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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貞潔

    屋內的氣候反復無常。

    時而火熱, 時而又是陣陣的寒冷。

    盈時從未見過這般可怖的梁昀,她不明白為何他忽然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是正人君子,為何會這般??

    他是喝醉酒了么……

    盈時驚恐之下想要喚人來, 可嗓音脫口而出的那一瞬, 猛地意識到自己不能。

    她不能將這等事情叫旁人知曉——否則她會身敗名裂,她所做的一切,一切的努力都會白費。

    可老天爺給她的機會, 也只有這片刻。

    屋內氣息很快便熏得她手腳發麻, 仿佛缺氧一般悶熱的厲害,心里仿佛升起一把難以平息的火氣。

    盈時漸漸意識到不妙,努力想要掙扎著, 企圖跑出去——可她還有幾分理智,可是身后的男人卻已經像是一頭失去理智的獸。

    男女間體力的懸殊, 她越是掙扎那人就越是大力。

    他的手指撫上她纖細的脖頸,掰過她的臉,身后那股滾燙的熱氣再度傾覆而來。

    他唇齒間帶著苦澀而炙熱的藥味,帶著渾濁的欲望,粗厲地攻池掠地。

    “……唔……”盈時只能無助的搖頭,細碎的哭聲被人吞了進去。

    不……

    不能……

    她最后的理智支撐著自己,盈時抵死牙關,輕顫的鴉睫不斷往下垂著淚。

    縱使重生回來的這些時日,她腦海中閃現過無數種報復的法子, 甚至想著去勾引梁昀, 去叫兄弟反目, 去憑著自己的努力將這梁家作天作地,將梁家所在乎的一切摧毀干凈。

    可那也只是她午夜夢回時,咬牙切齒的惱恨罷了。

    清醒過來后盈時也知曉她沒那個本事, 可不是么——她唯一幾次大起膽子來去偷偷引誘梁昀,次次都是以失敗告終。

    他是個正人君子,他仿佛根本沒有感情……

    每一回在盈時覺得他對自己是與眾不同的,他對自己其實是有好感的,她卻很快又會明白過來,梁昀對自己的一切幫助不過是愧疚。

    這份愧疚和關愛是給梁冀的。

    或許說一日她頂著梁冀遺孀的身份,一日眼前這個男人對她都會有這種叫她時常誤會的關愛。

    盈時數次嘗試過后,便也緩緩中止了這個目標。

    就在她打算聽從桂娘建議,放棄了原本的心思,打算與他做一對親密的兄妹時,一切又悄然發出轉變。

    如今真的朝著她曾經想過的這一步前進,盈時卻只覺得可怕而無措。

    若是被人知曉,她只會身敗名裂!

    在她終于能得了呼吸之時,盈時再無顧忌,狠狠一口咬了上去,咬上那人的唇。

    男人許是吃痛,他覺得身體里一會兒熱的厲害,血液都要被燒干,一會兒又是冷的骨頭都在發顫。

    他終于松開了她。

    盈時缺氧的身子卻軟綿綿的像是一塊被揉壞了的花朵,失去了身前人的攙扶,她便如同一顆凋零的花,延著門框骨軟筋麻的滑去了地上。

    地上鋪遍了柔軟的地衣,她跌坐下來時竟也沒覺得疼。

    盈時身子還沒反應過來,身前男人已經是居高臨下的朝她緩緩蹲下身子。

    他眉心微蹙,方才被她咬傷的唇角是那般鮮紅奪目,他蒼白的指尖朝她撫來。

    盈時雪白的臉上綴滿了淚珠,哭著搖頭后退,鼻音濃重的抽泣。

    脫口而出的話卻帶上了幾分靡麗的味道。

    “不要,不要……”

    “兄長,我是盈時啊……”

    那人的手掌卻只是蹭過她的面頰,將她鬢角的發簪抽了下來。

    盈時驚疑間,下一刻卻見他執起發簪朝著手臂劃了過去。

    暗室中劃過一道淺色銀光。

    他哪怕對自己下手,也是毫不留情,下手狠極。

    梁昀眼底暗沉沉的似是疲憊至極,溫熱的猩紅延著他垂下來的手臂,一滴又一滴,落在一尺蓮纏枝團花的云錦地衣上,落在他蒼青色的廣袖上。

    暗室中,他忽地起身。

    身后一陣冰涼傳來,梁昀不聲不響地推開門窗。

    天光透過那道細窄的縫隙,一點點投入眼前的地毯上,照亮眼前一切。

    他忍著頭痛欲裂,目光重新回駐到她的身上,盯著她的那張沾滿了梨花杏雨的臉——少女玉色軟煙羅裙擺紛揚,鬢發散亂,外衣肩頭掉落一半,雪白的香肩上竟都是紅痕,眼淚糊滿了她的眼眶。

    盈時跌坐在地上,喘息急促,一張玉面早已緋紅一片,身子酥軟無力的更像是一只被霜水打濕的花。

    熏爐中的香早已燃盡,只余淡淡的殘香在空氣中繚繞。

    待梁昀意識漸明,看著眼前的一切,驚覺腦中“轟隆”一聲,如雷轟頂——

    盈時流著眼淚,想要叫掉了一半的肩衣重新披上,可是手抖的什么都做不來。

    她看到梁昀掀翻了香爐又打開了門窗,才漸漸理智回籠,當即嚇得她失聲哽咽。

    “別……別開門窗。會被人瞧見的……”

    梁昀手上一頓,重新將門窗闔上。

    她驚嚇之下連忙縮去角落里坐著,明艷精致的臉上如今全是淚痕,眼中滿是驚恐的盯緊了他。

    梁昀面上慘白一片。

    往常那個朝中就日瞻云,訥言敏行的年輕國公,今日像是一個提線木偶,站在門邊神情怔松地回望著這一切。

    這場他自己犯下的罪孽。

    盈時手腳都在發抖,她以袖掩面,忍著害怕哭道:“要是被旁人發現,我今日是有嘴也說不清了……”

    梁昀瞳孔里印著震驚與痛苦,他茫然地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仿佛仍不接受這一切的荒唐。

    許久,梁昀才開口:“今日罪過全在我,我對不起你,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誰料盈時聽了這話卻哭的更兇了。

    她要他這一句對不起有什么用?給自己交代,他能給自己什么交代?!

    盈時都不敢去看梁昀如今難看的神色。

    他本就是病了,方才又是經過這么一遭,剛剛盈時一眼看去只覺得他皮膚蒼白的厲害,比死了三天的人還要白。

    干什么?

    她一個女人都沒害怕到他這等程度……

    盈時心里唾棄他,心里罵罵咧咧罵完了一場,又多想大哭一場——

    可兩人間犯下這等事兒她連哭都不敢哭大聲了,唯恐叫外頭人聽見了去。她二人如今一言一行都像是那等奸夫□□,要偷偷摸摸避著人了。

    “錯在誰已經不重要了,被人知曉了錯一定都會全落在我頭上,要是被人知曉…嗚嗚,我就完了……”

    盈時雖然害怕的聲音都在顫抖,可如今吹著涼風,受到驚嚇,方才的燥熱倒是散去了不少,她只能哽咽著與他說:“今日之事反正也……你我只當作沒發生過,誰都不許說出去!”

    盈時邊說著邊重新盤發,又將衣裙一遍遍整理齊整,狠狠的擦著臉龐想將他留下的惡心氣味擦掉。她將眼淚都擦干凈,努力將自己一應都恢復到先前進門時的模樣。

    若是盈時痛哭流涕,大罵起自己,梁昀心里許還會好受些。

    可她偏偏這般吞聲飲泣獨自舔舐傷口的模樣。

    明明是她受了委屈,甚至貞潔有損,她卻還要說出這等委曲求全的話。梁昀聽了只覺心中痛不可忍,呼吸間胸口都細細密密疼了起來。

    他想要她別哭,他想要朝著她請罪,道歉,給她應有的償還。

    可是梁昀什么都說不出口……

    他根本就沒有立場,他又能償還她什么?

    她說的對,她被牽連到這里來,犯下過錯的是自己,可若是出了事,受傷最多的只能是她。

    世人悠悠眾口,不會放過她。

    倘若她還未曾成婚,出了這等事為保名節只能委屈她與自己訂下婚約,日后如何暫且不提,至少能堵住悠悠眾口。

    可如今呢……

    她早有了丈夫,她的丈夫是自己的親兄弟。

    可他們之間如今卻發生這種關系,便是罔顧禮法,為人不恥。

    梁昀沒辦法朝她許下任何承諾。

    她……想必也不會想要自己的任何承諾。

    連日大雨,窗外不知何時飛來的一雙鳥兒,染濕了翅膀飛不起來只能立在窗沿上啼鳴。

    清脆之聲此時卻如利刃般割著二人的心,愈發使梁昀無地自容。

    一切美妙的風景,今朝全都染上了罪孽之色。

    盈時重新盤好頭發,又將衣裙整理齊整,一應都恢復到先前的模樣,她再未看身后的梁昀一眼,匆匆跑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他視野中。

    梁昀自她走后,失神半晌,靜坐了許久。直到他察覺唇上疼痛的厲害,他走到銅盆邊低頭一照——頓時渾身失力,險些不穩跌倒去了地上。

    腦海中那些斷斷續續的記憶碎片被重新撿起,梁昀只覺腦血翻涌,眸底幾番色變。

    他手指輕輕覆過唇角的傷口,那般真切的感受,反復提醒起自己方才所做一切。

    一時間,天都塌了。

    規正,倫理,綱常,全都坍塌殆盡。

    ·

    是了,是了。

    他早該知曉自己的丑陋心思……

    曾經屢屢嘗試著去躲避,卻克制,去遺忘。以為自己會神不知鬼不覺的,會很快將雜念摒棄。

    可他終究是高估了自己。

    貪婪早就像無根卻蓬勃而發的野草,肆意的沒有理智。不需要陽光和雨水的澆灌,就那般在陰暗處蓬勃生長。

    火燒不盡。

    可是……她是弟弟所珍愛的妻子。

    自己怎能……怎能對她生出旁的情愫……

    他可真是,禽獸啊。

    第42章 傷口

    老夫人晌午時命人熬了藥膳, 吩咐手下的陳嬤嬤給梁昀送過來,又語重心長叮囑身側的嬤嬤:“順道去瞧瞧那兩個婢子。”

    她孫子是什么秉性她清楚,若是那般容易就能叫他同意, 也不可能這么些年了房里都沒一個女人。

    只怕要費一番波折, 不過她也不急,慢慢來便是。

    陳嬤嬤得了老夫人的吩咐,冒著雨往主院里趕過去。

    她輩分高, 原是隨著老夫人一同嫁進梁府的陪嫁丫鬟。在這穆國公府伺候了四十多年, 更是陪著老夫人一路從孫媳婦兒做到兒媳婦兒,再當上當家主母、老夫人。

    莫說是梁府的孫媳婦兒輩的,便是韋夫人與蕭夫人對著陳嬤嬤都要客氣尊稱一聲嬤嬤。

    雨幕如織, 陳嬤嬤一行人來了主院外,大老遠依稀瞧見一個素白的身影撐傘跑過來, 那娘子見到她們卻是避了一道彎,往另一側角門走了出去。

    陳嬤嬤老眼昏花并未看清來人,反倒是身后的婢女眼尖瞧見了,朝陳嬤嬤道:“好像是三少夫人……”

    三夫人?

    三夫人怎么來了公爺院子里?

    見到她們又為何要避開?

    這般一句話,說者無心,卻是聽者有意。

    陳嬤嬤眼皮打顫,心里暗道不妙。她去主院里尋來幾個小廝打聽,都說三少夫人是隨著婢女來送湯藥的,沒一會兒功夫就走了。

    沒一會兒功夫就走了?那方才她們看見的是誰?陳嬤嬤心又是重新提了起來。

    她又尋上午自己親自送來的那兩個婢女問話, 盤問起二人今日進程來:“可有近身伺候公爺?”

    誰料那兩個婢女一聽到這番問話卻都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搖著頭說還沒見到公爺的面就惹惱了公爺。

    “公爺叫我們出去候著, 不準我們進屋子去,主院里的管事也來罵我們,說要將我們送回去……”

    本就是未經人事的丫頭, 哪里見過今日這番架勢?一個個委屈的不行,哽咽著哭著,只哭的陳嬤嬤額頭突突的跳。

    她何嘗不知這是強人所難?

    可憐自己主子精明一世,如今輪到孫子這處卻是犯起糊涂來。哪有趁著孫子犯病便著急塞女人抱重孫的道理?

    說出去只怕要叫旁人笑話了……

    可是又怎能怪,老夫人唯一兒子的骨血,如今唯留公爺一人了。老夫人如今是走進了死胡同,滿心滿眼只想著要重孫,旁人說什么勸什么她也聽不進去。

    盼著公爺體諒一回老夫人的苦心才是。

    “公爺如今還在里頭歇息?”陳嬤嬤只著急追問。

    “公爺不在屋里,也不知去了何處,管事不準我們跟著……”

    陳嬤嬤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

    盈時撐著傘,冒著風雨宛如身后有惡狼追趕著一般,一口氣也不帶停歇的快步走回了晝錦園。

    院子里如今又多了四個丫頭仆婦,人多了也沒以往那般僻靜。

    當略顯面生的臉孔朝著盈時請安時,盈時微微頷首,連忙側著臉避過她們,一溜煙回了自己屋子里頭。

    “娘子方才是去了哪兒?我與香姚轉身就尋不見您……”

    盈時驚魂未定,隔著胸腔都能聽到自己心跳聲,撲通撲通——

    她緩緩朝著軟榻坐下來,惶恐不已。

    盈時唯恐自己面上哪處不自然叫她們瞧見了心中懷疑。更覺得自己衣裙上沾滿了他的氣息,時時有一種那人如影隨形的錯覺。

    她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起來,面色故作輕松地笑:“去甬道旁邊看風景多看了一會兒,回來時就見你們走的沒影。好了別說了,我身上沾了好些雨水,趕緊備水我要沐浴……”

    盈時身體嬌弱,眾人可是有目共睹。

    一聽她沾了雨水,唯恐又像上回那般染了風寒,再沒人敢再耽擱下去。

    等兩個婢女走了,盈時像是整個人被抽干了所有精氣。

    她拖著疲憊的身子轉身走去銅鏡前,顫抖的手拔去發髻上一根又一根的瑪瑙珠簪,銀簪頭,海棠細釵。

    她唯恐那幾個發現自己發髻同去時不一樣,到時真是解釋不清。

    失去了滿頭簪子的固定,少女烏發如瀑布一般傾瀉下來。

    銅鏡中的少女青絲如瀑,五官精致,雙腮嫣紅,唇瓣更是嬌艷欲滴,唇肉飽滿鮮紅的像是吸飽了水分一般。

    盈時見了不由得驚出一口氣,連忙拿著手邊的瓷杯冰鎮著滾燙的唇瓣。

    好在,好在上面沒用傷痕……

    上面沒有,可是舌肉上疼的厲害。

    盈時又想起他將自己抵在門框上,她連忙一點點撥開脖頸上的頭發,就著銅鏡微微偏頭打量起自己后頸,盈時頓時兩眼一黑。

    果不其然,她后頸處早已遮掩不住的,成片的紅痕。

    盈時眼淚一下子就蔓了上來,她努力吸了吸鼻子控制住情緒,重新用頭發掩蓋住脖頸,一時半會兒著急的不知該怎么辦的好……

    這幾日……自己該怎么見人?

    躲著說也病了會不會太奇怪?

    盈時糊弄過去要給自己搓背洗頭的桂娘,自己倉促洗完澡,連晚飯也沒吃鉆去幔帳里將自己渾身裹的嚴嚴實實。

    可接下來一整晚卻都是左翻右滾,折騰了一整夜都安睡不了。

    翌日一早,她頂著一對黑眼圈才起床,便聽聞院子里鬧騰一片。

    桂娘面帶羨慕走進來,聲音卻是隱藏不住的心酸,“方才前院傳來消息,二少夫人好福氣,昨兒夜半說是不舒坦請了郎中過去,這么一診治就診治出有了身孕。天還沒亮墨寶園里那些丫頭們就四處傳,整個府邸都知曉了!

    盈時早就知曉蕭瓊玉有孕的事兒了,是以她并沒太大的情緒起伏,奈何在瞧見桂娘神情失落時,她卻是不受控制的心中一酸。

    她知曉桂娘心酸什么,無非是在心酸自己罷了。

    可不是么,自己一輩子也沒能有孩子,日后即使能成功過繼,那也終歸不是自己親生的。前世不顯,那是因為前世府邸沒人有孩子,都是老鱉望蛋……如今呢?這般成日杵在眼前的,盈時心態依舊能維持平靜,那是因為她知曉未來的事兒,所以她事不關己罷了。

    可桂娘呢?

    盈時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桂娘常常在耳畔的話。她說盈時太孤單了,沒有親兄弟,沒有親姐妹,像她這般血緣無靠的人就應該多生些孩子,越多越好。

    孩子多了,丟失的親情自然就以另一種方式回來了。

    以往桂娘每回去寺廟上香總要給盈時算一卦,算她往后婚姻子嗣。

    只是說來也好笑,每個廟里算出來的結果都是不準的,且相差甚遠。

    桂娘每回都撿著最好的簽文說事兒,將不好的簽文偷偷忘了。

    是以,盈時記憶中,屬于自己的簽文永遠都是上上簽。

    她的未來,算的永遠都是萬事如意,婚姻美滿,兒孫滿堂。

    可偏偏如今,現實像是一個笑話……

    甚至桂娘連盈時以后孩子的小襖子小靴子都準備了,卻只能看著旁的娘子懷孕生子,心里能歡喜才怪呢。

    盈時朝心里重重嘆了一口氣,忽然間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混蛋。

    她總想要叫桂娘過上好日子,過上舒心的日子?勺约簠s從不明白真正叫桂娘歡喜舒心的日子是什么樣的……

    盈時原本想要告病躲躲人的,如今蕭瓊玉的喜事,她倒是不好告病了。

    她走去容壽堂的一路上回憶著前世的具體時段,蕭瓊玉到底有沒有平安熬過她前世小產的時段,盈時并不知曉……

    總之,就走一步看一步罷。

    梁直若是個聰明的,如今關頭上也知曉要怎么做了。

    如今她該擔心的是自己才是。

    ……

    蕭瓊玉有身孕的事兒府中格外重視。

    老夫人連日緊繃的心情在得知這個好消息之時,也是忍不住歡喜起來。

    甚至她親自差人去蕭瓊玉院里免了她日后請安,又給她院子里撥了兩個精通醫術的嬤嬤過去。

    可蕭瓊玉素來規矩的人,并未因為才懷孕就恃寵而驕,仍是來給老夫人請安,不過這回卻多了一個梁直陪著她。

    年輕力壯的男人恢復總是很快,前日滿臉還腫的不成樣子,今日已經消腫的差不多了,只面上還留些紅痕,不過瞧著也算清朗。

    老夫人看見梁直,格外叮囑他:“知曉你往日脾氣,如今可不準惹你媳婦兒生氣!

    梁直心里隱隱升起對這段時日疏離妻子的愧疚,他承諾的尤為認真:“祖母放心,孫子如今哪里還敢惹她生氣!

    盈時特意挑了一身雪青對襟立領的暈錦春衫前去請安。

    她踏入的那一剎,總覺得老夫人眸光往自己身上打了個轉。

    盈時眼皮一跳,心道果真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做了虧心事才這般如履如臨,看誰都不像是好人,誰看自己都覺得她是在懷疑……

    盈時跟在韋夫人身后先去恭喜了一番蕭瓊玉梁直夫妻。

    老夫人想來是歡喜的,連氣色都比往日瞧著紅潤了些。她叫蕭瓊玉往身邊坐著,嘆道:“老太爺去得早沒來得及瞧見重孫輩,你這胎可一定要好好保重。無拘男女,生出來祖母都重重有賞。”

    蕭瓊玉不怎么會說討巧的話,她心中雖有些感動,卻也更加憂慮。

    想來這便是她最怕面對的一種場景吧。

    上一回亦是如此,滿府都是隆重,長輩的歡喜,如流水一般的補品,結果卻是叫眾人失望不已。若是再來一次,她們會不會對自己心生怨言……

    蕭瓊玉想的越多,手心都生出一層薄汗來。

    若說得到這個消息最歡喜的自然是蕭夫人。

    蕭夫人紅光滿面地道:“果真是隔輩親,媳婦兒當年懷了大姐兒老二老四三個,可沒一回有這等待遇!”

    老夫人被她哄的心里歡暢,一揮手便道:“等你媳婦兒生了,你也有好處。”

    蕭夫人哎了一聲,笑著應下:“那媳婦兒可就記著了,到時候朝母親討要好東西!”

    老夫人繼續朝蕭瓊玉道:“若是不舒坦便不要來我這了,多臥床靜養有什么事都交給你母親。膳食上更要講究的,寒涼之物一應用不得了,還有蝦蟹河鮮,牛羊肉,兔肉、鯉魚都是吃不得的……”

    老夫人這般慈愛,言語滔滔不絕的模樣,可真是有史以來頭一遭。

    要說面色最難看的,自然非韋夫人莫屬。

    瞧她面色蒼白,緊咬牙根卻還強裝歡喜的模樣,盈時瞧著都覺好笑。

    陳嬤嬤適時端來湯盅,笑瞇瞇朝著蕭瓊玉道:“老夫人得了消息便吩咐廚房熬煮阿膠湯,有孕婦人多是氣血空虛,再沒比阿膠更滋補氣血的!

    蕭夫人故意問:“把我們一群媳婦兒叫來,難道只有她一人的份?那兒媳婦可是不依!”

    老夫人笑說:“除了直兒,其余的都有份。”

    往日眾人來容壽堂里請安多是喝口茶,早膳要么是自己院子里用過了再來,要么便是請安完再各回各房里去吃。

    果然蕭瓊玉有孕,連帶著她們一群人待遇都不一樣了。

    盈時早上趕得著急壓根沒吃早飯,昨晚也沒吃。兩頓沒吃飯了她早就餓的受不了。

    陳嬤嬤似乎是知曉盈時如今正餓著,給旁人都只盛了小半盞,給盈時盛的滿滿一盞。

    紅褐色的阿膠湯熬的黏稠,碗口飄著紅棗枸杞,湊進能聞到淡淡的黃酒香味,聞著倒是香的緊。阿膠味盈時并不十分喜歡,可如今已經不是她喜不喜歡的了。

    她餓的頭暈眼花,端過來杯盞,便執著調羹勺滿了一勺,吞進嘴里。

    “嘶——”一時間盈時蹙眉,神情痛苦。

    她這聲可是不小,眾人都朝她看過來,盈時連忙收斂了面上神色,抿著唇小聲解釋:“這湯好燙!

    何止是有點燙,她舌上本就受了傷,這一口下去簡直要了她半條命。

    韋夫人撇開眼不想看她,約莫是覺得她丟人現眼。眾人又都在一旁說了許久的話。

    等到了時辰,老夫人精力顯然差了些,眾人見狀也都識趣,紛紛出言退下。

    時值入秋,樹葉被風吹的輕晃,蟬聲隱匿。

    老夫人倚著榻圍,長遠的閉目養神。

    陳嬤嬤也不知從外邊打聽什么,好一會兒功夫才走了過來。

    她深鎖著眉頭,朝著老夫人耳畔低聲幾句。

    老夫人捻動佛珠的手猛地一頓。片刻過后,才緩緩睜開眼。

    第43章 兼祧

    自打得了這消息, 老夫人額頭便是一整夜突突的跳。

    偏偏早上她還得了另一個消息,梁昀昨夜自請跪祠堂去了,據說是跪了一整夜, 支撐不住才離開了。

    好端端的, 還病著,他跪什么祠堂?

    這一樁樁湊巧的事兒叫她不得不往最壞處想。若是二人間真……可該如何是好?

    若昀兒只是同婢女鬧在了一處,出事后納了便是, 自己只有歡喜的份。

    阮氏卻不是婢女啊……

    阮氏是清白干凈的世家娘子。

    更是冀兒媳婦兒, 他的弟婦!

    這種干系,如何能見得了人?

    老夫人放下閃過很多念頭,甚至早上時就迫不及待想將盈時留下來親口問她。

    可盈時到底不姓梁, 這事兒若是真是也錯不在她,自己有什么臉去責問?

    至于去問梁昀?

    那孩子秉性高潔, 若當真犯下此等丑事,他只怕心中正是熬煎,她還要前去質問這等事,這是要逼他又生出心魔不成!

    老夫人只能按捺下焦急的心情,知曉這事兒決計不可傳出去一點消息——否則便是辱門敗戶了去。

    她只能暗暗隱忍著不發,心里想著甚至一直裝聾作啞算了,不問便是什么都沒發生。

    可她生性就不是一個能裝聾作啞的人。

    且她也清楚的知曉,此事若不徹底解決干凈,日后家中該成什么樣子?兄不兄, 弟不弟……

    日后昀兒的媳婦入府了這事兒能瞞過一輩子么?

    若是不解決清楚, 遲早要為梁府埋下隱患, 貽害無窮!

    不成,不成……該怎么辦才好?

    如此叫人上火的日子,又過了兩日。

    白藏氣已暮, 秋風吹雨過南樓,一夜間便是處處新涼。

    ……

    ……

    入了秋,便是到了該吃蟹的時節。

    秋至當日,天氣難得清爽。風中隱約帶來涼意,穿透了薄衫。

    天空澄碧如洗。

    桂娘在院子里榕樹下搭了一個秋千架,閑來無事幾個丫鬟們總喜歡跑上去蕩秋千,盈時也不例外。

    她趁著天氣好,晌午過后便跑去秋千上蕩悠。

    梁府大廚房在外采買了一批新鮮的秋水蟹,秋水鴨。一個個生的極其肥美。

    桂娘去大廚房挑了半筐回來,她指著一只秋水蟹圓鼓鼓的肚臍,笑說:“這些母蟹一個個都好大的個兒,殼都快撐開了,只怕滿肚子都是蟹黃。等會兒隨便拿著清水煮一煮,蘸醋吃,香鮮的只怕舌頭都能吞下去!”

    春蘭香姚兩個也跟著一同去了大廚房,如今兩人亦是滿載而歸,一人手提一只大肥鴨。

    “一只老母鴨拿去熬湯,下些山藥玉竹鹿茸菇,熬一鍋老鴨湯,到時候煮面吃才叫一絕!另外一只肥公鴨拿去烤了,上回街上買的果木炭還剩半包正好這回夠用了。上上個月咱們腌的青梅也差不多軟了,烤鴨沾著梅汁……”香姚是人兒小小,說起吃的來頭頭是道,說完還來問盈時意見:“娘子,你說我說的對不對?您是想吃烤鴨呢還是鹵鴨呢?”

    盈時自詡是個講究的貴族娘子,聽了這些粗糙的話也不由望眼欲穿,捧著腮口水直流。

    她點頭,順著香姚的意思:“行,就按你說的去做,吃烤鴨吧!

    桂娘是個中好手,什么菜肴她都會些,這烤鴨自然也不在話下。

    香姚興奮的當即就去擼起袖子,要殺鴨拔毛。

    桂娘說她:“趕緊去屋后頭處置,當心叫娘子見了血!”

    盈時聽了,抿著唇笑了起來。

    旁的府邸望門寡可不好守,多的是刁奴欺主,層層的規矩壓死人?山涍^上回盈時那般一鬧,底下仆人們便也一傳十十傳百,知曉晝錦園這位女主子的不好惹。

    連韋夫人也怕了盈時,等閑不理睬她也不叫她過去立規矩了,如今盈時的日子過的可謂有滋有味。

    衣裳首飾胭脂水粉,事無巨細梁府每月都有定例,每個月屬于她們院里的份例都吃穿不完。

    缺了什么便往大廚房拿,偶爾嘴饞,就叫春蘭香姚兩個帶著銀子往京城里逛,京城什么好東西買不到?

    若非盈時總覺得頭上懸一把鍘刀,過幾年終將落下,她現在過的日子當真是十分暢快了。

    帶著自己的丫鬟嬤嬤們活得簡單而愜意,這就是她簡單的追求。

    ……

    桂娘的蟹,春蘭香姚的烤鴨盈時沒口福吃上了。

    陳嬤嬤來請盈時去前院花廳,說是今兒秋至朝廷休沐。

    “傍晚便在花廳里擺家宴,老夫人差奴婢尋您過去吃蟹去!

    這幾日過的悄無聲息,盈時自以為已經平安度過了。

    她仔細打扮了一番,薄施粉黛,穿上新做的秋裙,這才施施然往前院花廳而去。

    她去到時,正值夕陽西下。

    夕陽余暉如同一片璀璨的隨風搖曳的金粉,暮云之下粉霞漫天。

    仿如夢境般,少女穿著顏色鮮麗的銷金裙,裙擺走動間映著霞光的絢麗顏色,她一步步踩著花街玉石去到廳里。

    花廳上首便是梨花木的兩列圍塌,四周墻壁陳設精致整齊。

    老夫人韋夫人蕭夫人幾個圍坐在圍塌邊說話,聽見腳步聲,眾人側頭便見到霞光下的款款走近的女子,眾人皆是一怔。

    還是盈時先開的口,她解釋道:“入了秋都是新做的秋裙,一水都沒洗過。我頭一回穿顏色有些亮了……”

    何止是有些亮了?簡直肌膚勝雪,珠輝玉麗,娘子姣美的面容比屋外霞光都要耀眼幾分呢。

    一直以來盈時都鮮少打扮,穿的素凈,往日每每宴會中總是往冷清人少的地兒坐著。也只韋夫人自詡自己火眼金睛,看出這位兒媳是個脾氣火爆嘴巴能說的,可韋夫人對盈時的印象很不好,覺得她是一個生的雖有幾分姿色,卻既幼稚也不聰明討巧的一支嫩秧子。

    今兒一見,卻也是隨著眾人心驚。

    蕭夫人眼睛老辣,一眼便看出原由來,掩著唇朝老夫人笑道:“阿阮剛嫁來咱們家好像還不怎么高,瘦瘦小小的身子。如今才半年功夫就長開了,長得比剛嫁來時好像更漂亮了幾分。”

    盈時心說,每日里胡吃海喝的無肉不歡,能不長高么?

    不過她是媳婦兒,可不是姑娘,早就不能嬌縱肆意了。她聽了這話只靦腆的笑著不說話。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道:“原以為阿阮已經長成了,想不到嫁來梁家時,只怕還是個娃娃呢!

    娃娃是什么意思?是說她還未長成,還未來癸水的意思。這話自然說的盈時耳尖一紅,久久散不去。

    是啊,多可憐啊,還是娃娃呢,就要嫁來守活寡。娃娃年紀小不懂事,她們這群老狐貍們也是一個兩個裝聾作啞。

    老夫人心中嘆了口氣,將眸光從盈時身上挪開挪去窗邊。

    窗邊起了陣陣涼風。

    那里有一個比盈時還早到一步的身影端坐在交椅上。

    老夫人一早便注意著那邊,自從盈時進來說了話落出聲響,他不僅沒有回頭看,反倒是偏過頭,眸光巋然不動凝望著窗外。

    仿佛窗外那片平靜的湖泊,忽地多出了什么奇世珍寶。

    老夫人面上神情紋絲不動,朝著梁昀道:“坐在風口作甚?來陪著祖母與你母親說說。”

    這話可真是古怪,一個男人,陪她們一群女人說話?有什么話可聊的?

    蕭夫人心里嘀咕,可也未曾繼續多想——因為窗邊那位年輕的公爺已是起身,長身而立信步走來。

    天光下的他面如冠玉,雙眼幽深若寒潭。

    梁昀生的非常高,身型挺拔修長,穿著直綴大袖,行走間更顯行云流水,廣袖飄飄。明明才病愈的人,身子挺拔的猶如一把劈開天光的利劍。

    老天總會來些奇妙的安排,比方說盈時有許多新裙子,可她也不知為何自己出門時腦子一抽就選擇了天青色的衣裙。

    選了就選了吧,梁昀也是與她同色的衣裳。

    先前分開還不覺,如今離得近了,想不惹人眼都不成。

    二人想來也是發現了,盈時死死揪著袖口,埋著頭不說話,下巴都快埋去了胸前,唯恐旁人注意到自己。

    梁昀比起盈時的慌亂,則是鎮定的多。素來波瀾不驚的人,也只是略微緊繃了下頜線。

    只是旁人瞧不出來,老夫人焉能瞧不出來梁昀的渾身不自在?那僵直的視線,就是不往阿阮身上看。

    不過是穿了顏色相同給衣裳罷了,她與韋夫人還都是絳紫色呢,又能如何了?怎得阿阮是什么妖精不成?眸光掃一眼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二人這幅模樣,若說不是心里頭有鬼,誰信?

    老夫人懸著許久的心,終于一點點掉了下來。

    心中雖然沉重,可當視線掃過二人身上時卻又是說不上來的感受。

    霞光穿透花窗,一縷縷投在二人身上。

    男人身影高大,女人身段纖細玲瓏,一個神姿高徹,醉玉頹山之貌,一個面若桃李,顏如渥丹。

    宛如……一對玉人。

    ……

    晚上,對著燭光,老夫人緊蹙眉頭,遲遲未安寢。

    陳嬤嬤走進來勸說:“老夫人切莫思慮過多了,若還是安心不下,便叫來公爺問清楚吧……”

    到時候若是不好插手,便也叫公爺自己做主,公爺可不是那等會被美色糊涂了的男子。

    老夫人卻是不問這個了,她想必心里有了定論,反倒是重重嘆息了一聲,“我這些時日心中常覺虧欠,先是覺得虧欠了我的女兒,為了家族將她嫁的那般遠。她這些年想必也是恨我,與我連書信也不過寥寥幾封。原以為等昀兒娶了霞月,我一定會好生疼愛霞月彌補她,誰知竟也沒成!

    “大姑奶奶不會怪您的,您是無奈,誰家姑娘都是這般過來的。”陳嬤嬤嘆道。

    “是啊,誰家都是這般過來的。可我們總還不算差,總還能熬過來,如今我覺得虧欠最多的竟是阿阮了——”老夫人忽然這般一句:“一個小娃娃,少時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父母早逝可憐的緊。我卻因私心不愿退婚,半是哄騙撮合成了這樁陰親,如今……如今……”

    如今才不知怎么辦好哩!

    “她心甘情愿嫁進來,便是知曉要守一輩子的寡,一輩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的,我如何能不記著她的大恩?如今又怎能為了這事兒責怪她?我只覺得虧欠她不知怎么還才好,昀兒也是,這事兒如何昀兒也要擔責任的?扇蘸笤撛趺崔k?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陳嬤嬤見自己主子竟是憂慮這個,思慮許久方才小心翼翼勸說:“奴婢斗膽多嘴一句,若是老夫人不忍放三少夫人離開,想留著三少夫人長久待在身邊,卻又不知如何面對大爺同以后的大少夫人,也不是沒有法子。只、只是……”

    老夫人許久才問道:“你是說?”

    “這事兒原也不罕見的,南邊兒許多人家常見!兩位公子得病沒了一個,遺孀未曾生養的,與其過繼恐日后多生事端叫家產便宜了外人,不如叫另一個兒子兼祧兩房。便是咱們京中也有一家,劉家表姑奶奶的侄子不就是么……”

    “到時候,都是公爺的骨血,他總不能厚此薄彼。孩子又都跟著親娘身邊,不用骨肉分離!

    第44章 文案

    “到時候, 都是公爺的骨血,他總不能厚此薄彼。孩子又都跟著親娘身邊,不用骨肉分離!

    老夫人聽了只覺荒謬, 斥責陪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嬤嬤!拔仪浦阏媸抢虾苛, 如今是什么話都敢往外說!”

    “劉家那侄子本就是個癡傻的,他母親也是不聰明才被人糊弄哄騙著應下這樁親。我們梁府是什么人家!”

    這等尋常人家為了財產不外分才慣用的招數,她們梁家何等地位, 難道也要學了?

    老夫人鮮少這般大動肝火, 被呵斥過后陳嬤嬤連忙賠罪說:“老奴糊涂了這才瞎出的主意,老夫人切莫生氣!

    老夫人卻早失了交談的心,她神色陰沉, 熄滅燈燭便往床榻上安寢。

    可這一夜心里翻滾,哪兒還能睡得著?

    “都是公爺的骨血, 他總不能厚此薄彼。孩子又都跟著親娘身邊,不用骨肉分離!

    整晚,陳嬤嬤的這句話如同一道咒,一遍遍反復響徹在老夫人耳畔。

    要不怎么說陳嬤嬤是陪伴了老夫人大半生的老人。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旁人是萬萬不敢提的,可她卻是敢說。這話雖有損梁家顏面,叫自己生氣不已,卻是字字踩在了自己心坎上——

    自己一直以來顧忌無非兩條,一是自己的私心,不愿叫旁的沒有血緣干系的承襲了親孫子的爵位。

    二來便是沒有合適年齡的孩子, 要等有最為合適的必是自己府上的親孫子……可老大老二倘若日后生子, 孩子可都有自己的親母親……

    庶孽的那些她看不上, 韋氏只怕心里更不情愿。

    昀兒直兒兩個孫子都是好的,為了家族便是要他們的孩子他們也沒二話說?蓪O媳婦當真情愿?蕭氏懷胎三月了才報出來,不過是有意瞞著, 藏著掖著罷了。

    可這又如何能怪旁人?若是當年有人敢跟自己說要搶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她定要打斷那人的腿。輪到自己孫媳婦兒,她可不管那么些,只怕到時候是不愿意也得愿意,滿府逼著那當娘的交出兒子來。

    同一個府上,母親分離,日后日日看著自己的兒子管別人當娘,甚至韋氏那性子,想必還要在孩子年幼時便日日哄騙著教的他不認親娘。

    那般可不是造孽……

    這夜過后,老夫人之后一連數日都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直到送走了府上借住的娘家人,她這才將韋氏叫了過來。

    正是晌午,屋里寂靜一片。

    婆媳二人比不得母女親密無間,韋夫人甚至有些怕婆母,戰戰兢兢的問她,“母親叫兒媳婦來有什么事吩咐?”

    老夫人指著手邊叫她坐下來。

    “我是有事兒同你說,你也別怕,為的是冀兒后嗣一事……”

    韋夫人一聽,頃刻間面上起了點點喜色,她端坐著身子聲音都是掩藏不住的著急:“母親看中了哪家的孩子?”

    “那孩子今年幾歲了?您也先給媳婦兒透透底兒,叫媳婦兒親眼去瞧瞧……”

    老夫人朝著身側陳嬤嬤看了一眼,陳嬤嬤返身出去,順便關上了門。

    這日二人也不知都說了什么,一整個下午都沒結束交談。

    隔著門窗,外頭婢女們只依稀聽見里頭時不時傳來韋夫人一句哀哭,依稀是哭著什么“我可憐的兒。”

    再想細聽,卻已經是被陳嬤嬤黑著臉上前,罵走。

    ……

    容壽堂中——

    這日下朝,公爺后邊卻是跟著二老爺一同來了。

    老夫人瞧見二老爺倒是一怔,二老爺多是聰明的人,一個眼神便也明白了老夫人這是有私話同侄子說,當即作勢便要起身:“兒子還有事,給母親請安過后便先退下……”

    老夫人卻是擺擺手,幾不可見的一聲嘆息。

    她原先還想著給梁昀留幾分面子,誰料梁昀卻把叔叔一同叫來的?莫不是以為自己仍舊是捉著上回的話頭不放,逼迫他完婚的?

    “坐著一同喝茶罷,左右你是叔叔,這事兒早晚你也該知曉。”

    梁昀眼睫微顫,敏銳直覺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就連梁挺也嗅到了幾分,他面容嚴肅了幾分,著急追問:“母親,有什么事兒?”

    老夫人由著陳嬤嬤在身后給捏著肩,她靠在塌上看著禮單,嘮家常一般并沒一上來就說。

    “沒什么大事兒。你崔家幾位親戚今兒下午才送走!

    梁昀梁挺心中松了一口氣,道:“是兒,孫兒的不是,沒能提前趕回來送他們一程!

    老夫人卻是擺擺手,頗為通情達理:“你們往日政務繁忙,也實在是抽不出來身,倒是沒必要特意麻煩一遭了!

    “只是這番是得罪了我弟媳與那侄兒媳婦了,原本她們是想叫崔家小九與昀兒相看訂親的,我只說叫你們處著瞧瞧,誰知她們在府上住了小半月,昀兒倒是沒與她們說過幾句話?”

    何止是沒說過幾句話?只怕面也沒見過兩回。

    梁昀一副將她們當成小輩的模樣,可不叫人膈應的慌?沒見那位崔夫人帶著兒女走的時候,臉挎的老長?

    梁昀倒是沒曾想還有這一番事兒,他何曾知曉那兩位表姑娘入京是來給他相看的?

    這事兒偏偏沒人提前與他提一句。

    想來也是,若是說開了婚事沒成,便是有損姑娘聲譽了。

    梁昀面色有些難看,想來是覺得自己就跟菜市場上擺在砧板上等人來買賣評頭論足的肉一般。

    二老爺梁挺也只是喝著茶,在一旁不動聲色的聽著,知曉這對祖孫怕是為了梁昀婚事的事兒,如今都憋著火氣。

    身為叔叔二老爺不好事不關己,他隨著老夫人的話在一旁勸說:“昀兒年紀確實不小了,你父親在你這個年歲同你母親都成婚好幾載了,婚姻之事確實當早做考慮……”

    老夫人喝了口茶,問二人:“見你們這些時日忙的腳不沾地,可是又有什么要緊政事兒?”

    梁昀一連告病幾日,朝中卻是因他的這回告病,又是鬧騰起來,幾日間朝廷一片烏煙瘴氣。

    梁挺道:“侄兒病了這些時日,許是那群人膽子大了,在朝中竟是又鬧騰起先皇當年的姑息之政來……”

    說著說著也是氣起來,鮮少動怒脾氣甚好的梁挺開口便罵:“當年先皇寒了多少人心!且那時魏博可沒如今猖狂,可沒與胡人勾結!可沒吞了整片河洛!”

    想當年代宗時,前頭戰士還在河洛賣命,朝廷上的代宗便被奸臣蠱惑,恐怕魏博真的打上來,便收了那徐賊吐出來的巴掌一塊的地便開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還給徐賊封了個什么魏博節度使。

    從此逆臣賊子都有了正經官家身份。

    此舉早不知寒了多少百姓將士的心,聽聞后來朝中不逮,藩王一個個虎視眈眈,代宗又要親派公主嫁予魏博節度使,可惜事兒還沒談攏了,代宗便去了。

    如今少帝登基繼位,倒是有明君之相,誓守社稷,追回國土,怎么如今不過是梁昀一個告假的功夫,那些收了魏博好處的臣子們便又忍不住來勸說皇帝?

    老夫人聽聞,心中不齒至極,冷冷道:“怎還有臉敢提代宗姑息之政?莫說是尋常府上,便是我們梁家,為了扶持先皇,為了鞏固朝廷,多少子弟府兵葬送在河洛!多少府上深受其害!”

    如今還要怎么姑息?

    魏博節度使,管轄魏州博州相州貝州衛州澶州等六州,駐魏州,擁兵十萬,形同割據。這回衡州又降了他,徐賊勢力更是龐大。

    還要姑息,縱容他勢力繼續發展,將皇位拱手讓給他不成?

    老夫人垂頭抿了口茶,掩下心間對朝廷的失望情緒,手中摩挲著佛珠,忽地道一句:“我記得阿阮父親也是死于其中?”

    梁挺聽了心有悲凄,未曾多想便道:“當年之事,數場戰爭數萬白骨。阮別駕應當是遇難于天元七年平洲,去的當真是太早了,二十多歲的年紀。別駕之事卻因這些外戚縱容,如今也沒一個定論!

    “當年老大同她父親乃莫逆之交,他在世時也對阮家多有提攜,對阿阮多有庇護。老大若是泉下有靈知曉我們為了舜功將阿阮也搭進來只怕會怪罪我們。便是阮別駕,那等高風亮節的忠骨,阿阮是他唯一的女兒,這事兒是我們做的太欠妥當!崩戏蛉藝@息一句。

    梁挺聽了這話不吭聲了,他端著茶盞捏著茶蓋默默撇去擦水中浮沫。與他而言,自己侄子和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姑娘,他自然是偏向自己侄子。

    “母親太過心善,此事非我梁家逼迫,亦是侄兒媳婦心甘情愿!绷和Φ。

    他話音剛落,卻被老夫人罵了一句:“什么心甘情愿?你也學了睜眼說瞎話的毛病,剛及笄的姑娘,能懂得什么?”

    梁挺挨了罵,也不敢再亂說了。

    只是心里納悶,這事兒都已經成了,母親還提做什么?難不成是心軟了,想廢了這門婚事,將侄兒媳婦兒重新歸家重新嫁人?

    那這事兒做的可太不地道,如今還能再嫁誰?且要是放她歸了家,自己侄子又算什么……那不是更活人死人都得罪了么。

    老夫人眉頭微鎖,沉吟片刻,語氣忽地放的有些輕:“我左思右想,如今我們也不是不能彌補的。何不也學著劉尚書家?左右阿阮同冀兒也不是真成過婚的,比起他們家還要好得多,何不也學學他家那般,兼祧?”

    梁昀一怔,素來冷肅的面上浮出點點震駭。

    二老爺梁挺更是猛地咳嗽起來,想也不想便道:“母親,這恐怕不好,直兒那孩子性子倔只怕不會同意。且、且他媳婦兒這不也是才懷孕么,受不得刺激……”

    誰料老夫人卻是加一句:“說的不是直兒——”

    老夫人渾濁的眼投向一旁僵直的梁昀:“昀兒,你說呢?叫你兼祧起你三弟房里來,這事兒你意下如何?”

    梁挺才止住的咳這回又是鋪天蓋地,劇烈襲來,一把年紀早不年輕的人了,險些被一口茶水嗆死過去。

    他咳的臉紅脖子粗,轉頭見老夫人嚴肅的面容半點不像是說笑,頓覺五雷轟頂。

    梁挺顫著臉皮偏頭去瞧一旁一直沒作聲的梁昀。

    朝著梁昀張了張嘴:“昀兒,你……”

    卻見梁昀面龐肌肉都僵硬起來,高大身影端坐在墻邊尤如凝固一般。

    梁挺只覺得耳鳴的厲害,自己非當事人都耳鳴的厲害,更遑論素來品行端正的侄子!

    這可真是……母親當真是糊涂了!

    侄子連婚都沒成,母親竟與他說這等話,當真是老糊涂了……

    “還望母親三思!這不是胡鬧嗎!便是昀兒能同意,阮氏能同意么?”

    老夫人卻是擺手,說出更叫人震驚的話:“此事我已經知會過你大嫂了,叫你大嫂去勸說阿阮,你大嫂是不反對的,這事兒對阿阮也是好的,那孩子年紀小不懂事我們當大人的卻總要多勸勸——”

    韋夫人私心自用之人,最開始哭哭啼啼極為不愿意,可想通了過后又被老夫人許以重利,怎還會反對?

    老夫人話音落下,梁昀忽地站直了身子,衣袂微拂間撞到手邊角幾上,倏然間一連串脆響,茶水灑落一地,滿地碎片狼藉。

    他卻是置若罔聞,冷峻的面上皆是蒼白,咬牙道:“不可!”

    梁昀袖下指節猛地攥緊,眼中有點點猩紅蔓延。

    “不可,為何不可?”老夫人直直看著他,看著眼前這個她最疼愛的孫子,語氣卻是發冷,暗含壓迫:“你可知如今她面對的是多少流言風語?你無所謂,這府上一人一句唾沫星子都能淹了她!

    老夫人甚至可謂是毫無避諱,一語雙關,她算準了這個孫子若是真做了那等事,必然沒辦法繼續強硬下去。

    “人家名聲本是清白,你既欠她的,怎好推脫?如今既該給她一個孩子,又能給你弟弟留個后,兩全其美之事,你這做兄長的莫不是還不愿成全?”

    第45章 逼迫

    盈時原以為自己同韋夫人早已鬧得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韋夫人只怕是最厭煩看到自己,誰知韋夫人竟會差人來喚她過去,去藻園里陪她說說話。

    距離上回韋她們這對婆媳鬧起來至今, 韋夫人若非迫不得已幾乎不會再與她說一句話。

    二人這般的冷漠生疏, 怎得來來差心腹嬤嬤親自來請自己上門?

    盈時眼皮子跳的越厲害。

    可韋夫人傳喚她,她總不能拖著不去。

    盈時拖了好一會兒功夫才過去藻園,誰料她以為的狂風驟雨并未到來。

    韋夫人倚著圍塌邊, 一只手閑閑搭在膝頭, 另一只手指著右手邊的禪塌,見她進來,和煦地說:“你近內室來, 母親有私話與你說!

    韋夫人像是變了一個人,盈時心弦緊繃, 腦海中將所有設想都過了一遍。步履徐徐踏入門檻,邁過一層屏風,落地罩,朝著她指著的榻邊坐下來。

    韋夫人一直以一種極為怪異的眼神打量著她。

    看她這位兒媳婦,生的當真是漂亮,那種毫無弄虛作假的漂亮。都說外頭誰誰誰府上的娘子生的嬌艷,可那些娘子們無非是仔細穿著,衣裳首飾,妝容精妙, 珠圍翠繞營造出的美艷。

    可眼前這位姑娘卻不是, 韋夫人隔著窗外灑進來的淺淺日光看著她。少女不施粉黛, 面容清新素雅,卻是皮膚白皙晶瑩,似乎連一點毛孔也瞧不見, 像是美玉一般的質地。

    杏眼中仿佛初生嬰孩一般通透無暇的瞳仁,兩腮粉撲撲的瑰色,唇瓣未曾描畫卻難得的飽滿精致,唇角不笑時亦帶著微微的翹起。

    她的漂亮是如此通透,又直擊人心。

    緣不得,老夫人說心疼她要一輩子守寡呢!

    這般漂亮的娘子若是嫁了個郎君,那郎君只怕不知要如何仔細垂憐喜愛才好。

    “夫人?”

    盈時見韋夫人一直不出聲,略微提高了些聲量喚她。

    韋夫人恍惚起來,盈時最初嫁入府中來時朝著她總是一口一個母親,是從何時起改口喚她夫人的?

    她不記得了,也不想將精力留意在這等事上。

    自從唯一的兒子沒了,韋夫人便知曉誰都難靠得住,唯一能叫她安心的便是手里的權力了。掌家之權她不容任何人插手,她絕不能叫二房一個蕭氏踩自己一頭。

    可如今呢?如今事態已經不是她能控制的了……她以往瞧不起蕭氏,可人家有了不得的丈夫與兒子,丈夫為中書通事,位高權重,兒子年紀輕輕也已官拜四品,便是連兒媳如今也是有孕了。

    若她肚子里是個男嗣,叫二房生下了梁府的長孫,蕭氏只怕尾巴要翹上了天。即使是個孫女,夫妻兩個還年輕,日后只怕也會有許多的子女……

    自己與蕭氏爭了一輩子,自來都是高她高一頭。她是國公夫人,是一品誥命,走到哪兒都比她高一頭。可如今吶?如今看著以往自己瞧不上的蕭氏一點點超過自己。

    看她全家其樂融融,兒孫滿堂,而自己這邊卻是孤兒寡母。

    每天夜里,韋夫人都是飲恨吞聲,時常寧愿死了去……

    韋夫人緩緩收回打量的視線,似乎忘了二人先前那些不愉,等盈時走過去坐下她親切地拍了拍盈時的手背,嘆息道:“上回老夫人說你是女大十八變,與才入府時變了許多。我還沒仔細瞧,今兒個可是注意瞧了,瞧瞧這臉兒生的漂亮,滿京都難尋出一個比你還好看的娘子!

    盈時笑著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夫人贊繆了,上京多的是漂亮的娘子,媳婦兒可算不得什么!

    韋夫人卻是阻止她如此妄自菲薄的話,緩緩笑了起來,甚至語氣中有些驕傲的味道:“何須如此謙虛。叫我看,你生的如此美貌,可見是早早有那一份福氣的……”

    盈時一時間沒明白韋夫人的意思,只覺得充滿了諷刺。

    福氣?自己有什么福氣?

    嫁給她兒子,是自己的福氣不成?

    “想當年你小的時候我也時常喜歡著你,我還抱過你,你還記得么?后來你隨著你族中遷居陳郡了你我間才見的少了,可我也總記得國公爺叮囑我的話,便是后來國公爺去的早,我也日日惦記著你同冀兒的婚事,盼著你早些嫁來公府,做我的兒媳……”韋夫人竟同盈時說起過往來,語氣中全是懷念與惆悵,語氣愈發情真意切。

    談起過往,盈時只覺得恍如隔世,并沒有了太真切的感受。她眼里無邊的冷漠。

    韋夫人卻只是自顧自說著,見盈時不答話,她問道:“這段時日你這孩子脾性叫我說了兩句,想來心里是記恨我了不成?”

    盈時只能道:“怎會記恨夫人呢?夫人多想了,只是我前些時日病了,身子一直有些沒見好,怕染了病氣給夫人!

    韋夫人也不知信也沒信,面上卻像是寬慰了一般:“如此便好。你應當知曉的,我若是不把你真心當成自己孩子怎么會如此待你?往日冀兒在時我也是時常罵著他!我罵你說你私心里卻只是盼著你更好更懂事。你我本就是孤兒寡母,如今二房勢頭漸盛,等那小蕭氏肚子里那個真生下來,等……等日后昀兒媳婦入了門,你若還是個立不起來的,日后你我孤兒寡母苦難的日子都在后頭……”

    盈時聞言微微坐直了身子,仿佛是給韋夫人一些回應,回應自己的心急。

    韋夫人又是語氣惆悵道:“我那時不是怪罪你更不是刻薄你,是你年紀輕不知做事,我也是才失了冀兒,心里難過不知如何是好,這才胡亂發火的,你能明白一個做母親的心么……”

    盈時聽她說了許多示弱的話,也不好繼續裝傻下去,便與她虛與委蛇:“夫人說這些話做什么?我們婆媳間三爺也去了,便只剩下你我,是最親近不過了,還有什么隔夜仇不成?”

    許是盈時終于踩上了她搭好的臺階,可叫韋夫人真切地松了一口氣,她眉心漸漸舒展開來,“你懂事便好!

    盈時的睫羽很濃很翹,眼睛自帶濕漉漉的清澈,她瞪大眼睛時,自帶清澈而愚蠢,她不聲不響看著韋夫人。

    韋夫人便不由自主的放松了心神,覺得自己廢話許多這單純的傻人未必能聽得懂,直接與她說便是了:“今兒尋你來,是有正事兒同你說。雖說公爺待我至孝,可終歸不是我肚皮里爬出來的。世間男子多是這般,多有娶了媳婦忘了娘的,我這話也不是說公爺不孝順,只是男人們往日外頭忙,能分出幾分心神對著內宅?日后等他又有了娘子兒女,我這個繼母他焉能抽出幾分心力對待?更何況是隔房的你呢?”

    盈時眼皮顫了顫,道:“夫人多慮了。”

    前世梁昀到死都沒有成婚,韋夫人也一直是當家主母。等過兩年老夫人病逝,沒多久二老爺便也與公府里分了家。

    再后來梁昀忙著河東的事兒常年不回京,等梁冀帶著媳婦孫子回來,韋夫人的日子過的還能不自在?簡直整個京城,也找不到幾個比她自在的吧?

    盈時想著想著,心中又在沁血。

    她心神沉浸在過往的痛苦里,連韋夫人說了什么都沒聽見。

    等盈時猛不丁聽見韋夫人激烈的語調:“你我如今日子好過不過是因著我管著府饋,沒人敢欺辱你我孤兒寡母,可日后等公爺的媳婦兒進門,那是嫡長媳,老夫人自來便是偏心公爺,給他選的媳婦兒娘家都是有靠有本事的,到時候一進門府饋也輪不到我了。若是她日后不敬重我,你我兩個便是再沒依靠,便真的是將身家性命全部交由旁人,伸長脖子等死的孤兒寡母了!”

    盈時蹙眉,有些不明白韋夫人為何忽地對她說這樣的話。

    想要在梁昀媳婦兒還沒進門時,就給她使絆子不給她進門?

    韋夫人顧左右而言它,顯然是有事兒不肯直說,盈時沒傻到著急追問,她更沒傻到韋夫人說什么便信什么。

    盈時半句話不搭,只顧低頭玩弄著手中的那方帕子,韋夫人眼看她一點不上鉤,臉色黑沉的厲害,可偏偏如今還要求著她,才不敢說她一句重話。

    韋夫人想著老夫人說的那番話,當即也不顧什么婆母的顏面了,咬緊了牙關便試探道:“老夫人有個意思,叫我……叫我來勸你。這也是為了你好,不忍你年紀輕輕守寡,也沒孩子……”

    盈時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終于從帕上挪到她面上。

    她眨眨眼,不解問道:“母親究竟想說什么?直說便是!

    韋夫人看起來像是比盈時還要緊張,開口閉口卻都是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的意思是日后咱們房里也不過繼旁的孩子了,到底不是親生的養不熟,且人家也有親祖母親娘,怎能真心同我們好了?”

    盈時:“那???”

    韋夫人像是怕盈時跑掉了,猛不丁又一把抓住盈時的手腕,用力握著:“叫你同昀兒生一個男孩,日后你我一同撫養著……”

    “你不要擔心旁的事兒,日后大房要出一份家業給那孩子,咱們二房冀兒報效朝廷,還有一個將軍的爵位等著他繼承呢。二房所有家產都是那孩子的,便是老夫人也親口同我說了的,她愿意拿出一份厚重的家產全都給那孩子……”

    盈時一時間只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怔松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消化了其中深意,頓覺當頭一棒,震的她頭暈眼花。

    一室寂靜中,盈時并不像韋夫人以為的那般神情激動,她眼里緩緩盛滿了說不出的冷意和嘲諷:“夫人知道你在說什么?”

    韋夫人原先還有些顧忌著顏面,不好說出口的。

    可如今話已經全部說出了口,一下子再無顧忌,索性便也破罐子破摔——畢竟,她這般也是為了大家好啊。

    韋夫人說到情深意切處淚水都流了出來,她抹著淚勸說道:“好孩子,母親焉能害你不成?這事兒算來也能叫你圓滿一回。且如今公爺還未成婚,日后他兼祧的事兒傳出去了縱使他多有能耐,只怕也娶不到家室相當的媳婦兒……我們有老夫人護著偏袒著,你我婆媳齊心協力,這公府還不都在我們手里捏著了?日后便是大房媳婦兒入了府,我還能分不清親疏遠近?定是一門心思幫著你的。有我和老夫人在,她敢越過你一頭去?”

    盈時肺都被韋夫人一句話氣的炸開了。

    何等不要臉的人,才能說出這等話來!

    她手腳都在發顫,面上又清又白。短暫的震驚惱火過后,盈時想的是為何這輩子發展的如此猝不及防,來了這一遭?兼祧?

    這可當真是老夫人想出來的主意嗎?

    老夫人……老夫人為何忽然說這一番話?

    她才一門心思給梁昀選家室相當的孫媳,難道不知若是自己答應下來,梁昀日后的婚事就難了?

    哪家好人家的姑娘愿意還沒進門自己丈夫就有另一房妻子兒女?

    老夫人那般聰慧的人怎么會沒預料到?難道……盈時猛不丁打了一個冷顫。

    難道是老夫人知曉那日的事兒了?

    盈時想到此處,只覺渾身發寒。

    韋夫人見盈時一句話不說,只以為她是被自己的話氣傷了,卻不打算就此結束,依舊絮絮叨叨勸說她,道:“你嫁入梁家便是梁家的人了,萬事要以梁家為重才是!好孩子,我知曉你心中的委屈,可我們女人都是這般過來的,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我們家是有金山銀山,總不能便宜了旁人去,你還能得個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總歸是好的……”

    盈時靜靜聽著,震驚、憤怒,驚恐的情緒反復交錯游蕩在她心頭。

    她覺得惡心,心里憋屈的厲害。

    可也當真是奇怪,她的各種念頭隨著韋夫人滔滔不絕的話,漸漸被另一種情緒占據了,占滿了。

    “夫人,你說這是祖母的意思?不是你的意思?”盈時幾乎忍不住唇角都勾起頑劣的笑容。

    韋夫人還是要面子的,顧左右而言它,如何也不肯承認自己為了往后的榮華逼迫兒媳跟大伯生孩子。

    她只說的不痛不癢:“老夫人決定的事兒,我雖心里不愿,又能說什么?”

    盈時道:“那好,既夫人您也是不愿意,我們便一同去回絕了老夫人,跟老夫人說清楚。”

    韋夫人一聽,當即便不同意。她甚至帶出了些威逼利誘的語氣:“你還要去忤逆長輩不成?老夫人身子不好,若是氣病了她,你能擔這個罪責?好了,那我便也直說了,這事兒我不反對,且此事兒對你也是好的,你可別犯軸了!”

    “好啊,好啊……”

    盈時忽而笑了起來,她笑起來時,眼睛里是無邊的荒涼:“夫人,你說要是梁冀在天有靈看到你這般逼迫他的妻子,他該是如何感受?”

    韋夫人被她這般一問,只覺得心頭一燙,更覺得羞愧。

    可她很快就冷硬起心腸來,咬著牙道:“冀兒若是真的在天有靈,想必也定是同意的。”

    “你如今是一時半會兒沒想通,我便先不與你計較。你先回去吧,這幾日再仔細想想,便算是為了冀兒,也該仔細想一想……昀兒那性子,你若是……他還能虧欠你不成……”

    ……

    ……

    天邊日頭漸漸落山,晚霞明媚燒紅了半邊蒼穹,魚鱗一般的霞云浮在天上,隨著風緩緩移動。

    從藻園到晝錦園,曲曲折折很長的一段路,盈時時不時停下來,仰頭看著暮色的浮光,黑曜石一般的眼珠里,滿是蒼茫。

    她不知何時走回來的,最先發現盈時情緒不對的是桂娘。

    桂娘著急的迎上前擁住盈時搖搖欲墜的身子,“您怎么去了一趟回來,魂兒都沒了?可是夫人又給您立了規矩?”

    盈時卻是搖頭。

    她眼睫羽冀一般輕輕顫抖,像是有一只蝴蝶停在上邊。

    看著桂娘擔憂的面孔,明明在韋夫人那處時還不覺得如何,如今卻一瞬間便是委屈涌上了心頭。

    盈時淚眼婆娑,哽咽著說:“老夫人……老夫人想要公爺兼祧,想要……想要我……”

    說著說著,幾句話間已經是雪腮沾滿了淚,淚水如珠,泣不成聲。

    桂娘與香蘭二人被她的話驚的怔在原地,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久久的失神,一時間連要安慰盈時的話也忘了。

    盈時曾經想過很多,想過靠過梁昀這顆大樹達成自己的目的。

    梁昀是正人君子,他答應過自己的話總能做到,自己與他間一路走來總歸是與眾不同的……

    日后便是等梁冀回來了,如何她也有人能幫一把。

    梁昀只要肯幫自己一把就好,有梁昀相幫,她定然能早早的說不定在梁冀還沒回來前就順利脫離了梁府。

    可她要的卻不是這種奇怪的關系。

    這不是……

    盈時哭著哭著,哭不下去了。

    她心里似乎有另一個自己掙脫了這副柔弱少女的皮囊,從她的靈魂中分裂了出來,那人紅唇輕啟,俯身朝著委屈大哭的自己耳畔輕笑,笑著說:“別裝了,這不正是你心中所愿么!

    “你難道不想報復梁冀了嗎?失去了這回機會,你可再沒更好的機會……”

    是啊,是啊……

    自己怎么忘了吶?

    自己怎么才能給梁冀一記最痛快的報復?梁家,梁冀,多么高高在上啊,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能怎么報復他們吶……她以往那些日夜,日日絞盡腦汁,想到的最能報復梁冀的法子,也不過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甚至憑空搭進去了自己的一輩子。

    可如今,似乎就有這般一個絕妙的機會擺在自己眼前啊……

    她只要伸伸手,就可以觸碰到。

    梁冀啊梁冀,你聽到了么……

    這可不是我不愿意給你守寡的,是你的祖母和母親逼著我,逼著我同你兄長生孩子的呀。

    生個男孩,繼承你的爵位,繼承你所有的財產。

    你只能忍著,一輩子的忍氣吞聲。

    做一個綠王八,就像我上輩子一般模樣……

    第46章 稱呼

    桂娘怔松許久才回過神來, 她只覺如同五雷轟頂,回過神來更覺得蒙受了奇恥大辱,氣道:“她們怎么敢……怎么敢朝娘子說這等話……”

    虧得她還以為府上老夫人是個好的, 是個良善的, 心里能想著她們娘子的。

    如今的桂娘卻只尤如被當頭一棒,震的她渾渾噩噩,腦子都不清明了。

    “娘子可有直接推拒了?虧得她們梁家往日還自詡高門世族, 什么個高門世族?竟這般無禮!”桂娘看著盈時呆呆的模樣, 只以為盈時是受了驚嚇,受了大辱,當即心疼不已, 安慰她道:“我們這便寫信回陳郡!您雖沒了父親,可您還有叔伯!梁家這般是想逼迫您一介孤女不成?我還就不信了, 這世上沒有王法公道!是他們想如何就如何的!”

    桂娘氣極,轉身便要去寫信回陳郡去,誰料一直愣著沒說話的香姚歪著脖子,不解問道:“這有什么不好的嗎?桂娘不是成日成夜朝我與春蘭姐姐哭么,您說心疼娘子沒有丈夫,沒有自己的孩子么,守著寡,如今不是給咱們娘子送丈夫來了么!”

    春蘭想來也是被香姚問的一怔,旋即很快回過神來, 唾她一口:“你這個蠢丫頭!成日里就知曉到處人來瘋, 就知曉埋頭吃!你懂什么?這怎么能一樣!”

    香姚被罵的起的鼓起了雙腮, 委屈叫嚷:“這怎么不一樣!公爺本來也沒成婚啊……”

    她今日是陪著盈時一同去過韋夫人房間里的,先前韋夫人差人叫盈時過去時,本就叫幾人心驚膽顫, 以為又是叫自家娘子過去立規矩,欺負娘子的。是以香姚一路緊緊跟著,后頭雖韋夫人沒準她進去伺候,可她耳根子尖,一直便趴在門外豎起耳朵偷聽。

    自然是比桂娘和春蘭知曉的多的多。

    十幾歲的丫頭,自然是沒心沒肺的年紀,也不知曉韋夫人方才話里的彎彎繞繞,只撿著自己聽到的說:“夫人叫娘子同公爺生一個男孩,日后大房要勻出一份家業給小主子,二房所有家產爵位都是小主子的……”

    桂娘一聽,眉頭都豎了起來,接著春蘭的話罵她:“張口閉口就是銀錢銀錢,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娘子是那等見錢眼開的!咱們家金尊玉貴養大的娘子,若非他梁家壓著我們家娘子還尋不到好郎君?還生不出孩子不成?”

    只是這話也不知緣故 ,開頭義憤填膺,聲音卻越說越低,說到后頭更像是中氣不足。

    是了,誰都知曉的事情。只是桂娘總不愿意承認,承認她家娘子如今不比當年了,若是真歸了阮家只怕再也找不到一個好婆家了。

    桂娘最后嘆了一聲,強說道:“便是只叫娘子嫁給一個普通男子,尋個尋常人家,也不用他是官身,相貌也不要俊朗,只要他年輕,家里清凈?偰苓^上簡單又幸福的日子,府上人少卻也清凈,難道不好?我們幾個伺候著娘子身邊,日子總也過的舒心!

    盈時聽了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心里方才升起的情緒淡了許多,她頗有些哭笑不得,“便是如何普通的男子也無所謂么?這般我日日對著他尋常的相貌,平庸的才學……”

    難道自己就不心塞么?再說,尋常的男子家里就真能干凈了?

    想法設法找個沒婆母的,沒弟妹兄姐的?這種孤兒上哪兒去尋?誰知他刑克六親,克不克妻子呢?

    香姚吐了吐舌頭,繼續語不驚人死不休:“那咱們離了梁府,娘子還不是要重新成婚重新同旁的男人生孩子么?既都是要生孩子的,同誰生有什么分別?日后娘子再找的姑爺能有公爺俊朗聰明嗎?官職能有公爺高么?您說尋個沒有官身生的也平庸的姑爺!娘子愿意我也不愿意!您是只顧著自己好了,那日后小主子豈不是很慘?長得不好看還不聰明……”

    她一面說著一面察覺到氣氛不對,桂娘已經扭身尋找起了雞毛撣子,嚇得香姚一面說一面提起裙子往外跑:“我不說了不說了!”

    桂娘氣的要死,同春蘭兩個追著香姚打。

    “快給我抓住她!”

    “你這個死丫頭!當著娘子的面,胡說些什么!”

    盈時看著吵鬧的一切,抹了抹眼眶上已經干涸的淚,被成功氣笑了。

    屋子里方才的喧鬧隨著三人離去一下子冷清了起來。

    窗牖軒敞,外間的天色漸漸透黑,泛著透紫的迷迷蒙蒙。

    盈時迎著天邊的最后一絲光暈,靜悄悄坐在軟榻上。

    暗淡的天光落在她冷玉一般的肌膚上。

    她掀眸瞧著窗邊幾株半開的木犀花,這般相似的天色,也不知為何總叫她心里空落落的,不安的緊。

    她其實一直是個缺愛的孩子,這般的天,總叫她又想起了在山中奔逃的那幾日。

    ……

    窗外秋夜凄凄,風聲蕭瑟。

    到了將要歇息的時辰,二老爺火急火燎差人將自己子女兒媳盡數叫了過去。

    府上二姑娘三姑娘身份總有些窘迫。

    梁家已出嫁了的大姑娘是蕭夫人親生的,那時府上一三個小子,只得一個姑娘,偏偏這唯一的姑娘也生的是乖巧漂亮,自然滿府是疼寵的如珠似寶。更是十分得老夫人喜歡。

    老夫人心里梁昀排第一,這個日日養在身邊的孫女只怕都能排到第二去了,連梁直與梁冀都差了她許多。

    可二姑娘三姑娘比起同一個爹生的大姑娘,身份地位可謂是天壤之別。二姑娘三姑娘生的晚,又有一個大姐在前頭,老夫人便是想要同孫女親香親香,也遠遠輪不到她們。后頭大姑娘出嫁了,老夫人也年邁,早沒了精力繼續親近她們。

    二老爺更是壓根不理會內宅的事兒,嫡母蕭夫人對著不是自己肚皮出來的兩個姑娘總是能打壓就打壓,能不見就不見。

    久而久之這兩位姑娘整日在府中猶如隱形人,長此以往性子也是靦腆膽怯,更是少出來見人,除了逢年過節出來走一趟,時常連梁直這個親兄長都忘了還有兩個未出嫁的妹妹。

    “二哥,二嫂!眱晌还媚镂⑽⑶ィ鴬檴檨磉t的梁直蕭瓊玉見禮。

    梁直沒怎么注意到聲音小的兩位妹妹,著急近房同父親說話,倒是蕭瓊玉和善,與兩位妹妹互相見禮,立在一旁又是問了她們好幾句話,這才領著兩人一同走進去。

    梁直給梁挺請了安,開口便問道:“父親叫我們來,是有什么事兒?”

    一家人鮮少這般來齊了的。

    梁挺沒有多言,只捧著茶盞,淡淡將將白日里老夫人說的話說了出來。

    不出所料,二房眾人皆是目瞪口呆,驚耳駭目。

    梁挺看著自己兩個還年輕的女兒,無力的擺擺手,“明兒你們都去勸一勸你們的三嫂。左右都是女子,年紀又都差不多,有什么話也不避諱著……”

    這話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要不怎么說是老狐貍呢,一出手就不給旁人反轉的余地。

    旁人出了這事兒自是都是害羞的,無非也就是覺得面子上不好意思,抹不開面子,更無顏面對府上眾人?闪和σ怀鍪謪s是直接叫整個府上都知曉了,不僅都知曉,還要叫小輩們都出去幫忙勸說去。

    這可不是釜底抽薪?直接捅破窗戶紙了?

    叫她們都去勸說就是擺明了告訴盈時,這事兒無論她拒絕與否,府上全部人都已經知曉了。

    不僅知曉了,如今還來勸說她呢。

    事已至此,自然不存在什么害羞不害羞了,心里也沒了那道坎,不成也得成了。

    否則日后再見面,大家伙面子上也過不去啊……

    其實這事兒最難說通的當是梁昀,梁昀雖秉性溫和,但卻并非一個愚忠愚孝之人,否則就不會這么些年老夫人都沒法強壓著他成婚了。

    梁挺深知這個道理,他更明白突破口不在梁昀身上,而在三房媳婦兒身上。

    等三房媳婦兒那兒應了下來,梁昀一個男子還能如何?女方都答應松口了,他若是不答應,那便真是敗壞女方聲譽了。

    梁挺知曉自己這個侄子不是個薄情寡義之人。更何況還是對他弟弟的遺孀。

    到時候不認也得認了。

    想來蕭夫人也是想到了這一通,怪看他一眼,語氣諷刺:“你這個當爹的倒是好本事。可您這不也是在胡鬧么?不想著勸勸母親反倒要幫著?這事兒傳出去可不好聽……”

    梁挺卻道:“我要是能勸我不勸?母親不知聽哪些刁奴蠱惑,才生出這心思來。”

    梁挺有著梁家人的孝順品性,便是知曉老夫人是錯的,是胡鬧,也不會說:“母親老邁,偏偏昀兒婚事上一直叫她操心,如今既能全了母親心意,我們在后頭添把柴加把火罷了,如何也使得!

    蕭夫人不甚雅觀的翻了個白眼,心里罵她這個丈夫愚孝,卻也不敢反駁他的話,只能叨念一句:“別以為我不知曉你的心思,你是覺得自己不是她親生的,這事兒上不好勸?出力不討好?可你也不想想老夫人如今是老糊涂了,咱們還要出去應酬的,這傳出去像什么樣子?日后若是真的成了,又該怎么喚?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相處起來該多窘迫……”

    梁挺聽了自己妻子的話,依舊冷靜。

    他撫著胡須看著自己的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看他們那副魂歸九天的模樣,不由得凝起眉頭,好似說著什么極為稀疏平常的事:“什么怎么辦?一個兩個沒出息的東西,這點小事兒就叫你們受驚成這副模樣?怎堪大用!”

    “日后白日里見到該怎么喚還是怎么喚,想必他們比我們知曉避諱!

    對待梁挺這個往日嚴肅不茍言笑的大家長,哪怕是梁直素來也不敢違抗一句。

    而如今,眾人卻是紛紛對視一眼,掩下眼中的驚悚神情。

    可一個個卻心里都瘋狂叫囂著,當年那個清規戒律,教導他們這個不能那個不能,將族譜加厚了十幾頁的老父親,怎么好像破裂了。

    看著父親那副信誓旦旦,誓不罷休的模樣,這事兒真不會給這老狐貍撮合成了吧?。!

    那日后……

    三姑娘想的比較實在,她趁著上首老父親還在問話的功夫,怯生生的拽了拽自己姐姐的衣袖,問她:“那往后小侄兒是喚三嫂嫂嬸母么?”

    二姑娘糾正她說:“說反了,是喚咱們大堂哥伯父……”

    第47章 承諾

    這夜, 盈時輾轉反側總也睡不著。

    徹夜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的想,這輩子究竟與上輩子從哪里開始出了偏差,以至于許多許多的東西都與上輩子不一樣了?

    上輩子的自己沒有去扶靈, 便也沒有了扶靈遇難的那兩日與梁昀的朝夕相處。仔細想來,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一切都有點不一樣了吧?

    他們之間因為那幾日的朝夕相處,因為他對自己的照顧,才漸漸變得熟稔起來, 交往也變得越來越多。

    起先的盈時潛意識里只將他當成了自己逃離梁家這道門的唯一鑰匙, 屢次三番故意靠近,她其實能察覺到他對自己的點點不同,可每回自己壯起膽子來輕輕觸碰他的底線, 卻又發覺他很不好靠近,只能悻悻然的收回手。

    一定是了……

    一點點的偏差, 導致差的越來越大,導致了如今的后果。

    盈時躺在枕頭上,睜著眼看著床頂上嵌金線的綠羅色花帳,不由得回想起,前世自己與梁昀間究竟有多陌生呢?

    盈時只記得與梁昀前世的每回碰面好像都是隔著許多許多人,明明也沒過去太久,可又好似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久到記憶中那些人的臉都變得模糊起來。

    人群中只有他的臉龐是清晰的。

    自己每回在女眷中,朝他行家禮時,他好似總是避免同自己的對視。

    那時的自己與他交情甚少, 只覺得丈夫這位位高權重的大哥很嚴肅, 所有人都怕他。他每回出現時, 總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肅穆模樣。

    盈時心里自然也害怕他,愈發避著他。

    她記得后來沒過兩年,因為戰況, 梁昀便調任去了河東。

    自那之后,她再沒見過他了。

    臨死前的自己日子過的渾渾噩噩,起先是自暴自棄不愿意出門,不愿意見任何人。后來病的重了,韋夫人更不想自己出去丟人現眼。

    是以那兩年她幾乎都是被困在晝錦園這片小小的天地里,不見天日。

    除了梁冀,梁冀……

    每回一想起過往來,盈時的心情總是久久不能平靜,她緊咬著牙指尖都狠狠掐入了掌心里。許久過后手心的疼痛將她拉回了現實中。

    盈時很唾棄自己這種怨恨的情緒,她明白這些怨恨會每夜每日里悄悄蠶食著她的精力、血肉。怨恨就像是一團晦氣的云,飄到哪里,哪里都會不如意。

    是以她慢慢的松開掌心,緊緊閉上眼睛,不再叫自己想這些不開心的事。她的人生不應該一直陷在怪圈里。

    自己這輩子已經走出了另一條道路,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理。

    一條目前看起來并不差的道路。

    她不再會孤立無援。

    打定了主意,盈時心里便也有了底氣,她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終于泛起了困意,天亮過后才迷迷糊糊的沉睡了過去。

    ……

    往后的幾日里,盈時都未踏出院門一步。甚至如今這種情況下,她也沒厚臉皮繼續往老夫人處請安了。

    她每日睡得晚,起的晚,時常到了翌日日上三竿還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若是以往自己這般貪睡,只怕桂娘回來叨叨自己——什么已經嫁人了還睡得這般晚?當心傳出去你婆母厭惡你!更有甚者一定會將她叫醒強迫她吃了早膳再去睡。

    可如今盈時隨便睡到什么時候都沒人敢再來煩她了。

    因為桂娘她們自己也不好受,自從得到了消息也是如盈時一般,每日每夜的睡不著覺,勞心苦思。

    見到盈時還在床上躺著歇息,都恨不能叫她繼續多補點覺,養精蓄銳。

    如此,也還是沒抗住來晝錦園勸說自己的人一波接著一波。

    起先是韋夫人過來,盈時沒睡醒,桂娘便自己做主說盈時病了不見人,韋夫人被兒媳的一個嬤嬤攔在園外,可想而知面色有多陰沉了。

    可如今這關頭上,老夫人還等著她的話呢,她也不好得罪了盈時,只得悻悻然落下一句:“什么時候有空,叫她去我那兒,婆媳兩個繼續好好說說話!

    桂娘看著韋夫人的背影,狠狠朝地上唾了一口。

    “呸!老鴇子來拉皮條來了!”

    除了韋夫人,蕭夫人轉頭竟帶著蕭瓊玉也過來了。

    桂娘還不好將所有人得罪,連忙跑去盈時床邊輕聲喚她,將她喚醒。

    盈時睜開眼睛,有些惘惘的問:“她們來干嘛?她們該不會也是來勸我的吧?”

    桂娘:“您說呢?”

    竟沒人反對一句?

    還一個個都來勸說自己?

    梁家可真是好得很!

    盈時重重嘆了一口氣,她從床上探出頭來,桂娘拿著衣裳給她披上,便要給她梳頭,盈時打了一個哈氣伸手勸道:“別瞎折騰,不是都說我病了嗎?那我就在床上躺著,她們樂意,就叫她們進內室來吧……”

    顯然蕭夫人只是走一個過場,甚至怕染了病都沒敢往盈時內室走一步,只是隔著屏風幔帳問候客套了兩句。

    誰知蕭瓊玉卻是不按常理出牌,竟是不顧自己有孕的身子,踏進了內室。

    這時該換盈時窘迫了,她趿著鞋趕緊跑去一旁臉盆架子上洗臉。

    盈時刻意裝起糊涂來:“嫂子怎么來了?”

    蕭瓊玉抿著唇,道:“我知曉你只怕不愿意接受兼祧的,可你還太年輕,嫂子亦是想真心實意勸說你一句,你清清白白的姑娘,愿意為三爺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世間難得了,如今多往前看吧!

    盈時一時震驚,抬眸看向那個立在自己床邊不過兩尺距離面容清冷的女子,她拿著干凈帕子抹了一把面上的水,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許久過后,盈時望著銅盆里泛起漣漪的水面,平靜地說:“他以前待我終歸是好的,小的時候的許多事情我總也忘不掉,他那時候有什么好東西都想著我,都揣在口袋里留給我,所以我總是不明白,為什么就變成了這樣,所以他……”

    所以他明明做了許多自己永遠無法原諒的錯事,盈時也做不到全心全意的去恨他,去報復他。

    蕭瓊玉垂著眼,語調清冷:“三弟只是去得早才叫你忘不了。他若是去的晚了遲早也會同其他男人一般模樣,納妾生子,只是早晚的事。你且問問你自己的心,若是他真如我說的那般模樣,對待這樣的男子,你可還愿替他守寡?”

    盈時被她問的怔住了,許久才后知后覺苦笑起來。

    自己好歹也是重生一回的人,竟會被她兩句話問怔住。

    蕭瓊玉看著她,定定的道:“弟妹你還這般年輕,若這事兒是推你入火坑的,便是旁人再勸說我,我都不會來勸你。可如今這對你而言是最好的一個選擇。公爺一來并未成婚,而來他身邊干凈,以后的事誰說得準?至少公爺不會比三爺差……”

    公爺不會比三爺差。

    這是蕭瓊玉對她說的最多的話,卻也是最出格的一句話。

    蕭瓊玉語罷,并未久留,來去匆匆。

    園子里,頃刻間恢復了平靜。

    盈時眼皮顫了顫,也徹底失去了回床補覺的心思。

    若是前世沒有發生那般不堪的事,蕭瓊玉朝自己說這番話時,自己一定很生氣吧。

    畢竟在年輕的姑娘眼里,自己的感情天下第一,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可云消雨散后,回頭看真是可笑了。

    盈時止不住的想,也許便是沒有前世那些措手不及的事,她與梁冀的最后會怎么樣?

    最初二人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分。

    蕭瓊玉與梁直,不是也如此么?

    也許男人總是得到了一個青梅竹馬也不夠的。

    男人的心很廣闊,總還有擠出許多其他的位置,留給旁的娘子。

    奢求男人的愛本就是錯的,只會使自己遍體鱗傷。

    那自己呢?

    盈時覺得自己經歷了很多,其實早就失去了重新喜愛一個人的能力。

    她追求的是另外一份歸宿,轟轟烈烈的感情的最終歸宿——她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誰也奪不走的孩子。

    那么,誠如香姚所說,她需要一個符合自己少女時期憧憬向往過的男子模樣,找這樣一個男子做她孩子的父親。

    自己并不會給他過多的感情。自己只想要給孩子一個不能輸給旁人的家室,不能輸給旁人的相貌。

    ……

    可自從那日過后,梁昀幾乎都沒回過府邸。

    說不上他究竟是在躲著府上的人,還是朝中政務繁忙到連回府一趟的時間也抽不出來。

    盈時等了一整日,也沒等到他的任何消息。

    奈何自己素來都是個打定主意就不會再退縮的人。尋不到梁昀,盈時卻能找到梁昀的貼身侍衛章平。

    盈時去吩咐香姚:“問問他主子如今在哪里?我想要見他的主子,該怎么找?對了……”

    她又格外叮囑了香姚一句:“這事兒切莫再叫旁人知曉了!

    香姚登時點頭如搗蒜:“娘子放心,事兒包在奴婢身上,準能成!”

    沒出兩刻鐘,香姚很快便有連蹦帶跳的跑了回來,覆在盈時耳邊,悄聲說:“問過章平了,他說公爺若是下了朝申時就會從政務堂出來。您若是去宮門前的神武大街街口候著,一準就能見到!”

    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不早不晚時間正是午時。

    ……

    神武大街兩側商肆酒樓林立,大街小巷店鋪門前小二的吆喝聲,伙計客人們進進出出,爐灶里的炭火劈里啪啦,迸出火星。四處都是一副熱氣騰騰的熱鬧模樣。

    盈時尋了一處視野極好的酒樓,定了一間二樓臨窗的位置坐下。

    她也并不著急著等人,只叫小二先上了幾個招牌酒菜,糕點給香姚吃著先墊著肚子,自己則是四下張望起來。

    盈時并未等候很久。

    視線中便出現了那道身姿。

    宮門緩緩打開,一人立身玉階之下,朱紅公袍,長冠束發,朱紅祖纓垂掛在胸前,寬大袍袖也不能遮掩的端挺身姿。

    那亦是她頭一回看到如此的梁昀,他被許多朝臣前呼后擁的模樣。

    梁昀一路走來亦是面容冷沉,周身上下沉甸甸的氣勢看著叫人心中發寒。若說在此之前,肱骨重臣只浮現在盈時腦海里的詞,在此之后,這個詞便有了具體模樣。

    他是梁昀那般,面容冷肅,運籌帷幄的模樣。

    盈時立刻不動聲色的提裙下了樓,朝著宮門前小跑了過去。

    可是她還沒跑到梁昀面前,便被守著甬道兩邊的禁衛攔住了。

    “你是哪家的娘子?難道不知宮門不可擅闖!還不快退回去!”

    盈時一時間著急,因為她已經瞧見梁昀轉過身,打算登上馬車了。

    她隔著重重人群,朝梁昀喊:“兄長!”

    梁昀聽到這個稱呼,眉心輕輕一皺。他的視線似有所覺,朝著盈時所在的地方看了過去。

    正值落日熔金之際。

    夕陽璀璨的華光照在她烏黑的柔發上,泛著一種綢緞般的光澤,少女香肌賽雪,眉眼艷麗。

    她仰起頭,眼中全是認真,她看到他朝自己看過來,唇角微微的掀起。

    梁昀按捺住心神,獨步走過去。

    少女的手掌小而纖細,一見他走過去,像是唯恐自己被禁衛趕走一般,慌張的抓住了梁昀的袖口。

    “兄長,我有話要同你說……”

    誰料盈時的話尚未說出口,梁昀便打斷她。

    “那些事你別放在心上!

    盈時卻道:“可是我想,我其實是愿意的。”

    梁昀視線終于落在她身上,看見她的眼里,似乎有晶瑩的光。

    那句話也確實是她親口所說,半點做不得假。

    梁昀垂下眼瞼:“你要是被旁人逼迫,無需擔心,此事我很快就會處置妥當。你若是覺得日后不知如何面對府上眾人更無需擔心。我日后會盡量避免歸府,等時日一長所有人都會漸漸忘了這件事。不會再叫你為難的……”

    這回卻是換成盈時阻止住他。

    也不知為何,明明是自己想通了的,決定了的事情。她來時還是那般的堅定,可在聽到梁昀如此說時,她的心都控制不住疼了起來。

    她明明利用了他,他卻依舊全為自己著想。

    盈時忍不住紅了眼眶。她咬著唇道:“不,并沒有被任何人逼迫我。”

    少女斷斷續續,柔軟的嗓音里幾不可見的透出點點哽咽:“我只是覺得我的往后還很長,我覺得祖母說的對。我其實很喜歡孩子……我一個人的日子太難熬了,沒了他我總是不知道日后要怎么渡過。我想要一個孩子陪著我一起過?墒俏矣钟X得這樣很對不起兄長……”

    梁昀聽了她的話,袖底的指節悄然攥緊。

    他的聲音依舊是聽不出來任何情緒波動,平直地道:“你沒有對不起我。”

    “是梁家對不起你。這條路很難走,一旦決定了更沒有反悔的余地。”

    盈時極慢的綻放出一個笑,一個釋懷的笑:“我不在乎難不難走。就這樣也挺好……那日后……日后兄長能代替梁冀照顧我嗎?”

    沒有旁的再多的話,再多的話對于他們的身份來說,便是逾越。

    梁昀茫然的看著她,唇角勾出幾不可見的一絲苦笑。

    他像是一個威嚴卻又溫和包容的長輩,又一次包容了她所有蠻橫無禮的請求。

    哪怕是面對她如此過分的請求。

    他依舊沒有太多的言語情緒,只是沉默許久,才道:“好。”

    一個字,卻像有萬斤重量。

    他終于是答應了。

    應下這場荒謬至極的事。

    第48章 不急

    初秋時分, 大地漸漸籠起涼意。

    山川草木漸漸染起金黃,寂寥之意在枝頭葉梢微顫。

    小半月的功夫,也算是府內眾人多番挫折, 說破了嘴皮。終是叫那二人牽強點下了頭。

    老夫人得知消息后很是欣喜, 起先她也知曉府上眾人的態度,無非是表面將她捧著,私底下多有罵她老糊涂的。

    老夫人自己心里都時常問, 是不是真老糊涂了?

    可如今事兒真叫她撮合成了, 轉頭便忘了先前種種憂慮,真心實意歡喜起來。

    自從一聽到梁昀松口的消息,老夫人枯老的面上都泛出幾分紅光, 精氣神都足了許多,拉著陳嬤嬤便說:“可該好好獎賞你一番?”

    陳嬤嬤亦是笑得見牙不見眼:“老夫人先前可是罵奴婢胡鬧呢!”

    老夫人剜了她一眼, 端肅了面容:“這可是昀兒親口同意了的,這么些年自己為了叫他娶親,往他房里塞人,那是想了多少法子都無濟于事。如今,如今這般也總比房里空著的好……”

    “是啊,那些旁人的說道又算得了什么?老夫人再多催催,只等著抱重孫吧!”陳嬤嬤道。

    老夫人當日便做主,吩咐蕭夫人與韋夫人兩個媳婦兒:“兼祧這事兒雖不好大辦鬧得世人皆知,卻也不能藏著掖著。”

    她思忖片刻, 道:“你們往親近的親戚府上都說一說, 再四處去問問, 看看旁人家這事兒是如何興辦的?若旁人府上都是要宴請,我們府上自然也脫不得。在咱們府上小設幾桌互相通信,便算此事成了!

    韋夫人蕭夫人聽罷, 自是連聲應下。

    二人轉頭去四處打聽,那些南邊兒講究些的人家兼祧究竟是怎么兼祧的?可有什么規矩?又要置辦些什么?

    還有老夫人說要小設幾桌,究竟要設幾桌酒席?

    倒不是她們樂意將這種擺不上臺面的事兒捅破了,實在是沒法子藏著,老夫人說得對——既決定了要兼祧,那這事兒在京城便是藏不住的。

    索性就自家人把這事兒捅破了,日后便也沒人敢拿這事兒說事兒,戳梁家心肺子。

    當日兩位夫人便往府外走的親近的府上傳去了消息。

    未肖幾日,此事便在京城各處傳開。

    與梁府親近的府上只以為送信的來開玩笑,送錯了信。等再三確定這事兒不是胡鬧過后,一個兩個瞠目結舌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永定侯府里,更是為這事兒吵了起來。

    “公爺不是還沒成婚么,怎的兼祧起來了……”

    “哎,信中說老夫人憐惜三少夫人年輕,這才想出了這么個主意。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老嫂嫂是個良善的性子,只怕也是操碎了心!”

    梁家那群老迂腐們一聽到這事兒便是深深皺起眉頭,道:“梁家累世清貴的聲名,叫這老嫂子鬧得!這回只怕是要遭人說了去!婦人之仁當真是胡鬧!日后抱養大房的孩子便是,嫁來了梁府還短她吃喝用度了不成?這般學了那等窮苦人家才有的做派,究竟像什么模樣!他們府上竟也都同意了?”

    “哎!您少說兩句罷,都已經定下日子了還能再說什么?到了那日我們府上送去一份禮,咱們究竟去還是不去……”

    梁家那群老迂腐們一聽,自然是黑著臉連連擺手。

    “不去!他們更不樂意我們去!

    “此事終究上不得臺面,我們心中清楚便好了!

    倒不是不給梁家面子。

    只是眾人心里都清楚,雖說穆國公府為了這事兒擺宴,可也只

    是全了人情,穆國公府上真能樂意他們跑去看笑話?

    這是兼祧,又不是成婚。

    有什么值得可喜可賀的。

    ……

    兼祧這事兒,在大乾并不少見。

    只是世家里頭還是頭一遭,且還是梁氏——梁氏一族在朝廷之上是何等地位?

    梁太公沒去前官拜尚書仆射,太宰。

    明公更是官拜太尉,手握重兵,幾度扶持皇帝。

    如今的穆國公又是何等人物,縱因當年河洛之戰不再掌兵,可轉頭入朝為官才幾載功夫,已是官拜正二品左仆射,平章事。這官兒可不比旁的,不是一般人能當,三臺八座金印紫綬的少帝近臣。

    這般人物滿朝只怕也尋不到第二人,看中他的世家貴女皇子王孫不知凡幾。遲遲未婚先前朝中眾人不是沒聽說過原因——無非是父孝,立誓罷了。

    怎么如今,竟荒謬到同意起兼祧來了?

    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穆國公要兼祧的事兒起,滿京的未婚娘子們芳心碎地。

    原本她們總想著,未來穆國公夫人不知是哪家的名門閨秀,該是怎樣躬全懿范的貴女典范,才能叫梁家聘為嫡長媳,才能與穆國公舉案齊眉。

    怎會想到,原來同穆國公舉案齊眉也沒那么難,做不了他的夫人,那便先嫁給他弟弟!

    ……

    八月初四。

    一大清早,春蘭著急從門房跑回來給盈時遞來了一封家信。

    “娘子,是陳郡來的家書。”

    盈時正在梳妝,聞言偏頭看了一眼,她未曾拆開也猜到了里頭寫著什么,定不是些好話。

    “無非是那些來訓斥自己的話!彼f的語氣毫無波動。

    “到底是娘子長輩,娘子要不還是拆開看看,回一封書信吧!惫鹉镌谝慌缘吐晞裾f。

    盈時還是聽從了桂娘的話,將封口一點點撕開,拆開信紙映入眼簾的頭一句便是斥責的話語。

    洋洋灑灑整整三頁,盈時已經不想看下去。

    “娘子不看完?”

    盈時一下子收攏了書信,隨手將信紙丟去桌子上:“都是些罵我的話,你們想看自己拿去看。”

    春蘭香姚兩個不敢冒昧,桂娘卻是不怕的,撿起盈時丟在案幾上的信紙目光飛快掠過上面字跡,臉色越發難看。

    盈時瞧見桂娘的臉色便知曉,自己叔父在得知自己同意兼祧一事后只怕是將他生平學會的所有話罵了出來?

    “約莫是覺得我同意兼祧的事兒叫他丟人了,您明知會是哪些話,何苦偏偏要看?”盈時無所謂的笑了笑,反倒安慰桂娘。

    桂娘眼里泛起了淚水,她將信紙收攏起來,咬牙宣泄出許久的不滿:“如今他們倒是知曉罵您來了,這主意也不是您提出來的,怎么不見他去罵一句梁家?得虧您沒離了梁家,否則依府君的性子咱們歸了阮家后日子還沒在這梁府里好過!怕是又趕緊將您隨便嫁了去……”

    盈時早就習慣了,她道:“他們先前也勸過我,至少盡了該盡的責任。是我偏要嫁進來的,如何也與他們無關了!

    “話不能如此說。您是您父親唯一的孩子了,您沒有旁的親人能依靠,做叔父的總該多照顧您幾分……便說您嫁來梁府后,府君難不成沒得了好處?先前五六年聽說升不了的官兒,如今不也升了!

    盈時嘆息一聲:“叔父叔母那些年對我都算好,未曾刻薄,如今他們訓責也不是沒有原由,他們還有子女要成婚,堂妹今年也是十三了吧?正是要說親的關頭!

    桂娘嘆息說:“為了女兒,便來逼迫辱罵侄女?我的娘子啊,若是您父親還在,怎會叫您受這等委屈……”

    盈時對叔父的感情很復雜。

    就像前世,自己被梁家人欺辱至此他不是不知曉,可也沒做什么。

    阮家早就不是當年,日漸沒落,叔父不想為了一個侄女得罪了如日中天的梁家,盈時十分理解且并不怪他。

    可那些年培養出來的親情卻也淡了。

    重來一世,盈時早就不會為這些無關之人的一句辱罵來傷心悲憤的。

    誠如桂娘所言,那不是她的父親,她自然不會奢求。她要早早認清一個事實,自己早就沒有能靠著的人了。

    她只能靠自己。

    她靠自己,也能過的很好,不是么?

    時間過的很快,八月十八是老夫人特意請高人推算過的良辰吉日,眼看離那日也沒差兩天了。

    這些時日情緒波動最大的便是桂娘了。

    從最初知曉這個消息嚷嚷著要寫家信回去告狀,到那日阮府家信傳來,桂娘好似一下子便接受了這事兒。她一連幾日四更天便起來,叫上滿院的婢女仆婦們院里院外的打掃,只恨不能將門前地磚縫隙里的沙泥都一滴不落的清掃干凈。

    桂娘還時常同春蘭兩個嘀嘀咕咕也不知商量著什么,連盈時都避著去,盈時也懶得偷聽這些年話。

    她對桂娘就像是孩子對著母親,永遠不會提防。

    因為她知曉,沒有一個母親會害孩子,她們只會盼著自己的孩子好,過的比自己好。

    梁昀與盈時算不上成婚,可勢必日后是要同房的。

    只要沒生出孩子來,同房的次數便不在少數。

    桂娘早兩日便將盈時用慣了的被褥枕頭錦被統統撤了下去。換上全新的,最好最舒服柔軟的料子。

    盈時對這些沒有太多要求,她只有一個要求:“多垂些簾子,不能用紅色。”

    桂娘應聲下去。

    ……

    很快到了十八那日。

    盈時晌午午睡過后,便被折騰去沐浴了一番。

    春蘭與香姚二人將早就準備好的紅絹內衫為盈時穿上里頭。

    盈時瞧見這般鮮紅的顏色,凝起眉頭,卻是不肯穿。

    她難得的冷下臉,“又不是成婚,這般成什么樣子?傳出去都叫人笑話!”

    桂娘跟在盈時后頭勸說:“您不懂。您是清清白白干干凈凈的姑娘,這男人都是這般的……您要是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衫,總能提點公爺幾分叫他知曉您也是頭一回,叫他珍重你……”

    盈時聽懂了桂娘的意思,卻更覺得難堪。

    她依舊要求換了一身藕粉色的內衫,可叫桂娘氣得半死卻無可奈何。

    盈時再次提醒眾人,也是提醒自己:“任何紅色的東西都不要出現。我見不得,公爺也見不得!

    她不想要旁人瞧了笑話。

    她清楚的知曉,自己與梁昀只是床上伙伴的關系,是要一起生孩子的關系,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桂娘無可奈何,便只能隨她去了。

    等室內的婢女們都走了,盈時這才仔細打量起銅鏡中自己。

    面容瑩白如玉,明眸烏黑漆亮,雙眉似初春升騰起的點點霧色,朦朧而美好。

    粉嫩的一張臉,這些時日已經將身子養好了,臉上兩腮生出些柔軟的肉感。比起剛重生回來時走路都打顫的骨頭架子,可是軟和了不少。

    盈時穿好了衣裳,便打算往床上繼續小睡一覺,等梁昀下朝只怕還有一會兒功夫,前廳還有酒席,到時候依他那種性子,說不定不到最后一刻都不愿意過來……

    盈時躡手躡腳回了床榻上,這才注意到內室的許多布置擺件竟都被換了。

    床上的幔子竟被換成了密不透風的合歡帳。

    繡著百子千孫圖的合歡帳。

    她一驚,連忙走去內室四周仔細看了一番。

    果不其然,連窗邊炕上、椅子上都鋪著百子千孫圖的墊子,石榴紋樣的墊枕。

    還有蟾蜍香爐,鴛鴦燈罩……

    這種繡紋往往多是繡在大紅錦緞上的——象征喜慶多子多福,兒孫滿堂。

    可如今自己勒令不能出現大紅色,是以這些繡紋都被繡在月色秋羅,青玉姜黃色等顏色料子上,如此實在太顯眼不過。

    瞧著那些個穿著紅肚兜,白白嫩嫩的胖娃娃,盈時越看臉越蒼白。

    這不就是等同于在告訴梁昀。

    自己著急生孩子么??

    ……

    之后的一切,盈時都格外迷糊,她已經好幾日沒踏出院門一步。

    她一覺睡到了傍晚,起床后內室里靜悄悄的。

    香爐中燃燒著清甜的沉水香,沒人進來打攪她。

    只香姚一個如同小麻雀,時不時從前院跑回來,朝著盈時匯報前院近況。

    梁府只擺了幾桌酒席宣告一番,是以并沒太多客人來。席面上也冷清,沒多久便匆匆散了。

    初秋時節的夜晚,已經升起了涼意。

    盈時給自己披上了一件云錦細羅衣的褂子,肩頭上有了些衣料的厚度,溫熱重新蔓延上她的身體。

    下午睡得太久了,她如今想去睡也睡不著,如今有了心事便也想得多。寂靜的內室中,可叫盈時止不住發愁起來,心里想著梁昀會不會又過不去心里這個坎了,臨時反悔了?跑了?

    盈時想的又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肚子咕咕叫將她吵醒。

    好在是自己院子里,盈時沒什么顧忌,趿著鞋便打開門吩咐婢女給她送些吃的進來。

    春蘭很快給她端來了食盒。

    打開食盒第一層,里頭盛著熱騰騰的五紅江米糕,另有一疊糯黃栗糕,蓮子紅豆羹。甚至還有一盞她最愛的櫻桃酒釀。

    “您先吃些墊墊肚子,桂娘說了,若是害怕您就多吃一些酒釀,這酒釀放的濃,有些醉也好,不緊張!

    畢竟二人這等關系,實在難為情。

    又是自家娘子的頭一回,若是不合心合意,公爺不憐惜,該疼了。

    依舊是待在內室里,盈時坐去了靠窗的角落里,將袖邊往上卷了兩圈,舉著湯勺勺起一個鮮紅的櫻桃,一口咬下去。

    她喝完了半盞酒釀,只覺得唇齒生津,滿身都暖呼呼的,甚至有些熱了。

    這人重回一世就是心態好,只要一吃的點兒好的,什么憂愁的心思都消散的無影無蹤。

    盈時低眉垂目,一本正經的同碗里的甜點作斗爭,明明一個往日里瞧著也文靜的娘子,吃起東西來,卻總喜歡將兩腮都填的鼓鼓的。

    直到聽到屋外廊下的腳步聲,聽見桂娘朝著那人請安,道:“公爺萬福!

    未過多久便聽到一道開門聲。

    盈時連忙側頭朝著隔扇看過去,未肖片刻,三藍皺綢簾子便一只寬大的手掌撩起。

    梁昀身量高大峻挺,今日的他穿著一襲鴉青色直裾大衣,袍口若隱若現的金絲繡云紋,腰間玉帶環佩相綴。襯的他面如冠玉,清貴持重。

    他落在蓮色軟毯上的影子,卻是停頓下來。

    身邊跟來的婢女們無需吩咐,便上前要將膳食撤下。

    盈時也是慢慢放下手中的勺子。

    梁昀卻是溫和地道:“不急!

    他并沒踏入內室來,反倒是踱步往外室坐著,等著她吃完。

    “你先吃,吃完了再喚我。”

    盈時嚼著嘴里的櫻桃肉,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睛。

    心里想,吃完了再喚他?

    吃完了怎么喚他?喚他,兄長,我吃完了,我們可以進來睡覺了?

    有些……有些不好意思啊。

    兩人許是同時想到了這一層,盈時面色緋紅,梁昀亦沒好到哪兒去,耳根子都浮出了一層血色。

    待盈時吃完,春蘭帶著香姚將餐碗撤下,又捧來鎏金銅盆與干帕,伺候盈時漱口。

    做完這一切,兩個小丫頭尤如身后有狼追趕一般,幾乎是小跑著退出去,還順道不忘將簾幔重新一道道垂下。

    一時間,內室寂靜,只剩盈時與梁昀二人。

    梁昀觸目所及之處,整個內室重重疊疊五六道幔帳,莫說是燭火,都垂落下來外頭的天光也遮掩的一點都瞧不見。

    遮天蔽日,像是另一方世界。

    盈時以往覺得同梁昀已經相處的挺熟的了,今日才發覺并不盡然。兩個以前說過的話,字數都能數出來,今日忽然間就要行那等夫妻間最親密的事兒……怎么想怎么難堪。

    哪怕盈時這些時日早早做好了準備,真到這一步了還是有些難為情。

    好在,盈時善于安慰自己。她安慰自己說,梁昀只怕比自己更不好意思。

    許也是酒壯慫人膽,梁昀還沒反應過來之際,卻見那姑娘已經連鞋都沒套上,赤著腳朝他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停下。

    她的腳背,是粉藕一般的顏色。十根腳趾都可愛的蜷縮著,緊緊抓著地毯。

    她低垂著腦袋,語氣中透出濃濃的無措與不安,上一會還敢單槍匹馬宮門前堵著自己的姑娘,如今連與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

    “兄長能不能滅掉燈火,垂下幔子……”

    梁昀輕嗯了一聲。

    他今夜的嗓音格外沙啞低沉,像是琴弦振動后的尾音,落在盈時耳朵里,只覺耳朵一陣酥麻。

    盈時趕在自己整張臉都通紅之際,連忙走去燈罩前,將燭火一一吹滅。

    眼前瞬間陷入了昏暗,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暗。

    他并不想如此強迫她,是以嘆息一聲,開口道:“你若是暫時還不能接受,也不妨改日再行……”

    “不用改日……”誰知盈時聽了卻是搖頭。

    一片昏暗之中,她泛起了軟和的鼻音,像是一只懵懂的涉世未深的奶貓,又像是一個蠱惑人心吃人血肉的妖精。

    落在梁昀耳里,梁昀岑靜著眉眼也跟著一顫,他再沒說話。

    盈時悄無聲息地將帳幔一層層放下。

    兩人共處在一方陰暗緊密的空間里,哪怕離得并不近,可一張床便也只有容納兩個人的大小。

    人類真是奇怪的生物,哪怕前一刻兩個人表現的冷漠而陌生,離得近了空氣中都浮現出曖昧的氣味。

    四周的空氣一點點灼熱起來,沸騰起來。

    窘迫在身體本能驅使下消失殆盡。

    梁昀不是什么圣人,不可能坐懷不亂。

    他的呼吸漸漸深重起來,掌心發燙,連呼吸都灼熱起來。

    昏暗中,梁昀的眼眸才敢落向她,落向她朦朧的臉。

    她靜靜坐在那里,身段纖細脆弱的像是一支柳。

    第49章

    屋外清風徐徐, 月光皎潔。

    內室卻是一片幽靜。

    幔帳里無休無止升騰而起的暖意。

    久久不見梁昀依靠過來,盈時不再等他,抬起手將發簪耳墜一根根拆落。

    三千青絲沒了首飾束縛, 頃刻間如絲綢一般垂落而下。

    她的發很密很長, 發間帶著令人沉醉的香甜,發絲鋪上繡著鴛鴦成雙的水綠煙緞床褥上,落在了二人密不可分的衣裙上。

    甚至有幾縷柔軟, 落在他的掌心里。

    他的指腹輕摸著那截秀發, 悄無聲息地不言不語。

    盈時微微偏頭,將拆下來的首飾遞去給他,她的眼角不知何時泛起霧蒙蒙的水光, 睫毛耷拉在眼角,在一片昏暗中依舊明顯。

    “諾, 拿去放著!彼袷欠愿雷约赫煞蛞话阕匀弧

    梁昀伸手接過她遞給自己的一根又一根的珠寶首飾,他溫和而又從容,像極了一個極有耐心的丈夫,昏暗中替她一路摸索著將珠寶放去床榻邊伸手便可夠到的角幾上擱置。

    昏暗中人的嗅覺與聽覺只會更加靈敏,他鼻尖似乎都涌動著身邊少女衣袖間淡淡的甜香。

    梁昀僵直許久的身體,終于猶豫著從少女身后緩緩懷抱上她。

    他的身量很高,二人坐在床上時,這樣朝著她籠罩過來,能將她整個人罩在身下。那只錮著自己腰肢的手臂甚至有些顫抖, 抱著她時, 甚至覺得她像是一見易碎的瓷器。

    他太能克制了, 即使盈時不回頭,也能察覺到他炙熱的呼吸,可他竟然只是……抱住了自己?

    盈時不想將自己一整晚寶貴的時間都浪費在這種小孩兒過家家的游戲里。

    她僵持了一息, 終是泄了氣,猶豫再三終是緩緩伸手,少女柔軟的掌心覆蓋上了自己腰間的大掌。

    盈時抓住了他的掌,少女綿軟的掌心慢慢與他十指相扣。

    昏暗中,人的膽子總會被無限擴大,她輕輕往后靠去,后背幾乎密不透風地貼在了男子僵直的前腹上。

    少女的腰肢纖細,身段卻是秾纖合度,該纖細的地兒纖細,該飽滿的地方,像是一顆成熟待采摘的桃子。

    處處緊俏的厲害。

    軟煙羅的輕薄衣衫,甚至兜不住她身體的溫度,隔著薄薄的衣料,傳到梁昀的身上。

    少女的情思,尤如夏日的蝸牛。從她的衣袖里鉆了進去,一點點貼著她肌膚蠕動。

    游走之地,慢慢沾上了濡濕黏膩。

    在盈時看不到的角度,身后男人的眼神黑沉沉的,氣息漸漸沉重起來,每一回呼吸,都像是從胸膛里流出的聲音。

    梁昀總是有諸多顧忌,可如今所有的顧忌隨著她的示意,全都煙消云散。

    以往他覺得同她間隔著天塹,不可跨過,不可觸碰,每一次心中泛起的點點漣漪,都會被他極快的按捺住。

    許多日夜,他甚至厭棄自己。

    可如今,她告訴他,她并非觸不可及。

    她正值年輕,她不該葬送自己的一輩子,她想要一個孩子,一個梁冀的孩子。

    可是如今弟弟死了,只能自己給她一個孩子。

    對……弟弟死了。

    她們之間并沒有任何阻礙。

    自己只是為了給她一個孩子……僅此而已。

    他終是有了旁的動靜。

    他滾,燙的大掌試探著伸進她的衣袖里,攥住了那截不見天日,白的發膩的腕子。

    她的手腕很軟,很軟,她動情時,渾身都粘著一層香汗。

    男人粗糙的指腹反復的,不知疲倦的按壓著,揉弄著,卻是不曾再探一步。

    她纖細的脖頸微微后仰著,搭在男人寬闊的肩頭,他臉頰與她柔軟的鬢角緊密相貼著,氣息間充斥著她脖頸間淡淡的幽香。

    盈時牽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衣襟帶子上。

    梁昀額側浮現出幾條若隱若現鼓起的青筋,笨拙的親手撥開。

    大片白膩膩的肩頭露了出來,她渾身白的發光,少女藕荷色的肚兜像是裁小了一般,緊緊包裹著兩團白肉。

    梁昀瞳孔一縮,重新給她披上衣裳。

    “兄長……”盈時嗓音里已經含了哭腔,她渾身無力的倚靠在他身前,“你不想,不想嘛……”

    盈時才說著,便是一陣驚呼,她只覺得裙邊微涼。

    裙擺搖曳,一處山丘一般的起伏,緊緊抵在了她的臀,肉上。

    隔著兩層衣料,她也能感受到那處硬邦邦的肌理。

    她幾乎要被灼燒一般,似乎受了驚嚇清醒過來幾分,笨拙的往后看去。

    她想要看看,憑什么他看了自己,捏了自己,自己卻什么都沒看見他。

    這般不公平。

    梁昀卻是不準她看。

    他往日待她溫和,今日嗓音沙啞的厲害,伸手捂住她潮濕的眼睫,將她頭重新掰了回去。

    他幾乎是勒令。

    梁昀止不住去想,事成之后她真的會歡喜么?還是會哭?

    覺得自己將身子給了他,對不起梁冀呢……

    可是,心火已經被點燃,自然沒人能半途而廢。

    他緩緩俯身下來,慢慢抬起她的腿彎,娘子身子柔軟的如一灘爛泥,被他拖著腿彎抱起。

    卷起裙擺,赤空的抱去自己的大腿上。

    她仍有幾分理智,腳尖懸空,知曉這姿勢有點古怪。

    “唔……”她想要掙扎著起身,卻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

    今夜那酒,果真是后勁兒十足。

    可仔細想來,這般倒是正好,誰也瞧不見彼此,甚至連衣裳都不用脫了。

    盈時想通過后,緩緩閉上了眼睛。

    梁昀還是有些急切的。

    好在也算水到渠成。

    盈時只覺得自己視線所及之處都有幾分白茫茫的,她有些氣悶到喘不過氣來。

    好一會兒,她才察覺到疼。

    慢慢的疼,尤如軟刀子割肉。哪怕涌起再多的情,欲,也還是察覺到了疼。

    她暈乎乎的連喘息都喘息不過來,鼻音混混的“唔唔……”的一直壓抑著悶哼著。

    她緊蹙起眉頭,淚珠掛在早已東倒西歪一塌糊涂的睫毛上,身姿像是一株被狂風暴雨打的東倒西歪的梨花。

    梁昀伸手替她將淚珠撫去。

    他當真是很厲害,這個時候竟還能停住,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腿彎,問她:“是不是疼!

    盈時吸了吸鼻子,含糊著搖頭,說:“還好!

    他的衣袖被她攥的汗津津的,她道:“你快一些,就不疼……”

    她比他懂,竟還教起了年紀比自己大好些的男人做事。

    好在梁昀是個性子十分好的人,并不在意她的教導,反倒是認真聽取了她的話,漸漸加快起來,一鼓作氣。

    后邊兒的事,盈時有些記不得了,起先很有些疼,疼的她嗚嗚的哭著,難受的緊。后邊兒漸漸不疼了,昏昏沉沉的時常叫她以為自己要暈倒過去。

    腳趾無力的踩踏著被褥,如同踩在了云巔,渾身綿軟面頰發燙起來。

    她無措的想要抓著梁昀,手指卻綿軟的猶如行走在云霧上,很快落空,也不知觸碰去何處。

    不行,太難受了。

    梁昀半瞇著眼,眷戀地卻只能以眼神描繪著她的眉眼。

    少女嬌艷俏麗的身姿,雪膚嬌嫩尤如新剝的荔枝,唇瓣殷紅帶著艷色,花露滴垂,情到濃時,他想要去摸一摸她布滿了細汗濕漉漉的臉。

    可最終只在她抑制不住一次次跌回自己肩頭時,臉頰與她稍縱即逝的觸碰。

    二人很禮貌,很克制。

    明明裙下一次次緊密的融合在一起,融合的像是一灘濡潤的泥雨。

    明明渾身泥濘不堪,卻連一個吻都不敢。

    仿佛是禁忌,稍微觸碰便是犯了天規。

    少女的唇瓣并未被采擷,卻早已是潮紅的厲害。身子更是經過重重沸熱襲占,內外具濕。

    被吻的紅腫,孤零零坐在床中央,像是一只不知風雨降臨的花苞兒。

    細頸凝酥白,通體淡粉紅。

    她眼角掛著水汽,不知多久,終于軟著著嗓子催他。

    “我難受,你快一些,快一些……”

    這夜里盈時并未嘗試過翻來覆去的滋味,有的只是被人從后擁抱著,安撫著,她待在他懷里渾身潮,紅,尤如爛泥。

    一股泉涌沖刷而入。

    她渾身顫栗的受不了,險些從他身前滾了下去。

    可他一直摟著她,攬著她,將她緊緊錮在懷里。

    她幾乎已經失了力氣。

    軟軟的被他放在床上。

    他一點點替她將羅裙重新鋪整齊。

    盈時許久都恢復不過來,她閉上眼睛,身體仍沉浸在方才的風雨里無法自拔。

    她忽地蹙緊了眉頭,表情難受。

    黑暗中悄無聲息的男人終于開口,仍帶著余韻后低沉沙啞的嗓音。

    “怎么了?”他問她。

    怎么了?明明二人的衣裳還規規整整,卻衣裳底下渾身狼狽的一塌糊涂,酸,漲的厲害……

    盈時眼眶又重新紅了,她抿著唇,有些害羞地說:“我要帕子……”

    脫口而出的聲音,含著鼻音,帶著十足的委屈。

    黑夜中,床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之音。

    梁昀背朝著她不知如何在漆黑的環境里摸出了一方干凈的帕子,遞給了她。

    反正也是黑漆漆一片,盈時什么都看不見,索性接過帕子毫無顧忌的仔細將渾濁的自己擦拭干凈。

    才將腌臜不堪的帕子重新丟給了他。

    反正也都是他的,還給他。

    ……

    晨霧籠罩的大地,初秋已有幾分冰涼。

    四更天里,交錯的秋風中,天色依舊暗淡。

    枕邊人睡得尤其香甜,她濃密的烏發覆去枕上,竟是鋪徹了半邊床。

    梁昀醒的很早,他不動聲色凝望著她沉睡中的臉,凝望了許久,才悄然起身。

    掀起層層幔帳,梁昀竟一眼瞧見了迎枕上貼著的一個小小喜字。

    不足他掌心大小的喜字。

    似乎成了二人昨夜的唯一見證。

    沒有賓客盈門,更沒有長輩祝福。

    往日梁家權勢,哪怕再小的宴會,前院也是熱鬧非凡。只有昨日,冷冷清清,賓客十不足一。

    梁昀以往并不在乎這些虛名。

    可卻也明白,他們二人間的這段感情就像這紅紙,見不得人,不見天日。

    就像是自己往后的人生一般。

    盈時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惹醒。

    她從錦衾中鉆出頭來,眼睛艱難的撐開一道縫。

    看到男人整理衣裳的身影,她才后知后覺這是梁昀上朝的時辰。

    盈時猶豫著,不知自己究竟要不要替他整理衣裳?

    自己好像不是他妻子,為何要接過妻子的重擔呢?

    盈時想了想,最終還是緩掀繡衾,剛打算起身,梁昀已是聽到聲響轉頭過來。

    他那雙烏沉沉的眸光落向她,白日里,他似乎又恢復了那副克己復禮的長兄模樣。

    “吵醒你了?”他道。

    盈時搖搖頭,便又聽他道:“天色還早,你接著睡!

    他的嗓音帶著微微沙礫般的感覺,叫盈時睫毛忍不住微微顫了一下。

    第50章 妻子

    梁昀走的很早, 很安靜。

    才是四更天,灰蒙蒙的天色,他便穿戴好衣冠, 連小廝也沒跟來一個。

    盈時坐在床頭, 昏昏沉沉的依舊將醒未醒,并未起身去送他。

    耳畔聽著廊下男人沉穩的腳步聲,聽著那腳步聲一點點消失不見, 盈時才又重新埋頭鉆回了被褥里。

    如今她與梁昀的這曾關系, 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比方說韋夫人,老夫人,各種瑣碎的事兒, 如今輕易也不會再來煩擾盈時了。

    誰也不想見到盈時過去。

    她自己一人躲在黑漆漆的被褥里,連呼吸都是悶熱的。狹小的床帷間里, 昨夜二人還是分被子睡的,兩層被子堆擠在一塊兒,盈時從被自己捂的滾燙的被窩里鉆去了隔壁梁昀的被子里。

    他人走的早,被窩里已經很涼了。

    盈時深深嗅了一口氣,竟似乎還是能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淡淡的,干干凈凈的清香,一如梁昀這個人一般模樣。

    她嗅了嗅,好像也并不討厭。

    盈時渾身疲憊的緊,腿上酸, 腰上也酸, 懶洋洋的什么力氣都沒, 索性什么也不去想,打了一個哈氣才繼續睡覺。

    她這一睡可是睡了許久。

    久到日上三竿,太陽升起來了一大片, 照的滿地橙黃。

    盈時才慢吞吞起床洗漱,去用早膳。

    早上婢女從大廚房端回來了一籠蟹黃湯包,一疊豆乳,一疊芙蓉蓮子羹,一碗雞茸蝦仁粥回來。

    蟹黃湯包小小的一個,皮薄陷厚,一口咬下去滿滿的蟹粉湯汁。

    都說行房事是男人虧空,到了盈時這兒盈時餓的眼睛發花,她心里嘟囔著自己莫不是被梁昀采陰壯陽了?一面心無旁騖埋頭苦吃,吃下了一整籠湯包也覺得沒吃飽。

    盈時吃完蟹黃包,左手邊一碗豆乳羹,右手邊一碗雞茸蝦仁粥,正吃的香甜。

    就聽見內室里鋪床的桂娘火急火燎走了出來,一出來就以眼神打量盈時。

    盈時腮幫子鼓鼓囊囊,問她:“桂娘看我做什么?”

    桂娘想到自己方才鋪床時看到的干凈整潔的被褥,終究是忍不住問她:“昨夜娘子與公爺可還好?”

    盈時頓時覺得尷尬無比,臉上犯紅只佯裝埋頭吃著早膳,并不去接這話。

    桂娘卻繼續問:“昨夜您與公爺……里頭黑漆漆靜悄悄的沒聲兒,我也不敢問。究竟怎么樣?公爺可體貼您?”

    盈時被桂娘這般一提醒才是后知后覺。昨夜雖只有一回,可卻是持續了許久許久——那人一直貼在她身后,半抱半托著她。

    一直他好像都只是喘息略有些重。

    好似至始至終都是靜悄悄的沒鬧出什么聲音來。

    至于自己,許多次實在受不了時也都是忍著抽泣,身后人太安靜了,她也不好意思哭出來,實在忍不住時都是壓著很小聲的哭。

    層層的幔帳遮掩著,自己那點兒細碎的呻、吟,傳到外頭只怕也不剩下什么了。

    盈時抿了抿嘴,這事兒當真叫自己害羞的不知要如何說。好半晌憋紅了臉,才只含糊著道:“體貼的。”

    桂娘往日有些忌諱這個,今日卻不依不饒一副勢必要詢問清楚的模樣,“昨夜沒聽見聲兒床上也干干凈凈,你們真的是同了房?莫不是在糊弄我的?”

    盈時臉色爆紅,“有的,真有同房。只、只一回而已。且事后都收拾過的……”

    “收拾過了?您收拾過了?”桂娘滿臉不信。

    盈時連話也說的不利索了,“公爺、公爺收拾的!

    她說著說著甚至有些埋怨上梁昀了。

    一個男人,那么愛干凈作甚?有誰事后還要將床鋪重新鋪整齊的?都是他裝模作樣,害的自己被盤問了!

    “娘子別怪我話問的直,若是真有事兒您可不能替他瞞著,公爺二十好幾的年歲還沒娶,身邊更是沒個通房妾室給他消火的,誰知是不是……”

    顯然桂娘是覺得一回有點少了,后半句話桂娘沒說了,可任誰也明白意思。

    這么大把年紀,旁人家孩子都能打醬油了,梁昀連個女人都沒有,本身就很有問題。

    盈時替他解釋:“公爺是沒問題的……”

    桂娘聽了心頭才松了一口氣,又忍不住催起盈時來:“男女之事,陰陽倫也,您既已同公爺正經擺了席成了事兒,日后同房之事可不能再如昨夜那般松散隨意。要使把勁兒了。若是遲遲懷不上孩子,旁人才不會怪男人只會怪娘子您肚子不爭氣!若是一兩個月、三五個月還懷不上,若是輪到老夫人夫人她們來催!更怕是等公爺又要娶……您如今可不能再害羞了,把握住公爺才是要緊。”

    盈時漫起許多委屈。

    她想說自己昨夜其實已經主動了的。她一個姑娘家,都主動去牽著他的手了,示意他脫自己衣裳了,還要她怎么做?

    真要為了早些生一個孩子,叫自己去學著那些狐媚子放下身段脫光了衣裳去勾引他不成?

    再說脫光了有什么用,他給自己脫了,還不是轉頭又給自己穿上了!

    昨夜一幕幕重新燃起在盈時腦海里,她本來都已經大大咧咧的忘了昨夜那些丑事,如今被桂娘戳破只覺得顏面無存!

    越想越來氣,盈時索性破罐子破摔了,也不給梁昀遮掩了:“是了,他很冷漠,對我也是愛答不理,好像根本看不上我。我想來是沒本事把握住他了!日后且叫他的妻子來吧!”

    “您這又是再說什么氣話!”桂娘又是氣,又是心疼的緊,忍不住朝她嘆道:“您怎會沒本事?您生的是這般嬌俏美好,寶珠一般的耀眼,身段比花兒都要嬌艷,我還就不信這天底下有能拒絕的了您的男子!”

    桂娘自然有自己傲氣的本錢,她低頭沖著盈時耳畔:“昨夜可是您主動熄的燈?您這個傻姑娘!黑燈瞎火的只委屈了您這身好皮囊!您與公爺本就彼此不熟悉,如何能叫他喜歡您憐愛您?若是公爺下回再來,可要聽奴婢的話了,好生裝扮一番,先與公爺溫柔小意,只要得了公爺的心如何都容易了!

    兼祧又如何?到時候公爺要娶親,就叫娘子沖他哭,就不信公爺得了娘子還有心思去外頭再尋……

    ……

    梁昀宮中有事,在政務堂一連待了兩日,直到第三日才有空回了公府。

    他回到公府時,天都快黑了。

    梁昀先往老夫人院中請安問候。

    老夫人上了年紀,天氣一涼身子便四處疼,兩個婢女一左一右替老夫人捶著腿,屋角已燃燒起了火盆。

    陳嬤嬤正在往火盆里添炭,見到梁昀過來,連忙欣喜的命人備上晚膳。

    “公爺這幾日在宮中只怕是忙的緊,瞧著人都清瘦了!”陳嬤嬤看著梁昀長大的,對著梁昀有著天然的親近。

    老夫人卻沒什么同孫子說話的性質,見到梁昀過來也只是笑看了兩眼,便是擺擺手毫無掩飾道:“你白日里忙的腳不沾地,晚上回府也別講究這些虛禮,日后直接往西院去,那孩子在等著你呢。”

    陳嬤嬤一聽,當即一拍頭,道:“瞧老奴真是老糊涂了,西院難不成還差了公爺一口吃的?”

    雖不是正經夫妻,可日后是要承擔起一起養孩子的責任,總要培養些感情。

    老夫人如此露骨的催促,叫梁昀神色端肅了幾分,他薄唇微微抿直,道:“明早朝中還有急事,孫兒今夜還是先回自己住處……”

    “去哪兒住不是一樣?你的嬤嬤已經將你的衣袍都送了一份去西園里,日后哪邊都方便!崩戏蛉藚s是打斷他的話,擰起眉頭故作不愉。

    至此,梁昀不好再拒絕,僵直的朝著上首老夫人叩拜,這才起身離開。

    梁昀離開后,老夫人手撫著額角,閉目養神。

    陳嬤嬤卻是忍不住嘆息一聲,憂愁道:“瞧著公爺心里像是不樂意,我們這回會不會將公爺逼的太緊了?”

    老夫人聞言,忽而閉著眼睛輕笑了一聲。

    “這孩子,性子像他娘。”

    ……

    時隔三日,梁昀再次踏入了西邊的晝錦園。

    廊柱邊上打著盹兒的小丫鬟聽到廊下一聲輕咳,香姚當即從瞌睡中回過神來。

    她瞧見昏暗的廊下走出一個非常高挑的男子身型。

    香姚連忙朝著屋內喚道:“娘子!公爺來看您了!”

    卻見公爺幽深的眸光冷冷撇了她一眼,香姚也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話。

    夜已經深了。

    內室里燃著數顆燭火,四處都是暖融融的光。

    透過敞開的花窗,珠簾之后她若隱若現的身影,叫人瞧不真切,更是增添了幾分朦朧美感。

    盈時聽到香姚的話,提著裙蓮步輕移,自內室一步步走出來。

    她玉筍一般的手徐徐掀開珠簾,露出來的面容恰是美好。

    烏發如云,肌膚勝雪,身姿玲瓏婀娜。身著丹霞花間裙,輕薄的粉藍煙紋碧霞羅衣,頭墜珊瑚雙色寶珠步搖,耳上綴著一對隨著她身姿,搖動起來的朱紅玉珠。

    葳蕤的燭光打在她桃花一般的面上,面孔皎潔晶瑩到了無可挑剔的美麗。

    盈時霧蒙蒙的眸光與他的眸光對上。

    她立在花窗前,面上一點點的害羞與窘迫都無所遁形。

    梁昀慢慢走進來,他看起來與平常沒什么兩樣,總是冷峻的一張臉,神情不辨,甚至不與她對視。

    不過,梁昀能來,盈時已經知足了。

    她頂著桂娘的眼神,硬著頭皮上前問他:“兄長想來還沒用過晚膳吧?”

    邊說著,邊親自端來碗碟引他去圓桌邊入坐。

    梁昀很順從,他的脾性不會為難自己。

    這樣自然是叫盈時大大松了一口氣。

    她原本還有些害怕,以為在前兩日二人那般親切之后,她會很害羞,他再對著自己時亦會難堪。

    可誰知,梁昀好似全然忘光了?

    這樣挺好,這樣二人就不會相處時窘迫了。

    梁昀眼角余光其實能夠看到她,看著她蝶翅一般孱弱的眼睫,燈火葳蕤下一顫一顫的,每一次顫抖都能誘的人心神蕩漾。

    她生的極美的一張臉,甚至今夜還畫上了胭脂。

    柳葉一般的眉,櫻桃一般的唇瓣,映襯那張雪白無暇的臉上,仿若雪里盛放出的紅梅,凄美嫵媚到了極致。

    直到盈時往他碗中布菜,他才回過神來。

    偏偏桂娘又端來了酒水,端給盈時,朝盈時小聲道:“勸公爺多喝兩杯酒水,助助興!

    盈時心中滿是猶豫,可想到桂娘的那些話來,知曉如今不是猶豫的時候。既然打算做這一步,總不能才一日就退縮的。

    早些拿下他,對自己只有好處。

    只要有了孩子,自己就不用受這些冤枉氣了。

    盈時羞紅了臉,咬緊了唇,舉著酒杯走來梁昀身邊,替他斟滿一杯。

    梁昀其實聽到了那嬤嬤的話。

    昏黃的燭火之下,他看到那姑娘云袖之下,手腕處一圈發青的痕跡。

    只是那夜攥著罷了,三日了,竟還是……

    她是豆腐做的不成……

    盈時已經將酒盞親自捧來了他手邊,一如那夜她將手掌放在男人掌中一般。

    少女嗓音細細柔柔的,像是爐中燃著的荔枝香。

    她眼睛霧蒙蒙的,卻能清晰映著他的模樣,映著他衣冠楚楚端坐著的模樣。

    “兄長要不要喝一杯酒?”

    她今夜格外乖巧懂事,與之前動輒的流淚尋死,愛撒謊耍小手段簡直完全不一樣。

    她乖巧的像是一位妻子……

    妻子……妻子……

    梁昀心中默默念叨著這個詞,袖下掌骨攥緊。

    一杯酒水入喉,卻好似更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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