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晏琳瑯搖了搖頭:“我不需要。”
她沒有明說,究竟是不需要“留在房間休息”,還是不需要“做他們最重要的人”。
但這話聽上去刺耳,季青林已經耐著性子哄她良久,心里又壓抑著心虛,聞言神情也難看起來。
“胡說什么?”
他的眉宇擰起,盯著她蒼白的面容,“琳瑯,不要鬧了,我知道你身體還未痊愈,渾身都不舒服,脾氣也比平日大一些。其他事情,我們日后再慢慢解決好嗎?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體。”
重要的,應該是拜師大典吧。
“我的身體狀況我很清楚,我沒事。”晏琳瑯再次道,“我不可以去看一看小師妹嗎?”
季青林薄唇緊抿,眉宇皺得更緊,眸底晏情緩緩褪去。
“不行。”他說。
“為何?”晏琳瑯笑了下,她輕輕歪頭,一頭烏濃的長發順著肩頭滑落下來,襯得她膚色愈發慘白。
“朱雀臺上,難道有什么是我見不得的?”
季青林頭痛地按了按眉心,似是想要平復情緒,但片刻,窗外傳來悠長的鐘鳴聲。
白鶴撲棱棱翱翔天際。
是朱雀臺上的拜師大典快要開始了。
季青林向來晏柔無懈可擊的神情爬上一抹不易察覺的裂痕。
他眼睫顫了顫,似是焦急,須臾,扭過臉避開她的視線。
“琳瑯,你太任性了。”
說完這句話,季青林似是片刻也不想多留,徑直起身,朝著門外走。
他一邊推門,一邊單手掐訣,揮袖甩出一道青色流光,布滿咒文的禁制登時籠罩了整個房間。
“宮步陣?”晏琳瑯視線落在明明滅滅的銘文上,半晌,意味不明笑了,“你用它來對付我?”
她條件反射調動全身靈力,想要沖破禁制。
晏琳瑯咬了下唇角。他們并不知曉照夜神女攜滅神箭下界時遭遇意外,神識被禁錮在一具極其羸弱的少女病軀里,因晏琳瑯屢屢動用術法化解危機,某些不知情的玄門修士便將她劃成了暴君同黨,欲除之而后快。
晏琳瑯方才動用了神力,身體正虛著,無法保證自己能在接住這一殺招的同時,還能護住周遭百姓不受傷害。
她正要動手,卻聞身側一聲清澈的劍鳴。
李扶光目如寒星,眉間戾氣翻涌,手中的扶光劍迸發出璀璨如日光的劍芒,劍氣四蕩,將飛來的流箭滅得干干凈凈。
待扶光劍再次飛回暴君的手中時,雪白的劍刃上已沾染了殷紅的血跡。
晏琳瑯早聽說過,這把扶光劍只斬飛仙,不傷凡人。
扶光劍上的血,便是操控術法者的鮮血。
那是晏琳瑯第一次見到李扶光真正的實力,從出鞘到回劍,前后不過半盞茶的時間,當之無愧的凡境人皇。
路邊不少百姓認出了扶光劍,自然也認出了私服出行的大曦少帝。
他們俱是伏地跪拜,雙肩顫抖,既敬又怕。
李扶光只是沉默著震去劍刃上的污血,收劍回鞘,而后冷著臉轉身就走。
他的腿很長,步子邁得很快,晏琳瑯下意識跟上,卻聽暴君低低道:“滾吧,你自由了。”
晏琳瑯不解。
“滾,別再跟著孤。”暴君又重復了一遍。
晏琳瑯能感覺到暴君的情緒起伏,如陰濕的暗流翻涌,沖散了方才在鋪子里的一瞬難得安寧。
李扶光確實心情不佳。
他帶晏琳瑯出宮,本就是為了給藏在暗處的敵人樹一個活靶子——
晏琳瑯近來風頭正盛,已經引起了玄門的注意。將她單獨放出來便能很好地引走玄門的眼線,不會再有人留意他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
明知如此,可真當晏琳瑯遇到危險時,他的心中還是涌出了一股難言的燥郁。
“街上的百姓沒事,我也沒事。”
少女略微急促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如清泉滌蕩陰暗,“你在擔心什么?”
李扶光仿佛被定住,忽的停下腳步,晏琳瑯險些撞上他挺拔的后背。
過了許久,久到晏琳瑯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站成一座雕塑時,少年冷戾的聲音終于傳來。
“孤剛登基那年,也曾想過要做明君,要做你們口中的好人。孤重用司天監以制衡國師,提拔朝中支持仙門不涉朝政的官吏……”
“直到那天晚上,風吹滅了殿中所有的燭火,孤自睡夢中驚醒,摸到了龍床邊那一顆顆血淋淋的、尚且溫熱的頭顱。”
“孤將它們捧至眼前,一個個摸索辨別:有孤的老師,孤的伴讀,還有朝中那些支持孤改革的擁躉,他們的首級圍著龍床擺了一圈,就那么睜著眼睛看著孤。”
“你不妨猜猜,是什么人有這么大的本事,可以飛天遁地、悄無聲息地取人首級,再將其打包送至監守嚴密的深宮?”
那年,他不過十二歲。
自那以后,他就“瘋”了。
他不得不瘋。
少年暴君回過頭來,凜凜寒風中墨發飛舞,癲狂一笑:“你還不明白嗎?他們殺不了孤,就會殺光孤身邊的人。所以,滾。”
那是李扶光第一次向外人,提及這樁陰暗沉重的過往。
找了個不起眼位置站著的晏琳瑯也跟著應聲,抬眼卻看見云星華越過眾人向她走來。
她笑著牽起她的手,柔聲道,“晏姑娘,不如今晚就隨我們一起搬去客棧,正好見見虞師姐,明日我們出發回宗門也方便許多。”
“對啊,”顧淮湊過來,“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回去,先見見諸位同門兄弟姐妹們。”
兩人面帶期待,哪知晏琳瑯猶豫片刻,搖了搖頭,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滿是真摯,“兩位仙師,實在抱歉,此事我還要回稟大少爺,才好做決定。”
顧淮皺眉,眼中露出倨傲神色,“你此等天賦,入我玄霄宗何需他人同意?”
“少爺待我很好,”晏琳瑯連忙搖頭,卻又礙于人多無法解釋,懇求道,“明日一早我必定準時到,絕不給諸位仙師添麻煩。”
“好,”云星華打斷還要說些什么的顧淮,點了點頭,“你且去吧。”
她語氣一頓,笑著輕輕捏了捏晏琳瑯的手,“若明早你沒來,我們便來接你。”
人心可怖,尤其修道之人,越是明白天資意味著什么,有時對天才的嫉妒之心會越重。
更何況林家那位二小姐剛剛身亡,三小姐本該是今日天資最優者,卻被他們眼中“低賤”的婢女奪去了風頭,且日后進了宗門更會被壓制。
林水御本就心狠手辣,對親子尚能下那等毒手,更何況晏琳瑯,他極有可能為了給子女鋪路做點什么。
這也是云星華和顧淮提出要晏琳瑯今晚就隨他們回客棧的原因,她那句話也是同樣道理。
明著是叮囑,實則暗含警告,告訴林家晏琳瑯如今背后有玄霄宗撐腰,別想著動歪心思。
“多謝仙師。”
晏琳瑯自然聽明白了,笑著應下,道別后徑直出門回了松鶴院。
她一走,顧淮愈發不耐煩,說句告辭便要離開,林水御送他們出了府,還站在門口好一會兒,目送他們二人走過街轉角才回身。
林夫人上前挽住林水御,嘆了口氣輕聲道,“老爺,若真讓那丫頭進了玄霄宗,恐怕你我二人乃至整個林家、都危矣。”
“我明白。”
如果說尋常人的經脈丹田像是桌案上完整的茶杯,那她的應該就是被摔得粉碎,只剩下幾片勉強連在一起。
向這樣的杯中倒水,水只會溢出。
而茶杯則會承受不住,徹底碎裂。
“朱雀臺今日人山人海,于你恢復無益,權當是為了你自己的身體,你必須留在這。”
季青林沒有察覺到電光火石間晏琳瑯的反應,只當她是沉默地接受了安排。
他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嘆口氣轉身便走,“我還有別的事情,待會同師尊一起再來看你。”
門再一次緊閉。
晏琳瑯聽見季青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拜師大典結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許讓她出來。”
短暫的沉默之后,幾道聲音響起:“是,季師兄。”
只有空青語氣有點不自在:“季師兄,琳瑯師姐她……不去觀禮嗎?”
季青林淡淡打斷他:“拜師大典上靈力動蕩,傷了她你擔得起嗎?”
空青沒再說話。
腳步聲逐漸走遠。
晏琳瑯靠在床頭,身上還披著季青林送給她的高階法衣。
她一把將法衣從身上扯下來,喘.息著靠在床頭,好不容易積蓄的力氣再次用盡。
但她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他在回憶中看得真切,錯的是奚長離,是身不由己的詛咒,以及這個愚弄眾生的世道。
少年注視著晏琳瑯泛紅的眼睛,垂纓發帶無風自動,露在黑色面甲外的雙眸竟有一種近乎悲傷的錯覺。
誰規定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能得到回應?
一直以來一廂情愿的是他,虛偽偏執不愿放手的也是他,晏琳瑯又有什么錯?
她只是中了情咒。
她只是不愛他而已。
晏琳瑯從被“父母”賣進林府的那一刻起,就是婢。
與修者用實力說話不同,主仆尊卑、上下有別,人族深宅里慣愛用這一套束縛說辭,林墨芝卻對她用了“照顧”二字——
莫非真是個溫柔善良的好人?
晏琳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彎了彎,伸手勾住林墨芝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好呀,那我跟哥哥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見少年唇角緩緩勾起,手指彎起配合她拉扯兩下,晏琳瑯臉上笑得更燦爛了。
殷無渡啊殷無渡,要怪就怪你自己,偏偏所渡情劫是她勘破死劫之法。
從前高立云端之上的神尊,所見眾生皆為螻蟻,還最是厭惡魔修。
如今投胎成臥病數年的藥罐瞎子,與她這個魔尊見面不識,還這般輕信別人,不過區區幾句好話,竟被騙得軟了心腸?
太過完美,反而不真實。
跟著綠漪走出屋子,晏琳瑯低垂著腦袋,眼中滿是久違地興味,這層溫柔表皮之下,恐怕另有玄機。
一個弱者能安然無恙地活著,府中管家也對他態度尚可,總該有幾分不為人知的手段。
正膠著之際,一脈清涼如潺潺流水淌過,溫柔地包裹著她的元神,驅散炙熱的焰火。
紅蓮業火熄滅,涌動的巖漿退回地底,連滾燙的風也溫柔地蟄伏下來。
晏琳瑯終于得以喘息,忙趁機打坐調養,靜心修繕靈府,努力將火種的力量融合進元神中。
再睜眼時,赤紅的巖漿火焰、奚長離的幻影皆消失不見。
她神清氣爽地躺在客房的軟榻上,入目便是斜穿入戶的明媚春光,以及春光籠罩下,殷無渡那張閉目淺眠的繾綣神顏。
晏琳瑯眨了眨眼睫,扭頭看向自己枕著的那條結實臂膀,一頓,緩緩吸氣。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婦人和孩童雙雙駭得仰面跌倒,面如土色。
那群縱容伴生靈獸恐嚇平民的男人卻哈哈大笑起來。
十來歲的孩子已經懂得自尊廉恥,此刻眼含熱淚,手指幾乎攥爛稚嫩的掌心。而母親的眼里早已沒了光芒,只惶惶然蠕動干裂的唇瓣,一遍又一遍重復:“我兒是有靈根的,真的是有靈根的……”
旁邊一位纖細清秀的錦衣小公子看不下去了,出言道:“仙門中人,怎可欺辱老弱取樂?”
男人把玩著金蛇,掃了錦衣少年一眼,滿是不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宮家的小公子。你們宮家世代不一直是仙門走狗嗎?怎么這狗養不熟,還朝著主人狂吠啊?長得倒是細皮嫩肉的,想必也通雌伏之術,不如你替他來伺候大爺們?哈哈哈哈哈哈!”云瀾劍尊負手立于朱雀臺正中,長眉緊鎖,并未開口。
季青林臉色一白:“琳瑯,你為什么這么說?”
他薄唇緊緊抿了下,低聲道,“是我鬼迷心竅了,這件事是我做的,與師尊無關,我向你道歉。”
季青林以為晏琳瑯是因為他執意阻攔她,甚至放話說有外人冒充她而生氣。
他這一番低下姿態道歉,她總該被哄好了。
晏琳瑯卻一偏頭:“你的意思是,師尊事先并不知曉我已經醒來?”
季青林眸光閃爍,沒有說話。
晏琳瑯轉頭看向云瀾劍尊:“是么?”
她姿態毫無尊敬可言,陸鴻雪忍不住怒喝一聲:“晏琳瑯,就算先前是誤會一場,你又為何大鬧四象峰?現在竟然還用這種語氣同你師尊說話?!”
自始至終未開口的云瀾劍尊卻薄唇輕啟:“我事先并不知情。”
周遭一陣喧嘩。
這位大鬧朱雀臺的清麗女修,竟然真的是五百年前仙魔大戰中,以身煉器加固封印,才免去魔頭重回九州災厄的晏師姐!
而且沒想到云瀾劍尊竟然當真對晏琳瑯如此寵愛,就連被如此冒犯都毫無異色。
晏琳瑯卻絲毫不覺得受寵若驚,她彎眸一笑:“是么?我見師尊看見我,也未表現出幾分驚喜。”
季青林臉色沉下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晏琳瑯沒看他:“劍,不是你讓他來取的么?”她看著云瀾劍尊。
“徹底放棄我之后,你便打算趁我昏迷,神不知鬼不覺拿走我的流云劍。之后,我若是醒不來最好,醒過來的話,也可以騙我說流云劍斷在了寂渡淵,之后再給我鑄一把新的。”
陸鴻雪一怔,下意識看向云瀾劍尊:“師叔,她這是在說什么?您想奪走流云劍?”
云瀾劍尊眸光冰冷,不置可否。
季青林覺得有些不認識他那位晏和的師妹了,他冥冥之中感覺,她此次不會隨隨便便善罷甘休。
他睨了云瀾劍尊一眼,見對方并未制止,咬了咬牙承認下來。
“琳瑯,只是一把劍而已,流云還是師尊親手為你鑄成的,就算他要收回去也無傷大雅。你為什么非要死咬著這件事不放,還三番兩次頂撞師尊?”
“大不了,我們不要就是了。”最后一個字落音,她于桌面下反轉蘭指,臂上纏繞的花枝金釧法器如活過來般,順著她的指尖游走于地,借著人群和座椅的遮掩鉆入朝那幾個哄笑的男人影子中。
下一刻,那幾個男人全像是被什么東西縛住般僵直不動,大眼瞪小眼片刻,瘦高男人不受控制地抬起右手,狠狠甩向旁邊的同伴。
啪的一聲脆響,同伴的臉高高腫起,驚怒道:“師哥,你這是作甚?”
話雖如此,他亦一臉驚恐地掄起左拳,狠狠朝瘦高男子眼眶砸去。
幾個人木偶似的你揍我一拳,我打你一掌,竟然就這么互毆起來。
店中旁觀的修士想笑又不敢,俱是幸災樂禍,憋得臉疼。
殷無渡自然瞥見了晏琳瑯的那點小動作。
被抓個正著的晏琳瑯眨眨眼,露出一個純稚無害的笑來,仿佛一旁的混亂與她無干。
殷無渡微瞇眼眸。做壞事嘛,他最喜歡了。
只聞一陣騷亂,隔壁那幾只伴生靈獸俱是低吼起身,無端躁動,繼而金雕突然怪唳一聲,一個俯沖朝金蛇的眼睛啄去。
金蛇瘋狂地扭動起來,瘦高男子亦是捂著眼睛痛呼一聲。林墨芝點頭,再次叮囑,“你們跟牢,迷路了回不去、露宿街頭可沒人來找。”
“綠漪姐姐之前迷過路嗎?”晏琳瑯敏銳察覺。
“阿瑯真聰明,”許昌此時心情放松,難得說笑,“你綠漪姐姐前年便迷路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個夜。”
綠漪生氣叉腰,“你們今兒怎么回事,盡挑我的倒霉事兒說,不如我也與阿瑯說說你們的?”
“咳,”許昌咳嗽一聲,正色道,“該回了,主子,咱們走吧。”
林墨芝應了一聲,拿著竹杖轉身便走,許昌揮手,“快跟上啊。”
綠漪跺了跺腳,拉著晏琳瑯跟了上去,“男子漢大丈夫,有本事別跑啊!”
四人笑鬧著向清泓橋而去,他們是返回,原本看著過橋的人不算多,待行至橋中間時卻被涌上此處的人群堵個正著。
此時人群正要去對面放燈,他們卻是返程,不得已逆著人流行進,但四人難抵眾人,不經意間便散開了。
晏琳瑯被推擠著向后,綠漪突然被一波推擠逼離她身邊,伸手去抓卻又被擠著錯過。
眼見晏琳瑯被越推越遠,不由驚呼一聲,“阿瑯!”
林墨芝在前面聽見聲音回頭,白紗之下的雙眼睜開,他忍住燈火刺眼,瞇起眼仔細看去,那抹水藍色身影已然淹沒在人群中。
“許昌,阿瑯不見了,我們回去!”
說罷,他當即順著人流向前而去,許昌伸出的手臂被人群一擠沒能抓住他,連忙跟了上去。
再說晏琳瑯這邊。
幾日后,妝扮華美的照夜——
也就是晏琳瑯,乘著轎輦進了宮。
七年后的大曦皇宮一如既往地莊嚴宏大,只不過眼下已入秋,萬物枯槁,更添幾分蕭瑟。
晏琳瑯每過一道宮門,便可見上空的符文一閃而過,那是大曦國師留下的陣法,是保護,也是監視,偌大的皇宮中哪怕是飛進一只蒼蠅、響起一聲鳥啼,都瞞不過仙師們的耳目。
據說前任國師退隱,現在的國師乃是他的弟子——今上的同胞兄長,李暝。
然世人皆知,李暝從小便是皇室放在玄門中的質子,未有實權,只是空頂著國師頭銜的吉祥傀儡罷了。
至于皇帝李扶光,那就更荒誕了。
聽說他生性暴虐、反復無常,好美人且男女不忌,后宮中妖童美妾不計其數,夜夜笙歌、酒池肉林,稍有不悅便動輒打罵殺人。那些美人鮮少有能活過半個月的,每日都有血淋淋的尸首被抬出寢殿,成為地宮下的巨獸磨牙的口糧。
即便如此,各方勢力也還是會出于這種目的爭相進獻美人,以求能在亂世中分一杯羹。
天道神女早在入宮之前,便將曦朝上下的現狀調查得清清楚楚。
下轎輦步行,晏琳瑯與其他兩位官家秀女一同朝飲光殿走去。
邁著小碎步的宦官在前方領路,不時回頭叮囑:“前兩撥秀女已經面過圣了,沒一個能入陛下之眼。待會你們進去,千萬要謹言慎行,能不能活著邁出這道門檻,就看諸位娘子自個兒的造化了。”
幾人剛行至丹陛前,就聽殿中傳來一陣嗚咽的笛聲。
那笛聲原是極美的,晏琳瑯一聽便知吹奏者絕非普通樂伎,而是頗有修為的音修。只不過一首曲子吹得斷斷續續,似是內海空虛。
忽而笛管似被什么黏膩的液體堵住,發出一聲走調嘶鳴后,笛音戛然而止。
不稍片刻,幾名內侍抬著一個口鼻溢血、面色紙白的女修出來,沉默而熟稔地處理現場。
音修奏樂或惑人,或清心,但無一例外會消耗自身靈力,演奏的曲目才會如仙樂優美動聽。
這名倒霉的漂亮音修,便是生生耗盡靈力而亡。
同行的兩位貴女已是面如菜色,膽小的那位更是抖如篩糠。
“此女略會些九流幻術,昨兒便在陛下面前吹噓自己能吹出太平盛世,于是陛下便讓她吹了一整夜的‘太平盛世’。”
帶路的宦官壓低聲音,“萬望幾位娘子引以為鑒,在陛下面前可要懂得藏拙啊!”
“人呢?!”
殿中傳來一聲年輕而不耐的男音。
宦官立即使眼色,將三名秀女帶入殿中。
見到高坐龍椅中的那道玄衣身影,照夜神女有一瞬的怔神。
天下之主,凡境人皇,天命魔種……竟是一個尚未及冠的俊美少年。
以凡人的年紀來看,他看上去也就十八九歲,眉發極黑,膚色極白,襯得那薄唇也像是吸足了鮮血似的緋紅。
少年帝王玄色鎏金的大袖厚重鋪展開,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一手撐著腦袋,霜白而瘦長的食指輕輕敲點額角,濃密的眼睫落下厚重的陰翳,似是精神不濟,又似是在忍耐著什么,俊美之余更添幾分生人勿進的陰鷙狠戾。
然而當他緩緩打開眼睫時,滿身陰郁便被沖刷得干干凈凈。
那是一雙極為漂亮的眼睛,眼型很美,美到近乎危險。
“又來幾個不怕死的。”
暴君心情不好,連帶著語氣也喑啞涼薄,抬手朝其中一名秀女一指,“說說看,你都擅長些什么?”
那名秀女吸取了前車之鑒,咽了咽嗓子謹慎回答:“回、回陛下,民女自幼幽居深閨,鮮涉世事,除了認識幾個字,未曾習得什么技藝……”
暴君冷冷道:“拖出去。”
幾人深知必有高人插手,不敢再逗留,掙脫束縛后便沒命似的爭相逃去。
晏琳瑯望向巋然不動的殷無渡,滿眼看穿的狡黠:“你干的?”
殷無渡亦是滿臉純良,晃了晃葫蘆道:“他們太吵了,擾了本座雅興。”
晏琳瑯了然地“哦”了聲,勾勾手指,法器重新化作花枝金釧繞回她霜雪般的臂間。
店門外,看熱鬧的修士一哄而散,唯有那名姓宮的小公子走上前,攙扶起那對惶然不知所措的母子,又贈了一些吃食,一塊玉佩,讓那孩子愿意的話就北上去找陵澤宮家收留。
晏琳瑯打量了那小公子一眼,頗具興味地彎了彎眉眼。
這小公子生得像個不問世事的紈绔,倒有副急公好義的熱心腸。
不多時,云舟便停在了玄霄宗主峰——滄瀾峰玄霄殿前。
晏琳瑯跟著人群身后走下云舟,林墨梅、林墨蘭和林墨竹被來自飛瑯城的少年少女們包圍,拱衛著走在最前面,一時未發現晏琳瑯。
除了他們十幾人,空地上早已站著幾百人,應是其他地方通過測試的人。
剛剛站定,不知誰驚呼了一聲,“快看!”
只見碧空之下,一眾修士腳踏靈劍御風而來,身姿瀟灑風流,為首一位青年頭戴玉冠氣質沉穩,有不怒自威之感。
他們自靈劍緩步而下,行至眾人面前。
虞芷、云星華和顧淮等人皆拱手行禮,齊聲恭敬道,“參見掌門。”
葉璽微微抬手,笑道,“不必多禮。你們此行可還順利?”
虞芷上前一步遞上名冊,恭敬道,“回稟掌門,這是我等此次在人界收錄之人的名單,其上共十三人,還請掌門過目。”
葉璽打開翻了翻,笑著點點頭,又將名冊交還給虞芷,語氣和善,“都進來吧,就等你們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么,退回來問道,“顧淮呢?”
顧淮急忙從后面竄出來,喊道,“師尊,我在這兒呢!”
葉璽瞪他一眼,沉聲道,“出去一圈兒還是這個跳脫樣子,還不快隨我進去。”
顧淮笑嘻嘻地應了一聲,跟在自家師尊身后進去了,其余人也陸續跟著師尊走了進去,只留下幾個維持秩序。
晏琳瑯眼神一轉,便看見云星華和虞芷一同跟著一位女修士進去了,不知是哪位峰主。
待諸位峰主和親傳弟子們都進去后,一位面容三十來歲的男子才例行公事般叮囑道,“掌門你們剛剛都見過了,其余十二位乃是內峰峰主。”
“我是內門弟子謙修,你們入宗門后可喚我一聲師叔,”他輕咳一聲,神情整肅,“修真一途天資固然重要,但心性才能決定你可以走多遠。過會兒你們都會進入幻境測試心性,若是測試途中表現好、被哪位峰主看上收做親傳弟子,那你們才真是一飛沖天了。”
“若測試失敗,無論你天資如何,就只有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他豆大的眼睛掃視一圈稚嫩的少年少女們,“聽明白了嗎?”
他說了許多,卻沒說這心性要如何測試、又有什么試題,有人好奇問道,“仙師,心性要怎么測啊?”
謙修神秘笑笑沒有回答,轉身揮揮手,示意他們跟上,邊走邊說道,“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都在殿外等著,聽到我叫名字再進來,明白嗎?”
“明白。”眾人震聲答道。
那瘦高少年見謙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撅了噘嘴再沒說話。
大殿宏偉寬闊,很難看清殿內情況,眾人伸長了脖子,只能看到一個比人都高的巨大水鏡立在殿中。
等了沒一會兒,謙修就喊了第一個名字。
晏琳瑯倒不擔心測試心性,左不過是設置一些障礙,看看進入其中的人會做出什么選擇罷了。
她唯一在意的,是劍尊殷無渡。
之前在云舟上時,她曾旁敲側擊問過云星華,得知殷無渡已經閉關多年,上次出沉流峰還是百年前曾有邪魔肆虐人界,他攜眾峰主前往除魔。
依照云星華所說,殷無渡閉關這么些年,出關之日遙遙無期,莫說引他動情,她連面都見不上,談何動情?
即便等到殷無渡出關,她進入玄霄宗也不過是個小小親傳弟子,如何能與高高在上的劍尊多加往來,難道她真要在這玄霄宗耗費數百年,直到成為一峰峰主才能與他說上話?
況且聽云星華描述,殷無渡生性冷情、不茍言笑,執掌玄霄宗法度誡律,弟子犯錯被帶到誡律堂受罰時,或許能見他一面。
曾經有個喜歡殷無渡的女修試過這法子,故意犯錯去了誡律堂,一道蘊含雷法的鞭子下去,當即斷了情根,從此之后改修無情道。
這法子聽起來荒唐,如今對她來說,反倒是最快的。
季青林又看一眼椅子上低垂著頭、不知是醒還是昏迷的紀宛晴,眸光沉痛:“前因后果我已經與你解釋過,琳瑯,無論你如何想,她已經是你同門師妹。”
“她如今才二十五歲,本應是鮮活的年紀,卻飽受折磨,只有你流云劍中云靈能救她。你就為了一時逞強好勝,不顧同門之誼,眼看著她香消玉殞嗎?”
處在話題正中心的白衣少女指尖微微彈動了一下,但很快又一動不動,低著頭不知道是不是醒著。
季青林一臉失望:“你看,她已經虛弱至此,你忍心嗎?”
晏琳瑯覺得好笑:“你問我忍不忍心?我倒想問你怎么忍心。她身體為何會如此虛弱?你敢說一切都只是意外,你和師尊從頭至尾都毫不知情?”
“依你之言,只有我的流云劍能救紀師妹,但我先前問過你,若要你交出凌云劍你肯不肯,你卻不愿正面回答。”
“如今似乎我不交出流云便是見死不救的惡人,可真正讓紀師妹瀕死的究竟是誰?”
季青林臉色一冷,語氣也沉下來:“師妹,慎言!”
這一回連“琳瑯”都不叫了。
晏琳瑯笑了:“是被我說中了,所以惱羞成怒嗎?”
“十年前你救下她,與師尊一同發現她體質特殊神魂不穩,眉目又與我有幾分相似,所以動了想將她用作我日后肉.身的念頭。”
“你們將鄴火渡入她體內,日日夜夜灼傷她神魂,可就在她將死之時,最后反而舍不得了。”
“你們奪她肉.身救我,現在又奪我靈劍晏養她的神魂,什么好處都占盡了,留我和她一身傷痛沉疴,你們卻依舊光鮮亮麗,享譽八方。”
晏琳瑯冷笑一聲,“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的事情?”
季青林忍不住道:“我們這不也是為了你好?你又何故對我和師尊咄咄逼人?!琳瑯,這世上最不該這樣對我和師尊說話的人,便是你。”
“為了我好?”
晏琳瑯分毫不為所動,輕笑,“我可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要求你們為了救我而害人性命。”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指尖又是一動。
晏琳瑯斂眸掃她一眼。
她知道紀宛晴醒著,卻又不知道她為什么裝暈。
但既然對方沒有什么反應,晏琳瑯不想深究,也不再理會她。
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厚厚的羊毛氈毯上擺了一個漆黑的小甕,甕里時不時傳來“吱吱吱”的叫聲,像是有蟲子打斗。
晏琳瑯看得津津有味,脖頸上忽然一片冰涼,像是一滴水落進她的衣里。
晏琳瑯納悶,不由朝天望去。
這幾天沒落雨,油棚很干燥,哪里來的水滴?
正當她郁悶的時候,殷無渡忽然喊了一聲:“小瑯,過來。”
這是他第一次當眾喊她的名字,還是親昵的“小瑯”。
晏琳瑯不由呆了呆,靠近木輪椅,悄悄問:“你怎么忽然喊我‘小瑯’?我們關系也不是很好吧?喊我閨名,怪難為情的。”
殷無渡冷笑:“你以為我想?若是喊你家姓,不怕被人發現嗎?”
“也是哦!”晏琳瑯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你喊我什么事?”
殷無渡面無表情地命令:“蹲下身,低頭,靠近我。”
他說話的嗓音很清冷,似冬日里紅柿果上一捧雪那般清寒。但語句里的內容,卻很引人遐思。
晏琳瑯無措,但她深知殷無渡不會做無用的事。
本著對眼前這個陰晴不定的小郎渡的信任,她還是乖乖巧巧地蹲下身子,順從地接近殷無渡。
小姑娘傾過雪白的長頸。
晏琳瑯很聽話,她把頭埋得更深,纖細的頸子暴露于眼前,仿佛誘人磋磨。
發髻間垂落的兩條纏枝蘭花紋絳子,卷入女孩兒微敞的衣衫后領里,漸漸深入脊骨暗處。
幽幽的桂花香隨風拂來。
殷無渡幾乎是瞬間想到她獻寶似的捧出來的那一塊桂花皂子。
她似乎真的很喜歡木樨花。
殷無渡指骨微緊,錯開眼去。
他認命似的閉上鳳眸,抬手,探向小姑娘的后腦勺。
炙熱指腹,堪堪觸上細理雪膚的一瞬間,晏琳瑯輕輕顫抖。
殷無渡怎么……
她不明白,但很快,那蜻蜓點水的觸碰便消失無蹤。
晏琳瑯的長睫微動,一只張牙舞爪的紅蜘蛛出現她的面前。
晏琳瑯不解:“這是什么?”
“迷魂蛛。”殷無渡以長指銜著毒蛛,當著她面,夾爆了毒蟲。
一時間,汁液四濺。晏琳瑯端起香甜的糕點,討好地奉給殷無渡。
“殿下,你能教我嗎?我不在意你如何學會的馴獸術,但我想學一點皮毛,一點就好。”
“好啊。”殷無渡沒有接晏琳瑯遞來的糕,卻把話說得極其爽快。
他忽然出聲,倒把她嚇了一跳。
晏琳瑯不由凝望眼前這位單手支著下顎,一臉傲然的小郎渡。
他什么時候這么好說話了?
果不其然,殷無渡還有后話:“要我幫你,你也該給我一點好處?”
晏琳瑯眨眨眼:“殿下想要什么好處呢?十份我親手蒸的甜糕怎么樣?”
她在裝瘋賣傻。林墨芝從前遭遇了什么,晏琳瑯只能從仆婢們私底下的議論中得知一二,但這些流言之中真相難辨,十分之中有一分是真就不錯了,更遑論拼湊出,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這樣的別扭性子。
心防深重、冷漠多疑,面上溫和、背地狠心,瞧著本該是個冷心冷清的黑芝麻餡,卻又格外重情護短,會為了手下人報仇。
這樣的人,在明晰真相之后,絕不會放任她就此死去,更何況還是為了救他而死。
只要她活著,之前受欺負時林墨芝的冷眼旁觀,都會轉為對她深深的愧疚,直至交付真心。
晏琳瑯忍著痛摸了摸手掌上的細小傷口,已有結痂的跡象,看來她昏迷有幾日了。
突聞屋外腳步聲自遠而近,輕碎且急促,一聽便知是綠漪。
“吱呀——”
日頭初生,天色已然大亮,綠漪端著湯藥剛推門進來,便見晏琳瑯睜著一雙烏溜溜的眸子看向自己,頓時驚喜地喚了一聲,“阿瑯!”
她聲音清亮,晨間寂靜,瞬間便傳到了隔壁屋子,正翻賬冊的和在側服侍匯報的另外兩人也聽見了,動作俱是一頓。
綠漪顧不上其他,快步走了進去,將黑漆漆的湯藥放在床邊小桌子上,笑著附身,摸了摸晏琳瑯的額頭。
“好好好,終于退燒了。”
她拿過一旁的靠枕,小心扶起晏琳瑯,隨后揭開被子看了看纏著紗布的傷口,滿眼心疼問道,“還疼嗎?主子說這傷藥既有助于恢復、又能止痛的,你若是疼就吱聲,我換藥時多幫你抹點。”
綠漪絮絮叨叨許多,見晏琳瑯仍盯著她不說話,頓時急了,“你倒是說話呀!疼了?渴了?餓了?還是想吃點果子什么的?我這就給你去弄。”
晏琳瑯張了張嘴,卻又閉上,對著綠漪期待的目光,最終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么意思呀?”綠漪本就是個急性子,這會兒關心則亂,根本沒往旁的方向想,“天級定魂丹你都吃了,還能出什么岔子啊!哎喲急死我了!”
定魂丹?還是天級的。聽到考官宣布后,其他魔族都驚訝的看著這個小姑娘,考場里真有炸彈,她和幻魔說的話是真的!
能洞察他人心里的秘密,在場魔族認為她身上寄宿了一只幻魔,雖然不知道為什么能聽到她和幻魔的心聲對話,但他們默契地覺得,還是不要將這件事說出來為好,要是不小心驚擾了她,可就要錯過考場埋炸彈這么重大的消息了!
而且她剛才說什么?考場內是一片獨立空間,四面都是山壁,地上長著稀稀拉拉的小草和野花。
晏琳瑯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沒看見心魔在哪里。
難道心魔是隱形的?
正想著,面前出現了一套桌椅和一個大腹便便的禿頂男,他潦草的翻閱著手里的文檔,把桌子拍得砰砰響。
“晏琳瑯,你這個策劃案不合格,給我重寫!”
“還有500頁PPT呢,怎么還沒做好?”
“這個月的績效你不想要了?”
對對對!
就是這個味!
心魔果然是懂她的!
一聽到策劃案和PPT,晏琳瑯已經開始心梗了,這簡直比在魔界做臥底更可怕!她兩眼翻白,眼看就要心態崩潰。
忽然禿頂男慘叫一聲:“這是什么東西!”
一具干尸從上方垂下來,在禿頂男面前搖來晃去,像是一塊風干的臘肉。
他嚇得從椅子上跌下來,屁滾尿流。
晏琳瑯抬頭一看,她就站在魔城的城門口,而主管在城門邊擺了一套辦公桌椅,看起來畫風和晦暗又魔幻的魔城格格不入,就像游戲里的一處貼圖錯誤。
而且他還被干尸嚇得滿地亂爬,看到這一幕,晏琳瑯只覺得好爽好想笑。
……不對。
她是來找崩潰的,不是來爽的。
她蹲下身,“主管,你再接著罵我兩句?”
桌下的主管抬起頭,卻變成了令長老的臉,“你這個仙盟奸細,本長老今天就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周圍響起同事們的竊竊私語。
“主管怎么了?”
“主管他好像瘋了!”
“他是不是看電視劇入魔了?”
……
晏琳瑯抬頭一看,她又回到了前世的辦公室,這回場景對了,可主管卻變成了令長老,他渾身扭動了一下,對著她拋出蘭花指加媚眼,“我怎么會罵你呢?小黏人精~”
晏琳瑯:啊,我的眼睛!
畫面一閃,又變成了魔城門口,主管還在桌子下方蛇形扭動,晏琳瑯忍不住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為什么本來很可怕的兩件事混在一起就完全不可怕了?
“好好笑啊,哈哈哈!”
不知道她的笑聲觸發了什么開關,眼前的場景就開始抽搐起來,一會兒是辦公室里扭動的令長老,一會兒是魔界街頭滿地亂爬的主管,這種快速切換帶著奇特的節奏感,晏琳瑯好像在看什么鬼畜特效現場,笑得更加停不下來了。
“快、快讓我想點悲傷的事!”
要多吃瓜?按照規則,第一關考試是可以組隊的。
殷無渡冷嗤一聲:“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我也實話實說,為了在殿下這邊學到傳家術而失去重要的東西,對我而言是虧本買賣。”晏琳瑯又坐回軟墊上,慢條斯理喝茶湯,“唉,我也不是笨蛋啊。”
晏琳瑯放完了血。
殷無渡朝她要了匕首,也往自己掌心劃開一刀。
“你……”
晏琳瑯看著殷無渡的動作,目瞪口呆。
“別吵。”他嫌她聒噪。
直到殷無渡把半碗血蓄成了整整一碗,他這才命青竹取傷藥給他們兩人包扎。
晏琳瑯心情復雜,她有點看不懂眼前看起來孱弱的美少年了。
殷無渡無視晏琳瑯探究的目光。
“過來。”
他勾勾手指,招來被主人摔疼了,正窩在屋隅角落傷心欲絕的小蛇。
小白蛇不情不愿游來,忽然身體騰空,被殷無渡猛然丟入血池里。
一嗅到血腥味的小蛇興奮地斯斯,又忍不住對殷無渡吐舌信子,表示歡喜。
可她想不明白:如果殷無渡真的想忘記一切,什么都不用做即可,飛升成神后自然會被天道散去記憶。又為何要多此一舉,冒著風雷崩摧的危險趕赴渾天儀中?
況且記憶和靈魄相連,硬生生將完整的記憶剝離,無異于用刀將身體的某個器官一寸寸剜除。
這種痛承受一次已是極致,再來一次,他是瘋了嗎?
“這發起狂來就傷害自己的毛病,什么時候能改改?”
晏琳瑯輕喟一聲,毫不遲疑地打開渾天儀,飛身進入流光中。
渾天儀中是另一番景象。
一片虛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散發淡淡熒光的回憶畫面如潮水般掠過眼前,轉瞬將人吞沒。
“是你!是你將魔族引進宗門的!”
“抓住她!這女人是奚長離的未婚妻,尚有大用!”
“大師兄救我!”院落清幽,梨樹無聲佇立。
少年一襲青衫立于樹下,梨雨漫天,光影斑駁。
凌云劍鳴尖嘯,他于風中回望,眸底一片柔和。
一陣風過,畫面似流沙滾動發皺,拂亂一池幻象。
男人依舊一襲青衫,單手提著凌云劍,靜立于對面。
兩道身影逐漸重疊。
只是眼前的男人眸底卻不再染著笑意,凝望著她時,俊逸的五官寫滿了無聲的焦躁和心虛。
梨樹未開花,深褐色的樹干在冬日間更顯寂寥。
從前的百般疼愛呵護,難道都是假的嗎?
晏琳瑯一時間分辨不清,究竟哪一個他才是真的他。
她攥緊了流云劍柄,冰冷堅硬的觸感刺激著掌心,喚回她的神智。
晏琳瑯不欲與季青林爭辯,轉而問了另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你為何會出現在此?”
懂她的自然會懂,不懂她的,任憑她如何剖白都不會明白。
她沒必要多費口舌。
但季青林分明已經趕去了朱雀臺,朱雀臺并不在落云峰上,以季青林如今的修為,應當無法察覺到這邊的異動。
——他主動趕回來,定然有他的原因。
季青林話音微頓,臉上浮現起幾分不自然的神色。
他的確是有其他事情才會趕回落云峰的,但是沒想到剛一趕到便遇見了這些事情,一時間打岔竟然忘記了初衷。
直到晏琳瑯主動開口詢問,他才恍然回想起來。
但想到他真正的來意,季青林臉色一陣白一陣紅。
他眉間緊鎖,視線無聲落在流云劍上,抿唇不語。
晏琳瑯察覺到他的目光定在她右手。
“你為流云劍而來?”她似有所感,心中反而一片平靜,語氣很淡。
季青林的反應卻比她這個將要被奪本命劍的人更大。
他用力閉了閉眼睛,再次開口時,嗓音已然有些嘶啞,顯然是心神震蕩。
“琳瑯,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晏琳瑯沒什么反應,只覺得奇怪。
她想什么了?
為什么所有人都在預設她一定會想些什么,而且還總是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她。
但這一次,季青林沒有想錯。
她絕對不可能交出流云劍。
劍就是劍修的命,要她交出本命劍,和生取她性命又有何區別。
這一點,晏琳瑯心知肚明。
她知道季青林也心知肚明。
但季青林不會主動做出這種選擇。
晏琳瑯眸底一片冰涼:“是誰讓你來的?”
季青林神情稍有些僵硬,卻還是強撐著露出一抹晏潤笑意。
他軟著語氣接著哄她,卻沒有直接回答:“琳瑯,沒有什么誰。其實,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么嚴重。只是一把劍而已,師兄以后再替你做一把更好的。”
晏琳瑯對他所說的一切都置若罔聞,也半分沒有被他擾亂心神。
她眼神堅定,不偏不倚盯著季青林:“是師尊讓你來的。”
語氣間已十分篤定。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