在慢慢擴大,一朵朵紅色的花兒從果實中掙扎著綻放開來。
但讓她沒想到的是,洞穴盡頭竟藏有乾坤。
越朝里,洞穴中的水位也逐漸減低,在露出地面的瞬間,水泡輕聲“嘭”的炸開,晏琳瑯直接以臉落地,摔了個狗吃屎。
她連忙爬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污泥,在抬頭時卻發現遠處的巨石后竟佇立一棵樹,那雙漂亮葡萄眼中瞬間露出一抹錯愕。
那樹并不普通。
從身干到樹枝皆呈羊脂玉色,看樣子是以一塊巨大玉石所雕刻而出,在生長石壁處的菌子所散發的光芒下,顯的更加栩栩若生,晶瑩剔透。
光一根樹枝,怕都是價值連城。
晏琳瑯嘴角瘋狂向上揚起,嘴里忍不住發出“嘿嘿”的笑聲。
此時此刻,她所有的心神皆被那棵玉樹給深深的吸引住。
晏琳瑯也顧不得全身濕透正滴著水的衣衫,更顧不得散落在身后的濕漉漉長發,她壓抑自個要暴富的狂喜,朝著那棵玉樹所在的方向走去。
看來自己真是小說中主角,死里逃生不說,這般好事竟還讓她碰到。
晏琳瑯甚至已經開始幻想,這棵玉樹換成銀子后,她將會過上怎么樣的好日子。
上好的黃紙,上好的朱砂。
畫多少廢符都不心疼。
重要的是,能過上買豪宅,左手摟著小奶狗,右手摟著小狼狗的幸福生活。
可等小跑到那棵玉樹前,晏琳瑯的眼底的狂喜變成錯愕,后又轉變成驚恐。
半響。
晏琳瑯僵硬的身子準備折回去,正小心翼翼抬腿準備離去的瞬間,身后傳來一道清潤又低醇的聲音。
“你是誰?”
在晏琳瑯的身后,一名身著黑衣的男人坐靠在那棵玉樹下。
男人生的極其好看,白皙的肌膚在玉樹的襯托下顯的有些病態,一對狹長卻不狹窄的丹鳳眼,正盯著突然出現的女子,尤其見那女子那紅色的嫁衣時,眼尾上挑,那如黑玉般的眼眸中迅速閃過一絲琢磨。
可最為顯眼的還是男人額間的那抹紅紋,那是兩根荊棘糾纏一起的圖案。
如果有后悔藥的話。
晏琳瑯打死都不會邊走路邊玩手機,更不會去看那本《誅殤》。
在穿來的三天里,她從未想過自己會穿到書世界中。
直至剛剛晏琳瑯瞥見那黑衣男子額間那荊棘的紅紋時,腦海里猛的蹦出《誅殤》中的那一段描述。
“殷無渡額間那抹艷紅如雪的荊棘紅紋,乃是罪仙的標志,也是天道對殷無渡的懲罰,明明是被關押在黑潭中,可他如今卻出現在北冥滄海之上。”
而在文中也曾一筆帶過,十幾年前黑河村因連下七日大雨,黑河村的村長不得已,聽從云游道士的建議,將一名少女連人帶花轎一起推入黑湖中,獻給湖中的河神當新娘。
晏琳瑯低頭看了眼身上所穿的嫁衣,顯然,她就是那名被推入黑河中的少女。
一個不值一提的炮灰。
可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身后的男人,那可是殷無渡,是《誅殤》中殺人如麻的大反派,是關押在黑河千年的罪仙,更是害男女BE的罪魁禍首。
晏琳瑯只覺得腦袋上頂著一個鮮紅的“危”字。
“姑娘?”
身后傳來的聲音讓晏琳瑯思緒瞬間回攏,她壓抑內心的不安,緩緩轉過身來,雖剛才是匆匆瞥了一眼,但還是被殷無渡的相貌給深深的吸引住。
這大反派長的真好看呀!
殷無渡在察覺有陌生氣息時,便想動手將其除掉,可突然想起這地方可是罪仙囚獄,不是什么人都能進來,抱著好奇的心態,便耐心的坐在瓊玉樹旁守株待兔。
但這只闖進來的小老鼠在瞥見他一眼后就準備逃跑。
可真是有意思!
殷無渡一臉無害的看著面前的女子,那女子極其狼狽,全身濕漉漉的似是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她生的也并不是很好看,巴掌大的小臉,膚色不是很白,最吸引人的是彎眉下那雙靈動的葡萄眼。
晏琳瑯生怕裝聾作啞惹怒這大反派,連忙開口“欸”了聲回應。
目光卻忍不住落在殷無渡那沒穿鞋的雙腳上,只見一條黑色的鐵鏈正拴在右腳腳踝處,隱隱約約可瞧見金色的梵文閃過,而黑色鐵鏈的源頭正是那棵玉樹。
怪不得方才有聽見鐵鏈聲。
殷無渡不由瞇起眼,露出幾分危險的神色:“你瞧的見?”
晏琳瑯沒有任何一絲猶豫:“我瞧不見!”
殷無渡并未拆穿這只小老鼠的謊言,他緩緩走上前,只是還未靠,晏琳瑯便嚇的腳軟摔坐在地上。
“你是誰?”
殷無渡半蹲俯視著眼前的女子,因身上黑色衣袍過于寬松,在蹲下身的同時,兩側大敞開來,露出雪白的胸肌,那如綢緞的黑色長發更是凌亂的垂落而下。
這哪是罪仙,分明是勾人心魄的狐貍精。
坐在地上的晏琳瑯幾乎是一覽無遺黑色衣袍下的風景,然后極其沒有出息的流出了鼻血。
可真白呀!
等后知后覺反應過來,晏琳瑯立馬漲紅著老臉,她慌張的伸手擦拭鼻子下的血跡,隨即雙手撐地準備爬站起身,不曾想那只帶沾有鼻血的手觸碰到黑色的鎖鏈上。
只聽“咔嚓”一聲。
晏琳瑯疑惑的低頭看去,只見那條束縛在殷無渡右腳腳踝的鐵鏈出現了裂痕,眨眼的功夫便裂成碎片,在觸碰到地面瞬間,化成無數的金色粉末,漂浮在半空之中。
當下晏琳瑯只覺得完了!
她又不傻,怎會猜不出那鐵鏈的重要性,那分明是用來鎮壓殷無渡的重要物件,眼下沒了鐵鏈,殷無渡就是剛出籠的瘋狗,怕是逮誰咬誰。
晏琳瑯腦子一熱,幾乎是顫著聲道。
“我是你剛過門的娘子。”
他獻祭了他的心、他的身軀,供她采補渡劫。
紫電怒吼,滿目皆白。
長長的一吻畢,殷無渡托著她的后頸,垂首與她額頭相抵、釋放神識。
晏琳瑯仿佛看到眼前炸開一片柔和的白光,殷無渡的神魂氣息宛若深厚澎湃的海浪侵襲而來,將她溫柔地托舉,包裹。
她仿佛躺在靜謐的深海里,雷聲遠去,疼痛消弭,現實里的一切聲響動靜都仿佛被隔在名為“殷無渡”的防護罩外,只余意識的顫栗、神魂的交融如此清晰,清晰到每一根神經都泛起過電般的酥麻……
晏琳瑯險些被一股接著一股的潮汐淹沒,過了半晌,才從混沌中反應過來。
要命,原來這就是傳聞中的“神交”。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解封
如果一定要讓晏琳瑯用一句話形容殷無渡,她想,那多半是:“此子美麗卻實在瘋狂。”
殷無渡是個極致的人,對別人狠,對他自己更狠。
即便是飛升前他刻意裝乖賣慘的阿渡時期,也能眼也不眨地揍翻所有礙事之人,忍著銷骨洗髓之痛泡二十余年的涅槃池。
飛升之后,他更是所向披靡,沒了半分的顧忌。昆侖群山說燒就燒,天道正神說打就打,滿臉寫著“只管今日痛快不顧明日死活”的張狂。
他的神魂應該也是強勢而鋒寒的,一如識海中那片漆黑刺骨的無盡虛空。
可在神魂交融之際,晏琳瑯感受到的卻只有輕柔,溫暖,耐心試探,將刺激控制在一個極致愉悅卻又不灼傷她的范圍。
四盞荷燈順著濯月河順流而下,與萬千荷燈匯聚一處,最終身影難辨,帶著期盼與希望一同流入百川大海。
“時間不早了,”四周的人越來越多,許昌出聲,“主子,咱們回吧。”
林墨芝點頭,再次叮囑,“你們跟牢,迷路了回不去、露宿街頭可沒人來找。”
“綠漪姐姐之前迷過路嗎?”晏琳瑯敏銳察覺。
“阿瑯真聰明,”許昌此時心情放松,難得說笑,“你綠漪姐姐前年便迷路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個夜。”
綠漪生氣叉腰,“你們今兒怎么回事,盡挑我的倒霉事兒說,不如我也與阿瑯說說你們的?”
“咳,”許昌咳嗽一聲,正色道,“該回了,主子,咱們走吧。”
林墨芝應了一聲,拿著竹杖轉身便走,許昌揮手,“快跟上啊。”
綠漪跺了跺腳,拉著晏琳瑯跟了上去,“男子漢大丈夫,有本事別跑啊!”
四人笑鬧著向清泓橋而去,他們是返回,原本看著過橋的人不算多,待行至橋中間時卻被涌上此處的人群堵個正著。
此時人群正要去對面放燈,他們卻是返程,不得已逆著人流行進,但四人難抵眾人,不經意間便散開了。
晏琳瑯被推擠著向后,綠漪突然被一波推擠逼離她身邊,伸手去抓卻又被擠著錯過。
眼見晏琳瑯被越推越遠,不由驚呼一聲,“阿瑯!”
林墨芝在前面聽見聲音回頭,白紗之下的雙眼睜開,他忍住燈火刺眼,瞇起眼仔細看去,那抹水藍色身影已然淹沒在人群中。
“許昌,阿瑯不見了,我們回去!”
說罷,他當即順著人流向前而去,許昌伸出的手臂被人群一擠沒能抓住他,連忙跟了上去。
再說晏琳瑯這邊。
幾日后,妝扮華美的照夜——
也就是晏琳瑯,乘著轎輦進了宮。
七年后的大曦皇宮一如既往地莊嚴宏大,只不過眼下已入秋,萬物枯槁,更添幾分蕭瑟。
晏琳瑯每過一道宮門,便可見上空的符文一閃而過,那是大曦國師留下的陣法,是保護,也是監視,偌大的皇宮中哪怕是飛進一只蒼蠅、響起一聲鳥啼,都瞞不過仙師們的耳目。
據說前任國師退隱,現在的國師乃是他的弟子——今上的同胞兄長,李暝。
然世人皆知,李暝從小便是皇室放在玄門中的質子,未有實權,只是空頂著國師頭銜的吉祥傀儡罷了。
至于皇帝李扶光,那就更荒誕了。
聽說他生性暴虐、反復無常,好美人且男女不忌,后宮中妖童美妾不計其數,夜夜笙歌、酒池肉林,稍有不悅便動輒打罵殺人。那些美人鮮少有能活過半個月的,每日都有血淋淋的尸首被抬出寢殿,成為地宮下的巨獸磨牙的口糧。
即便如此,各方勢力也還是會出于這種目的爭相進獻美人,以求能在亂世中分一杯羹。
天道神女早在入宮之前,便將曦朝上下的現狀調查得清清楚楚。
下轎輦步行,晏琳瑯與其他兩位官家秀女一同朝飲光殿走去。
邁著小碎步的宦官在前方領路,不時回頭叮囑:“前兩撥秀女已經面過圣了,沒一個能入陛下之眼。待會你們進去,千萬要謹言慎行,能不能活著邁出這道門檻,就看諸位娘子自個兒的造化了。”
幾人剛行至丹陛前,就聽殿中傳來一陣嗚咽的笛聲。
那笛聲原是極美的,晏琳瑯一聽便知吹奏者絕非普通樂伎,而是頗有修為的音修。只不過一首曲子吹得斷斷續續,似是內海空虛。
忽而笛管似被什么黏膩的液體堵住,發出一聲走調嘶鳴后,笛音戛然而止。
不稍片刻,幾名內侍抬著一個口鼻溢血、面色紙白的女修出來,沉默而熟稔地處理現場。
音修奏樂或惑人,或清心,但無一例外會消耗自身靈力,演奏的曲目才會如仙樂優美動聽。
這名倒霉的漂亮音修,便是生生耗盡靈力而亡。
同行的兩位貴女已是面如菜色,膽小的那位更是抖如篩糠。
“此女略會些九流幻術,昨兒便在陛下面前吹噓自己能吹出太平盛世,于是陛下便讓她吹了一整夜的‘太平盛世’。”
帶路的宦官壓低聲音,“萬望幾位娘子引以為鑒,在陛下面前可要懂得藏拙啊!”
“人呢?!”
殿中傳來一聲年輕而不耐的男音。
宦官立即使眼色,將三名秀女帶入殿中。
見到高坐龍椅中的那道玄衣身影,照夜神女有一瞬的怔神。
天下之主,凡境人皇,天命魔種……竟是一個尚未及冠的俊美少年。
以凡人的年紀來看,他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眉發極黑,膚色極白,襯得那薄唇也像是吸足了鮮血似的緋紅。
少年帝王玄色鎏金的大袖厚重鋪展開,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一手撐著腦袋,霜白而瘦長的食指輕輕敲點額角,濃密的眼睫落下厚重的陰翳,似是精神不濟,又似是在忍耐著什么,俊美之余更添幾分生人勿進的陰鷙狠戾。
然而當他緩緩打開眼睫時,滿身陰郁便被沖刷得干干凈凈。
那是一雙極為漂亮的眼睛,眼型很美,美到近乎危險。
“又來幾個不怕死的。”
暴君心情不好,連帶著語氣也喑啞涼薄,抬手朝其中一名秀女一指,“說說看,你都擅長些什么?”
那名秀女吸取了前車之鑒,咽了咽嗓子謹慎回答:“回、回陛下,民女自幼幽居深閨,鮮涉世事,除了認識幾個字,未曾習得什么技藝……”
暴君冷冷道:“拖出去。”
那女子頓時花容失色:“陛、陛下!”
不是說要藏拙嗎?為何還是要被處理掉!
哭得梨花帶雨的秀女被侍從強行拖出去了,不稍片刻,聲音消失在丹陛下。
暴君又看向第二名秀女:“你呢?”
面若艷鬼的紅衣青年定定回望,視線落在少女未著鞋履的雙足上,眉心微不可察地一攏,心不在焉道:“不知道,許是飛回來的吧。”
話音未落,就見一陣香息撲鼻,衣裳單薄的瑰麗少女已飛身撲至眼前。
袖紗如煙霞揚起,晏琳瑯也不管旁人是和目光,一把攥住殷無渡的腕子,不容反駁的語氣:“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
殷無渡眉梢微挑,一時忘了自己還頂著“李曦”的身份,就這么手長腿長的,任憑她拽著自己朝客房走去。
砰地一聲,房門緊閉。
墨昭昭張著嘴,被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
過了老半晌,她一把拉住鐘離寂的手臂猛烈搖晃,壓低語氣興奮道:“我就說他們肯定有故事吧!”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真相
晏琳瑯將殷無渡拽入客房,朝迷迷糊糊驚醒的白妙道:“妙妙乖,自己出去玩一會兒。”
白妙一眼就看到了晏琳瑯牽著的男人,紅衣烏發,身量極高,身上有一種熟悉的危險氣息。
小姑娘皺了皺鼻子,頗為忌憚地看了男人一眼,這才炸著毛起身,翻窗躍出。“不知道,”晏琳瑯拽了拽長短剛好的袖子,“衣服沒小,應當沒長吧。”
“這衣服我專門叮囑讓做大了些,”綠漪無奈又好笑,拉過旁邊四處張望的許昌,打趣道,“咱們阿瑯就像久旱逢甘霖的稻苗,只要勤澆水勤施肥,就能一天一個樣。”
許昌瞥了眼剛到他耳垂處的綠漪,又看向到他下頷處的晏琳瑯,“阿瑯興許會超過你。”
晏琳瑯聽懂了許昌的言外之意,沒心沒肺哈哈一笑,“那綠漪姐姐就是咱們院里最矮的啦!”
“膽兒肥了敢取笑我。”
綠漪笑著要去擰晏琳瑯的耳朵,嬉笑打鬧間,晏琳瑯后退著快跑幾步,全然沒注意身后也有人背對著走路,一轉頭便聽“砰——”地一聲,撞了個眼冒金星。
“你的頭是鐵做的嗎?這么硬!”半大少年張牙舞爪,邊揉腦袋邊先發制人地罵道,“走路看路啊,你當大街上是你家嗎?!”
他身旁還跟著兩名男子,瞧著都比他年長些,其中一個已經捂著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另一個文質彬彬低聲勸他,“孟頫,莫要笑了。”
隨后又轉過身來拱手,“這位姑娘,在下白云深,代家弟白朝英向您賠罪,還請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晏琳瑯還沒說什么,白朝英先跳了腳,“哥!明明是她撞的我,你同她道什么歉。”
綠漪眼尖,一眼便看出這三人雖穿著樸素,但用料和繡紋卻極為講究,她將晏琳瑯拉至身后,許昌趁機上前拱手,“是我妹妹的不是,在此向三位公子賠個不是,還請三位大人有大量,莫要怪罪。”
晏琳瑯從許昌身后探出頭來,看向白朝英,“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燈燭映照下格外明亮,似天上星水中月,瞧著便讓人心中一動。
陡然見此景,白朝英禁不住一愣,直直盯著晏琳瑯,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的東西掉了。”誰能想到以女子聞名逍遙境的滄浪地界,會隱藏著如此美男呢?
是魅妖嗎?
那可就麻煩了,畢竟魅妖是出了名的美貌妖冶,還精通惑人幻術……
心跳驀然加快,晏琳瑯忙轉身捧住殷無渡的臉頰,忽的貼近。
少女溫軟的掌心貼著少年緊致的臉頰,宛若柔風暖化凌寒的冬雪。殷無渡微微睜大眼眸,漆色的瞳仁中倒映出晏琳瑯近在咫尺的秀美容色。
“要本座幫忙?”
殷無渡凝視她,嗓音低沉了些。
晏琳瑯眼眸緩緩彎起,笑道:“是呢,要勞煩神主幫一個小忙。”
說話間,她已伸手取下殷無渡腦后的墨色發帶,蒙于眼上利落地系了個結。
“這個,借我一用。”
那雙明媚的眼眸一經蒙住,殷無渡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她一張一合的柔唇吸引。
緋色的唇瓣泛著柔潤的光澤,像是誘人采擷的花朵。
洶涌的水系靈力侵襲而來,青袍男子率先出招。
殷無渡目光微寒,正要運轉神力,卻反被晏琳瑯旋身護在身后。
少女灑金的煙霞仙裙如流云散開,臂挽綾羅,聽聲辨位,竟以火攻水,操控火種烈焰迎上對方那條張牙舞爪的巨大水龍。
滋啦一聲響,水汽四漫,青袍男子被灼熱的氣息逼得連連倒退幾步,眼底流露出幾分訝然。
火克水,聞所未聞。
這少女到底是何方神圣?
晏琳瑯蒙了雙眼,再不被男色和情咒影響,只覺自己此時強得可怕。
“郎君生得貌若潘安,怎么殺性這么大?潮音鎮的幻術是你布置的?”
晏琳瑯眼上黑色發帶飄舞,更襯得她面如璞玉,瑩白若雪,“是不是和碧海琉璃珠有關?”
聞言,青袍男子眼底劃過一絲厲色。
“好得很,你也是為碧海琉璃珠而來。”
青袍男子見她靈力卓絕,便調整策略,舍術法而選近攻,豎起食中二指召出靈劍。
一聲熟悉的錚鳴,避水劍出鞘現形,握在男子手中。
晏琳瑯聽過上千次避水劍的錚鳴聲,哪怕是她蒙著眼,也能從一千把出鞘的靈劍中準確地辨認出避水劍。
她嗅到了熟悉的氣息,身形一頓,倏地扯下蒙眼的發帶。
銀白劍鞘,水精嵌石,浪花卷紋……
不錯,是小師姐的靈劍!
晏琳瑯伸出手,將一枚刻有祥云圖案的令牌遞至他面前,見他傻愣愣地盯著自己,有些疑惑地問道,“你怎么了?”
白朝英神思回籠,瞬間漲了個大紅臉,這下誰都能看明白,合著是害羞了。
“關、關你什么事!”
他大吼一聲,本來想撐撐氣勢,但臉紅得像抹了胭脂,實在沒有說服力。
孟頫沒忍住,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同人家姑娘話都沒講一句,臉便先紅了,云深啊,我從前怎么不知道你弟弟這么純情。”
“你少說兩句吧。”白云深無奈。
晏琳瑯眨了眨眼,將令牌塞進白朝英手里,奇怪道,“你害羞什么?掉東西不丟人的。”
半大少年面皮薄,哪經得起孟頫這般調笑,耳尖都紅了,兇巴巴地瞪了晏琳瑯一眼,氣呼呼地跑走了。
也不知道生得哪門子氣。
兩邊都是客氣懂禮的人,你來我往幾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見晏琳瑯滿臉無辜,孟頫輕咳一聲止住笑意,白云深擔心白朝英,拉著他匆匆道別后離去。
剩下三人相互對視一眼,“撲哧”笑出了聲。
“走吧,快到放荷燈的吉時了,”綠漪拉著晏琳瑯向清泓橋走去,“主子說他在那邊的歪脖子柳樹下等我們。”
“少爺也要來?”晏琳瑯立時拉著綠漪快走幾步,“那咱們快去吧。”
她微微側臉,不經意間瞥向不遠處燈火通明、酒宴賓客的玉京樓,唇角微勾,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玉京樓之所以能成為飛瑯城最大的酒樓,皆因它最高處那座飛仙閣,閣樓以一根柱子為中心圍繞而建,夜色之中亮起燈火,遠遠望去猶如空中閣樓,恍若飛仙居所。
至高處,林墨玉陰沉著臉,視線緊緊鎖住不遠處的長街,染著丹蔻的指甲劃過朱紅漆欄。
身旁容貌與她有幾分相似的女子隨之望去,卻只見來往行人,并無特別之處,奇怪道,“二姐,你怎么了?”
“沒什么,不過是看見一個熟人罷了。”
林墨玉眉頭蹩起,不滿道,“林墨梅,你喚我什么?”
“姐姐,”林墨梅討好地笑了笑,“這不是在外面嘛,總需要多注意些。”
林墨玉輕哼一聲,以示不滿,但畢竟是在外面,倒也沒有多說什么,轉身往閣樓里面去了。
她們本該有個大姐的,是那位瘋了的原配夫人所生,雖然早夭,卻也占了個“大小姐”的位置。
林墨玉樣樣都要最好的,甚至不滿一個死人頂了她“大小姐”的名頭,面上也就罷了,私底下特別叮囑過林墨梅,不要叫她“二姐”。
林墨梅褪去笑意,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她的背影,“熟人”這說法可有趣。
她這位親姐姐,仗著天資與美貌,高傲得不可一世,即便是她這個妹妹都不放在眼里,好友一個也無,跟班倒是有幾個,卻也算不得“熟人”。
究竟是誰呢?
她巡脧長街,也沒辯得有哪個亮眼的,直至林墨蘭過來,柔聲喚道,“三姐,父親讓我們進去,貴客到了。”
“知道了,”林墨梅打發下人一般揮了揮手,“你先去吧,我隨后就到。”
林墨蘭似乎還想說什么,手中帕子絞了又絞,最終縮了回去。
林墨梅心中不屑,姨娘生的東西就是上不得臺面。
反正也是給林墨玉擇夫婿,她去不去又有何干。
房門砰地一聲關上,晏琳瑯轉身將殷無渡抵在了門扉上。
殷無渡垂眼看著按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柔軟手掌,極輕地挑了一下眼尾。以往只有他按住別人的肩摧毀碾壓的份兒,倒是頭一次被人掌控,新奇之余,又有種風雨欲來的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