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暮聲沒有立刻回答,他在云染身邊屈腿半蹲下,類似于男人向女人求婚的姿勢。
云染只覺得這位貴氣的先生大抵是在嫌臟,自然不會向她這樣隨意坐下,哪怕腿不方便,也強撐著。
車前傳來司機的詢問:“姜先生,您和云小姐坐穩(wěn)了嗎?”
“開車。”姜暮聲吩咐。
貨車立刻就開動了。
云染還在等姜暮聲的回答。
“姜先生,你不回答我,是因為被我說中了嗎?”她的聲音在她自己聽來都有些悲涼,還攜著些勇氣,忘記對姜暮聲的害怕,同他當面對峙的勇氣。
姜暮聲嘆息,伸手去握她的手,云染排斥地躲開了。
姜暮聲只好作罷。
“阿染,你比我先到監(jiān)獄,應當比我更早知曉你老豆是病死的。”
“病死?”云染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從鼻子里悲痛地哼出一聲氣來,“你說我老豆是病死的?”
“姜先生,我的眼睛沒瞎,你自己看看我老豆身上這些傷!
“我看到了,阿染!
“好,你看到了,難道你覺得那些傷都是舊的嗎?是我老豆進監(jiān)獄前就帶著的嗎?”
姜暮聲偏頭去看了一眼刀疤的尸體,抬手掀草席,被云染阻止了,他只好收回手來道:“只看露在外面的一只腳和一只手,傷有舊有新,但是阿染,你知道監(jiān)獄是什么地方嗎?”
云染悲憤交加,“不就是關押罪犯的地方嗎?姜先生這是在提醒我,我老豆犯了罪,死有余辜是嗎?”
“不,”姜暮聲沉默片刻,才繼續(xù)道:“阿染,你先冷靜下來,仔細想想,監(jiān)獄不只是牢房,犯人間也難免有摩擦,你老豆的傷應該跟同牢房的人脫不了干系!
“獄警呢?難道不管嗎?”
云染忽然覺得崩潰,她覺得姜暮聲應該沒有騙她,姜暮聲也沒有必要騙她。
姜暮聲道:“許多時候,一個正經(jīng)公民的權利都尚且得不到完全的保障,犯人的權利更甚,在監(jiān)獄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
云染嗆他道:“那姜先生祈禱自己永遠不會淪落進監(jiān)獄!
姜暮聲道:“阿染,我知道你傷心,但也不能同我說太過分的話。”
“過分嗎?我還有更過分的沒說,若是現(xiàn)在沒了命,被一張破草席裹著的是雪雨妹妹,你也能像現(xiàn)在這樣冷靜嗎?”
姜暮聲的眼神忽然變得凌厲,明明還是一樣地看著她,卻突然多了幾道寒冰射過來。
云染對于拿無辜的雪雨妹妹做這種不好的假設有幾分愧疚,但心里更多地被報復姜暮聲的快感填充。
人永遠不能感同身受,即使遇到一樣的壞事惡果,心境也一定有差別。
但至少,她讓姜暮聲感受到了一種半真半假的悲痛。
接下來的一段路,云染和姜暮聲都沒開口說話。
貨車開到姜家別墅前,云染不愿下車。
“我要帶老豆回我們自己的家。”
“姜先生。”貨車司機請示他。
姜暮聲道:“去阿染想去的地方!
“是,但是請稍等一下。”貨車司機跳下車,去叫人拿了兩張凳子過來,送上貨車車廂。
“姜先生,到云小姐的家還有好一段距離,您們坐一坐,別累麻了腿!
送了凳子,司機回去開車。
姜暮聲將一張凳子放到云染腳邊。
云染沒有客氣,微微起身坐上去,腿果然已經(jīng)麻了,一陣被無數(shù)針扎似的細細密密的痛從小腿蔓延開來。
痛的時候,她忽然想起姜暮聲那有殘疾的腿來。
她都這么疼這么麻,姜暮聲豈不是更疼更麻。
她忍不住看了姜暮聲一眼,姜暮聲也已經(jīng)在另一張凳子上坐下了,只是表情還是一樣的淡然,看不出情緒,也看不出有絲毫疼痛的跡象。
不著痕跡地收回目光,云染懊悔地想:她擔心姜暮聲做什么?
難道在姜暮聲身邊待久了,真把自己當成姜暮聲的人了?
云染越想越惱怒,也不知是惱姜暮聲,還是惱她自己。
應該兩者都惱,更惱她自己。
她惱自己只是個剛剛念完高中的女學生,除了攢了一點錢,別的什么也沒有,就連帶著老豆回家,也要姜暮聲派車。
她惱自己居然沒有立刻跟姜暮聲大發(fā)脾氣,一刀兩斷,反正他們也沒有什么情侶之實。
只是接了個吻罷了,如今是新時代,不再像從前碰一下就必得到以身相許才行的地步了。
云染生了一路的氣。
貨車終于駛進九龍城寨,九龍城寨道路狹窄,路線復雜,七拐八拐,司機費了好一陣力氣,才找到云染和刀疤一起住了十來年年的家。
后車廂開了攔門,前面的司機和一個保鏢下來幫忙搬運刀疤的尸體。
姜暮聲踩著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長腿很輕易地落地了。
只有穿著天青色旗袍的云染一時不知該如何下來。
姜暮聲站在車下,朝她伸出雙手,“我抱你!
云染正在氣頭上,寧愿跳下去摔死,也不讓姜暮聲抱。
她還特地避開了方才姜暮聲卡腳的地方,直愣愣地往下跳。
極大的沖擊力,震得頭發(fā)昏,腳脖子也扭了一下。
姜暮聲嘆了聲氣,扶住她,“小心些,阿染,別拿自己的身體賭氣!
云染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力氣不敵姜暮聲,只能任他扶著。
“云小姐可帶了家門鑰匙?”預備開門的保鏢問。
云染說沒有。
姜暮聲問:“可以采用一點特殊的方法開門嗎?”
“什么特殊的方法?”
姜暮聲用眼神示意保鏢動手。
云染一臉震驚地看著,原來是撬鎖。
“別擔心,我會讓人換鎖,給你新鑰匙!苯郝暤。
“好香啊!鼻随i的保鏢喃喃自語,深吸了幾口氣。
另一個保鏢說:“好像是從鐵門里傳出來的,云小姐,是什么呀?”
云染視線模糊地說:“薔薇花,我家里有一個很小的院子,我老豆種的薔薇花!
“阿染,你又哭了嗎?”姜暮聲抬手替她拭淚。
云染偏頭躲開,人索性也逃開姜暮聲,扶著自己家的墻站穩(wěn),好在腳崴得也不嚴重。
門內(nèi)的薔薇花,是老豆送她的一個生日禮物。
有一次老豆出任務回來,在家休假一周,花了整整一周時間敲掉了院子的水泥地,找來一些營養(yǎng)土,松土,施肥,種花,澆水,老豆離開家的時候,那些薔薇還是蔫蔫的小苗。
老豆說:“阿染也還是一株小苗,跟薔薇花一起長大,等老豆下次回來,薔薇花一定已經(jīng)開了,阿染也一定長大了!
保鏢把鎖撬開了,推開門。
一陣穿堂風送薔薇花香入懷。
保鏢驚嘆地說:“這些薔薇花開得真好,是云小姐親手種的嗎?”
“是我老豆種的!
保鏢們不敢再多嘴,抬著刀疤的尸體先進去,布置靈堂去了。
云染跟在后面,抬腿跨進門檻,姜暮聲也跟著她跨了進來。
“阿染。”
云染沒有回頭。
姜暮聲看著她的背影道:“如果你喜歡薔薇,我可以把它們都移栽到家里的花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