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第七十九章療傷
殷無渡牙關緊閉,挺闊矯健的身形繃得極緊,青筋自冷玉般的手背上鼓出,蔓延至池水深處。
他因晏琳瑯的聲音而收斂了攻擊,卻仍保持著本能的戒備。
這種糟糕的情況,他恐怕根本沒法配合療傷。
晏琳瑯于水中借力,雙手捧住殷無渡的臉頰,凝望少年黑霧般失焦的眼眸,溫聲喚道:“阿渡,看著我,能認出我來嗎?”
殷無渡的眸色凝了凝,又很快散開。
殷無渡溫聲審判她,捻著狐貍耳尖不輕不重地揉捏,“當時你神智全無,本座為了保住你的清譽,亦是保住你的小命,這才將你變成小獸。”
晏琳瑯稍稍放下心來,隨即又提起一口氣,犬坐道:“那你也不能將我變成這樣呀!我堂堂仙都少主成為你的掌中之物,成何體統?”
“有何不可?本座倒覺得,這個樣子挺適合你。畢竟,抱著小狐貍可比抱著一個女人方便。”
殷無渡眼底漾開戲謔的笑意,上癮似的捏著她的耳朵,“如此一來,你即便與本座貼近廝磨,獲取太陰真火的氣息以克火種之燥,也不算逾矩失禮。”
“什么‘貼近廝磨’?說得這般奇怪。”
晏琳瑯被他捏得耳根發癢,陀螺似的甩了甩頭,瞇眼打了個哈欠道,“神主這話才是在毀我清譽。我雖修的合歡功法,卻并非隨便之人,斷不會做出輕薄之舉。”
殷無渡掃了眼被她拱得凌亂的衣袍,滿眼“這鬼話你自己信嗎”的溫柔神情。
晏琳瑯沒什么底氣地補上一句:“情花咒控制下的行為不算。”
不過話說回來,她靠近殷無渡時體內的燥熱的確會平息不少,多半是因為那個什么“太陰真火”。
正想著,外間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軟軟的少女音傳來:“師父!師父你在哪里?”
是白妙。這個懷抱很冷,幾乎沒有晏度,仿佛這個人已經死去許久。
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襲來,晏琳瑯猛然抬起頭。
一張布滿血污的臉映入眼簾。
這一次不能說平平無奇,這人五官平庸,卻有著一雙濃墨重彩的眉宇,氣質看上去有些掩不住的殺伐之氣。
他一只手詭異地彎折著,不止臉上,衣服上也染著大片大片的血漬。
晏琳瑯只粗略掃了一眼,看這出血量,此人眼下不該活著。
可他卻松松散散站在對面,用另一只勉強算作完好的手,穩穩地扶住她的身體,輕而易舉將她一把撈了起來。
察覺到晏琳瑯的視線,那人低眸瞥她一眼。
分明是一雙平庸的眼睛,可在他看向她時,那雙黑沉眸底隱約散發出幾分慵懶邪氣。
他視線在她身上毫不客氣地肆意逡巡,最終定格在那雙形狀嫵媚,眸光卻清冷的眼眸。
片刻,那人散漫勾唇。
“美人,要幫忙么?”
這人來路不明,看打扮像是散修,但言談舉止間難掩邪肆之氣,而且讓人有一種莫名似曾相識的怪異感。
正人君子如云瀾劍尊和季青林尚且不能輕信,更遑論是陌生人。
她決不能露怯。
晏琳瑯只一瞬間就作出了決斷。
“不需……”變故接二連三,空青早就把晏琳瑯之前交代她的稱呼拋到九霄云外。
他沒管身后兇猛襲來的藤蔓,劍尖直指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
“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那人又“哦”了一聲,這一次,笑意淡了點,多了幾分說不清意味的情緒。
他不僅沒松手,反而更親昵地將低頭貼近晏琳瑯,笑瞇瞇挑釁,
“那我很好奇,你要怎樣對我不客氣?”
空青氣得牙根發癢,提劍就要往上沖。
一只手把他拽回來。另一邊,另外一個人也正氣得發瘋。
空青已落后兩人三丈遠,眼睛卻死死盯著最前方,像是恨不得把他吃了,渾身浴血的樣子看起來極其猙獰。
那人步伐不緊不慢,在這片充斥著血腥與死亡氣味的空間里,顯得悠閑到格格不入。
空青甚至能夠看出他心情似乎不錯。
為何?!幾乎是同時,被無視良久的塵生清實在忍受不了,藤網轟然席卷而來。
這群人類修士,簡直不把它放在眼里!
搶走了它的寶貝不說,在它祭出殺招的時候竟然還在那里爭風吃醋聊閑天,真當它是死的嗎?
晏琳瑯被俯身扛在肩膀上時顛得想吐,眼下換了個姿勢,雖然怪了點,但那陣不適感卻緩和了不少。
她冷著臉忍耐著,此人雖說行跡詭異,但似乎對她暫無惡意。
余光瞥見藤蔓冷芒:“右后!”
扛著她的人語氣不見慌亂,一邊不疾不徐抱著她趕路,一邊語帶揶揄:“多謝提醒。”
晏琳瑯微怔。
聽這語氣,此人似乎早已察覺。
她雖然身無修為,但天靈巔峰的目力仍在。
此人莫不是個悟道境修士?
如今塵生清失去了滄海目,說不定他們當真有一拼之力。
“放我下來。”她艱難按劍,“我與你聯手,或有勝算。”
“你?”
殷無渡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視線在她依舊輕顫的指節上頓了下。
“若我待會不走運傷重而亡——”
他收回視線,微笑道,“有的是你出手的機會。”
說罷,他單肩扛著晏琳瑯,在一陣地動山搖中打了個呵欠,一震衣擺抬起一腳。
兇神惡煞襲來的藤網瞬間被一腳踹飛幾十米遠。
晏琳瑯一愣。
塵生清藤蔓上遍布倒刺毒液,全盛時就連她的流云劍都討不到好處。
這人竟然如此簡單粗暴,直接上腳踢?
隨即她驚愕地看見藤蔓驟然扭曲,像是吃痛,直接被一腳踢飛砰砰撞斷數棵巨樹,好不容易跌落在地,爬都爬不起來。
高高低低的嘶吼聲從四面八方傳來,聽上去極其可怖陰森。
藤網松了又緊,逐漸散去,重新凝集成一條粗碩的巨藤,艱難地扭動了幾下又要重新殺回來。
晏琳瑯渾身緊繃,卻見那人扛著她隨意靠在樹邊,避也不避,好整以暇等著巨藤過來。
“我們不走?”她忍不住出聲。
殷無渡偏頭示意他再次彎折的手臂,嘆口氣,“可我累了,突然走不動了。”
晏琳瑯擰眉,強打精神攥緊劍柄。
“那就放我下來!”
箍在她腰間的手紋絲未動。
下一瞬,虛空中扭動的藤蔓,驀地像是支撐不住重量,嘶吼著一點一點回落在地面上。
它掙扎著朝著他們爬行而來,肢體卻漸漸碎裂,表皮剝落一地,露出血肉模糊的內里。
瞬息之間,便化作一片齏粉。
一陣冷風拂過,吹動草木沙沙作響。
僅余一地爬行時留下的不知名黏液。
最后一點藤蔓墜落在兩人腳邊,殷無渡慢條斯理一腳將它踢開。
“走不動,便不走了。”
他懶懶散散打個呵欠,依舊是那句話,“何必勉強呢?”
因為抱著他的琳瑯師姐嗎?!
可雖然那人看似走得不快,卻仿佛能縮地成寸。
空青只能看著他慢悠悠地往前晃著晃著,便在他視野里越來越遠。
奚長離起初只當來人是個尋常散修,真正追上去才發覺自己根本就跟不上。
他轉過頭,看見空青一臉似欲追魂索命的表情。
然而奈何修為不高,饒是拼了命,卻還是漸漸力不從心。
奚長離遲疑片刻,調轉回身一把扯住空青袖擺,帶著他一起向前趕。
剛才還對他不假辭色的空青沉默片刻:“多謝。”
頓了頓,他絲毫沒管越追越近的藤網,只盯著那個陌生男人扛著晏琳瑯越走越遠,臉上再次扭曲,“該死。”
他死了便死了,琳瑯師姐怎么辦?
難道那人就是沖著她來的?
都怪他忘了她的叮囑,情急之下喊出了她的名字,把師姐給害了。
空青勉強調動起僅剩的靈力,聲嘶力竭。
奚長離欲哭無淚:“這位……道友。”
他指了指漫天被忽略已久的藤蔓,“我們先從這個鬼地方逃出去,好嗎?”
他又看向抱著晏琳瑯的男人:“道友當真有辦法對付塵生清?”
剛才情急之下聽見那句話,奚長離以為自己見到了救星。
但冷靜下來細細一看,他才發現這人臉色白得像死人,心口處一個血洞還在隱隱向外滲血。
凄慘得就像是洞中倒地不起的“尸體”中,最不起眼的一個。
……他還活著,簡直是個奇跡。
但即使對方還能喘氣,奚長離也不覺得他能發揮多大的作用。
他身上那傷口一看就是被塵生清戳的,都快被戳成了篩子。
那人正單手把晏琳瑯麻袋一樣扛在肩上,絲毫不憐香惜玉。
察覺到奚長離的視線,他卻根本不理會,徑自扛著晏琳瑯轉身走了。
晏琳瑯一陣頭痛。
并非是別的緣故,實在是識海里的動靜翻天覆地,罵得很臟。
她原本便傷重未愈,這么一吵更是頭暈目眩。
“需要!”
奚長離眼含熱淚,一把握住來人的手。
瞬間將那條詭異彎折的手臂握得更岌岌可危。
見狀,奚長離詭異安靜片刻,默默松開手,佯裝無事發生。
晏琳瑯原本還想趁機打探一下,這半顆滄海目塵生清是從哪里得到的。
但無奈對方下手實在太快。
也太狠。
她身體動了動,想離這個人遠一點。
不遠處身陷囹圄的兩人正焦頭爛額,卻見藤蔓倏地散去,化作齏粉隨風飄散。
他們一愣,轉頭看見不遠處親密相貼、云淡風輕靠在樹邊看風景的兩個人。
空青咬牙切齒:“……”還他師姐。
奚長離心潮澎湃:“……好厲害!”是他先前看走眼了。
“厲害?”空青冷笑,“出手狠辣還差不多。”
奚長離一靜。
塵生清雖然并不是什么極厲害的東西,但方才這一只多少也沾染了滄海目的氣息,他們法器長劍傍身,都尚且如此狼狽,來人卻竟然一腳就把它踹成了齏粉。
但奚長離還是道:“可他救了我們……為人處世論跡不論心,何必對旁人如此苛求?”
空青將鴻羽劍收回劍鞘,瞥他一眼:“照你這么說,若是寂渡淵那個大魔頭救了你,你也認為他是好人?”
“……”奚長離沉默下來,半晌才反駁道,“你這話強詞奪理,那個人怎么可能會救人?”
空青朝著晏琳瑯走過去,冷哼一聲,“對我來說,就算那個魔頭救了我,我同樣不會認可他。”
那人殺人如麻,千年前一夜屠盡寧江州乾元,在這之后,仍絲毫不減嗜殺本性,肆意妄為,險些以一己之力將整個修仙界一鍋端了。
好在眾仙門世家合力,千年前逐天盟終將魔頭鎮壓于寂渡淵之下。
可五百年前寂渡淵封印松動,引來無數魔修蠢蠢欲動,仙魔大戰打了近十年。
最后若不是琳瑯師姐……
琳瑯師姐都是因為那個魔頭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
他與那魔頭不共戴天。
空青走到樹邊,冷冷對那人道:“把她還給我。”
塵生清死后,殷無渡便迫不及待地把晏琳瑯扔了下來。
這破破爛爛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他神魂帶來的威壓,眼下塵生清已死,但他也差不了多少,四肢百骸無時無刻不叫囂著疼痛。
但疼痛于他而言,實在是再過稀松平常的東西。
殷無渡靠在樹干上閉目養神,直到空青說話,才像是意識到身邊來了一個人,分來一抹眼神:“還給你?”
仿佛聽見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你是她什么人,也配用‘還’這個字?”
“我——”
空青一哽,但還是攥緊劍柄。
“別讓我重復第二次。”
殷無渡挑起眉,不置可否。
真是在寂渡淵下面待了太久.
他語氣復雜,“你可真是個大善人……”
都傷成這樣了,見他們遇險竟然沒有獨自逃命,而是迎上來想幫忙。
“大善人。”
那人辨不清意味地重復一遍,神情像是想笑,又像是嘲弄。
但這情緒稍縱即逝,再次抬起眼時,他又恢復成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晏琳瑯強撐著想站起來,可滄海目的力量太過霸道,她像是被利刃從內到外反復碾碎,就連指尖都在輕顫。
她好不容易起身退開幾步,身體一晃又重新栽了回去。
一只手輕而易舉托住她的身體,將她往懷中一按。
一個聽起來稍顯輕浮的“哦”字落下來,那人微微一笑:“投懷送抱?”
他語氣蘊著些戲謔,“初次見面,這樣拉拉扯扯,未免不太合適吧?”
自晏琳瑯重回六欲仙都,白妙便時常寸步不離地守著她,惟恐她再像以前那樣消失不見,連一具“尸體”都討不回。
晏琳瑯知曉若白妙尋不見她,必定會著急自責,便用前爪扒了扒殷無渡的衣袖道:“眼下火種之熱已得到控制,將我變回來吧。”
殷無渡尚未揉撫過癮,遂平靜地挪開視線,當做沒聽見。
白妙的腳步聲在靠近,顯然是往這邊找來了。
“妙妙鼻子靈,能辨出我身上的氣息,你這等障眼法瞞不過她的眼睛。若被她看見我這副樣子,為師的尊嚴何在?”
見殷無渡不答話,晏琳瑯眼眸一轉,輕哼道,“好,這可是你自找的。我要藏起來咯!”
說罷她抖了抖蓬松的尾巴,沿著殷無渡的手臂攀爬而上,鉆入他的衣襟中。
殷無渡斂目,只見胸口處隆起一個拳頭大小的鼓包,溫熱,微癢,從右胸移到左胸,然后迷了方向,朝著壁壘分明的腹部鉆去……
眼看著她還要朝著深處的地方鉆去,殷無渡終是面色一僵,按捺不住將她拎了出來。
巴掌靈狐落地,化出女子妙曼的身形。
晏琳瑯低頭檢查了一番,萬幸自己穿著衣裙,便回首露出一抹得逞的輕笑:“早這樣不就好了。”
白妙趴在窗扇處,目瞪口呆地看著屋內的二人。
師父徹夜未歸。
師父穿著昨夜的寢衣出現在了這個男人房里。
白妙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眼睛叮的一下聚神,恍然般“啊”了聲。
“瞎想什么呢?”
晏琳瑯從靈戒中取來干凈的外衫裹上,走過去,隔著窗框摸了摸白妙柔軟的發頂。
“師父和他睡,不和我睡。”
白妙撇了撇嘴,顯然是吃醋了。
“對,你師父就喜歡粘著本座。”
殷無渡陰惻惻刺激她。
白妙中計了,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才沒有,師父最喜歡我!”
“你師父是本座罩的人,最敬愛的自然是本座。”
白妙對強者的氣息很敏感,有些懼憚殷無渡,吵不過他便低頭摳手指,嘴巴撅得能掛起一只油瓶。
這兩人的心智,加起來有超過五歲嗎?
晏琳瑯瞥了殷無渡一眼,忙安慰白妙:“哪里的事?師父只是出來透透氣,順便找他商議要事。”
“什么‘鑰匙’?”
“很重要的事。”
晏琳瑯臉不紅心不跳地哄小孩,卻聽身后傳來一聲意義不明的呵笑。
晏琳瑯沒管他,抬指越過窗框,在白妙腰間懸掛的赤色儺面上一點,岔開話題:“這只面具,哪兒來的?”
“方才有人來送早膳,一個長得很好吃的人送我的。”
小姑娘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興沖沖摘下腰間的儺面,罩在臉上比了比,歪頭道,“他說今日是什么浴神節,大家都戴這個。”
巫覡族的浴神節三年一次,乃是他們為了祭祀自家先祖儺神而舉辦的慶典。
每一次浴神節皆會舉全城財力操辦,屆時巫祝起舞,萬人游神,是修士的美夢,也是凡人的狂歡。
晏琳瑯出身于無神之境,對這種聲勢浩大的游神慶典并無多少興致,無非是燒錢討神明歡心罷了。
然想到殷無渡也是神明,還是從未享受過神廟供奉的野神……
心尖一軟,改了主意。
她笑吟吟回首,眨眨眼道:“殷無渡,我們也去湊個熱鬧?”
“阿瑯,”綠漪招了招手,“你去趟千金堂請崔仙醫來,還記得路嗎?”
“記得,”晏琳瑯放下澆花水瓢,甩了甩手上的水,擔憂道,“少爺舊疾又犯了嗎?”
綠漪神情一滯,緊接著扯出笑來,搖頭安撫道,“別擔心,不是的,只是又到了每月復診的日子。”
“若崔仙醫忙著看診你便等等,”她想了想,又叮囑幾句,“此事不急,晚些也無妨。”
“好,我這就去,”晏琳瑯點頭,正準備走又想起什么,湊近綠漪問道,“少爺今日還出去嗎?”
“你說金匱閣那邊?”綠漪看了眼即將偏西的日頭,“夏季拍賣會剛結束,今日無事,應當是不會去的。”
自撞破她殺了林墨玉起,林墨芝倒也不再瞞著她,將手中勢力底牌皆告知于她。
林墨芝每日在房中閉門不出一個時辰,便是去金匱閣處理事宜,作為城中乃至方圓十座城池之內最大的拍賣行,金匱閣經手的奇珍異寶并不少。
晏琳瑯雖沒有直接問,但心中卻有猜測,林墨玉頭上那支鳳穿牡丹金簪,恐怕就是林墨芝送的。
據他所言,金匱閣是他母親當年留下的產業。
她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女子,當年嫁給林水御,瞞著所有人建立金匱閣,便是給自己留了條后路。
誰知后來被那對奸夫淫婦所害,一夕瘋魔,至今都沒能恢復,林水御對外宣稱她已經去世,實則秘密設陣將她關在了府中,就連林墨芝都只能每年探視一次。
金匱閣做不成退路,在林墨芝手中反倒成了與林水御抗衡的資本。
林水御并不知金匱閣真正的主人是林墨芝,故而他表面上裝得在林府艱難求生,暗中又用金匱閣勢力牽制林府,這才安穩度過這些年。
晏琳瑯出了林府,徑直向城東千金堂而去,邊走邊在腦中回顧林墨芝說的這番話。
這其中聽著沒什么問題,細細想來漏洞卻不少。
金匱閣一日進賬可抵林府半月收入,林墨芝既坐擁如此財力,何須受制于林家。
林水御不過是金丹修為,鎖著林墨芝母親的陣法亦不難破解,只需雇傭些實力強大的散修,便可攻入林家救走他母親,遠走高飛母子團聚,也好過在這里受磋磨。
林墨芝定然隱瞞了一些事情,并沒有完全對她說出實情。
他的病也頗為奇怪,平日里瞧著沒有吐血的跡象,只畏寒、眼疾兩種外現癥狀,但每隔一月屋內卻總會隱隱傳來血腥味。
之前綠漪不讓她靠近林墨芝屋旁,故而掐不太準時日,上個月她聞到血腥味便被綠漪有意支開,今日又是如此。
她問的那句“舊疾”除關心之外,更多是試探,綠漪神情果真不對,還特意強調讓她多等等、不著急回去,分明有事瞞著她。
她不好硬留,只得先出來請崔仙醫。
城東不遠,她一路疾行,思緒間已到了千金堂門口。
晏琳瑯腳步一頓,崔仙醫乃飛瑯城少有的醫修,即便這個時辰千金堂依舊門庭若市,沒一個時辰恐怕散不了。
她想了想,拉過一旁維持秩序的學徒,上個月便是她來請崔仙醫,他自然識得。
“是你啊,又來請師父嗎?”
“勞煩你向崔仙醫說一聲,請他看診結束后來府中一趟,我還有事急著回去,就不等他了。”
“好,我曉得了。”
“多謝。”
晏琳瑯轉身往回走,她倒要看看,林墨芝究竟還在瞞些什么。
回到松鶴院時,暮色已經降臨,整個院子里靜悄悄的,許昌和綠漪都不見人影,林墨芝屋門緊閉著,看起來和往常沒什么區別。
晏琳瑯緩步靠近林墨芝門前,綠漪既然說今日他不去金匱閣,想必門也不會鎖著。
她先是將耳朵貼在門上聽了片刻,無人說話,里面僅有些輕微的響動,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聲響。
她輕輕推開門,抬步走了進去。
屋里的藥味愈發濃厚,其中夾雜著幾縷血腥味,與之前她聞到的不同,這會兒已淡了許多,許是開窗散過味了。
外間與里間隔著一道門簾,是以站在門口是看不見里間景象的,晏琳瑯站在原地沒有動,過了幾息才稍稍提高了聲音喊道,
“少爺,我回來了!”
她特意使了點勁關上門,只聽里間一陣慌亂響動,她快步走向里間,“少爺,您在嗎?”
即將穿過門簾時,里面突然竄出一道人影,與她撞了個滿懷。
“哎喲——”
“你這丫頭著急忙慌的干什么!”
晏琳瑯后退幾步穩住身體,不顧綠漪摔倒在地,立時沖了進去。
“阿瑯!”
綠漪翻身而起想要攔住她,卻終究是晚了一步。
里間的圓桌上放著一把匕首,刀尖上的血跡尚未擦去,旁邊散落著染血的包扎布條和幾個小瓷瓶,看樣子應是止血藥一類的東西。
唯有一個不同,黑色瓶身刻著玄密奚文,隱隱有流光閃過,上有塞子封頂,不知裝著什么。
林墨芝胸前的包扎布透出些許血跡,他唇無血色,虛弱到了極點。
晏琳瑯神情無措地對上淺金色雙眸,眼眶漸漸紅了。
“這、這是怎么回事?”
他索性以唇封緘,含混道:“還有更有趣的,晏醫師可要嘗嘗?”
“我總覺得,李暝……或者說,與天魔合二為一的李暝沒有死透。只有他會對被你斬首之事耿耿于懷,在古戰場外塑造一尊顛倒黑白的‘國師斬龍’的金身像來惡心人這種事,也只有他這種無聊又好面子的人做得出來。”
修補療傷的關鍵時刻,晏琳瑯只覺身心合一,思緒也隨之被無限打開,仰首拉出纖長的頸項線條,“我曾在扶光劍劈開的時空縫隙中看到,破仙之戰后,天魔卷走了你的一分氣運潛逃。而據天機卷所言,我的情咒之所以會應驗,恰巧也是因為氣運……”晏琳瑯未來得及說話,卻見一只骨相極佳的手掌橫生過來,攥住了梅初月的腕子。
“誒?”
梅初月尚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一臉天真地打量這只大手的主人。
下一刻,殷無渡面無表情地收緊五指,梅初月登時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別過手整個身子擰做一團。
“好久沒捏人頭玩了,不如把他捏碎了當魚餌吧。”
殷無渡看向晏琳瑯,如此說道。
“我錯了我錯了!兄臺,壯士!誤會,全是誤會!”
梅初月全然沒了風流蘊藉的雅致,小白臉皺巴著,忙不迭討饒道,“早知她是你的娘子,我定不會自討苦吃來招惹,還請道友寬恕則個!”
“該。”
晏琳瑯笑嗔一聲,好整以待地看著擰做麻花的大師兄,“梅初月,你不是四處躲情債去了嗎?幾十年不歸家,跑這兒來作甚?”
聞言,梅初月錯愕地瞪大眼睛,結巴道:“你……你怎么知曉我的姓名?你認得我?還是說,我們在哪里有過一段露水姻緣……嗷!”
話未說完,一陣骨節擠壓的脆響伴隨著慘叫聲傳來。
晏琳瑯一見梅初月這模樣,便知他這些年的情債只多不少,連自己招惹過哪些女子都記不清了。
見他揣著明白裝糊涂,晏琳瑯只得拂出真容,笑道:“大師兄,是我。”
梅初月怔怔看著少女明艷瑰麗的面容。
半晌,他宛如見鬼般瞪大雙眼,大喊一聲:“小師妹,你你你是人是鬼!”
晏琳瑯十指彎曲做爪狀,睜大眼睛嚇唬他:“當然是鬼呀。我的孤魂漂泊無依,特來尋師兄下去作伴。”
梅初月登時三魂去了七魄,兩眼一翻就要昏厥。晏琳瑯見好就收,抿笑看向殷無渡:“勞煩神主把師兄放了吧,別嚇暈了。我還有事要問他呢。”
殷無渡冷冷睨了梅初月一眼,這才一把將他摜于地上,松了手。
梅初月反摔清醒了些,爬將起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這青天白日,小師妹花容月貌,血氣正足,定然不是鬼魂。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鬧出這誤會……”
他放下心來,捂著青紫了一片的手臂,齜牙咧嘴地站直身形,“小師妹,為兄知道了這么大一個秘密,你該不會要滅口吧?你知道的,師兄從小就打不過你。”
“我且問師兄幾個問題,師兄若答得好呢,我便放過師兄。若敢有隱瞞……”
晏琳瑯故意買了個關子,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殷無渡結實的臂膀,“這位的本事,想必師兄已然領教過了。”
這不經意間的一拍,倒把殷無渡的冷郁拍去了三分。
他收斂目光,視線落在晏琳瑯搭在肩頭的那只柔若無骨的玉手上,纖白的指尖泛著淡粉,宛若重櫻盛開,漂亮得緊。
梅初月哪敢造次?忙收斂容色,恭恭敬敬道:“小師妹請問。”
“你的‘情花咒’,是怎么回事?”
“啊,那個……是為兄隨口一說的。”
梅初月訕笑道,“你也知道,師兄修的是風月合歡道,從來不強迫良家女子,只是想著出門在外,編造一個凄慘怪異的身世更能勾起姑娘們的憐惜之心嘛。”
“師兄這話說得輕巧。編造身世以騙取姑娘的善心,與強迫有何區別?”
晏琳瑯淡淡瞥目,一句話直逼得梅初月心生惴惴,訥訥無言。
“那么,師兄又是從哪里聽來的‘情花咒’?”
“許久以前聽師父提及過一嘴,那時你還很小,剛學會走路。”
“那你可知這咒從何而來?如何化解?”
“這個……卻是不知了。”
聞言,晏琳瑯心下了然。
師父果然早就知道了她的命格,至于這么多年來為何沒有向她提及過,許是還有什么難言之隱。
她沉吟片刻,道:“最后一個問題,師兄為何會出現在滄浪地界?”
“這就與小師妹有關了。”
“我?”
“我云游在外,年初才驚聞師妹身隕的噩耗,頓覺蹊蹺,便想著來滄浪約青羅一見,共商討伐昆侖之計。”
提及此事,梅初月難得收斂了玩世不恭的笑意,一合折扇道,“到了這里我才知道,青羅失蹤已逾一年,滄浪出事了。”
她頓了頓,呼吸微促:“我懷疑,此事和奚長離有關。”
聽到一個討厭的名字,殷無渡危險地瞇了瞇眼眸。
他驟然挺身俯首,將她的嘴盡數堵住。
第 80 章 第八十章繼續
“昨夜池中療傷,也是這么的……磨人嗎?”
殷無渡毫無保留地袒露自己身上的傷處,輕啞的笑音有片刻的凝滯,而后陡然低沉,“這才剛開個頭呢,輕點纏,晚晚,你絞痛我了。”
低沉的氣音像是風聲灌入耳中,讓人難以忽視,聽起來不像是抱怨,更像是壓抑著興奮的撒嬌。
“問題肯定不是出在我身上。”
晏琳瑯已經為他修補了一次傷痕,對此事深有體會。
小阿渡生得一點也不可愛,和他的神明識海一樣深,一樣大,讓人望而生畏。晏琳瑯單手尚且無法完全掌控,更遑論要將其吞入腹中,當做連通他識海的橋梁。
她表面上是被人群擠開,實際后退幾步,趁前面三人沒注意,迅速隱沒身形,消失在人潮中。
待回到岸邊,晏琳瑯隨意選了個人煙稀疏的方向,沿著河邊向前走,進了七拐八繞的黑暗巷子里。
她在房屋之間穿梭,身后極輕的腳步聲并未逃過她的耳朵,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再看不見其他人影,最終走出了只有月光引路的巷道,停在一處極偏僻的河邊窄路。
晏琳瑯垂眸看向河面,原本空無一人的身邊,落在河面上卻顯出一抹身形,“你隱去身形,若她攻擊我,放出威壓幫我擋住便是。”
水面波動,模糊身影依舊難掩媚色,“遵命,尊主大人。”
晏琳瑯等候片刻,回身望向漆黑巷子,“出來吧。”
一襲紅裙緩步而出,林墨玉冷著臉,揚了揚下巴,“你怎么知道我跟著你?”
晏琳瑯背著手,隨意踢了踢腳下碎石,并沒有回答,反問道,“你看見了?”
林墨玉覺得她行為有些古怪,沉默地盯著晏琳瑯看了會兒,但見她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其他動作,且她并沒有感覺到周圍有其他人,剛提起的警惕之心又放下了。
一個低賤的婢女能干什么呢?她真是想太多了。
思及方才在玉京樓所見之景,她心中只有屈辱,以及想要殺了晏琳瑯的憤怒。
“我來便是要告訴你,有些東西我得不到,你也沒資格伸手去夠,懂嗎?”
“你果然看見了,”晏琳瑯露出笑容,眸光卻是冷的,“看來那位白公子沒有答應與你的婚事。”
林墨玉聞言,愈發惱羞成怒,瞬間抽出盤在腰間的長鞭赤雩,猛地甩向晏琳瑯。
然而長鞭快要到她面前時,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抓住了,停留在半空中進退不得。
眨眼間,她從未感受過的巨大威壓襲來,膝蓋一痛直直跪倒在地。
林墨玉滿目震驚,不可置信地看向晏琳瑯,卻見她面色平靜,似乎對這般場景早有預料。
她猛地回憶起翡翠的慘死,又想起法器中沒有半點晏琳瑯的身影,色厲內荏地喊道,“你想干什么?!”
晏琳瑯挑眉,真是個欺軟怕硬的紙老虎,她還沒做什么呢,就已經心生懼意,想來這位林家二小姐囂張跋扈多年,不過是仰仗林家在飛瑯城勢大罷了。
“你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她突然問道。
林墨玉心中瑟瑟,強撐著冷笑道,“你算是什么東西?也配讓本小姐惦記。我就是看不慣你那副忠心的樣子,憑什么總有人對一個廢人忠心耿耿,我又差在哪里?!”
“廢人?”晏琳瑯眸色一暗,“你從一開始欺辱我,到后來想要殺我,全是因為嫉恨林墨芝?”
她沒想到,林墨玉對林墨芝的執念居然如此之深,初入道途已生心魔。
林墨玉情緒起伏,眉目之間突然染上猙獰之意,“你又知道什么?!他活著一日,我便一日不得安生!”
晏琳瑯瞥見她發間金簪在月色下閃過一縷詭異光芒,心中了然,面上卻不動聲色,挑釁道,“大少爺待人溫和有禮,不似你這般動輒打罵,傻子都知道該擇誰為主,你如何能與大少爺相提并論?”
她神色轉冷,陰沉沉地望著晏琳瑯,眼中清明之色逐漸被瘋狂替代,突然詭異一笑,“你可知,我讓翡翠去殺你時,曾派人將消息暗中透露給林墨芝?”
“我本想引他前去,栽贓也好、一同殺掉也罷,”林墨玉眼眸染上血色,顯然已被心魔控制失了神智,“他卻無動于衷呢,甚至從始至終都沒有現身,放任你被殺。”
她存著挑撥離間的心思,語氣愈發直白,“你對他忠心至此,甚至不顧危險只身誘我前來,他卻半點不領情啊。”
“他不現身才好。”
晏琳瑯面色沉靜,見林墨玉滿面驚訝,莞爾一笑,“他若是現身,之后我所受欺凌豈非無用功,又如何取得他的信任?”
林墨玉睜大雙眼,怔愣一瞬后旋即明白了一切,癲狂大笑,“我竟成了你算計他的一把刀。”
“如今你已成了他格外上心之人,就連出來看個花燈他都不放心,不顧自身眼盲親自來陪。”
她倏然收斂了笑意,想起方才橋上焦急回身尋人的林墨芝,直直對上晏琳瑯冷漠雙眸,話題一轉,“看來對你無用的我,死期將至了。”
“我喜歡聰明人,”晏琳瑯緩緩走近,對上她滿是怨恨的雙眼“但我厭惡欺負弱小之輩。”
“不甘心嗎?”“小師兄!”
晏琳瑯剛要起身下榻,圈在腰間的那條手臂卻驟然收緊,使得她不得不又跌回那片硬實的胸膛中。
“殷無渡!”
晏琳瑯頓覺頭疼,警告般掃視一眼惡趣味的少年,方將目光落回青衣青年身上,微笑道,“小師兄,容我更衣后再作解釋。”
沈青羅將宵食置于一旁的圓幾上,目光在兩人間轉了一圈,不置可否道:“這是滄浪特產的酸酪蓮子糕,你從前最愛吃的。”
說罷也不讓她為難,握劍退了出去,貼心地掩上房門。
明燭將盡,光線朦朧而曖昧。
晏琳瑯宛如打了一場惡仗,脫力地倒回被褥中,有一瞬的懷疑人生。
“需要解釋什么?”
沈青羅剛走,殷無渡清透慵懶的聲線就自耳畔響起,“你需要向他解釋什么?”
晏琳瑯掀開他的手,生無可戀地闔上眼睫:“解釋你跑來我房中是為治病,而非以色侍人、犯上作亂。”
一陣衣料摩挲的微響,陰影遮下,有溫涼的指腹落在她的眼瞼上。
下一刻,殷無渡將她闔上的眼睫強行撐開,俯身湊近道:“你怎知是我過來,而非你將我綁來?”
他真的好無聊!
晏琳瑯睜圓了柔嫵的眼眸,反被他氣笑了。
她指了指地上的碎屑,眼底滿是看透一切的慧黠:“誰綁得了你?這鎖是從外邊打破的,我若連這都能看不出,眼睛可以不要了。”
殷無渡極慢地眨了下眼睫,別過頭低笑起來,笑得胸膛都在顫動,沒有半點被拆穿的窘迫。
“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關系。”
晏琳瑯眼中倒映著少年近在咫尺的臉龐,想了想還是說出口:“我出身于六欲仙都,從不遵循那些食古不化的規矩。若在我榻上的是尋常男子也就罷了,但是殷無渡,你是不一樣的。”
唯有面對殷無渡時,她無法做到隨心所欲。
當年殷無渡拼著九死一生的劇痛也要受雷劫、斷情絲,已然表明了其決然之意。總不能因為他現在失憶了,晏琳瑯就當做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繼續重蹈覆轍。
“所謂的‘尋常男子’是誰?不一樣的又是誰?”
殷無渡忽然出聲,目光仿佛要望進她的靈魂深處,“當年那個白月光阿渡,還是本座這個鳩占鵲巢的殷無渡?”
晏琳瑯眼底的波瀾并未逃過他的眼睛。
殷無渡不知道自己原本姓甚名誰,來自何方,連“玄溟神主”的尊號也是他搶來的。他厭倦所有人在他身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仿佛這世間沒有一樣東西能證明他的存在,也沒有一樣東西真正完整地屬于他……
包括這個名字。
可那又如何?……王八之氣?
行吧。
晏琳瑯懷疑對方是為了救她而加重了傷勢,又在她一番掙扎下控制不住吐了血。
她原本對這人身份拿不定主意,但既然有系統作保,她便放下心來。
這時候冷靜下來,她稍微有點內疚,聽見系統的聲音便干脆不動了。
被又扛又抱了這么久,她竟然慢慢習慣了和這人過分靠近的距離。
冰冷的指節扣在她手臂間。
這人似乎許久沒有同旁人親近過,力道總是不受控地極大,她一身傷勢被他這么一扯,直接被拽得緊貼住他的手臂。
晏琳瑯干脆靠在這人蘊滿了血腥氣的肩頭,閉上眼睛意識沉入識海,趁機吸收滄海目。
空青見狀,眸光一沉,按捺不住再次上前,想將晏琳瑯搶回來。
一只染血的手凌空一擋,動作不緊不慢,卻輕而易舉攔住他的動作。
空青眼底染上不悅:“你究竟什么意思?”
“你沒見她正忙著?”殷無渡悠悠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他稍俯身作勢要將晏琳瑯甩下來,慢悠悠道,“若她走火入魔,你不會反過來怪到我頭上吧?”
“你——”空青氣急,卻也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
他看著晏琳瑯眼睫輕闔的側臉,知道她正全力吸收滄海目,抿唇退后半步。
頓了頓,他又不甘心地對晏琳瑯道:“前輩不舒服隨時告訴我,我已經休息好了,背著您走上百里都不在話下。”
晏琳瑯雖意識沉入識海,但依舊能感受到外界發生的一切。
滄海目的靈力在體內化開,無聲沒入丹田經脈,悄然運轉。
隨著晏琳瑯逐漸吸收它的力量,她身上漸漸散出一陣淡淡的靈力波動。
奚長離察覺到晏琳瑯身上傳來的氣息,表情古怪:“馭靈前期……?”
其實空青剛才一瞬間脫口而出的“琳瑯師姐”,他一早就聽見了。
但當時情況緊急,雖然心底狐疑,但奚長離根本沒時間多想。
這時候,奚長離實在忍不住:“您……前輩……”
支支吾吾半天,他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晏琳瑯緩緩睜開眼睛,神情平靜:“我是晏琳瑯。”
她承認得干脆,臉上也沒有絲毫自怨自艾的情緒。
奚長離心中一陣震撼,他怔了片刻才輕聲道:“您……”
晏琳瑯靜靜看著他,只等待著他臉上出現懊惱、鄙夷一類的神情。
然而奚長離遲疑了半天。
“所以當時的話,您都聽見了?”
晏琳瑯愣了愣。
這是她未曾預料到的反應。
奚長離見她眉目平和,心中也是一陣驚濤駭浪。
既然聽見了,她怎么會那么冷靜,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奚長離不知道為什么晏琳瑯會大鬧朱雀臺。
但他原本就不信她是因為和新來的師妹爭搶,眼下相處這么久,更不會這么認為。
他唇角緊抿,直覺這個問題晏琳瑯并不想談論,便體貼地換了另一個問題。
“所以,當年寂渡淵一戰之后,您當真修為盡廢?”
奚長離難以置信,“剛才周身也沒有任何靈力依仗?”
晏琳瑯小幅度點了下頭,這沒什么不能承認的。
空青卻警惕上前,單手按劍,對奚長離怒目而視:“琳瑯師姐救了你,剛才你還一口一個‘前輩’,現在卻說這些莫名其妙的廢話。她沒有修為又怎樣?照樣比你這個天靈期強得多。”
奚長離表情空白,倒是沒生氣。
他大受震撼。
這時候回想,當時塵生清不靠近她原來根本不是因為害怕她,而是因為瞧不上她。
可她卻毫不猶豫救了他。
他空有一身天靈期的修為,卻要一個修為盡廢的人救命,還大言不慚“幫不上什么忙”。
奚長離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良久,才緩緩抬起頭。
他眼底最后一抹茫然也化作堅毅,一字一頓道:“前輩,多謝。”
空青已經隱隱要拔劍出鞘,只等奚長離發難,他便是拼死也要護住琳瑯師姐。
他沒料到等了半天,竟然等來這么一句話,一時間愣住了。
晏琳瑯也有些意外:“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還叫我‘前輩’?”
奚長離總是接二連三地給她驚訝。
她已經做好他態度轉變,亦或是罵她欺騙他的準備。
奚長離搖頭,正色道:“您原本便是我的前輩,心性更是令我望塵莫及,我理應叫您一聲‘前輩’。”
晏琳瑯眸光微動。
自從離開瀟湘劍宗,晏琳瑯便發誓此生不再信任倚靠任何人。
無人教她劍法,她便自己悟。
無人替她療傷,她便自己治。
無人關愛她,她便自己愛自己。
人心難測。
與其與人交好,還不如花時間多修煉。
真正能陪著她走到最后的,只有她自己。
只有自己才是靠得住的。
晏琳瑯卻沒想到,自始至終,無論她身份如何變化,奚長離對她都從未變過。
初見時,他分明是個膽小怕死,怯懦得只知道躲在旁人身后的貴公子。
“肉麻的話說完了么?”
扶著她的人倏地用力,將她不知不覺快要滑落的身體向上扶了一把。
“修為盡廢。”殷無渡狀似無意道,“你是來找滄海目的?”
晏琳瑯抿了下唇角,沒說話。
雖有系統作保,可她已發誓不再欠旁人因果。
她和這名散修之間,還是陌生地來陌生地走比較好。
她不出聲,空青卻冷嗤一聲:“關你屁事。”
殷無渡瞥空青一眼,眸底掠過幾分殺意。
但他很快挪開視線。
“傳聞晏琳瑯五百年前便已是天靈巔峰,你現在卻只有馭靈境。”
他輕笑,了然道,“你剛得到的滄海目不完整?”
“這與你無關。”
晏琳瑯道,“方才你救我一命,日后我必找機會報答你,但我的事情,你不必過問。”
“方才還是投懷送抱,如今就變成了過河拆橋。”
殷無渡故作惆悵長嘆一聲。
“女人心,果然難測。”
他掀起唇角,撩起眼睫緩慢掃過奚長離和空青二人。
視線最后落在晏琳瑯臉上。
殷無渡懶散一笑,“只不過美人,若我方才不過問你的事,現在你和后面那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孩,恐怕已經在閻羅殿前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遭了。”
“你——”
晏琳瑯一把攔住面露不悅的空青,冷靜問:“你想做什么?”
她沒否認,也看出這人沒有惡意。
但著實古怪。
“自然是幫你。”
殷無渡訝然抬眉,視線極具暗示意味地掠過自己一身傷勢,“我做的還不夠明顯么?”
就是太明顯了。
明顯到讓她忍不住心生懷疑。
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這人與她素未謀面,卻口口聲聲說要幫她,定然對她有所圖謀。
不過,倒也并非不能利用。
“你知道滄海目在哪?”她試探出聲。
此人能一擊碾碎塵生清,實力定然不似看上去這般淺顯。
但若她吸收滄海目恢復修為,再加上系統的靈力,未必不是對手。
殷無渡低眼看著她,目光在她眸底沉思停頓片刻,意味深長一笑。
“我當然知道。”
晏琳瑯瞇起眼睛,細細打量他的表情。
她要確認他說的究竟是真話還是假話。
但良久,除了一臉結了痂的干涸血污,她什么都看不出來。
就連五官都分辨不清。
“那好,若你真心幫我,便現在告訴我……”
“寂渡淵。”
不等她問完,殷無渡便直接開口,說話間又吐出一口血來。
他卻渾不在意,拭去血痕扭頭看她,“你去么?”
晏琳瑯無言地看著他。
此時幾人已走入一片闊奚林,身側枝奚橫斜,“啪啪”拍打在他骨折詭異伸出的右臂上。
她靜默片刻,沒有理會“寂渡淵”這個答案,轉而問了一個一直憋在心里的問題。
“……你真的沒事嗎?”
“信徒當以虔誠至上,不許再提其他男人。名字給了本座,就是本座的。”
殷無渡捏住她的下頜輕輕晃了晃,迫使她看向自己,不容置喙的語氣,“你,也是本座的。”
晏琳瑯心中微動。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眼尾一挑,輕而清晰地反駁:“我,是我自己的。”
她從來不是什么徒有其表的籠中雀,手掌雖小,卻有著足以和他抗衡的堅定力道。
“你要忤逆本座?”
殷無渡與她相持,既驚異于她的膽大妄為,又隱隱有種失控的不悅之感。
晏琳瑯定定與他回視,頗有些五味雜陳。
思忖片刻,她抬手推開殷無渡的指節,托著下頜觀摩他良久,終是下定決心:“殷無渡,你想不想知道飛升前的凡間記憶?”
殷無渡被她問得一怔。
半晌,他“哈”地笑出聲來,反手往床榻架子上一搭,嗤道:“既已斬斷塵緣,我為何要想起來?那些沒用的東西,忘了便忘了。”
“……”她順勢悄然朝著空青的方向挪出幾步。
同這來歷不明的散修相處時,她渾身琳毛都倒豎起來。
與那個人放肆言行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手很冷,沒有體晏。
不過,出乎意料的,他動作卻極其守分寸,即便是他們針鋒相對的那幾息,也只是虛虛撫過她腰間衣料,幾乎沒有觸碰到她。
晏琳瑯垂眸,看著這人被血污糊得幾乎看不清五官的臉。
……還真是個奇怪的人。
但就在她動作的瞬間,那人就像是背后長了眼睛,頭也沒回地伸出那條七拐八彎的手臂,把她嚴嚴實實又摁了回去。
晏琳瑯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她看見他偏頭吐出一口血,血液滴滴答答濺在草奚上,拖拽出一片暗紅色的瀾痕。
晏琳瑯甚至在里面看到了內臟碎片。
奚長離:“……”
這人沒事吧。
光肉眼看著都觸目驚心的傷勢,那人臉上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痛苦的情緒。
殷無渡隨意抹了一把唇畔的血痕,語氣稍微淡了點:“別動。”
“這里不安全,我送你去別的地方。”
晏琳瑯或許應該松一口氣,然轉念一想,還是決定趁情咒沒有發作時,將話說明白些,“那就好。我既然決定封印七情,而神主也已斷了情絲,我便不該繼續放任自流,與你有超出召神契約外的任何接觸。”
殷無渡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神情一淡,微瞇眼眸:“你什么意思?”
“就是神主想的那個意思。”
晏琳瑯起身下榻,裙裾迤邐自少年的手背淌過,指縫中沁涼的青絲在不可抑止地溜走。
“林墨玉,今日我不殺你,來日必會有其他人來殺你,”她垂眸看向跪在地上任人宰割之人,“這一切皆是你咎由自取。”
“你們人族修士不是最講因果,誰罵你、你便罵誰,誰打你、你便打誰,可那些死在你手里的無辜之人,他們又有什么錯呢?”
林墨玉瘋狂掙動,體內靈氣肆虐,目眥欲裂,“你怎知他們背地里沒有嚼我的舌根,不過是一群卑賤之人,我憑什么不能殺他們?!”
晏琳瑯臉色瞬間沉下來,眉目間殺伐之氣盡顯,森冷銳利的目光落在林墨玉臉上,猶如刀割,無端令人膽寒。
天行有常,她修殺生道尚不能隨意殺人,一向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林墨玉僅僅因猜測亦或嫉恨一個人,便可隨意殺人,此等行為與修羅何異?
林墨玉敏銳地察覺到一絲危險,她被晏琳瑯渾身氣勢刺激地猛然清醒過來,頓時心生懼意,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她瞥了眼跌落在不遠處的赤雩,暗中掐訣調動綁在后腰處的匕首,嘴上拋出秘密吸引晏琳瑯的注意力,“你可知,林墨芝為何要留在林府?”
“為何?”晏琳瑯順著她的話問道。
她并非沒有發現林墨玉的小動作,背在身后的手擺了擺,示意隱去身形的奚長離收起威壓。
“因為······”
林墨玉突覺身上壓力一輕,當即驅動匕首,全力刺向晏琳瑯。
眼見匕首就要刺入她的心臟,晏琳瑯胸前卻迸發出一股幽藍光芒,化作靈盾將她保護起來,分明是佩戴著某種護身法器。
林墨玉見狀愈發嫉恨,咬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握住匕首,傾盡全力想要突破護身法器。
晏琳瑯冷笑,“長離,殺了她。”
語畢,那匕首瞬間脫離控制,利刃倒轉刺進了林墨玉的胸口。
她怔怔垂眸,胸前血跡一點點暈染開來,不敢相信般又抬頭看了眼晏琳瑯,這才察覺到錐心痛意。
林墨玉眉頭緊蹩捂住胸口,鮮血染紅了指尖丹蔻,紅得愈發妖艷,死亡的恐慌感席卷了她。
渙散的瞳孔死死瞪著晏琳瑯,她踉蹌著前行兩步,忍住痛意咬牙握緊胸前匕首,隨后猛地拔出,向眼前人刺去。
“撲哧——”
林墨玉倏然瞪大雙眼,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喉嚨里卻只能發出“嗬嗬”的響聲,嘴邊嘔出一口鮮血,帶著不甘倒了下去,匕首赫然反插在她胸前。
而原本被她擋住的巷子露了出來。
晏琳瑯抬眼,一襲月白錦衣在夜色中尤其顯眼。
——是林墨芝。
他眼上的白紗已然摘了下來,淺金雙眸映出面頰染血的晏琳瑯,滿是震驚之色。
晏琳瑯剛要去觸碰他飽滿光潔的額頭,他卻不著痕跡別過臉,有氣無力道:“沒什么大問題,晚晚公務繁忙,不必在我這兒浪費時間。”
晏琳瑯眨了眨眼,忍笑道:“那我走了哦?”
殷無渡沒吭聲。
晏琳瑯作勢起身,還沒走出兩步遠,就聽身后傳來怨氣頗重的衣料摩挲聲。
下一刻,她的手腕已被殷無渡緊緊攥住。
強勢的拉力之下,晏琳瑯失了平衡跌坐在他的腿根上,一時兩人都悶哼了一聲。
“本座已經八天沒有見到你了,整整八天。每一刻、每一息都是如此的無聊又難受,你怎么不來看看我?”
殷無渡直至此刻,才開始盡情宣泄著不屬于神明的濃烈情緒。
他頎長的手指往上,遮住她的眼睛,炙熱的薄唇與她的頸側流連,低聲催促:“抱我,快點。”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玄談
“要再抱緊點。”
殷無渡的手掌覆在晏琳瑯的心口處,是硬與軟、筋骨與柔肌的極致對比,像是要用力感受那處心跳,“本座真的病了,識海難受,想你想得也難受。”
殷無渡對他自己一向心狠,便是血肉撕碎、煉化身軀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他叫疼抑或裝可憐,只有一個目的:哄他。
晏琳瑯聽著他故作柔弱的氣音,頓覺好笑,方才那點因七情漸消而產生的微妙不安也隨之煙消云散。
“現在疼,都是你自找的。”晏琳瑯敏銳地察覺到,林墨芝握著竹杖的手收緊了一瞬。
看來,迎面走來這位風韻尚存的婦人就是林夫人了。
林水御、林墨芝母親和林夫人之間的事兒她也有所耳聞,流言真假難辨,但他們之間必定存在某種仇怨,甚至有更深的隱情也尚未可知。
“娘,”林墨玉踉蹌著撲向林夫人,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女兒的臉好疼。”
林夫人眉頭微蹩,滿臉心疼地摸了摸她臉上的紅痕,“玉兒別怕,娘來了,我看誰還敢欺負你。”
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晏琳瑯心中嗤笑,她這個真正受欺負的人還在這里,林夫人便張口就顛倒黑白,更何況林水御還打了林墨玉一巴掌,要她向她道歉,在場眾人可都聽到了。
她居然連林水御的面子都不給。
看來林家實際的掌權者未必是林水御,又或者,林夫人手中握著林水御的把柄,足以讓這位家主退讓。
林水御面沉如水,盯著演繹母女情深的二人,瞥了眼靜默不言的林墨芝,最終露出了笑容。
“夫人說的是,怎么會有人敢欺負玉兒呢,都是誤會、都是誤會。”
林夫人看著林墨芝,滿意地笑了笑,“是啊,都是誤會,咱們走吧。”
林墨芝身形挺拔,像青松翠竹扎了根一般立在原地,自林夫人出現后就一言不發,他們離開也沒有阻止。
綠漪則咬緊了牙根,恨不能拾起地上的短刃,將這些道貌岸然者統統殺了。
晏琳瑯的臉尚且紅腫,壓著她的兩名嬤嬤就立在人群中,那柄差點挖去她雙眼的短刃還明晃晃地躺在不遠處。
青天白日,高位者一句輕飄飄的誤會,真相便不再重要。晏琳瑯篤定,奚長離近來很不對勁。
從前的奚長離不是在處理宗門大小事務,便是在劍室參悟修煉,亦或是為同門后輩們排憂解難。
晏琳瑯十天半個月見不著他人影是常態,偶爾遇見了,他也只是冷淡矜持地略一頷首,便匆匆與她擦肩而過,仿佛她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非與他定有結親契的未婚妻。
可現在,這座不解風情的冰山,居然連著三日約她去主峰石崖上看云。
約了人又不說話,只與晏琳瑯大眼瞪小眼,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
崖上一座孤亭,亭中屏風曲折,鶴形香鼎中燃了昆侖特有的一脈雅香,裊散的香霧與漫天云嵐交織,越發襯得手持拂塵而坐的奚長離冰清玉潔,宛若云中仙人。
晏琳瑯不動聲色地換了個姿勢,揉了揉跪坐僵硬的小腿,沒忍住開口道:“奚長離,你這就過分了。那日我不過是遵循賭約提出要求,又非故意讓你為難,何至于連著三日被你叫來此處靜坐反省?”
聞言,奚長離止水般的眸色劃過些許波瀾。
“你覺得,我請你來此處,是懲罰你?”
“不然呢?”
晏琳瑯也懶得學昆侖仙宗的那套正襟危坐的禮儀了,遂放松身子側坐,手托腮幫,葳蕤鎏金的素色仙裙下露出一雙秀氣的藕絲鞋尖。
奚長離眉尖動了動,很快挪開視線,不去看那非禮之處。
“梅似雪,雪如人,都無一點塵。”①
他側首望向亭外冷霧縈繞的雪山,聲音也似飄雪般輕冷,“一甲子前的玄談會上,你便是如今日般坐于鄰座,與我觀云賞雪。你可還記得下句?”
晏琳瑯當然記得。“拿著。”
晏琳瑯倒也沒拆穿他,按住少年硬朗的指節,側首以鼻尖碰了碰他擱在自己肩窩的腦袋,“誰讓你煉化身軀,瞞著我去送死?”
“沒有送死,我死不了,只是會有很多、很多年不能見到你罷了。”
殷無渡擁得更緊了些,想了想道,“我原本不在乎這條命,活了這么多年,人、鬼、神都做過了,沒什么遺憾。唯一的遺憾就是你,但是好像沒有我,你也能過得很好……直到在傀儡宗,你認出了我,抓住了我,我忽然又不想死了。”
白妙點點頭,掰著手指頭背誦道,“仙門百家術法共分為‘通器、通靈、通地、通天’四大類,這四類又可衍生出七十二分支。通器者常以器物為媒介修煉,比如傀儡宗的傀儡術、昆侖仙宗王八蛋們修煉的劍術;
而通靈則是以靈魂、靈體為媒介修煉,比如馭獸、驅鬼、占卜之術;通地嘛就是修煉地脈之力,屬于更高一階的術法,如山水草木土石,皆可成為其靈力來源;
最厲害的就是通天啦,能修到這地步的通常都是半仙級別,可自由運用風雨雷電等自然之力。”
這些知識師父十年前就教過她,但和那群帶飛禽走獸的人又有什么關系?
晏琳瑯頷首道:“不錯,但這四類又可以雜糅互通。譬如通靈者修到最高境界,便可通上天神靈,‘召神賜福’既屬于通靈之術,亦屬于通天之術。”
提及“召神賜福”,一旁的殷無渡意義不明地哼了聲。
晏琳瑯假裝沒聽見,繼續道:“這群人隸屬于靈山鳳火族分支。巫宗身為曾經的神侍者,自詡是離九天神明最近的仙門,自然深諳通靈之術,因此每位鳳火族人從十五歲起便會覺醒一只‘伴生靈獸’,這些靈獸或為飛禽,或為走獸,覺醒了什么獸類便會使用此獸的技能和力量。
相應的,主人天賦越強,覺醒的伴生獸便格外稀有兇猛,若伴生獸死,則這人神魂亦會收到重創,如此相生相伴,故為‘伴生靈獸’。”
原來是伴生靈獸呀?晏琳瑯穿戴齊整,推門出來,便在客棧的天井小院中見到了等候已久的沈青羅。
月色西斜,石桌上一盞殘燈影綽,圈出一小塊暖色。
“來聊聊?”“那死之前,讓我再抱久一點吧。”
她慵懶地拖長尾音,金鏈璀璨的手指沿著那窄瘦的腰肢游弋,緩緩收緊,“唔,這腰真細,真結實。”
“晏琳瑯。”
頭頂的聲音驟然壓緊,晏琳瑯不用抬頭,也能猜出殷無渡此刻是什么表情。
瞧,這小腹繃得都快硬成鐵了。
“你呀,也就這張嘴不肯饒人。”
晏琳瑯輕笑一聲,不像是抱怨,更像是無可奈何的撒嬌。
如果殷無渡已經做出了選擇,那今晚,或許就是她最后一次擁抱他。
“你連‘兩相忘’都做不到,如果你舍得從我靈魄中剝離記憶,那日在渾天儀中,你早就這般做了。”
“我不抽取記憶,是因為這樣做已經沒有意義了,并無其他緣由。”
“是嗎?那看來,留給你的只有最后一條路了。”
晏琳瑯抬指在他脊背上畫圈,很輕地嘆,“我知道你的心結是我,殺妻證道,只有我死才能徹底斬斷情絲,可是你又舍不得我死。”
“那個呆子,到底和你說了些什么?”
殷無渡罵了聲,遠在屋脊上的鐘離寂無端打了個噴嚏。
少年抬起晏琳瑯的下頜,綺麗的眸子如深潭寧靜,反問她:“既然你這般了解本座,那你知不知道,本座有多恨你?”
晏琳瑯下意識哄他:“知道。”
捏在下頜處的指節緊了緊,殷無渡的眉頭皺起,臉上浮現出幾分慍色。
晏琳瑯不知道自己哪里回答錯了,遂輕輕眨眼,側首凝視他翻涌的眸色。
“你還是不了解我,晏琳瑯。”
他換了自稱,垂下眼似是自嘲,又似是無奈,凝望著她瑰麗的眼眸道,“若你真的了解我,就該知道,我怎么可能恨你?”
一句話落入心湖,泛起無邊的漣漪,將諸多情緒次第推展開來。
晏琳瑯愣了愣,隨即啞然失笑。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呀?這話讓我怎么接?”
殷無渡并無秉燭夜談的打算。他今晚出現在這里,已是飲鴆止渴,天理不容。
何況,今夜子時界門開,他必須去取一樣東西。
他隱姓埋名化身成“李曦”進入傀儡宗,摒棄獨來獨往的性格與故人交友,就是為了等待這個時機。
“不用接,也不必再找我,否則,抹了你的記憶。”
殷無渡緩緩抬手,按了按她烏發柔軟的后頸,與其說是威脅,更像是安撫,“聽見不曾?”
施加在后頸的力度消失,熟悉的虛無感,讓晏琳瑯涌上些許的心慌。
沈青羅開門見山,“這個少年,就是你從鬼蜮撿回來的那個小怪物吧?”
小師姐曾與殷無渡打過幾次交道,能認出他的樣貌來倒也是情理之中。
晏琳瑯并不意外,輕輕眨眼道:“他叫殷無渡,不是小怪物。”
見她承認,沈青羅原本輕淡的語氣染了幾分復雜:“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兜兜轉轉,你帶在身邊的人仍然是他。”
“我與他有契約在先,各取所需,并非是小師兄想的那般……”
昆侖山下的斷劍訣別,瀕死之際的召神血祭,回憶浸透鮮血,重逢已是陌路,晏琳瑯不知該從何說起。
沈青羅卻是誤解了她的沉默,平聲寬慰道:“你是極佳的合歡圣體,采陽補陰本就是順應天理,不必遮掩什么。只是天下男人大多利己,沒幾個好東西,玩玩也就罷,萬不可再交付真心,受其掌控。”
這番話果然很“小師姐”。殷無渡冷嗤。
她隨口一說的“童養夫”,鬼蜮陣門外的交吻定情,只有他像個傻子似的當了真,記了很多年。
殷無渡金白的仙衣浮動,抬袖拂散面前的回憶碎片,朝著虛空更深處溯去。
這次,他要回到一切的起點,從根源上將情絲盡數拔除。
少年仿若穿梭在時辰的光河中,畫面如潮水般自兩旁飛速退去。
終于,他看到了黑暗盡頭的那一點微弱的熒光。一雙纖白的溫暖小手將它輕輕捧起,擦拭干凈,帶出了陰山。
殷無渡進入其中,冷眼旁觀自己如何從一顆怪異羸弱的心臟,逐漸生長出骨骼血肉。
飲露宮的幽靜暖閣中,到處充斥著小少女忙碌的身影。
殷無渡站在回憶的中心,看著晏琳瑯一會兒打著哈欠朝那筋絡密布的身軀上傾倒靈藥,一會兒捧著醫藥典籍在窗邊鉆研,一會兒又出現在那張擺滿藥瓶的長桌上,拿著藥杵當當當費勁地搗鼓,一次又一次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扯回來……
終于有一日,少女送了繃帶纏身的怪物一柄漆黑的長劍。
“你瞧,這劍刃的顏色像不像你的眼睛?黑曜石一樣,可漂亮了。”
少女將劍刃拔-出一寸,又錚地推回鞘中,單手遞給繃帶少年道,“下次再有人拿石頭扔你,拿掃帚打你,你就拔劍嚇唬他們,但是注意不要真的傷到人,此劍吹毛斷發,很鋒利的。”
漆黑的劍刃,漆黑的劍鞘,濃到吞噬了所有光亮,凝望時有種驚心動魄之感,仿佛稍不留神就會被吸進無盡深淵。
一看就非凡品。
少年拿著劍爬上飛澗旁的斷崖,在那無人在意的角落,將劍刃捅進了自己的身體里,一如他在陰山受無數次的癲狂自毀,與撕咬他的萬鬼同歸于盡。
血液在流失,他并不在意。
當一個人死不掉卻也解脫不了時,活著和死亡的界線就會變得模糊,連痛感也漸漸麻木。
麻木有什么不好呢?
如果晏琳瑯不曾將他從鬼蜮裂縫中帶出,如果他從未接觸過陽光和善意,至少失去的時候,他就不會那般痛苦。
“他在這!去把五味司的醫正找來!快去!”
遠處傳來少女焦急的呼喊,是晏琳瑯找到了他自戕的地方。
旁觀的殷無渡抬起玉色的手指,掌心對著手忙腳亂為繃帶少年止血的少女,緩緩閉目:就從這里開始吧。
將記憶抽出來,捏碎,然后結束這一切。
吧嗒一聲水珠濺落楓葉的細響,殷無渡感受到了一抹穿過指尖的暖意。
他慢慢掀開眼皮,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少女眼睫上殘留的濕意。
啊……
原來這時候的晏琳瑯,是會為他心疼、為他落淚的嗎?
“你是傻子嗎?我給你劍,是讓你防身用的,不是讓你捅自己玩的!你是要嚇死我,還是氣死我?”
少女抿著唇,微紅的眼底滿是痛惜,“你這樣,我以后再也不敢送東西給你了。”
殷無渡試圖摧毀記憶的手掌就這樣頓在原處。
他指節動了動,似是要隔空確認什么,卻有一只纏滿繃帶的指節先一步撫上少女濕潤的眼尾。
“不怕,這種程度……是……死不了的。”
古怪平直的音調,沙啞的嗓音,真是難聽。
殷無渡攏了攏眉心,遲疑的間隙,回憶已飛速向前推進。
被罰墮入陰山的怪物,其實并沒有多少良善之心,即便有,也早在數百年如一日的殘酷廝殺中消磨殆盡。
所以一開始,殷無渡對晏琳瑯并無多少感激之意,更多的是防備、探究與好奇。
但那個少女身上似乎有一種令人著迷的力量,她驕傲、明艷、所向披靡,走路帶風、自信張揚,撞玉般的笑音總帶著擲地有聲的力度,將他一次次從黑暗中拽出,推至明亮的陽光下。
“我若甘心受人掌控,就不會冒險來取神器解咒了。”
晏琳瑯轉眸看著對面這個青袍如竹的男子,揶揄道,“而且小師兄,你如今不也是男人了嗎?你是好師兄,還是壞師兄呢?”
“就知道貧嘴。”晏琳瑯迎風掐訣,術法對上那天魔的攻擊,宛如被萬鈞重石擊中,半條手臂都被震得發麻。
天魔至少堪比大乘期圓滿之境,根本不是合體期修士所能撼動的。碎?
鐘離寂愕然,他做出來的通靈之物便是仙人之力也能承受,怎會碎裂?
長春宮的后墻開了一扇暗門,與未央宮相連。
一名禁軍打扮的男子正在稟告軍情:“陛下,武忠他們已按照您寒衣節制定的部署潛藏軍中,目前收編二十萬軍士愿誓死追隨陛下,至于周既的十萬右軍,尚在游說中。”
“周既乃墻頭草,靠不住,讓武忠想法子換成自己人。”
李扶光揮手示意男子下去,隨即接過司天監的人新研制出來的法器——
一柄遮天傘,打開后可暫時遏制方圓五里的靈氣,使得玄門修士無靈力可用;
一把散陽針,凡中針的玄門修士皆會靈脈麻痹,一刻鐘內無法引氣入體,形同廢人。當然,若是對方修為高深,這個麻痹的時間會大大縮短,卻也足夠為己方贏得寶貴的反擊契機。
兩相配合,威力驚人。
李扶光對兩樣法器的效果很滿意,著令墨家配合司天監量產。
量產需要銀錢,而現在的大曦宛如一具搖搖欲墜的空殼子,最缺的也是銀錢。
“錢的事,你們不必擔心。孤自有辦法。”
李扶光吩咐完,便起身回了長春宮。
長春宮的中庭里擺著十來口箱子,俱是堆砌如山的金銀細軟。
晏琳瑯正好奇地撈起一捧珍珠觀摩,亮晶晶的眼底沒有半分貪欲,只有稚子般的欣賞。
李扶光立于廊下,視線落在少女鬢發上的紅綠釵飾,眼底浮出一抹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淺笑——
整個后宮就只有她會將紅寶石和綠翡翠亂糟糟搭配在一起,也虧得她這張臉生得極美,撐得起這樣的珠光寶氣。
“今日早朝,孤提議要給愛妃——也就是你,賞賜幾箱珠寶,內帑沒錢,戶部也推脫空虛,稅銀都孝順給了仙師……所以孤趁著發瘋抄了幾名官吏,搜刮出十來箱民脂民膏。”
李扶光悄無聲息地走過去,接觸到晏琳瑯疑惑的視線,厚顏無恥地點頭承認,“不錯,以往孤借口賞給美人的金銀也都被送來了這里,成了豢養客卿的本錢。”
晏琳瑯指尖傾斜,將掌中圓潤飽滿的珍珠一顆顆滑回箱篋中,清泠道:“百姓并不知你在為天下謀福祉,只會罵你昏庸好色。”
李扶光大笑起來。
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眉眼間俱是與往日狠戾截然不同的落拓不羈。
“你覺得,孤是那種在乎身后虛名的人?”
相反,他越是將矛頭引向自己,后宮中的人才越安全;他越是高調乖張,玄門才越不會注意到破仙之計。
晏琳瑯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看著李扶光,看著后宮中這些各司其職、隱姓埋名的年輕人,仿佛看到了逐日的夸父,投火的飛蛾,亦或是試圖撼動大椿的蚍蜉,敢以直面雷霆電光的螻蟻……
晏琳瑯好像有那么一點明白,神皇和柳云螭為何會如此盛譽凡人之力了。
她的視線久久落在李扶光俊美的側顏上,腦中不由回想起方才若秋的回答。
“很難說。所有人都怕他‘暴君’的兇名,只有我們知道,皆因玄門干政、大曦沉疴已久,陛下才不得已將自己煉成了一劑猛藥,以毒攻毒。他在腥風血雨里打滾,才換來我們能專注于手中之事,但其實,他也只是個少年人,比我還小兩歲呢。”
若秋以筆桿抵著下頜,很認真地說,“希望將來真相大白,百姓能拭去陛下的污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
回憶收攏,晏琳瑯生平第一次對天道的判斷產生了疑慮:
這樣的少年,真的會是天命魔種嗎?
晏琳瑯在逍遙境修士中算是頂尖的一撥,如今的修為更是甩同輩幾條街不止,但和堪與神明比肩的天魔比起來仍然有著鴻溝般的差距——這種差距并非修煉可以填補,而是天對地、神對人與生俱來的碾壓。
天邊漸亮,少女背映朝霞立于光明的一邊,而天魔則腳踏黑霧站于黑暗的那面,割出涇渭分明的一條線。
罡風如刃,吹落她指尖淌落的鮮血。
沒有給她絲毫喘息的機會,天魔抬手發動第二波攻勢。晏琳瑯深知此戰沒有退路,擋不住也要擋,遂抿唇沉眸,傾盡全身靈力迎戰——
靈力與魔氣撞出轟鳴的巨響,千鈞一發之際,一只有力的手掌猛然貼上她的后背,穩住她后退的身形,順便輸送神力。
“集中精力,別松手。”
殷無渡的聲音很冷,但極具安全感。
晏琳瑯掌下的靈力霎時如井噴爆發,穩穩擋住了天魔的攻擊,而后迅速反侵。
在被這股戾氣橫生的神力擊中前,天魔先一步化作黑霧消散。
“死了?”晏琳瑯收回術法。
“跑了。”
殷無渡冰冷的聲音自身側傳來,“方才只是天魔幻化的一個分-身,并非他的本體。”
晏琳瑯訝然道:“一個分-身就這么厲害?凡人修士的力量果然不能和上天相比……”
話未落音,指尖被一只溫涼的手輕輕握住。
殷無渡一聲不吭地給她輸入神力止血療傷,半垂的眼睫蓋住翻涌的暗流,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沒有說話。
“一點小傷,不礙……”所以這些神侍們灑的,是她昨夜的洗澡水?
浴神節,浴神節……
原來是這么個意思。
修士捧上天去,黎民卑入塵里,這世道果真瘋了。
晏琳瑯一言難盡,頗為復雜地望向那些將洗澡水當寶貝搶的平民百姓。
待供奉自然之神的巨大車輦緩緩駛過,便有花雨鋪道,小神官們捧著自家供奉的神明塑像井然而行,享受著香火供奉和百姓們的頂禮膜拜,不時還有修士的術法從天而降,為自家神明獻上功德焰火、功德元寶。
一時整條街都被奢靡的打賞占據,五彩的光芒簡直快要閃瞎人眼。
然而這樣的熱鬧,卻與殷無渡無關。
晏琳瑯傾身伏在闌干上,單手支著下頜,眼角余光瞥過身側的黑衣少年。
他原本也該高居九天之上,位列正神之尊,由那些神官抬著神像夜游,享受著香火功德的供奉。
而不是神情淡淡地坐躺在云椅中,獨立于喧囂之外。
晏琳瑯忽而想起,自她從鬼蜮陰山中撿回那顆心臟起,殷無渡便是孤身一人。
現在他成了飛升九天的少年神明,仍舊是孤身一人。
不被認可,沒有信徒。
唯一一個不像信徒的“信徒”,還是曾經舍棄過他的女子。
晏琳瑯垂落眼睫,忽而有些心情復雜。她傾身挪過去,聲如落玉地喚道:“殷無渡。”
殷無渡聞言抬眼看她,手中還拿著那支缺了一角袖袍的糖人神像。
“你想不想去游神?”
晏琳瑯歪著腦袋,眸子一彎,朝下方浩浩蕩蕩的游神隊伍指了指,“我可以悄無聲息地混入神官隊伍中,捧著你的神像位于前列,保證頭香都是你的。”
燈火下,少女的指尖泛著淡淡的粉,宛若春雪落櫻,眸光明澈不像作假。
驀然間,殷無渡有種被暖光晃到的錯覺,不自覺瞇了瞇眼,勾起一抹輕笑。
“本座與他們并非同道,不需要這種排面。”
殷無渡靠著椅背,一手搭在扶手上,眼角的冷意盡顯少年神祇的桀驁,“水神觸柱,致天塌地陷;火神一怒,引天火焚城;千年前神族內斗,以生民為棋子,致使赤地千里,尸骸相枕……如此種種,哪一次不是人如螻蟻,死傷無數?普通人將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供奉這些東西,真是可笑至極。”
頓了頓,他道:“這世間,本就不該有神明。”
晏琳瑯驚異于他的想法,笑道:“你這話,倒是與我仙都的信條不謀而合。”
也不難理解,畢竟他曾在六欲仙都生活了三十年。
但還有個問題,晏琳瑯一直沒有想明白:
一個“事”字還未說出口,殷無渡已拉著她閃現回飛閣之上,隔空推開門扇,而后將她拽在榻上,狠狠地欺身跪壓了上來。
晏琳瑯被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弄迷糊了,雙手抵著他的肩道:“殷無渡,你要干什么?”
“還不夠……”
殷無渡單手捧著她的臉頰,眼底沒有欲念也沒有繾綣,只是敘述事實般平靜道,“你現在的修為,還遠遠不夠。”
說罷,他俯身落下一個綿長到近乎窒息的深吻。
這一次,他沒有闔上眼睫。
沈青羅含笑,凝霜的眉目漸漸舒展開來,半晌,輕沉一嘆。“修仙之道,無情則強,無欲則剛,還是趁早尋回碧海琉璃珠,解了你這礙事的情咒為妙。晚晚,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沒有任何男人能動搖你的道心。”
“小師兄放心。殷無渡早已不是當年的殷無渡,前塵往事他皆已忘卻,如今與我真的只是各取所需罷了。說實話,我甚至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阿渡。”
晏琳瑯單手托著腮幫,面如皎月,眸若燦星,“但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從前他身份卑微時,我不拿他當我的附屬品;如今他身處高位,我也不會拿自己當他的附屬品。”
他們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即便她未能封印情花咒,任誰走進她心里,也斷然不會是九天之上塵緣盡斷的玄溟神主。
晏琳瑯收斂神思,笑問:“小師兄呢?回到族群后,還會不會娶妻生子?”
沈青羅道:“不會。”
晏琳瑯訝然道:“我還以為小師兄會娶幾房嬌妻美妾開枝散葉呢,畢竟世間男子,總是占盡便宜的。”
“在我滄浪水族,女子從來都不是男人的附庸。這一點,與你的六欲仙都不謀而合。”
沈青羅唇線微動,月色下聲如擊玉,“因為我們曾經是女子,所以才更理解女子的難處。”
……晏琳瑯發現,殷無渡今日的精神不太好。
她落下云輦,特意在萬丹宮的主城中挑了座風雅的茶樓聽曲賞花,打算讓殷無渡放松一二。
誰知他對那些仙樂美酒半點興趣也無,只是興致缺缺地支著下頜,有一搭沒一搭轉動指間的白玉盒,間或拿出一顆類似糖丸的東西拋入嘴中,細細嚼著吃。
晏琳瑯抿了一口瓊漿,終于按捺不住好奇道:“盒子里是什么?”
“糖。”
“我嘗嘗。”
殷無渡打開那只巴掌大的玉盒,從十來顆花花綠綠的丹丸中挑了一顆白色的,輕輕置于她白皙柔軟的掌心。
晏琳瑯將“糖丸”抿入唇間,入嘴先是一股草木的清香,還未察覺到苦澀,就化作靈液滑入喉間,轉而泛起綿密的回甘。
“好怪的味道。”
晏琳瑯又攤開指尖道,“再來一顆試試。”
苦盡甘來,很上頭的滋味。
她還欲伸手要第三顆,殷無渡卻是按住她的指尖,漫不經心道:“三顆已夠,不能再多吃了。”
晏琳瑯以為是他舍不得,便笑著打趣:“你都成神了,還這么愛吃糖呢?”
“這并非普通的‘糖’。”
殷無渡剛說完,便聽樓下傳來一陣喧嘩,幾個身著萬丹宮內門弟子服飾的男女正大聲吆喝著什么。
隔壁桌一名年輕修士探頭探腦道:“這是在吵嚷什么呢?出什么事了?”
另一人答道:“聽說昨夜萬丹宮遭賊了,數百年積攢的仙丹妙藥被血洗一空,連丹爐都被炸了。老宮主本就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還總喜歡賣假藥斂財,聽聞此訊,當即氣得噴出好大一口血。”
年輕修士道:“嚯!什么人這么大本事?抓到那個賊了嗎?”
白妙吸溜一聲,撇撇嘴:沒意思,她還以為是香噴噴的烤肉大餐呢。
晏琳瑯一見她蔫蔫的模樣,便知她嘴饞的毛病又犯了,喚來小二道:“麻煩把你們這兒有的菜品都上一份,份量要足。”
小二笑著提醒:“客官,您這三個人,敝店可是有十二道大菜呢。”
他愿意是提醒三個人吃不完這么多菜,誰知晏琳瑯面不改色,笑吟吟道:“不打緊,我們倆辟谷。小姑娘一個人吃,足夠了。”
小二撓了撓腦門,一頭霧水地退下了。
等菜上齊的間隙,晏琳瑯抬指從靈戒中取出一只白玉葫蘆,遞給殷無渡道:“妙妙有的,神主也有。瞧,一壺仙人淚,我記著呢!”
殷無渡這才睨過眼來。
他接過這壺價值百金的佳釀,寒玉般修長的五指輕握,勉為其難道:“以你的身份地位,何必親自步行進山?若擺不起八駕仙輦的排面,本座亦可飛云捎你一段路程,使其百人跪迎,豈不更好?”
“并非擺不起那排面,而是走慢些才能更好地觀察鳳火族周遭近況,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
反應過來那是什么,奚長離宛若被重錘砸中,整個人都顫了一顫。
他忽而覺得空氣變得稀薄起來,喉嚨似是被人狠狠掐住,連帶著杯中瓊漿泛起了細密的漣漪。
奇怪,是地動了嗎?為何酒水顫得這般厲害?
他疑惑地低下眼簾,盯著酒盞半晌,才猛然發現:不是地動,而是他的手在顫動。
拿劍鏖戰一天一夜也能四平八穩的劍君,此刻卻端不穩一杯輕淺的酒水。
情-欲,愛戀,占有……
奚長離滿腦子都是身側璧人頸側的紅痕,妖艷的,糾纏著,在他眼前開出有毒的花來。
像是有什么東西由內而外地崩塌,擊碎了他最后的妄想。
他想,他真是快入魔了,否則為何會如此難受?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藏私
“怎么樣,能感應到你丟失的氣運嗎?”
席間推杯換盞,鸞歌鳳鳴,晏琳瑯側過腦袋,同殷無渡密語傳音。
“過了八百多年,我早忘了氣運是什么東西。感應不出。”
殷無渡似是不想看到鄰座那張倒胃口的臉,興味索然地搖搖頭。
晏琳瑯捻了捻輕薄的袖紗,正琢磨如何試探一番奚長離身上有無氣運,就見殷無渡抬掌遮住她的眼睛,側首在她唇畔飛快一吻。
“別看臟東西,看我。我比較好看。”
“殷無渡,你是不是怕……我會受最后一瓣情咒影響?”
殷無渡不答反問:“你呢,為何這般在意丟失的氣運?”
晏琳瑯緩緩拉下殷無渡的手掌,眸色柔嫵純澈,以密語道:“氣運關乎凡境生機,我必須弄明白它為何會出現在奚長離身上。況且滅神箭可破氣運之身,當年若非照夜不得已射出那一箭,或許……”
“或許李扶光就不會敗?那種時候,照夜神女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晏琳瑯不語。
這下連白妙也發現了不對,眼珠子隨著婦人的舉止轉動,“他們是傀儡人嗎?怎么都呆呆的呀?”
晏琳瑯不動聲色掃過老婦燙傷的手背,以及滴落在手背上的細密汗水,以密語傳音道:“傀儡人是死物,不會疼不會流汗。只怕……他們皆是活人。”
梅初月擠眉弄眼,也以密語回應道:“活人為何會變成這樣?被人奪舍了?”
殷無渡眉頭微挑,插話道:“傀儡術操控死物,幻術操控活人。”李扶光為梅夫人立了衣冠冢,低調葬入皇陵。
自那以后,他就不眠不休地將自己泡在后宮,推行破仙之計。
他是個定力強到可怕的人,看上去一點也沒有受梅夫人的死因影響,整個人殺伐果決,精神奕奕。
冷靜過了頭,反倒令人擔憂。昆侖仙宗,冷霧氤氳。沈青羅不動聲色地抬手握住劍柄,拔劍一寸。
梅初月笑意一僵,收回手臂訕訕道:“性子還是這般冷硬,師兄真的好傷心……”
“等會再傷心,先說說鎮上情況如何?”
晏琳瑯環顧四周,抬手召來忙了大半天的白妙,揉揉她的發頂道,“百姓所中的幻術都解了?”
“能解的都解了,有些個最先中招的人情況較為嚴重,喚醒時神魂受損,成了嘴角流涎的癡呆者,我只好先行將他們送去水神廟安置。”
梅初月力氣告罄,煮熟的面條般軟趴趴躺回躺椅中,朝著廟宇的方向一指,“大概有一二十人吧,須得找個專修通靈之術的人將他們的魂召回來,再晚可就來不及了。”
“通靈之術?”
晏琳瑯看了眼順毛后舒服得直瞇眼的白妙,眼眸一轉,遞染幾分揶揄的笑意,“鳳火族里不多的是嗎?”
梅初月懨懨道:“救人固然要緊,但是咱們這般大張旗鼓,只怕會驚動暗處的賊人。若是他們反撲,咱們這幾人寡不敵眾,又該如何置之?”
“無妨,我已傳信召集了水師舊部。”
沈青羅抬頭看了眼天色,思忖道,“這時候,她們估摸著也快到了。”
起風了,空氣中夾帶著潮濕的水汽。
空中一道颯爽利落的女音傳來:“卑職靈瀾,前來復命!”
聽到這聲鏗鏘有力的女音,方才還萎靡不振的梅初月一個鯉魚打挺站起,緊張地看向天上那股愈來愈近的水霧,不住后退道:“那個,這里就交給你們收尾了,為兄還有急事,先行一步!”
說罷轉身拔腿就跑,仿佛再慢一步就會命喪猛獸之口。
靈瀾領著數十親衛落地現形,剛巧瞧見梅初月消失在屋脊后的雀藍背影。
身量高挑、身著銀白鎧甲的女將扶戟跪拜,朗聲道:“卑職救主來遲,請郡主恕罪!”
沈青羅虛扶起她,問:“人都到齊了?”
“除了鎮守邊境的三萬水師不能動,其余兵力再加上沿途收編的殘部一共三千六百人,具于沿岸扎營聽候郡主調遣。”
滄浪水族出事時,靈瀾剛巧被派去邊境巡邏,萬幸躲過此劫。得知郡主和碧海琉璃珠失蹤后,她一直不曾放棄尋找,甚至因試圖強闖魅妖布置的陷阱而身受重傷……
今日一得到沈青羅的音訊,她心下狂喜,便馬不停蹄地召集人馬趕了過來。
晏琳瑯見靈瀾不時瞥向梅初月離去的方向,隱隱猜到了什么,眼底笑意漸濃。
沈青羅也發現了,問道:“你認識梅初月?”
靈瀾垂首道:“是。卑職負傷,是此人出手相救。”
果然呢!
晏琳瑯輕輕“哦”了聲,看熱鬧不嫌事大:“我家大師兄實在是不通禮數,與姑娘相識在先,也不肯出來打個招呼。可否要我將他抓過來,給姑娘賠個不是?”
靈瀾豎起一掌道:“不必了,他應該不想見到我。”
“為何?”
“他并不知曉我是滄浪之主收養的半妖,還以為我也是長魚一族。加之我與他有過幾日露水情緣。與柔弱的水族男子不同,此人活兒好耐操,深得我之歡心,因而我對他索取得頻繁了些,將他嚇到了,自此一見我就跑。”
靈瀾回想梅初月癱在床上三天下不了地的倒霉模樣,語不驚人死不休,“早知他是郡主的師兄,我就該溫柔收斂些。”
晏琳瑯捂住了白妙的耳朵,小孩子不能聽這些。
復又覺得好笑,原來這才是大師兄臨陣脫逃的真相啊!
沒想到萬花叢中過的大師兄也有被人榨干的一天,真是天師撞鬼,終日打雁的反被雁啄了眼。
活該!
一名掃雪的灰鶴弟子駐足望向通天塔地宮入口,納悶地問同伴:“少宗主這是怎么了?自從鳳火族歸來后,他便整日將自己關在地宮閉關。”
另一名弟子悄聲道:“少宗主帶出去三名高手,回來時便廢了三個,能不郁卒嗎?聽說六師叔搶奪火種的畫面還被人投放至半空,引來百人圍觀唾罵,丟盡了我昆侖顏面!少宗主前去善后,卻與一少年打成平手。”
先前那弟子瞪大眼睛,失聲尖叫起來:“什么人能逼得昆侖第一劍君出劍,還打成平手!”
“噓!小聲點兒!”
另一弟子壓低嗓音,“總之,咱們昆侖這次聲譽大跌,有得頭疼呢!這種時候咱們就別去觸霉頭了,干活干活!”
地宮內,呵氣成冰。
安魂符燃盡,灰燼若黑蝶碎裂。
奚長離孤身一人站在這片冰天雪地中,鶴首銅燈將奚長離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地上,仿佛落著一層厚重的鉛灰。
他垂眸看著冰玉圓臺上的少女,冰雪反射的藍光打在他的側顏上,使他原本清冷的面容更添幾分霜寒。
圓臺上的素衣少女面色慘白,仿佛周身的鮮血都已流淌殆盡,原本纖長靈動的眼睫緊緊閉著,凝著一層厚重的冰霜——
不,與其說是一個少女,不如說是破破爛爛的人形輪廓。
她傷得太重了。
千刀萬劍穿心而過,沒能給她留下一具完整的身體。奚長離獨自拼湊了許久,才勉強將她復原成這樣。
昆侖仙宗門外,他放棄過她一次。
可在鳳火族中,他為了大局,不得已又放棄了她一次。
“我沒能拿回無盡燈火種,抱歉。”
奚長離探指,隔空輕碰她冰冷空蕩的靈臺處,那里本應有一顆起死回生的金蟬丹。
“你不醒來,是還在生氣嗎?”
最后還是若秋實在太過擔心李扶光的狀態,偷偷找到晏琳瑯,讓她幫忙去勸勸陛下保重龍體。
“陛下眼睛都熬紅了,人瘦了一圈,我們幾次三番勸他休息,他總是不聽。再這樣去,就算鐵打的身子也會熬垮的呀!晏美人,你是陛下最親近之人,或許你的話他能聽進去呢?”
晏琳瑯不知自己怎么就成了李扶光“最親近之人”,畢竟,從她應下召神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要與李扶光不死不休。
但她還是去了承露殿。
晏琳瑯記得李扶光不喜黑暗,因為那總會讓他看見亡者的頭顱。
但今夜的承露殿卻是燭火俱滅,一片漆黑。
或許是為了懲罰他自己,又或許,只是奢求見一見那些亡去的故人。
神明眼可于黑暗中視物,是以晏琳瑯進殿的第一眼就看見了單手撐著額角,支腿坐在案幾后的李扶光。
他似乎喝了點酒,案幾上的杯盞已空,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醉香。
但他的意識依舊清醒,眼睫半闔,修長的指腹慢慢摩挲著杯盞邊沿,沒有抬頭。
晏琳瑯素來不知該如何安慰人的——
她孤身在白玉京上天活了數千年,連個說話解悶的人都沒有,開口的機會本就極少。
她只是斂裙跪坐于少年的身側,從靈戒中取出一塊冰魄般發著藍白柔光的石頭,輕輕擱在李扶光的手邊。
“給你。”
柔和的光芒霎時充滿了整座大殿,落在李扶光黑寂的眼底。
“這是‘星辰石’,我最喜歡的一顆,因為它的光芒最亮、最純凈。有了這個,陛下就不必再擔心天黑燭滅。”
想起什么,晏琳瑯輕輕撥動星辰石,看著眉目深刻的俊美少年道,“人們都說星辰和太陽注定無法見面,但是陛下,現在它們在一起了。”
棱角分明的星辰石在她指尖晃動,細碎柔和的光也隨之閃爍蕩漾,鍍亮了李扶光微紅的眼。
他的眸色格外亮,像是泛著水光的深潭。
待晏琳瑯要仔細看他眼底的亮色究竟是水光,還是星光時,少年終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傾身靠了過來。
李扶光將臉埋在晏琳瑯的頸窩,死死按著她的后腦不許她低頭亂看。
許久,才聽他嘶啞的氣音傳來:“別動,讓孤靠一會兒。”
晏琳瑯能感覺到,撲灑在頸側的呼吸沉重而潮濕,像是壓抑著什么。
那種沉甸甸無處宣泄的感覺讓她難受,她不自覺抬手,如同母親安撫受傷的稚童般輕輕撫著少年緊繃的背脊——
這個譬喻倒也沒有說錯,如今凡境人皇逐漸朝著“天子”演變,她是天道神女,天子自然就是她的……孩子?
唔,好像也不太妥當。
在晏琳瑯糾結二人關系的這段時間,李扶光已經平躺在絨毯上,枕著她的腿睡著了。
星辰柔冷的光輝下,他半束的烏發如墨般流瀉開來,眉骨優越,濃黑的眼睫投下扇形的陰影,鼻挺而唇紅,有著毫不設防的乖巧寧靜。
晏琳瑯忽而意識到,這是一個試探進入他靈府的絕佳時機。
然而李扶光的神魂世界如銅墻鐵壁般堅不可摧,以往她試過,壓根無法順利侵入。
是以這一次她也沒抱什么希望地調整了一番姿勢,俯身貼上他的眉心。
梅初月修風月合歡道,最擅幻術,當即抬手虛虛一抓,悚然驚呼:“還真是織夢之術!其術法能覆蓋整座鎮子,實力定然不容小覷……奇怪,我怎么沒聽說逍遙境中有這樣一位幻術大能?”
晏琳瑯道:“并非修士,要知道魅妖也擅幻術。方才那名魔修不是說了嗎?此處是魅妖獻給他們魔主的‘誠意’。”
說話間,那老婦已沏茶畢,顫巍巍給每人奉了一盞。晏琳瑯看見了他寒潭月影般的瞳色,那樣的深暗,那樣的漂亮,有著與乖巧闔目時截然不同的攻擊性。
未等她反應過來,少年神祇的精神念力強勢地侵入她的靈府,神力游走于她的靈脈中,酥麻愜意的同時又勾起一絲難耐的刺痛。
與其說是靈修,不如說是他單方面輸送神力,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毫無保留地傳遞給她。
如果這還不夠,他會將最后的身軀也一同奉上。驚鴻一瞥,晏琳瑯忙收回視線,目不斜視地加快步伐。
她吸納了第三件神器之力后,已經很久沒有對別的男子情咒發作過了,這厭世的紅衣美男什么來頭?
燈下紙蝶翩躚,在被人發現前,又悄然飛去。
晏琳瑯回到園中花廳,只見白妙已經探路歸來,正抱著圓滾滾的肚皮打飽嗝。
桌上留的飯菜已被她吃得干干凈凈,傍晚來送吃食的那幾名傀儡小婢正在收拾那一摞半人來高的空盤子。
“師父,徒兒將整座宗門都逛了一遍,走得腿都疼了!”
白妙捏了捏酸痛的小腿,就要轉身從儲物袋中摸出留影的水鏡。
晏琳瑯忙不動聲色地按住她的手背,斂裙坐下道:“不著急。妙妙去泡個澡,舒服些再來聊。”
傀儡宗的機關傀儡有監視之功能,若當著它們的面聊正事,難免會泄露風聲。
白妙不疑有他,乖巧的點點頭,起身去了凈室。
一個傀儡人走過來,僵硬緩慢地撤換案幾上的冷茶,晏琳瑯不經意間抬眼,才發現這個傀儡人的樣貌雖與其他幾個一般無二,可眉心卻多了一點朱砂花鈿,格外俏麗。
莫非這里的傀儡小婢也有高低貴賤、粗劣精細之分?
正想著,思緒被屋外的一聲佻薄男音打斷:“在下墨曜,見過尊主。”
晏琳瑯眉心一擰,也沒起身,慢悠悠隔著門扇問:“夜深露重,長公子不入室休息,來這里作甚?”
墨曜在庭中探了探脖子,捧著一個金鐘樣式的法器殷勤道:“今夜府中偶生微瀾,雖已處理干凈,但余波未平,故特來奉上防身法器,愿能護得尊主仙體無恙。”
仙都之主哪里需要這等法器防身?不過是尋個借口搭訕罷了。
單論樣貌,墨曜也算得上風度翩翩的俊俏人物,可惜欲念重了些,氣質油膩輕浮,令人生厭。
晏琳瑯撐著下頜,敷衍道:“心意已領,大公子將東西放那兒吧。”
墨曜放下東西,卻并未離去,又七搭八扯道:“明日午時,在下欲于雅閣設宴,為尊主接風洗塵,也好一盡地主之誼。不知尊主可否賞臉蒞臨敝地?”
晏琳瑯眼睛落在眉心一點紅的傀儡小婢身上,頓了一息,話到嘴邊拐了個彎,笑道:“好啊,盛情難卻。”
果然,小婢收拾茶盞的動作明顯滯了一滯。
墨曜握拳捶掌,喜滋滋的走了。
晏琳瑯眼尾含笑,故意拉長尾音,用屋內之人剛剛能聽到的聲音道:“這位墨公子人真好呢!又是送好吃的,又是送防身法器,人也長得好看,真是個體貼的好人……”
哐當一聲脆響,額間朱砂的傀儡小婢打翻了一只茶盞。
茶水在桌布上暈染出一片污漬,小婢卻顧不上擦拭,端著茶托就要走。
晏琳瑯緩緩瞇起促狹的眼,喚道:“站住。”
傀儡小婢恍若不聞,加快了僵硬的步伐,同手同腳地往外跑。
晏琳瑯哪里肯讓她跑?
當即抓起那只打翻的茶盞,懸腕一擊,正中傀儡小婢的后心。
小婢直直的往前撲倒,茶托茶壺摔了一地。
晏琳瑯飛身而落,盤坐在傀儡人的腰上,掀開她的青衣短衫一瞧,果見其衣領下貼著一張熟悉的小紙人——
玄溟神主的小紙人。
“果然是你啊……”
晏琳瑯伸手揭下那片薄薄的紙人,拎在眼前瞧了瞧,眸底有輕淺促狹的笑意漾開,“殷、無、渡!”
小紙人王八似的撲騰幾下袖子,雙腳一蹬,不動了。
金白的仙衣飄落在地,少年壁壘分明的身軀在晨曦下泛出玉石般冷硬的光澤。被他緊緊抵住時,晏琳瑯才驚覺他這次是要來真的。
厚重的烏云在飛閣上空聚攏,電光閃現,狂風吹得窗欞哐當作響,帷幔翻飛間,殷無渡的神情有著近乎瘋狂的、獻祭般的虔誠。
第一道天雷劈下,直將飛閣的屋頂擊穿,紫電如蛟龍灌下,卻被殷無渡反手接住。
滋啦一陣耀目的白光,紫電在殷無渡的掌心堙滅,他的指腹也隨之撕裂一道小口,流淌出赤金色的血液來。
他視若不見,將神明血點在少女的唇瓣上,而后俯身吻開。
天雷還在繼續示威,震得人耳朵疼。
晏琳瑯看到他的胸口有什么金色的淺光一閃而過,不禁抵住他試圖繼續的額角,大聲道:“殷無渡,你給我停手!再喂下去,是要把我劈死還是撐爆?”
她眼尾殘留著紅暈,呼吸起伏,連帶著聲音都發了顫。
殷無渡總算沒有繼續,青筋明顯的手臂撐在她的耳側,靜靜地看著她。
晏琳瑯長舒一口氣,捧住他微冷緊實的臉頰,放緩聲音:“告訴我,你在害怕什么?”
殷無渡目光微動,而后重新堅定,凝眸望著她。
“我沒有害怕,神明不會害怕。”
他以指蹭了蹭少女的眼尾,薄唇染著濃濃的艷,這樣告訴她,“我只是在想,等我飛升后,誰來保護你?”
晏琳瑯恍然。
原來他這些日子又是送靈藥和清露,又是纏著她靈修神交的,是在為這事做準備啊。
在飛升之日到來前,他希望她變強,直至天下再無可以與之匹敵的對手,再無可以威脅她的存在。
可是天魔的出現,打破了他原有的自信。
正想著,殷無渡卻將她拉入懷中,抱住,而后慢慢收緊手臂,肩臂肌肉隨即繃出漂亮的線條,仿佛要以這種方式感受她的存在。
許久,久到晏琳瑯快要窒息時,他總算放開了她,安撫地捏捏她的后頸,揉揉她的耳垂。
平靜問道:“晏琳瑯,你想不想成神?”
茶湯鮮紅透亮,宛若滴血,散發出誘人的甜香。
但沒一個人敢喝。
晏琳瑯看向梅初月:“師兄,可能解此幻術?”
“愿請一試。”
梅初月雖是個玩世不恭的性子,在大事上卻是極為靠譜的,當即一手掐訣,一手握扇,沉聲喝道,“心神歸一,破萬般虛妄。給我醒!”
扇風夾雜著靈力撲面,那老婦驟然一僵,手中茶碗哐當墜地,呆滯的目光漸漸聚神。
她干癟的嘴唇蠕動一番,低頭看著自己活動自如的雙手,當即激動得淚如雨下,撲通跪地叩首道:“多謝仙師救命之恩!求求仙師大發慈悲,救救老嫗的孩兒,救救潮音鎮的百姓!”
梅初月順著老嫗所指的方向看去,納悶道:“門口那個男人是你孩兒?你不是她的女兒嗎?”
“我兒年方而立,怎么會生得出五十歲的女兒!”
一提及這事,老婦不禁涕淚縱橫,顫抖雙手道,“都是水底那妖霧作祟,操控鎮民心神,以至于顛倒陰陽,罔顧人倫,將我們折騰得好慘吶!”
梅初月再次持扇施法,喚醒了門口僵硬微笑的男子。
男子與老母親抱作一團痛苦,還欲下跪道謝,卻被晏琳瑯虛扶住道:“濟世救民乃是修士本分,不必言謝。你們方才說的妖霧是怎么回事?又為何會全鎮陷入織夢幻術中?”
男子擦擦眼淚,將前因后果細細道來。
妖霧是去年隆冬時節出現的。
某日滄浪水面翻滾如沸,一聲巨響,便有濃烈的黑霧如潮水般涌出,瞬間蠶食了整座潮音鎮。
接觸到妖霧之人俱是渾渾噩噩陷入夢境之中,只能如提線木偶般任人操控,自此父女成夫妻,母子成父女,親友反目,仇人相愛……
更可怖的是,這些墜入幻夢中的人大多還有五感和意識,只是無法操控自己的身體,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都亂了套,被折騰得苦不堪言。
晏琳瑯問:“去年冬到開春已逾三四個月,就沒有其他仙門修士察覺到不對嗎?”
“倒是有幾個修士來過,可惜不是被妖霧捉住同化,就是拔腿就跑,漸漸的就無人敢來了。”
男子長嘆一聲,又道,“對了,小人方才聽諸位仙師提及一名長魚族女子。”
晏琳瑯眸色微動,與梅初月異口同聲:“你見過她?”
男子搖了搖頭:“我見到的并非那女子,而是那把劍——通體銀白,劍柄鑲嵌著一顆極為罕見的碧色水精石,劍鞘上還刻有浪花的卷紋。”
不錯,是小師姐的避水劍。
但男子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晏琳瑯雀躍的心陡然一沉。
“只是持劍之人并非是女子,而是一位年輕清俊的青衣公子。”
“勞你專門研制對付我的陣法,我該說‘榮幸’嗎?”
晏琳瑯提了提唇角,問道,“你將我帶來這里作甚?”
奚長離似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雙目中呈現短暫的茫然之色,而后又化作痛苦。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知道把我帶過來?”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奚長離抬手按住了額頭,分明的指骨泛出青白,連流瀉肩頭的白發亦在微微顫動。
晏琳瑯是殺害師尊的嫌犯,他應該和那些人一起抓住她、處置她,可是……
可是他卻將她帶來此處,關了起來,藏了起來。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月梅
“這么厲害的一片芥子空間,云之君準備了很久吧?應該不是臨時起意。”
晏琳瑯在這片純白結界里唯一的一張書案后坐下,毫無階下囚的自覺,自顧自道,“難道在很久以前,你就幻想過將本尊關進這空間里?噫……”
奚長離像被刺中要害般移開視線,原本就慘淡的面色更白了幾分,仿佛他才是那個無處遮羞的受審之人。
晏琳瑯淡然壓了壓袖邊,觀摩著奚長離的反應:“堂堂昆侖第一劍君,難道不知仙門律法規定,門派紛爭不得私刑問審嗎?”
“我不會對你動刑。上了仙門審判臺,你無法全身而退。”
奚長離移回視線看她,良久,深吸一口氣道,“那一百余名修士,真為你所坑殺?”
“你們不是調查出來了嗎?”
“那,師尊呢?”
“如果我說‘是’呢?”
“沒有‘如果’!”
奚長離稍稍加重語氣,淡琉璃色的眼睛里幾乎像是含著一些破碎的冰渣,微紅的冷意蔓延開來,“是,或者不是?”
晏琳瑯扯出一個極淡的笑。奚長離或許不知道,在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信任便已經支離破碎。
她不動聲色,繼續試探道:“是。你打算如何?”
殷無渡這個神明,當的實在是太敷衍了。
他從不發展信徒,也不在意香火,唯一讓她雕刻神像上供功德,也是惡趣味的戲弄居多。
在九天之上時,他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途中,雖要突破最后一層天,卻又不曾將天道放在眼里。
他恣睢狂妄,卻也悲憫世人;陰晴不定,卻也出手相助……身上似有一種矛盾的神秘之感,所作所為頗令人費解。
晏琳瑯第一次覺得,她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殷無渡——
無論是作為人的殷無渡,還是作為神的殷無渡。
她問:“既是不該有神明,那你為何還要選擇飛升?”
殷無渡眸若幽潭,一眼望不到底。密林外,火把通明。
鳳火族長老和幾位掌教聞訊趕來,看著地上昏厥的幾位傷員和胥風的無首尸身,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不對勁,此次投放的赤毛犼皆是未沾染殺戮的幼獸,即便它因吃人而魔化,也遠達不到天階的境界。”
一名掌教打破沉寂,朝長老行了個按胸禮,“此事定有蹊蹺,還請長老徹查!”
長老面色凝重,頓了頓權杖道:“現在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先打開結界,前去馳援。”
“不必了。”
密林中傳來一道清靈的女音,只見濃霧排開,一名高大的黑衣少年抱著一名姿容秀美的少女飄然落地。
晏琳瑯翹了翹足尖,示意殷無渡將她放下來,落地后解開腰間的鎖妖囊道:“赤毛犼的頭顱在此,諸位驗收一下。”
她抖開鎖妖囊,便有一顆碩大的妖獸頭顱滾落在地,燈籠般大的赤紅眼睛猶自睜著,倒映著眾人震悚的神情。
和妖獸頭顱一起落地的,還有一只破碎帶血的青紅儺面。
眾人靜默,長老啞聲問:“這妖獸……是仙子一人斬殺?”
“是我斬殺,但也得益于同伴相助,消耗了這妖獸的體力。”
晏琳瑯聲音低了些許,將鎖妖囊交予長老,“胥風的遺物,我也一并帶回來了。妖獸吞了不少人,密林那邊,還請長老派人善后。”
長老遲疑地打開鎖妖囊,只看了一眼,手便微微顫抖起來。
胥風是他的孫兒,更是未來的巫宗圣子,是鳳火族的驕傲。
眼瞅著一場試煉橫生意外,少年們傷的傷,身首異處的身首異處,一時眾人靜默無言,空氣中彌漫著沉重的哀傷。
就在此時,一陣不合時宜的沙沙聲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枝葉婆娑,翻涌的濃霧中浮現出一道巨大的獸形輪廓。
晏琳瑯目光一沉,下意識催生指尖靈力,心道莫非還有妖獸未死,要出來作亂?
濃霧散開,獸影漸漸現形,竟是一匹丈許高的白狼。
是胥風的伴生靈獸。晏琳瑯懶得回他,小孩子斗嘴似的。她索性移開視線,抬眼望著遠處蕩漾的水波。
咕嚕,遠處的礁石堆后忽然冒出一串不起眼的氣泡。
晏琳瑯眸色微變,與殷無渡同時出手!
一紫一白兩道靈力擊向珊瑚礁,立即有幾只劣等的魅妖翻著肚皮仰泳而出,魚尾幾番抽搐,死了。
殷無渡收回手,在晏琳瑯的發髻上不輕不重地按了按,擼貓似的道:“身體不好,就別動用靈力了。”
晏琳瑯不服氣,晃了晃鐲子叮當的細白手腕道:“托神主的福,我現在神清氣爽好得很。”
她撐著殷無渡平直寬闊的肩膀站起,素白的指尖掠過墨色的衣料,凝望遠處的水宮道:“先想辦法,收回碧海琉璃珠要緊。”
仿佛印證她這句話,水中波瀾頓起。
原是沈青羅一路追殺魅妖、循著她的氣息而來,如游龍破水,穩穩落地。
見到晏琳瑯安然無恙地立于眼前,他重重松了口氣。
“晚晚,沒事吧?”
沈青羅挽劍向前,上下掃視她一眼,懸著的心終于落地。
“沒事。”
晏琳瑯微微一笑,甚至還在他面前轉了個圈,輕盈的裙擺如重瓣荼蘼綻開,“烏弦設下的織夢術是有些棘手,好在已經破解了。”
其中艱辛她不曾說出口,沈青羅卻心知肚明,囚困了長魚水族一年多、吞噬了無數修士與族民的織夢術,哪能是輕而易舉就能破解的呢?
他菱唇動了動,望向晏琳瑯的目光多了幾分心疼。
但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取回碧海琉璃珠救出族民、讓晚晚能夠安心取用水系神力壓制詛咒才是正事。
想到這,沈青羅收斂心神,集中精神運轉滄溟之力,打開碧海琉璃珠的鎖匙。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柔光籠罩的水底結界漸漸收攏消退,一顆光華流轉、燦若日輪的琉璃珠自陣法中心現形,緩慢地飄至沈青羅的掌心。
霎時,整個昏暗的水底都被照得如同白晝。
水宮里的族民聽到動靜,紛紛自窗扇、石洞、廊柱后探出腦袋來,認出沈青羅身上的滄溟之力,紛紛由驚轉喜,奔走相告。
“滄溟之力!是郡主!”
“郡主回來了!”
“不對,是郡王回來了!我們得救了!”
沈青羅飛身向前,一邊示意含淚跪拜的族民起身,一邊大步朝滄浪之主居住的主殿走去。
眼下正是水族百廢待興的時候,晏琳瑯擔心小師兄短缺人手,便朝殷無渡道:“我們也去看看。”
殷無渡自沈青羅出現之時起,面上就無甚表情。他雖不情愿多管閑事,但一對上晏琳瑯那雙旖旎未褪的眼眸,到底改變了主意,懶洋洋催動氣泡結界向前。
主殿內,沈青羅一把掀開內室的鮫綃床帳,卻只看到一張空蕩蕩的白玉雕床。
隱忍一年多的期許就這樣凝在了臉上,他不死心地環顧四周,問道:“父主呢?”
負責照顧滄浪之主的幾名近侍跪在地上,聞言已是潸然淚下。
晏琳瑯警覺:“不對,胥風已死,他的伴生靈獸為何還在?”
“那當然是,沒有死成。”
殷無渡哂笑,眼里是洞悉一切的淡然。
果然,在晏琳瑯不可思議的目光中,那匹白狼俯首躬身,朝著長老和掌教們像模像樣地行了個禮,口吐人言:“祖父,掌教,胥風來遲,讓諸位擔心了。”
峰回路轉,絕境逢生。
“這是怎么回事?”
除了長老和幾位掌教外,其余眾人亦是又驚又疑,面面相覷。
長老的胸口急促起伏,吹胡子瞪眼半晌,方掄起那根萬年木心所制的鳳首拐杖,梆梆給了狼頭兩個暴栗。
“你這小子!再晚回來兩刻鐘,腦袋就要接不上了!”
半盞茶時間后,白狼頂著頭上兩個碩大的腫包,將前因后果娓娓道來。
“……當時赤毛犼迅猛如電,我再躲閃已是來不及,索性將元神從肉身抽離,依附于伴生靈獸體內。如此一來,我便可抽身藏于暗處,去調查赤毛犼魔化的真相。”
他并未說話,只是起身行至闌干邊,與晏琳瑯一同憑欄遠眺,漫不經心地咬下糖人神像的另一邊袖袍,卷至齒關間,嘎嘣嘎嘣地嚼著。
風將他們的袖袍卷在一塊,彼此摩挲,仿佛呢喃低語。
他不愿提及,晏琳瑯也不再逼問。
樓下街道,浩蕩的游神隊伍已然過半,百姓們仍高舉著器皿,渴望沾染一分仙澤,為家人祛除瘴氣邪祟。
晏琳瑯心血來潮,忽而道:“聽聞上元佳節時,神明會降福以澤被天下,是為‘天官賜福’。我還不知道這天降神福是何盛景呢,不知此生可否有幸一見。”
她說這話時,靈動的笑眸分明眨也不眨地落在殷無渡的身上,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明燈之下,笑靨如花。
剎那間,殷無渡的心口仿佛被什么東西驀地牽動了一下。
他沒辦法拒絕晏琳瑯的請求。明明看穿了她的意圖,卻還是心甘情愿地抬掌凝聚神力。
鳳火族主宮建在石崖之上,俯瞰百里山河。
深山石徑曲折幽靜,古木參天,密不透光,安靜得仿佛吞噬了一切聲響。
然出了密林,一道雕刻儺神的巍峨石門拱立眼前,視野豁然開朗,鼎沸的人潮撲面而來。
此刻鳳凰臺上明光爍亮,人山人海。各家的彩鳳鸞車、飛閣仙樓爭先亮相,流光溢彩,幾乎停滿了半片天空。
晏琳瑯環顧四座高朋,不由驚異道:“鳳火族的人緣很好嗎?怎么來了這么多人?”
“仙子有所不知,這些人大多不是沖著引燈大典而來,而是為了那幾位。”
一個熱忱的女修接上話茬,朝著遠方上座抬抬下頜,“仙門之首駕臨,絕代風華非等閑能見,我等自然要來瞻仰一番。”
晏琳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目光一凝,笑意淡了幾分。
要不說冤家路窄呢,竟是昆侖仙宗的人。
“他們怎會來此?”
“多半是哪位弟子負傷未醒,為了無盡燈火種而來吧。”
那女修回答,“以昆侖仙宗的名氣,什么好東西討不到?偏生他們還要規規矩矩地參賽爭奪,以實力服人,要不怎么說他們是萬仙之宗,有王者之風呢!”
晏琳瑯沉吟不語。
為首的青鶴弟子她認得——奚長離那苦戀玉凌煙多年的六師弟,宋斂之。
當初她被玉凌煙污蔑成魔族細作時,就屬此人對她下手下得最狠。
無盡燈火種雖為神器,效用卻僅為招魂固魄。若論療傷,高高在上的昆侖仙宗什么天材地寶得不到,怎么可能自降身份前來爭奪一顆火種?
奚長離呢?他也來了嗎?
不,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紆尊降貴踏足這等山野之地。
“你很在意那幾人?”
殷無渡輕淡的嗓音傳來,如破迷障,喚回晏琳瑯飄飛的思緒。
她收回目光,穩了穩心神道:“遇見了幾只曾攀咬自己的惡犬,很難不在意。”
殷無渡了然一笑:“可見你以前眼光也不怎么樣,竟栽在這種人手中。”
“誰說不是呢。”烏云翻滾,密不透風的云層遮住了泛紅的圓月。
夤夜寂寥無聲,連風也停止了嗚咽,連綿的昆侖十二峰籠罩在一片墳冢般的沉悶中,透出濃濃的不詳之感。
壓抑,戰栗,喘不過氣來。
通天塔的最頂層,宗主元清道君手掐子午訣打坐,感應般睜開雙目,平聲道:“終于還是來了。”
五位師叔伯和其他幾位青鶴弟子也察覺到了異樣,一時劍如流光,數十高手紛紛相聚于會仙臺上,面容嚴肅的眺望那壓頂逼近的異象。
“是劫云嗎?莫非是哪位道友突破了大境界?”
“不太像……”“殷無渡,回來!”
日月臺上,晏琳瑯朝六十年前的殷無渡大步走去,指尖卻只來得及觸摸到一片消散的回憶殘影。
“阿渡,我要和奚長離定親了。”
似是從這一刻開始,溫暖明亮的回憶畫面漸漸變得陰沉壓抑,那些陰暗的占有欲終于破土瘋長,撕裂了少年人畜無害的偽裝。
“他看中我,我也喜歡他,自然是皆大歡喜!”
那時候的殷無渡到底該有多失望、多委屈?
明明相伴多年的是他,占盡先機的是他,捧出一顆真心的也是他,到頭來卻抵不過“一見傾心”的奚長離……
昆侖山下,風雪之中,晏琳瑯瞧見了少年眉目間的瘋狂與扭曲,也聽見了他嗓音深處隱忍的破碎。
“世人皆言你多情,于我看來,分明是無情。”
“好疼啊,晏琳瑯。”
那柄由她親手贈予的黑劍,終于還是由她親手擊斷。
劍刃碎裂的一瞬,一切都回不去了。
日月臺上,劫云密布,雷電轟鳴。
心灰意冷的少年站在獵獵風中,終于還是孤身邁入了渾天儀中。那雙黑曜石般漂亮的眼睛里除了天雷的白光,再映不出半點暖色。
若不能渡劫成功,他今日或許會死在這里。
而若飛升成功,他會被天雷劈散所有記憶,將凡間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凈。
所以,他要趕在雷劫降落之前,將記憶全部抽出。
少年盤腿而坐,緩緩闔上那雙血紅的、充斥著不甘與偏執的眼眸,食中二指并列如劍,緩緩抵住自己的眉心。
一束銀白的淺光自他眉心浮現,被指尖寸寸拉扯拽出,少年幾乎瞬間白了臉頰,冷汗涔涔滲入鬢角。
記憶根植于靈魄之中,即便有溯回記憶的渾天儀輔助,要完全剝離也絕非易事。
將經脈皮肉生生撕下有多痛,抽取記憶就有多痛。
晏琳瑯看得心驚膽戰,靈魂深處也泛起一陣撕扯的痛意。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少年忍著劇痛一點點將記憶抽出,使其凝成一枚指尖大小的銀色光球。
少年喘息著,抿唇抬起瘦長蒼白的指節,將記憶光球握于掌心。
是不是只要忘掉一切,就不會這般痛苦?
是不是只要他用力一攥,光球碎裂,一切記憶、一切不甘都會煙消云散?
晏琳瑯緊緊盯著殷無渡的指尖,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少年握著那顆溫暖的光點,眸底映著一點霜色的熒光,指節緊了又松,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這是他僅剩的一點溫暖。
毀了,才是什么都沒有了。
“我怎么覺著,有點像去年冬降世的那個邪神?”
“休要胡言!百年間能有一人召神成功,已屬罕見,怎么可能這么快又有神明降世?”
話音未落,云層中漏下一束天光,仿佛一把鋒利的劍直插昆侖命脈。
那束淺光中,隱隱懸浮著一道圣潔的人影,似飄雪,如流星,踏著塵埃飄然降落。
看清那道發帶垂纓、額間紅紋的金白身影,方才還信誓旦旦說“不可能”的昆侖弟子嘩然色變,一邊大喊著“列陣”,一邊倉皇拔劍防御。
凡人靈力,如何與神力抗衡?
熾烈的白焰自神明掌心飛出,轟然砸昆侖的護山陣法上,如濺起滔天巨浪,地動山搖。
被驚醒的昆侖弟子自四面八方趕來,朝會仙臺的陣法中心匯聚而去。
玄溟神主虛浮空中,審視不住持劍加固結界的劍修,如同審視一群螻蟻。
少年無悲無喜的嗓音回蕩在昆侖上空,語氣不算重,卻透著難以言喻的肅殺之氣:“去歲隆冬,仙都少主于昆侖仙宗含冤而死,有幫助過她、或是為她說過一句好話的人,投劍站出來。”
仙宗白鶴、青鶴、灰鶴、無品級的外門弟子,烏泱泱一片死寂。
無一人站出。
“很好,很好。”
殷無渡一連說了兩遍,眸底染上綺麗的瘋狂,“既然如此,本座便可放開手腳了。”
他緩緩抬起一掌,五指一攥。
純粹的白焰自掌心炸開,以雷霆之勢隕落雪山之間,如隕石,似重錘,一片接著一片砸在厚重的護山大陣上。
咔嚓——
陣法在太陰真火的攻勢下如春冰薄脆,發出毛骨悚然的碎裂聲。
奚長離御劍歸隊,因一路強行催動功法疾行,剛一落地便吐出一口鮮血,隨即被他淡然抹去。
無論作為昆侖弟子還是仙宗少宗主,他都必須回來。
沉甸甸的責任壓在肩頭,他還是無法棄宗門于不顧。
“當日之禍,罪在我一人。”
奚長離持劍仰首,傳音道,“債各有主,還請神君勿要連累無辜。”
“少宗主!”
“何必同邪神理論!我與昆侖榮辱與共,絕不退縮!”
“對,絕不退縮!我就不信了,神明難道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殷無渡看著那群負隅頑抗的劍修,涼薄一笑。
“別急,殺人的時候有你們的功勞。”
他抬指朝他們虛虛一指,眼底有種近乎殘忍的冷靜,“被殺的時候,自然也人人有份。”
奚長離眸中映著慘淡的白光,幻境中的噩夢成真了。
火燒昆侖,刺目的白焰照亮了整片夜空。
晏琳瑯并無想象中的驚惶怨懟,目光依舊清醒明澈,只是眼底的笑意冷了些。
她定神思忖片刻,附耳對白妙道:“妙妙,我教你一招刀法口訣,以后興許用得上。”
石宮高樓之上,奚長離負劍而立。
他不喜熱鬧,并未出席慶典,只于高處俯瞰攢動的人群,視線在六欲仙都來使的位置略一停留。
那三個人皆是生面孔,他不曾認得。
僅是片刻,奚長離收回了目光。
他真是魔怔了,聽聞仙都派了使者前來便亂了心神,竟然妄想一個死去的人會出現在此。
還是正事要緊。斂之靈力不錯,贏下比賽應該不成問題。
這枚紅蓮火種,他必須拿到手。
奚長離唇瓣幾番顫動,一向光風霽月的劍君失了儀態,起身時膝蓋撞在案幾上,寶石首飾叮叮當當滾落一地。
晏琳瑯抿唇定神,按捺住紛雜的思緒。
她特意提及“氣運”,奚長離卻沒有半點懷疑,說明他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有誰跟他提及過類似的話……
是誰?
還能有誰。
“你心愛之人,是那個……叫‘阿渡’的黑衣少年?”
就當她以為奚長離要落荒而逃時,那道清冷破碎的聲音再次響起,“是不是我將氣運還給他,你就能……就能……”
未盡之言宛若吞刀入腹,泯滅于錚然的劍嘯聲中。
下一刻,碎星劍已握在奚長離的掌中,劍鋒朝內,劃出一道秋水般的薄光。
通天塔,地宮。
寒冰泛著幽藍的光,肩闊腿長的玄衣少年破開冷霧而來,打量著冰臺上元清道君的尸身。
仙人雙目輕闔,額間仙輪黯淡,雙手被擺成安魂的手勢平放于腹部,安靜得好像只是睡著了。殷無渡卻從這張年輕尊貴的臉上,察覺到了一絲久違厭惡之感。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現形
然后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轟然綻放,炸開漫天細碎如塵的神光。
整片天空都跟著亮了亮,神力化作金色的雨霧飄落,溫柔的,璀璨的,輕輕落滿城池的每一處角落。
“快看!這是什么?”
“下雨了嗎?”
“哪兒有金色的雨呀!是神明,是神明顯靈了!”
百姓們紛紛舉手去接這從天而降的福澤,就連云閣、飛樓之上那群高高在上的修士也紛紛抬頭張望。
白妙也跟著伸手去接天上落下的淡金色甘霖,接到一顆,興沖沖捧過來給晏琳瑯看。
可還未跑到晏琳瑯跟前,那淡光便消失在了她的掌心。于是她只好不厭其煩地再去接甘霖,再跑過來給晏琳瑯看,如此來回往復,簡直比第一次見到雪景的小狗還興奮……
晏琳瑯忘了抽回手,眼底落著溫柔的光,整個世界都仿佛明亮起來。
這簡直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景象。
神賜甘霖,拔除邪祟,能保此處百姓百年間不受瘴氣疫病之苦。
可百姓們并不知曉,滌蕩瘴氣的并非他們信仰的那些正神,而是一個至今不被天道承認的少年。
恣睢不馴的少年神明,賜下了一場最溫柔和順的福澤。
晏琳瑯伸出另一只手,讓那金色的雨露落在自己的指間,如春風拂面,輕柔得幾乎感覺不到涼意的存在。
她笑了起來,朝著樓下道:“甘霖降瑞,福澤蒼生!”
起初只是她興致來焉的一聲祝語,算是對殷無渡的回應,不知被誰聽了去,也跟著高呼:“甘霖降瑞,福澤蒼生!”
“甘霖降瑞,福澤蒼生!”晏琳瑯緊咬齒關,含糊不清地擠出三個字,分不清是囈語還是怨憎。
聽到這個名字,殷無渡面若冷玉,緩緩瞇起眼睛。
那冰雕似的劍修到底有什么好,勾得她情咒反噬如此之厲害,吐著血都在惦念他的名字?
他起身欲走,卻聞少女呼吸驟然凌亂,喑啞道:“師父,我疼……”
決然的腳步,頓在原地。
片刻,殷無渡抬手按了按額頭。
罷了,同一個受情咒反噬,神智不清的人計較什么?
他終是踱回榻邊,俯身從晏琳瑯的靈戒中強行取出那枚已認主的火種,一手捏住她緊咬的齒關,一手將火種喂了下去。
然晏琳瑯的靈脈紊亂,元神不穩,無法順利煉化吸收紅蓮火種,反被其熱度燙得經脈刺痛。
她原本蒼白的臉又泛起潮紅,如涸澤之魚般大口大口喘息,顯然痛苦至極,下意識攀住能夠使她清涼好受些的物件。
被意識混沌的晏琳瑯緊緊抱住時,殷無渡身形一僵。
他體內有至陰至寒的太陰真火,白色烈焰剛好與紅蓮火種相克。少女炙熱的呼吸噴灑在頸側,本能地汲取那一絲清涼的神力……
甚至,還隱隱有朝他唇瓣輾轉的趨勢。
撩人的香息如春風拂過鏡湖,掀起一絲轉瞬即逝的漣漪。
殷無渡長眉一挑,手掌抵著她的額頭,試圖將她推開些。
但緊接著,晏琳瑯又順勢握住了他的手掌,滾燙而帶著薄汗的五指緩緩擠進他的指縫中,緊緊扣住。
殷無渡抽了兩下,沒抽動。
他的眸色幾番變化,終是仰身一躺,隨她去。
少女的掌心凝著血痂,是方才對上奚長離時強行抵抗情花咒所留下的掐痕,因她膚色瓷白,傷口便格外觸目驚心。
殷無渡垂目凝視,絲絲縷縷的神力順著二人交握的指間游走,替她理清靈脈,洗濯體內的燥意。
不稍片刻,晏琳瑯掌心的血痂逐漸愈合消退,直至光滑細嫩如初。
她顫動的眼睫終于安分地輕闔,呼吸也漸趨平穩。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其中,歡呼聲、笑喊聲響徹夜空,無數的光雨碎屑飄落,落在少女鬢間,落在少年肩上。
晏琳瑯鮮麗的云紗披帛隨風飄飖,湊近道:“殷無渡,你在發光呢。”
在發光的,何止是他。好的,這下是徹底得罪他們了,結盟告吹。
晏琳瑯收起手中畫卷,蹙眉思索良久,忽而嘆道:“真是可惜,我果然還是更喜歡白毛一點……”
殷無渡睨過一記寒涼的眼刀。
他目光越是幽沉,嘴角的笑意便越發溫柔,緩緩抬起指節修長的右手。
下一刻,白焰自他掌心躥出,晏琳瑯手中的畫像瞬間燃作紙灰飄散。
“我的畫像!”鳳火族石宮依山而建,廊廡下方的石壁上鑿有曲折的觀景棧橋。
下方棧橋,珠玉滿身的矜貴少女翩然而來,正好與他錯身而過。
晏琳瑯去探望了負傷的白妙,剛從巫醫處歸來。
她乘月而行,轉過曲折的棧橋,推門回到客房中,便見殷無渡握著酒壺仰坐于窗邊,濃墨般的黑袍上沾染著一層薄薄的月色。
他單手拎著一只靈雀的翅羽,慢條斯理的,將它架在同樣擄來的鬼火上烤著玩。
烤鳥的和被烤的俱是瑟瑟發抖,一副氣憤至極卻又無可奈何的慫包模樣。
從前的殷無渡酒量奇差,沾酒就醉,最愛熏熏然睜著迷蒙的眼睛看她,格外粘人。沒想到他飛升后倒成了千杯不倒的酒鬼……不,酒神。
晏琳瑯累了一天,沒骨頭似的飄過去,歪身趴在案幾上。
她瞥了那嘰嘰亂叫的靈雀一眼,“咦”了聲道:“這只小雀,怎么有幾分眼熟?”
殷無渡貼心地給靈雀翻了個面,不緊不慢道:“它在窗外探頭探腦,實在礙眼,正好本座沒有下酒菜,擒來加個餐。”
靈雀撲騰,晏琳瑯竟然在它綠豆大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點屈辱的淚水。
她想起來了,恍然直身道:“這不是時夜的伴生靈獸嗎?”
見有人識得它,靈雀越發賣力地嘰喳起來。
“受了傷就該好生歇著,別瞎出來亂逛。”
晏琳瑯伸指碰了碰靈雀的小腦袋,側首朝殷無渡笑道,“赤毛犼被仙都一個籍籍無名的女子斬殺,只怕鳳火族上下皆對我充滿了好奇。它也只是奉命來打探消息,就放過它一次吧。”
殷無渡不冷不熱道:“怎么,那叫‘時夜’的也是個美少年?”
伏案的晏琳瑯枕在手背上,歪著腦袋笑說:“冤枉,那必定是沒有你好看的。”
燈下看美人,尤美三分。
她一笑,漫天星子都仿佛落入她的眼中,明澈無雙。
殷無渡驟然一悸。
晃神間指節一松,靈雀逃也似的撲騰翅膀飛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晏琳瑯訝然眨眼,不知他又突然發什么瘋。哪有燒自己神像的?
“什么白毛綠毛的倒霉玩意兒?”
殷無渡頗為優雅地捻去指尖一點紙灰,輕聲笑道,“以后,少拿這些阿貓阿狗和本座比。”
話剛落音,他眸色微變。“不過說回來,風月合歡道的功法還真是名不虛傳,短短數日就能讓身負重傷之人恢復如初,聽說與修為愈高者靈修便愈能事半功倍。”
可惜晏琳瑯幾十年來長居昆侖,清心寡欲慣了,還未曾真正試過。
她對本宗功法愈發好奇起來,卻聽殷無渡幽幽道:“你還想靈修?”
“我又不成神,為何不能靈修?”
晏琳瑯下意識看了殷無渡一眼:少年的身軀挺拔修長,幾次抱著她時,即便隔著衣料也能感受到他壁壘分明的緊實肌肉,體力耐力能力俱是上佳。
當年怎么就沒發現他是絕佳的雙修體質?
晏琳瑯收回視線,不免有些惋惜:“可惜呀,你是靈修不了了。”
九天之上的少年神祇早斷了情絲,哪里還曉得人間極樂之事?
所以說,雙修要趁早,等到他飛升成神后可就吃不到咯。
“……”
殷無渡漆眸如淵,半晌無言。
怎么感覺,莫名有點不爽?
晏琳瑯也察覺到了逼近的危機,當即收斂神情,反手釋放靈力裹挾宮渚和白妙飛速后退。
幾乎同時,一道鋒寒的劍氣劈來,一劍割裂時空,將殷無渡和晏琳瑯等人分開。
僅是瞬息之間,周遭的景色驟變,殷無渡已被單獨傳送至密林一角的斷崖之上。
虛空裂痕,移步換景。
是昆侖劍法。晏琳瑯回過神來,愕然輕喚,“師父?!”
窗邊傳來羽翼摩挲氣流的微響,一只淺金色的小迦樓羅適時出現,拖著金霧繚繞的長長尾落在晏琳瑯的案前,嘴里銜著一枚鏨刻紫羽金合歡圖騰的指環。
這是來自東海的信使。晏琳瑯對昨晚的動靜一無所知。
她在靈府中修煉了一整夜,直至汲取到一分似有還無的清涼,滿身燥熱才稍稍平息,使得她能安眠片刻。
等到再次醒來,她赫然發現自己挪了位置,竟睡在一張結實而富有彈性的陌生大床上。
這張大床罩著黑色的布料,如暖玉溫熱,且還會有節奏地上下起伏,宛如活物在呼吸。
不,這就是活物!
晏琳瑯從墨黑的布料中鉆出腦袋,抬頭一看,便見到一張正在闔目休憩的巨大俊臉。
殷無渡的身形仿佛放大了數十倍,背映晨曦,如功德光環顯現,乍一看,頗有幾分巨大神像俯瞰眾生的悲憫之感。
是夢還沒醒嗎?
晏琳瑯下意識抬指揉了揉眼睛,卻發現自己纖白如玉的雙手竟然變成了毛茸茸的小爪子!
“哈?”
我的纖纖玉指呢!
這又是整的哪一出?
她一聲低呼,俊美的神明緩緩睜開了眼睛,漆色的瞳仁中倒映出她的模樣。
晏琳瑯這才看清楚自己的全貌——
一只巴掌大的雪白小狐貍,烏黑的眼睛占了半張臉大,眼尾有一抹上挑的紅色毛發,看起來如同胭脂染就,眼睫極長極密,睜圓眼睛時純稚無比,半瞇著眸子看人時又帶著幾分媚眼如絲的嫵柔。
更無言的是,她的耳朵比普通狐貍大上許多,支棱在頭頂,像極了她素日愛綰的華美雙髻。
“殷無渡,你干的?”
晏琳瑯惱得擺了擺狐尾,身量過于嬌小,不得不仰頭看他,“我昨日不就吃了你幾顆靈桃,況且那桃子是你主動贈我的,何至于這般打擊報復?”
殷無渡單掌兜著她,斂目一笑:“報復?看來少主是貴人多忘事。”
“什么意思?”
“昨夜,湯池。”
殷無渡提醒她,一派道貌岸然的正經之色,“你衣衫單薄而來,強行與本座同浴,還欲行不軌之事,實在是有辱斯文。”
晏琳瑯極慢地眨了下眼睫,似乎卻有這么一點模糊的印象,只不過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竟是真的嗎?
老天!殷無渡在水中如入無人之境,不稍片刻就抵達了出事的水宮。
只見織夢術形成的暗流洶涌,形成了一道飛速轉動的渾濁旋渦,間或夾雜著尸泥和枯骨掠過眼前,滿耳皆是被幻境吞噬者的尖叫與哭笑聲。
殷無渡掃視一眼這些打擾他尋人的妖物,薄唇輕啟:“閉嘴。”
神明之力,言出法隨。
嘈雜聲戛然而止,絞殺的暗流瞬間平息,宛如朦朧的香云紗緞飄散眼前。繼而云開霧散,晏琳瑯窈窕明艷的身姿浮現水流中。
她以發帶遮目,眉間凝著細小的氣泡,宛如瑰麗的珍珠妝面,那雙纖白的雙手仍保持著施法的姿勢,輕紗衣袂隨著水流擺動,似一朵徐徐盛放的花,又似一抹暈散的月霞。
與她并排飄立的,是奚長離。
殷無渡漆眸如淵,有種想要將這水底掀翻的沖動:那妖物竟自作主張,將晏琳瑯與奚長離的幻境連接在一起了!
殷無渡踏入暗流,無視身后合攏絞緊的織夢術,抬手將礙事的奚長離撥去一旁。
奚長離被他這么一推搡,身體在暗流中倒轉了幾圈,最后頭朝下飄遠了。
殷無渡凝視晏琳瑯近乎圣潔的面容,略一皺眉。
她被迫卷入了奚長離的幻境,若是動用神力強行摧毀織夢術,她溺于幻境中的元神亦會隨之灰飛煙滅。
不能動武,只能試著喚醒她的意識,靠她自己的意志醒來。
殷無渡抬掌輕輕扣住晏琳瑯的后腦勺,與她額頭相觸,隨即閉目,進入幻境。
下一刻,呼嘯的風雪撲面而來。
再睜眼時,他已身處茫茫雪山之下,隱隱可見山頂仙宮華光,石階通天。
殷無渡記得這個地方,昆侖仙宗的山下斷崖。
自他被晏琳瑯召神入世,以分-身游走于逍遙境,曾無數次夢見這個場景——飛雪,斷崖,折劍,還有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子。
但這一次,他終于看清了那個女子的樣貌。
少女轉身回眸,指尖靈力尚未收斂。
竟是晏琳瑯。
“你這是瀆神之罪,知道么?”
晏琳瑯小心地接過那枚小巧的紫精指環,迦樓羅鳥完成使命,隨即化作一片金色的羽毛飄落。
可是,這份禮太重了。
她唇瓣輕啟,剛欲開口,便聽柳云螭道:“你可還記得,六欲仙都律法第一條是什么?”
六欲仙都崇尚逍遙自在,留下的鐵律并不多,晏琳瑯當然記得。
她凝神誦道:“六欲仙都律法第一宗,當上下齊心,一致對外,遇險同御,榮歸眾享。”
“上下齊心,一致對外。”
柳云螭重復此言,果決道,“所以推辭的廢話就不必說了,你既然借了為師的名頭,為師自然要給你撐腰,不是嗎?再者我遠在東海,管不著六欲仙都的事,若繼續占著仙都之主的尊號尸位素餐,和死了也沒什么區別。倒不如將其托付給你,今后萬事,你盡管撒開手去做,不必有所顧忌。”
一時掌心靈戒重若千斤,潺潺暖意順著指尖蔓延。
晏琳瑯眸光微微閃動,幾番張嘴,終是五指輕輕攥住靈戒,正色道:“是,徒兒領命。”
柳云螭臂搭扶手道:“下一步,你打算如何?”
“先收集神器,解開情花咒。”
晏琳瑯動了動唇角,牽出一個似嘲非嘲的弧度,“否則哪天奚長離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饒,只怕我會控制不住地原諒他。”
柳云螭道:“求饒?奚長離可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晏琳瑯垂眸蓋住眼底的清冷,沉靜道:“徒兒知道。正因為奚長離不可能折腰低頭,萬一他這么做了,情花咒控制下的我必定心軟。”
她說這話,并非是對奚長離有何期待。
而是昨日在凈靈山桃林中,她已徹底見識過情花咒反噬的威力。
奚長離只是與她說了幾句話,便引得她吃了那么大的苦頭,這種身不由己的感覺,她再也不想有第二次。
昆侖山,了悟崖下。
石壁如削,灰白的刀刃直插云霄,蒼冷,死寂。
冷氣氤氳,空中傳來一道縹緲無蹤、肅穆低沉的男音。
“奚長離,七日已至,你可曾自省其過?”
“師尊。”
面壁思過的奚長離雖已褫衣去冠,卻不見絲毫狼狽,聞言肅然而跪,恭敬道,“弟子知錯。”
“錯在何處?”
“弟子之過,一在于未能護好同門,有負少宗主之尊位,實乃愧怍;二因一己私欲而致使宗門蒙塵,聲譽受損,此罪尤重;三則……”
奚長離頓了頓,垂下眼簾,“三則一錯再錯,執著過往不肯釋懷,有負師恩教誨。”
空中沉寂片刻,那道渺茫的聲音再次傳來。
“你啊,就是太認死理。當年為師曾為你卜卦,得批語曰‘白玉有瑕’,萬望你以此為鑒,慎言慎行,知錯能改,時刻自省。”
“是。”奚長離撲通一聲跌坐在地,狼狽抬起頭。
布帛被劍氣震碎,似雪般紛揚落下。
晏琳瑯挽了個劍花,劍風浮動斗笠垂下的面紗,露出若隱若現的白皙下頜。
她于風中抬眸。
“過來。”
這位林家主瞧著人模狗樣的,若不是他昨晚閑來無事出去找酒喝,也不會從幾個喝大了的漢子口中聽聞他干得那些腌臜事。
又知曉了前幾日林家二小姐失足落水的消息,林水御現下還瞞著他們不肯說,不知存的是什么心思。
林水御察覺顧淮的奇怪態度,卻一時也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好繼續恭維道,“怎么能說謬贊,修煉五十年便有把握沖擊金丹,實屬少年英才啊。”
“您家不也有一位英才嗎?”顧淮笑了笑,掃過坐在后面的林墨梅等人,問道,“哪位是天級火靈根?讓我和星華看看未來小師妹長什么樣。”
氣氛頓時沉寂下來,倒茶的婢女手下都放輕了動作,不敢發出丁點聲響。
林水御臉色瞬間僵硬,嘴唇蠕動兩下,未出聲先流下兩行清淚,聲音哽咽,“二位不知,我那女兒許是命不好,沒有進入玄霄宗的福分,已于數日前身亡了。”
“哦?”顧淮挑了挑眉,全然沒有敬畏之意,反而身體微微前傾,饒有興致地追問道,“不應該啊,若是天級火靈根,這個年歲應該已經步入練氣甚至筑基期了,怎會莫名其妙死去?”
林水御被他幾句話問得噎住,也瞬間明白過來,眼前這兩人乃至玄霄宗眾人恐怕已聽聞玉兒之死。
“失足落水”這等借口也就糊弄糊弄城中百姓,說給顧淮和云星華聽根本不會相信,他們必定是聽聞后覺得頗為蹊蹺,此刻才會拿話來詐他。
心魔入體之事絕不能讓他們知曉,初入道途便生心魔,這擺明了是說他們林家教導不嚴。
玉兒已死,絕不能再影響墨梅、墨竹和墨蘭他們。
就在他思緒急轉想對策之時,林夫人突然啜泣一聲,接著哀嚎出聲,“我可憐的孩子啊,是娘沒有照顧好你,都是娘的錯!”
林水御反應過來當即開口斥道,“二位道友還在此,你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
旁邊一直無甚動靜的云星華突然伸手,搭在顧淮的胳膊上,兩人對視一眼,顧淮挑了挑眉,坐正了身體不再說話。
“林前輩、夫人,請節哀順變,”云星華打斷林水御,垂眸看向臺下做戲的二人,微微笑了笑,“我二人并非有意追問,實在是我等此次便是沖著天級火靈根而來,如今突然得知林小姐猝然離世,一時失望才會如此,還請二位見諒。”
林夫人哭泣聲漸弱,環著安慰她的林墨梅,眼眶紅紅看向云星華,感激道,“多謝道友體諒。”
“道友客氣,”她聲音柔和卻不容置喙,不疾不徐地說道,“既如此,便請林前輩將府中十六歲以下的少年少女們都喚來此處,半個時辰之后,我和顧淮一一為他們測試資質。”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在旁伺候的仆婢們面面相覷,驚訝之余,眼中都閃爍著躍躍欲試的光芒。
他們比外面的普通百姓更加明白,修道意味著什么,憑他們的身份若能進入玄霄宗,不亞于一步登天。
林墨梅只是皺了皺眉,并沒有多說什么,林墨竹卻大咧咧地開口,面帶不屑道,“二位仙師,那些下人們也要與我們一起測試嗎?”
顧淮眼眸深深,看向坐姿歪斜的林墨竹,勾唇笑道,“沒錯。若是二少爺不想與他們一起測試靈根,大可不參加,當初之諾便也不作數了。”
此話一出,林水御臉色一變,立刻向林夫人使了眼色。
林夫人連忙使了個眼色示意林墨梅拉住弟弟,賠笑道,“我即刻吩咐下去,還請道友稍候片刻。”
顧淮似笑非笑,“那就麻煩夫人了。”
說罷,他轉頭沖云星華笑著眨了眨眼,云星華端起茶杯,掩住了唇邊的笑意。
既然林家不仁在先,那也別怪他們不義。
為了招攬天級火靈根,避免被其他二宗率先下手,宗門曾予林家承諾,會額外贈予林家三個入宗名額,相當于將林家另外三個孩子也納入其中,給足了面子。
可如今天級火靈根沒了,他們總要篩一篩府中其他人,再出一位天級單靈根自然好,若是沒有,只能勉強收下那個天級金火雙靈根交差了。
云星華放下茶杯,突覺一道熾熱視線盯著自己,她唇邊笑意微斂,側眸看去,便見林墨竹直愣愣看過來,半點都不遮掩露骨神色。
她皺了皺眉,指間動作變換,暗中一點,幻化出無數刀光劍影直沖林墨竹而去。
眾人只見林墨竹大叫一聲,整個人猛地朝后翻去,摔了個四腳朝天,還狀似瘋魔地胡亂踢打,大喊大叫,“救命啊!爹!娘!來人!刀!劍!有刀砍過來了!”
眾人起初未反應過來,面面相覷時皆是疑惑,何來刀劍?
旁邊的林墨梅眼中閃過嫌棄,向旁邊挪了挪,裝作被嚇壞的模樣,趁機起身避得遠些。
林墨蘭跟著起身,怯生生地看著在地上翻滾的林墨竹,握緊了手中的帕子,想要去扶他卻又不敢伸手,最終后退了兩步。
林水御清殷自家兒子的本性,略一思索便知他又動了歪心思,只是云星華豈是好惹的,到頭來反被人戲弄,鬧出這么大的笑話!
林夫人哪里顧得上這些,她喪女不久,心情尚未平復,如今見林墨竹大呼救命,應激一般撲上前去抱住林墨竹,連聲喚“竹兒別怕”,心疼得眼圈都紅了。
云星華收了手,垂眸無甚表情地看著眼前人仰馬翻的一堆人,心中冷笑。
顧淮則不屑演示,極為厭惡地瞪了眼粗喘著氣的林墨竹,若非云星華及時出手攔住他,林墨竹又要遭受一波恐怖幻覺了。
經此一鬧,林家再沒出什么幺蛾子,乖乖按照他們的要求安排下去。
半個時辰后。
晏琳瑯被綠漪一路硬扯著,塞進了會客廳的長隊后面。
一道金光刺破墨色翻涌的厚重云層,滅神箭懸在半空,發出前所未有的耀目寒光。
天道之眼自濃云中成型,威儀的聲音伴隨雷鳴落下:“李扶光,你身為凡人卻瀆神蔑天,可愿跪地認錯,懸崖勒馬?”
聲音不重,卻如千斤重石砸在頭頂,令人不自覺膽戰心寒。
奚長離直身而跪,端正行禮道,“如今逍遙境各處瘴氣滋生,弟子愿即刻下山除魔衛道,蕩滌奸邪,以贖弟子之罪,挽回昆侖聲譽之萬一。”
“如此甚好,去吧。”
那聲音漸漸遠去,施加在了悟崖上的禁咒也隨之打開,落下一線清冷的天光來。
通天塔地宮,冰層下藍光涌現。
奚長離已換了干凈的白鶴仙衣,銀蓮冠折射出冰雪的清寒。他斂目注視冰臺上的少女輪廓,意念微動,本命劍錚然出鞘,劃過他的掌心。
握拳,懸于冰臺之上,殷紅的鮮血滴在安魂陣法中,交織出鮮紅的符文。
奚長離靜靜看著一線鮮血淌下,抿緊的唇瓣失了血色,氣質越發淡若消雪,他卻恍若不察。
直至符文將冰臺上的少女輕輕包裹,藏入一顆指尖大小的芥子光球中,奚長離這才平波無瀾地收回拳頭,施法止住鮮血。
“這顆須彌芥子中有萬年玄冰,這些日子,就委屈你暫住其中。”
說這話時,奚長離的語調并無半點起伏,平靜得仿佛芥子中的少女只是暫時睡著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帶著氣性醒來,等著他去低頭致歉。
“我要下山一段時間,回來后再來看你。希望那時,你能……”
奚長離沒有說下去,只是微微合攏五指,將芥子握入掌中。
冰臺上還橫放著一柄秀美的長劍,劍身花紋繁復細致,如水波輕盈,籠罩著一層柔和的銀紫色淡光。
是晏琳瑯的本命劍,情無恨。
她的劍也和她的人一般華麗精美,燦爛奪目。自那日昆侖之亂后,情無恨也隨之封劍,和它的主人一起陷入了長眠。
此番下山云游,總能找到醒劍歸魂的法子。
背負雙劍的清冷身姿離去,緩步消失在地宮通道之中。
半晌,隱秘的角落里出一道纖細的身影,正是面無表情的玉凌煙。
她轉動脖頸,直直地看著奚長離藏匿芥子的方向,略一皺眉。
一名手持長劍的年輕劍修出現在殷無渡對面,抖了抖手腕,劍刃青芒驟亮。
“閣下是欲都中人?”
周岱作為第一劍君奚長離的首徒,語氣自然狂妄,“既然遇上了,我便先拿你開涮,以報六師叔欲都受辱之仇!”
她那未加遮掩的純粹笑顏,不知吸引了多少男修驚艷的目光。
眼瞅著越來越多的人朝這邊看來,殷無渡召來儺面遮臉,省得被人認出來。
他緩緩抬起右手,玉琢般的白皙指節輕撫過面前少女耳畔的碎發。
少年的目光那樣專注,晏琳瑯眼睫一抖,呼吸有片刻的凝滯。
然而那只手只是掠過她的眼前,在她眉心輕輕一點。
嗤地一聲。
幻形的白煙過后,晏琳瑯只覺身形驟然縮小,毫無防備地跌坐在殷無渡的掌心。
她低頭看了眼毛茸茸的肉墊爪子,頓時無言。
“殷無渡,你怎么又將我變成掌中靈狐了!這么多人看著呢!”
“就是因為這么多人看著。”
儺面下,殷無渡的眼眸漾起極淺的漣漪,捏了捏她的耳尖,方慢條斯理地抬起另一邊袖子,將她輕輕罩住其中。
“所以,要藏起來。”
空中間或飄落幾點殘留的雨露,街邊的狂歡仍在繼續。
殷無渡沒有問晏琳瑯,這場神祇降福算不算她的“第三件事”。
因為,那不重要。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容器
今夜就是游神慶典,滿街的花燈如春風入城,競相綻放。
高樓中最佳的觀禮位置,早已被仙門修士、世家子弟們瓜分搶占,百花斗艷,彩練飛揚,宛若瑤池仙境。
而陽光照射不進的陰暗角落,仙門衛隊正在驅趕衣衫襤褸的凡骨流民,以免他們沖撞了貴人。街邊人滿為患,布衣百姓則熙攘于道旁,翹首期盼能沾染幾分節慶的喜樂。
晏琳瑯察覺到了一絲不適之感,問身邊的殷無渡:“你發現了嗎?”
殷無渡神色未變,淡聲道:“瘴氣,城中有疫病潛伏。”
“不錯。此處毗鄰凈靈山鳳火族,唇亡齒寒,只怕這瘴氣和被污染的靈脈脫不了干系。”
晏琳瑯輕蹙眉頭,“修士們有靈藥法器防身,等閑瘴氣近不了身,就是可憐了這些無辜的凡骨百姓。”
走到一半,才發現白妙沒有跟上來。
此時雖未天黑,攤販們卻已早早支起攤位開張,各色面食點心、精巧玩意數不勝數。
白妙正眼巴巴蹲守在攤位前。
她才吃了一籠包子,轉眼又被剛出爐的胡餅勾去魂魄,見著滿街吃食便走不動道。
晏琳瑯索性遞給她一袋靈石,哄道:“拿去玩吧。想吃什么就買什么,不夠的話再回來拿。”
“師父萬歲!”
白妙高興地接過零錢,將儺面往臉上一罩,跑去掃蕩小食攤。
小姑娘一走,便只剩晏琳瑯和殷無渡比肩而行。被惡鬼撕咬了數百年血肉的少年,也有了可以棲息的纖細臂彎。
春山如笑,六欲仙都一片紅情綠意。
那株巨大的紫羽金合歡下,身量頎長的少年正執筆靜坐,臨摹晏琳瑯飄逸清秀的字體,倒真養出了幾分人樣。
忽而一陣俏皮的香風襲來,搖落一樹花雨,將他桌案上的宣紙吹得嘩嘩亂飛。
少年抬起霜色的指節壓住紙頁,回首望去,果見晏琳瑯立在簌簌飄落的碎金花雨中,眼尾含著捉弄的淺笑,指中還掐著招風訣。
少年冷寂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
“阿渡,你的字呢?”
少女行動翩然,腰間的碎玉隨之叮當作響。
“在這。”
少年擱筆,將一疊臨摹好的宣紙捧給她看。
“不是這些。”
少女側身坐在案幾上,柔嫩帶粉的指尖劃過紙頁,在墨跡未干的字跡上頓了頓,“我是說,你自己的字。”
“自己的……字?”
靜坐的少年有一瞬的晃神。昨日柳云螭就命人將圣地藏書閣的令牌送來了晏琳瑯房中,讓她想找什么答案,就自行去閣中翻閱。
圣地的書閣看上去并不輝煌,從外邊看只有三層,甚至比飲露宮的萬象閣還矮小些,然而里面卻是別有洞天。晏琳瑯甫一進門,就如入須彌芥子,置身于一片無邊無際的浩瀚書海中。
白霧裊裊,云燈高懸,目之所及全是一排排高不見頂的碩大書架,宛若巨木參天,林海茫茫,縱使一兩個時辰也逛不到書閣的盡頭。
進門靠窗的位置有一處潔凈的圓臺,放著一對落地花枝銅燈,一張長長的書案,書案上有一只類似夜明珠的晶瑩圓球。
來此查閱之人只需將手置于圓球上,閉目想象自己要問的問題,相關的古籍書卷便會依次飛來書案上,省去人力翻找之苦。
晏琳瑯抬掌置于圓球上,緩緩閉目,腦海剛浮現出問題的雛形,便嘩啦啦飛來一堆書砸在案幾上,足堆成一座幾近三尺高的小山——
案幾上堆不下,甚至還有不少卷軸滾到了地板上。
晏琳瑯輕輕倒吸一口氣:她就問了一個和上古金系神器相關的問題,怎么飛出來這么多典籍?
這么看來,天機卷也全然是“奸商”做派,雖然索取的回報多些,但只要是能回答的問題,給出的答案皆是精挑細選后的精準。
書再多,也要查。
從天黑到天亮,又從日落到天黑,晏琳瑯的姿勢從坐到躺,再到趴著,翻完所有金系神器的記載,也沒能找到合適的那樣——
這些“神器”要么不在上古五行之列,要么已隨著神明的隕落而消散,要么已落入某個不知名的仙門手中,熔鑄成了一件全新的法器。
晏琳瑯躺在光潔沁涼的圓臺上,閉目揉了揉酸痛的頸項,抬手往頭頂一搭,指尖碰到一卷散落的卷軸。
她胡亂摸索一番,將卷軸抓來眼前,解開紅繩一瞧,竟是一幅記載了八百年前“破仙之戰”的前史畫卷。
晏琳瑯已從師父嘴里得知,“破仙之戰”中的陰靈劍并非第五樣神器,便隨意將卷軸合攏,丟至堆積如山的案幾上。
不知觸及到什么機關,那卷軸嘩啦一聲抖開,上面所繪的畫面如留影陣般投射到半空中,自發呈現在晏琳瑯面前。
晏琳瑯下意識抬手擋住畫卷散發的光芒,從指縫中一瞧,只見這畫卷共分為三幕,分別是:百家召神、破仙之戰、神女落淚。
反正躺著也是無聊,晏琳瑯隨意點開第一幕,便見一幅放大的古畫懸浮與她眼前,畫著一群服飾各樣的修士圍成一圈跪拜,做哀呼祈禱狀,一道光柱自云層降落,光中懸浮著一根金色的箭矢……
箭矢,金器?!
晏琳瑯眼眸一亮,下意識起身坐直,只見畫面旁還有兩行蠅頭小字:【曦朝暴君淫-虐無道,瀆神蔑天,玄門修士共祈于上蒼,召天神下界,攜神器以屠龍。】
“所以,八百年前的玄門修士曾成功召來神明下界,這支金矢便是神明誅殺暴君的神器……”
晏琳瑯低聲自語,迫不及待地劃至第二幕。
【破仙之戰】畫面更為壯闊繁雜,烏壓壓的人族士兵與玄門百家對峙,涇渭分明的界線中間,則懸著那支可屠龍滅神的金色箭矢。
人族軍隊的最前方,一道看不清面容的黑影手持陰靈劍直指蒼穹;而玄門修士的最前方,則是一名身穿白衣、戴著半截黃金面具的年輕男子騎著異獸迎戰,做振臂高呼狀。
這白衣男子的身量樣貌頗為眼熟,晏琳瑯抬指放大一看,瞳仁微顫,胸口莫名一緊。
這人戴著半截窮奇金面具,只露出薄唇和瘦削的下頜,無論身量還是下頜輪廓,都像極了一個人——
畫筆無法完全還原一個人的本相,單從畫卷粗劣的筆觸來看,此人至少與殷無渡有六七分的相似。
畫卷旁邊同樣有幾行小字:【暴君欲以凡人之軀屠神弒仙,國師李暝同室操戈,率玄門百家迎戰于無妄河源。血染碧波,浮尸遍野,暝身隕陣前。夫此戰之慘烈,撼天動地,天道震怒,降神器以鎮三十萬亡魂于此,陰怨集結,遂成陰山鬼蜮。】
所以,陰山是戰敗人族的尸山,鬼蜮是鎮壓三十萬陰魂的鬼蜮。
晏琳瑯定定看著畫卷上那名白衣飄飄的男子,心中似有暗流翻涌,連呼吸也快要凝滯。
李暝,曦朝。鳳火族位于群山萬壑深處,依山建城,地處隱秘,頗有幾分避世雅趣。
凈靈山下,唯一的客棧人滿為患,坐滿了從各地趕來觀看落子盛典的各家修士。
仙門中人最講究排場,名門望族往往乘坐飛閣抑或是云輦出行,再不濟也有靈獸坐騎代步,萬不會光顧深山野林的舊客棧。因而匯聚在此處的通常都是財力不夠的小門小派,趕路累了,來此歇個腳。
然而這一群寒酸落魄的修士中,兩道身影桌立雞群。
黑衣少年端的是肩寬腿長,俊美無儔,就是氣質過于桀驁了些,懶洋洋一副不理人的模樣;青衣少女則身量纖細,以素紗遮面,只露出一雙水盈盈的含情笑眼,珠玉滿身,行動翩然,不用猜也知是個仙家美人。
兩人身后還跟著一個扎著雙辮的白凈小姑娘,自打進門起,那小女孩的眼睛就沒有從那些或坐或立的伴生獸上挪開過,還時不時咽了咽口水,仿佛那些威武的金雕、麋鹿皆是盤中熱氣騰騰的燒雞、烤鹿肉。
“師父……叔。”
白妙緊急改口,捧著臉頰納悶道,“這些人,為什么都帶著食物上路?”
晏琳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不由噗嗤一笑,眼中更添幾分明媚笑意。
“如今修真界的術法共分為幾大類,你可還記得?”
“記得。”
李曦。月色西斜,冷霧如煙,綿延的群山嵌在夜幕下,連成一片起伏的黑色剪影。
石檐下燭火明凈,晏琳瑯卻還在想那顆被污染的黑色靈石。
“我一直好奇,凈靈山戍防嚴密,又得山間靈力庇佑,定期凈化結界,被魔氣污染的靈石又是如何出現在豢養赤毛犼的深山中?”
聞言,殷無渡晃了晃酒水兜底的玉葫蘆:“鳳火族要查,多半是從外人入手。”
“除了是外賊內奸惡意投放,還有一種可能。”
晏琳瑯單手托腮,思忖道:“殷無渡,你還記得宮渚嗎?”
殷無渡身形朝后一仰,語氣平平:“易釵而弁,人傻錢多的那個。”
還真是精辟。
“在密林中時,我見過他的記憶,宮家家主似乎也是在靈礦中遇襲,感染了陰煞之氣,才失魂陷入昏迷。宮家世代為鳳火族的凡仆,替其掌管靈礦開采、生意往來的雜務,而宮家的靈礦必定連接著鳳火族乃至整個巫宗的靈脈。”
晏琳瑯以金簪挑了挑燈芯,火光明滅,眸底的淺光也隨之忽明忽暗,“所以,還有一種可能。”
殷無渡道:“那染了魔氣的靈石并非外人帶來,而是魔氣污染宮家靈礦后,又順著靈脈侵入鳳火族。”
“不錯,靈脈皆產于深山,這就是能解釋得通,為何迷谷密林是最先被污染的地方。”
晏琳瑯斂目定神,纖長的眼睫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若真如此,除去有無妄河阻絕的六欲仙都,仙門百家的結界形同虛設,只怕沒幾個能幸存。我總覺得,有人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你的直覺是對的,然與本座無甚關系。”
殷無渡轉動眼看她,有一搭沒一搭輕點膝蓋,“你要將此事昭告仙門?”
晏琳瑯卻是笑而不語,抬眼望向窗外夜色,意有所指道:“畢竟是偷窺旁人夢境得到的消息,我不好出面點破。這種小事,自然有別人替我昭告。”
窗外傳來羽翼扇動的輕微細響,一只不知名的鳥雀自檐下掠過,朝鳳火族主宮飛去。
鳳火族擅于操控百獸,監聽情報這種事信手拈來,晏琳瑯是故意讓他們聽到的,剩下的破事,就交予鳳火族和仙門百家自己解決。
夜風拂過,峭壁上橫生的桃枝微微晃動,抖落幾片艷紅的花瓣。
“久聞鳳火族有兩大秘寶,一為無盡燈,二為醉仙桃。”
晏琳瑯抬指接住隨風而落的一瓣桃花,彎眸輕吟道,“醉仙桃,醉仙桃,仙人見了也沉醉。可惜我們來得不是時候,山間桃花尚未掛果,嘗不到這能讓仙人沉迷的靈桃了。”
她抬指湊近唇瓣,輕輕一吹,那瓣桃紅便晃悠悠朝前飄去,好巧不巧落在殷無渡玉色白皙的手背上。
清香,微涼,宛如柔唇一吻,留下一點勾魂奪魄的靡艷口脂。
是巧合嗎?殘劍劈出一道百尺裂痕,卷起的花瓣還未落地,就被劍氣摧做齏粉。
殷無渡提著那籃子新鮮的醉仙桃,吹拂去方才打斗時沾染的幾片落英,走回晏琳瑯身邊。
“還能走嗎?”他問。
晏琳瑯靠著桃樹站穩,鬢邊碎發黏在雪白的臉頰上,佯做輕松道:“為何我每次遇到危險,你都會出現?”
“本座有感應。”
“感應?”
晏琳瑯彎起一抹蒼白的笑意,“是因為召神的言靈契嗎?”
甫一啟唇,她再也壓制不住喉間的腥甜,捂著心口吐出一口血來。
張了張嘴,又是第二口更大的鮮血吐出。
殷無渡接住她軟倒的身子,視線落在她掐得鮮血淋漓的掌心,略一皺眉:這副樣子,多半是遭情咒反噬了。
天知道她忍了多久。
遠處流光隱現,應是鳳火族的人聽到桃林動靜,正趕來此處查看。
殷無渡順手抹去他與晏琳瑯存在的氣息,這才帶著她飛回崖頂客房中,抬袖一拂,掩緊房門。
晏琳瑯躺在榻上時,已幾近昏迷。
她蜷身側躺在榻上,泛白的指節緊緊攥著胸口的衣料,似是痛極,蒼白若紙的臉龐被冷汗一浸,如雨打梨花般幾近透明。
她此刻竟是連神女壤捏造的幻容術也維持不了,露出原本的瑰麗容顏,被散亂的烏發和唇角的血漬一襯,猶添幾分病態之美。
殷無渡手探脈息,玉色的指節往她腕上一搭,目色微沉。
靈脈亂成這樣,再不以神器封印,只怕要被情咒反噬掉半條命。
她置身于真相的洪流之中,離浮出水面只有一步之遙。這種窒息的緊張感讓她指尖微涼,正要劃至最后一幕,便聽身后傳來了沉穩熟悉的腳步聲。
金光泯滅,畫卷驟然合攏,落回那堆雜亂的書卷古籍中。
晏琳瑯下意識回首,便見殷無渡勾著一只晃晃蕩蕩的玉葫蘆歪靠在書架上,目光自那卷軸上掃過,而后落回眸光細碎的少女身上,若無其事道:“晚晚在看什么?”
鬼使神差的,晏琳瑯緩步向前,抬手遮在殷無渡的眼前,只露出他挺拔的鼻尖和薄唇。
有點像,又好像不太像。她怎么會在夢里喊出這個名字?闊別六十年,她幾乎快忘了這個少年的存在。
篤篤篤,清晰的叩門聲傳來。
門扇上映出一道清雋的長影,繼而奚長離平直的聲音響起:“我方才靜坐,聽到了你的呼聲。”
他今日怎的這么敏感?遠在靜室都能留意到聽雪閣的動靜?
晏琳瑯心下疑惑,挽了挽鬢發道:“無礙,被夢魘著了。”
她的聲音略顯沙啞,奚長離的影子仍投在隔扇上,并未離開。
“你昨日強行用劍,恐受筋脈逆行之擾。”
奚長離沉默片刻,低聲問,“可要我幫忙?”
聞言,晏琳瑯更覺驚悚。
她剛開始習昆侖心法時,經脈痛得幾欲昏厥,奚長離也不曾對她施加半點關切,今天是怎么了?
竟然還主動提出幫她,他知道該怎么幫么?
當初他做出一副凜然不可犯的樣子,冷著臉斥她“不知羞恥”的畫面,他都忘了?
晏琳瑯遲疑地盯著隔扇上的剪影。
按理說,冷心無情的奚長離噓寒問暖,她應該高興才對,可不知為何她就是高興不起來,甚至還往后挪了挪身子。
她屈指揉了揉太陽穴,閉目道:“不必了,容我復寢片刻。”
見屋內沒有回應,奚長離又站了幾息,方輕聲提醒:“清心咒可去夢魘,你好生歇息。如有需要,可……隨時喚我。”
腳步聲遠去,晏琳瑯這才打開眼睫,披衣赤足下榻。
身上的素色仙衣已被汗水浸濕,她得換一身干爽的衣物。
路過內室的落地銅鏡時,她余光一瞥,隨即愣住——鏡中映出她鬢發微亂、襦裙松散的慵懶模樣,敞開的衣襟下,三瓣嫣紅的花鈿胎記若隱若現。
她低頭將衣襟拉得更開些,仔細數了數酥雪上的紅印……
沒錯,的確是三瓣。
可她分明記得,自己這處的胎記應是五瓣花才對。幾十年朝夕相對,她怎么可能記錯!
晏琳瑯怔怔放下手,歪頭看著鏡中熟悉的少女臉龐,只覺隱處處出詭異之感,不知是哪里出了問題。
少年的眼睫羽毛般掃過她的掌心,勾起一絲酥麻。
晏琳瑯收攏思緒,抿了抿唇瓣,輕柔問:“阿渡,你還記得……鬼蜮以前的事嗎?”
“對,我想看看你自己的字,而非刻意模仿出的拓本。”
少女俯身湊近時,耳后的烏發絲絲裊裊垂落,有清淡的發香氤氳開來。
少年不解地偏了偏頭:“可是,晚晚的字是世上最好看字。”
“阿渡也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人呀。”
少女眼底盛著瀲滟的光,這樣告訴他,“不用刻意模仿誰,阿渡,做你自己便好。”
“阿渡,我教你筑基練氣,習劍防身吧!你根骨很好,很適合練劍的。我嘛,雖然習的不是劍道,可我天資聰慧呀,給你啟蒙不算埋沒吧?”
“雄鷹不會在乎燕雀的啁啾,高山不會在乎塵土的低語,只要你站得夠高、能力夠強,那些閑言碎語便再不能動搖你分毫。”
“這把劍送給你,別人有的東西我家阿渡也要有!只是這一次,你可不能再拿它傷害自己了,不然,我會很心疼的。”
“手中之劍,可傷人,也可護人。只有身后有了想保護的人,你才可以無往不勝。”
“站起來,殷無渡,握緊你手中的劍,將那些欺辱你、瞧不起你的人統統打趴下!然后劍指咽喉,告訴他們,誰才是不配站在本少主身邊的廢物!”
“我偷溜出去玩,特意給你帶的荔枝煎。好吃嗎?是吧,我就說很甜的,和我家阿渡一樣甜。”
“乖啊,下次我帶你一起去吃。無論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我的一份,就有你的一份。”
“我自己的債,自己討;神主解不了的咒,我自己解。”
“別家神明有的殊榮,我家神主也要有。”
回憶一幕幕自眼前淌過,額間紅紋的神明漠然旁觀,霜白的五指緊了又松,卻不得不承認:
喜歡上這樣的晏琳瑯,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
一如多年前在六欲仙都,她拉著殷無渡漫無目的地閑逛街頭。
“神主可還記得這人間盛景?”
晏琳瑯笑問,看見什么感興趣的物件便拿起來瞧瞧,儼然已經融入了熱鬧之中。
殷無渡拂過空無一文的袖袍,神情淡淡道:“所謂盛景,也不過是口腹之欲,耳目之娛,何足貪戀?”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若是無欲無求,無悲無喜,縱與天地齊壽也無甚意思……”
說著,她似是想起此言不妥,抬指輕輕掩唇,彎著眸子道,“呀,我不是說你不好。我是覺得待在六欲仙都也很不錯,無神之境又怎樣?該吃吃,該喝喝,修煉活個數百年便足矣,若無什么更大的使命,我才不愿飛升成神。”
殷無渡停下腳步看她,半晌,頷首輕笑:“你說得對。”
“看,有只小狗。”
晏琳瑯眼眸一亮,蹲身逗著路邊那只雪球似的小白犬,問身邊的少年,“你瞧,像不像胥風的那匹白狼?”
殷無渡涼了目光,問:“你很喜歡他?”
“我喜歡大狗。”
晏琳瑯一手撐著腮幫,一手去碰小狗濕潤的鼻頭,“你不覺得,狗這種生靈很有意思嗎?”
殷無渡輕挑眼尾:“你是說奴顏媚骨,還是搖尾乞憐?”
“是真誠和忠誠。我小時候養過一只靈犬,后來它老了,不愛動,整日趴在門口發呆,也忘記了很多事。但只要聞到我的氣味,它仍會搖著尾巴蹣跚朝我走來……”
晏琳瑯雙手抱起小狗,舉在眼前展顏一笑:“你知道嗎,殷無渡,小狗即便失去記憶,也會再次愛上它喜歡過的人。”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自從晏瑾當上家主以后,大房便從老宅擇出來。
余下的四房兄弟各自分了宅院,住在遠一點的縣鎮,守著周家世代扎根于此的祖業。
晏舟的府邸里,小孩的哭聲響徹天際。
那是他的嫡子,晏家的三郎晏楚。
晏舟是個脾氣急的,被兒子吵得心煩。他手上的酒都不喝了,直接沖回屋里,拎起小子的后領。
“哭哭哭,哭個屁!”
晏楚原本趴在母親何氏膝上哭得矜持小意,冷不防被老爹提溜起來。
衣襟勒住了喉管,他呼吸一窒,打嗝兒都不順暢,哭得更大聲了。
何氏也被夫渡的兇悍嚇了一跳,婦人美眸包淚,低頭抹眼角。
晏舟知道自己妻子性子軟,怕事兒,愛哭。
兒子對外跋扈,對內脾氣隨了她。
他沒想兇她。
見狀,晏舟不由捏一捏妻子的手,放軟了聲音,柔情備至地哄:“噯,別哭啊,我不是在說你。”
何氏唯唯諾諾不敢答話。
晏舟心疼妻子,心頭火更是竄起三尺高,一腳蹬向自家小子。
“再惹你娘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宅子里鬧得雞飛狗跳,晏舟實在捱不住了,出門找晏瑾算賬。
他的兒子平日里愛攆貓逗狗,最皮實的小子,頂多會和何氏撒嬌,什么時候成了這種見到山獸就嚇得哇哇大哭的性子?
定是晏瑾在背地里使壞。
他的兒子不中用了,大哥的庶次女不就顯出來了么?
晏瑾肯定是想為晏琳瑯籌謀。
陰險狡詐的老狐貍,晏舟著了他的道了!
晏舟肚子里的怒火越釀越濃,殺回祖宅。
入夜時分,晏家老宅雖然還掌著瑩然燈火,但許多院子里的大小主子都睡了。
門房從沈廚娘那里偷了一包窖藏的毛豆,一邊佐酒,一邊吃剝豆子吃。
晚上清閑,也沒什么客人打擾,正合適觀星賞月閑磕牙。
沒等門房和底下小子們說幾句辛秘,門就被大力撞開了。
門房抖得一個激靈,剛要喊人,一只有力的鐵手攝住他的脖頸。
“閉嘴。”在晏琳瑯進來前,殷無渡已用眼神示意青竹,將內室的幔帳放下,一間居室被分為兩部分。
殷無渡所在的廳堂,靠窗的山墻放了一張挑山兒長幾,擺了一尊珊瑚盆景,還掛了兩幅清雅的蘭花工筆畫。
這般嫻靜的雅室襯著殷無渡,借烘云托月之法,彰顯出小郎渡的溫馴與柔善。
誠然,一切都是假象,他并非這樣的人。
果不其然,晏琳瑯還沒來得及靠近他,便聽少年郎冷聲問:“有事?”
晏琳瑯似是沒料到殷無渡如此不近人情,她干癟癟說了一句:“無事。”
說完,殷無渡立馬朝她望來,眉峰蹙起,眼神不善,像是思考。
不難猜,晏琳瑯知道殷無渡下一句一定會讓青竹送客。
但她千里迢迢跑來了,又怎肯茶都沒喝一口就返回居所呢?況且,她巴結殷無渡,也是想從他這里多了解一些世家與皇家的情況。
晏大夫人焦蓮有一句話說對了,她鄉下長大,對晏家在京城的處境確實一無所知。
于是,晏琳瑯先發制人,高舉起甜糕。
“我是來和你分食糕餅的。”
言畢,她猶嫌不夠,委屈地低眉,伸出繡鞋邊上沾的雪泥給殷無渡看,“這一路走來,我可辛苦了,腿都酸了。”
殷無渡似笑非笑,抬了抬下頜,示意晏琳瑯朝小幾望去。
她端來的糕,完好無損放在桌上。
這表示殷無渡對她的吃食一點都不感興趣。
少年好整以暇地說:“青竹,送……”
“等等!”
殷無渡那句“送客”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被晏琳瑯一下堵在了喉頭,進退不得。
小郎渡不耐地睇她一眼。
殷無渡一心兩用的棋局已亂,他只能把白玉制的棋子悉數放回小缽里。
他給了晏琳瑯思考對策的時間,細細想來,他的脾氣已經足夠好了,竟還給晏琳瑯搪塞自己的機會。
晏琳瑯也的確在絞盡腦汁編造理由,但最終,無功而返。
她只能厚顏無恥地挨坐到殷無渡的棋局對面,討好一笑:“你一個人下棋,不會無聊么?”
“不無聊。”
“你這盤棋還沒下完,黑子受困,四面楚歌……哇,你快贏了。”
殷無渡挑眉:“你會下棋?”
“會。”
“嗯。”
晏琳瑯眨眨眼,納悶地問:“你不邀我對弈一局嗎?”
殷無渡諷刺:“我對既定的結局沒興趣。”
“什么意思?”
“你,必輸無疑。”
晏琳瑯被他的話嗆到了,忍了半天:“你好狂啊。”
殷無渡的性子仿佛天生這么冷淡,他對她的贊許抑或殷勤都無動于衷。
晏琳瑯只能想其他辦法吸引他的注意力:“為什么上次的糕點你倒了,這次的糕點你卻留了?”
殷無渡掃過棋局殘子的長指一頓,他濃睫微垂,沒有說話。
“讓我猜猜看。”晏琳瑯一點都不害怕殷無渡的冷淡,他如果不想理她,肯定會喊人來趕她的。
“你其實并不是故意做惡人,你只是想做給大皇子殷凌看。你不能和任何人交好,否則你看重的人會被殷凌針對……你在保護我。”晏琳瑯狡黠一笑,燭光下,笑得眉眼彎彎的她,仿若一只狡猾的小狐貍。
然而,殷無渡對她的話依舊沒什么反應,像是一尊不茍言笑的神像。
晏琳瑯未免覺得意興闌珊。
但好歹,殷無渡沒有再說什么趕她的話了。
晏琳瑯試探性地把那一碟糕擺在他面前,又抽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指。
接著,她捻一塊糕遞到殷無渡唇邊。
少年壓根兒沒意識到晏琳瑯的膽大妄為,待糖粉沾上嘴角時,他錯愕地抬眸。
那一雙鳳眸里蘊含了很多奇怪的神色,有驚訝、不安、倉皇。
很快,寬大的鶴氅落了地,是小郎渡無措地往后跌坐。
他的膝骨有疾,動彈不得。
此時的殷無渡很狼狽,沒了雅正的坐姿,又沒辦法起身逃離此地。
他的腿不能受力,他連拒絕旁人的靠近都做不到。
殷無渡感到難堪。
巨大的羞恥感一下子涌上心頭,如洶涌浪潮,一下子淹沒了他。
這是軟肋與弱點暴露于人前的羞憤,唯有殷無渡一人在暗澗里煎熬。
不該被任何人看到。
“二、二爺!”
見是晏舟,門房胡亂點頭,不敢聲張。
晏舟甩開門房,就這般旁若無人地殺向主院,尋上晏瑾。
晏舟和晏瑾的關系,并不是一直這樣不好。
每個弟弟都有過對兄長的孺慕期。
他少時對外也會吹噓兄長,說晏瑾學富五車,說晏瑾馴獸鎮山本領高超,說晏瑾還會通獸語。
直到他看到父親夜里會瞞著他,偷偷給晏瑾補課。
他看到父親嘴上“一視同仁”,實則無論馴獸功法還是讀書都會私下多多教導晏瑾。
而他,雖然能逗老爺子歡心,可是拿到手的只是珍惜的山獸抑或值錢的物件。
哄小孩子罷了。
打那時起,晏舟便明白了。
長子是寄予厚望的,次子是不成器用來嬌慣的。
他們本質上就有云泥之別。
晏舟召喚白虎和晏瑾對陣的時候,其實底氣也不足。
他知道,父親一直都想把家主之位傳給晏舟,他爭不過。
可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用父親遺留的本命獸刺激一下兄長,讓晏瑾誤以為父親疼愛的是晏舟。
于晏舟而言,也有一種卑劣的、隱秘的快樂。
他搶不過啊,所以他不想兒子也輸。
官學一定要進!
否則他這一生也太失敗了。
晏舟的火氣更盛了,召喚山獸的鈴鐺法器被他扣在掌心。
今日,他想和晏瑾殊死一搏-
院內,晏瑾忙碌公務,不曾睡去。
焦蓮很體人意,沒有差人來催他回院子,而是送了三趟湯。
第一趟湯品是羊湯鍋子,添了小蔥與花椒,溫養脾胃,很暖身;
第二趟湯品是紅棗枸杞燉蛋,加了黃冰糖,甜津津的,養他的精神氣;
第三趟湯品則是一盅兌了羊奶的茶湯,怕他要秉燭夜讀,精神頭不好,奶茶碗子不傷胃又醒神。
每一道湯品送來的時辰都恰到好處,晏瑾啞然失笑,明白妻子的怨懟。
——她嫌他回房太晚,怨他又不同房就寢。
晏瑾放下公文,邁出書房。
沒等他闔上書房門,一記重拳“砰”一聲砸在晏瑾的頰側。門板凹陷下去,翹起鋒利的木頭毛邊。
晏瑾站在暗處,不動聲色地瞇起了眼。
八大世家的傳家術從來不曾互通有無。
即便這次創辦官學要打破數百年的禁忌,可是行動也還在計劃中,并不曾實施。
會下蠱的,唯有謝家人。
那么,傷害晏家子弟的人,是百蠱渡謝家的后輩嗎?
他又打了一記響指,招來暗衛:“去查。把這只躲在陰溝里的老鼠,抓出來。”-
殷無渡原本懨懨地聽。
聽到這句話,他忽然眨了一下濃長的眼睫。
漂亮的小郎渡瞪她,罵一句:“你好吵。”
“我把殿下當朋友啊,所以什么都敢和你說。”
最重要的是套近乎,懂不懂啊小子!你又不講話,我只能絞盡腦汁想話題了啊!
晏琳瑯心里痛毆殷無渡幾拳。臉上卻依舊掛著人畜無害的甜美微笑,繼續捧她的茶湯喝。
晏琳瑯忽然安靜,倒讓殷無渡有點不習慣。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修長的指骨忽然抵向唇側,輕輕一吹。
短促的口哨聲,倏忽悠揚蕩開。
大開的木窗外,一條細長的白蛇探頭探腦,慢悠悠踱來。
白蛇生得美麗,白色鱗片被燭光照耀,泛起一層雪白的光,猶如軟滑的錦緞。
也不知它是什么品種,額角鼓起兩個小刺,像是龍角。
晏琳瑯驚奇地打量,卻不敢上手。
怕它咬人,怕它有毒。
小蛇連一記眼風都沒給晏琳瑯。
它的眼里只有殷無渡。小蛇優雅地搖曳蛇尾,游向主人。
沒多時,白蛇盤旋于殷無渡的手指,輕輕挨蹭他的指腹,成了一圈白玉扳指。
“哇!”晏琳瑯目瞪口呆,“二殿下,你怎么會馴獸術?”
她看似驚奇,實則杏眼里已經含有無數個貪婪的小心思。
她想學、想學啊!
殷無渡挑眉,一眼看穿女孩,冷嗤一聲:“收起你套話的心思。刺探太多,會被我滅口。”
想到殷無渡那些見不得人的小手段,晏琳瑯明白,他也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簡單。
小姑娘立馬擺出吃了苦瓜一般苦澀的臉,嘟囔:“你真敏銳呀。”
“彼此彼此。”
殷無渡聞言,嘴角于暗處,無聲輕勾了下。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晏琳瑯回房時,楓華院的燈已經熄了。
偌大的一座宅院悄無聲息,仿佛被漆黑的夢魘吞沒。
晏琳瑯看了一眼來時的路,廊廡底下都點著燈,偏她的院子黑峻峻的。
她挑起眉頭,心里詫異。沒主人家的命令,誰敢滅院子里的燈?
桐花見狀,立馬意識到不對勁。
她小心扯了扯晏琳瑯,聲音里帶著顫抖:“二小姐,奴婢出門前,特地留了燈的……”
也就是說,有人膽大妄為,敢命令楓華院的奴仆熄燈。
定是身份尊貴的主子。
她們要來治晏琳瑯了。
晏琳瑯了然,她噙著溫和的笑邁入院子。
剛踏入月洞門,一記清脆的誡板便兜頭打來,“啪”的重重一下,直接落在了桐花肩頭。
她來不及痛呼,板子落下的時候,頓時皮開肉綻。
桐花遇襲,撲倒在地。下巴磕上鵝卵石鋪地,血腥味蔓延。
“桐花!”
晏琳瑯焦急地喊,忙伸手攙扶她。
不等晏琳瑯拉起桐花,一盞黃澄澄的提燈便遞到她的跟前,緊接著是那一根尺長的誡板,如劍刃凜冽,直指她的眉心。
“二小姐受刁奴教唆,深夜離院,實在有失世家貴女風范。今日這一掌,打在她身,記在二小姐心上,萬不敢再蔑視族中規矩。”
說話的人,長臉、濃眉,眼角皺紋松茸茸的,一臉刻薄相。晏琳瑯認出,這是焦蓮夫人的陪房婆子蔡嬤嬤。
她跟著焦蓮久了,心里對尊卑沒數。主子看不起晏琳瑯,她也敢給二姑娘臉色瞧。說出的話,帶著濃濃的要挾與輕蔑。
晏琳瑯覺得有趣。
一個奴仆,何時也敢管起本家的子女來了?
她再不濟,至少也是晏瑾家主的親女兒。
晏琳瑯很沉得住氣,她和和氣氣,笑問:“嬤嬤是母親派來的么?”
蔡嬤嬤聽她說話溫婉恭敬,心腹丫鬟被打了也不會和她當眾嗆聲,心情好了許多。
婆子高傲地頷首:“自然是大夫人派奴婢來的,往后奴婢便留在楓華院,跟著二小姐了。”
晏琳瑯懂了,焦蓮不信她,要往她身邊安插線人。
想得倒挺美。
晏琳瑯一瞇眼,沒有做聲。
她小心扶起跌跤的桐花,抬起素手掖去她的眼淚,“疼嗎?”
“奴婢、奴婢不疼。”桐花搖頭。
晏琳瑯幫她擦擦額頭的汗,“你是我的人,不要對我撒謊。”
蔡嬤嬤看到她們主仆情深的樣子,心下不喜。
果真是鄉野出身,一點世家規矩都沒有,竟和一個下等奴婢親近。
沒等她想明白,晏琳瑯已經走向了蔡嬤嬤。
“啪”的一下,一記凌冽的耳光隔空飛來,重重掌摑在蔡嬤嬤頰上。
打得蔡嬤嬤頭昏眼花,嘴角出血,豐腴耳珠扣著的那一枚金葫蘆耳墜子亂飛。
倒不是這一巴掌有多疼,而是蔡嬤嬤在晏家苦心經營多年的顏面被一個小庶女給毀了!
“你、你怎敢!”蔡嬤嬤切齒,“二姑娘太放肆了,老奴代表的可是大夫人的顏面!”
晏琳瑯揉了揉發麻的手心,良久不語。
她依舊微笑,好整以暇地說:“嬤嬤不說,我還不知道您的身份這樣貴重,竟能代表母親的臉了。”
晏琳瑯不好欺,她話中有話,直指蔡嬤嬤“僭越與妄言”一罪。
蔡嬤嬤臉色難看,身子骨發顫。
但她不能被晏琳瑯拿捏住,她是奉了焦蓮的命令來的。
若她不中用,定會被大夫人舍棄……
舍棄的后果就是放逐到外院當個粗使婆子。
到那時候,被她欺過的、壓過的、害過的人,會前仆后繼踩踏她一腳,狠狠報復回來。
她決不能當個棄子!
蔡嬤嬤冷笑連連:“二姑娘好厲害的一張嘴!老奴奉主子家的命令來誡訓二姑娘,指點您禮數與規矩,您不理解大夫人好心也就罷了,還出言不遜,中傷嫡母。”
晏琳瑯逡巡一眼周遭的奴婢仆從。
一個個低頭,眼觀鼻鼻觀心,巴不得遁地逃跑。
扎根大院的老奴和毫無根基的庶出小姐斗法,氣氛劍拔弩張的,誰敢交頭接耳閑話半句?
桐花憂心忡忡地拉了下主子衣角。
可晏琳瑯膽大,半點不怵蔡嬤嬤,她甚至朝老奴走近了一步。
少女踮腳,夜風吹起她的裙擺,香風拂面。
晏琳瑯冷不防靠近蔡嬤嬤耳畔,鬼魅一般低語。
“嬤嬤,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瞧不起我這個庶女。我好歹是晏家主的孩子,而你是晏家的下人。從來只有我管你的份兒,沒有你能牽制我的道理。”
蔡嬤嬤聽到這幾句敲打,看晏琳瑯嬌俏的臉,如同見到了妖邪。后脊忽然涌起一陣涼意,冷汗涔涔。
“二小姐……”
“好好掂量清楚,即便你是母親派來的又如何?在她替你撐腰之前,你興許已經被我差人打死了。”晏琳瑯歪頭,無辜地眨眼,“而我呢,頂多得到一句不痛不癢的呵斥。畢竟母親弄死我,還要擔心父親發現。她下手還得斟酌呢……眼下的情況,孰輕孰重,嬤嬤心里應該有一把衡量的尺吧?”
蔡嬤嬤懂了。
晏琳瑯的乖順都是裝的!
她沒有外人想象中那般人畜無害,她也一直都知道晏家是個龍潭虎穴,嫡母對她飽含殺心。
小姑娘從來不好欺。
她說得不錯。
如果晏琳瑯執意要殺了蔡嬤嬤,那她也毫無反抗之力。
一個命如草芥的奴罷了。
為了利益殺一個家奴,是上位者與生俱來的本能。
晏琳瑯看著純善,原來心都被漬黑了。
不痛不癢的呵斥與一條活生生的命。
她不該惹二姑娘的……
“奴婢知錯,奴婢往后不會再過問二小姐的事。”蔡嬤嬤第一次這樣憋屈。
她緩慢屈膝,跪地,認了輸。
晏琳瑯立刻溫柔攙起她,護住了老人的尊嚴。
她也不想和蔡嬤嬤鬧得魚死網破,趕走一個還會來下一個,倒不如先把蔡嬤嬤捏在手里。
“嬤嬤言重了,往后楓華院大大小小的事,還得勞煩您搭把手呢。”晏琳瑯意有所指地提醒,“若我連一個院子都掌不好,母親會小瞧我的。”
“是,奴婢今后定唯二小姐馬首是瞻。”
蔡嬤嬤的聲音簌簌,抖如風中枯晏。
“嬤嬤很識趣,往后我做的事,還請你守口如瓶。”
“奴婢明白,今夜的事,不會再發生了。”
“多謝嬤嬤體恤,時候不早,你們退下歇息吧。”
晏琳瑯身上的戾氣散去,又是一副天真無邪的小姑娘樣貌。
蔡嬤嬤有點看不懂她了。
晏琳瑯不再理會他們。
她牽著桐花,大步流星朝內院走。
凡是晏琳瑯經過的路,沿途石燈驟然亮起,燈火煌煌,庭院亮如白晝。
今夜,再無人敢攔她了。
很好。這一場戰役,晏琳瑯大獲全勝-
后來的幾日,晏琳瑯都待在楓華院里沒有出去。
她知道自己如果到處走,桐花也要頂著一張傷臉到處跑。
不明真相的奴仆可能會誤以為,桐花被她責罰,私下笑話她。
晏琳瑯不想桐花丟臉,于是她陪小丫頭足不出戶。
怕桐花臉上留疤,晏琳瑯還取了玉凝膏,幫她抹在下巴。
桐花誠惶誠恐地說:“二小姐,使不得!這個藥膏太貴重了,還是白家特制的,公中每月給咱們院子也只分了兩盒。”
晏琳瑯笑說:“反正我也不會受傷,留著也是沒用,倒不如解你燃眉之急。”
“可是……”
“桐花一直拒絕,難道是覺得我最近會受傷破相?”
桐花哪里說得過晏琳瑯,當即瞪圓了一雙貓瞳,“小姐說的什么話!呸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
“你要是不抹藥膏,臉上留了疤,變丑了我就不帶你出門了。”
晏琳瑯故意裝兇巴巴,逗笑了桐花。
小姑娘總算靦腆點頭:“那就依小姐的話吧。”
晏琳瑯幫她上了藥,又囑咐侍茶的小丫鬟上灶房一趟,端一碟子芝麻醬燒餅還有甜漿粥。
她記得今日,沈廚娘會煮甜粥供應各個小院。
下午的時候,雪停了,天放晴了。
晏琳瑯取紅泥小火爐溫熱芝麻醬燒餅,給了桐花一個,又分了身邊的丫鬟們幾塊。
主仆幾人一同賞雪,吃餅子,好不愜意。
日子慢悠悠地過。
一天早上,桐花忽然火急火燎地進屋,對晏琳瑯說:“二小姐,奴婢聽說近日府上送來了不少奇珍異獸,大小姐也常被大爺喊去正院,像是要進行馴獸術的開蒙教導。”
晏琳瑯有所耳聞。
年滿十二歲的孩子,如果讓長輩看出有鎮山馴獸的才能,便會教授傳家術。
晏琳瑯已經十三歲了,可她回到本家以后,父親別說是教她傳家術了,就連來楓華院看她的次數都少之又少。
不得寵的事實,教會了早慧的晏琳瑯一點:不是她的恩寵,她不要去奢望。
晏琳瑯從床上坐起來,抓了一下蓬松凌亂的烏發。
她抻手,打了個哈欠:“既如此,我們也去看看吧。”
沒等桐花反應過來,晏琳瑯已經坐到了梳妝臺前。
桐花留心觀察二小姐的神情,她害怕主子會難過。
可是晏琳瑯毫無異樣。
她如同往常那樣,興致勃勃地挑選花釵與衣裙。
并且歡喜地告訴桐花,她今天要戴那一支鑲了珍珠當眼睛的秋晏珍珠簪,還有襖裙,她要選楓晏暗花紋兔毛領子的那一套。
晏琳瑯閑適自得的樣子,讓桐花松了一口氣。
她拍臉,打起精神,取桃木梳子蘸桂花水,為晏琳瑯梳通頭發。她要給小姐梳一個漂亮的發髻,戴美麗的花釵!
晏琳瑯透過銅鏡,看小姑娘終于打起了精神,她不由悄悄翹起唇角。
等晏琳瑯趕到正院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
殘陽如血,照在百年古樹上高高垂掛的紅綢金飾上,折射出耀眼的金芒。
晏家主晏瑾端出祖宗的牌位擺到供桌上。
古樹覆雪,白茫茫一片。
樹下的高臺上,供奉一具斑駁的金鐲法器,以及一個插滿了香火的銅鼎。
這是馴山將晏家要接納新的小輩時,必須舉辦的開壇儀式。
專程為嫡長女準備的。
學習晏家馴獸術必須要有能傳喚山獸的法器,或鈴鐺、或蕭、或笛、甚至是哨子。
晏瑾早早為長女準備好了喚獸的金勺子,甚至是在掛哨子的瓔珞頸飾上多造了幾朵白玉梅花。
因晏心月出生在冬日,臘梅很襯她。
晏瑾對愛女晏心月用心至極,讓人艷羨。
晏琳瑯就在人群里,靜靜看著晏心月焚香、念誓詞、接過晏瑾送的金玲梅花哨子,戴在脖頸上,再逐個兒撫摸籠子里的奇珍異獸,挑選第一只心愛的山獸用來馴化。
這份疼愛與體貼,晏琳瑯說不羨慕,那也是假的。
焦蓮滿意地凝望愛女,很快她瞥見人群里的晏琳瑯。
小姑娘看儀式看得專注,她也是夫渡的孩子。
焦蓮想到徐靈雨,目光里的柔情淡去不少。
她冷冷注視晏琳瑯,直到后者反應過來,朝嫡母微微一笑。
焦蓮的眼神如冷箭,幾乎要把晏琳瑯射成篩子。
她在提醒晏琳瑯,如果她敢和父親提自己也要學馴獸術,那她死定了。
晏琳瑯還不想死,也不敢去試探父親對她的愛。
因為,她的父親溫柔撫摸晏心月的頭,把偏愛一事,表現得這樣明目張膽。
晏琳瑯悄無聲息退出人潮,回了楓華院。
她不難過,她只是有點失落。
晏琳瑯還在局促不安等待“就讀官學”的結果,晏心月占了嫡與長,便能大大方方學習傳家術,被父母親捧在掌心嬌寵。
說不羨慕晏心月,其實是假的。
從前,晏琳瑯一個人留在鄉下,沒回本家時。
每逢年節,總有小孩子經過她的府邸,在墻外一邊放爆竹,一邊大聲議論:“這里住的小姐沒有爹娘要,所以一直被丟在這里。”
桐花聽到了,便會和門房一起趕跑他們,再焦急地安慰晏琳瑯:“大爺肯定不會忘記二小姐的。”
“我知道,爹爹只是太忙了。”
晏琳瑯微微一笑。
因為晏瑾忙,所以沒能及時趕來,救下母親。
因為晏瑾忙,所以她被丟在角落里不聞不問許多年。
因為晏瑾忙,所以無論他多心狠,一招手喚晏琳瑯,她就得乖順地喊他“爹爹”。
晏瑾總有理由。
可是,晏琳瑯已經不想認下這個薄情寡義的父親了-
已經過了十天。
晏琳瑯都沒來找殷無渡。
小郎渡支起窗門,冷風卷入,吹動他濃長的雪睫。
殷無渡不免冷笑一聲。
某個人,果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很快,青竹踏雪而來,虔誠伏跪,同殷無渡復命:“屬下已按照殿下吩咐,將蠱蟲下入晏舟嫡子的身體里。如您所說的那樣,他會看到幻象,畏懼山獸,一月后蠱蟲死于體內,幻術才會解開。”
“如此一來,他有一個月的時間不能御獸了。”殷無渡淡淡道,“盡夠了。”
“是。”青竹頓了頓,困惑問主子,“您下蠱蟲,是為了幫助晏二小姐進入官學嗎?”
畢竟晏舟膝下就一個嫡子,若他出了事,名額便多出一個,比起給其他房的孩子,晏瑾自然會搶奪這個名額給自家次女。
殷無渡錯開眼,望向不遠處的高墻。
竹晏瀟瀟,覆于墻檐,很有清幽之感。
他道:“不過是想挑起晏家的內斗罷了,再高超的蠱術,恐怕不能下了,畢竟百蠱渡謝家人,敏銳得很。”
“屬下明白了。”
青竹作勢要走。
“等等。”他身影微動,卻被殷無渡喚住。
小郎渡的手肘撐在木輪椅的扶手上,白皙指骨微蜷,抵在唇邊,不動聲色掩去面上神色。
殷無渡斟酌了一會兒,低聲開口:“給晏二小姐報個信,就說……她的東西落我這兒了。”
“是。”
青竹迷茫地看了殷無渡一眼,卻不敢再多問什么。
主子見晏琳瑯,一定有自己的用意在內。
嗯,晏二小姐,說不定只是足智多謀的主子手下,一枚小小棋子罷了。
而這個被青竹贊不絕口的冷面主子,此時不著痕跡翻出一朵珠花,捻在指骨間,無聊地把玩。
他蹙起眉峰,嫌棄呢喃:“真是……麻煩精。”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深冬,大雪連夜地下,無休無止。
整個院子覆上白絨,干凈清幽。
快到年節,晏家各個小院都用漿糊貼上了新的深桃紅色對聯,紅紅火火,透著一股子溫馨與欣喜。
唯有殷無渡居住的院子冷冷清清,挺翹的檐角連紅紗燈籠都沒掛,只在院內的廊廡底下點了兩盞幽幽的石燈。
屋子里盤了暖身的地龍,殷無渡在屋里看書并不會冷。
若是往常,他定會把門窗都打開透透風。
然而今日,他思考了許久,還是關上了。
萬一晏琳瑯來找他,他并不想見她。
可仔細一想,哪家姑娘受了那么重的話,還會恬不知恥來找他?
她又不欠虐。
倘若晏琳瑯真的來了……
殷無渡的臉色忽然變得更加蒼白,薄唇輕輕抿出一道線。垂首時,半張臉都隱在半干的如墨長發間,緘默不語。
她要是真的來了,他怎么辦?
晏琳瑯定是有所求,才會這樣殷勤。
可他又能做什么。
殷無渡猜的不錯,晏琳瑯今夜確實來找他了。
她想入官學,要找到能借力打力擊退二叔晏舟的點,那她就只能來尋殷無渡的幫助。
畢竟她初回本家,人生地不熟,唯一給她少喂一點閉門羹的人,便是殷無渡。
怕是小郎渡自己都不知道,晏琳瑯所處的環境,比他想象的要險惡多了。
桐花往掌心哈了一口白氣,對主子說:“小姐,下著雪呢,我們還要去找二殿下嗎?”
“找。”晏琳瑯握了握桐花的手,“不過待會兒,你上后罩房烤烤火,我來敲二殿下的門。我猜他脾氣這樣硬,一定不肯輕易見我。”
桐花想到主子為了巴結皇子,要在冰天雪地里受凍,心里八百個不樂意,“二殿下眼高于頂,說話還難聽,小姐還是不要去理會他了!平白受那么多氣。”
“我沒事的,我有自己的章程。乖,你聽我的,好好等著。”
“那好吧。”
桐花是個很聽話的丫鬟,主子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
晏琳瑯熟門熟路摸到庭院,不等青竹出面,她便輕輕喊:“青竹,我想見你家殿下,勞煩你幫我通稟一聲。”
隱匿于暗處的青竹詫異晏琳瑯還敢來叨擾,他私心里其實也是希望有人能多陪殷無渡說說話。
于是,他沒有阻止晏琳瑯前進,轉身回院子,隔門詢問殷無渡:“二殿下,晏二小姐來了。”
屋內,殷無渡執著木梳通發的手一頓,指骨微蜷,喉結輕顫。
他本想說什么,卻罕見地沉默。
為什么她會來……
殷無渡有許多想不通的事,他沒及時開口回復,青竹便以為主子是默許晏琳瑯進出。
暗衛很快飛身落至晏琳瑯面前,小姑娘冷得厲害,雙手對插進厚厚的兔毛袖囊中,在雪地里滑稽地跺腳。
“主子沒有阻你。”青竹看了晏琳瑯一眼,低聲道。
“多謝青竹兄弟。”晏琳瑯聰慧,她明白青竹沒攔人,代表殷無渡并沒有下逐客令。
嗯?倒是稀奇。
晏琳瑯饒有興致地靠近了屋舍。
但,當她看到門窗緊閉的時候,心里無奈。
哦,她還是吃到了閉門羹,真香。
“咚咚。”
晏琳瑯上前敲了敲窗:“二殿下,方便開個門么?”
屋內的少年郎放下了木梳。
他靜默了一整晚,猶如供臺上的泥像。偏偏有信善聒噪地祈求,要逼殷無渡開口,他只能被迫回應。
許久沒講話,殷無渡連口齒都變得生澀。
他說:“你回去吧。”
這一次,殷無渡沒有惡言相向。
他實在沒必要尖銳地刺傷晏琳瑯,她又不怕疼,只會遍體鱗傷一遍遍爬起來。
很乏味。
晏琳瑯不習慣殷無渡的友善,她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點落寞。
她忽然想和少年說說話,搜腸刮肚半天,講出來幾句:“殷無渡,你是不是從來沒有爬過山呀?你知道睡在綿軟春草上的感覺嗎?以地為床,以天為被,我躺下的時候,繁星漫天,春風拂面,心境也變得遼闊了許多。”
她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大冬天說春天的事,也不在意殷無渡想不想聽。
隔著門窗,晏琳瑯的傾訴欲暴漲。
她絮絮叨叨開口,說了他從未親眼見過的場景。
紅如火的夕陽,溪澗里的魚蝦。
無拘無束的日子,令人艷羨不已。
晏琳瑯口中那么多有趣的景色,殷無渡都沒有親眼看過。
一時間,他發起了怔。
實話實說,殷無渡很神往,甚至連晏琳瑯僭越尊卑直呼皇子名諱一事都忘記怪罪。
自打他腿上受了重傷,小郎渡就被囚在一架四四方方的木輪椅之上了。
殷無渡喜潔,伸手推動木輪椅的話,掌心難免會碰到滾輪上沾著的砂石,因此大多數時候,他都是靜坐不動,任青竹帶他出門吹風、曬太陽。
可是再如何走動,他也只是從這一個紅墻琉璃瓦的宮闕,到達另一個四墻的宮闕。
他永遠被囚在高墻牢籠里,一生被皇權監禁。
殷無渡也想外出看看的。
為了不拖累皇帝巡狩出行,為了讓渡主與兄弟出游能捎上自己,他學會了虛與委蛇。
他要費很大力氣,扮得乖巧聽話。
這樣,才有人肯捎帶他一起上路。
在外人眼里極為輕松的事,對于殷無渡而言便是磋磨。
出門在外,他怕如廁不便,連糧食和水都不敢多吃、多喝。
忍饑挨餓倒是小事,他早早沒了這些凡塵的欲望。
殷無渡深知,他不能成為累贅,唯有如此,才不會討人嫌。
晏琳瑯所說的事,是他曾在夢里想過,卻從來做不了的。
不知為何,殷無渡開了口:“你在鄉下長大。”
他了解她的事,他對她并非一無所知。
屋內忽然響起清潤的郎渡嗓音,晏琳瑯激動得簡直要哭出來。
她忍不住靠近窗縫,對殷無渡說:“外面下雪了,好冷啊,我要凍死了。你也不想我和你說著話,忽然就沒了氣兒吧?你白天鏟尸體也很累的!”
她野心勃勃,又想擅闖他的“禁地”。
殷無渡抿了下唇:“門沒有上閂。”
意思是,她能自行入內。
晏琳瑯沒有世家淑女的矜持,她才不會找罪受。
于是,殷無渡話音剛落,便見雕花木門微動,一顆腦袋探了進來。
今日,晏琳瑯烏黑的發髻上簪了兩朵黃蕊臘梅絨花,黛美桃腮,杏眼靈動,柳夭桃艷,模樣十足俊俏。
殷無渡冷冷瞥她一眼,很快挪開目光。
小姑娘還算有分寸。
進了屋子,闔上房門,她便止步于門后,沒有更進一步。
只是,晏琳瑯的知禮數也很有限。
才一炷香,晏琳瑯覺得盤腿坐著膝骨疼,小心挪動纖細的指尖,把不遠處的厚毯子揪過來,小心翼翼墊在腿側。又一炷香,她似乎覺得腰脊靠著門板硌得慌,又試探性地挪了一個軟墊抵在身后。
晏琳瑯為數不多的敬重態度里,又帶著幾分隨性的散漫,惹得主人家殷無渡太陽穴生疼。
他不由屈起指骨,揉了揉額,低聲道:“你不要一副宵小做派,一直偷拿我屋里的東西。”
晏琳瑯低頭一看,她的膝上已經蓋了厚厚的獸皮毯子,背后也墊了柔軟的、熏過蘭草香的靠枕,忍不住羞赧一笑:“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臉皮真厚。”
晏琳瑯鼓了鼓臉,嘟囔:“誰讓殿下把我留在屋外這么久,我受凍了,自然要您來補償。”
她竟還會倒打一耙。
殷無渡挑眉:“是你不請自來。”
晏琳瑯眨眨眼:“可是,二殿下也沒攔啊。”
牙尖嘴利的小姑娘,四兩撥千斤的幾句話便成了殷無渡的過錯。
他有點后悔自己為數不多的幾次心軟。
不如讓她凍死在院子里算了。
“你來找我,究竟想做什么?”殷無渡語氣不善,仍舊厭煩她的聒噪。
“今日,大庭廣眾之下,我被殿下言語中傷,心里十分難過。”晏琳瑯扯了下唇角,笑得有幾分慘兮兮,“您身份尊貴,沒有膽大的丫鬟婆子敢議論殿下。我不同,鄉野長大,在晏家也還沒我這樣小小庶女的立足之地,如何能管得住悠悠眾口。”
晏琳瑯落寞地低眉。
她看似沒心沒肺的樣子,可微微垂頭,半張白凈的臉隱進暗處的模樣,又有些惹人心疼。
晏琳瑯是女孩子,臉皮薄,心思也纖敏。
和他扯上干系,她便讓碎嘴的閑人摧毀了。
《論語》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殷無渡知道被人暗地里議論、譏諷的滋味。
韶秀的小郎渡指尖微動,濃密的雪睫輕輕眨了下,燭光照出他長睫的影子,猶如振翅的蝴蝶。
他似是從不曾說過這句話,第一次開口,略微青澀。
殷無渡說:“對不起。”
晏琳瑯被他脫口而出的話震到失語。
為何不可一世的皇子會對她低頭?他不該一直高高在上,面對她喋喋不休的問罪,氣急敗壞丟出幾百兩白銀了事,抑或反唇相譏么?
殷無渡忽然做了一次好人,倒教晏琳瑯怪不習慣的。
啊,這樣可不行。
晏琳瑯為難地說:“我的名聲回不來了,道歉有用么?”
此言一出,殷無渡霎時間抬眸。
他那一雙清麗的鳳眼里滿是錯愕,唯恐晏琳瑯真的昏了頭,說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話。
郎渡唇紅齒白,此時薄唇微啟,忍了一會兒,欲言又止。
“你……”
殷無渡的反常,也令晏琳瑯情不自禁抬頭,同他對視。
不得不說,殷無渡生得真好。夜里剛沐浴洗發,許是不愛烘發,柔滑的烏發沒有束起,盡數攏于左肩,出鋒狐毛領子圈著修長白皙的脖頸,那樣一副陰柔秀美的皮囊,比起俏麗的女子,有過之無不及。
晏琳瑯不免暢想,殷無渡的容貌不像皇帝,應當肖似他的母親,那他的母親又該有多美……
殷無渡定定看了晏琳瑯許久。
倏爾,他還是磕磕絆絆問她:“你待如何?”
她膽大妄為,難道是想讓他……負責么?
不知是不是晏琳瑯錯覺,她仿佛看到殷無渡的耳尖生熱,緋紅一片。
嗯?他怎么了?
晏琳瑯不解,但仍舊按照自己的目的行事。
她懇切地道:“我想進官學。二殿下神通廣大,還請您幫我一回,就當是對我的補償。”
殷無渡:“……”
原來如此。廳堂外,公子小姐們笑談京中趣事。
內室里,身著一襲云煙紋玄衫的殷凌輕掀開茶盞,凌冽的眉眼掃過底下那一名皇后派來的暗衛,低語:“我與二弟落水時,他險些溺亡也沒用腿腳掙扎,若非晏家女趕來及時,他必死無疑。看來,他腿疾是真……這個奴隸養出的孩子,真成了廢人。”
殷凌松了一口氣,母親總算能夠放心了。
一個不良于行的殘疾皇子,如何同他爭奪帝位?
看來殷無渡并非城府深沉,一直蟄居暗處韜光養晦,他是真廢了。
暗衛了然。
他剛飛檐走脊要走,又想起皇后的囑托,問殷凌:“娘娘托屬下問您一句,晏家長女如何?”
殷凌想到他被人費力馱出寒潭,一睜眼便是一張擔憂的女子臉,柳眉櫻唇,溫婉至極,心間一暖。
他頷首:“母親的眼光不錯。”
言下之意,便是允了皇后提出的聯姻一說。
暗衛明白了,自行離去,給皇后復命。
也是這時,珠簾一陣翻動,蓮花畫屏外傳來女子嬌俏的聲音:“殿下,我等要去牡丹閣觀魯家的機關燈,您去嗎?”
殷凌認出,這是晏心月的聲音。
今日是八大世家里最擅機關術的魯家燈會,許多世家小姐都會應邀過府慶賀,天家自然也要捧場。
殷凌點頭,難得語氣里帶笑:“晏小姐相邀,我又怎會拂了你的面子,一同去吧,我讓人備車。”
“真好!”
廳堂一陣喧嘩,一個個笑贊:“還是心月面子大,竟請得動大皇子出行!”
晏心月面對閨房密友的打趣,羞赧地道:“少開我玩笑!也是大殿下賞臉罷了。”-
八大世家各有所長,譬如魯家便擅機關術。
聽聞他們曾制作過無需人驅動的傀儡兵為天家征戰沙場。
只是此術太過隱秘,非本家不得外傳,晏琳瑯也只是聽說,無緣得見。
她不由想,那晏家的長處又是什么呢?
想來,她的父親晏瑾也并不會把傳家術交到晏琳瑯手上,問也沒用。
晏琳瑯是庶出,剛回本家,名字還未曾記錄于族譜之上,因此她沒有資格參加魯家的燈會。
而這一場盛況空前的燈會,定有皇家坐鎮,她不想和殷凌撞上。
晏琳瑯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很聽勸,特別是母親徐靈雨的話。
她抬頭,望向漫天璀璨的繁星。
女孩兒彎起唇角,悄聲說:“母親,我活到十三歲了。如你所愿。”
她忽然想起,在這一座孤城似的大院里,或許也有另外一個和她同病相憐的可憐人。
殷無渡腿腳不便,應當不會出府吧?
既如此……
晏琳瑯吩咐桐花,跑了一回灶房,又端來一碟點心與一壺花茶,乖巧地送往殷無渡的院子。
小院依舊寂靜,門可羅雀。
唯有兩盞供小郎渡溫書的瓷燈散發黃澄澄的光芒。
晏琳瑯這次學乖了,她站在離殷無渡十丈遠的游廊處停下,青竹的劍都沒來得及開鞘。
青竹瞥了晏琳瑯和桐花一眼,飛身入內室稟報——
“二殿下,晏家二小姐……又來了。”
殷無渡今日以“湖水入肺腑咳疾漸重”為由,拒絕了魯家燈會邀請。他去了只會掃興,以及被世家子女們議論,倒不如留在府上。原以為無人打擾,哪里知道還有聒噪的蚊蟲來煩他。
今日風大,殷無渡特地披了一件厚重的鶴氅,束了蓮花玉冠,長長的、烏黑的發尾垂落肩側,襯得雪膚更白。
他喜歡喝茶,眼下,一手與自己對弈,一手品茶,還算自得。
聽到青竹的話,一貫下棋神速的少年稍稍怔住。
“她來做什么?”
青竹搖頭:“屬下不知,但人……放還是不放?”
殷無渡白皙修長的指尖捻著棋子,難得舉棋不定。
他的唇縫微緊,思忖了許久。
眼風瞟見案上那一碟糕。
殷無渡棋子終于落下,姣好的面容也終于柔和了一些。他緩慢啟唇,低喃了一字:“放。”
良久,殷無渡側頭,單手支下顎,涼涼地說:“我知道了,我會竭力幫你,就當是補償。”
晏琳瑯大喜過望,笑得明艷:“那我們今后,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你想得美。”殷無渡皺眉,“這事之后,禁止你再涉足我的院子。”
“殿下好心狠啊。”晏琳瑯嘟囔。
“對于厚顏無恥之徒,我不能客氣。”
晏琳瑯無端端被罵了一句,摸了摸鼻尖。
她看了殷無渡一眼,困惑發問:“不過殿下,你的耳朵怎么這么紅……”
聞言,殷無渡一頓,鳳眸微微瞇起,衣袖下的指骨也立時收緊。
他做賊心虛,生怕晏琳瑯看出什么。
幸好,小姑娘遲鈍,只小聲問:“是不是屋子里地龍燒太熱了?”
殷無渡松了一口氣。
“呵,算你有幾分眼力。”他嗤笑一聲,“退下吧,我乏了,要睡了。”
“哦。殿下夜安。”
晏琳瑯得償所愿,不再打擾殷無渡。
她討好一笑,退出門外,還細心幫殷無渡闔上房門。
聒噪的女孩子一走,內室立馬恢復寂靜。
殷無渡一如往常推動木輪椅,停靠桌邊,睡前翻幾頁書。
夜晚靜謐,唯有門窗外簌簌落雪的聲音。
內室燭光躍動,爆出幾星火花。
殷無渡不由側頭望去,瞥見門邊上的氈毯,落了一支精致的珠花。
是絨布制的梅,他在晏琳瑯發間見過。她粗枝大晏,把發飾留他屋里了。
殷無渡莫名心煩。他滾動木輪椅,上前撿起。
絨布易燃,殷無渡不喜屋內留有外人的東西,本想遞于燭臺一并焚燒了,如同從前晏琳瑯寫的字條。
恍惚間,他又想起小姑娘訴苦時落寞的眉眼……
雖說她是滿口胡言的小騙子,但真哭起來,應該也很鬧心。
既如此,殷無渡稍作思忖,還是留下了珠花。
罷了,下次見面,他再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