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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兩旁燈架上燃滿了燈燭, 內室雖不如外邊明亮,卻也是燈火微黃。

    梁昀洗浴過后,邁入內室, 便看到了早早躺在床里側的她。

    她睡覺時睡姿可不算乖覺, 可如今等著他時,卻格外的乖巧。

    往日靈動狡黠的眸子如今緊緊闔著,濃密的睫羽在眼窩里投下一片扇影。

    一雙粉白的小手規規整整擺放在小腹上, 身上僅蓋著一層單薄的錦衾, 柔軟的薄衾勾勒出那張玲瓏纖細的身姿。

    再往上看……她的肩頭卻是空蕩蕩的,粉白的肉色,是沒有絲綢綾羅包裹著的肌膚。

    盈時早就聽到了腳步聲, 他的腳步聲很沉穩,與旁人的格外不同, 很好辨認。

    她連忙閉上眼眸,卻許久不見他走過來。

    那腳步聲似乎停在了床榻外側,停在了幔帳旁邊,一動不動。

    他在做什么??

    盈時心里打鼓,終于要耐心告罄之際,眼皮忽地一黑。

    梁昀抬手,已是熄滅了床頭燃著的燈燭。

    那是內室里唯一一顆燈燭。

    今夜屋外的月亮很明亮。

    那顆燈燭仿佛只是在掩耳盜鈴。皎潔的月光透過花窗格心,一點點篩入。往內室投來一片如水的月華。投去床上那婀娜的少女身上,投去她沒有一絲瑕疵的面容上, 光艷逼人。

    月華的光影底下, 那截繡著蓮花紋的素白衣袍緩緩朝著床榻走了過來, 一步一步。

    梁昀朝床榻邊坐下。他的氣息仿佛貼的自己很近,很近。

    盈時幾乎可以聞到,身后男人身上透過來的酒味。

    盈時知曉, 梁昀酒量似乎并不好。

    上回他便是提前離席跑去荒寂無人的地方躲酒去了,今日他喝了幾杯,顯然也不像往日那般清明……這樣挺好。

    盈時心里有些竊喜,她其實不喜歡看到梁昀過分冷清的模樣,那樣會叫她覺得,自己是一朵浪蕊浮花。

    梁昀縱然喝了些酒水,卻依舊不像盈時私以為的那般糊涂,他依舊卻并不著急與她更進一步。

    只是隔著被子,偏頭看她,聲音晦暗不辨的提醒她:“穿好衣服。”

    這是知曉自己趁著他沐浴的功夫,脫了外袍,如今只穿著一個肚兜了?又叫自己穿好衣裳?!

    盈時只覺得自己是被羞辱了,眼里泛起潮氣,語氣渾然盡是委屈,甚至帶了點諷刺:“兄長若是不喜歡我,走便是了,誰又叫你來了?”

    是了,既然都來了,還這副樣子給誰瞧?

    他以為自己樂意同他在一起了?

    自己不過都只是為了一個孩子罷了。

    等有了孩子,自己可不會再稀罕他……

    梁昀顯然沒預料到她會這般想。

    只能僵硬平直地回她:“不是。”

    上個床罷了,你情我愿,還玩你不說我來猜?

    盈時才不樂意去猜。

    既然他回答不是,盈時便繼續提出自己的要求道:“……上回我不太舒服……”

    這是她第一次狀著膽子跟他說起上一回的感受。

    這本來不該是一個女子說的,可是沒辦法,梁昀真是個木頭樁子。

    他似乎并不會在意自己的感觸。

    盈時咬著唇,屈辱的提出建議:“今晚我不想像上回那樣,我覺得有些害怕……”

    是了如何不是害怕。什么都瞧不見,什么都夠不著,只能全靠著他來。自己像是一件器皿,叫他隨意擺置罷了!

    梁昀像是才知曉一般,他像是認真聽了她的話,并且做出了解決方案——他將盈時身上的被子高高的抽起蒙到她脖頸下面,只叫她一張臉露在外面。

    盈時覺得若非怕自己被憋死,他只怕是要用被褥將自己整個人埋進去。

    他下腹緊繃,這日沒有第一回的靦腆,也算是輕車熟路,可能是他難受的也不想再等了。

    微涼的手指慢慢探去被褥底下,尋到了她。

    在他寬厚有力的手掌之下,少女光滑的酮體柔軟的不可思議,她的腿彎搭載他手掌下。

    明明只是做著一個簡單的動作,梁昀額角卻已浮出了細汗。

    盈時忽地主動伸手,抱住了他。

    隔著一層薄薄的衾被,幾乎觸碰不到彼此的皮膚,她卻依舊努力環抱起男人緊實的肩頭,將頭自然而然搭在他的肩上。

    他巋然不動,今晚的酒水似乎很濃,叫他不如先前的那般理智。梁昀漸漸地呼吸變得灼,熱,鼻息一陣陣落在她裸在外的脖頸上。

    他終于像是放棄了一般,沒再拒絕她的擁抱,猶豫再三,終究是朝著她覆了上去。

    ……

    空間狹小又迷亂,年輕的身子到處都是濕膩,膩的。

    柔軟到不可思議。

    濃郁的叫人面紅耳赤的麝香氣味,在床幔中緩緩蔓延。

    可很顯然,這回還不如上回,這般的姿勢并不好受。

    二人貼的太近了。

    近的盈時忍不住難過的叫了起來。

    她難受的想將自己往后退,濕漉漉的腳底踩在光滑的被褥上,都打起了滑,好不容易能往后退了退,那人的大掌卻又錮著她的腰肢,將她重新按了回去。

    她覺得被子上潮濕的厲害,一股股無休無止的酥,麻擴散開來。

    盈時忍不住哭了出來,她說:“好難受,好燙……”

    “你別亂動。”

    “你別亂動……”他聲音壓得極低,一滴熱汗自他額前滑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粉紅的臉頰上。

    他這才停了停,指腹緩緩觸碰上她的臉,將她晶瑩面頰上那滴屬于自己的汗重重拭去,而后,又重新埋頭上去。

    盈時只能扳著手指數著,中途幾次眼冒銀光,難過的咬破了唇瓣,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結束了,徐徐出來。

    空氣中滿是濁氣。

    夾在二人中間的衾被早不知蹬去了哪里。

    她只著單薄的肚,兜,被沖犯的七零八落,汗水打濕了海棠色的肚兜,勾勒出鮮艷欲滴的玉潤珠圓,余,韻過后,她身子微微顫抖,隨著她的喘息一顫一顫的。

    她的睫毛上墜著淚,面頰酡紅,嘴上被自己咬的紅腫不堪,可憐的厲害。

    梁昀視線從她嫣紅的唇瓣上掠過,眸色晦暗一片。

    醒神過后,卻只能用角落里的薄衾堪堪裹住她依舊戰栗的身子。

    他背朝著她,很快地整理好了衣袍,身姿挺拔坐的端正直挺,儼然恢復了先前的從容之姿。

    她卻像是一具骨頭靈魂都被抽走了的玉瓷娃娃,四肢無力的癱軟在床上。

    梁昀漸漸恢復了清明的嗓音,他并未像上一次那般一結束就閉上眼睡覺。

    這夜,他背朝著她,忽而同她道:“孩子的事,你不要太過心急。”

    “該來的總會來。”

    便是一年,兩年,三年,他都能等得。

    她還小,過早的要孩子對她而言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盈時慢慢睜開眼睛,她的眼中仍是沒退散的泥濘,霧蒙蒙的,每一回心跳都很劇烈,每一回都像是跳到了鼓點,她仰躺在床榻上,渾身像是一顆天然的罌粟花。

    哪怕被他包裹的嚴嚴實實,依舊散發著迷魂淫魄的嫵媚。

    梁昀朝她說完那一句話,又是背過了身子,只給她留下一個冷清的后背。

    盈時舔了舔干涸的唇,終于想起了正事兒。

    “喚水,喚水……”她提醒他到。

    梁昀心中有些窘迫,卻還是同意了她的決定,他似乎猜到她的難做。

    守在門外的婢女們終于聽到了屋內傳來一道沙啞的男聲。

    “備水。”

    至此,守了半夜的桂娘才終于松了一口氣,面帶喜色端著鎏金銅盆,魚貫而入。

    門扉被打開,只外室燃著幾顆燈燭,內室里暗沉沉的。

    桂娘走過去時,便見那位公爺已經披衣下了塌。

    他的身量極長,窗外冷寒的月華灑在他俊美深邃的臉上,與生俱來的矜貴莊重,衣冠齊整,一絲不亂。

    若非今夜聲兒鬧得大,桂娘哪里相信,這是才行房結束后的男人?

    “你們進去伺候她。”

    公爺似是避嫌,吩咐完這句,便起身往外室屏風后避開眾人。

    桂娘匆匆行禮過后便著急走進去,瞧見了床榻上大片的狼,藉,擔憂神色一掃而空,這才眉開眼笑起來。

    ……

    卻說另一邊。

    衡州自從投靠了隔壁,便常年不太平,時時往百姓間抓壯丁,一個州府不過二十余萬人,短短半年竟已征兵數回。

    往日熱鬧的街坊鄰里,許多青壯年都被征走,留下老弱婦孺無人照顧,百姓生活困苦不堪。

    早早有牙兵們三三兩兩找上了傅家,要抓阿牛與傅大兄征兵。

    好在傅大哥自來比旁人聰明,早早瞧著風聲不對便舉家搬出了衡州。

    北地的天,素來涼的早。

    才九月末,家家戶戶已經穿上了厚重的襖子。

    阿牛拖著昨日進山獵到的皮草與妻子一同去街市上賣。

    二十歲的男子,正是介于成熟與年少之間的樣貌。阿牛身量又高又瘦,卻有著十足的勁兒。

    一張虎皮,兩張鹿皮,往年也能賣上二十兩銀子,只是如今各地小亂不斷,又是冬日里缺衣少食,總賣不上好價錢。

    皮草鋪里竟只肯給他們出價十五兩。

    “什么?才十五兩?你們可真是黑心,那可是虎皮!我相公獵的虎皮!你們不要拉倒,不要我去旁人家賣去!”傅繁說著轉身就要拉著阿牛走,那位小二果真忍不住叫住她二人。

    “最多十六兩,十六兩愛要不要!”

    傅繁叉著腰:“十九兩!”

    阿牛不懂這些事兒,嘴也笨的厲害,每回都要被人坑一回。

    被坑的次數多了,是以后來總是傅繁跟著他來,二人在草皮鋪子前爭論好一會兒,才以十七兩的價錢賣了出去。

    賣完皮草,二人才跨出鋪子,便見一騎著高頭大馬窄袖騎裝的男人在街道上駐馬停下。

    逢人便問:“你們可知曉傅家那位傅郎中?傅郎中家住何處?”

    傅繁走先一步,聽到了眼中升起狐疑,連忙丟了阿牛跑上前便問:“你尋我兄長做什么?”

    “你兄長?”領隊的一聽,立即松了一口氣。

    他是一路從衡州找過來的,原以為就是簡簡單單尋個物件兒的事兒,至多一月間便能來回。

    誰知衡州如今一片烏煙瘴氣,他耗費許久的功夫才打聽到傅家。一家人卻是人走樓空,滿屋子都收拾的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

    “可算是找到了,我都快把衡州城翻了過來,也尋不到你兄長!你可能帶我去你們家一趟?我找你兄長有急事!十萬火急!”

    傅繁性子潑辣,卻也不是蠢的,不會蠢到無緣無故將不知是敵是友的人帶回家去。

    是以她深深蹙眉,追問起來:“你有什么事?”

    男子聽到此處,便著急道:“我家主子當時出門在外,身上沒帶銀兩,便將一對耳墜當作酬金給了你家大兄!那是家中女眷之物,如今自然是要尋回來的……”

    豈料傅繁一聽事關那耳墜,眉頭蹙的更深,表情也不自然。

    她扭頭朝著身后看了一眼,見阿牛似乎還在店內與人說話,等著店內人找銀錢,并未注意到外處,她才略松了一口氣。

    傅繁想也不想便擺手說:“沒有了,沒有了!早弄丟了!”

    第52章

    傅繁支走那人, 憂心忡忡,眼皮跳的厲害。

    她也不知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人約莫都是這樣,一旦做了虧心事, 便是處處擔驚受怕。

    “繁娘, 你方才同誰在說話?”阿牛朝她走來,眉心簇起問她。

    “遇到一個問路的,時候不早了, 咱們趕車回去吧, 再晚天都要黑了。”傅繁趕緊道。

    阿牛已經沒有最初那般好糊弄了,傅繁見他轉頭看過去那一人一馬的模樣,連忙追問:“對了, 你把賣貨的銀兩都收好了?別又像上一回那般弄丟了!”

    阿牛力氣大,人也不再傻了, 按照傅大郎的話來說以往沒失憶前只怕是個能文能武的。他們原本都以為阿牛磕壞了腦袋日后總要落下幾分憨傻,可這些時日眼瞧著養著養著竟好轉了許多。

    再沒最初撿到他時那般傻了。

    許多時候,阿牛說話漸漸露出睿智來,不好糊弄了。

    傅繁時常失落,因為最開始與他在一起時,自己還能占著聰明去教導罵他兩句,如今漸漸的不能了。

    他懂得很多,卻好像離自己沒以前那么近了……

    阿牛一聽,便從手袖里將才得的銀子全交給她, “都給你, 反正我留著也沒用。”

    傅繁聽了, 臉上微紅。

    二人最初時還沒成婚,阿牛便是一副視金錢如糞土般,知曉傅繁喜歡銀子, 便將賺到的銀錢都交由她保管著。

    最初傅繁不肯收他的錢,畢竟二人無名無份。

    阿牛便說,這是還她的救命錢。

    他是個知曉知恩圖報的人,覺得是傅繁與兄長二人救了他的命,那么他就該力所能及的報答。

    后來,阿牛與傅繁拜了天地,擺了酒席,便是正兒八經的夫妻了。傅繁收著他的銀錢時,自然再沒什么不好意思了。

    這半年下來傅繁已經攢下了一百多兩銀子了,她一路上都忍不住暢想著,等明年再多攢一些,再多攢一些,他們就可以買一間屋子搬出去住了……

    騾車駛過食肆,兩側小販的吆喝聲,叫賣聲不絕于耳。

    “新出爐的糕點嘍!芝麻糕,綠豆糕,芙蓉糕!蟹黃糕!”

    兩側蒸籠白煙滾滾,煙火香氣濃郁。

    “繁娘,給我一錠銀子。”往日從不找她要錢的阿牛忽地朝她伸手要錢。

    他說話時,一字一句早沒了原先的傻里傻氣。

    他的官話說的十分標準,字正腔圓,不帶一絲旁的口音。雖撿著傅大兄穿爛了的粗布麻衣穿著,皮膚也因為成日上山下山的黝黑,可依舊眉眼修長疏朗,俊美的緊。

    傅繁不情不愿給了他一錠銀子。

    “你拿銀子要干嘛?我們的銀子要攢著花,攢到明年攢夠了兩百兩,我們就能買一間大房子,到時候我們養些雞鴨……”她絮絮念叨著,憧憬著二人的未來,只覺得滿心歡喜。

    阿牛他卻沒空聽。

    他接過傅繁手里的銀子,便跳下了騾車。阿牛速度極快,走路時衣袂都帶起風來,像是一個趕去見心上人的少年郎。

    傅繁看著他的背影,總能浮想到他從前打馬游街迷倒萬千姑娘的模樣。

    大兄說,他是世家子弟。

    傅繁人生前十八年從沒接觸過這個詞,她自從知曉阿牛是‘世家子弟’,便忍不住想,想著他穿錦衣華服,騎著高頭大馬的模樣一定很俊朗吧……

    傅繁失神間,卻見阿牛已經捧著一包熱乎乎新出爐的糕點趕了回來。

    他重新跳上騾車,將一整包打包好的糕點全部遞給她。

    “你作甚?全給我吃不成?”傅繁饒是往日里大大咧咧,被丈夫這般對待,也是一下子羞紅了臉。

    阿牛嗯了一聲,道:“我不喜歡吃,都給你吃,你喜歡吃。”

    傅繁拆開紙包,卻見里頭糕點還冒著熱氣,乳白色的糕點,上頭裹滿了杏仁,只怕是用牛乳做的,一瞧就貴極了。

    她小口咬了一口,竟甜滋滋的全是奶味。

    竟是醍醐。

    自己長這么大,吃的多是些綠豆糕,棗泥糕,可還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糕點!

    傅繁嘟囔:“這么金貴的糕點,花了不少錢吧?”雖是罵著他,可心里卻是感動,嗔怪說:“我都還是頭一回吃呢,你就知道我喜歡吃了……”

    阿牛漆黑的雙眸盯著被傅繁捏在手里的糕點,忽地笑了起來。

    他已經很少這般傻笑了,咧著嘴笑,竟又有了幾分以往的傻模傻樣。

    ……

    二人賣了皮毛,乘坐著騾車回了家。

    一路都是好好的,甚至又買了許多布料,傅繁打算親自給他裁一身衣裳。

    只是不知緣故,到了傍晚時分,阿牛忽地又開始捂著頭,頭疼起來。

    是上回留下的后遺癥,每回發作起來都甚是嚇人。

    這回也是這般,每回疼起來時腦仁里都像是有一把鋸子來回在絞。阿牛疼的受不了,雙眸猩紅,抱著頭往墻上去撞。

    一下下,絲毫沒有留情。

    叫傅繁嚇得又是哭又是嚎,死命抱住他不松手。

    “阿牛!阿牛!你別撞了!再撞下去又要傻了!”

    阿牛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四處都有涼風吹來。

    好像有許多人朝著他耳畔,喚他的名字。

    阿牛?

    不……

    不是……

    他不是叫阿牛……

    他到底叫什么??

    他到底叫什么來著!?

    記不得了,記不得了!

    他姓什么?

    每回好像都要想起來了,還差一點就要想起來了。

    好不甘心!

    好像有什么最珍貴的東西被他丟掉了。

    那種滔天的痛苦,撕心裂肺席卷了他。

    隔壁的哭喊聲撞擊聲,終于吵醒了傅大郎。

    傅大郎鞋子都沒來得及穿,就被妹妹鬼哭狼嚎的嚎叫聲叫醒了過來。

    這些時日他已經習慣了阿牛的間接發癲。

    一聲沒吭的直接拿起最粗的銀針,給阿牛十幾個穴位一陣狂扎。

    “快!快去給他灌點蒙汗藥。”

    傅大郎救人的法子總是比較粗俗,他知曉扎針管不了多久。

    傅繁抹著眼淚就去了,忙活半晌,兄妹二人合力才將阿牛穩住。

    傅大郎一邊罵罵咧咧給阿牛包扎好又見血的額頭,“回頭該叫這小子再給我些銀子!自從撿了他的這些時日,平白虧了我多少銀子?好不容易采的那點兒藥全倒去他頭上了!”

    一邊又朝著身后的傅繁開口大罵:“不是要你繼續給他煎藥么?那是治他頭疼的藥,至少要喝上一年!你怎么私下給停了?”

    傅繁抿著唇不說話。

    傅繁這些時日的不對勁到底瞞不過傅大郎,他忽然扭頭問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傅繁依舊不肯說話。

    她雖不說,傅大郎卻太熟悉自己妹子的性子,該猜到其實他早已猜到。

    他冷冷了一聲,忽而猜測道:“阿牛記起一些事了?”

    果不其然,這句話叫傅繁面色變得更加蒼白,她立刻道:“大兄你無緣無故說這些作甚嗎?是藥三分毒,我只是不想要他繼續喝了!”

    傅大郎卻不信她的話,冷笑:“你這些時日可不對勁,戰戰兢兢恨不能將阿牛藏起來的模樣。我問你,你究竟在怕什么?”

    傅繁一聽,自知自己已經瞞不過這個老狐貍,索性破罐子破摔,嘆道:“他說他好像記起來一點片段,說他家應該是在京城,至于旁的他都沒想起來。”

    “哪用你說?聽他的口音我便知曉他是京城人士。若是想替他尋回家中并不難,他這個年歲,身量,家中條件想必極好,非富即貴。大丫,你若是早些叫他想起來,日后跟著他只怕真能享福,飛黃騰達獲得誥命也說不定?”傅大郎倒依舊是老神在在,只是說著說著話音忽地一頓,轉頭問道:“這是好事,你為何這么怕他想起來?”

    這可不像自家妹子的性子。

    傅繁隨著他的問話,面色越來越白,可如今怎么看也像是要瞞不住了,她只能承認道:“他……他許是原先家中有過親事的。”

    傅大郎面容倏然間冷了下來,問她:“你是猜的?還是如何知曉的?”

    傅繁怔松好半晌,并不愿將自己做過的事說出來,只支支吾吾道:“怎么知曉的已經不重要了,如今還能怎么辦?我已經同他成了婚,我已經是他的人了!他喜不喜愛我我難道感覺不到?難道要叫他恢復了記憶回去不成?”

    傅大郎嘆了口氣,第一回看不懂自己這個妹子了:“若是他有妻有子,你還想繼續獨占他不成?”

    “我只說是也許!也許他家中沒有妻子呢?他失憶許就是天意……”

    第53章 爛醉

    到了秋末, 梁府的樹木花草仿佛一夕之間都凋零下來。

    往日蒼翠的樹葉如今滿是枯黃,凌落滿地,往石階上鋪了一層層金黃的絨毯。

    這日, 是府上三姑娘的壽辰。

    自來梁家沒有長輩給小輩祝壽的理兒。

    好在老夫人還記得這個孫女的生辰, 做主叫兩位姑娘自己設宴招待女客。兩位姑娘今年都十四了,都到了快出閣的年紀,許多事兒上也能上手了。

    京城便是這般, 越是風頭正盛如日中天的家族, 越不喜歡惹人眼,平日里低調的緊。

    老夫人的壽辰是無奈,連宮中圣上皇太后都親自下旨往穆國公府上賜下壽禮的, 自然耽擱不得。可小輩們的生辰,素來都是小辦, 如何清簡如何來。

    三姑娘深諳這個道理。她生辰這日也只在自己院子里擺了桌席,叫府中同輩女眷們都帶著丫鬟們過去吃飯,便再無其它。

    盈時本不想去,只叫人送生辰禮過去便是,畢竟如今她的身份尷尬。

    可礙不過三姑娘差了好幾撥人來叫她,盈時這才去。

    府上二姑娘三姑娘住在同一處院子里,名喚晚香苑。

    梁家的姑娘郎君,仔細算來沒一個是生的丑的,便是這兩位往日不出風頭的姑娘, 生的也是一個比一個俊俏。

    二姑娘穿著一身紫紗衫兒, 外頭罩著一件云錦衣, 她的個子很高挑,才只十四歲還在長個頭呢,已經比盈時高了小半個頭, 芙蓉粉面,烏黑的頭發。

    三姑娘與二姑娘是同一歲,一個年頭一個年尾,今兒正是她的生辰,自然穿戴格外隆重。頭上梳著扭心雙鬟頭,耳墜是一對金燈籠綴福壽的耳墜。脖子上帶著瑪瑙玉石的金項圈,穿著一身石榴紅綢襖兒,粉腮粉臉,兩道眉自生的細細如春山。

    兩人親自出門迎接盈時。

    盈時笑著命香姚將自己的生辰禮送去給三姑娘。

    “也不知你喜歡什么,便隨便送了兩樣。”盈時道。

    盈時聽說三姑娘喜歡文墨,她自然投其所好,將自己嫁妝里的藏畫送出去一副,又選了一對景泰藍雙耳瓶送過去。

    三姑娘笑著接過遞去給身后婢女,“等晚上,可要將嫂嫂送的畫仔細觀摩觀摩。”

    兩位姑娘引著盈時入席。

    今日這席面可真是冷清的緊。

    雖然席面不差,甚至還請了女樂來,可除了兩位姑娘外,再無旁人。

    三姑娘解釋道:“明年是我及笄禮,今年便避一些風頭,只請自家人過來。”

    這許是京城的說法,盈時似乎也聽過。

    她坐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到蕭瓊玉,心中納悶,她只是堂嫂,蕭瓊玉卻是這二位的親嫂子,今兒這日子怎能不來?

    二姑娘似乎知曉些什么,卻不愿意多做解釋,只道:“二嫂子方才差人來給我說,今兒她有事處理,怕是走不開。”

    三人話才聊完,外頭韋夫人與蕭夫人就一同過來了。

    老夫人不會為小輩生辰特意過來,兩位長輩瞧著今日這里冷清,卻是特意過來走個過場。兩位夫人都來給三姑娘送了首飾,又各包了兩包銀兩,算是貼了給三姑娘擺席的錢。

    盈時如今瞧見韋夫人就感覺頭皮發麻。

    也不是怕她,純粹是不自在。畢竟二人如今的這種關系能覺得自在的,才不正常了。

    不過,盈時瞬間便釋懷了。只因為她也在韋夫人面上看到一閃而逝的窘迫。

    原來韋夫人還不算徹底沒臉沒皮,她也知曉如今沒臉見自己啊……

    盈時心里想明白了,便起身去給韋夫人請安。

    果真隨著她走進,韋夫人嘴角微微一沉。

    要說韋夫人如今對盈時的心情,自是復雜,一兩句難說的清楚。

    盈時以往是她親兒媳,如今雖明面上也是,可到底不一樣了。

    如今她的心思那是比蜘蛛洞里的蜘蛛網都要亂,一團亂麻。

    一面盼著盈時與梁昀成了好事,盼著梁昀夜夜過去,叫盈時早些有孕生下孩子,日后也叫她不再比二房矮了一截,也能叫她兒子早點有后。

    可她一邊心里又是痛苦無比——可憐的兒子已經沒了,兒媳婦也快沒了。媳婦還同大伯睡她兒子院子里,偏偏還是她幫著撮合成的……

    換誰,誰能好受?

    韋夫人這些時日可不是鉆了她心窩子,每日都唉聲嘆氣,尤如一塊煎餅來回被翻著在油鍋里炸。一個來月的時間,精氣神就明顯差了許多。

    如今見到盈時,見她那副張粉腮紅潤,艷色驚人的模樣,心里又是一陣難受。

    韋夫人甚至沒顧忌兩位未出閣的姑娘在場,直接對盈時便又是一番明里暗里的催促,說:“請了郎中診脈了沒?還是沒有消息?再沒有消息該想法子了,我那兒尋來了個方子,據說求子都是百試百靈的……”

    盈時震驚在當場,她覺得韋夫人是真有些瘋了,才能在小輩未出閣姑娘的生辰宴上說出這等話。

    好在韋夫人這番話連蕭夫人都看不過去了,她朝著韋夫人假笑道:“嫂子你也太過心急了,阿阮這才過去多久啊?且不說公爺還許久沒回來——”

    又是阿阮,又是公爺的,往常這兩個幾乎聯系不到一起的稱呼,如今卻被放在一起說了。且還是那等求子的私密事,便有幾分耐人尋味了。

    饒是老練如蕭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止住了話頭,道:“明年老二老三及笄再給你們擺個大的,今年就先小打小鬧,叫你姐姐同你嫂子陪著你好好玩玩說說。若是想要什么旁的來前院與母親說一聲便是了。”

    “好了好了,年輕人玩鬧,咱們兩個老的就別在這兒杵著了惹人厭了!”蕭夫人道。

    二姑娘同三姑娘親眼見到了盈時的委屈,等兩位夫人一走,不免都寬慰起盈時來。

    “三嫂別往心里去,都是這般的。”

    “是了,當時二嫂與二哥都是好久才傳出的消息,日日都被母親明里暗里的說呢,你與大哥這才多久啊……”

    二姑娘說完這句話,聽著自己亂七八糟的稱呼,臉上控制不住升起血紅。

    三姑娘與盈時也后知后覺,面紅耳赤。

    三姑娘連忙舉起酒杯打斷這無形的尷尬,道:“喝酒,喝酒。快入冬了,多喝一些熱熱身子。”

    而后,三人又聊了許久的話。

    盈時近來憋著沒出過院門,憋得太久了,好不太容易有人陪著自己說話,自然是一肚子的話往外滔滔不絕。

    二姑娘與三姑娘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來,都是滿眼的悵惘。

    想來是知曉自己一旦及笄就意味著要許配人家了,一個個都是傷感的厲害。

    “日后若是如同大姐那般嫁的遠,便是三年五載也回不來一趟。”

    盈時想起前世的二人,每個人似乎都有每個人的不順,誠然如她們所說那般,幾年也回不來一趟。盈時面上的笑意稍頓,很快又重新笑了起來。

    一杯又一杯的酒水入喉,盈時最初還有些靦腆,后面也陪著兩位姑娘聊的開了,不再聊不好的未來,只聊小時候的趣事。

    從來沒聊過這么多的話。

    她喝的很醉了。

    起先并不察覺,眼前雖有些花,卻也還算清明。

    等天都暗了,盈時才想起來要回去。

    她逞強的阻止了三姑娘差來送自己的人,走在路上卻是越來越腳步虛浮。

    盈時撐著香姚才走了沒多遠,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在打著圈兒,腳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

    她身子輕晃了一下,一下子腿軟的跌坐去了地上。

    香姚往日攙扶一下還成,如今的盈時卻幾乎是四肢無力,她使勁攙了半天也沒能將盈時從地上拽起來。

    “娘子!都叫你少喝幾杯!”香姚著急的四處尋人,猛不丁就見到垂花門外公爺的身影。

    梁昀遠遠就見到了那道醉酒的身影。

    當真是好樣的,年紀小小不學好,反倒學了那些粗人喝酒的模樣。

    他冷下臉,心下涌起無名的火,幾乎想要不理睬她背著手走過。

    卻總歸是心軟。

    他居高臨下的垂眼,便看到她穿著一身蜜合色繡花的襖兒,還不算冷的天,領口已經圍了一圈白絨絨的銀鼠毛。

    她蹲坐在地板上,巴掌大的小臉從毛里鉆出來,跟個迷路了的小獸一般,呆呆的眼神凝望著他。

    梁昀不知道自己該拿什么樣的態度對她了。

    不是弟弟妹妹,更不是下屬。

    打不得,罵不得。

    他蹲踞下來,冷肅地嗓音,問她:“還能看清路嗎?”

    盈時眨眨眼睛,緊接著點點頭,“嗯……”

    嗓音軟的一塌糊涂。

    梁昀薄唇抿直,修長的手指攥住她細細的胳膊,將她整個人從冰涼的地上拽了起來。

    那是盈時記憶斷片前的最后一幕。

    ……

    晝錦園,西次間里。

    冰梅紋格窗鑲嵌著琉璃,早早點燃的燭火熾碎的光芒落在女子如云的鬢角。

    他將她抱去床榻上,要給她脫去鞋襪。

    偏偏這回兒她又像是醒了一般,從柔軟的大床上滾了一圈,一路嘴里的嘟嘟囔囔他一句也聽不懂,如今他是聽懂了那一句,“洗澡……”

    洗澡?

    是個愛干凈的姑娘。醉成這般竟還惦記著洗澡。

    只是往常婢女們伺候她洗澡容易,那姑娘如今醉的連浴桶都靠不住,怎么洗?

    眾人費了一番功夫,才將盈時洗好。

    他重新將渾身濕漉漉的她抱回床上。

    洗掉了面上的胭脂,她雙頰被霧氣蒸的暈紅一片,額前的碎發亂七八糟的耷拉著。嬌滴滴的烏瞳像是一對黑珍珠。

    她幾乎已經醉的不成模樣,卻偏偏在沉睡過片刻過后,又睜開眼睛,眼睛呆呆地看著他。

    她綿軟的嗓音,問他:“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為什么好久好久都不來看我了?”

    他聽了她醉酒后的胡話,心頭微微顫動。

    梁昀只有確認她是真的醉了時,才會伸手摸著她圓溜溜的后腦勺,“沒有不喜歡你,只是這段時日我很忙,忙完了我就來看你了。”

    盈時哼了哼,也不知她如今的漿糊腦子,究竟有沒有聽懂。

    “我好難過……我好難過……”她忽而嘟囔一句。

    沒頭沒尾的話,卻叫梁昀聽了心里更加難過。

    他眉頭輕皺,看著她:“為何難過?”

    她今日醉的厲害,嘴里許多話說個不停,方才才哭嚷著說難過,問她她卻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轉頭又忘了一般。

    就在梁昀以為她是在夢囈之時,又聽她嘟囔著說:“我的生辰也在秋末,十月初八,是我的生辰。”

    她小聲的說:“已經沒了。”

    梁昀倏然間明白過來。

    原來她的生辰只比三妹早了四日。

    原來在他沒回來的時日,她悄悄過了生辰,十七歲的生辰。

    梁昀心里忽然很悶,很悶,甚至有些疼。

    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叫自己語氣平和下來,“十月初八,我記得了。來年給你辦一個盛大的生辰可好?”

    盈時這才歡喜。

    她點點頭,小聲說:“好。”

    回答的樣子十分乖巧,原來她醉酒后這么的乖。

    盈時又閉著眼睛,忽而朝他嘟起唇,嫣紅的唇肉鮮艷欲滴,邀請著人前來品嘗。

    她幾乎是趁著醉酒耍起了無賴:“你親我嘛,我想要你親親我……”

    如此不成體統的話,叫他呼吸都頓住,大腦一片空白。

    這夜,屋外月光融融的,鋪天蓋地。

    也只是短短一瞬間,梁昀清醒過來時,望著床榻上酣醉的她,他忽地不想繼續回避下去。

    他背對著燈燭,臉上神情莫測地緊緊凝著她,居高臨下:“你睜開眼仔細看看,我是誰?”

    盈時配合他的話,呆呆地睜開眼,霧蒙蒙的眼前只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她將眼睛努力睜大,“你是……你是誰……”

    眼前男人近在咫尺,他微冷的鼻息幾乎都要落在了她的臉頰上。

    他眼眸低垂,面無表情。

    神情冰冷的仿佛一尊玉佛。

    他非但沒有湊近她,反而神情凝定地后退了一步,眸中晦暗至極:“你仔細瞧清楚,我究竟是梁昀,還是梁冀?”

    第54章 癢

    她像是沒有骨頭一般, 軟軟的貼在胭脂粉錦褥之上。

    寢衣穿的松松垮垮,肩頭半裸,露在外的少女酮體, 散發著瑩白的光暈。

    昏暗的燭火下, 盈時醉眼朦朧的瞳仁仔細看了他一會兒,她像是在思考,忽而彎起眼睛。

    她說:“我看清楚了呀, 我知道。”

    “你是……你是兄長……”她軟和的嗓音慢悠悠響起, 語調拉長。

    說完這句話,盈時就像是完成了一樁大事一般,眼睛一閉偏過頭沉沉地睡過去。

    梁昀眼梢的冷霜一點點散去, 他垂眸,手掌捏起了她的下巴。

    手掌之下少女的皮膚微微發熱, 誘惑人心的光滑柔軟。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張緋紅的臉蛋上——少女纖細濃密的睫羽低垂,嫣紅唇瓣之上泛著晶瑩的光澤,虔誠而靡亂。

    他忽地輕輕笑了起來。

    一點點將她下巴抬了起來,眸光仿佛生出了觸手,一寸一寸,仔細描摹著那張嫵媚含春的眉眼。

    梁昀剝開她額間柔軟的發,朝著那張臉俯身而來。

    終于,慢慢往她光潔的前額落下一個吻。

    他的氣息很冷,唇卻很軟, 溫熱的帶著點點薄荷草的清涼氣息。

    蜻蜓點水一般, 落在她額心。

    盈時只覺得癢癢的, 癢到了心里,她想伸手去撓,手卻被人攥在掌心里。

    “哼……”一道軟軟的輕哼聲, 仿佛舒服的喟嘆,落在他耳邊。

    像是邀請,又像是誘引。

    誘引著人更進一步。

    梁昀眸中隱隱升起緊繃的渴望。他卻拿起一旁的薄被,嚴嚴實實蓋在了她身上。

    ……

    醉酒后的每一分每一刻都是難熬的。尤其是盈時這種頭一回喝醉的。

    頭疼欲裂,身上更是一陣陣的燥熱。

    盈時這夜睡得很不安穩,睡夢中屢次夢囈蹬掉錦被,又被人重新蓋上。她的睡姿不好,本來今日一群人手忙腳亂的,只能隨便給她穿了件寢衣,里頭連小衣裳也沒穿,一絲,不掛。

    不知何時寢衣被她翻來滾去的滾散開來,領口大剌剌地敞開,她看起來很纖細,可衣裳下的身子可不是這般模樣。

    兩團瑩白鼓鼓囊囊,俏生生從衣領間探出頭來。沒了小衣的束縛,隨著她的呼吸微微擺動顫抖。

    屋外恰時的落起了雨。

    雨聲淅淅瀝瀝,落在黛瓦上,隔絕了一切雜音。

    落雨了,溫度便降了下來,秋末的天,已經很冷了。

    她又一次踢翻了被子。

    不過這回,外邊兒冰涼的氣溫可不好受,沒一會兒就將她凍的蜷縮起來,潛意識里尋找著熱源。

    梁昀岑寂著臉躺在床外側闔著眼,察覺到她過來時,像是無可奈何,嘆息意思。

    他將薄被掀起一角,由著她慢慢鉆進被褥里,靠上自己。

    盈時一去到被褥里,便貼著熱源靠過去,黑暗中,梁昀箍住她的腕子,往她耳邊低聲一句。

    睡糊涂了的小娘子哪里還能聽得到他說什么?

    無論他說什么,她都是含糊的應下來。

    “嗯,嗯……”她道。

    黑暗中,男人慢慢挑下銀鉤,將幔帳一層層放下。

    她十七歲了。

    其實也不算小了……

    那便早點要一個孩子吧。

    ……

    翌日。

    盈時睡醒時,時間已經到了下午。

    外頭正值傍晚,落日熔金,朱光四射。

    落了一夜雨的天空澄凈如洗,碧藍的蒼穹宛如寶石高高墜著,十分漂亮。

    盈時卻沒心思去欣賞這些場景。

    醉酒后的記憶的遺失太可怕了,她總感覺身子有哪里不對勁。

    腰酸的要命,腿根更是……盈時下床時腿都不聽使喚了,差點叫她一屁股跌坐去了地上。

    可把盈時嚇慘了,還以為自己這是患了什么酒后后遺癥。

    她連忙將昨日隨自己一同過去吃席的香姚給喊了過來,這才從香姚口中得知了自己昨夜做出的種種丑事。

    “三姑娘見您走路打顫,說您是醉了,要請人抬轎子送您回來,您偏偏說自己沒醉,能走。結果一出她院子您就趴下了,我使了全身勁兒也背不了您。若非公爺恰巧經過,將您抱了回來,您真要叫人看笑話去了!”

    盈時倒吸一口涼氣,她著急的問:“然后呢?”

    “然后……”香姚無力地看著她,道:“您又是哭又是鬧騰,進門了偏要公爺放您下來,還要跑去秋千上蕩。然后又鬧著要洗澡……”

    盈時聽著自己做的一件件蠢事,險些窘迫地將自己舌頭都給咬爛了。

    她咽了咽口水,忍不住猜測:“該不會是公爺給我洗的澡吧?”

    好在,香姚回道:“不是公爺,是我同桂娘給您洗的澡,可您后頭醉的連浴桶都爬不出來險些溺水了,我們嚇得喊人,是公爺將您從水里提溜上來的……”

    盈時聽了,只覺再度生無可戀了。

    她哀嚎著問:“啊啊啊!那又是誰給我穿的衣裳?”

    香姚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說話了。

    盈時罵她說:“你不知道阻止嗎?你不知道給我穿嗎?”

    香姚卻是賊賊一笑,“桂娘攔住了我,說您與公爺什么沒看過?穿個衣裳有什么大不了……”

    盈時簡直想捶她。

    盈時氣的無力的坐回床上。

    她察覺到了身體上的怪怪的,可卻沒什么痕跡,盈時只覺得是自己想錯了,梁昀怎么會是主動做那種事情的男人呢?

    許是宿醉過后都會這么酸的?

    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吧!

    ……

    傍晚時,盈時正坐在窗邊喝粥,便聽見院門口有人喊話。

    說是二姑娘三姑娘一并過來看她。

    盈時以往與梁府的兩位姑娘并不親近。

    可昨兒一夕間三人說了許多話,更是喝了許多酒,自己醉成這般另兩個只怕也沒好到哪兒去。

    什么叫酒肉朋友?這許就是了,三個人一下子親近了許多。

    盈時走迎出去接人,二姑娘像是同三姑娘吵了嘴,兩人離的老遠,二姑娘人高腿長先三姑娘一步邁入內室。

    她一來竟是直接朝盈時道:“三嫂,你若是得空去勸勸二嫂吧,好幾日了,我們到底與她說不上話……”

    盈時一聽是蕭瓊玉,頭皮都跟著發麻。

    “二嫂子怎么了?”

    三姑娘似乎并不想叫自己房里的丑事叫盈時看了笑話,一直拿著手肘杵二姑娘,示意二姑娘別亂提其他的,可二姑娘往日悶不做聲的今日卻有自己的執拗,甚至反罵三姑娘:“滿府只怕都要知曉的,你以為還瞞得住?”

    二姑娘與盈時道:“三嫂這些時日沒怎么出門怕是還不知曉,我二哥同二嫂吵架,夜里鬧得兇,二哥好些時日都沒回府,二嫂如今也不肯出來,日日都在哭。我每回去怎么勸說她都不聽。我有些怕,她如今還懷著身子,別又像上一回那樣……”

    盈時想也不想便直接道:“為什么吵架?你們二哥是不是在外頭金屋藏嬌被二嫂發現了?”

    兩位姑娘聞言,幾乎同時,羞愧的低下了頭。

    嗬……

    蕭瓊玉如今有身孕都快六個月了,早過了前世那個節點。都說月份小容易小產,滿了六個月一定穩當了吧……

    若說盈時原先對蕭瓊玉只是上了三分心,隨著她這些時日一路暗中保駕護航,她早不知不覺將這事兒當作了自己的責任。

    她已經有幾分期待著,能有一個新鮮的生命降生在這片冷漠宅院里。

    有些話不該叫兩個姑娘聽到,盈時只自己一個人往蕭瓊玉院子里去。

    她去到時,蕭瓊玉正臥在內室床榻上,頭上帶著抹額,眼眶是掩飾不住的紅腫。

    蕭瓊玉沒成想盈時會來,請人給盈時擺茶,自己披上外袍出外室來陪盈時坐著。

    她事到如今還在替自己丈夫遮掩著丑事:“我這兩日身子不怎么好,昨兒三姑娘的生辰我也沒去,勞煩三弟妹你照看了。”

    盈時眼皮也沒抬,不想浪費時間便直接問她:“嫂子與二爺的事兒我都知曉了,她們叫我來勸勸嫂子。嫂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蕭瓊玉見盈時這般直問,忍不住愴然一笑:“叫你看笑話了。”

    盈時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也不說話,只等著蕭瓊玉說。

    蕭瓊玉也是被悶了太久,若是那等闔家幸福的妯娌,蕭瓊玉只怕打掉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吞。可如今見到盈時——在她看來盈時與她幾乎一般無二的可憐。

    她也沒什么可隱藏的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每回問他他都不承認,只說是答應了她父親,要照顧好她。我面皮薄便也不好多問,覺得自己多問了便是容不下,是小肚雞腸……”

    盈時沒想過蕭瓊玉這般單純,索性直接戳破她,道:“蘇少監家的女郎是不是?”

    “那你不算冤枉了他,二爺對她究竟怎樣我不知,但我見過那姑娘,她對二爺的心思遮掩也不屑遮掩的。”

    隨著盈時的每一句話,蕭瓊玉面色都更蒼白了幾分。

    盈時看了都害怕,后怕自己話說多了,刺激到這個本就弱不禁風的女人。

    可盈時這人脾性相當的倔,還有一點就是嫉惡如仇。若是叫她瞧見了的惡心事,哪怕與自己沒關系她都會被惡心的吃不下睡不著。更何況,這事兒還發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呢?

    一男一女宴會上不分開坐著喝酒,反倒跑去勾搭在一起,同一個屋子里坐著,放煙花時又一同跑去了假山后頭避著人,難不成只是抽查課業去了?

    蕭瓊玉想來是被氣的厲害,她渾身都微微顫著,說:“我挺早前就發現過一回,那次他留宿在蘇家,他說只是去蘇家喝醉了酒就歇在客房里了,后來他也答應我會跟她徹底斷了聯系……”

    “可前幾天晚上,他又過去了,每回從她那里回來我心里都是知曉的。”

    盈時聳聳肩,已經不想再聽這些叫她生氣的事,索性直接問蕭瓊玉:“我到底是隔房,也不能亂說什么。這事其實也簡單,要看嫂子你怎么想的?你與二爺間到底還想怎么過下去?”

    盈時將這個深奧的話題拋回給蕭瓊玉。

    蕭瓊玉漠然片刻,無力垂下了頭,苦澀道:“你以為我還有退路?我娘家只覺得我是嫁出去的女兒罷了……且在我父母看來,他對我已經很好了。”

    她曾經寫信給母親,母親卻只勸說她,勸說她的丈夫已經對她很好了,要她多想想自己的父親。

    梁直今年只二十三歲,已經升任了從四品。自己年紀輕輕已經做了誥命夫人,婆母還是自己的嫡親姑母。梁直一來沒有寵妾滅妻,二來梁家對自己兄弟多有提攜。

    母親甚至書信里直接問她,究竟還有什么可不滿的?

    蕭瓊玉也說不上來啊,只是時常偷偷落淚。

    覺得這與自己出嫁前想的并不一樣。

    她察覺到梁直的心漸漸的離她越來越遠了,不……梁直許是從來都沒喜歡過自己。

    看吧,原來蕭瓊玉和自己一樣可憐。

    盈時沉默了下,道:“二嫂當時勸我的話都是大道理,我還以為你是個看透了的聰明人,怎么如今輪到自己就糊涂起來了?她喜歡尋釁生事,無非就是看準了你動不得她,因為她是官家女眷。既如此二嫂何不學學你婆母是怎么做的?二老爺房里的姨娘們,哪個不是被收拾的服服帖帖,正經場合哪個能出來過一回的?索性直接捅破了,要二爺把她抬回來便是。”

    蕭瓊玉猶豫著,有些怕道:“我不怕梁直如何對我,他不敢。我只怕老夫人與夫人,那是她們的孫子、兒子,她們不會容許我壞了梁家聲名。”

    盈時笑道:“顏面這種東西,男人金屋藏嬌的時候怎么就不管了?女人善后就要管?”

    “你不需要怕,梁家生不出孩子,你肚子里的這塊如今是免死金牌。”

    免死金牌真的掉了,她堂堂蕭氏女郎,蕭梁兩府世代姻親,梁家還能為了一點小事殺了蕭瓊玉不成?

    蕭瓊玉聽了盈時這一番話,擦了擦眼淚,“其實我也不怕你笑話,我知曉你一直替我做的一切。”

    盈時眨眨眼,蕭瓊玉又是接著道:“那日老夫人壽宴上……我其實都知曉。”

    蕭瓊玉道:“有時候我覺得你同我一樣,有時候我又覺得你比我厲害許多,時常我覺得未來日子很難熬出頭,好在還有你……”

    盈時很震驚,震驚過后不知為何忽而生出些感動來。

    感動過后,又有些想笑。

    這就像是一個命運悲慘的人感慨幸好有另一個同樣倒霉的人陪伴著自己。

    盈時嘆息道:“無論如何,你都要珍重身子。”

    她像是對著蕭瓊玉說,卻又像是對著過往的自己說,年輕稚嫩的面孔,卻說著高深的話:“其實承認你父母和你丈夫都不愛你也沒什么。看開了也沒什么好難過的,世人多是自私的,只愛自己罷了,你也要學會像他們那樣。也許嫂子心里將二爺看的太重,將這段感情看的太重了才會覺得痛苦。你要是能割斷以往的情感,不要再將他看成你的愛人,就沒什么可怕的了。可以報復回去所有害過你的人,但不要恨,恨可太折磨人了……”

    怨恨是一種最可怕的情感。

    停留在心里,日復一日消磨著精血。時日長了,人就會變得郁郁寡歡。

    會慢慢吞噬你的血肉,要了你的命。

    第55章 上香

    梁昀昨晚幾乎沒怎么睡。

    從府中入宮, 一路上昨夜的畫面涌現出來,反復浮現。

    黑夜與白晝仿佛是兩個世界。

    一個似乎是一塊遮羞布,只要蓋上就能遮蓋住一切丑陋。

    可白日里, 立在天光底下, 理智冷靜逐一回籠。

    那些慚顏的情緒爭先恐后而來。

    他忍不住按了按眉心,有些記憶越想要壓下去,越是會爭先恐后反噬出來。甚至, 光天白日里便瘋狂滋長。

    當梁昀意識到自己昨夜究竟做了什么時, 他也能清晰的意識到,潛移暗化間自己許多行為早已越出界限。

    梁昀漸漸意識到,自己已經在肖想更多的東西, 肖想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嗬……可見自己是真瘋了……

    一整個早朝間,他立身于身后三交六椀菱花宮窗投下的日光里, 腦中充斥著各種聲音。

    “國公!陛下喚您!”直到朝中有人喚,梁昀才緩緩回過神來。

    龍椅上蒼白瘦弱的少帝朝他投來一張無辜的臉。

    梁昀轉了轉手上的扳指,拼命壓抑著自己各種情緒。

    少帝方才說了什么話?梁昀自然沒聽見。

    他上前兩步,微微躬身。

    少帝早早登基為帝,年歲不大卻已坐了快五年的皇位,從一個奶娃娃戰戰兢兢坐上冰冷皇位,周邊一群豺狼虎豹環伺。這樣環境之下養大的皇帝,除非天縱奇才,否則便多是年歲難永之輩。

    少帝他爹代宗便是屬于后面那個, 本就體弱的身子骨, 又在這種環境煎熬之下, 日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當了沒兩年皇帝就駕鶴西去。

    昔日代宗駕崩后,八尺身高的男人, 不滿三十歲的年紀,消瘦的竹竿子一般,頭發都白了一半,可見皇位不是好坐的……

    少帝倒是比他父皇好了一些,屬于中間的那個,既不十分厲害,也不窩囊怕事,就這般戰戰兢兢坐著龍椅,倒也稀里糊涂長到了十四歲。

    好在少帝沒別的本事,氣運自小就不錯。許是代宗可憐的死亡模樣還叫人歷歷在目,這些藩王們雖依舊斗得天昏地暗,暫時還沒換下他這個皇帝的心。

    畢竟,誰也不想成為下一個代宗,可沒比他更聽話的皇帝了。

    且他十分會看人臉色,這不,一瞧見眼前的穆國公面色陰沉,少帝的心肝就砰砰跳。

    他知曉那群老不死的禮部故意要讓自己來得罪梁家。

    可偏偏如今是朝上,少帝沒辦法朝梁家哭訴自己為皇帝的無奈,只能按壓住害怕等到下了朝,趕緊命人將穆國公請過來。

    梁昀腳步跨入后殿,朝少帝作揖行禮。

    立刻,少帝就朝他一副有心無力的模樣,朝他嘆道:“魏博那老賊賊心不死,一面招兵買馬,一面卻給朕遞來折子說是要談和繼續奉朝廷為主,給朝廷繳納稅銀。可卻要為他兒子求個爵位……朕有心置之不理,禮部卻是逼迫朕,要朕以大局為重,如今三軍實在都拿不出手對抗魏博牙兵,梁卿!朕當真是沒法子……”

    好一句以大局為重。

    梁昀最初入朝時還有各種匡扶基業的心,如今官場上幾年磋磨,早沒了收拾爛攤子的心。

    他也不會真同一個傀儡皇帝計較——少帝確實有心無力,為數不多的權力也被太后和外戚牢牢捏死在手里。

    外戚們商量好的事,他不敢說半個不字。

    這事兒怪來怪去只能怪他爹,代宗。

    代宗打不過,又怕內亂皇位不保,徐賊前頭拿了他的土地后頭就又派重金與代宗求和。代宗答應了徐賊一回,人家才能名正言順不聽朝令,若獨立王國。

    這回是將人胃口養肥了,膽子愈發大了,也叫皇室威望降到了地心里。

    少帝其實是個有些小聰明的皇帝,將這事兒擺在臺面上,叫素來與徐賊最不對付的梁昀同外戚去斗去。

    斗贏了他不用冒著天下罵名繼續給徐賊封爵,斗輸了那是梁家自己沒能耐了,怎能怪他?

    梁昀并未將少帝這點心思收在眼里,徐賊殺了他父親,弟弟也因平叛而死,這世間再無旁人敵得過梁昀對徐賊的仇恨。

    恨之入骨,萬箭穿心。

    每夜想起,都要心魔橫生。

    可二十五歲的穆國公,早不是年少時那般輕易情緒起伏。

    宣政殿暗沉的光線里,更襯的梁昀眉骨高挺,氣質清冷而疏離。他身上的公服寬大而挺拓莊嚴,視線微垂間看上去清峻而瘦削。

    很難將這么一個人同當年那個少年將軍聯想起來。

    梁昀溫和地問少帝:“禮部商議封個什么爵位?”

    少帝心里不信梁昀這話。梁氏在朝中可謂手眼通天,竟還沒聽說禮部的商議?

    但他還是充當著一個合格的傀儡皇帝,“他們都勸朕說朝中需要養精蓄銳,要朕給徐賊封個雁門郡王,再給他長子封個郡公,說只是虛封并沒有實際好處……”

    “若要封也不是封不得,只是陛下應知這只是緩兵之計,魏博牙兵二十萬,如今衡州等地也是屢屢征兵——朝廷危在旦夕三軍卻仍舊將領調任頻繁,實在不利于統兵。臣中軍首當其沖該好生調整一番才是。”梁昀淡淡道。

    朝中真有梁昀說的那么慘?自然不是。

    否則魏博早就舉旗攻打過來了。

    魏博不揮兵對著朝廷,無非就是忌憚藩王世家門閥的勢力。

    朝廷是空,沒兵,沒銀兩,連借調糧草都要從底下那些世家手里借。可世家們有的是銀子,糧草,家家戶戶都養著府兵。

    朝廷已經不知欠了世家多少外債。

    “朕有心,奈何如今朝中將領又都不堪大用……”

    梁昀直言,便道:“領將不知底下人本領,底下的也不聽將領軍令,如今調度訓練只怕也來不及。蕭氏蕭季禮,宋氏宋郝,此二人常年駐守中軍,可暫領中軍將軍一職。”

    蕭季禮是梁昀一手提拔起來的大將,此人頗為能打。

    可也正是上一回平叛河洛,他為前鋒,梁昀將梁冀交給了他,特意叮囑要蕭季禮親自帶著頭一回上沙場的弟弟歷練,原本以為魏博與朝廷這幾年間受各方勢力左右,第一戰只會小打小鬧——確實也是小打小鬧,可誰知呢?

    蕭季禮領著前鋒乘勝追擊,卻中了埋伏。他僥幸跳河活了下來,水里泡了幾日撿回了一條命,梁冀卻沒那么幸運,被射成了刺猬。

    戰場中局勢瞬息萬變,有敗便有勝,著實怪不來蕭季禮。

    奈何朝廷要拿他問責,梁家沒了兒子,自然也不會替他求情。

    將他從三品武威將軍的官職一擼到底,爵位統統作廢,送去南邊最苦的地方守值。

    原以為蕭季禮這輩子都不可能回朝,誰知如今穆國公不計前嫌,替他求情了?

    少帝略加思索,心中清楚這是梁昀同他的妥協。

    梁家不再會阻止他勛封爵號給徐賊,可要換自己要將他兩個親信放去中軍的位置。

    還能如何?

    少帝自然只能咬牙應允下來。

    他只能勸慰自己,反正中軍早就是一盤散沙,朝廷世家許多二世祖都在里頭混日子,若是梁家接手這個爛攤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梁昀親眼看著少帝在圣旨上加蓋了一道道章印,面色才好了幾分。

    少帝幾乎是被脅迫著做完這些,當真是吃了一頓飽飽的窩囊氣,再見梁昀那副清冷肅穆的模樣,心里氣的緊。

    他咳了咳,忽而頑劣道:“聽聞梁卿前不久才大婚?”

    梁昀聞言,果不其然兩道長眉蹙緊。

    少帝一見他如此,便知曉有戲。他繼續笑道:“恭喜梁卿,怎么也不同朕說一聲?朕好去愛卿家里喝喜酒去,順便拜訪一番嫂夫人。”

    太監在一旁怯生生提醒:“陛下,國公爺是替弟弟兼祧,那位不是他夫人,是他、是他……”

    少帝立刻佯裝驚訝:“啊?這、還有這么一回事啊……”

    梁昀緩緩抬眸,默默看著少帝表演。

    少帝咽了咽口水,有些表演不下去了,還是強撐著繼續下去:“這也能算是喜事兒吧——是不是?如今雖隔了兩個月卻也不遲,朕叫小忠子去開庫房給愛卿補上賞賜。”

    “如今雖然是……雖說是,哈哈,可該少的卻也不能少。朕是不是也該給梁卿放幾日假才是?”

    周遭太監們聽了少帝這話,偷偷去看穆國公,卻見穆國公沒事兒人一般,垂眸根本不搭理皇帝。

    梁昀只是捏過旨,朝少帝拱手道:“多謝陛下抬愛,陛下日理萬機,當以朝政為重,屬實不該將心神放在臣子們的閑情別事上。”

    語罷,梁昀請退。

    獨留下一群小太監們與少帝面面相覷。

    小太監們陪著少帝長大,私底下也沒什么不敢說的,一個個都勸他:“國公最重規矩不過,陛下明知兼祧非國公爺所愿,何必故意挑穆國公的家事兒說呢?!”

    少帝聳聳肩,干脆承認:“朕實在忍不住。”

    “看那樣寡淡古板的人,往日里對朕是規矩來規矩去,朕只是玩只鳥兒被他瞧見了,就暗罵朕玩物喪志!說是老師給朕布置的課業少了!轉頭他私底下還干這種事!哈、哈哈……”

    ……

    時光一晃便過去了半個月。

    入冬時節,上京迎來的第一場雪。

    冷風橫掃,細雪慢卷,一整夜寒氣逼人。

    相國寺為大乾的護國神寺,據傳無論是求兒女亦或求平安,皆頗為靈驗。往日香客絡繹不絕,更有各地百姓不遠千里前來參禪拜佛。

    恰逢年末,梁家又要祭祖,老夫人早早便打算好了,這日要帶著家中女眷去相國寺捐香火,順便為家中眾人求一道平安。

    冬日里,暖閣四處都燒了地炕,暖意如春。

    饒是如此,最難的依舊是起床。

    到了往相國寺的這日,外頭的天還黑的厲害,婢女們隔著門窗,便來喚盈時起床。

    四更天本就是睡得最沉的時候,被窩里暖意融融,剛被叫醒的盈時整個人都是懵的。

    她拿著被褥裹緊自己,人是艱難的慢吞吞的坐了起來,可整張臉都縮在被褥里,眼睛還是緊緊閉著的。

    盈時稀里糊涂的一如既往叫起春蘭,她鼻音濃重的厲害:“去幫我擦擦臉,我……我起不來了……”

    床外有簌簌地輕響,一張沾了溫水的帕子剝開那只藏著少女的繭被,輕輕覆在那張睡得粉紅的小臉上。

    于此同時,盈時感覺到自己臉頰似乎被揪了揪。

    不疼,有點癢……

    奇怪的觸感,可不是自己婢女敢做的事。

    盈時后知后覺,擺開被捏的臉蛋,眼睛睜開一條縫。

    她眨眨眼,看著眼前的人,只覺有些不可思議。

    這還是盈時頭一回見到同床共枕十來回,卻從沒在早上仔細瞧清楚的枕邊人。

    每回見到都是晚上,昏黃的燭火,也不好意思仔細瞧,后來更是幔帳一拉,黑燈瞎火的怎么能看清?

    梁昀很忙,白日里幾乎從不回府。更何況二人的這種身份,便是白日里見到想必也是要避著人。

    時日久了盈時甚至對著這張臉,都泛出些陌生感。

    他的臉上還帶著洗漱過后的微微濡濕,他垂眸斂目時,眼窩很深,睫毛也很長。

    梁昀原來很白,他的唇色原來是肉蔻色的。

    他冷刻的五官在這個清晨竟顯出幾分溫和的柔軟。

    盈時沒看錯的話,梁昀是在笑?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幽深的眼睛里氤氳著笑意。

    他似乎是在笑她,笑她這個瞌睡蟲可是真真能睡。

    “實在困,你就不去了。”他道。

    第56章 溫泉

    “實在困, 你就不去了。”

    清冷的嗓音盤旋在她耳里。

    盈時睡眼惺忪的瞳仁尚且未曾恢復清明,就這般帶著點迷蒙呆滯的模樣,烏亮亮的看著他。

    “不行……”她軟乎乎的搖頭。

    “這回是老夫人早早提醒過的, 要女眷們都去。”

    男人們上朝, 自然抽不開空陪著,女眷們卻要一個不落的跟隨。

    便是連有孕在身的二嫂都要一同跟去。

    雖沒一個人對盈時明著說,可滿府的人誰都心知肚明, 這回去燒香就是為了三房求子息去的——為了給她和梁昀求孩子去的。

    如此, 她這個正主怎能不去?

    盈時說完,便掙開了被子,慢慢挪去床榻邊。

    她一時間仍回味在方才暖和的被褥里, 睡夢中的愜意使她意識醒了,身體卻懶散的不想離開床。

    盈時總是這般喜歡賴床。

    被下的她穿著一身水紅色寢衣, 一雙白嫩嫩的足搭在床榻邊上,手里還拿著羅襪,卻是不穿。雖是睜開了眼,依舊呆愣愣的坐在床邊雙眸失神。

    少女烏發如云,雪肌似瓷,脊背停止的端坐在帷帳里,她身后大片水紅色的凌亂被褥里,泛著靡亂的麝香氣息。

    仿佛一座上了白釉色的玉雕,像是一朵盛開到極致, 悄無聲息引誘人踏入, 采擷的曼陀羅。

    梁昀后退一步, 眼簾垂下,將手上仍帶著她余溫的帕子丟回銅盆里。

    他背朝著她套上玄色大氅,平靜直白的解釋:“這些時日宮中有事, 我離不開,你若是有事要尋我,便去找章平。”

    他這話說的沒頭沒腦,盈時卻是慢慢清醒過來,明白過來。

    梁昀的意思,是說他這段時間又有事不能晚上過來了?

    上回是十幾天,這回又是幾天?

    每回都是這樣……盈時難免有些生氣。

    這些時日,盈時心里早早對著自己的未來有了主意。

    兩世了,她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血脈相連的親人。哪怕知曉種種難堪,盈時每每想著日后能有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總覺得一切都不難熬,甚至日子也有了盼頭。

    并非是一定要生孩子,也并非是要報復。

    是她……太期盼著這個世界上能有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了。

    勸說二嫂的那些話又何嘗不適用于自己?這樣的世道,她們都是囹圄于內宅的女子。

    既掙脫不了,總要為我所用,若是能叫梁昀對自己生出幾分情那是最好,即使他對自己只是盡到任務那般,那也無所謂。

    老婆不是他的,孩子卻是他的。

    若是像前世那般他再也沒有別的孩子,自然就會對她的孩子好……

    這輩子與前輩子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一直以來圍困她的所有困難,隨著一個孩子的到來都會迎刃而解。

    怎奈梁昀很少過來,回府更是寥寥數次……他又不怎么喜好這種事,每回晚上都是冷著臉一聲不吭的。

    他很寡欲,極度寡欲,每晚都是一回。

    孩子的事可不耽擱下來了?

    盈時止不住著急起來。

    本也不該這般著急的,可許是周圍人無意識間對她的催促,總叫她想到前世梁昀一直沒孩子的事兒。梁家子息少,會不會是梁昀很難有孩子呢?

    亦或者,自己會不會有問題……

    他們間如今的這種樣子,本就算是偷來的。要是自己一直不懷孕,這種畸形的關系就還要繼續……滿府面子上都不好看。

    若是再不懷孕,只怕老夫人都有話要說了。

    再說,若是她遲遲沒有孩子,等梁冀回來了她該怎么辦……會不會比上輩子更悲慘?偷雞不成蝕把米?

    怎么辦……怎么辦……

    窗外飄著點點白雪。

    身后許久沒有聲音,就在梁昀以為她耳朵還沒醒來時,又聽著身后她輕輕的“哦”了一聲。

    很平淡,仿佛是對他方才那句話的回應。聽不出她語氣里有什么情緒。

    梁昀沒有再回頭,整理好衣冠先她一步踏出房門。

    廊下轉身時,男人眸光余光掃過內室的那盞玻璃花窗,卻是瞥見她的淚眼濛濛。

    ……

    晨光熹微,花枝間殘留著昨夜的霜水。

    冬日寒冷的日頭透過樹枝縫隙,一點點灑落在新落的白雪上,照亮前路的點點碎銀,煞是好看。

    車輪轆轆。

    穆國公府一輛輛寶馬香車,眾多仆從婢女跟隨,往建于靈霞山山頂的大相國寺行去。

    遠遠便見山頭層層霧靄之間數座寶殿恢弘雄偉,遠遠望去金碧輝映,云霞失容,香火鼎盛,香客絡繹不絕。

    穆國公府女眷們在山下便下了車,一眼瞧去青石階梯綿延至山頂,一行人改乘軟轎上山。

    盈時攙扶著老夫人下了軟轎,便有一圓頭圓腦的小沙彌跑過來,給一群人請安。

    “住持吩咐守一來給各位貴客引路。”小沙彌語罷,便領在前頭,領著穆國公府女眷一行人避開人群,先往主殿中祭拜。

    一路上,風聲頗大,盈時不由將領口緊了又緊。

    等到了轉過六扇云藍粉漆灑金屏門,便見上豎著一塊方丈的烏木牌匾,上書大雄寶殿。

    邁入高廣的殿中,里頭香客早被清干凈,殿內有穿堂風刮過,卷起七彩經幡,佛香盤旋繚繞。

    眾人仰頭便見一尊金身佛像,佛相莊嚴,想來供的是釋迦牟尼。見此嚴肅的場景眾人一個個都肅穆面容,恭謹起來。

    老夫人并著兩位夫人在前頭蒲團上跪下,雙眸微闔。

    蕭瓊玉便帶著盈時,二姑娘三姑娘這些小一輩的在后排跪著。

    盈時凈手持香參拜完佛祖,便又攏合雙掌高懸于額顱,身子伏蒲。

    往昔她并不信這些,可自重生之后她再也不敢不信。一切冥冥之中似乎有著天意指引,不管是真是假,她也只為求自己一個心安,諸事順遂,親人安康無恙。

    盈時聽著老夫人跪在前面,嘴里一直念叨著,“添丁進口,子孫滿堂。”便更是頭皮發麻,心里壓力大到了極點。

    蕭瓊玉上香更是虔誠無比,她月份大了,所有人都前后照應著她,唯恐她磕著碰著了。蕭瓊玉磕頭都彎不下腰,可也還是在婢女扶著下,規規矩矩給佛祖上香叩首,萬萬不敢少了禮。

    蕭瓊玉此番冒風雪前來自是為求一個生產平安。

    這個年頭,生孩子半只腳就是邁入鬼門關,家家戶戶都有因過不去生產這一關而死的女眷。

    ……

    一行女眷這般一跪便是許久。

    久到盈時聞著殿中的檀香甚至神情恍惚起來。

    許是佛前真能叫萬惡莫侵,她心中種種緊張情緒都安寧不少。聞著清幽的檀香,盈時竟一時間忘了時辰。

    等到女眷們禱告完,時間一晃來到了中午。

    眾人都是滿身疲憊,偏偏還不得閑,匆匆用過午膳之后,老夫人又帶著她們往后殿中去求簽。

    女眷們進去,卻都不著急著去求簽,反倒讓著盈時先去。

    在府中時眾人還知曉避諱兼祧求子的事兒,許多話都不與盈時說,兩邊都窘迫的緊。可今日來了相國寺,倒都是大剌剌的一點兒都不知曉避諱。

    盈時憋紅了臉過去取來簽桶,一番搖晃掉下來一支。

    老夫人身邊的婢女連忙蹲下去撿起來,便拿去請廟中住持解簽。

    住持約莫四十來歲,看了一眼盈時,便問:“施主是求子息?”

    人前被這般直白的問出來,盈時耳朵通紅,點了點頭。

    一群女眷們跟在后頭,許多雙眼睛看著盈時,盈時只覺芒刺在背。

    住持看了簽文一眼,道:“此簽燕子銜泥,凡事勞心費力,所求子息,今年不若成,來年更不成。”

    身后女眷們聽了這句話,難免都是失望。

    韋夫人一聲哀嘆,整張臉都控制不住的灰白下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親娘。

    老夫人聽了難免也是失落,越想越是心涼。

    今年這都快年尾了,哪里還能看到好事?

    來年,更不成?那究竟是要何時才能成?

    盈時聽了,心里也說不上是失望還是著急,她無力地揪著手中的帕子。

    蕭瓊玉回眸,反倒勸慰起盈時:“你別太過憂心,簽文未必做得準。孩子都是越是著急越難來,再說大伯本身就忙……”

    蕭夫人說:“仔細算來這中簽如何也不算差了。明年更不成,豈非說今年其實是容易成的?那還急什么?這還有兩個月呢。等到年關朝廷封筆,昀兒那孩子不也就得了空了?”

    這話卻像是點醒了韋夫人,一想到那簽文,韋夫人立刻朝著老夫人耳畔道:“兒媳想起京郊有一處溫泉莊子,聽聞求子十分有效。說是過去一連數日喝過那處泉水,再好生泡一泡洗凈濁體,轉頭就能有了,去過的生下來,還都是男胎……”

    老夫人雖覺得這法子有些荒謬,若是真那般容易就能有孩子,京城還有求不到孩子的人家?

    可她急啊,如何能不著急?

    她并非非要強迫大孫子同三孫媳婦日日待在一塊兒,偏要罰著二人生重孫出來。若是梁昀但凡能遷就其他的娘子,能叫其他娘子給她生個重孫出來,她何苦這般著急?

    可誰叫大孫子性子古怪,不沾女人的?

    阿阮是他第一個愿意遷就的娘子……

    老夫人思慮一息,便朝著盈時道:“你隨我們拜祭完佛祖,便叫昀兒領著你一同去瞧瞧,也別來回折騰,多去住幾日……”

    第57章 忍忍

    穆國公府一出手, 便是將整所溫泉莊子都買了下來。

    起先幾日,是差遣一批批婢女入內打掃。數日過后,才迎入穆國公府的人。

    先是一輛女眷乘坐的香車, 繁雜富麗的馬車踏著寒風而至, 熏香從絲綢所織的精美簾滿中飄散流出。日光透過樹梢,還有些微銀斑殘微,婢女們從馬車上攙扶下來一位娘子。

    那娘子頭戴帷幔遮掩, 只依稀瞧見一個倩麗婀娜的身段。

    后半夜, 一輛與夜色幾近融為一體的烏木馬車,車門前懸掛著兩盞燈籠,雙匹形體健壯的踏雪烏騅, 踩踏著沉重有力的馬蹄緩緩而至。

    車簾被一只修長的大掌緩緩掀開。

    ……

    穆國公趕來時,夜色已沉, 月白如雪。

    屋外又落起了一場大雪。

    雪窸窸窣窣漫天飛舞。

    穆國公身披玄色二十八宿大袖鶴氅,烏紗皂履,發束玉冠,垂眸斂目,鼻若懸梁,唇若涂丹,膚色在這夜色中襯的冷白,長睫上沾染了幾蹙白雪。

    如此俊美年輕的公爺,足叫一群打著燈引路的婢女們都看癡了去。

    甚至有幾個年輕的婢女竟是連引路都忘了, 姐妹們互相看了一眼, 牙齜嘴翹的厲害, 悄悄害羞捂著臉不敢看。

    隨著梁昀一同而來的章平見此不由得臉色發黑,重重咳了幾聲罵她們:“一個個傻愣著作甚!還不快為公爺引路!”

    章平一面說著,一面嘀咕:“這群莊子上的婢女們好生沒規矩!”

    梁昀倒是神色不變, 只岑寂著眉眼,由著婢女們提燈引路,延著甬道一步步往內踏去。

    ……

    層層疊疊簾幔遮掩之后,香池霧氣繚繞,滿室氣蒸云夢,仿若身處云境天宮,暮云千重,暖意撩人。

    乳白香池間浮滿鮮嫩花瓣。

    盈時鴉黑色的發自肩頭垂落,姣白面容熏得嫣紅一片。

    溫泉里很熱,很熱,冰涼的酮體整個浸泡在溫度適宜的泉水之中,是令人喟嘆的舒適。

    盈時閉著眼睛,昏昏欲睡,直到聽到外頭那道沉穩的腳步聲。

    少頃,香姚小跑著進來,聲音都掩飾不住的雀躍,她告訴盈時:“公爺已經趕過來了!”

    盈時緩緩睜開眼睛。

    她泡的太久,一出浴池便感覺頭暈腦脹渾身失力,腳步像是踩踏在云朵上一般,軟綿綿的觸感。

    好一會兒盈時才在香姚的攙扶下爬上了浴池,穿好寢衣這才往內寢里頭走去。

    室內與溫泉池子相隔不過一道門。

    這處溫泉莊子得天獨厚,地熱的緊。便是如今外頭四處大雪紛飛風聲肆虐,堪稱刺骨的寒冷,可內室依著溫泉口建起,依舊溫暖如春,甚至無需燒炭盆。

    寒冬里,她只需著單薄的寢衣。

    屋外夜色深沉,內室層層疊疊的幔帳將燭火隔絕,暗沉沉的,盈時光腳踩踏著軟毯,像是踩踏在云夢里。

    葳蕤的燭火氤氳籠罩著內室靜靜而坐的男子身影。

    他脫去了外氅,身穿一件素色單羅紗衣,腰間綴著一條細長的素紋玉帶,一頭烏發已經半散下來。

    他當真是老天獨愛,很少有男子如他這般,鬢若刀裁,頭發都又黑又密,散落下來猶如絲緞一般。

    梁昀端坐在羅漢榻上,手執著茶盞似乎正在喝茶,本該是再端肅沉穩不過的坐姿,卻因內室過分旖旎的顏色,顯得沾染了幾分醉玉頹山,風流之姿。

    聽到身后的腳步聲,他幽深的眸光落在她身上。

    只肖一眼,就察覺身體里仿佛融入了一團火,延著身體各處悄悄流走。

    梁昀微微閉眼,放下手中茶盞,忽而發作身旁的婢女,“誰熏的香?”

    隨著他的一聲冷斥,滿室的婢女一下子嚇得紛紛跪了下來。

    盈時亦是甚少見他發怒,難免有些害怕。她甚至也隨著婢女們的下跪,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纖細的玉指緊緊揪起。

    梁昀偏過頭,眸光凝向她。

    “是我叫她們熏的。”盈時悄悄開口道,她有些難堪地咬著唇,問他:“都說這香適合,難道兄長不喜歡么?兄長若是不喜歡,與我說便是,我令她們換了……”

    梁昀額角抽了抽。不知她究竟是從何處打聽來的什么夫妻間床帷中的催情香,她莫不是覺得自己需要靠香來催助?

    往日再是寡欲的男人,約莫都受不住自己被質疑。

    他心里生氣,可看到她這副戰戰兢兢的模樣,終究只是嘆息了一聲,許是察覺到自己方才的口吻很是嚴肅嚇到了她,梁昀緩和了嗓音,“這等春宵內帳之香,太過旖旎甜膩,也容易成癮,日后你還是別熏了。”

    不用他說,盈時也從他的神情口吻中也知曉他不喜歡,甚至是厭惡。

    盈時自然是灰頭土臉的命香姚感覺過去熄了香。

    她心里其實是有幾分生氣惱火,肚子里恨不能將他翻來覆去罵了一通,覺得他這是在婢女前不給自己面子。

    盈時有些氣了,一肚子的委屈,干脆不理會他先一步走去內室床榻里,垂下幔帳將被子緊緊蓋著自己。

    眼見二人無話可說,香姚與春蘭兩個十分有眼色的去勸說梁昀。

    “都說這溫泉池子利于子嗣,娘子已經泡過了兩回,公爺您才從外頭回來一身的寒氣,也趕緊去泡泡吧……”

    梁昀雖然從不信這等荒謬之言。

    心里卻也知曉這些只怕都是祖母同韋夫人情急之下想出來的主意。

    從善如流,脫下外氅,往后室而去。

    ……

    ……

    香池中極暖,愈泡愈熱。

    溫暖的水流化作一團團火,炙烤起他。

    乳白色的池水中漂浮著許多新采摘的花瓣,甚至身后巾架上還搭著女子的衣物。

    此間只有一方池子,顯然,方才的她也是泡在此處,此間池水里——

    梁昀不受控制地想起方才見到她時。

    她面頰緋紅,渾身酥軟走不動路的模樣。

    煙紅色軟羅袍子之下隱隱綽綽的身段,月牙一般皎白的后頸,黑亮的發濕漉漉披散在肩頭,幼鹿一般的瞳仁怯生生看著他,唇上似乎沾了凝蜜的濕潤紅唇。

    方才他人前總歸不好多看她。可只肖一眼,她的模樣便已深入腦海了揮散不去。

    如今梁昀一閉上眼,滿腦子都是那張倩影……

    想的越多,不免氣息深重,血液都朝著一處涌去。

    梁昀在池水中待了許久,方才起身,擦拭身上的水漬,踏步出去。

    ……

    大冬日里泡完澡,渾身都像是洗凈了所有塵泥,當真是一件十分舒服的事兒。

    盈時躺在床上很快便是昏昏欲睡。

    卻也不知何時,察覺到身后一個滾燙而堅硬的身體覆了上來。

    盈時睡夢中睫羽微顫,還沒徹底清醒過來,便察覺道那道灼熱的鼻息,他仿佛離得自己很近,呼吸間仿佛都能灼穿了自己。

    “盈時……”他嗓音沙啞又低沉,卻依舊從容不迫地問著她。

    征求少女的同意。

    盈時面色緋紅的緊緊閉上了眼。

    她睫毛輕顫,輕輕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了他的請求。

    這夜的他,與往日有些不同。

    似乎帶著一種蠻橫、無禮……當真是很無禮。

    僅是自己答應的一瞬間,她的身子便被人凌空抱了起來。還在半睡中的少女幾乎以跪坐之姿,面朝向他。

    他每回行事都并不喜歡碰她旁的地方,也不喜歡她亂摸他。

    可他總是一點便透,為數不多的同,房,卻叫他早早知曉了她身上哪些敏感的受不得旁人過多觸碰的地兒。

    二人間沒有太多的接觸,那雙大掌只是緊緊錮著她的腋下,將她像一個娃娃一般半提起來,時不時又松開她隔著她的羅裙底下緊實的大腿拖著少女軟軟的臀,肉,腰上扣著少女軟膩的腿,彎。

    他將硬實的胸膛壓著自己,將盈時壓向身后的軟枕,力道大的幾乎將盈時整個身體都嵌入枕頭里。

    他的鼻息總喜歡朝著她的耳垂,時不時,他也會像是一個長輩那般,指腹不輕不重的捏上她的耳垂,一路往下摸上她的脖頸。

    沒一會兒功夫,盈時只覺得不受控制的渾身都軟了,酥麻不堪,泥,濘不堪。

    她微微呻,吟出聲,控制不住的嬌音輕顫。唇瓣微微張開,呼吸著滾燙的空氣。

    男人滾燙的指腹摩挲上她柔美的臉頰,往她微微張開的唇縫里侵入,指腹緩緩摩過她一顆顆潔白的糯米一般的貝齒,深入了那觸不可及之處。

    ……

    婢女們才換過的粉白錦衾,如今不一會兒功夫便泛著少女身上奇特的甜香。

    昏暗中盈時并不太能看得清他的面孔,她倚靠在枕上,卻在某個角度微弱的光影里,似乎看到男子下垂的睫冀一動不動,正緊緊盯著裙下可憐泥濘的自己。

    盈時忍不住的羞澀,緊咬著唇瓣,覺得很屈辱,眼角都浮出了羞辱的淚意。

    她像是一只小獸,難堪地含著哭腔,奮力去掰扯他松垮的寢衣,卻又被男人將她的手攥住,狠狠攥在掌心里。

    他攥著她的手腕將她重新抵回枕上,指腹一點點沾去她眼角掛著的淚。

    只是這擦著擦著,便漸漸重了幾分力道。

    他的身體總是能戰勝他的所有理智,他的身體告訴自己,想要靠近她,靠的更近一點,更近一點……

    盈時無力的雙肩顫動著,雙眸含著淚,半臥在床頭,以自己最軟弱的哭泣吐露著露珠的去迎接。

    迎接著身前的狂風驟雨。

    一雙粉白晶瑩的腳趾止不住蜷縮著,又無力的松開。

    她每回都覺得自己像是坐在了船上,沒有著力點,便只能四下無助的漂泊顫栗著,仿佛無家可歸一般。

    反反復復,一下又一下的置身于夏日里的灼熱旭日之中。

    □*□

    狂風驟雨一陣陣時而快時而緩的。

    磨磨蹭蹭半個多時辰的功夫,他忽而趴在她肩頭。男人沉沉的身體,緊緊壓著她嬌嫩的軟瑩。

    盈時被沖刷的難受極了,屢次想要叫他,卻反倒是叫的他很快又舊勢重提。

    這夜當真是很長,長的盈時的聲音都已經嘶啞了。

    最初還能稍微忍著,后邊兒斷斷續續抽泣的快要斷了氣兒。

    他指腹抹掉她掛在腮上的眼淚,把她當成一個娃娃一般哄著,至始至終都沉穩的哄著她,與她道:“你且忍忍。”

    “若想要孩子,這種事還需多幾次才是。”

    漸漸的,盈時甚至覺得腿根,小腹都要抽筋起來,她脹的泣不成聲,嗓子眼都失了聲兒。

    他怎能這樣欺負自己。

    第58章 思人

    年近年關, 朝中大事小事都多,梁昀是朝中重臣,更是天子近臣, 等閑如何能抽開身?

    可梁昀至孝, 老夫人的話他鮮少有不聽的。索性往朝中告了幾日假,吩咐過手下朝中有要事便過來尋他,如此處理完手頭上所有堆積的政事, 夜深后才乘馬車來了京郊溫泉莊子。

    昨夜才來, 今日一早章平便得了數封急報。

    他著急趕來屋外廊下,來回踱步等著公爺醒來。可往日公爺四更天就能醒,今日天都大亮了, 竟還沒醒來。

    時間不等人,章平也不敢吭聲, 只隔著花窗輕輕叩窗。

    梁昀素來淺眠,幾乎是叩聲響起的同一時間,那雙幽深的眼眸倏地睜開,眼中清明無一絲睡意。

    梁昀伸手將幔帳掀起一條細縫,見外頭白蒙蒙的天光,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睡過了往日慣起的時辰。

    他二十年養成卯時早起的習慣,不想今日竟如此輕易睡過了頭。

    梁昀微微動了動,便察覺到手臂右側依著一具軟玉般的溫熱身子。

    隨著梁昀半起的身子,被褥被撐了起來。自己少年從軍, 許是行軍久了, 離開疆場多年他的視力依舊極好, 百步穿楊。

    即使在昏暗的幔帳中,仍可見少女粉玉一般瑩白無暇的酮體,她的眼皮上還帶著昨夜惹出來的紅腫, 可憐兮兮的像兩顆核桃。

    昨夜一幕幕場景走馬觀花重現在腦里,她哭的滿臉都是淚的模樣,被淚沾濕凝成一簇一簇的睫毛七零八落的煽動著,腰帶散了裙裾都掀飛去了。

    白玉一般鼓囊的乳兒隨著粗,魯的撞,擊微微顫抖著。

    梁昀伸手將這個可憐的姑娘睫毛擦了又擦,看著她飽滿欲滴的唇肉,睡夢中唇肉微開口津晶瑩的模樣,他喉結不受控制的上下滑動了下。

    直到窗外敲擊聲再度響起,梁昀才將自己皺巴巴的中衣衣袖從她癱軟地腰臀下慢慢抽出來。

    少女睡夢中脫離了他的懷抱仿佛很不舒適,嚶嚀了一聲。

    他要離開的腳尖便被這聲停住,又任憑她依靠著自己許久,目光柔和。

    直到第三次窗外傳來敲擊聲,略有幾分急促。

    梁昀才沉肅下面容,悄無聲息地摸出里褲套上,穿戴衣袍,這才冷冷清清踏步出去。

    ……

    “何事?”梁昀走出來,身著蒼青道袍,肩披玄色鶴氅,半散著發,輕袍緩帶,眸光清明而冷厲。

    章平敏銳地察覺出主子的心情不好。

    可章平卻不敢耽擱正事兒,連忙一面跟著梁昀順著長廊往前廳走,一面將京內府衛快馬加鞭送來的書信呈遞給他。

    梁昀將漆泥一封封挑開,一目十行的看過。

    無非都是兩樁事。

    其一是朝中事。

    其二便是蕭守禮的信。

    算了算日子,蕭守禮從嶺南快馬加鞭趕回來,只怕這兩日也該到了。

    梁昀眉心微皺,便見章平又道:“還有一事,公爺,您數月前遣去衡州尋失物的十九昨夜回來了,如今正在前頭等您傳話呢。”

    梁昀邁過月洞門,去了前廳,淡淡吩咐道:“叫他過來。”

    不肖片刻,便見許久不見的十九頭垂的極低,大冬日里穿的單薄,顯然一副前來請罪的模樣。

    “卑職辜負家主吩咐,卑職有罪!”人還未行至,便先跪在了門前,新下的雪淹沒了他的膝頭。

    隔著門窗,梁昀眉眼不抬。

    章平連忙將被十九捧來的木匣子鄭重地取過呈去梁昀桌案邊上。

    同為護衛,章平好心腸,不免為這位倒霉的十九說了一句公道話:“十九雖是來回四個月耽擱了時辰,可這也怪不得他,衡州亂得很,那家人又搬了家,他在衡州耽擱了一個多月……”

    梁昀撩起眼皮冷冷看了一眼匣子,打開果不其然便見到里頭耳墜只剩一只。

    便是那一只也是不全的,珍珠都損了一角。

    從這顆耳墜上,就隱約可見一路究竟經歷了什么。

    梁昀眸光落在十九臉上,嗓音淡漠:“怎么弄的?”

    十九不知公爺是問他臉上的傷還是這顆耳墜,可想來都是一個人弄的,他一想起那事便來氣,更是委屈,當即便道:“公爺您有所不知,那戶人家有個瘋子,就是他弄丟了另一只,那瘋子還與我打了起來……”

    章平聽了這話,忍不住皺眉道:“你可是護衛,還能被一個瘋子打成了這般?”

    十九苦惱的摸了摸快二十天了還青紫一大塊的臉,鼻梁骨都給打歪了,他恨恨道:“那人行武沒有章法,空有一身蠻力,我也沒設防這才……這才又耽擱了幾日正骨修養。誰知他忽然發瘋。”

    章平想來也只是隨口一問。

    這世上凡夫俗子間生來便與眾不同的人大把,軍中多是力能扛鼎之輩。

    可身為暗衛,本該本領高強,卻被一個沒有章法的人打成這般,實在太過丟人。

    梁昀果然也是冷了面色,瞥了他一眼。

    他收起盒子,揮手想要叫眾人退下,卻又聽十九石破天驚的一句:“對了,那瘋子與三爺長得還挺像的……”

    十九這句話一落下,便被章平罵:“你這是什么意思!罵三爺啊?十九你是想挨罰是不是?!”

    十九一聽,連忙撓著頭辯解:“不不不,說錯了說錯了,三爺儀表堂堂怎么可能像瘋子。那瘋子、不不不!那小子充其量就是一個又黑又丑且還神神顛顛的農家漢子,我就隨口一句罷了……”

    章平瞪他一眼,心罵他真是蠢貨不會說話。本來事兒就沒辦好,已經有罪了,怎么還亂說話扎公爺心窩子?

    誰不知那些年先公爺從不管妻子家事,都是公爺教導著三爺,對三爺那是長兄如父,盡職盡責!最疼愛這個親手教養的弟弟了!

    說公爺弟弟像瘋子?真是想死吧十九!

    章平偷偷去瞅公爺的神色,好在公爺不像是動怒的樣子。

    只是那張素來沉默寡言的臉上,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隨即,又平復下來。

    ……

    屋外寒氣逼人,屋內卻是另一番溫暖如春的景象。

    通透的彩色琉璃窗上,凝結上了一層細密朦朧的水珠。

    胭脂燈影時明時暗,蓮花床邊立著一頂仙鶴香爐,爐煙已殘。

    梁昀已經外出過一趟,回來時屋內依舊是靜悄悄的。

    幔帳層層高掛,泛著仍未消散的裊裊甜香。

    香姚想喚醒還在沉睡的主子,卻被梁昀伸手阻止。

    他脫下外氅,緩步停至層層疊疊的淡綠平羅帳幔前,男人的半張臉籠罩在昏暗里,手指像是剝開花苞一般剝開一層層床幔,便見滿床旖旎風景。

    她竟是靜悄悄地已經醒了,正睜著一雙眼睛迷惘地看著幔頂,像是還沒回過神來。

    聽了耳畔的動靜,盈時從枕頭上微微偏了偏腦袋,歪著頭來看他。

    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梁昀力挺的下頜和側臉。輪廓清晰分明,眉骨豐滿硬朗,薄唇微抿。

    他慢慢俯身下來,離得她近了,盈時才看到他鴉睫上覆上了一層寒霜。

    男人俊朗的面頰離自己的那般近,觸手可及。

    盈時忍不住伸手悄悄去碰了碰,碰了碰他睫毛上的雪。

    冰涼的雪花落在她柔軟的指腹上,很快便消散了去。

    注意到梁昀悄然紅起的耳尖,盈時悻悻然地縮回手,將指腹上點點的水漬殘留抹去被褥上,毀尸滅跡。

    她嗓音有些沙啞的哼,她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唇瓣:“你回來啦……”

    梁昀說不上來的有些難過,難過于她醒了。

    不過,男女之間好似有一種特別的聯系。

    她身體仍裹在二人昨夜荒唐的被褥里,一切一切都好似告訴他,他們之間撇不清的聯系。

    他們間早就不是簡單的關系。

    他們擁有著最親密的關系。

    他腦海里有一個聲音不斷的告訴他,既都這樣了,還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梁昀扯了一下唇,緩緩坐去床邊。

    昏暗的幔帳里,他好似脫下來白日里最克己復禮的那層皮囊,他垂著頭靜靜看著她,不錯過她面上浮現的每一絲表情。

    他伸出指悄悄撫上盈時的前額,掌下的肌膚帶有幾分濡濕灼熱。

    她被他摸得癢癢的,忍不住又歪了歪身子。好像有一些不舒服,霧一般的眉頭微微蹙起。

    梁昀問她:“還難受是嗎?”

    昨夜,她好似說過難受的。

    她有些怨念的輕輕‘唔’了一聲,道:“腰很酸,很酸呢……”

    梁昀知曉是自己昨夜將她弄傷了,他心里無法控制地很難過。

    “昨夜是我的過錯。”他認真凝望著她的眼眸,道。

    盈時許是被他這句話惹笑了,她彎起唇角,卻是乖巧的搖頭,“我不怪兄長,兄長也是在幫我。”

    梁昀抿著唇,心里欣慰。

    欣慰她當真是個不會去記恨旁人的好姑娘,哪怕昨夜的事情她哭的厲害,可今日她竟然還是轉頭就忘了,竟覺得自己是在幫他。

    那一瞬間,梁昀心里都在唾棄自己,自己的虛偽,無恥。

    他問她:“餓了不曾?要不要先起來用些早膳?”

    盈時搖頭,她又閉上了眼睛,將自己的臉悶回被褥里。

    “我還是很困,想再睡一下。你能抱抱我嗎?我喜歡被人抱著睡。”

    她朝著他訴說自己卑微的渴求。

    小孩子才喜歡被人抱著睡,可在梁昀眼里,她同小孩沒什么區別。

    她的聲音落在耳畔,這回哪怕是清醒的,他也沒有拒絕。

    二人間都做了夫妻間最親密之事,如今她只是想要一個擁抱罷了,若是自己都要拒絕,那自己昨夜的胡作非為算什么?那般只是朝她證明自己心思不正罷了。

    梁昀微微吸了一口氣,合衣在他外側躺下。

    他自她身后像是抱著一個孩子一樣抱著她,抱緊了她,手掌垂在她溫軟的小腹上。

    “睡吧,再補一覺。”

    二人間有幔帳掩著,錦被蓋著。

    寂靜內室中,錦被下的他們以親密無間的姿勢,肌膚相觸,互相擁抱。

    男人身量很高大,肩寬腿長,比她要高大上一大圈。從她身后抱緊她,鼻尖觸碰到她的脖頸,輕輕嗅著她身上的香氣。

    她很快呼吸沉沉,進入夢鄉。

    梁昀卻一刻不得安寧。

    他一遍又一遍反復煎熬著。誰也不知,今日他看到那枚殘缺耳墜時的如釋重負。

    看來,一切都是上蒼注定。

    而梁冀,早已經死了。

    她好不容易漸漸走出了陰霾。

    不能再還給她叫她睹物思人了……

    該讓梁冀的舊物,永遠塵封埋葬了。

    第59章 吻上

    盈時這回籠覺睡得香。

    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時辰, 直到肚子餓得厲害,她才從床上起來。

    幔帳早被打開,隔著外頭若隱若現的花窗, 積雪大片的雪白辨不出時辰。

    春蘭香姚兩個已經聽到了里頭聲響, 一個端著銅盆另一個捧著衣裳從次間進來了。

    盈時忍不住眸光往外室梭巡了一圈,春蘭見此便說:“公爺在東暖閣里頭看書,他臨走前吩咐我們聽著娘子的動靜, 您醒了就叫您過去用膳呢。”

    盈時走下來時卻是腿心疼的厲害, 感覺像是破了皮,走去路來火辣辣的,可這等不好說出口的事兒, 她只能苦著臉,自己忍著。

    婢女二人伺候盈時穿衣洗漱, 給盈時換了一身窄領花綿軟毛的長袍冬衣,又往外頭套一件織錦緞綠薔薇色緊身小襖,起的已經晚了,便匆匆梳了一個小盤髻,鬢邊簪上一支琉璃珠顫枝金。

    在屋內時并不覺得,踏出房門才察覺外頭森森的寒意。

    盈時踩踏著長廊邊蓬松的細雪,走去西暖閣時遠遠便見臨窗的羅漢榻上,端坐著一道寬肩窄腰的背影。足尖悄悄移進去,走的近了才瞧見梁昀手里正捧著一本書。

    他不言不語的模樣, 嚴肅又認真。

    盈時心里莫名的有些敬佩了, 敬佩他這種人的體力真好, 好像都沒見過他歇息的時候……

    盈時晃了晃頭,想要將亂七八糟的想法從腦子里晃出去。

    梁昀似有所覺,放下書回頭朝她看過來。

    日光偏斜, 將少女俏麗婀娜的影子從身后影影綽綽地投在他的面上。

    她睡足了的臉上,肌膚細潤如瓊玉,粉光若膩,顏色如朝霞映雪。

    梁昀牽起唇角,“醒了?”

    他又去吩咐立在屋外的婢女:“去端膳食上來吧。”

    光天化日之下,他衣冠齊整,面容冷峻,盈時腦子里卻不合時宜的蹦出昨夜的一幕幕,有點羞赧地悄悄紅了整張面頰。

    她慢吞吞踏進暖閣,躡手躡腳地坐去他的另一邊。

    等待上膳的過程中,屋子里靜悄悄的,盈時忽然問他:“你是在等我吃飯嗎?”

    顯然,梁昀沒想過她會這般的直白。

    不過也是,她素來都是如此。

    梁昀盡量叫顯得自己很輕松,往身后的榻背上輕輕靠了靠,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盈時抿了抿嘴,不說話。

    很快婢女們便將一道道熱氣騰騰的菜肴端上桌。

    二人一左一右坐在羅漢榻兩側,婢女們往中間珊瑚炕桌上擺上各樣式的熱菜與涼菜。

    縱然二人只是過來修養幾日,可穆國公府還是派來了許多護衛與廚子,一應都與穆國公府中的無差。

    且日子過的瀟灑,還沒有穆國公府中的種種規矩。

    菜肴做的精致,皆由天藍釉的高足盤盛著。一道胭脂鵝脯,一道銀魚絲,一道雞髓筍,一道鮮海參,一道赤棗烏雞湯。皆不過小孩兒巴掌大小的盞面,卻是道道精致,令人食欲大開。

    尤其是盈時,這可還是她今日吃的第一頓飯。

    盈時舉起筷箸,從桌面上梭巡了一圈,最中夾了一塊肉質紅粉的鵝脯過來,不過她只咬了一小口,又放下筷箸,東張西望。

    盈時沒帶桂娘,桂娘在替她留守著晝錦園里,而春蘭香姚兩個顯然功夫還沒練到家,遠遠的避著兩位主子。

    盈時口渴,竟都尋不來一杯茶水。

    梁昀秉承著食不言寢不語,吃飯時幾乎沒有聲響。可余光見她擰著眉心,咬著唇張望,他不由得也同她一起放下筷箸。

    “怎么了?”

    盈時張張唇,“渴了。”

    雖然說是渴了,可她卻并不想喝那油膩膩的湯,她將面前的碗碟擺開,從側邊束腰海棠香幾上捧過來整盤的果盤,拿著銀叉戳了一塊切好的蜜瓜果片含入嘴里。

    這時節天寒地凍,怎會是蜜瓜成熟的時候?這些蜜瓜都是附近農戶靠著這片溫泉的地熱,才能不合時宜種出來的。

    汁水甘甜豐沃,新鮮清脆。咬下去時,甚至可以聽見清脆的果肉聲,一口下去,唇齒間滿滿的果肉香。

    盈時吃了一整塊入肚,很是滿足,愜意的閉了閉眼,連吃幾塊解了渴,才開始慢條斯理的一口口慢慢啃。

    梁昀甚至能聽見對岸少女唇齒里傳出的清脆咬嚼聲。她唇肉上都沾滿了蜜瓜的汁水,像是往唇上抹了一層晶瑩剔透的花蜜。

    梁昀袖下的手指一圈圈摩挲著袖口,垂眸間,忽的,那姑娘往他唇邊也遞來了一片蜜瓜。

    隔著菜案,盈時的手高高的舉起,才將蜜瓜舉去他唇邊。

    蜜瓜頗多汁水,她另一只手掌在底下小心翼翼托著,生怕汁水滴了下來。

    梁昀垂眸,便瞥見她那只粉白掌心里被滴了兩滴橙色汁水。

    “你吃一口,好甜的。”她一邊繼續與口腔里的瓜肉做斗爭,一邊用比汁水還甜的嗓音去叫他。

    梁昀抬眸看了她一眼,依著她,接過她喂來的那片蜜瓜。

    盈時眼睛眨呀眨,似乎帶著一點得意的模樣,等著他的評價。

    “是不是很好吃?”

    梁昀睽睽的眸光里漸漸染上了笑意,他輕輕嗯了一聲。

    盈時也笑了起來,看起來很滿意他的回答。

    她還沒來得及抽回來的手卻忽地被梁昀抓住,抓在男人的大掌下。

    梁昀拿出帕子替她慢慢擦拭起手心。

    “沾了臟。”他秉正端直地朝她解釋。

    “哦——”盈時覺得手心癢癢的,被他擦拭過的地方好像生了腳,一點點沿著她的手臂,爬上她的身體。

    兩人吃完飯后,時辰依舊尚早。

    天光依舊大亮,這個時辰不早不晚的是不好一男一女往內室里去的。

    盈時正在揉著自己過勞的腰,卻聽梁昀忽而問她:“后山有一處湖,你可會釣魚?”

    釣魚?這個話題當真是有些跳躍,盈時想了想誠實的搖搖頭。

    “不會……”

    梁昀頷首道:“我教你便是。”

    主子一時心血來潮,叫所有人都跟著前后忙活起來。章平立刻去尋魚竿,又是去折騰魚餌。

    等下人們將一切都處理妥當,盈時往外頭套了一件厚重的大斗篷,毛茸茸的領子幾乎將她整個臉都埋了進去。

    饒是如此,等二人亦步亦趨走到后山湖邊,盈時仍是被凍的夠嗆,她縮了縮脖子,鼻尖通紅緊緊跟在他身后,借著他躲避迎面吹來的風霜。

    盈時心中吐槽,大冬天他能想出釣魚來,這可真是個餿主意……

    雪地里有些滑,盈時時常腳下打滑,梁昀心細如塵自然注意到了,他漸漸放緩步伐牽住了她。

    身后的春蘭看到了這一幕,連忙將屁顛屁顛跟在二人身后的香姚叫住,不準她跟的離二人太近。

    “為什么?”香姚總是好奇發問。

    “叫公爺與姑娘自己去釣,你跟上去湊什么熱鬧?”春蘭瞪她。

    香姚嘴高高撅了起來,顯然很不滿意。她還打算裝滿一籮筐的魚,今晚吃烤魚呢!可是桂娘沒跟來,春蘭便是老大。

    盈時與梁昀尋了一個下人們臨時搭建起來躲避風雨的帷幄里,梁昀便開始手把手教著盈時如何穿魚餌。

    他很寡言,顯然也不是一個好老師。

    總是說一句,叫盈時去自行理解接下來的九句。總以為盈時是個什么絕世天才,能自己一點就透。

    盈時只能裝作懂了的模樣,跟著他撒去大片的魚餌,然后甩線出去。

    至此,湖邊的風夾雜著細雪,輕輕的飄。

    梁昀并不怕冷,出了帷幄尋了最貼近江心的岸邊,一門心思的盯著湖面不再與盈時說話了。

    盈時只好依著他身邊坐下,吹著江上一陣陣的寒風,等著魚兒上鉤。

    可她的魚竿沒見晃動,反倒是隔壁的梁昀魚竿上魚上的很快。

    小半個時辰不到的功夫,盈時眼睜睜瞧著他已經釣上來了三條魚。

    盈時看著他一條條上魚,自己手中的魚竿卻紋絲不動,她漸漸坐不住了,心里猜測著梁昀坐下的是一片風水寶地。

    梁昀似乎看出了她的企圖,好脾氣的將自己釣魚的位置讓給她,他則是換去了她的位置繼續釣。

    不一會兒,梁昀手里的魚竿又上鉤一條魚了,盈時的還是紋絲不動。

    眼看半晌梁昀手里的魚竿沒了動靜,她想,該不會是水里的魚都被他釣完了吧?

    盈時心里想著,越發覺得一定是這樣!她連忙站起來舉著魚竿延著岸邊一路往旁邊走,離他遠遠的,重新尋個魚多沒他的地方釣。

    沒成想,她才走后,梁昀又又上魚了。

    盈時頓時咬緊了牙,只好又灰溜溜頂著梁昀的眸光重新跑回他身邊。緊緊挨著他的魚餌處下鉤。

    嗬,她還就不信了。

    不一會兒,梁昀又又又上魚了,這回他上鉤的魚,長得可還真漂亮。

    不過手掌大小,魚鰭大片泛著橙紅色,也不知究竟是條什么的魚。

    盈時看了愛不釋手,她要將它帶回去,帶回晝錦園的水池里陪著那群錦鯉一同養著。

    決定了這尾魚的去留,她才去問這條魚主人的意見,盈時仰著腦袋問他:“好不好?”

    梁昀對于她的請求,自然從不會不同意。

    盈時得了一尾漂亮的魚,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她也不再計較自己總是釣不上魚的煩惱了。

    說來心態是件奇妙的東西,她不到處跑,甚至都沒盼著還能釣上魚,被冷風刮臉刮得涼颼颼的凍的厲害,盈時打算收魚鉤不釣了,魚兒反倒是上鉤了。

    這條魚應當是頗大,梁昀替她收線將那尾魚脫上岸,那尾大肥魚竟掙開了魚鉤在岸上四處亂竄。

    眼瞧竟被它掙脫了魚鉤,又要跳回水里,盈時想也不想跑過去攔它。

    誰知她才邁出一只腳,一時間收力不慎腳下一滑便跌去了雪地里。

    “啊……”

    好在是新落的雪,松軟的很。她又穿的厚實才不至于摔疼。好在她收了些力,不然會不會滑去湖水里了?

    盈時整個人摔在雪里,一下子被摔懵了,心里陣陣后怕,直到梁昀走過來,抱著她的兩腋下才將她扶起。

    “你沒事吧?”

    天色越來越暗,氣候更是越來越冷。

    頃刻間,鵝毛大雪竟又是卷土重來。

    一陣陣冷風肆虐刮過來,盈時來不及回他的話,就忍不住捂著通紅的鼻尖,連打了幾個噴嚏。

    梁昀見她渾身是雪被凍的瑟瑟發抖的可憐樣子,終是動了惻隱之心,拿著自己的大氅裹住了她,替她遮擋著四面而來的風雪。

    撲天蓋日見,盈時被熾熱的氣息重重裹住,她像是一只躲在大鳥羽冀之下的雛鳥,垂眸間四處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只有揚起腦袋,她才能看到光亮。

    兩人無可避免的貼的極近,四目相對的瞬間,他墨玉般的瞳仁落在近在咫尺的面頰上,懷里那姑娘桃腮粉面,丹唇點珠,像是誘人擇嘗。

    盈時亦是看著他,許久才眨了眨眼睛,抖落掉睫毛上晶瑩的雪簇。

    聽著耳邊漫天雪地里簌簌落雪聲響,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他的臉于冰冷天光下半明半昧,顯出肅穆而清冷的棱角,當真是俊美的叫天地都失了顏色。

    這日,盈時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再沒忍著,想做便做。

    她忽地踮起腳,柔軟溫熱的唇肉朝著梁昀下巴上輕輕碰了一下。

    果真,她察覺到他猛然緊繃的身軀,以及抿直的唇線。

    他冷下臉,垂眸看著她,幽深的瞳孔里仿佛壓著什么猛獸。

    盈時被他這般嚇了一跳,她想過他或許會生氣,卻沒想過他竟然會這么生氣,她頓時再沒敢久留,像是一個膽大包天卻又很快意識到自己做錯事的孩子。

    親完了,盈時扭頭就從他大氅下努力鉆出來,跌跌撞撞的往回走。

    好在,身后的男人并沒有追上來。

    盈時遠遠的就開始叫起春蘭與香姚,且還惡人先告狀:“你二人去了何處?怎么不跟過來?”

    兩個婢女看著盈時身后不遠不近的公爺,被梁昀涼颼颼一個眼神看來,不知為何都有些害怕沒敢湊近。

    盈時回頭,看到身后不遠處踩踏著最后一絲光亮的他,昏暗的天光如同他面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不知為何,盈時看到這樣的他越來越害怕了,她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想著等會兒要不要跟他道歉一下?

    可是憑什么要跟他道歉!

    他昨夜那般有同自己道歉嗎?

    盈時越想心里越是委屈。

    梁昀與她一直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回到屋子,盈時正在脫斗篷,身后的男人竟是一把扯著她的手腕,將她扯入了陰暗角落中。

    她一張被風雪染的小花貓似的粉臉,瞳孔震驚,便被眼前氅衣未脫的男人抱了起來,緊緊抵著窗。

    燈籠的光亮照亮了他的輪廓面頰,卻照不亮他晦暗的神情。

    方才人多,他不好做什么。

    如今避開了人群,他忽地狠狠將她壓在窗欄上。

    盈時只覺得身前抵著一塊堅硬的石頭,雙腿近乎凌空,身后緊緊抵著堅硬的窗框,再無其他空隙。

    離得太近了,胸口里的空氣都要被擠壓出來。

    她像是一只離了水快要死去的魚。

    她的話音未落,小巧尖細的下頜被抬起,一個炙熱的親吻落于那張軟唇之上。

    并不粗魯,卻似帶著千鈞之力。

    單薄的少女被霸住所有呼吸,男人一下下沒有章法的吻,叫她渾渾噩噩,手腳發軟。

    難受…好難受……

    她掙扎不開,只能趁著他短暫抽離的空隙,急促的喘息,貪婪地呼吸著周圍微薄的空氣。

    “盈時,這可是你主動招惹我的。”

    第60章 淪陷

    冬日倦倦, 呼嘯的風卷起雪,結了銀霜的青磚上,冷瑩瑩的一片。

    昏黃燭燈若隱若現照在角落里, 那個重疊一處的陰影。

    壓抑許久的情感像是一場冬日的暴風雪, 前一刻還風平浪靜,肌膚的相觸像是解開了封印,到來時沸天震地。

    破碎的嗚咽被男人一次又一次吞下, 吞吃入腹。

    無休無止地吻, 滾,燙撬開唇縫探了進來,攫取起她胸腔中所有的氣息, 一遍遍叫她招架不得。

    那藏匿與少女唇中甘甜豐潤的汁水,是夏日里最解渴的瓊漿玉液。

    溫熱而柔軟的丁香小舌, 尤如藏在洞穴中左右溜走的小魚,鮮美的滋味叫人恨不能無休無止,無休無止的掠奪,侵,犯。

    一步步攻城略地。

    一場吻真正結束停止時,盈時只覺無助之至。她雙瞳驟放間,只能無助的倚靠著身后窗扉。

    她雪白的臉上染上了一層缺氧后的煙霞,看著他的眼中霧濛濛的沒有一絲焦距。

    那張櫻唇被吻的充滿了血紅無法合攏,唇珠紅腫的厲害, 一片水光盈盈的甜津。這一幕落在梁昀眼里, 只覺得荒謬到不可思議。

    他活了二十余載, 一直以為自己是最克己復禮的權門之主。他以為那些尤如天書一般虛無縹緲,尤如空中樓閣不真實的情感只會與自己無緣。

    年少時他見過手下隨身帶著心上人的絲帕,香囊, 只為夜深人靜時能睹物思人一解相思之苦。

    那時他只覺惡心的緊。

    卻不曾想,自己也會有朝一日,會在青天白日里將一個女子抵在陰暗處里,狠狠地吻上她。

    他伸出手,緩緩蹭去她唇瓣上的晶瑩剔透的汁水。蹭著蹭著,指腹控制不住的越發用力。

    滿足嗎?

    顯然只是一個吻,怎么能滿足?

    就如同餓極了時一碗接一碗的喝著水,肚皮撐的再飽該餓還是餓。

    越是喝,餓的越厲害。

    直到盈時鼻尖溢出一絲悶哼,才將他拉回了思緒。

    “盈時……”不像以往總是回避的那般,這日他忽然這般喚她。

    他的情緒總是收的很快,不過瞬息間,他已經能用平直的語調喚她的閨名。

    盈時埋在他胸膛里,方才的吻太過熱切急促,叫她久久喘息都不能平復。如今連呼聲都是柔軟,嬌氣的。

    她有些害羞的嗯了一聲。

    許是察覺自己嗓音甜膩膩的仿佛勾引他一般,她連忙加大了些聲量,義正言辭地指責他道:“你方才咬疼我了……”

    雖然沒有見血,可也差不多了!

    頭頂傳來一聲晦暗難明的聲音,“你不喜歡嗎?”

    盈時被他問的羞紅了臉,明明是那般生性狡黠,又格外喜好招惹人的姑娘,卻又時常因為一些問題別扭。

    比如這時,她聽了他這般問,竟然有些忍不住的跳腳,甕聲甕氣的不肯承認:“我……我不知道……”

    她理智上告訴自己,自己可以貪圖享樂,可以想要他,卻不能真的喜歡上他。

    喜歡是一件很令人羞恥的事情,是一種很愚蠢的情感。且她可沒忘記,前世的他與自己間還有著深仇大恨呢。

    盈時反復地告訴過自己,自己的心不能不堅定。

    否則她說不準還要走上前世的老路,說不準比前世還要慘——她可不會心高氣傲的覺得,自己能憑借著區區的美色,便能蠱惑梁昀。

    梁昀可沒那般愚蠢膚淺。

    梁昀聽到她的回答,幽深的眼眸中隱隱有冷意。

    “盈時,你當真不知道?”

    盈時被他問的有些難堪了,她心里亂糟糟的,明明可以順著他的心意,隨便說些好聽的話哄著他,可她忽然間不想這樣。

    至少面對這個問題,她不想。

    盈時心虛地移開了眸子,從他懷里掙扎著跳出來。

    她走的很快,很慌張。

    梁昀沒攔著她,只是靜靜看著她走遠。

    她像是一個鴕鳥一般,遇到危險便恨不能將頭埋進土里去。

    盈時依稀聽到身后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她卻狼狽的連頭也不敢回。直到回了內室禮,心里卻不知怎么的竟開始彌漫起委屈來。

    盈時簡直想給自己狠狠掄圓了打一巴掌。

    她覺得自己就是矯情,以往多少困難都咬著牙堅持下來了?前世多少碗苦澀的湯藥眼睛眨也不眨就吞下來了?

    如今一切都朝著光明走,怎么自己反倒還矯情起來了?

    他呢?他該不會是生自己的氣了吧?

    ……

    梁昀顯然是有些情緒波動。

    他沉著臉倚著窗邊一動未動。

    他從不會自作多情到覺得她屢次三番的悄悄引誘是喜愛上了自己。

    興許她對自己是有些喜愛的,可并不多。至少并不足以上升到另一層高度。

    他清楚的知曉梁冀在她心目中是旁人觸不可及的高度。

    梁昀知曉,他什么都不說,卻什么都懂。她與自己之間的點點滴滴,不過是將那份屬于梁冀的,空置高閣的情感投注到了自己身上。

    她貪戀著他身上的溫度。她害怕在梁府中獨處,她想要一個孩子,這一切他從前都能理解。

    畢竟她還太過年輕,并不明白有些東西、有些情感是不能叫旁人代替的。旁人的情感更不應當肆意觸碰,玩弄。

    可這一切如何能怪呢?

    她明明最初時已經同自己說的清清楚楚,從無隱瞞一點細枝末節。

    明知她只是將給梁冀的情感投到自己身上,他卻還是無法抑制的朝著溫暖靠近……

    ……

    梁昀這夜去了前院。

    見到了自嶺南快馬加鞭才趕回京的蕭季禮。

    許是嶺南的日頭太烈,蕭季禮黑了許多。

    漆黑漆黑的皮膚宛如裹上了一層醬油,偏偏又有著獨屬于北邊風霜刮出的龜裂干雜,這種吸收了又南又北的獨特相貌,饒是情感淡漠如梁昀,見到他時都不由得怔了下。

    蕭季禮一回朝,第一件事就是趕來給梁昀請罪。

    不過倒是聽聞梁昀沒在穆國公府,多番打聽他才知曉梁昀來了京郊溫泉莊子上。

    一見到梁昀出來,蕭季禮連忙從交椅上站起,緊接著便“硿隆”一聲,結結實實跪去了漆黑的青石磚上。

    膝頭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

    “公爺!都是我的罪過!”蕭季禮已經不是頭一回請罪了,只是上一回還沒來得及跪到梁昀面前,便被京師的人押送去了南邊。

    如今時隔將近一年了,回想起過往,依舊是一下子就悲從心來,接近九尺的男兒,哭起來是稀里嘩啦:“若非是我中了奸計,怎會叫三郎跟著殞命?如今公爺大人不記小人過,能再給卑職一次機會將卑職調回來,卑職一定一雪前恥!一定會將魏博,將所有狗賊打的落花流水!”

    梁昀等他哭完,跪完,受了他的禮,才上前托起他的肩,將他提起來。

    “過往之事,你無需自責。”便是自己親弟弟,梁昀也不會相幫,他只道:“舜功性子魯莽,當時中計一意孤行,錯非全在你,亦是我之過。”

    是他太過急切,急迫想要舜功成長起來,去接河東的兵馬。

    他明知舜功生性,卻仍將他安排去了前鋒。

    明知舜功魯莽的性子,明知他還是第一回上戰場,沒見過刀槍沒真正殺過人的悶頭青……

    蕭季禮聽了,卻道:“卑職為公爺感到不公,您一己之力承擔了多少回罵名,上回若非您力挽狂瀾奔赴了河洛,才將上回京師的兵救了下來!可朝中那些狗雜種,卻對您一片責罵,吃了勝仗功勞是大家的,是朝廷的,吃了一回敗仗就是您的罪過,就朝著魏博搖尾乞憐!”

    “如今連那徐賊的兒子都要入朝封郡公了!您這些時日不去朝中,旁人都以為是您避著他怕了他!”

    蕭季禮越說,越是咬牙切齒。

    梁昀卻并不在意這些身外之名,只道:“只是過來修養幾日罷了。”

    蕭季禮自然不知情他過來的原由,畢竟梁府誰也不會將這等說出去顏面無光的私事往外說。

    蕭季禮想來也只以為是梁昀昔年戰場上留下來的舊傷。戰場上退下來的人多是這般,身上陳年舊疾多了去了,一到了陰雨天、冬天,渾身各處就疼的厲害。

    主帥當年傷成那般,想來是落下了許多舊疾,是該來溫泉莊子上養養了。

    蕭季禮正滿肚子心酸的想著,忽地聽到身后有簌簌地腳步聲傳來,那聲音很輕,像是躡手躡腳。

    他離著門口近,自然是比梁昀先聽見了。

    蕭季禮扭頭看去,卻見廊外嬌生生的立著一位穿著紅衣綠襖裙的女郎。

    是女眷,不是婢女。

    女眷?

    這天都黑了哪兒來的女眷?不往后院歇息,往他家主將的書房里鉆?

    “你是誰啊?是不是跑錯地方了?”蕭季禮皺了皺眉頭,愚蠢地問她。

    盈時指了指自己雪白的臉頰,“你問我呀?”

    她不知究竟要怎么解釋自己與書房里那個男人的關系,只好支支吾吾地說:“我找里頭的那個,有事……”

    蕭季禮挑眉,心里覺得稀罕,扭頭回去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見梁昀已經直起了身。

    他拿起一旁的氅衣越過蕭季禮,跨出門檻。

    “你怎么來了?”梁昀問她。

    盈時有些不好意思當著人前說這番話,只好上前兩步踮起腳尖小聲問他:“兄長是不是生我氣了?”

    梁昀岑寂的眉眼,眼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緒。

    盈時見他這樣心里發杵,只好厚著臉皮:“好吧,我承認,今天下午的事,是有一點點喜歡……”

    身后的蕭季禮聽見了這句話,心里想著究竟是哪里來瘋子,大半夜說的什么瘋癲話!

    接下來卻見到更可怖的一幕,背朝著他的主帥動了動手,將大氅披上那娘子的肩頭。

    “天寒,你先回去睡吧。”

    盈時顯然不是很情愿現在就回去:“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我今晚等了你許久,都沒等到你。”

    梁昀道:“沒有生你的氣。”

    他解釋道:“我只是恰巧有事要同蕭將軍談。”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沒臉沒皮了:“那你晚上還過來嗎?”

    “嗯,與他談完便過去。”他眼中氤氳起淺淺的笑。

    盈時得了準話,自然不會多待,轉頭就走了。

    她披著他的大氅,當真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又沉又重,及地好幾尺,她只得一路半捧著他的氅衣,回了內室。

    她并未等候太久。

    她回到內室約莫兩盞茶的功夫,梁昀便也回來了。

    涼颼颼的空氣爭先恐后刮了進來,卷起一層層幔帳,門扉被緩緩打開。

    坐在床邊正在脫外衣的盈時指尖一頓。

    她轉眸朝著外室看去,一錯不錯盯著那道踏著燭火緩緩而來的身影,朝他慢慢伸出了手臂。

    ……

    有一便有二,那場胡鬧過后,許多東西都靜悄悄貼近了,貼的更近了。

    四周水汽升騰之時。

    她就會在他撫上自己時,情不自禁的閉上眼。他就會垂頭,慢慢吻向那張臉。

    簾幔重重,滿室如云境一般氤氳著水霧。

    他垂頭,溫熱的唇一點點落在她額上,臉頰上,一路往下,所到之處變得粉紅。

    盈時渾身剝的干凈凈,像一只粉瓷作的精致娃娃。

    娃娃泡在水里,花瓣一朵朵有的粘在她烏黑的發梢,有的落在她玲瓏的肩頭上。

    水波漸漸,裙下粗糙指腹劃過,更叫她渾身泛起酥麻,打起了哆嗦,一遍遍的叫她忍受不了,將他的手往外推搡。

    她的呻吟被吃的斷斷續續,發顫的身軀漸漸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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