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染沒有繼續聽下去,她轉身就走,悄無聲息地回到房間,就像沒有過來找姜暮聲一樣。
進了房間,將房門一關,她什么也不管,只管沖動地打開衣柜,找出自己被救回姜家那天穿的灰色寬袍子。
那天是菲傭幫她換的衣服,幫她把先前沾了血跡,有些破損的袍子洗干凈,在大太陽底下曬干,疊好交還給她。
云染當時有一點窘,但菲傭對她很是尊敬,大抵也是看這姜家主人眼色行事。
她將身上的天青色旗袍褪下來,這是姜暮聲找了裁縫,替她量體剪裁的。
褪下時,心里竟然隱隱有幾分不舍。
她不由得感嘆老祖宗的智慧,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這樣深切地體會這句話。
換回了自己的灰色寬袍子,袖口在手腕處堵了一下,云染注意到自己手上還帶著姜暮聲送她的翡翠玉鐲。
要把這個鐲子也摘下來還給姜暮聲嗎?
云染將袖口整理好,那成色上等的翡翠玉鐲在明亮的房間里熠熠生光。
舍不得。
她舍不得。
便不取罷,她畢竟也陪了姜暮聲一段時日,不能一點報酬也不收取,她可不是那種要離開姜暮聲,就要把所有東西都還回去以證明自己不是貪圖姜暮聲錢財的浪漫故事里的主人公。
她是個俗人,原先待在姜暮聲身邊便是出于各種考量。
姜暮聲可以給她安全的庇護所,給她錦衣玉食的生活,她才愿意留在他身邊。
可是現在,她不想繼續待在姜暮聲身邊了,也許她俗得還不夠徹底。
才作出這樣矛盾的選擇。
云染翻找出九龍城寨那處老宅的新鑰匙。
姜暮聲底下的人辦事十分有效率,運送老豆尸體回去那天,就趕緊給門換了鎖,新鑰匙也交到了她手上。
也好,方便她瀟灑地離開,又不至于沒地方可去。
云染掩上門,只帶一把鑰匙和一只翡翠玉鐲離開。
她從盤旋的紅木樓梯下樓,看見客廳里嬉戲玩鬧的姜雪雨和alan。
姜雪雨唇角沾了一點香芋紫的冰淇淋,笑著問她:“嫂子,快下來吃冰淇淋,有好幾個口味的,香芋、巧克力、牛奶、香草……”
云染說:“我不吃,你們吃吧。”
“嫂子,你怎么了?”姜雪雨看她臉色不大對,端著冰淇淋朝她走過來,“誒?怎么衣服也換了,是跟哥哥吵架了嗎?”
“沒有。”云染覺得自己撒個謊才可以脫身,“我有點事出去一趟。”
“哦……”
姜雪雨覺得很不對勁,但又不好阻攔,眼睜睜看著云染出了大門,她轉身跑上樓,去找哥哥。
“哥哥,你跟嫂子說了什么嗎?她大晚上出去了。”
姜雪雨沖進書房,急聲說道。
“阿染出去了?”
姜雪雨大口呼吸,肩膀上下聳動,“是啊,嫂子還換上了之前那件有些破的灰色袍子呢,哥哥你不知道嗎?”
“不知。”
鄭杭一說:“暮聲一直在書房跟我談話,我們并沒有見到云小姐過來。”
“可是剛剛我下樓吃冰淇淋的時候,碰到了嫂子,嫂子說有話要同哥哥講。”
姜暮聲頓時明白了。
“阿染聽見了我們的談話。”
鄭杭一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是我講的一些話冒犯到云小姐了。”
“是我。”姜暮聲道:“我去找阿染。”
姜暮聲直接追了出去。
姜雪雨問:“杭一哥哥,剛剛你和我哥哥在書房都說什么了。”
鄭杭一大致重復了一遍。
“啊——”姜雪雨發愁地皺眉,“怪不得嫂子要離開。”
云染走出客廳,還沒被保鏢攔住詢問,就碰上了一個人。
急急忙忙趕來的塞西亞差點跟她撞在一起,天有些黑,塞西亞張口就罵:“不長眼的東西。”
云染早就習慣了這位港督千金的脾氣,沒往心里去,淡淡地問候了一句:“塞西亞。”
“是你?”塞西亞聽她聲音耳熟,借著朦朧的光打量她,先是意外,再開口,語氣多了幾分幸災樂禍的不屑。
“你被暮聲趕出來了?”
云染嘴角牽起一絲微笑,不反駁。
她說:“我先走了,您請便。”
云染繞過擋在面前的塞西亞,穿過院子,往外走,果然又有保鏢詢問她:“云小姐這么晚要去哪里?我叫司機送您。”
“不用,我出去辦點事,已經跟姜先生說過了,不用派人跟著我。”
她說完就走,沒有半點撒謊的心虛,保鏢將信將疑,沒有跟上來。
她快步走進一處燈光照不進的陰影里,在陰暗的影子里禹禹獨行。
姜暮聲追了出來,在院子里被塞西亞攔住了。
“暮聲,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姜暮聲說:“下次再說,我有急事。”
塞西亞試圖抓住姜暮色的胳膊,被姜暮聲撥開了。
她泄氣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鄭杭一從里面走了出來,笑問:“塞西亞,你來吃冰淇淋嗎?”
塞西亞點頭,她必須找個理由待下來,看看姜暮聲會不會再把云染帶回來。
“雪雨在里面吃冰淇淋,你可以進去找她。”鄭杭一提醒。
塞西亞問:“鄭先生不進去吃?”
“有罪等著我贖,你先請。”
鄭杭一也消失在夜色里。
塞西亞憤憤地跺了跺腳,難不成這兩個男人都去挽留云染?
*
姜暮聲的別墅建在一處清幽的山丘上,有很長一段柏油盤山公路。
之前都是坐車上來,很快,如今下山靠兩只腿,云染走得很慢。
有坡度,而且是下山,雖不比上山累,卻對腿是項很大的考驗。
姜暮聲開車很快追了上來,鄭杭一緊隨其后。
車燈在云染身后亮起,她還聽見按喇叭的聲音。
不過她沒回頭,只繼續向前走。
“阿染。”姜暮聲將車開到她身邊,頭探出車窗同她說話。
她不理,姜暮聲只能繼續不快不慢地跟著。
“云小姐,不怪暮聲說錯話,是我擔心你跟在暮聲身邊會對他不利,他才說了幾句,你要怪就怪我吧。”
云染還是一聲不吭繼續往前走。
她才沒有把鄭杭一說的話放在心上,她在意不了這么多。
姜暮聲將車停了下來,下來跟云染一起走路,鄭杭一的車子被擋住了,只好也下來跟他們一起走路。
“云小姐,真的對不起。”
“你就算不為我考慮,也應當考慮一下暮聲的腿疾,這山路這么陡,你當真忍心他這樣傷腿疾走。”
云染停頓了一下,只一下,走得更快了,甚至小跑起來。
她老豆死了,她對姜暮聲有什么不忍心的。
夜風鼓進她寬大的灰色袍子里,使她膨脹得兩倍大。
姜暮聲停了步,鄭杭一問:“不追了嗎?”
“她還生我的氣,貿然追下去,怕出事,你幫我送她下山,看她想去哪里,安不安全。”
“我去?云小姐不生我的氣嗎?”
“你去。”
姜暮聲推了他一下。
“那我開你的車,你的車停在前面。”
“好。”
鄭杭一心滿意足坐上了平日里姜暮聲不讓他碰的愛車,朝云染追去。
云染躲在路旁干涸的溝渠里,鄭杭一拿著手電,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云小姐,你是當真有脾氣有個性。”
“鄭先生這是在諷刺我?”
云染泄氣地從溝渠中站起身來,手撐著路面往上爬,但太高了,上不去。
鄭杭一伸出手援助,云染視而不見。
“不是諷刺,是欣賞。”
“讓我幫幫你吧,姑奶奶,今天不把你安全送下山,暮聲跟我沒完。”
云染略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才握住鄭杭一的手,借他的力上去。
“看來云小姐還是很在意暮聲的。”鄭杭一等她站穩,輕輕放開她的手。
“云小姐要去哪里?鄭某送你一程。”
“不必麻煩,我自己能走。”
“走到天亮?腿都要廢,說不準還會看到什么臟東西。”
云染咬著牙說:“我不怕。”
鄭杭一笑了,“云小姐,我真拿你沒辦法,要不是暮聲讓我這么做,我真沒那么好心,你聽了我們的談話,應該知道,我勸暮聲不要留你在身邊。”
云染被他這一番話刺激到了自行去開車門,坐上了車后座。
“去九龍城寨。”云染一點也不同他客氣了。
鄭杭一邊開車,邊問:“云小姐當真決定好要離開暮聲了?”
“當真又怎樣?不當真又怎樣?”
“當真的話,會有很多人感謝你騰出位置來,不當真的話,我也勸云小姐鬧脾氣差不多就夠了,云小姐不過是有一張漂亮臉蛋,香港長得好看的人多得是,比你條件好的也比比皆是。”
云染在鄭杭一后面,恨得咬牙切齒,之前怎么沒發現這個人說話這么氣人呢。
“當然,如果云小姐離了暮聲,再找一個別的男人也不錯,譬如上次那位家里開燒鵝店的公子,只是,云小姐當真還能再回到從前嗎?”
云染不答話,默不作聲地看向窗外。
是啊,當真還回得到從前嗎?
才不到一個月,她已經習慣了這座山的風景。
習慣早上起來吃姜暮聲親手做的飯,習慣姜暮聲帶她出席各種場合,習慣跟姜暮聲兄妹一起外出游玩,就像他們真的是一家人,她是姜暮聲的女友一樣。
“要掉頭嗎?云小姐。”鄭杭一問。
云染仿佛刺猬,豎起了刺,“我之前得罪過你嗎?鄭先生。”
鄭杭一說:“沒有,只是我同暮聲多年的交情了,萬事只會從他的角度和利益出發。”
說完,鄭杭一不再問,加快了速度,疾馳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