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除魔
讓凡人擺脫玄門挾制的第一步,便是要讓百姓相信人定勝天,能靠自己的雙手吃飽穿暖。
故而長春宮中吸納的皆是精通農桑營造的能人異士,他們在此鉆研治水抗旱的良策,改良稻黍麥種。據聞今年的良種已經悄無聲息在大曦的土地上推行,只待秋來大地流金,便可從根源上斷絕大曦百姓要靠玄門求風祈雨才能吃一口飯的窘境。
晏琳瑯想起寒衣節那晚,李扶光撇下她獨自去了那家的樂坊,心下了然:他必然在宮外安排了接應之人,負責執行宮中商議出的良策。
至于未央宮里養著一幫什么人,李扶光卻是只字未提。
一名身著宮女服飾、膚色略深的年輕女子聽說晏琳瑯擅枯木逢春之術,便急匆匆將她拉去一旁,用沾滿泥土的粗糙雙手小心翼翼捧起蔫黃的麥苗,向她請教植株抗病的方法。
紅霞盡散,一線金光隱去。
城中街道上的日焱石燈次第亮起,夏夜行人相攜出游,言談之中偶有幾句“玄霄宗”“收徒”,路過林府時難免多看幾眼。
天剛擦黑,府前燈籠如往日一般亮起,大門緊閉,比之今日城中的喜慶氛圍,格外冷清了些。
他們不知道的是,府內亦是一片寂靜。
廊上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憑空多了幾分詭異氣氛。
微風拂過,回廊那頭緩緩出現一個身影,他手持長劍,光影斑駁間一雙盈滿殺氣的雙眸令人膽寒,穿過長廊向北邊的偏僻地方走去。
松鶴院偏僻,平日里便鮮有人靠近,晏琳瑯自然也沒察覺府中不同尋常的安靜。
她繞過幾間屋子來到林墨芝屋前,正要推門進去,卻聽見“篤篤篤——”三聲,
敲門聲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晏琳瑯側首,目光直直看向院門,還沒等她答話,又是三聲響起,這次卻是來人說話了。
“開門,我來看看阿芝。”
林水御。
晏琳瑯挑眉,殺氣都不收斂一二,還敢大言不慚地說是來“看”林墨芝,來殺他還差不多。
哦,應當還有她。
院內無人答話,敲門聲愈發急促地又響了三下。
晏琳瑯不再停留,轉身輕輕推開林墨芝屋門,抬步走了進去,一道寒芒閃過,消失在緩緩閉合的門后。
“阿瑯?”
林墨芝耳朵微動,認出了來人的腳步聲。
他握著竹杖向前走了幾步,想要拉住她,“怎么去了這么久,外面是誰在敲門?”
晏琳瑯停在距他幾步遠的地方,靜靜看著在昏暗中摸索的林墨芝,輕聲道,“少爺,是家主來了。”
話音剛落,便聽一聲巨響,院門破了。晏琳瑯吃了幾顆靈桃,身子不再倦怠,反倒隱隱生出一股暖流般的熱意來。
正巧云輦途徑一處城池,透過云霧望去,只見城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晏琳瑯便讓白妙驅使云輦落地,打算在城中找個地方歇腳過夜。
此處名為“靈泉城”,顧名思義,便是以一脈天然的玄澗冷泉聞名,山清水秀,乃是巫覡卜師一族的轄地。
傳聞這里的冷泉自地底靈脈涌出,冰寒徹骨,修士沐之可助力修為,一向與六欲仙都的涅槃池齊名。
故而巫覡族在玄澗旁修建了一座偌大的仙家行宮,專供玄門高人沐澤享受,且定了一條奇怪的規矩——
行宮冷泉收費不看錢財,而是看實力,誰的修為高、名氣大,誰就有資格享受冷泉。否則管你是天下首富還是世家家主,統統不管用!
而巫覡族與鳳火族同宗同源,消息互通。
因此,當晏琳瑯拿出此次引燈大典魁首的憑證時,行宮凡仆的態度立即變得恭敬萬分,著人安排了兩間帶露天湯池的上等客房。
時值二月中,城中凡族百姓正在籌備盛大的巫祝悅神節,花團錦簇,盛況空前,連帶著行宮也換上了簇新的各色花燈,流光溢彩,燦若星河。
清風明月,春夜微涼,晏琳瑯卻莫名有些心浮氣躁。
她松了發髻,拂手將房間的窗扇都打開,輕搖紈扇道:“妙妙,你覺不覺得這里的天氣有些燥熱?”
正在松軟床榻上打滾的白妙抬頭,茫然搖首道:“不熱呀,很涼爽!”
晏琳瑯心道:也是,都言春寒料峭,凡境的二月天能熱到哪里去?
何況以她的修為,早已可辟寒暑,普通的四季冷熱應該影響不到她才對。
“奇怪,莫非是兩個月不曾休息好,累著了?”
晏琳瑯喃喃自語,施了個清涼咒便寬衣上榻,云霞輕紗滑落,隱約可見起伏有致的妙曼身形。
她闔上眼睫,剛睡著,便墜入一片赤紅色的夢境。
那是無盡燈火種帶來的炙熱,烈焰與神女壤共存,便如火山撞上巖漿,越燒越燥。
晏琳瑯將元神內斂,于夢中運轉靈力,試圖平衡兩股力量。
運轉了一個大小周天,她便熱得難以靜心,昏沉沉睜眼醒來。
低頭一看,白妙毛茸茸的腦袋正拱在她的懷中,熱度遞染,簡直如火上澆油。
晏琳瑯輕輕推開小火爐似的白妙,扶額坐起,渾渾噩噩赤足下榻,又渾渾噩噩地推門走入夜色中。
她體內燥得難受,神智并未完全清醒,只是如夢游般,本能地尋覓可堪降火的清涼之地。
與此同時,屋后湯池冷霧氤氳。
泠泠殘月墜掛枝頭,波光蕩碎月影,仿佛往水中撒了一池細碎的星子。殷無渡便坐在這粼粼冷光中,雙臂愜意地搭在池邊,寬大的黑色袖袍如濃墨流瀉,于水波蕩漾中暈散開來。
他墨發盡散,仰首看著無垠的夜色,眸中也似染上夜的清寒。
九天之上白玉京。
萬物輪回之所,天地法則之處。
冰冷的水珠自他霜白的臉頰滑落,在嘴角凝成一個嘲諷的弧度。
正此時,外間傳來一陣輕柔的腳步聲。
一道纖細的影子搖搖晃晃映在屏風上,殷無渡的目光驀地凝了凝。
只見晏琳瑯披散著烏黑的長發,穿著單薄的素色寢衣紗裙,半闔著卷翹的眼睫,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朝池邊走來。
她甚至沒有穿鞋襪,瑩白的腳掌踩在冰冷的碎石小路上,腳跟硌出一片紅痕。
嘩啦一聲水響。
她徑直走入池中,矮身將大半截身子泡了進去,呼出一連串咕嚕咕嚕的氣泡。
絲毫不管這湯池空間有限,離她不足五尺的地方就泡著一個血氣方盛的俊美少年。
殷無渡很快發現了她的異常——
呼吸帶火,雪腮緋紅,因潮濕而幾近透明的衣料下,三瓣情花咒印鮮紅醒目,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混沌的妖冶之色。
紅蓮火種至陽至烈,主心脈,若一時壓不住,便會使人心智錯亂。
區區冷泉之水顯然不足以和神器之力抗衡,晏琳瑯本能地靠近更冷的所在——比如,至陰致寒的太陰真火。
水波攪散一池冷霧。
柔若無骨的少女欺身貼近時,殷無渡潮濕的眼睫驀地一顫。
林墨芝神情一震,面色驟然緊繃,伸出手語氣急切,“阿瑯,快跟我走!”
晏琳瑯凝神細聽外面愈發近的腳步,抬眸看向林墨芝,并沒有像往常一般握住他的手。
數百日蟄伏,扮出那副天真懵懂的模樣,受了欺負要忍著,有了委屈不敢言明,被人傷害時還要為眼前人擋下,甚至殺個人都要算計謀劃······
簡直太不痛快了。
而今夜,這一切終于要結束了。
她抬步逼近林墨芝,隱藏在黑暗之中的面容顯露在月光之下,溫柔聲音掩蓋了滿目惡劣與殺意。
“少爺,走不掉了。”她蹙眉回眸:“放手!”
弟子點頭:“好。”
他慢條斯理松開手,指尖不著痕跡在晏琳瑯手腕上虛劃而過。
這動作極不起眼,晏琳瑯并未留意,可滯澀的動作卻陡然流暢起來。
她瞬間察覺到,卻顧不得其他,只當是生死攸關之際被激發了本能。
流云劍重重迎上陸鴻雪的劍意。
陸鴻雪渾身一震。
首先是一陣濃烈澎湃的劍意順著相接的劍尖襲來,強橫到震得他虎口發麻,幾乎握不住劍柄。
但緊接著,一股陰冷的氣息滲透而來。
如果說前者是盛夏灼人的烈陽,那后者就像是沉寂冰川下的死海。
幽冷,危險,蘊著濃郁而嗜血的殺意。
自從接任瀟湘劍宗宗主之位以來,這兩百年他被修仙界各處仙門世家奉為座上賓,已經許久沒有感受過這種純粹而凜冽的恐懼感。
陸鴻雪渾身血液驟冷,經脈中靈力凝滯,一時間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晏琳瑯瞥見陸鴻雪一閃即逝的驚恐神色,心底有點狐疑。
但斗法時無暇分心,她乘勝追擊,當機立斷又是一劍揮出。
那弟子雖說略微低著頭,狀似惶恐,人卻八風不動站在晏琳瑯身后,與周圍驚惶向后縮生怕殃及池魚的弟子形成鮮明對比。
他雙手負后,寬大的袖擺垂落下來,掩住他的動作。
喀——
陸鴻雪噴出一大口血,盯著自己斷成兩截的本命劍不可思議道:“晏琳瑯?!”
她不是修為倒退,幾乎成了廢人嗎?
怎么能兩劍震斷他的本命劍?!
然而那道劍意震碎他本命劍后仍未消散,一種令神魂都顫栗的危機感襲來,陸鴻雪顧不得別的迅速飛身而起。
轟——
下一瞬,他身下地面碎裂。
一道深刻的裂痕自他腳下開始蔓延,瞬間攀爬至整個朱雀臺,連同著他上首的座位一同分崩離析。
朱雀臺竟被這一劍斬斷!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又抬頭看晏琳瑯。
發生什么事了?
晏琳瑯竟然如此厲害?!
晏琳瑯也稍有些怔愣。
系統給她的只有馭靈境的靈力,先前接連出手已經幾乎用盡。劍覆河山看樣子不能時常用,此刻在光幕中呈現出黯淡的灰色。
而陸鴻雪是一宗之主,修為至少已至合道境。
她隨手一劍,竟能震斷他本命劍?
陸鴻雪被兩位峰主一左一右護住,雖然稍有些狼狽,但除了本命劍受損以外,身上沒有什么別的傷勢。
但本命劍被震碎,無異于大庭廣眾打他耳光,陸鴻雪險些氣到再次嘔出一口血。
“晏琳瑯,你怎么戾氣如此之重?一言不合便在四象峰大開殺戒,到朱雀臺后一番胡言亂語,無人問津便直接出手重傷師尊和宗主?”
陸鴻雪怒道,“瀟湘劍宗怎么會教出你這樣霸道狠毒的弟子?!”
“眾位峰主,隨我結陣!”
晏琳瑯瞳孔驟縮,立即轉身便走。
陸鴻雪口中的結陣,結的恐怕是九宮封印陣。
幾名峰主的靈壓凝集在一起,就算有系統助她,晏琳瑯也沒有把握一定能逃離。
然而她身體原本已經損壞不堪,剛才又強行擋住陸鴻雪兩劍,此刻近乎脫力。
晏琳瑯眸光一狠,咬牙運轉丹田,打算強行調動靈力。
經脈隱隱的痛楚愈發叫囂起來,她丹田一痛,低頭吐出一口血。
但當真有稀薄靈力順著破損的經脈流動起來,凝在她雙足。
晏琳瑯咬牙死撐著邁出一步,身形卻是一晃。
沉睡五百年的身體根本經不住她這么折騰,即將徹底崩潰。
就在這時,一只手再次探向她,一把扣住她手腕。
“師姐想去哪?”一道含笑聲音落在她耳畔,“不如我陪你。”
晏琳瑯一陣天旋地轉,耳邊轟鳴陣陣,她莫名其妙地抬起眼:“你?”
他們認識嗎?
“什么人?”
屋外的腳步聲到了屋前,晏琳瑯手中劍起,于暗色中劃過一道銀光,直直刺向他的心口。
門破之時,劍身亦穿透了林墨芝的胸膛!
白紗之下的雙眸再度睜開,他面色驟白,血色盡褪,驚愕之中夾雜著疑惑,雜糅成難以置信的復雜神色。
他張了張嘴,話未出口先涌出一口鮮血,順著下頷落在劍身之上,血腥味蔓延開來。
“阿瑯······”
晏琳瑯松手,眼若霜瑯,林墨芝大口喘息起來,只覺胸前像是被掏了個洞,空蕩蕩的,連痛意都不那么明顯了。
他不明白,她方才還喚了自己“少爺”的。
他撐著桌子踉蹌幾步,想要去拽晏琳瑯的袖子,想問個清殷——
究竟為何、為何要這般對他?
他不信晏琳瑯是真的想殺他,是被妖邪奪舍了?
亦或是被林水御操縱?晏琳瑯神色凜然,在明滅劍光之下,五官更顯出幾分奪目之意。
弟子余光瞥見她動作,眼神稍深,辨不清意味。
他眉眼壓下來,正欲反手將她拽回來,一道身影冷不丁飛掠而來,提劍擋下這一擊。
空青嗆出一口血,表情卻極其冷靜。
他毫無滯澀轉身推一把晏琳瑯:“琳瑯師姐快走!”
晏琳瑯意外看他一眼,但敵眾我寡,眼下情勢越拖下去便于她越發不利。
她當機立斷飛身而起,順著攻勢蕩開的靈風,瞬時間飛掠出數十丈。
幾乎是同時,她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朝著身后斬落一劍。
“從今往后,我晏琳瑯同瀟湘劍宗再無瓜葛。”
她目光掃過一地狼藉和瞠目結舌的眾人,最后落在云瀾劍尊身上。
“既然師尊已忘卻五百年前的戲言。”晏琳瑯一字一頓,“你我師徒情分,今日盡斷。”
說完這句話,晏琳瑯已覺得頭暈目眩,經脈丹田刺痛不已。
可她不敢在這時候露出絲毫虛弱疲態。
陸鴻雪不知她已是強弩之末。
見她擲地有聲叛出宗門,他氣得又嘔出一口血,“你這罪徒,該是瀟湘劍宗將你逐出!何來的顏面,在此大放厥詞——”
可他前呼后擁,浩浩蕩蕩圍著一眾峰主弟子,一時間卻竟無一人敢上前。
這晏琳瑯,可是先傷了云瀾劍尊,后震斷了宗主本命劍。
時至如今,她雖身型單薄仗劍立于罡風之中,仿佛下一秒便要被山風吹走,眼下卻無人再敢將她當作一事無成的廢人。
四象峰是瀟湘劍宗最高峰,朱雀臺又在四象峰頂。
極目遠眺,云蒸霞蔚,霞光流轉,層層疊疊的云霧掩住萬丈深壑,風聲呼嘯。
晏琳瑯垂眸凝視片刻,冷不丁笑了聲,毅然轉身。
她強撐著面色平靜地催動最后一丁點靈力,飛身離去。
又或是有什么難言的苦衷?
否則為何她的胸前,還帶著他贈予的護身玉墜?
林墨芝弓著腰,姿態近乎祈求,全然沒了初見時的清雅謙和,伸出的手猶如白玉染血,帶著破碎的偏執,只為聽她的一個答案。
可當他的手快要碰到晏琳瑯時,她卻側身避開了。
那雙淺金色的雙眸微微瞪大,心口痛意洶涌襲來,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他伸出的手摔落回去,同他一起沿著桌邊滑落在地。
林墨芝的喘息聲愈發粗重,渾身力氣隨著不斷流出的血液逐漸流失,淺金色雙眸因白日的刺激生出淚水,像是蒙上了一層暗色的陰翳,連帶著視線都模糊起來。
晏琳瑯漠然看著眼前一切,她知道林墨芝想問什么,但她無意回答。
與一個死人有什么好說。
更何況這才是第一世。“管他是誰,今日必須捉住晏琳瑯。”
陸鴻雪冷冷道,“結陣!”
除云瀾劍尊之外的其他五位峰主應聲而動,雙手結印釋放出劍意靈光,朝著陣心的陸鴻雪射去。
陸鴻雪闔眸掐訣,掌心銘文明明滅滅,強悍威壓沖天而起。
九宮封印陣的氣息瞬息而至,晏琳瑯如今靈力低微步速不快,也難以維持御劍而行,避無可避。
她咬牙再次拔出流云劍往掌心劃,打算強行再次獻祭血陣,扣著她的手卻微微用力,將她按了回去。
“師姐別急。”他微微笑道,語調悠然,“何必為了這些廢物,氣得傷了自己的身體。”
“你想去哪,我幫你。”
晏琳瑯回視他,冷笑:“多謝,不必。”
她現在除了自己,誰都不信。
然而下一瞬,那只手便不輕不重包裹住她手背,借著她的手握住流云劍,反手一揮。
與此同時,九宮封印陣落至身前,流云劍劍驚天動地地撞了上去。
晏琳瑯眼眸微滯。
一聲巨響,周遭地面四分五裂,塵土飛揚,本便被斬斷的朱雀臺登時被轟了個稀巴爛,再無從前風光。
密密匝匝的裂紋中央,晏琳瑯抬起眼,只望見那弟子在靈光掩映下,顯得格外平凡的側臉。
下一瞬,聲勢浩大的九宮封印陣上以流云劍尖為中心,迅速爬滿了蛛網般的裂痕,緊接著喀嚓刺耳的碎裂聲響起。
九宮封印陣破。
強烈的反震回彈,幾名峰主登時倒飛而出。
陸鴻雪一連倒退數步,單手撐著碎裂的宗主之位才勉強踉蹌跪地。
他吐出一口血,死死盯著晏琳瑯,強撐著站起身,甩袖揮出一道勁風,“給我停下!”
這道勁風絲毫沒顧及晏琳瑯,但凡擊中便是兩人一同重傷。
“你退后!”
晏琳瑯睨了眼身后靜默許久的林水御,“看夠了嗎?”
若有完整的魂魄保留,晏琳瑯或許能使其重入輪回,可如今梅夫人的魂魄已經被蛀空了,只余下冰冷的肉身。
晏琳瑯耗盡神力,也只從梅夫人的眉心提取出一點破損的記憶。
“陛下要看嗎?”她輕聲問。
李扶光沒有說話,只是伸出一只冰冷修長的手,握住了她掌心的那顆銀白的記憶光球。
下一刻,白光閃現。
晏琳瑯和李扶光一起跌入了梅夫人最后的記憶中。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星燈
白光漸漸褪去,晏琳瑯與李扶光已置身于一片織錦般絢爛的花苑中。
身后傳來歡聲笑語,二人回首一看,只見年輕的帝后正在彎腰逗一歲有余的李扶光走路,宮人們亦跟在一旁拍手笑鬧。
晏琳瑯看著短胳膊短腿兒的小孩兒,又看了看身邊眸光復雜的少年“暴君”,頓感新奇。
李扶光竟然還有這般可愛的時候呢?像個粉團子,小小的,軟軟的。
“父、父皇……”
“待我死了,你當往何處?”
“阿瑯,不要為了我而耽誤自己的前程。”
晏琳瑯沉默一瞬,再開口時已有了哽咽之意,“那我便為少爺守墓,不過短短百年,也沒什么熬不過去的。”
“胡鬧!”
林墨芝氣急,狠狠拍了下桌子,扯下白紗驟然起身,淺金色雙眸中卻無半點怒意,反而滿是痛惜,“你可知進入玄霄宗意味著什么?!”
對上晏琳瑯通紅眼眶,他又忍不住放軟了語氣,“意味著你從此跳脫輪回,你會見到仙山靈獸、奇人異景,掌握仙術靈法,待悟得己道飛升仙界,山川河流都將在你腳下,旁人求之不得之物對你來說將唾手可得。”
“······也就不必如我一般,困在這一方小小世界里,生死皆不由己。”
他眼中憧憬一閃而過,曾經他也有過這樣的可能與希望,只可惜終究沒能逃過命運折磨。
林墨芝長嘆一聲,拽著晏琳瑯的袖子跌坐回去,閉了閉眼,一滴淚眨眼間滑落在地,再不見蹤跡。
他聲色喑啞,仿若疲倦到了極點,卻仍帶著希冀看向晏琳瑯,淺金熔蜜,溫柔萬千。
“阿瑯,就算是為了我,替我去看看那些我從未見過的景色,好嗎?”
晏琳瑯心中微微震動,面上神情悲切,抬手抹了把眼淚,張了張嘴應道,
“好。”一道不起眼的身影立即追了上去。
空青抿唇看一眼她的背影,又看一眼一片狼藉的朱雀臺,咬咬牙持劍也追了上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季青林眼睜睜看著師尊受傷,宗主不敵,朱雀臺分崩離析。
最后就連晏琳瑯也走了。
他這時才緩緩回過神來,盯著晏琳瑯的背影。
“琳瑯!”人來人往的大廳中,掌柜靠在柜臺邊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掌心拿著一個白玉瓶。
青年聲線干凈清澈,極其有禮貌:“這個怎么賣?”
掌柜隨意瞥一眼,卻在看清那人手中玉瓶時瞬間清醒過來。
“極品回元丹,可以晏養丹田,修復經脈,若是在瓶頸期甚至還能幫助沖擊下一個境界。”
這可是好東西,自然的,價格就比較昂貴。
掌柜又抬眼看向來人。
白衣青年穿著一身瀟湘劍宗外門弟子統一制式服裝,腰懸長劍,墨發高懸,五官俊秀,臉色卻有些蒼白,似乎受著傷,正靜靜看著他。
竟然是瀟湘劍宗的弟子!
雖然只是外門弟子,但那可是瀟湘劍宗!天下第一仙宗!
瀟湘劍宗的弟子向來出手大方。
而且,看上去他急需這回元丹療傷。
掌柜見人下菜碟,偷偷加了點價:“五百上品靈石。”
與豪爽交錢的想象不同,白衣青年聞言神情有些僵硬。
“這么貴?”
買不起?
掌柜沒覺得自己坐地起價有什么不好,只覺得對方身為瀟湘劍宗弟子,卻還如此摳門。
“極品回元丹就是這個價。”
他將玉瓶拿過來,作勢要往回收,“不合適的話,可以去別家看看。”
“慢著。”白衣青年臉色一變,急忙抬手攔下他。
“這極品回元丹,當真能修復經脈,晏養丹田?”
“自然。”
掌柜看出來幾分,這白衣青年恐怕不是不想買,而是真沒錢買。
也不知道瀟湘劍宗弟子,怎么能混成這樣。
他是生意人,又不是做慈善的,連拉扯的心思都沒了,直接把玉瓶放回了架子上。
掌柜扭回頭時,白衣青年竟然還沒走。
他唇角抿了抿,臉上閃過掙扎之色。
半晌,才從芥子中取出一支玉簪。
玉簪做工精細,梨花浮雕綿延其上,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并非凡品,也絕非出自尋常人之手。
更何況,這不是一只普通玉簪,而是一枚高階防御法器。
掌柜眼睛瞬間亮了。晏琳瑯狠狠皺眉。
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將疑惑暫時壓在心底,晏琳瑯撐起身。
空青連忙上前扶她,在她腰后塞了個軟枕:“琳瑯師姐,你小心些。”
他聲音低落下去,“經過朱雀臺一戰,你的身體比剛醒來時……更不好了。”
空青語氣委婉,生怕刺激到了她。
晏琳瑯本人卻神情平靜。
她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有困難就想辦法克服,沒必要花時間傷春悲秋。
她抬眼:“我昏迷后發生什么了,你簡單點說給我聽。”
她語氣平靜,空青也跟著冷靜下來。
“你昏迷之后,我和那個……那個弟子一同帶著你趕路,生怕宗主和云瀾劍尊再派人追上來,日夜兼程走了七日,這才勉強放下心。”
他簡明扼要地解釋,“現在我們已經離開南州,到了歷州。這里離瀟湘劍宗很遠,又靠近寂渡淵,他們暫時應該不會追過來了。”
晏琳瑯點頭。
這是最聰明的做法。
歷州由于毗鄰寂渡淵,是整個修仙界最忌憚的地方。
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有人來。
這里沒有大宗世家駐守,魚龍混雜,相對而言,更適合藏身。
不過與此同時,這里也的確更混亂,更無序,更危險。
“這里是歷州的客棧?”
“是。”
“我住在這,你和另外那名弟子住哪?”
“我們……一同住在一間下房里。”
空青頓了頓,實話實說道,“琳瑯師姐,這次太匆忙,我沒有帶多少靈石,只夠讓你一個人住上房,再加上還要買丹藥替你療傷——”
“靈石已經用完了,這瓶回元丹是我最后買回來的丹藥,明天起我們便無處可去了。不過,眼下這些不重要……”
他語氣稍微有點急切,“琳瑯師姐,你快點將這瓶回元丹服下吧。你的身體已經不能耽擱了!”
空青聲音發澀,“再拖下去,可能就再也無力回天,無緣仙途了。”
她的身體,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空青說的這一點,晏琳瑯心知肚明。
只不過,這世上根本沒有能重鑄丹田經脈的丹藥,否則季青林早就給她了。
晏琳瑯拿起白玉瓶。
她看著空青反常慘白的臉色。
“你的傷治了嗎?”
空青一頓,抿唇笑了下:“琳瑯師姐,我沒什么事的。”
他靈石不多,又對晏琳瑯愧疚擔憂,買回來的丹藥一股腦全塞給了她。
晏琳瑯看他片刻,低下頭撥開瓶蓋。
她只聞了一下就知道是西貝貨。
“你花了多少靈石?”
空青語氣古怪:“……我沒花錢。”
他的確一分錢都沒花。
原本掌柜要收他五百上品靈石,但他拿不出來,情急之下,只能將紀宛晴送給他的高階法器給了出去。
那張與晏琳瑯有著七分相似的臉在腦海中閃回。
空青眼神恍然了一瞬,便再次清醒過來。
還是琳瑯師姐更重要。
“沒花錢?”晏琳瑯了然。
“那你用什么換來的?”
“是……”空青吞吞吐吐道,“紀師姐先前給我的防御法器……”
他聽見青年嘆息的聲音。
“我用這個來換,可以嗎?”
……
空青重新回到他們暫時落腳的客棧。
他正要上樓,路過柜臺時,賬房突然抬起頭來。
“這位仙師,你們交的房費只夠住完今晚,明日若是還想接著住,就得再交些靈石了。”
空青沉默片刻,拱手一笑:“在下知曉了。”
說完他飛身上樓,在一間廂房前停下,先屈指在門板上敲了兩下,才推門而入。
他像往常那樣走到床邊,想查探一下晏琳瑯的身體,這一眼望去卻冷不丁怔住了。
“琳瑯師姐……”空青神情空白一瞬。
“你醒了?”
白衣女子合衣躺在床上,雖然并未動彈,但一雙漂亮清冷的眼睛卻已經睜開。
自從他們逃離瀟湘劍宗之后,晏琳瑯便再也支持不住,昏厥了過去。
身后追兵如影隨形,空青只得和另一名弟子帶著她一路狂奔,來到這里才勉強放松下來,找了間客棧落腳。
這些天,他提心吊膽,就像浮萍般無依。
如今看見晏琳瑯蘇醒,他竟有一種見到主心骨一般的安定感,眼眶一熱幾乎涌上淚意。
“你終于醒了!”
白衣女子卻躺在床上一動未動,看都沒看他一眼。
空青心中一陣苦澀,鼻尖也是一酸。
他將白玉瓶從芥子中拿出來,輕放在床頭柜上。
“琳瑯師姐,我知道你心里怨我。”空青退后一步,低著頭道,“但是這回元丹吃了你身體才能好。”
“我就在這里看著你服下,待你養好傷,我便再也不出現在你面前。”
白衣女子這時微微一動,眼睛轉向他。
眸底竟有幾分如夢初醒的茫然。
晏琳瑯看著空青欲哭不哭的表情,滿心困惑:“你說什么?”
她剛才在和系統從頭開始復盤。
回首先前那些事,她越想越覺得怪異。
可如今朱雀臺實在凄慘,幾名峰主和宗主一同受傷不說,原本在上面坐著的紀宛晴也被和朱雀臺一同轟了好幾輪。
若不是有云瀾劍尊先前降下的那道靈力護著,恐怕早就死了。
現在也沒好到哪里去,人事不省地歪倒在廢墟里。
季青林在原地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將紀宛晴打橫抱起,放到安全的地方。
他又緊接著趕到云瀾劍尊身邊:“師尊,您沒事吧?”
云瀾劍尊盤膝坐于朱雀臺邊緣,聞言只是平淡道:“無礙。”
他垂眸,若有所思。
方才,他似乎在晏琳瑯身上,感受到那魔頭的氣息。
說罷,她又拉著林墨芝的衣袖晃了晃,輕聲道,“我會常回來看少爺的,到時您可不要把我拒之門外。”
林墨芝聞言不由失笑,“莫貧嘴。”
此刻天色還亮著,窗外透進來的光刺得他眼睛被生疼,今日恐怕都無法視物了,不過對他來說,白日與黑夜區別并不大,看不見倒也不影響什么。
他斂眸,抬手系好白紗神情一肅,“許昌等天黑就會和那幾名散修動手救出母親,我們則從密道走,綠漪屆時會駕著馬車在府外等我們,待匯合后一同出城。今晚先在城外一處隱蔽莊子暫住,等明早你走了我們再去新的地方落腳。”
“時辰不早了,快些去收拾行李,天一黑我們便離開。”
“是。”
晏琳瑯回到自己的屋中,合上門喚道,“奚長離。”
幾息過后,柔媚的聲音憑空響起,“尊主大人,這是又想我了嗎?”
晏琳瑯向后仰了仰,避過撫上來的纖長手指,卻沒能甩開攬著脖子的手臂,她皺了皺鼻子,頗為嫌棄道,“你身上的味道太濃了。”
“從前你說最喜愛人家身上的合歡香,”奚長離指尖輕點晏琳瑯胸前,神情一轉指責道,“怎么如今就嫌棄上了,你這虧了心的負心漢······”
晏琳瑯垂眸看向懷中假作依偎的美人,神情一言難盡,“近日話本看多了?”
“渾說什么,”奚長離媚眼如絲,“這不都是你我過往,怎得忘了?”
晏琳瑯現下沒心情配合,抓住她的手沉聲問道,“鴻蒙鏡顯示殷無渡的下一世投身何處了嗎?”
奚長離撇了撇嘴起身,抬手置于身側,鴻蒙鏡當即出現在她手中,下一瞬她卻將這人人欲奪的上古神器甩給晏琳瑯。
“我日問夜問,這破玩意兒死活沒動靜,”她不耐煩道,“該不會是壞了吧。”
話音剛落,晏琳瑯便見鏡面上一道星芒閃過,緩緩浮現出幾個字來——
玄霄劍尊,殷無渡也。
“真是個認了主的,這么聽你的話,這還沒問就巴巴把答案奉上了。”
奚長離點了點鴻蒙鏡,氣道,“合著前幾日一直能聽到我說話,就是不說是吧!”
晏琳瑯握住她的手腕,皺眉問道,“若我沒記錯,殷無渡百年前便問鼎劍尊之位,初聞他的名字時,我還曾疑惑竟有人族敢與神尊同名。”
奚長離也驚訝道,“殷無渡百年前成名,出生之時更早,怎會是下一世的神尊?”
二人目光同時落在鴻蒙鏡上,果然,鏡面上又出現了一段新的字。
神尊誕生之時,曾有一縷神魂遺落人界化作凡人,即為此子。
怪不得。
奚長離摸著下巴猜測道,“看來神尊這次歷劫,還有要收回這一縷神魂的意思。”
她緊接著道,“這豈不正好,你附身的這個小姑娘身懷天級冰靈根,入玄霄宗簡直輕而易舉。”
奚長離聽召而來,對晏琳瑯在人界發生的事情并不太清殷,哪里知道她已經被記錄在玄霄宗的收徒冊子上了。
晏琳瑯卻揉了揉眉心。
神魂與封印記憶、輪回轉世的魂魄不同,其上自帶原身神力,偏偏殷無渡又是個修為高深的,即便她附身“晏微瑯”看不出破綻,也會對她一身殺氣有所察覺。
嘖。
真是麻煩。
不如她去玄霄宗一劍將殷無渡殺了算了。
鴻蒙鏡感知到她心中所想,連忙浮現當初提到的死劫破解之法,又提醒道:
切記先引其動情,再殺之。
“知道了,”晏琳瑯隨意應道,將它扔回給奚長離,“給我把普通的劍,不要法器。”
她收起鴻蒙鏡,疑惑一瞬后了然,“你要動手了?”
晏琳瑯“嗯”了一聲,抬眸對上奚長離躍躍欲試的雙眼,無奈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回魔界去,政務處理完了嗎?”
“你怎么能這樣對人家,”奚長離再度撲向晏琳瑯,委屈道,“用|完|就|扔,你這負心漢!”
“行了,”她扶住奚長離,看了眼天色,“天快黑了,劍給我。”
奚長離輕哼,隨手一抓,遞過去一把珠光寶翠的劍,“這劍是我從人界的鋪子里淘來的,好看吧。”
晏琳瑯不置可否,抽出劍并指一敲,聲音清脆,“不算好劍,但也能湊合。”
“比起你那把折九霄自然算不得什么,”奚長離無奈,“就算六界之中也沒有能與之相比的。”
“所以我說湊合用,”晏琳瑯笑了笑,眼底無情,“殺個凡人罷了,也用不著什么好劍。”
她揮了揮手,提劍出門,向林墨芝的屋子走去。
唔,好像也不太妥當。
在晏琳瑯糾結二人關系的這段時間,李扶光已經平躺在絨毯上,枕著她的腿睡著了。
星辰柔冷的光輝下,他半束的烏發如墨般流瀉開來,眉骨優越,濃黑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陰影,鼻挺而唇紅,有著毫不設防的乖巧寧靜。
晏琳瑯忽而意識到,這是一個試探進入他靈府的絕佳時機。
然而李扶光的神魂世界如銅墻鐵壁般堅不可摧,以往她試過,壓根無法順利侵入。
是以這一次她也沒抱什么希望地調整了一番姿勢,俯身貼上他的眉心。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想家
晏琳瑯的神識宛若溺入一片深潭,不曾遭受過多的阻礙,便猝不及防跌入一片陌生的空間。
這次這么順利?
也對,李扶光好幾天沒睡覺,本就困倦至極,又飲了酒,意識松懈也在情理之中。
晏琳瑯的神識凝形,于空中輕巧地翻了個身,翩然落地。
沒有正經修行過的凡人,即便天資聰慧開了靈府,也只如黃豆大小。而李扶光命格特殊,自降生之日起就靈府全開,如今已有一座皇宮大小,若他能飛升成神,識海開辟后還不知會是怎樣的浩瀚無垠。
然而,晏琳瑯驚訝的遠不止這個。
正午剛過,暑氣蒸騰。
晏琳瑯從會客廳出來時沒看見綠漪,想必是先行一步給林墨芝傳信去了。
她顧不上烈日,忽略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一路疾行直奔松鶴院。
玄霄宗明日一早便要啟程,她的計劃不得不提前,而林家人恐怕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她進入玄霄宗。
林墨芝注定走不出林府了,他的希望會在今晚被她親手粉碎,只一天之差,就此成了他的催命奚。
至于他的母親江月明······
晏琳瑯眼神一暗,林水御此等渣滓,真是該死。
“阿瑯,咱們明日結個伴吧。”“我先前不知曉季師兄……季青林和云瀾劍尊那樣對你,對你百般阻撓,還說了那些話……”
空青深深低下頭,不敢讓晏琳瑯看見他的表情。
“抱歉。”
晏琳瑯看著他,良久,抬手輕輕撫了下他發頂。
像是從前無數次那樣。
空青身體一僵,驚喜抬眸,不知不覺已是滿臉淚痕。
“過去之事,再提無益。”
晏琳瑯指腹拭去他下頜落下的淚痕,“你現在跟著我,無異于與瀟湘劍宗作對。”
“你不后悔?”
“不后悔。”空青眼神堅定,雙手緊攥,“我只恨自己愚鈍,沒有早日看清,讓琳瑯師姐受了那么多委屈。”
頓了頓,他推了推她,“你快服下回元丹。”
晏琳瑯心底嘆口氣。
紀宛晴送的防御法器不是出自云瀾劍尊便是季青林,總之絕非凡品。
換來這瓶回元丹,簡直虧大了。
不過,他也是滿心為她。
空青常年在落云峰,太單純太天真。
日后他自會體驗人世險惡。
晏琳瑯將回元丹仰頭服下。
這回元丹沒有毒性,只不過摻雜了太多無用的東西,真正能發揮效用的成分少之又少。
橫豎對她和空青都沒什么用,倒不如讓她來吃,讓空青安心。
回元丹靈力在體內化開,淡淡的暖流淌過,很快就消失了。
空青松了口氣,緊緊盯著她:“如何?”
“好多了。”晏琳瑯面不改色地說,“但我還需要一樣東西。”
空青立馬躍躍欲試按劍:“琳瑯師姐要什么,我立刻替你取來。”
這西貝貨多少還是有點用處的,再加上她昏迷這些天,空青不知道給她塞了多少丹藥。
晏琳瑯調息片刻,感覺恢復了些力氣,翻身下床。
“不,我自己去。”
這世上,能夠重鑄丹田、修復經脈的,只有一樣東西。
——滄海目。
這是一種生長在沼澤畔,生而明亮似星辰的靈草。
因為看著像蒼龍之眼,便被稱作滄海目。
晏琳瑯察覺到流云劍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問題。
她必須要早日恢復,將靈力注入劍身查探一下。
“琳瑯師姐,讓我一起去吧。”空青堅持道,“你要去哪里?”
“無相秘境。”那里應該也有空青需要的靈草。
空青一怔:“那不正好就在歷州附近?”
他又想起什么,皺眉憂慮道,“可無相秘境極其兇險,宗門內向來只允許天靈境之上的弟子入內歷練。琳瑯師姐,我們……”
晏琳瑯和他對視。
他們一個馭靈巔峰,一個滿身沉疴。
簡直像是進去送死的。
她輕撫流云劍。
旁邊突然湊上來一個婢子,打斷了晏琳瑯的思緒,抬手就要挽她的胳膊,被晏琳瑯側身避開。
見她不接話,那婢子又自說自話道,“我是四小姐院里的應春,方才測出了地級金水雙靈根,也被選入玄霄宗了,咱倆年紀相仿,日后進了宗門也算有個照應。”
晏琳瑯瞥了她一眼,無甚表情,“不必了。”
她這具身軀必定活不過今夜,再者說,還未從鴻蒙鏡處得知殷無渡下一世落在何處,她更沒必要進玄霄宗。
應春一腔熱情被她冷言澆了個透,頓時漲紅了臉,恨恨瞪了一眼晏琳瑯離去的背影不再追上去,不遠處兩個身影快速湊過來。
瘦高個的小廝撇了撇嘴,“憑人家的天資,進入宗門便是萬眾矚目,哪里還會瞧得上我們這種人。”
“應春,你可是我們里面天資最好的,又跟著四小姐,”臉上有雀斑的另一個婢子討好道,“等進了宗門就靠你罩著我們了。”
“放心,”應春神情驕傲,哼笑一聲,“等我做了內門弟子,若有好東西會給你們些的。”
兩人對視一眼,又說了些吹捧的話,哄著她走遠了。
“少爺,我回來了!”
晏琳瑯合上院門,快步行至林墨芝門前,見屋門沒關嚴實,便推門進去了。
屋內靜悄悄的,許昌和綠漪都不見身影,徒留林墨芝一人坐在桌前,白紗覆眼,聽見聲響轉向他。
“阿瑯,過來。”……先前不還說他是炮灰小弟嗎?
這會又變成忠心小弟了。
晏琳瑯沒再拒絕空青,轉而想起另一件事:“與我們一同離開的那名弟子呢?”
空青“哦”了一聲:“應當還在房間里。”
晏琳瑯回想起那張平平無奇的臉,還有他與外貌格外不符的言行。
“你跟我細細說一下他。”
“他?沒什么可說的。”空青道,“起先趕路的時候,他就一言不發,表情呆滯。”
“后來到了客棧,他再也沒出過房門,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晚上也不睡覺。每天我走時什么樣,回來時他就是什么樣,簡直像個假人。”
假人?殷無渡坐姿豪邁,腳踝搭在膝頭,支著額角似笑非笑:“本座自然會抓住機會。”
晏琳瑯的血和禁錮他的陣法相生。
等晏琳瑯來了,他定能找到機會破陣而出。
“過來。”殷無渡朝光團勾了勾手指。
光團顫了一下,有些畏懼,但還是按捺不住飛了過去。
緊接著被一只冷白骨感的手捏在掌心,肆意蹂躪。
殷無渡逸出一聲笑。
起先被這個東西纏上,他只覺得煩躁。
后來漸漸找到了些趣味,想看晏琳瑯狼狽的樣子,但依舊提不起太多興致。
現在一看,它竟也有些不錯的用處。
殷無渡心情不錯,隨手將光團扔開,懶散闔眸。
待他破開封印,當年那些人,他殺得一個都不會留。
包括晏琳瑯。
這聽上去,和她印象里那個人不太相同。
晏琳瑯皺眉:“我們去看看他。”
空青帶著晏琳瑯來到他所住的下房,晏琳瑯一眼便看見桌邊坐著的那道身影。
“你看,琳瑯師姐,他還是坐在這,動都沒動過。”
空青率先上前一步。
“醒醒,琳瑯師姐來了。”
弟子低垂著頭,一動不動。
空青有些不悅:“你怎么回事?莫非是覺得于琳瑯師姐有恩,便對她拿喬嗎?”
他剛要走過去,被晏琳瑯抬手攔住。
“別過去。”
晏琳瑯看出幾分不對,無聲握住流云劍柄。
她上前兩步微俯身,那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
依舊是挑不出任何特點的五官,他雙眸緊閉,靠在椅背上,微低垂著頭,像是睡著了。
空青不忿:“琳瑯師姐都親自來了,你怎么還在睡覺?”
晏琳瑯盯著他看了片刻,站起身。
“他死了。”
“前幾日也不見你睡……什么?!”
空青聲調急轉拔高,“死了?”
他難以置信,“我今天走的時候,他還好好的。”
“你將靈力探入他體內,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空青依言照做,隨著查探,臉色越發難看。
半晌,他收回手,表情嚴肅。
“他體內經脈盡斷,丹田碎裂,靈臺也像是被碾碎了一般一片狼藉。”
頓了頓,空青聲音微顫,“簡直……像是被什么侵入了體內,他承受不住,爆體而亡。看他體內慘狀,那力量極其霸道,絲毫沒有顧及他。”
“他死前,恐怕經歷了難以想象的痛苦。”
晏琳瑯擰眉。
這太詭異了。
“你有沒有感受到魔修氣息?”
空青也是心頭一凜,這人手段狠辣,的確是魔修風格。
他連忙再次探入一抹靈力。
良久,空青茫然搖頭:“并沒有。”
“少爺,許大哥和綠漪姐姐怎么不在?”晏琳瑯奇怪道。
她壓低了聲音,語氣急促,“玄霄宗那些人說明日就要離開這里,還說我若不去便要來接我。少爺,我們今晚便走吧。”
林墨芝早已知曉,聽她催促自然察覺話中逃避之意,“阿瑯不想去玄霄宗嗎?”
“不想,”晏琳瑯果斷道,“我想一輩子都跟著少爺。”
林墨芝一愣,隨即笑了笑,他壓抑著心中紛雜情緒,緩緩道,“阿瑯,此事非同小可,不可輕率決定。”
“你既有此等天資,又遇上玄霄宗前來收徒,便意味著踏上修道一途是你的天命,絕不可因我一人而背逆天道,懂嗎?”
“這不是逆天!”
晏琳瑯急忙道,“跟著少爺是我自愿的,與老天爺有什么關系。”
“可我還能活多久?”他頓了頓,嘆了口氣,頗有些自暴自棄,“崔仙醫那日的話你也聽到了,我的身體損耗日久、已經回天乏術,即便修養得當也只有三年好活。”
李扶光聽她刻己自省,這次是真笑出了聲。
“誰說的?”
少年抬指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眸色遠比他的聲音認真,“明明暖得很,一點也不冷。”
少年常年握劍的指節十分硬朗,帶著溫熱的暖意。
他似乎還有什么話要說,喉結滾動,薄唇幾度翕合。
晏琳瑯腦中亦是思緒翻涌。
她分-身已毀,神識若想回到白玉京糾正錯誤,就只有一個辦法……
她正欲開口,卻聽少年落拓不羈的聲音先一步響起:“晏琳瑯,你可想做大曦的皇后?”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箭出
晏琳瑯握著渾天儀的窺管,只覺滿世界的風仿佛有一瞬的停滯。
李扶光問的是,她愿不愿意做“大曦”的皇后,而非“他”的皇后。
比之后者將她作為附屬品的獨占欲,前者明顯更認可她心系蒼生的能力,給予了她更多的尊重與信任——信任她做為一國之母,必會為大曦子民帶來福祉。
一詞之差,意義天壤之別。
這大概是這個暴戾恣睢的少年,能給出的最大誠意了。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大戰在即,吉兇難料,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想為大曦尋一個信得過的掌權人。
“綠漪姐姐,我不想測這個,”晏琳瑯皺眉,拉住要走的綠漪,低聲懇求道,“我肯定測不出什么,等著也是浪費時間,不如回去幫忙。”
他們已經計劃好明晚救出夫人就走,林墨芝卻不知抽什么風,非要逼她來此測試靈根,她不肯來,還叮囑綠漪綁也要把她綁來。
“不行,”綠漪開口就是拒絕,半點沒有商量的余地,“主子讓我盯著你,別想著中途溜走,給我老老實實測完再說。”
晏琳瑯無奈轉過身,前面大約還有三十來人,測試靈根的速度并不慢,大約兩刻之后就會輪到她。
她捻了捻手指,原本準備明晚就動手的,偏被拎來測試靈根,“晏微瑯”身懷天極冰靈根,若在這個節骨眼上測出來,無異于橫生枝節。
玄霄宗盯上她不說,林家那幾位恐怕也不會善罷甘休。
“來來來,都排好隊,”張管家站在廳前維持秩序,“進去后將手放在廳中的晶石上即可,一個一個來,不要推擠。”
然而隊伍中陡然得知能測試靈根的仆婢們興奮不已,你一句我一句討論個不停,哪里還聽得見他說話。
“安靜!”
張管家一聲大喊讓廳外嘰嘰喳喳的仆婢們頓時安靜下來,他便再沒說什么,轉身進廳內去了。
“下一個。”
“下一個······”
喊人進去的聲音不斷從廳內傳來,大部分人都垂頭喪氣地出來了,只有少數幾人進去后再沒出來,應是測出了些許資質。
晏琳瑯前面的小廝進去后沒有出來,隨即就聽張管家喊,“下一個。”
綠漪輕輕推了她一把,“快去。”
晏琳瑯眼眸微沉,走了進去。
既然躲不掉,那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今晚動手也未嘗不可,屆時她便舍了這具身體,再尋一具便是,殷無渡下一世輪回也沒那么快。
廳內除了坐在上方的一男一女和林家眾人,后面還站著幾個方才排在前面的仆婢,此刻面上難掩喜色,應是已被玄霄宗登記在冊。
晏琳瑯低著頭,向上位行了禮。
在場眾人沒有人注意她,林水御端坐在位置上,在下人面前維持著家主的威嚴。
林墨梅正沉浸在自己是諸人之中天賦最高的優越感中,林墨蘭依舊是怯怯的,捏著手中帕子,垂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墨竹被方才的“刀光劍影”嚇得夠嗆,這會兒還沒緩過神來,坐在椅子上驚魂未定,疑神疑鬼地眼神亂飄,生怕周圍又飛出什么嚇人的東西。
只有林夫人微微抬眼,意味深長地看了晏琳瑯一眼。
顧淮隨意指了指她面前的測靈石,“將手放上去便可。”在歷州這種地方,一個修為全廢的女修,一個受著內傷的馭靈巔峰,加在一起,簡直就像是行走的活靶子。
晏琳瑯五百年前跟隨云瀾劍尊和季青林來此游歷時,對歷州的混沌無序深有印象。
她當機立斷讓空青用剩下的靈石替她買一件新的衣服,還有一個蒙面用的幕籬。
“琳瑯師姐,你要將瀟湘劍宗的弟子服換下來?你換那我也換。”
晏琳瑯拒絕:“你不能換。”
她還要借瀟湘劍宗的勢。奚長離御劍飛速穿過密林。
他渾身經脈劇痛,火燒火燎一般,丹田處也刺痛不堪。
這是靈力枯竭的征兆。
更別提他一身華貴衣衫已經狼藉不堪,破的破爛的爛,還有大片大片的血漬和不知名液體。
他平日里向來愛干凈,這時候卻也顧不上太多,咬著牙奪命狂奔。
斜地里冷不丁張開一張遍布著鋒利鋸齒的血盆大口,奚長離驚呼一聲,根本來不及躲閃。
一道劍光閃過,妖獸連牙帶頭一同滾落,咕嚕嚕在地面上轉了幾個圈沒入草叢。
“公子,沒事吧?”
一身赤紅勁裝的男人收劍,緊跟上來。
這么近的距離,奚長離避無可避地被妖血濺了一身,連臉上頭發上都滴滴答答淌著黏膩腥臭的血液。
但他卻根本說不出什么抱怨的話,輕聲:“……多謝。”
“公子何必言謝?保護你是我的任務。”
勁裝男人身上也掛了彩,語氣卻極其恭敬。
他先拱手行了一禮,才朝后喝道,“加快速度!”
烏央烏央的隨從瞬間跟上來,皆是一身赤紅勁裝。
奚長離苦笑一聲,如果不是帶著這么多修為不俗的隨從護衛,他恐怕還沒走出多遠,就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
無相秘境果然像傳聞中那樣險象環生。
他只有天靈初期,來這里還是太勉強了。
一行人悶頭趕路,雖然有些狼狽,但也并未損兵折將。
總算遠離獸潮,還沒等他們松口氣,天色便陰沉下來。
雷聲轟鳴,傾盆大雨頃刻間落下。
密林枝奚被暴雨壓得彎折,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潮濕而危險的氣息,光線愈發昏暗。
此地不能久留。
好在他們運氣不錯,在林中繞了一陣,便發現一處山洞。
“公子,我們先進去避雨,稍作休息。”
奚長離心煩意亂,隨意點下頭。
山洞不算小,但是里面已經聚了不少人,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生著火,彼此間涇渭分明。
奚長離帶著一大幫隨從,原本不逼仄的山洞頓時滿了。
饒是這么多人,奚長離卻一眼望見角落里的兩道身影。
白衣青年穿著一身瀟湘劍宗外門弟子服,背后背著長劍,靠著石壁抱臂假寐,實則時刻警惕著周遭。
他身側坐著一道纖細身影,一身白裙頭戴幕籬,輕紗掩映看不清容貌,依稀能夠通過輪廓看出是名清麗女子。
她盤膝而坐,膝頭橫著一把被布包裹的長劍,看不出來頭。
“天靈初期?”一道含著些不屑的聲音響起。
奚長離扭過頭,看見一名五大三粗的男人靠在火堆邊,盯著他一身昂貴法衣,目光閃爍。
然而看見他身后許多隨從,他又不敢如何,半晌才嘖了下轉回頭去。
“哪家的大少爺,不知天高地厚,想不開跑到這里送死。”他嗤笑。
他話音剛落,周圍便是一陣哄笑。
另一人陰陽怪氣接話:“少爺可死不了,不過嘛,那些隨從可就慘咯!”
奚長離牙關緊咬,用力攥緊了拳頭。
“不過是悟道中期,也敢在此叫囂。”他身后勁裝男人冷哼一聲,合道境威壓無聲蔓延開。
“也不知究竟是誰不知天高地厚!”
先前那陣哄笑瞬間停了。
勁裝男人冷臉環視一圈,見無人再敢開口,才低聲安慰奚長離:“公子別在意。”
奚長離臉色發白,搖了搖頭:“是我拖累你們了。”
勁裝男人淡淡道:“您安全就好。”不過是個受了傷的外門弟子,就算死在這里又如何?
這可是無相秘境,死個人多正常,瀟湘劍宗還能為了個外門弟子追殺他么?
“這么向著她。”他語氣染上嗜血,故意道,“聽說瀟湘劍宗一名外門弟子隨著晏琳瑯一起叛逃了,不會就是你吧?”
說罷,他又看向靜默不語的白衣女子。
“看身形,是個女子,又通身察覺不到任何靈力波動。”
他抬手按劍,原本他只是隨意尋個由頭出手發難,但越是說下去,他越覺得像。
“莫非你……就是晏琳瑯那叛徒本人?”
“晏琳瑯?!”
此話一出,周遭陡然一震。
“的確,一名瀟湘劍宗外門弟子,一個沒有修為的女修……”
“她就是晏琳瑯?”
白衣女子充耳不聞,脊背挺拔端坐原地,坐得八風不動。
“喂,你沒有修為,就連耳朵也聾了?”
散修不耐。
這女人不管是誰,簡直是沒把他放在眼里。
自從修成合道,女人大把大把往他身上撲,他多久沒有被這樣冷落了?
簡直是當眾踩他的臉面。
散修眸光一狠,鏗然拔劍,直接刺了過去。
劍風呼嘯而來,浮動晏琳瑯臉側的碎發。
她輕輕睜開眼睛。
她此行意在低調行事,本不欲生事。
可她卻也絕非被人騎在頭上,也只會忍氣吞聲之人。
他們找了個空位坐下,幾名隨從自發起身生火,一時間洞中一片死寂,僅余火堆燃燒的噼啪聲。
雨依舊在下,雨聲在危機四伏的秘境中蕩開,氣氛愈發詭譎。
安靜的時候,人總是愛聊八卦。
這群刀尖舔血的散修不敢再輕視奚長離,便不約而同去議論另一個人。
“你們聽說上個月瀟湘劍宗的事了嗎?那位‘晏琳瑯’竟然醒了。”
“晏琳瑯?寂渡淵以身煉器的那個晏琳瑯?”
白衣青年微闔的眼睫微動,面無表情地睜開眼睛。
“是啊,原本我以為晏琳瑯是個心中有蒼生的大人物,但沒想到——你們猜,她剛醒來第一件做了什么事?”
“什么?”
“她大鬧朱雀臺!阻撓自己師尊收新弟子——”
“說不是拈酸吃醋是什么?看樣子啊,她也不過如此。”
奚長離抬眸投去一瞥。
勁裝男人坐在他身側閉目養神,眼也沒睜出手按住他:“公子,切莫多事。”
“……嗯。”奚長離吐出一口濁氣,重新坐了回來。
“不僅如此,晏琳瑯還刺了云瀾劍尊一劍,打傷了陸宗主!”
“真是惡毒,那流云劍還是云瀾劍尊親手贈予她的,她卻為了這點小事恩將仇報。”
“……晏琳瑯那么厲害?”
“嗐,其實她已經淪為廢人,還不是瀟湘劍宗念及舊情,不忍心對她出手?不然她哪能那么囂張。”
“那可真是個忘恩負義、心狠手辣之徒!”
“心疼云瀾劍尊,竟然養出這樣的白眼狼……”
“呸!虧我還因為她當年以身煉器而感動,心中崇敬她,可真是真心喂了狗,她哪里配?”
白衣青年抱劍的手臂微微一動。
他還沒動作,奚長離已經忍無可忍,率先轉身。
“我看未必。”
“……”空氣一靜。
半晌見他身側勁裝男人未有動作,才有人嘲笑道,“那您怎么看呢,大少爺?”
奚長離聽出那人語氣暗含嘲弄,但他臉色平靜,據理力爭:“晏琳瑯五百年前以身煉器,當時可沒有旁人把劍抵在她脖子上逼迫她——這恰恰說明,她的確心懷蒼生,不顧自身安危。”
“這樣的女子,我不認為她會拘泥于你們口中那些小情小愛。狗眼看人低,你們未免太過狹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見過她沒被逼著了?”
一人夸張地嘲笑了幾下,惡劣道,“或許當年她并不甘愿,是云瀾劍尊為了天下蒼生,主動舍棄了自己的弟子呢?”
奚長離也不生氣,認真地盯著他,仿佛遇見新物種:“你們是不是腦子不太好使?”
他自幼受寵,被當作金湯匙般含在口中養大,說話言辭犀利,夾槍帶棍,半點不留情面。
一邊議論得熱火朝天的散修被他罵出幾分真火,卻又忌憚著他身后的化神境強者不敢動手。
“你是瀟湘劍宗弟子,你來說。”一人看向白衣青年,“晏琳瑯是否就是我說的那種叛徒小人?”
空青忍著聽了許久,牙根都快咬碎了,此刻又被指著鼻子問,氣得條件反射想拔劍。
一只白皙的手悠然伸過來,按住他的手。
空青深吸一口氣,但還是忍不住反駁:“琳瑯師……她不是那種人。”
沒想到又來一個唱反調的。
接二連三被潑冷水,散修怒意上涌。
出門在外,哪怕是在歷州,看見瀟湘劍宗弟子,大部分人心底都得掂量幾分,不敢隨意欺辱。
空青半晌也想到這一層,困惑道:“那你為什么要換?”
晏琳瑯一方面想與過去一刀兩斷。
這身衣服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她曾經是瀟湘劍宗弟子,是云瀾劍尊的弟子。
一腔真心錯付,到頭來被人人喊打。
另一方面,她不想暴露身份。
現在“晏琳瑯”三個字,她不出門都知道定然已經傳遍整個修真界。
云瀾劍尊和陸鴻雪沒法親自來抓她,但也絕對不會隨便放過她。
瀟湘劍宗內門弟子中,出名的就那么幾個,不出名的也根本鎮不住旁人,留空青一人足矣。
若真有人不顧空青瀟湘劍宗外門弟子的身份,對她們痛下殺手,那恐怕就算她是尋常內門弟子,對方也不會有所顧忌。
報不出名頭,就不如報出實力。
晏琳瑯當機立斷:“日后,你不要再叫我‘師姐’。”
空青一臉受傷:“琳瑯師姐,你還在怨我?”
晏琳瑯不慣著他這隨隨便便鬧情緒的脾氣:“你要叫我‘前輩’。”
空青也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你是想趁著身上沒有靈力波動,偽裝成合道境以上的大能?”
晏琳瑯抿唇一笑,揶揄道:“原來你沒被劈壞腦子。”
空青耳根一紅,眼底染上幾分熱切,覺得這個計劃簡直絕妙。
頓了頓,他表情又垮下來,“可是琳瑯師姐,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萬一有真正的大能現身看穿了你,或者是遇險要你不得不出手呢?”
晏琳瑯撩起眼睫:“嗯?”
空青愣了下,舌頭打結:“那個……前輩……”
晏琳瑯這才挪開視線。
“若真有要動手的時候,那就動手好了。”
反正無相秘境里遍地都是寶,她不信進去之后,還能是現在病懨懨的樣子。
一旁拿著冊子的云星華對晏琳瑯笑了笑,帶了些安撫的意味。
晏琳瑯收斂思緒,向前幾步,將手放在了散發著淡白色光芒的測靈石上。
瞬息之間,測靈石迸發出強烈的淺藍色光芒,那藍光越來越淡,直到變成刺目的白色,一時間刺得眾人睜不開眼。
林水御手中茶杯差點摔出去,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林夫人面上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陰狠之色,默默握緊了扶手。
其余眾人均未見過此等光芒,是以并不明白這代表著什么。
晏琳瑯收回手,光芒逐漸散去,露出她的眉眼,原本的冷靜神色染上驚訝,變得和之前測出靈根之人沒什么不同。
顧淮猛地起身,大步行至晏琳瑯面前,難掩激動之色,“萬萬沒想到,竟在這地方撿了個寶貝師妹回去。”
云星華拿起手邊的冊子,笑問道,“請問姑娘姓名?”
晏琳瑯眨了眨眼,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眼前是什么情況,愣愣回道,“我叫晏微瑯。”
“以后便要喚你晏師妹了,”顧淮笑著拍了拍她的肩,打趣道,“師妹,將來若是得道,可不要忘了我和你云師姐啊。”
云星華也跟著笑笑,柔聲恭賀,“恭喜晏姑娘,是天極冰靈根。”
此話一出,滿座沸騰,廳內頓時吵鬧起來,眾人的視線頓時聚焦在晏琳瑯身上。
——天級單靈根,還是冰系,這可真是一飛沖天了。
靈根九系中,五行靈根最為常見,而四系變異靈根之中雷系最強,冰系次之。
方才人人羨慕的天級金火雙靈根,便顯得不足道也。
林墨梅面色冷到了極點,她將手放上去時,測靈石發出耀眼的火紅色光芒,顧淮和云星華眼眸中露出欣賞之意。
只可惜最后閃過一縷微弱金光,讓他們皺了皺眉,但也恭喜了她,還說她來日進了玄霄宗,必是內門弟子。
那時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滿了驚艷與艷羨,讓她滿意極了。
而此刻顧淮和云星華如此高興,無異于狠狠抽了她一巴掌,甚至那些落在晏琳瑯身上的目光,都比看向她時更熱烈。
二姐死了,今日最耀眼的人該是她才對。
林墨梅牙根緊咬,死死盯著引眾人艷羨的晏琳瑯片刻,恨不能立時便殺了她。
區區賤婢,豈敢與她爭輝。
那一句句“天資卓絕”“未來大能”“前途不可限量”飄進林墨梅耳中,本應使她妒火更甚,但她卻奇異地冷靜下來,瞥了眼坐在身旁摩挲手中茶杯的母親。
她知道,認定二姐之死和林墨芝有關的母親,絕不會讓這個賤婢進入玄霄宗。
原本母親還顧忌著玄霄宗中人,打算過幾日等他們離開了再勸說父親動手,林墨芝本來還能多活幾日的。
如今看來,她會和林墨芝一同消失在今夜。
主仆情深,共赴冥界,這可真是個感人的好故事。
林墨梅理了理自己的衣擺,掩住嘴角緩緩笑了。
“此處布了結界,除了臣與郡主能進來,其他人皆無法入內。”
“那好,封鎖消息。”
少年帝王眼底映著星辰石的淡光,迅速做出最利己的決策,“將計就計,將玄門飛仙弒君成功的消息散布出去。”
這是朝廷向玄門宣戰的極佳理由,既師出有名,又可麻痹對手。
他自很小的時候就明白:
天道的不公不會自己消失,要想改變規則,首先就要成為規則。
這一仗,既為黎民百姓而戰,亦為與九天星辰比肩。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破仙
銀塵閃爍的輕紗葳蕤暈散,如蓬云簇擁皎月,縈繞在天道神女的身側。
神識回歸照夜的神明本體后,晏琳瑯便施加神力撥動世界天盤,矯正天魔篡改出的錯誤。
一連試了幾次,神力皆如石沉大海。
世界天盤與她的神力相抗,發出不堪重負的喀嚓阻塞聲。
怎么回事?
天盤中的命格無法修正,這可是數千年來的頭一遭。
玄霄宗前來收徒之事一經傳開,城中其他大大小小的世家比老百姓們更加興奮,畢竟世家貴族們比老百姓更知道踏入玄霄宗意味著什么。
若是家中后輩有望進入玄霄宗,即便是外門弟子說出去面上也有光,歷練幾年回來繼承家業再好不過。
于是城中所設三處靈根測試點,一大早便排起了長隊,派了小廝來為自家少爺小姐排隊的、湊熱鬧的、自命不凡的、想來試試的······
密密麻麻的人喧囂擠嚷著,從街這頭排到了那頭,此等盛況只有荷燈節才能相比了。
而此刻林家會客廳中,已擺放好了一塊測靈石。
高堂之上所坐并非林水御和林夫人,而是極為年輕的一男一女,他們便是昨日虞芷所說的顧淮和云星華。
他們如今步入道途不過五十年,卻已是筑基后期修為,不久便要沖擊金丹,想來皆是個天級單靈根,前途不可限量。
對于修士來說,天資最重要,若是天級單靈根,他便是心性與悟性再差,最慢也會在五百年內修得金丹,而在此之下者,再勤奮修煉最快也需要百年之久才能修得金丹。
天資之差異在修道一途上猶如鴻溝天塹,故而天資卓絕之人才愈發引人嫉妒艷羨。
林水御坐在下首,拱手夸贊道,“兩位道友真是天資過人,年紀輕輕便金丹將成,林某自愧不如啊!”
顧淮于上位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前輩謬贊了。”幾乎是同時,一道流光劃過,璀璨劍光將整個山洞映得亮如白晝。
一聲慘叫撕裂空氣。
眾人都沒看清發生了什么,便見先前還囂張得不行的散修雙目圓睜,渾身僵硬地立在原地。
他還維持著抬劍的動作,然而劍招還未成。
一把長劍已凌空橫在他頸側。
與此同時,一道很平淡的女聲落下來。
“你這是自尋死路。”
劍未出鞘,包裹著劍鞘的白布未斷分毫,眾人甚至連它模樣都沒見著。
散修頸側卻有一道傷口清晰可見。
這一劍太快,直到這個時候,鮮血才一點點滲出,濡濕了他的領口。
洞中登時一靜。
散修死死閉著眼睛,過了一會才小心睜開,臉上露出點茫然的神色,似乎在困惑自己怎么還活著。
一抹晏熱濕意從頸側襲來,淡淡的血腥氣縈繞鼻尖。他遲鈍地伸手摸了一把,抹了一手的血。
散修瞳孔震顫著看向白衣女子。
“抱、抱歉……前輩……”
他牙關都在打顫。
方才電光火石間,他感覺到一道凜冽劍意呼嘯而來,他條件反射想抬劍抵擋,可身體卻在這浩瀚劍風之下僵硬得動都動不了。
如果不是她最后留手,他已經死了。
而這樣兇猛的劍意,她說放就放,說收就收。
如此精準的控制力,散修望而生畏。
他捫心自問,他做不到。
散修心頭大駭。
這白衣女子絕不可能是晏琳瑯。
他看不出她身上的靈力波動,便只有另一種可能性。
——她的修為遠高于他。
對方看衣著打扮,無門無派,頭戴斗笠掩住面容,像極了避世已久、與世無爭的大前輩。
通常這種前輩都喜怒無常,行事隨心所欲,由于沒有大宗世家約束,看心情隨意殺人也是常有的事。
他竟然冒犯到了這樣的人——
散修“撲通”一聲跪下來,冷汗涔涔:“多謝前輩高抬貴手!”
裹著布帛的長劍輕緩落回白衣女子掌心。
“行走在外,還是低調些好。”
她紋絲不動坐在原地,淡淡道,“你說呢?”
“是……您教訓得對……”
奚長離看呆了,良久才回過神來。
他轉頭問:“實力這么強,她也是合道境修為?”
勁裝男子臉色肅冷。
他盯著白衣女子看了片刻:“我感受不到她的修為。”
奚長離睜大眼睛:“那豈不是……煉虛境之上的大能?”
他們這番對話并未壓低聲音,洞中登時又是一片死寂。
一種劫后余生的后怕無聲蔓延,片刻后,眾人爭先恐后道歉。
“前輩,是他有眼無珠,冒犯了前輩。”
“前輩莫怪,我等這就離開,絕不擾您清凈!”
“前輩!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我等一般見識。”
“前輩……啊——!!”
話沒說完,這人口中冷不丁逸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奚長離還沒反應過來,身側便接二連三傳來變了調的慘叫聲。
“啊——”
“什么人?!”
鮮血噴濺,染紅他的視線。
只不過一瞬間,洞中霎時淪為人間煉獄。
奚長離驚恐回眸,見自己帶來的隨從不知何時躺了一地,血泊不斷擴大。
看見這殘忍畫面,他渾身血液驟冷,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公子,快走。”這時,他被用力朝著洞外推了一把。
勁裝男子看著護衛胸口的貫穿傷,又看向洞外霧蒙蒙的雨幕,臉色難看,“此處是塵生清的洞穴。”
“塵生清?!”
奚長離眼中染上絕望。
他們怎么會這么巧,遇到這種東西?!
他在《九洲志》上看過記載,塵生清大多住在山洞里,能隨意掌控方圓百里范圍內的天氣。
它們時常故意下雨,誘導過路之人去洞中躲雨,然后自己則回到巢穴美美享用獵物。
它擁有無數可長可短的藤蔓,上面布滿鋒利的倒刺,不僅攻擊范圍大,穿透力也強,能夠擊穿高階防御法器,頃刻間取人性命。
簡直令人無處可逃。
“公子莫慌,塵生清向來喜歡先享用修為高深的獵物,你暫時不會有什么危險。”
話音微頓,似乎意識到這樣說不太合適,勁裝男子又道,“塵生清的實力若是以修士衡量,充其量不過是悟道巔峰,屬下定會護您——”周全。
最后兩個字沒有說出口,他聲音戛然而止。
勁裝男子愕然垂眸。
一根鋒銳藤蔓洞穿了他左胸,搗碎了他的心臟。
怎么會?
他已是合道境,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它的靠近。
除非……它的實力,已經突破合道。
更多的卻也無法思考了,大片的血從口中涌出。
勁裝男子最后強撐著吐出兩個字。
“快……走……”
洞中亂作一團。
尖叫聲,慘叫聲,腳步聲,劍鳴聲此起彼伏,綿延交織。
奚長離跌跌撞撞地跑,滿地都是尸體,滿地都是鮮血,他甚至辨不清方向。
肩頭再次猛然傳來一陣推力,他心底下意識一喜,轉瞬才回想起來,他帶來的二十五名隨從無一幸免,全都葬命于塵生清之口。
奚長離看見一張染血扭曲的臉。
這正是最初與他發生口角的散修,此刻臉上卻威風不再,盡是驚恐和癲狂。
他一把將奚長離推向前方,飛身便走,口中喃喃:“別殺我,別殺我!!”
這一推用上了靈力,來自悟道強者的靈壓奚長離根本沒有反抗之力。
他轉過頭,塵生清近在咫尺。
本應是花蕾的地方遍布著密密麻麻的利齒,它藤蔓微動,似乎嫌棄他修為低微。
但半晌還是仰頭咧開嘴,準備收下他這個“殘次品”。
這一瞬間,奚長離心底閃過很多念頭。
他不該覺得自己年紀輕輕便突破天靈境,便自視甚高。
都怪他非要來無相秘境闖蕩,想做出點成績證明給父親母親看,他不是只靠著家中底蘊,自己同樣有不菲實力。
都怪他害死了所有人。
父親母親定是對他失望,日后知道他回不去了,也免不了為他傷心。
他要死了。
可……
他還想活。……為什么總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晏琳瑯頭痛。
方才為了震懾住那名散修,她已用了一次【劍覆河山】。
眼下為救這名方才替她說過幾句話的青年,情急之下,她再度用上這技能心法,短期內怕是不得再用了。
另一邊,奚長離還愣著。
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他看不清,更反應不過來。
塵生清藤蔓被斬斷,它一時吃痛,氣急敗壞看著這個一點修為都沒有的獵物。
它原本看都看不上她,還嫌吃她耽誤了它捕獵其他食物,沒想到她竟然主動挑釁它。
藤蔓攻勢一轉,朝著晏琳瑯直掃而去,所過之處石壁砰然碎裂。
奚長離一下子回過神來,掙扎著想爬起來。
但是他嚇得雙腿發軟,嘗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狼狽在地上蠕動。
空青看不過去他的蠢樣,旋身避開一道藤蔓攻擊,矮身疾速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奚長離衣領,將他從地上拖過來。
“前輩讓你過來就過來。”
他抬劍又擋住一根來勢洶洶的藤蔓,忍不住罵道,“愣在那干什么?”
奚長離驚愕看著他:“你……你只有馭靈巔峰?!”
空青瞥他一眼,冷笑:“怎么,你看不上?”
奚長離眼底浮現出幾分茫然:“不、不是……”
他只是突然覺得,修為低微好像也沒有他想象中那么無能。
這白衣青年不也沒死嗎?
大敵當前,他卻毫無懼色,不僅頑強應付塵生清,甚至能在方才瞬息之間救了他一命。
他似乎太過禁錮自己了。
奚長離深吸一口氣,艱難從地上爬起來,朝著晏琳瑯拱手行了一禮:“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空青嗤笑:“都什么時候了,還拘泥于這些虛禮。說你是來過家家的少爺,他們倒是一點也沒說錯。”
奚長離臉頰一紅:“……抱歉。”
“緩過來了?”晏琳瑯一直緊盯著塵生清,這時轉過頭掃他一眼。
“緩過來就拿好你的劍。”
罡風浮動,拂亂面紗,露出一張精致清麗的臉。
奚長離看見那雙漂亮卻清冷的眼眸。
他微微一怔。
他身上從頭到腳皆是高階法器,尋常人看他的眼神總是蘊著覬覦,有時自以為掩飾得極好,有時見他修為不高便完全不加掩飾。
可這白衣女子看著他的目光卻很淡。
沒有絲毫貪念,也沒有鄙夷。
什么都沒有。
他心中一澀,緊接著生出一種說不上來的沖動。
奚長離拔劍出鞘,抿唇站在她身前半步,視線堅毅鎖定塵生清。
“前輩,我或許幫不上什么忙。”他雙腿依舊發軟,但身體卻站得筆直,一字一頓道,“但我會盡可能保護好自己,不讓您分心。”
晏琳瑯稍有點意外地看著他。
她方才見他魂不守舍,盡管修為在他們三個之中是最高的,但恐怕是第一個死的。
現在一看,似乎發生了些變數。
如此絕境,他卻反倒被激起了幾分血性,像是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一般。
晏琳瑯收回視線。
這樣一來,她救下他的概率大多了。
——她救不了不想活的人。
這時空氣中傳來一聲壓抑的悶哼,空青左肩被藤蔓穿透,大片血花在白衣上洇開,觸目驚心。
他臉色蒼白,但臉上卻沒有多少絕望之色。
“前輩。”他一邊抬劍頑強格擋,一邊緩慢后退。
退至晏琳瑯身側,空青咬牙道,“有辦法對付它嗎?這樣下去,我們撐不了多久。”
奚長離抿唇一言不發,對這種不利的言語置若罔聞,專心應敵。
他當真認真起來擺出架勢,一把長劍倒也舞得像模像樣,各種高階法器被他從芥子里不要錢般往外甩,一時間,整個洞中虹光交錯閃躍,竟然煞是好看。
即使受了傷,他也半步不退,倒也做到了他所說的承諾。
藤蔓只僵持在他身側,卻無法近他的身。
空青卻漸漸有些力竭,他原本內傷就未愈,如今靈力消耗太多,已經隱隱有枯竭之勢。
他勉強應付身前的三條藤蔓,身后卻又有破空之聲,兩條藤蔓瞬息而至。
避無可避,空青牙關緊咬側了側身,避開要害命門,打算硬扛下這一擊。
流云劍光掠過,瞬息間斬落緊逼而來的藤蔓。
流云劍在半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度,像是炫耀凱旋般,回到主人身側自發沉浮。
晏琳瑯一手一個,提起空青和奚長離的后領,往自己身后一扔:“你們退后。”
她方才并未出手,一是在等【劍覆山河】恢復,二是在查看這幾次完成任務后,系統又給了她什么新的技能心法。
更多的,她也在觀察塵生清的攻擊軌跡。
它和她印象中的塵生清有種微妙的不同,她先前出手救下奚長離也正是存著試探的意思。
塵生清青睞修為高深的獵物,哪怕進食途中受到攻擊,也絕對不會更換食物。
然而這一只卻轉而來攻擊她和空青,反倒放松了對奚長離的限制。
——就像是有了靈智。
無相秘境中遍地都是天材地寶,它恐怕是之前吃了什么好東西,亦或者是身上揣著好東西的修士。
“流云!”
晏琳瑯疾行數步,一聲輕喚,流云劍光拔地而起,極其默契地環繞她身側替她斬斷飛掠而來的藤蔓。
技能欄中,最新獲得的【踏云登仙步】運轉而起,將她宛若一陣雪白的清風一般帶起。
晏琳瑯一路暢通無阻,瞬息間閃至塵生清近前。
它肉眼可見地驚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弱小的修士竟然能一口氣殺到它跟前來。
下一瞬,漫天藤蔓狂舞,從洞中四處收回,凝成一道粗壯的巨藤洞穿洞頂,朝著晏琳瑯席卷而來。
流云劍芒大盛,緊隨其后呼嘯而至。
轟——
流云劍尖驚天動地地撞上巨藤,一道猛烈氣流朝著四周逸散而去。
本就岌岌可危的山洞搖晃起來,仿佛下一刻便要坍塌。
流云劍震顫了一下,發出一聲哀鳴。
藤蔓堅韌,無數條凝成一團更刀槍不入,在流云劍全力一擊下毫發無損,就連一道痕跡都沒留下。
晏琳瑯擰眉,正欲收劍,余光瞥見昏暗洞中,劍身紅光一閃。
噗嗤——
先前還若無其事的巨藤吃痛扭曲了一下,劍光沒入其中。
晏琳瑯心頭一喜,隨即聽見一道“喀嚓”輕響。
她愕然垂眸,看見流云劍與巨藤相接處爬上一道細細的裂痕。
晏琳瑯抿唇,當機立斷收劍回退。
她丹田未愈,經脈盡斷,失去流云劍無異于失去依仗,在無相秘境中必死無疑。
這迎面一擊她也只是試探塵生清的實力。
如今看來,哪怕流云劍斷,它都未必能被她一劍斬下。
塵生清攻勢威猛,卻并無靈壓。
晏琳瑯不會被震傷,退回空青和奚長離身側時面不改色。
剛才過招太快,兩人什么也沒看清,如今見晏琳瑯臉色未變,巨藤上卻出現一道傷口,皆是一喜。
空青眼眸亮起:“能打過嗎?”
晏琳瑯看他一眼:【能打過嗎?】
【我覺得……不大行。】
晏琳瑯搖頭:“打不過。”
空青眼底光亮黯淡些許,倒也不失望。
琳瑯師姐身體虛弱,能勉強以劍意應敵已是艱難,他不該對她要求太多。
奚長離卻臉色灰白。
“它這么厲害?就連前輩也束手無策?”
心底好不容易燃起的幾分戰意像是兜頭一盆冰水澆下來,再次熄滅了。
晏琳瑯沒有理會他,看著空青道:“你待會跟著我,寸步不能離開。”
“是!”
奚長離緊張道:“前輩,那我呢?”
晏琳瑯這才看向他。
她面色平靜:“你朝與我相反的方向跑。”
電光火石間,時間的流速無限變緩。
奚長離余光看見對面站著兩個人。
白衣青年正揮劍對付著漫天藤蔓,渾身染血,神情冷肅,看上去有幾分吃力。
他身側的白衣女子卻垂手靜立,單手抄著一把被白布包裹的長劍,看不出多少慌亂。
塵生清不是喜歡先吃修為高的修士嗎?
可洞中已經死了八成的人,她怎會依舊安然無恙?
難道是因為白衣女子修為太高,所以它嚇得不敢靠近?
奚長離心底猛地燃起一股希望。
就連他的合道境隨從都死得無聲無息,這白衣女子卻毫發無損。
她恐怕遠不止煉虛境!說不定已是羽化境!
奚長離心頭一凜,仿佛突然再次燃起生的希望,用盡全力朝著白衣女子聲嘶力竭喊道。
“前輩!救命!”
雖說求了救,奚長離卻也沒抱有多少希望。
修仙界本便人心冷漠,尤其是站在高處的強者,視人命于草芥。
他們素昧平生,前輩不救他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下一瞬,白衣女子猛然抬劍。
藤蔓只差一寸便要纏著奚長離把他塞到塵生清口中,幾乎是同時,雪亮劍光閃過,干脆利落一劍斬落藤蔓。
奚長離撲通一聲跌坐在地,狼狽抬起頭。
布帛被劍氣震碎,似雪般紛揚落下。
晏琳瑯挽了個劍花,劍風浮動斗笠垂下的面紗,露出若隱若現的白皙下頜。
她于風中抬眸。
“過來。”
這位林家主瞧著人模狗樣的,若不是他昨晚閑來無事出去找酒喝,也不會從幾個喝大了的漢子口中聽聞他干得那些腌臜事。
又知曉了前幾日林家二小姐失足落水的消息,林水御現下還瞞著他們不肯說,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林水御察覺顧淮的奇怪態度,卻一時也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好繼續恭維道,“怎么能說謬贊,修煉五十年便有把握沖擊金丹,實屬少年英才啊。”
“您家不也有一位英才嗎?”顧淮笑了笑,掃過坐在后面的林墨梅等人,問道,“哪位是天級火靈根?讓我和星華看看未來小師妹長什么樣。”
氣氛頓時沉寂下來,倒茶的婢女手下都放輕了動作,不敢發出丁點聲響。
林水御臉色瞬間僵硬,嘴唇蠕動兩下,未出聲先流下兩行清淚,聲音哽咽,“二位不知,我那女兒許是命不好,沒有進入玄霄宗的福分,已于數日前身亡了。”
“哦?”顧淮挑了挑眉,全然沒有敬畏之意,反而身體微微前傾,饒有興致地追問道,“不應該啊,若是天級火靈根,這個年歲應該已經步入練氣甚至筑基期了,怎會莫名其妙死去?”
林水御被他幾句話問得噎住,也瞬間明白過來,眼前這兩人乃至玄霄宗眾人恐怕已聽聞玉兒之死。
“失足落水”這等借口也就糊弄糊弄城中百姓,說給顧淮和云星華聽根本不會相信,他們必定是聽聞后覺得頗為蹊蹺,此刻才會拿話來詐他。
心魔入體之事絕不能讓他們知曉,初入道途便生心魔,這擺明了是說他們林家教導不嚴。
玉兒已死,絕不能再影響墨梅、墨竹和墨蘭他們。
就在他思緒急轉想對策之時,林夫人突然啜泣一聲,接著哀嚎出聲,“我可憐的孩子啊,是娘沒有照顧好你,都是娘的錯!”
林水御反應過來當即開口斥道,“二位道友還在此,你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
旁邊一直無甚動靜的云星華突然伸手,搭在顧淮的胳膊上,兩人對視一眼,顧淮挑了挑眉,坐正了身體不再說話。
“林前輩、夫人,請節哀順變,”云星華打斷林水御,垂眸看向臺下做戲的二人,微微笑了笑,“我二人并非有意追問,實在是我等此次便是沖著天級火靈根而來,如今突然得知林小姐猝然離世,一時失望才會如此,還請二位見諒。”
林夫人哭泣聲漸弱,環著安慰她的林墨梅,眼眶紅紅看向云星華,感激道,“多謝道友體諒。”
“道友客氣,”她聲音柔和卻不容置喙,不疾不徐地說道,“既如此,便請林前輩將府中十六歲以下的少年少女們都喚來此處,半個時辰之后,我和顧淮一一為他們測試資質。”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在旁伺候的仆婢們面面相覷,驚訝之余,眼中都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
他們比外面的普通百姓更加明白,修道意味著什么,憑他們的身份若能進入玄霄宗,不亞于一步登天。
林墨梅只是皺了皺眉,并沒有多說什么,林墨竹卻大咧咧地開口,面帶不屑道,“二位仙師,那些下人們也要與我們一起測試嗎?”
顧淮眼眸深深,看向坐姿歪斜的林墨竹,勾唇笑道,“沒錯。若是二少爺不想與他們一起測試靈根,大可不參加,當初之諾便也不作數了。”
此話一出,林水御臉色一變,立刻向林夫人使了眼色。
林夫人連忙使了個眼色示意林墨梅拉住弟弟,賠笑道,“我即刻吩咐下去,還請道友稍候片刻。”
顧淮似笑非笑,“那就麻煩夫人了。”
說罷,他轉頭沖云星華笑著眨了眨眼,云星華端起茶杯,掩住了唇邊的笑意。
既然林家不仁在先,那也別怪他們不義。
為了招攬天級火靈根,避免被其他二宗率先下手,宗門曾予林家承諾,會額外贈予林家三個入宗名額,相當于將林家另外三個孩子也納入其中,給足了面子。
可如今天級火靈根沒了,他們總要篩一篩府中其他人,再出一位天級單靈根自然好,若是沒有,只能勉強收下那個天級金火雙靈根交差了。
云星華放下茶杯,突覺一道熾熱視線盯著自己,她唇邊笑意微斂,側眸看去,便見林墨竹直愣愣看過來,半點都不遮掩露骨神色。
她皺了皺眉,指間動作變換,暗中一點,幻化出無數刀光劍影直沖林墨竹而去。
眾人只見林墨竹大叫一聲,整個人猛地朝后翻去,摔了個四腳朝天,還狀似瘋魔地胡亂踢打,大喊大叫,“救命啊!爹!娘!來人!刀!劍!有刀砍過來了!”
眾人起初未反應過來,面面相覷時皆是疑惑,何來刀劍?
旁邊的林墨梅眼中閃過嫌棄,向旁邊挪了挪,裝作被嚇壞的模樣,趁機起身避得遠些。
林墨蘭跟著起身,怯生生地看著在地上翻滾的林墨竹,握緊了手中的帕子,想要去扶他卻又不敢伸手,最終后退了兩步。
林水御清殷自家兒子的本性,略一思索便知他又動了歪心思,只是云星華豈是好惹的,到頭來反被人戲弄,鬧出這么大的笑話!
林夫人哪里顧得上這些,她喪女不久,心情尚未平復,如今見林墨竹大呼救命,應激一般撲上前去抱住林墨竹,連聲喚“竹兒別怕”,心疼得眼圈都紅了。
云星華收了手,垂眸無甚表情地看著眼前人仰馬翻的一堆人,心中冷笑。
顧淮則不屑演示,極為厭惡地瞪了眼粗喘著氣的林墨竹,若非云星華及時出手攔住他,林墨竹又要遭受一波恐怖幻覺了。
經此一鬧,林家再沒出什么幺蛾子,乖乖按照他們的要求安排下去。
半個時辰后。
晏琳瑯被綠漪一路硬扯著,塞進了會客廳的長隊后面。
一道金光刺破墨色翻涌的厚重云層,滅神箭懸在半空,發出前所未有的耀目寒光。
天道之眼自濃云中成型,威儀的聲音伴隨雷鳴落下:“李扶光,你身為凡人卻瀆神蔑天,可愿跪地認錯,懸崖勒馬?”
聲音不重,卻如千斤重石砸在頭頂,令人不自覺膽戰心寒。
那是來自天道的威壓。
殘余的玄門修士紛紛跪地,直呼蒼天有眼。
這片血腥濃重的死寂中,李扶光卻扶劍大笑起來,不知是嘲弄這顛倒黑白的世道,還是嘲弄九天神佛。
他一襲紅衣如血,劍破蒼穹——
“不跪!不認!不悔!”
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醒來
李扶光“死”于十九歲十一個月零三天,還有二十七日便是他的及冠禮,亦是他原定的婚期。
照夜神女趕到彌城上空時,扶光劍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刺破天道之眼,而那支耀目的滅神箭剛好穿透少年挺闊的胸膛。
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人敢以凡人之力反抗天道之威。
尸骸遍野,旌旗獵獵。
少年人仍保持著站著的姿勢。風云之下,曠野之中,一襲殷紅的戰袍宛若鮮血凝成,張揚而凄艷。
有那枚星魄碎片在,滅神箭能貫穿他的肉身,卻始終無法摧毀他的神魂。
“我沒事。”
林墨芝不同往日,嗓音沉郁,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雙眸透出幾分冷色。
然而對上晏琳瑯時,眸中寒意瞬間淡去,淺金色熔成落日余暉般的溫柔神色,安撫道,“別擔心。”
晏琳瑯咧嘴想要扯出一個笑,鼻頭卻涌上一股酸意,積蓄的淚水最終沒忍住劃落下來。
綠漪揉著腰走進來,嘆了口氣,“支開你就是不想讓你知道,非得跑回來一探究竟,真是脾氣死犟。”
她繞過晏琳瑯,繼續收拾桌上的染血布條,將巴掌大的詭異黑瓶小心放在托盤里,“少爺,許昌差不多該回來了,我這便交給他,讓他去送。”
林墨芝點頭應允,見晏琳瑯滿目疑問,招了招手,“阿瑯,過來坐。”
她依言向前兩步,坐在床邊的矮凳上。一刻鐘前,滄浪水底。
和上邊的波濤洶涌不同,滄浪的深水區十分靜謐,唯有魚群悠閑游過,光怪陸離的水藻隨著水流輕輕擺動。
晏琳瑯順著滄溟之力的指引潛入水底,終于見到了遠處那片巍峨璀璨的白玉宮殿群,玉階鋪路,珍珠做土,晶瑩剔透宛若天上仙宮。
一層碧藍的水盾隱隱流光,將水宮護在其中,那是沈青羅用碧海琉璃珠布下的守護結界。
結界之外,有洶涌的暗流環繞,懸浮著諸多陷入幻境中的可憐人——有的已腐化成森森白骨,有的形態還很新鮮。
晏琳瑯在這群懸浮的東西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奚長離。
盡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晏琳瑯依舊心下一緊:那名孤身前來除魔的劍修,說的就是他吧?
晏琳瑯不自覺靠近些,發現奚長離一動不動地懸于暗流中,白鶴仙衣如云霧展開,墨發-漂浮,腦后的飄帶也隨著水流舞動,雙目緊閉,好似是睡著了。
他鼻尖有細小的氣泡凝結,看樣子還活著,可握劍的手卻是青筋凸起,指節隱隱泛白,顯然已溺于幻境中無法脫身。
晏琳瑯極目望去,只見前方有一道深不見底的劍氣斫痕,海底裂谷般,幾乎快要砍破碧海琉璃珠的屏障。
是奚長離的太虛劍意,這樣的劍法在凡境堪稱無敵。
可惜,他被幻境困住了。
織夢術會勾起人心中最渴望、或是最恐懼的回憶,通過攻擊人的軟肋使其溺于幻境中無法脫身,最終化作滋養造夢人的養料。
這就稀奇了。
無心無情的昆侖第一劍君,也會有被織夢術攻擊的軟肋嗎?
心臟一窒,晏琳瑯驟然清醒,捂住心口吐出一連串的氣泡。
她連連退開一丈遠,指尖靈力化刃,割下腦后的一截緋色飄帶系在眼上,蒙住視線。
好險!“你朝與我相反的方向跑。”
一句話落地,洞中陷入一片沉默。
奚長離聞言,眼神登時一黯。
他抿抿唇垂下眼睫,靜默片刻,輕聲道:“好。”
前輩不敵塵生清,他們素昧平生,她放棄他也實屬正常。
剛才原本就是她救了他一命,如果不是她,他早就死了。
奚長離攥緊了劍柄,沒什么怨恨的情緒:“我會盡力多撐一會,替前輩多爭取些時間。”
“你的確要多撐一會。”
這聲音情緒平靜,聽不出多少慌亂,倒像是談論今日天氣如何一般尋常。
奚長離一愣,視死如歸的表情逐漸變成空白。
他敏銳地察覺到什么。
“前輩這是……何意?”
晏琳瑯只一眼就知道他誤會了,簡單扼要道:“你負責吸引塵生清的注意,給我創造機會。”
奚長離睜大眼睛:“您……不是想放棄我?”
“不,恰恰相反,我需要你。”晏琳瑯看著他滿身法衣上的創口。
剛進山洞時還勉強算得上貴公子的青年,此刻已經滿身血污,形容狼狽。
她問,“你能做到嗎?”
空青靈力枯竭,修為也不夠高,接下來幫不到她太多。
這人看上去至少天靈初期,正合適。
奚長離眼底黯淡的光芒重新亮起來,脊背也重新挺直,像是被什么撐住了。
他分明看見過她方才斬不斷巨藤,卻什么也沒問,直接答應:“前輩放心,我一定做到。”
晏琳瑯挽了個劍花,足尖輕點,率先飛身而上。
“小心。”
系統灌注在流云劍上的靈力只有馭靈境,就算加上劍覆山河,也不足以穿透塵生清。
硬碰硬不行,她只能智取。
空青緊隨其后,奚長離則朝著另一邊奔去。
巨藤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猶豫應該去追哪一邊。
片刻后,巨藤震顫著分裂成兩半,分別朝著兩側呼嘯而去。
氣流拂亂碎發散落在臉側,晏琳瑯一把扯下礙眼的幕籬扔到一邊。
“藤蔓柔軟堅韌,所以難以砍斷。”
她言簡意賅,“它很聰明,知道‘以柔克剛’。空青,你明白待會該怎么做了嗎?”
空青念頭微動,瞬間恍然大悟。
旋即,他皺眉忿忿不平道:“琳……前輩,我可比一條藤聰明多了!”
巨藤上分出兩條手臂粗的藤蔓,悄無聲息偷偷潛過來。
晏琳瑯一劍斬斷,猛地擰腰急剎,一步踏向空青身后。
“那就現在!”
空青腳步不停,一個箭步從她身后飛躍出來,對身側狂亂的藤蔓視若無睹,悶頭向前跑。
藤蔓柔軟,但繃直了之后,也不過就是一根草。
塵生清沒有察覺到兩人意圖,見晏琳瑯退后,便轉而去追空青。
晏琳瑯不遠不近綴在空青身后,看準時機赫然出劍。
流云劍光大盛,刷地一下凌空斬落。
巨藤一顫,意識到危險,卻又覺得對方不過是手下敗將,只停頓一下便繼續向前探去。
下一瞬,它莖干一涼,冰冷劍身橫穿而過。
“啪嗒”一聲,被斬斷的藤條滾落在地上,顛了幾下朝前方滾去。
空青渾身經脈隱痛,卻仍是抬步要跟上晏琳瑯,掌心卻倏地一空。
他訝然一頓,晏琳瑯一手提著流云劍,另一只手握著他的鴻羽劍扎穿了藤蔓。
正蠢蠢欲動向另一邊逃走的巨藤:“……”
晏琳瑯把鴻羽劍柄讓出來:“你留在這里看著它,不聽話就戳它。”
空青握住鴻羽劍,用力將劍身向下送了幾寸,將藤蔓死死釘在地面上:“交給我吧!”
藤蔓疼得卷曲起來,枝奚都開始抽搐。
這兩個該死的人類,竟敢如此羞辱它!
它一定要殺……
暫時殺不了他們的話,它就去殺另一個!
另一邊的奚長離便遠遠沒有這么好運了。
起初他還能勉強支撐,但很快,他便感覺塵生清攻勢驟然轉急,而他芥子里用來防身的法器也逐漸見底。
短短瞬息,他一身明紅色的法衣被藤蔓割得傷痕累累,幾乎不剩下一塊完好的布料。
前襟垂落下來,露出染了血的里衣,奚長離耳根一熱,百忙之中不忘伸手把衣服扯起來。
袒.胸.露.乳,成、成什么體統!
他即便是死,也要死得體面一點!
奚長離的動作已經有些遲緩,渾身沒有哪里不痛。
換作平時,早已有隨從替他解決眼前的麻煩。
父親母親會心疼地摸摸他的頭,讓他放松點,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反正家里隨從眾多,何必讓自己那么辛苦?
手臂像是灌了千鈞重,奚長離幾乎失去知覺,全憑一口氣強撐著機械性地抬劍。
饒是他咬牙堅持到現在,身上傷處卻越來越多,塵生清依舊緊追不舍,半點傷害也沒受。
他是不是真的做不到……
這個念頭只一閃而過,便被他接下來揮出的一劍斬斷。
不行。
前輩說了,她需要他。
他不是養尊處優、毫無用處的人。
奚長離又打起精神抵擋了一陣,但越發力不從心。
不知道發生什么,塵生清忽地陷入癲狂一般前所未有地發起狠來。
奚長離反應不及,右側腰腹被貫穿,高階法衣殘破的防御被徹底擊碎。
他悶哼一聲,口中噴出一抹血,動作不受控制地遲緩起來。
難道他這次真的要死了?
前輩交給他的任務,算是完成了嗎?
腦海中閃過凌亂的念頭,眼前的一切都被無限放緩。
奚長離看見巨藤撕裂空氣,朝著他的心臟襲來。
墨綠色的莖身反射著冰冷的光澤,鋒利的倒刺只差一寸便要將他從里到外撕碎。
恰在這時,一道劍光如奔雷般自虛空掠來!
塵生清意識到什么,猛地收回巨藤,朝著飛掠來的白色身影轟殺而去。
晏琳瑯無法調動靈力,身形終究慢了一步,只來得及避開要害。
藤蔓穿透她的右臂,她卻腳步未停,又是一劍揮出。
被一分為二的巨藤比起先前弱化了不少,流云劍紅光一閃,利落攔腰刺入塵生清腹腔之中。
一道震天響的嘶吼聲響起。
塵生清腹腔大敞,腥臭黏膩的不知名液體滾淌出來,一道璀璨的熒光在其中一閃而過。
晏琳瑯驚愕。
竟是半顆滄海目。
難怪這塵生清如此反常,它體內竟有半顆滄海目。
她顧不上疼痛,右臂肌肉緊繃,流云劍尖一勾,削落塵生清一大塊軀體。
晏琳瑯彎腰一把撿起那半顆滄海目,藤蔓見狀一陣狂躁,發了瘋一般朝她卷來要將滄海目奪回去。
帶在身上實在太不安全,眼下根本不是顧及其他的時候。
晏琳瑯當機立斷往身上隨意一抹,直接往口中一塞。
她正欲乘勝追擊再刺出一劍,但滄海目入口的瞬間,她丹田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襲來。
晏琳瑯痛得腳步一頓,險些握不住流云劍。
瞬息之差,暴怒的塵生清已緊隨而至。
“前輩!”空青一直注視著這邊的狀況,見狀目眥欲裂,想也不想拔出鴻羽劍,朝著晏琳瑯飛奔而來。
然而他速度實在太慢,還沒跑出幾步,藤蔓便已刺至晏琳瑯額心。
一道赤色身影掠過,將晏琳瑯一把撲倒在地。
晏琳瑯丹田經脈都傳來陣陣劇痛,像是被撕裂又重組。
半顆滄海目已經開始生效,她一陣天旋地轉,身體不聽使喚,動彈不得。
昏昏沉沉間,她感覺自己身體不斷搖晃,耳側是壓抑的喘息聲,濃郁的血腥氣包裹住她。
晏琳瑯勉強睜開眼睛,奚長離正將她背在身上,吃力地躲避著藤蔓的瘋狂追擊,帶著她和空青一同向洞外跑。
他發冠歪斜,發絲間都是血漬,模樣極其狼狽,喘息的頻率也很高,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然而他卻沒有拋下她。
察覺到她氣息變化,奚長離勉強分出一分心神:“前輩,您醒了?”
“你修為不高,自己跑或許還能逃得掉。”
晏琳瑯沉靜地陳述事實,語氣間染上幾分困惑,“但是加上我卻兇多吉少,九成是我們一起死在這里。”
他為何要救她?
他們根本不相識。
就連對她那樣好的師尊師兄都會狠心拋棄她,他又為何對她執著不肯放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奚長離肉眼可見一愣,也染上幾分困惑。
他怎么會把前輩一個人扔在那里自生自滅?
“您救了我,我這條命就是您給的。那時我若是扔下您不管,豈不是不義?”
他理所應當道,“那還算什么男人。”
晏琳瑯覺得好笑,青年看上去還未及百歲,在壽命漫長的修仙界,原本也算不上什么男人。
另一邊傳來一道冷冰冰的聲音:“你原本就算不上男人。”
空青緊跟上來,先是緊張看了一眼晏琳瑯,又看向背著她的奚長離,眼神染上幾分不善。
奚長離向來受寵,只有被旁人捧著的份,被他三番五次出言針對,也生出幾分真火。
他看著白衣青年略顯青澀的側臉,冷笑:“我不算,你算?”
空青:“……”比你算。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晏琳瑯聽得愈發頭痛。
她稍微恢復了些力氣,主動從奚長離背上下來,將流云劍懸在腰間:“先離開這里。”
空青中途拔出了鴻羽劍,那兩半巨藤應該已經合體了。
她現在連走動都費勁,還是先走為妙。
等她吸收了這半顆滄海目,修復幾成丹田和經脈,日后日子就不會這么難過。
晏琳瑯欲走,身后卻傳來破空之聲。
塵生清已盛怒滔天地追了上來,地面被一團藤踏得震天響。
它不再凝成巨大的藤蔓,一下子刺穿這三個重創它的修士。
而是伸出漫天綠藤,交織成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嚴嚴實實地攔住他們去路。
然后將他們困在網中一點點收緊,讓藤蔓劃破他們的皮膚,刺穿他們的骨肉,讓他們流盡鮮血,在痛苦和絕望之中一點一點死去。
其中一根藤蔓徑自朝著晏琳瑯卷去。
它看出她此刻早已虛弱不堪。
就是這個人類,方才刺穿了它的肚子,還削掉了一大塊肉和一個寶貝。
它親眼看見她把它的寶貝吃掉了。
塵生清藤蔓一陣巨顫。
還給它!
身后傳來破空之聲,空青瞳孔驟縮,條件反射提劍攔在晏琳瑯身前。
奚長離咬咬牙,也一步搶上前,一左一右和空青準備替她攔下這一擊。
流云劍卻在這時猛地一震。
晏琳瑯渾身發軟,被這一震直接失去了重心,向前方一頭栽下去。
“前輩——!”
“琳瑯師姐!”
晏琳瑯反手抽出流云劍插入地面,打算撐住自己的身體,然而指節卻陣陣發顫。
下一瞬,她落入一個蘊滿了血腥氣的懷抱中。
情花咒加上織夢術,蠱惑之力非比尋常。
好在只要不看到奚長離,她便可以暫時壓制住情花咒動。
晏琳瑯抿唇定神,待心口的絞痛稍稍平復,她便催動身軀向前,雙手掐訣化出婆娑萬象第四境。
按理說,婆娑萬象第四境與織夢術同屬水系幻術,同宗術法相遇,修為高者得勝。
若她拼盡全力施展婆娑萬象,未嘗不能撕開一道小口,使得她突破織夢術所化的暗流。屆時再以小師兄的滄溟之力輔助,便可順利進入水宮中救出長魚水族,拿回化作陣眼的碧海琉璃珠。
淡紫色的流光浸入尸骸暗流中,晏琳瑯緊咬牙關,勉力開啟了一道可容一人通過的口子。
這道織夢術屏障太過兇猛,婆娑萬象支撐不了多久,必須速戰速決。
晏琳瑯聽聲辨位,手臂撥開水流,頭也不回地自奚長離身邊游過,飛速朝水宮而去。
眼看著就要順利通過,護住她周身的滄溟之力卻是無端斷裂,激起一陣狂瀾。
不好,小師兄出事了?寂渡淵中一片死寂,鮮血繪制的封印大陣在密林中若隱若現。
黑霧繚繞,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腐朽的死亡氣息。
就在這時,一陣天崩地裂般的震蕩自陣心蔓延開來。
似乎有人被打攪了好夢,一股陰冷不悅的殺意轟然蕩開。
地面龜裂,塵土飛揚,巨樹被震得攔腰折斷,轟然倒地。
暗夜般涌動的霧氣散開,探出一只蒼白的手。
黑衣男子揉了揉眉心,眉眼間還染著惺忪困意。
耳邊系統音狂響,殷無渡擰眉重新闔眸。
她的事,他懶得管。
先前在朱雀臺上,他見她手指都在發顫,卻還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樣子。
瀟湘劍宗的人,向來如此令人惡心。
殷無渡輕哂。
想來,她是不需要他這種魔頭多此一舉,出手相助的。
來不及撤退,織夢屏障已然察覺到異動,暗流沸騰不止,仿若活過來般從四面八方卷積而來,肆意攻擊入侵者。
無數骸骨在面前交疊閃過,山呼海嘯的嘈雜聲灌入腦海,晏琳瑯聽到了無數男男女女瀕死前的哀嚎與尖叫。
好吵。
她宛如身處風暴的中心,捻指施訣,努力抵抗那尖嘯聲的侵襲。
忽然,那直鉆入腦的侵襲聲停了,萬籟俱靜。
晏琳瑯嗅到了霜雪的氣息。
一朵雪花打著旋兒落在她的睫毛上,轉瞬消融,好似一滴冰冷的眼淚垂落眼瞼。
再次睜眼時,晏琳瑯赫然發現自己身處昆侖仙宗的校場上,周圍瓊樓玉宇,空曠肅穆。
“我……怎么在這?”
她喃喃自語,腦中一片詭譎的空白。
“琳瑯?”
身后傳來一聲清冷的男音,仿若冰雪撲面而來,夾雜些許隱忍之意。
晏琳瑯回身望去,奚長離一襲白衣勝雪,立于三丈開外。
那雙總是平波無瀾的淡漠眼睛,此刻卻劃過一絲失而復得的欣喜。
“你醒來了。”
林墨芝拾起手邊的白紗,重新系在眼睛上,沉默一瞬才說道,“這事兒也沒什么不能告訴你的,既然今日你已經發現,我便將這一切告訴你。”
他閉著眼睛,眉頭微蹩,似乎陷入了不好的回憶之中,將過往緩緩道來。
“我身上的傷是為了取心頭血,每月一次,已有十年之久。”
晏琳瑯心下驚訝,心頭血是精氣凝聚之所,無論種族都是極為重要之物,失去一滴需要將養許久才能恢復。
他居然十年如一日的取心頭血,難怪眼睛會變成如今這樣,身體恐怕也行將就木,活不長了。
“隨后將心頭血裝入刻滿奚文的玄青瓷瓶,送至我父親手中,作為他煉丹的丹引,作提升修為之用。”
林墨芝語氣平淡,所言卻驚世駭俗。
此法古籍之中雖有記載,但終究落了下乘,且取之予之,世間萬物取舍皆有因果,取活人精血煉制提升修為的丹藥,便要承受此間因果。
縱然修為能在短時間內提升,也終究比不過自我突破結成的金丹,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終有一日,因果會降臨到他的頭上,將他奪取他人精血的代價一一清算。
林水御區區人族修士,居然膽大包天,敢用此等血腥邪術提升修為,真不怕有一日大禍臨頭嗎?
晏琳瑯皺眉,神情不解,“少爺為何不反抗他?”
“反抗?”林墨芝嗤笑,“我又何嘗不想反抗。”
“阿瑯,你知道嗎?母親被父親封入偏僻院子時,我不過八九歲的年紀。”
他深深嘆了口氣,帶著無盡的悔恨,“我雖已測出天級雷靈根的資質,卻尚未踏入修道一途,林水御彼時還未撕破‘慈父’的假面,對我尚且算是疼愛。”
“我暗中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刻苦修煉,設法治好母親,但我沒想到,變故如此之快。”
他面上迅速閃過恨意,“自從那個女人進府開始,一切就都變了。”
“她起先假意親近我,見我拒不接受,便在春節家宴上遞來毒酒,徹底毀了我的靈根。”
晏琳瑯一愣,毀壞靈根最常用的應是焚靈散一類,無色無味,只對金丹以下有用,用此物害人的卑劣者不在少數。
焚靈散毒如其名,服下后三天三夜不得安寧,猶如烈火焚燒經脈,不僅靈根被“燒毀”,全身經脈也盡數損毀,無法再積蓄靈力,即便有天級伐髓丹也無濟于事。
何等狠毒心思。
靈根分天地玄黃四階,以單數為貴,除金木水火土五行靈根之外,另有風霧冰雷四種變異靈根,而其中又以雷靈根最佳。
雷者,天生契合天地之道,渡劫時都比別的靈根容易些許,聽聞玄霄宗那位人族劍尊便是天級雷靈根。
林墨芝身懷此等靈根,來日未必不會成為第二個劍尊級別的大能。
那時能給林家帶來的好處遠非林墨玉進入玄霄宗可比,林夫人一杯毒酒斷送了林墨芝的道途,何嘗不是斷送了林家進入一流修真世家的前途。
林水御身為一家之主,居然如此短視,真是蠢笨到連豬都不如。
晏琳瑯心中鄙視,面上不動聲色地打量林墨芝,突然對他生出些欣賞之意,暫且不論他身為神尊轉世,單這一世的經歷便遠非常人能承受。
原本父母恩愛家庭美滿,先是母親一夜瘋癲,又從天之驕子淪為廢人,遭遇如此慘烈突變卻還沒瘋,其人心性之堅韌由此可見一斑。
晏琳瑯思緒一轉,怪不得他那么厭惡酒,連味道都聞不得。
“阿瑯,”林墨芝也思及那日的苛責斥罵,滿懷歉意道,“我那日突聞酒味,往日痛苦浮上心頭,才會一時口不擇言,你可愿意原諒我?”
“這不是少爺的錯,”她義憤填膺,“是那對、那對壞人的錯。”
林墨芝眉目驟然舒展,唇角微勾,輕輕“嗯”了一聲。
他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將我變作廢人之后,那女人又不知從哪里尋來個散修,說我是仙人轉世渡劫,用我心頭血煉丹便可提升修為,未免太過可笑。”
晏琳瑯心下一驚,還沒來得及追問,便聽林墨芝說了下去,“林水御天資不高難以結丹,他本是半信半疑,那女人手握丹方極力攛掇,他最終沒抵住結丹的誘惑,對我下手了。”
言及此處,他不復平淡滿是恨意,“我拼死抵抗,卻沒想到那女人將主意打到了我母親身上!”
“母親已經瘋癲,她卻還是不肯放過,從那散修處習得邪術,與林水御狼狽為奸,齊力給母親下了‘噬心咒’,甚至每年只讓我見母親一面,以此脅迫我每月供給心頭血。”
他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手掌,“此術極為邪性,中咒者每月都需服用下咒者的血,否則便會承受噬心之痛,三日后心臟潰爛而亡。”
噬心咒?
晏琳瑯疑惑,夜臺之中的藏書縱貫古今、遍通六界,她從未見哪本書中記載過此等咒術。
她垂眸思索,聽林墨芝言語描述,所謂“噬心咒”更像修羅族的秘藥——血摩羅。
血摩羅原是生長在修羅域的毒花,沾染它的汁液會致使身體接觸之處潰爛,被修羅族拿來煉成秘藥,控制六界眾生。
修羅族數萬年前差點掌控六界、成為六界之主,血摩羅、修羅印和血月靈花的功勞極大。
身中血摩羅之毒者需每月服用以血摩羅之葉磨粉為引,配以其他秘藥煉制出的丹藥,噬心之痛才能得到緩解,繼而維持生命。
但血摩羅無解,即便服用丹藥,也終會有燈盡油枯之日,端看服用者修為如何,修為越高所支撐的時日越長。
林墨芝母親能堅持十年之久,她至少是金丹期,才能抵得住這么多年的磋磨,否則早就被折磨得魂入歸墟了。
奇怪。
若真是血摩羅,修羅全族數千年前已被封印在無盡之渡,林夫人又是如何拿到修羅族秘藥的?
晏琳瑯皺眉,旁敲側擊道,“那個散修定然不是什么正經修士,否則怎么會這種嚇人的邪術!少爺可有再尋他,或許能拿到咒術的解藥?”
林墨芝搖了搖頭,很是遺憾,“彼時我還年幼,也未掌握金匱閣,那散修之事也是后來林水御為了威逼我才告知的。”
“我曾差人去查,但事過許久,此人已經蹤跡難尋。”
晏琳瑯心下疑惑更甚,那散修若真掌握了血摩羅煉制之法,
屋內陷入沉寂。
林墨芝未與晏琳瑯言明,待明日玄霄宗中人前來收徒,一旦林墨梅進入玄霄宗,他對林水御來說便沒有價值了。
林墨梅雖是天級雙靈根,但進入玄霄宗內門不成問題,身為三宗之首,即便是內門的普通弟子,能拿到的資源也遠非偏僻的飛瑯城所能比擬的。
屆時,林水御會拿到更好的提升修為的丹藥,那時他的死期或許也近了。
即便林水御無意殺他,那個女人也絕不會放過他。
林墨玉之死,想必已被她算在了他的頭上。
此事他無意告知晏琳瑯,他身陷泥潭日久,積年累月取心頭血,硬撐著一口氣、所吃珍貴補品不知凡幾,才茍活至今。
他本想著死也要拉著那對奸夫淫婦一同下地獄,可他在晏琳瑯身上看到了希望,于是所求不再是死亡。
林墨芝手上突然傳來溫暖,晏琳瑯覆上他的手,充滿了與他全然不同的活力,“少爺,我們救出夫人逃吧。”
沒等他接話,晏琳瑯想了想繼續說道,“至于夫人身上的毒,我們尋幾個修為高的散修,將夫人救出的同時綁來家主,抽些他的血,總能保夫人平安。”
她頓了頓,輕聲道,“我想,對夫人來說,或許轟轟烈烈的死于自由時,比囚禁一隅渾渾噩噩地茍活要好得多。”
白紗之下的金色眸子倏然睜開,對上眼前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她滿懷期許地看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伸手,抓住這根“稻草”。
“好。”
他的手緩緩收緊,回握住晏琳瑯,語氣鄭重。
不論是為了晏琳瑯,還是為了母親,亦或是為了綠漪、許昌,他都要試一試。
他失去的夠多了,如今不過將死之人,舍命一搏又算得了什么。
哪怕······
哪怕他沒能逃過,也要護他們周全。
晏琳瑯見他神情堅定,頓時笑瞇了眼,看來她等的機會很快就要來了。
殷無渡,被一心想保護之人背叛的滋味,想必你還未嘗過吧?
她垂眸遮住眼中冷意,情劫、情劫,怎么能只動情,卻無劫呢。
——她要給他希望,再親手將他送入深渡。
殷無渡深刻的俊顏依舊無甚表情,可就在她即將被白焰灼傷時,那焰火如蟄伏的猛獸,乖巧地收斂起來。
有戲!
“聽著,現在我要給你療傷,乖乖的,不要亂動……”
單薄的素衣自少女肩頭褪下,如云霧般漂浮在波動的漣漪中,輕輕環繞那抹細白如凝脂的纖腰。
晏琳瑯撥開礙事的水霧,濕漉漉的指尖撫上少年壁壘分明的胸腹,在傷口處略一停留,而后勾上他墨發潮濕的頸項。
水聲嘩啦,攪碎一池光影。
她緩緩靠近,垂眸貼緊。
而后溫柔地含住了少年緋色的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