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小馬腳
東方稚到底還是受不住他這般可憐的求情, 再加上東方循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平日里他摔地上摔哭了都會讓東方稚心疼,更何況是眼前這副哭得幾近失聲的模樣。“皇兄息怒,息怒。事情蹊蹺, 咱們還是先問清楚緣由吧……”東方稚壓低了聲音, 一臉擔憂道:“而且此處耳目眾多, 免不了被有心人聽去又作口舌。”
東方承眉頭緊皺, 看了一眼跪在身后的那群宮人, 才稍稍平復心情。家丑尚不可外揚,這般忤逆之事, 就更不能與人說了。“隨我回殿。”他又望向跪在地上的東方循,語氣嚴厲。
與此同時,不知道是哪個耳尖的小廝,遠遠瞧見這邊東方循與泰王起了爭執,轉身便去回稟給魏夫人。魏夫人本在自己殿中休息,聽到回稟時驚得瞌睡都散了, 立刻叫婢女替她梳妝換衣,急急忙忙地便往東方循所在之處趕去。
“屬下參見魏夫人!”
魏夫人帶著宮女們來至主殿時,只殿門外守著兩名玄武軍, 別處再無旁人。她望里間看去, 只見東方承與東方稚二人上頭坐著,臉色肅穆,似乎事情嚴重;而平日里跟在他二人身后的一眾內侍宮女都未見其影,想是已經屏退了。魏夫人心下一沉, 又見自己的兒子東方循正跪在堂下, 獨留一個瘦弱的小身影背對著她,此刻哭嚎得厲害。
上座的人見魏夫人來了, 起身朝她作揖。
魏夫人點頭致意,然后轉頭看向自己身后的宮女,輕道:“你們先退下。”
“是。”
若是東方循犯了小錯,那兄妹二人不必要撤下身邊所有人。而剛才小廝來報時,只說泰王爺生氣極了,許是魏王殿下做錯了事,泰王爺還動手打了他。魏夫人來的一路上都心亂如麻,她知道二皇子東方承是個明事理的人,能讓他這般動怒,怕是循兒真闖下了彌天大禍。
她強作鎮定地走入殿內,門外的玄武軍見狀,即刻便去關上了主殿的門。
“夫人——”東方承微微躬身,見她眉目間難掩悲傷神色,便主動開口道:“希望您不要責怪子忠太過嚴厲。循弟今日所犯之事若不好好管教,將來只會惹來殺身之禍。”
“這…”魏夫人穩住心神,輕問:“發生了何事?”
東方承收回目光,五味雜陳地看向幼弟,半晌開不了口。魏夫人見他這般已平靜許多,她在心中已經做出了最壞的打算,再無懼怕;東方承說不出口,她便看向自己的兒子,冷聲說道:“循兒!還不如實說來!”
東方循淚眼看她,嗚咽得直抽搐。
“循兒…循兒今日同兩個宮人玩耍,他們、他們說起父皇的事跡與循兒聽,后來…后來他們說循兒也可以像父皇那般英明,就、就讓循兒學著說父皇講的話……母妃…嗚嗚母妃,循兒不是想……”東方循啞著嗓子回話,哭腔甚重,聲音顫抖。話還沒說完,魏夫人便已焦灼非常,她聞得事故緣由就神色大變,牙關緊咬直露青筋。東方循跪爬著靠近她,不料魏夫人卻俯下身來又打了他一巴掌,痛心道:“逆子……”
東方循更懵了,他眼淚直流,可沒再哭嚎了。
“天子之威,豈可冒犯?你父皇尚且在位,你可知自己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胡亂一個人教你,你便信以為真,若哪日又有人與你講本宮不是你母妃,你是不是就可以不認本宮了?”魏夫人痛心教導的同時自己也流了眼淚,她想抬手去撫摸自己兒子已經被打得紅腫的臉,可她又怕這樣的舉動會使自己的教育失了意義。
東方承與東方稚站在一旁看著,心情沉重。
“不是那樣的,母妃……不是的…循兒…循兒知錯了……”東方循被唬得厲害,見自己母親難過得流淚,他下意識便想伸手替她擦去。可衣袖在方才趴在地上時已經弄臟,他又慌亂地扒拉起自己的衣袍,從懷中摸出一張小手帕,顫抖地遞給她。
其實東方循向來聽話,這幾年又得東方稚與東方承循循善誘,是一個連普通宮人沖撞了他都不會大聲訓斥的好孩子。東方稚輕嘆一聲,轉頭看向身旁的東方承,示以眼神。
就這樣吧,皇兄。
她在眼神里這樣表示道。
—
另一邊,因鹿蜀吹響了王府侍衛專用的戒備之哨,此刻王府上下正人頭涌動,一陣劍拔弩張之勢。此哨乃老王爺東方憲在位時設下,特賜守護在東方稚身邊的親信侍衛,讓他們在危急時候可以以哨聲傳達緊急情報,從而呼叫人手,達到調遣附近侍衛前來相助的作用。而今,身上佩有長哨的不過五人,正是東方稚身邊的五名親信。
這枚哨子吹響的時候也極少,十數年來,吹響它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都是練習之用。今日,鹿蜀也是沒了計策,他不甘心賊子逃掉,只好動用非常力量。
“傳令玄武軍,立刻封鎖王府所有出口,無論什么人都不允許進出,直到事情解決!”聽到哨聲時,侍衛長雚疏第一時間便先吩咐了自己身邊的小隊長去傳達命令,唯恐遲了一步而耽誤事情。小隊長匆忙接令,雚疏自己也來不及叫那群正在訓練的小侍衛們解散,便急急地沖出后院了。
哨聲來得太突然,而且五枚長哨聲音不同,她一聽便知是鹿蜀所有。
鹿蜀又是最近跟在東方稚身邊的,如今吹響長哨,莫非是東方稚有難?
雚疏來不及細想,直接往哨聲源頭奔去。
“可惡啊…”
鹿蜀這邊追趕那兩個可疑人已有許久,自哨聲吹響后,有不少在附近當值的侍衛或是駐守的玄武軍都趕來相助,可是那二人實在太了解王府的地形,加上又是這么一個飛檐走壁的身手,一時之間,鹿蜀等人竟追他不上。玄武軍又是正統軍隊出身,雖御敵能力極強,但比較江湖流派的輕功之術沒幾人熟練,故他們只能跑步追趕,不斷望向墻頭以鹿蜀等侍衛方向為準,判斷自己要去的路線。
沒一會兒,鹿蜀便瞧見他二人鉆進了齊宮尚食局。
不好!
鹿蜀恨得直咬牙,忙調轉方向也跟了進去。
像是早有預謀,今日偏偏是尚食局近幾個月來最忙碌的時候。只因尚食局最近需要趕制齊泰二王帶去京都城的特色糕點,加上這兩天碰上官商進貨,尚食局內四五間房屋,此刻站滿了準備食材的宮人及外來的雜役。鹿蜀迅速帶人包圍了整個尚食局,他自己也氣喘吁吁地從墻頭一躍而下,站立人群跟前,銳利的眼神不斷地在各人之間掃視。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鹿蜀便先一步沖進人堆里揪住了兩個小內侍,那二人也是一驚,反手擋了鹿蜀一招才踉蹌倒地,神色慌張地在他面前跪下,喊著:“長官饒命啊!不知奴才犯了何錯?”
“犯何錯?大錯特錯!讓老子追半日的錯!”鹿蜀怒不可遏,叫身后跟來的玄武軍將這二人鎖起來。
“長官這是什么話?奴才二人一直在尚食局中做事,并未出任何差池啊。”那二人一臉失措,更是任由玄武軍將自己鎖起,不斷地朝鹿蜀磕頭求饒。這般舉動,把負責上前捉拿的玄武軍也整懵了,他們遲疑地看向鹿蜀,猶豫道:“鹿蜀侍衛,會不會…抓錯人?”
畢竟鹿蜀從進來尚食局到現在鎖定目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尚食局里小內侍個個打扮都一樣,而且因為工作忙碌,每個人都滿頭大汗有些狼狽,方才他們追趕過程中也并未瞧見可疑人的面容。方方面面而言,鹿蜀此舉……似乎有點武斷。
“呵!”但鹿蜀只是冷笑一聲,見玄武軍已將他二人摁住,他便從腰間取下一個小巧的羊皮水囊來,塞子一拔,他就走到跟前將水囊里的東西往他們嘴里灌。那二人雖然有意反抗,可是這酒不似酒的東西畢竟是水狀物,哪怕他們掙扎,也總有一兩口被他們咽下。
做完這個步驟,鹿蜀才稍微鎮定了下來,拎著水囊在他們跟前晃悠,輕道:“你鹿大爺親自特制的強效軟筋散,味道不錯吧。”
那兩個小內侍聞言,眼中分明閃過了一絲驚愕。
這也是鹿蜀成為親信之后留的一個心眼,因為考慮到能近身襲擊東方稚的人必定有一定功力,抓人本就不易,萬一抓了還被他們跑掉,那就更讓人可氣。就是為了防止此事發生,鹿蜀跑遍了各地搜尋麻痹人手腳使其動彈不得的藥方,又精心調配多時,試驗有效之后方裝進一個個小水囊里,讓侍衛們當值時務必帶上。
今天倒是派上用場了。
鹿蜀心里大叫痛快。
“你二人計劃蠻周詳,熟悉王府地貌,更是知道這兩日尚食局事務繁忙可以混入其中,再借機會脫身。可是你們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你鹿大爺的好腦子。給我把他們關起來!”鹿蜀拍了拍身上衣服,眼神兇狠。
“饒命啊長官,饒命啊…”那二人喝了軟筋散已成醉酒模樣,手腳疲軟,使不出半點力氣。但他們還是堅持向鹿蜀求饒,說自己只是本分宮人,從未做出逾越之事。
鹿蜀再無他話,帶著侍衛與玄武軍離開了。
雚疏趕到時,鹿蜀已經帶人從尚食局退出來,并另外讓人帶來手鐐腳鐐將兩個小內侍鎖起。雚疏望了那二人一眼,心中便有了答案。
“這是追了多久。”雚疏輕道。
“感覺自己跑了王府十幾遍,頭都痛了。”鹿蜀笑著應答,揮手讓其余弟兄將那二人帶下去,收押到齊宮地牢里。雚疏聽了他的話也只是微微一笑,遠遠地望向那兩個‘醉如爛泥’的人,敏銳地察覺到他們鞋子上沾到的墻漆與砂石。鹿蜀見她也注意到這一點,方緩緩開口,說道:“我伸手抓人時,他們功力未散,擋了我一招。”
“辛苦了,好小子。”雚疏神色平靜,內心卻是欣慰非常。
第182章 多愁心
當日, 魏夫人等人讓東方循將事情經過說清楚之后,便不再多問。
東方承下令撤掉了現今服侍在東方循身邊的內侍與宮女,尋了個名頭,把他們全都調到外頭去, 負責膳食洗衣或是打雜。另外, 他與東方稚又從各自府中挑選了幾個信得過的人派到華昶宮, 從貼身丫鬟到殿內各司, 只任用齊國本籍、三代身家清白之人來負責東方循的起居。
聽聞鹿蜀已經帶人將那兩個居心不良的人物抓了起來, 但東方稚忙了一日覺得腦袋甚疼,不想再去審問其意圖。她把盤問犯人的工作交給了鹿蜀處理, 回齊王府休息半日后,用過晚膳,她又往華昶宮走來,打算看一看東方循。
她先是去拜見魏夫人。
“循兒正在后面禪房抄寫族訓。”魏夫人禮貌一笑,臉帶歉意:“今日一事,實在是愧對王爺。循兒心智未開受人唆擺, 這也是我疏忽不慎,竟讓小人混進宮里。”
“夫人不必自責,事情既已解決便好。”東方稚見她神色疲倦, 就沒有多說。而現在時辰也不早了, 細想自己今夜探望之后還得回府批閱公文,她便起身作揖告退,說自己到禪房那邊看一下東方循的情況。
禪房原本是華昶宮后方的一所小房間,用以居住。但魏夫人與東方循帶來的人不多, 新添的內侍宮女也是齊宮原本人手, 便將此屋空了出來。住上小半年后,魏夫人初一十五需念經吃齋, 東方承便吩咐人將這小房間收拾出來改成禪房,供魏夫人拜佛之用。
東方稚走到禪房前,見里間燈火通明,稍作停頓。
貿然進去,怕是會讓東方循分神,何不先在門外一望,看看這小子有沒有認真?這般想著,她便朝禪房外面的宮人示意噤聲,然后自己提著一口氣躡手躡腳地走上石階,慢悠悠地靠近窗邊邊。守在禪房外的一名小宮女見她這個模樣,會意地替她打開個窗戶縫。
只見里間擺件不多,唯獨正堂中央地方設下一香案,案上供奉著金身佛像;佛像兩旁立著兩根樟木柱子,是禪房的承重。兩道橘黃色紗幔順著柱子落下,直垂到地,房內四角另又各擺一尊精致的小銅像,是為佛前四尊者。東方稚望著這些擺設一時出神,又見房中點滿了蠟燭,而東方循便坐在這滿目燭光之中,正對佛像,一絲不茍地趴在小木案前書寫。
東方稚不再猶豫,輕聲打開了房門。
聽見有人進來,東方循回過頭來望。他已經擦洗過身上的污跡,也換了干凈衣袍,唯獨臉上腫得發紅的臉頰還未消散。“循兒拜見姐姐。”東方循放下了手中毛筆,轉過身來給她磕頭。東方稚快步走過來扶他,盡是疼惜:“免禮了。”
魏夫人讓他將東方家族訓抄寫二十遍,現在,小木案上擺滿了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估計已經抄了一大半。東方稚將那抄寫好了的族訓捧起來看,字跡雖然青澀,但也算端正,偶爾有幾個復雜字詞寫得難看些,估計是東方循不會。她復又將紙放下,仔細地端詳他臉上紅腫的地方,輕道:“還疼嗎?”
“母妃替循兒上了藥,好些了,不疼。”東方循說話的聲音還是有點嘶啞,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就是覺得腮幫子鼓鼓的,總以為自己在吃什么東西。”
“哎,傻孩子。”東方稚苦笑了一聲。
“姐姐,”東方循抬眼看她,目光澄澈:“其實姐姐不必太過擔心循兒,循兒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也甘心受罰。皇兄和母妃打循兒,是一時氣急了,循兒知道他們心里也很難過。”
小小人兒,卻有這般體諒人的心境。
東方稚聽了這話不覺寬慰,反倒是更替他擔憂起來。終究太過善良了,日后若還是如此,那接管一國時,會不會日日為了國事憂心,致使自己多慮起來?她心中希望東方循善良,可又希望他能學到兩位兄長和皇伯父的果敢。
“那么循兒可知道自己犯了何錯?”東方稚問他。
“循兒妄言。”他答道。
東方稚點了點頭,讓他放下筆,到自己身邊來坐。禪房內只有他二人,夜深寂靜,只有那火爐子燒得滋滋作響,風聲不聞,襯得他們的談話更加凝重。
“人前,有些話不好直接跟你說,也怕你聽不明白。”東方稚語重心長地拍著他的后背,緩道:“循兒,當今天子才可稱‘朕’,無論你說這句話時是什么用心,爾為臣,犯此忌諱就是死罪。再者,你已是王爺,歷朝對于皇子奪位都避忌,雖說咱們家兄弟友恭,可是背地里希望你背叛正統登上大寶的也定有人在。循兒,你可懂?”
東方循聽得直皺眉,好一會兒,他才點了點頭,道:“可是姐姐,太子哥哥不是儲君么,循兒年幼,為何會有人希望循兒即位呢?”
“正是因為你年幼,若你為主,他們便可操控你,從而操控整個天下。循兒,這世間并非只有好人,壞心腸的人太多了,為了富貴與權勢,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
“啊…”
東方循倒吸了一口涼氣,似懂非懂。
“何況當日,皇伯父本想將你留在京都,即便分封,也是十年后的事情。可是當年,有小人在皇伯父跟前亂說話,意圖以庶亂嫡,惹來皇伯父不快。我和皇兄不希望你與夫人留在宮中再遭陷害,便年時請奏,希望皇伯父準你赴任魏國,遠離都中。皇伯父雖不舍,但也無可奈何了……”東方稚思索再三,最后還是將當年一事和盤托出。小孩子家雖然不懂其中厲害,可是嫡庶之分他清白,而為何嫡子在都庶子在外的道理,東方稚希望他也能早日領悟。
“啊,原來…”東方循卻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突然變得激動異常。好一會兒,他稍微冷靜了,可是眼里又不爭氣地開始流淚。他一邊抹,一邊低聲道:“原來父皇……父皇對循兒和母妃,是惦念的……”
“傻循兒。”東方稚伸手替他擦眼淚,柔聲安慰:“天底下哪有愿意割舍自己骨肉的父母親?皇伯父讓你遠離都城,其實是為了保護你啊。”
—
開解了東方循之后,東方稚又陪他在禪房坐了兩刻鐘,直到他抄完二十遍族訓回殿歇息才領著人返回齊王府。她回到自己寢殿時,業已三更天,府中各人大多都睡下了。她也累了,回身吩咐跟著自己的人退下,自己進了殿里。
“主子回來了。”但寢殿里幾個值夜的小丫頭是清醒著的,尤其鸚兒。見東方稚從外面回來,鸚兒便連忙披上衣服出來迎她,替她換下身上外衣,拆卸她身上的掛飾。
“不用忙活了,都去睡吧。”東方稚自己攥著衣領子,看向鸚兒,“王妃可睡下了?”
鸚兒拿著外衣,見她有此一問,搖了搖頭。
東方稚出門前,就跟蘇許說過自己今夜可能很晚才回,讓她不必等,若是困了便先睡下。可是蘇許偏不聽,見東方稚果然夜歸,她就干脆臥在塌上看書,想等東方稚回來再睡。只不過……東方稚獨自走進里間往塌上望,蘇許已經捧著書靠在燈旁睡著了。
“哎…”
東方稚笑了,放輕腳步走過去。
也不知道是這人有學業困難還是其他,每逢遇到看書或者聽講書里內容,蘇許總會很快睡著,且睡得十分香甜。東方稚也拿她沒辦法,見她有這樣的毛病,便干脆在她夜里睡不著時親自念上幾段文章,以哄她入睡。“許兒,醒醒,許兒。”東方稚坐到她身邊,替她合攏了書,然后把她旁邊的燈座挪遠了些。
“今晚才看了多少內容,就睡成這般了…”東方稚無奈地搖了搖頭。她低眼一瞥,忽見蘇許身上衣襟大敞,且剛好在燭火之下,使人看得十分清楚。她一時愣了,眼睛不自覺地便上下去看,內心忽然燥熱起來,又動了那歪心思。
不同舊時,如今二十出頭的蘇許的確比幾年前多出另一番誘人姿態,更惹人憐愛了。東方稚眨眨眼,腦海里平日與蘇許歡樂的畫面一幅幅如走馬燈過,真是各式各樣,萬種風情。半晌,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哭笑不得地嘀咕道:“東方稚啊東方稚,你怎么回事?”
“嗯?”
蘇許被她自言自語吵醒,朦朧睜開眼來,見東方稚已經換上睡袍坐在身邊,安心不少。“幾更了?”
“三更敲響不久。回床上睡去吧,在這兒躺著容易著涼。”東方稚俯身去扶她,又替她拿來鞋子,幫她穿上。蘇許疲憊地扶額,看回東方稚,“循兒的事情怎么樣了?他還好么。”
“無甚大礙,夫人讓他抄族訓,這會子也抄完了。我過去華昶宮,也順道跟他說了一下今日之事,看他模樣,應該聽懂我意思的。”
“阿稚辛苦了。”蘇許抬手,撫摸著她的臉,“你也顧一下自己的身子才是。”
“知道啦。”
東方稚笑了笑,將她擁入懷中。
第183章 夫妻心
東方稚忙到三更天回寢殿, 鹿蜀和雚疏同樣忙到了這個時辰才從齊宮地牢里出來。
抓起來那兩個人倒不是什么死士,畢竟他們被擒之時還有活命的念頭,盤問起來還有點指望。只不過他們身體素質蠻好,軟磨之下不肯說, 用刑也費了很大的功夫。時至三更, 他們累了, 鹿蜀等人也累了, 便打算餓上他們一天, 待他們體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再細細過問。出地牢前, 雚疏特地吩咐玄武軍們將這二人好好看管,不能優待,但也不能讓他們丟了性命。
“那我先回去睡會兒了,這都三更了,五更我還得爬起來…”
鹿蜀正欲往北庭走,雚疏忙叫住他, 蹙眉道:“就那么一會兒你歇得了么?要不然我回去讓孟槐早起替你吧。”
其實之前上朝都是卯時進殿,但年末事多,便變成了五更時開始準備, 二刻鐘內整理完畢然后進殿議事。這比以前足足早了一個時辰上朝, 可見齊國近來事務有多么繁忙。雚疏擔心東方稚身子的同時也非常擔心自己同伴的狀況,畢竟他今日在王府追那兩個賊人追半天,若再不好好休息,怕是要落下什么病根來。
“嗐, 你擔心我啊?沒事。”鹿蜀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 腳已經不聽使喚地往北庭走,“你也不想想我是什么人?當初快馬傳信回廣安的英雄事跡你忘了不成?行了, 我真得趕回去睡了……”
“哎,鹿蜀——”
能力不算特別好,性子倒是很執拗。
雚疏無奈了嘆了一口氣,只好隨他了。
雚疏與孟槐舊時也住北庭,那是比較高階的侍衛們住處。但他二人成婚后,便幾次搬換了地方,最后還是東方稚做主,將西南邊靠近訓練場的幾所小房屋整理出來,作為他們的院宅。雚疏告別了鹿蜀之后便趕回自己屋里,臨到門口,她又覺得有些事情沒辦完,心里放心不下。
“是了…”她自顧自地嘀咕著,又折了回去,往訓練場那邊走。
本來東方稚就急著讓她選人,今日冒出這么一樁事,選魏王侍衛的事情便更不容遲緩。雚疏神色凝重地走進訓練場,只見這邊黑燈瞎火,唯有值夜的弟兄房間還亮著一盞小燈,隱隱約約地,還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雚疏便又朝著那個房間走去,未到門口,房門便開了,門縫里探出一個腦袋問:“誰?”
“是我。”雚疏沉聲答道。
“侍衛長!”
值夜的兩個弟兄迎了她進門,見她風塵仆仆,皆讓出了塌上最暖和的位置給她坐。“今天哨子令的事情可忙壞了吧。”
“還行,也就頭疼幾天。”雚疏掀袍而坐,見那桌上稀稀疏疏擺著幾張紙,紙上還寫著幾個人名,便有些疑惑。“你們這是在作甚。”
“喔,這不是要選拔嘛,我們就幫忙看一看人選。”一個弟兄給她遞上茶,說道:“哨令響起,您追出去之后,孟侍衛就來了一趟。他說您這幾天估摸沒空閑想這事,就過來看了一下有沒有能幫忙的……您瞧,這些畫了圈兒的就是孟侍衛勾選的人……”
雚疏接過紙,細細看了起來。
雖然平時總說孟槐不正經,可是辦起事來,孟槐還是很有自己想法的。雚疏將名單上勾選的人名與自己想法一一比對,發現孟槐的選擇竟與她之前的選擇無二,答案完全一樣。“這人…”雚疏難得地笑了,心中好不安慰。
第184章 雪仙子
五日后, 東方稚剛下早朝,雚疏便領著那最終留下的十五個孩子來見她。
這十五個人便是日后留在東方循身邊的侍衛了。東方稚掃視了他們一眼,多多少少看出了一些以前雚疏孟槐他們當侍衛時的模樣。因是新職,雚疏特地吩咐底下人給他們趕制了一些衣服和皮甲, 以免開始當值之后亂七八糟沒個侍衛的樣子;但個別幾個身上的衣服實在不太合身, 竟還大了許多。
“哪四個是近身的?”東方稚看回雚疏。
雚疏先是點了一下頭, 然后看回那群小侍衛, 低聲道:“你四人, 還不出列。”言罷,便有四個人從人群里站了出來, 他們朝著東方稚行跪拜之禮,齊聲說著:“屬下參見王爺!”動作整齊劃一,確實比之前到訓練場見的那一次好多了。
“蠻好。”東方稚笑了一聲,復又讓他們起來。“你們四個來自哪里,叫什么名字,家中可還有什么親屬?”
以左邊排頭為首, 這四人依次躬身回話。
“屬下名喚天昊,乃廣安城人士。養父母去年病故,便舉目無親, 后來屬下寄住在了祠堂里。”
“屬下名喚水云, 父母亡故,寄宿在城中舅舅家。”
“屬下名喚超兒,孤兒。”
“屬下名喚阿和,也是孤兒。”
東方稚聞言, 不禁一愣。她抬眼看向他們身后的其他人, 見他們眼中毫無詫異神色,心中便明白了大半。看來, 這批侍衛皆是孤苦之輩,上無雙親,下無兄弟。“此后,你們十五人便是手足,是守衛魏王殿下的貼身侍衛。你們四個更是如此,要比其他人更上心些,更和睦些,若有差池,本王可沒閑工夫聽你們辯白,直接攆出王府。”東方稚本想柔情勸慰,但礙于近日形勢緊迫,只好又立了個下馬威。
“屬下明白!”
他們回話倒是中氣十足。
許是尚未體會到做心腹的辛酸,一個個的還覺得很新鮮。
東方稚倒是留意到了那四名親信之中的唯一一個姑娘,叫……水云?東方稚看了兩眼,覺得她那板起臉的模樣還挺像侍衛長。不過,侍衛長雚疏在十歲時便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不知道這個叫水云的丫頭能不能趕上雚疏一半的沉著冷靜?
“另外改個名吧。”東方稚輕捻指尖把玩著的衣角,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滿臉笑意地看回他四人,說道:“天昊,你便叫朝酲。超兒,你便叫往寧。阿和以及水云,你二人便叫信成與風生。”
四個孩子面面相覷,有點發懵,最后還是雚疏干咳了一聲作為提醒,他們才后知后覺地又跪了下來,說謝王爺賜名。
—
今兒又是一個下雪的天氣。
蘇許在府中閑坐無聊,見雪下得小了些,便著了人來更換衣袍,打算出門看雪賞梅。南七急匆匆地從柜子里翻出一套灰狐襖子來,抖擻幾下,卻又覺得顏色與雪景不襯,便暗暗地站在滿柜衣服前發愁。
“你這丫頭,喊你拿件衣服,怎么就呆在了那里?”蘇許在外頭已經梳妝完畢,見南七遲遲不見人,便披著外衣走進來看。南七聽到詢問,拎著襖子滿臉愁容地看向她,小聲嘀咕:“小姐,這襖子一點兒也不搭,穿出去不好看。”
“傻丫頭。來,拿來我瞧瞧……”
蘇許將那灰狐襖子拿在手里仔細端詳,來回看了,這顏色的確是暗沉了一些,外頭雪景是那樣的白,得穿個醒目的顏色方顯得應景。只是……她又探頭看向柜子里,若是顏色鮮艷倒有幾樣,只是料子薄,雪天穿久了恐怕會冷。正在她二人苦思冥想之際,鸚兒笑著從外頭走進來,手里抱著東方稚的雪狐大氅,并道:“夫人穿這個吧,今兒主子上朝沒用它,夫人正好穿這白的到雪里走一圈呢。”
蘇許接過大氅,復又抬頭看她,“我竟想不起這個了。”
今天東方稚上朝時,除公服外,穿的便是舊年間京都城送來的黑色貂毛氅衣。這衣服她與東方承皆有一件,是太子殿下專門使人裁制的,說齊國冬日冷,擔心自己弟妹操勞國事傷了風寒。那時,蘇許與東方循、魏夫人也各得了一件大衣,只不過不是黑貂做的,不比那二位王爺身上穿的鮮亮。
“不過這件大衣也舊了,放在身邊那么多年,難為阿稚還時不時穿它…”蘇許撫摸著手里的雪狐大氅,其絨毛雖還柔順,終究多年穿戴,看起來不新凈。數數年頭,這件大氅的年紀也有六七年工夫,這會兒才半舊,也算不賴。
“誰不知道主子極愛惜夫人呢,就連夫人送的一針一線,都會當成個寶貝藏著掖著,不讓我們動一點半點的。”鸚兒打趣她,惹得眾人一并發笑。
“凈耍嘴皮子。”
蘇許也有些羞了,連忙打發她們替自己準備,趁天還亮著趕緊出門。
東方稚見完那群小侍衛后,便領著他們到了泰王府華昶宮,讓他們與東方循打個照面互相熟悉。考慮到若他們仍舊待在齊王府訓練恐有不便,東方稚便另外指派了冉遺并兩個侍衛過來教他們,待他們學有所成,再回到各自職位。
忙忙碌碌,轉悠來轉悠去,直把東方稚忙累了,才將一應事務處理完畢。正歇了口氣兒,鹿蜀又試探性地露出個腦袋來,湊到東方稚跟前,嬉皮笑臉地說道:“主子,地牢里頭那兩個小王八,您不去看看?”
東方稚一聽,只覺頭疼。
“我倒是忘了他們。”
“主子事情多,忘了也是在理。”鹿蜀見她心中原本放下的一塊大石又被這事拎起,忙又轉了話題,寬慰道:“不過主子放心,屬下與雚疏細細盤問過那兩個小王八,雖說不是板上釘釘的事,但也八九不離十了。”
東方稚扭頭看他,心里也有了主意。“莫不是都中來的?”
跟在魏夫人與東方循身邊的宮人,大多都是從宮中便帶了出來而留守至今的。自出了這事,東方稚便推算那兩個有心者或許是從舊時便潛伏身邊的,若真是如此,少不得要往京都那邊傳信,知會太子一聲,讓他多留個心眼。
鹿蜀聞言,點了點頭,“主子心中既然已經有了答案,屬下也不多說了。那兩個小王八嘴嚴,餓上兩天后,迷迷糊糊地說自己受人所托,全因家中人被人拿捏不得已而行這壞事,如今被識破,還求著說希望主子法外開恩。”
“呵,法外開恩?我看他們躲我倒是跑得快,行這事時怎么不想想自己犯的是什么罪過?”東方稚輕哼一聲,心里升騰起一陣無名火氣,怒聲道:“既是都中時便跟在身邊的人,如今四五年過了,可想而知他們居心。那日我們發現了,恐怕也只是一件半件,背地里還不知道怎么挑唆循兒的呢!開恩?讓他們做夢去,愈發覺得這世道沒王法了!”
“主子息怒……”鹿蜀輕聲勸著,想必那二人犯下這等滔天大禍,死之一字,是萬萬躲不過了。思及此,便不再多言。
東方稚復又坐在原地與他聊了幾句府中之事,后來聊到新選的侍衛,又細細斟酌幾番,把未曾考慮到的地方重新盤算了一遍。諸事停妥,東方稚也覺乏了,抓起身邊的貂毛氅衣站了起來,意欲回府看看她的王妃今日在做些什么。
二人帶著底下人回了齊王府,尋了好多時,都不見蘇許等人的蹤影。鹿蜀正要去找個人問清楚底細,倒有一個小丫頭機靈,躬身笑道:“王爺許是忘了?王妃前幾天才說園里的梅花開得好看,這會兒下了雪,王妃莫不是帶人賞梅去了。”
“賞梅?”東方稚恍然大悟,抬手摘了一下頭上的竹笠帽子看天上,抹唇一笑。“是了,今天這個好天氣,賞梅是個好打算。”
東方稚便又往自己寢殿走了一趟,將今日所穿公服換下,拿了一套常服穿在身,玉佩等物一應取了,以輕便為主。出門前,她留神瞧見那雪狐大氅不在了,想是蘇許已將其換上。東方稚原地思忖,連忙將那貂毛氅衣重新披上,笑意盈盈地便出了殿。
齊泰二府對于各色花卉都不太感興趣,唯有廣安特產的幾枝梅深得人心,于是便請了名匠悉心照料,漸漸地,便把齊宮對面所見的一處花園子收拾得愈發漂亮,近一兩年,已然一派名門梅園景象。東方稚裹著氅衣一路小跑,恨不能在自己身上長個翅膀,此刻飛到梅園中去,給蘇許摘上一枝絕好的梅來才好。
“主子!您身子不好,可別累著!”
東方稚在前頭跑得歡快,這可苦了跟在她后邊的鹿蜀等人。雖然這速度比不上那天追趕的賊王八,但礙于身份,鹿蜀腳力雖好卻不能跑她前頭,快則造次,慢則丟了人,他可是跑得比那天追人還要累。“主子喂!您可慢著點!”
“好小子,你幾時追不上我腳后跟了?”東方稚回頭笑他,直跑到梅園門口,才氣喘吁吁地停下。
大雪初停,梅園中各色梅花競相綻放,竟不見半點綠色。東方稚站在門前看得愣神,卻見那白茫茫的銀海雪景中紅梅斑點,別有一番寒冬春景;又見園中最大的那株梅樹下,一行人正對著樹梢上的梅花嬉笑,定睛望去,人群之中穿著雪狐大氅像個雪仙子一樣的人物,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蘇許,又是誰?
“哎——”
東方稚的視線一直隨著蘇許游走,見她與丫鬟們玩得那樣開心,有感于她亦不過是個喜歡嬉鬧的小姑娘。“這個年紀又是這個身份,倒還像以前的混世魔王一般喜歡胡鬧,怎么回事?”東方稚自言自語,不防卻被后頭的鹿蜀聽了去。
“啥?”鹿蜀喘著氣,毫不忌諱禮節,應答她道:“那還不是主子寵出來的?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摔了,齊王府竟比相府更由著夫人胡來呢!”
東方稚一怔,低頭笑了。
第185章 梅園景
“快瞧, 王爺來了。”
“夫人夫人,王爺來了。”
東方稚與鹿蜀的說笑聲驚動了梅園中人,眼尖的小丫頭瞧見了,忙忙地去拉蘇許。“哪兒呢?”蘇許笑意滿臉, 頭上尚且罩著大氅內的雪色披風連氈帽, 聽聞東方稚來了, 便兩手扶著氈帽回身看。那般溫柔似水, 在這雪中顯得格外明媚動人。
東方稚與她隔空對視, 站在梅園門前便直直地呆住了。
“傻木頭。”蘇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見東方稚還是呆愣著, 忍不住嗔聲念她:“王爺怎么得空來這兒,今日事情都辦妥了?”
“本王在你心里,就是忙個沒停不沾家的人了?”東方稚回過神來,笑著走進梅園。
底下一溜圈圍過來看梅的丫頭們連忙讓開,只見東方稚換上一身月牙色常服袍子,頭梳琉璃冠, 外穿黑貂氅衣,和蘇許身上的雪色氈帽雪狐大氅倒是十分般配。鸚兒與南七見此情形不覺對視一笑,調侃東方稚道:“主子不是上朝時才穿著黑貂, 今兒賞梅, 怎么也披著來了?莫不是出門時知道夫人穿了雪狐的,便特意將這穿上,好和夫人對襯起來?”
鸚兒一言,逗得丫頭們都羞著笑了。
“你這是哪里話, 我何嘗又有這許多氅衣可選了。”東方稚被人戳破心事也有些不自在, 忙故作正經地反駁她。蘇許倒毫不在意她們的話,自顧自地走到跟前來, 手里拈起東方稚身上氅衣的扣子,低頭替她系上。“天氣冷,不要貪圖輕便著了涼。”
“哎。”東方稚低眉瞧她,又一直望著她給自己系扣子的手,一臉乖巧。
“上個月——”蘇許話說出口,忽想起自己身邊還站著許多底下人,忙又壓低了聲音,湊近東方稚跟前輕道:“上個月來月事的時候還說身上難受,這會子若是又冷到,過幾天你又該在床上疼得嗷嗷叫了……”
“啊……”東方稚撇撇嘴,回憶起上個月,卻與蘇許所想到的大不相同。
上月月事不適,東方稚因本身身子不適合亂服藥,故只是稍作調和,未曾服用那些天癸時該用的藥湯。蘇許心疼她又要忍受這姑娘家的麻煩事,又要處理外頭的政事繁務,于是一連五六日貼身陪伴,任憑東方稚想要什么,她都盡了力地給。
這當中,自然是少不了夜深人靜時,耳鬢廝磨的體貼親昵事了。
東方稚一時便想得出了神,回想起那時候的蘇許一天比一天不一樣,更有為了讓東方稚少省著力氣,自己主動起來的情形……她越想,耳根子就越滾燙地發紅,心中暗道:要每回月事都這般過日子,也是不錯!
“呆子…”
蘇許見她悶聲不說話,自己杵在那兒嘴角帶笑的,便知道她心中又在想什么鬼點子。她忙抬手拍了東方稚的腦門一掌,自己也有些害臊,又不好在人前表露。“傻里傻氣的,又在那里想什么去了?丫頭侍衛們都在,也不怕被人看見了笑話你。”
“誒嘿嘿…”東方稚撓了撓眉,干咳了兩聲。
蘇許哭笑不得,只得悄悄地牽起她的手,扯著這呆人往前面走。“咱們到前面樹下的小石桌前坐著吧,站著冷。”
“好。”
園里梅花皆開,又有幾處嫩枝細芽被雪掩蓋,重重地墜下半邊。東方稚和蘇許就這么坐在樹下看著,鸚兒南七在邊上擺爐煮茶,甚是溫馨。東方稚看著雪景也不禁笑了,突覺心里舒服了不少,今天的一應繁瑣事務都如煙散去,沒再想起。
“這個天氣舒服,雖然冷,但喝幾口熱茶熱酒便暖和了。哎許兒,前些天皇兄還說想著涮羊肉吃,要不咱們吃上一頓羊肉,如何?”東方稚話音未落,旁邊顧著倒弄樹上梅花的鹿蜀就來了精神,興沖沖地跑到她跟前,躬身笑道:“主子,孟槐他干娘那邊正有幾頭肥羊帶了來府里養著呢,要不就趁您有這興致,咱們——”鹿蜀笑瞇瞇的,做了個流口水的表情。
蘇許見他這樣就笑了,說道:“你倒是成天惦念著人家的幾頭肥羊,回頭我告訴孟槐,看他不打你。”
“欸,夫人此言差矣。”鹿蜀順勢便撿了一處掃了雪的干凈地方盤腿坐下,拍了拍衣角的塵土,應道:“孟槐他干娘既然拉了這肥羊來,必定就是想著給主子用的。難不成孟槐那小子自己養了羊,自己宰了吃了不告訴我們不成?依屬下看吶,過些天咱們就得出發入都,何不趁著這會兒有時間,先把那羊吃了?若是等從都中回來,這羊——可就不好吃了。”鹿蜀一邊說著,一邊大作可惜之意,仿佛這羊一日不吃,就是做了虧本買賣。
東方稚和蘇許一同笑了,直搖頭說他鬼主意多,另一邊又吩咐了一個小廝來,傳令他去告訴孟槐,問問看那幾頭羊宰不宰得。
三人說話間,忽然一陣冬風過,刮得梅樹枝頭晃動,窸窸窣窣地掉落幾個雪塊。蘇許見景生情,起身便朝著那掉雪的地方走去,仰起頭來看被雪塊掩蓋多時、現今正紅艷欲滴的幾朵梅花。真是越在雪里,越開得盛的。蘇許心里感嘆著,不禁想起自己家中的那些春花,嘆了一口氣。
東方稚跟到她身邊來,見她情緒愁苦,不免擔心。
“許兒,怎么了?”
“只是忽然想起家里的事物了……”蘇許回頭看她,口氣平淡。
“這幾年齊國事多,所以很少回京,我也知道,你心中必定很掛念家里。”東方稚疼惜地拉起她的手,使她靠近自己。二人相顧無言,好一會兒,東方稚才出聲笑了,輕道:“今年我們便在京都多留些日子吧。聽聞兄長近年已是太子膀臂,閑暇時,我們倒可以邀請岳丈大人來齊國游玩,一來看看這齊國風貌,二來見你一面略解鄉愁,豈不好?”
“阿稚一心待我,我卻顯得貪心,愈發要這要那了。”蘇許又是欣喜又是愧疚,默默地靠在了東方稚懷里,聽她的心跳呼吸聲。這幾年,東方稚從來沒有逆過她一次心意,每每蘇許想要的,她都想遍法子尋了來,誰不稱贊東方稚其心赤誠?只是這當中,蘇許也曾聽聞有人說她不是,講蘇許這般驕縱,來日東方稚若是覺得自己討好無趣,把婚離了,把她休了,也合情理。
蘇許不敢想那些,她只能自己學著變好,可東方稚太寵了,又把她寵壞。
“你這是什么話?我們成親那么多年了,怎么還這樣生分,講起這些詞。”
其實只是東方稚不太知。
因為東方稚素日都在府外忙碌,雖是女兒家,但畢竟王爵在身,免不了比尋常女兒少點閨閣氣,看事看人也粗心些。加上近幾年眾人見了東方稚的好,知她和王妃恩愛,也就冒出了一些想攀高枝的人,妄想在東方稚身邊謀個什么名分,享受一下富貴。這當中,就有人對蘇許說了不好聽的話,侍衛們是知道的,可是蘇許又說這事輕微,不必事事跟東方稚言明。
如此這般,蘇許漸漸地便有了委屈,卻無地訴去。
“傻子,呆子……”
蘇許復又將她攬得緊了些,埋首在她那黑貂氅衣中,眼底含淚。
“好啦好啦,我是傻子,我是呆子,許兒愛說什么詞便說什么詞嘛。”東方稚只是憨笑,伸手穿過那雪狐大氅探到蘇許衣服內里去,環緊細腰,動作柔和。“但我講的是真話。聽聞岳丈大人近幾年想找些新鮮買賣,我想著他從未領人到過齊國這邊來,心中也覺可惜。許兒你想,咱們齊國好東西不也很多么,岳丈大人若是來了,怕就不舍得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諸多小動作,鬧得蘇許滿臉緋紅,直躲在她懷里不敢吱聲。
“還、還鬧…嗯…”
“我只是天天想你,怎么就是鬧了?”
東方稚在她耳邊低語,笑得得意。
“主子,孟槐那小子來了。”
鹿蜀也不敢走近她們,怕自己不識趣打斷了她們談話,故只悄悄地離她們幾丈遠說話。
他這話剛說完,孟槐就遠遠地朝梅園走了過來,腳步輕快,笑得齜牙咧嘴的。“屬下前些天才和干娘商議,要怎么向主子提及吃羊的事呢,沒想到主子自個兒便差人來問。屬下怕那小的傳話不清楚,特意到跟前領話!”
這番話說完,孟槐才走到東方稚跟前,先是跪拜,說參見主子。
“幾只羊啊,整得跟什么大宴似的。”東方稚見他來時便松開了蘇許,低頭替她整理好衣襟,當作無事發生。
“四五只大肥羊呢,”孟槐樂了,抬頭看她,“主子若是想吃,這個分量倒能擺上好幾桌,吃個一夜!這大冬天啊,吃羊肉可太高興了。”
“那便吩咐下去,讓尚食局處理處理。另外,你著人往泰王爺和魏王那便傳信兒,就說冬日賞雪少不得吃羊,今日有好東西,自然要一起分享。”東方稚說完,孟槐便想轉頭出去了,她又把他叫回跟前來,細細吩咐道:“可別忘了還有我父王。而且咱們人口少吃不得這許多,你又去把一眾侍衛丫頭們招呼上,待我們宴席下也擺幾桌,一起吃喝。”
“哎,屬下明白!”孟槐接了命令,歡天喜地地便去了。
第186章 興榮堂
那是距離車隊出發入都還有五天的時候, 由齊王東方稚主張的全羊宴,在兩府之間的后院擺下了。
自數年前魏夫人帶著東方循來到齊國,上元節時在此處擺下宴席后,這兒便成為了每年大小節日兩府共賀佳節的宴會之地。府中熱鬧, 難得一個閑置院子興旺起來, 東方承見著高興, 便在一次中秋佳節時酒后題字, 說此處今后便改名興榮堂。
“啟稟王爺, 興榮堂那邊已經打點好了,王爺吩咐下的菜式、材料、用具一應備了, 就等王爺您過去,便可開席。”酉時一刻,便有小丫頭過來將話告知,鸚兒領著人在殿前稟報,見東方稚點頭,才揮手叫小丫頭下去。
蘇許轉過臉來看向東方稚, 見她穿戴衣服的時候笑意盈盈,不覺也跟著她笑,輕道:“阿稚今天就那么高興么?”
“嘿嘿…”
被點名的人抓著衣服傻笑兩聲, 全然沒有了平日里作為一代王侯的架子。
東方稚今天是挺高興的。
因為感覺今天的宴席是一場難得的歡樂, 不止是對于她自己而言。興許是近來事情多,興許是近年思緒過多煩亂,便愈發襯托出熱鬧宴席的難得。再加上,這場宴席后他們便要著手準備回京之事, 好久沒有回過京都城了, 想到這兒,她也感到開心。
“今天晚上宴席隆重堪比過年, 主子自然是高興的。”鸚兒接過底下人遞上來的扇子玉佩,親自替東方稚佩戴腰間,輕聲笑了,“夫人,主子今晚還特意讓人送了幾壇子酒來,怕是要喝醉——”
“欸!”
東方稚聞言當即一驚,嚇得轉過身來。
妻管嚴。
眾人腹誹。
—
興榮堂前,熱鬧如大婚現場。
尤其泰王爺東方承還穿了一套鮮紅色的衣袍,今日又是先到,開懷笑著站在興榮堂前幫忙照料打點,便更像是新郎倌兒一般。東方稚與蘇許接了老王爺過來時,看到他笑嘻嘻迎上前,差點就要說出一句‘泰王爺大喜’。
“皇兄,您今兒這個裝扮,很喜慶啊?”東方稚故意不把話挑明,反倒是一臉痞笑地看向院中某一個身影,又道:“莫不是要趁著今天人齊,順便把終身大事給定了?好極了呢,正好父王也……”
“呸呸呸呸呸!!”東方承趕緊打斷她的話,暴跳如雷。“就是隨便換的一套衣服,平日里不也這樣穿過么,小丫頭片子成天來笑話皇兄?去去去,少貧嘴了,趕緊坐下去!”
“喔~”
被戳穿心事的人還真是容易心虛啊。東方稚笑而不語,與蘇許一齊扶著老王爺在正席坐下。接下來,就等魏夫人和東方循入座了。
沒隔一會兒,興榮堂門前人頭涌動,他們來了。
后輩們下意識站起身來想去迎接,只見東方循拉著魏夫人一蹦一跳地跑來,見到東方承的第一眼,便奶聲奶氣地喊道:“皇兄穿得好像別人家成親的模樣呀!”
“噗——”
正在喝茶的鹿蜀直接將茶水噴了出來。
“循兒,怎么說話的。”
“啊,可是真的有點像嘛……”
魏夫人當即開口教訓稚子,當事人東方承默默地站在一邊,臉帶微笑,示意童言無忌,不要緊的。誰知,魏夫人卻又一本正經地和東方循說道:
“你二皇兄連意中人都還沒有呢,怎么會成親?”
“這樣哦……”
泰王爺笑意更深。
突然好想逃離這個地方,還不如挑燈夜讀,批閱奏折到三更。
第187章 情初現
既已人齊, 宴席便預備開始。
泰王爺特地安排了歌舞表演。今日雖不是過節,但這熱鬧程度與過節并無二樣;近來姑娘們任務不多,見泰王爺他們這般有興致,幾個人便主動請纓, 說開席時舞上一曲, 算是給即將到來的新一年助興慶賀了。
“皇兄是不是培養了一些新人啊, 感覺有些面孔極生呢。”東方稚坐在席上認真地欣賞節目, 但見人群后面表演之人身段步伐與以前那批不太相似, 故有此一問。
東方承笑了笑,先是左右顧盼, 方壓著嗓子說道:“許你丫頭培養新的侍衛,不許我發展新的手下啊?約摸有幾個月了,皆是外間搜尋收購而來,底子不錯年紀也小,正想把她們培養成為一等一的殺手。”
“嘖。”東方稚不禁皺眉,吐槽他道:“一天天的有那么多人要殺么, 怎么培養那么多殺手?”
“你懂什么。”
東方承輕輕地拍了一下她后腦勺,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有些血腥,只是東方稚不知道而已。
趁主子們欣賞歌舞的空隙, 廚娘伙夫們也趕緊將今日做好的菜式一樣樣做好擺盤裝飾, 蒸籠烤架等物一應搬到了興榮堂后面小廊道,正加快速度熱菜等候傳膳。
“這就傳上來吧。”
東方承朝身旁的小內侍打了個眼色,小內侍會意,立即轉身往后小跑而去。
除了那些走走過場的前菜小吃, 今日宴席的第一道重頭戲, 可是新鮮現烤的大羊腿。東方承為了這一道菜特地從民間尋來了味道一流的羊腿烤制方子,趁今日人多, 讓大家一飽口福!這會兒他正滿腦子都是烤羊腿呢,身邊的東方稚卻和蘇許聊起了天,拋出了一個引人注意的句子:
“欸,阿稚。在最前頭舞姿最好的那一個姑娘名喚什么?”
“看著面善,但不太記得了呢…”
東方承聞言,扭頭去望。
這場歌舞走在最前頭面戴輕紗的人,身姿曼妙,眉目有情,一舉一動都與空靈悅耳的樂聲配合到極致,仿佛此曲就是為她演奏,上天下地,獨有這一人配得上這個情景。東方承自認,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直接看得出神,魂魄都要被勾走。
姑娘之中,能有這樣表現的人,除了綺生還有誰。
“呵呵呵,你們又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們跳舞,怎么還一副新奇的模樣?”東方承口頭說得嫌棄,實際上他自己總趁東方稚和蘇許不留意時偷看綺生,那小眼神啊——“王爺,小的來為您上菜了。這是現烤羊后腿,火候正適合。”
不合時宜的,他原本期待已久的重頭菜式在這會兒端了上來,好幾個人一同上前聯手抬起架子擺到桌子上,擋住了他所有視野。
“哦,好,好好……”
東方承下意識蹙眉。待他們收拾完,那邊的歌舞表演已經結束,開始了純奏樂的環節。
“哎。”泰王爺極小聲地嘆了一口氣,回過頭時卻對上了東方稚一臉調侃的表情。
許是因為察覺到東方稚留意自己,泰王爺有些心虛。宴席的前半部分,他一直都不敢和東方稚單獨聊起什么話題,只顧著向老王爺以及魏夫人敬酒聊家常,或是去詢問東方循的近日活動。按這么看來,泰王爺也變成一個心思細膩的大丈夫呢。
“…真的嘛?你看到了哦?”
“是啊,我剛才看得一清二楚呢……”
席間,東方稚與蘇許講悄悄話,這位坐在邊上且十分心虛的皇兄將這幾句話聽得真真切切。他端著酒盅愣在原地,眼睛瞄向兩個妹妹,身子不自覺地便往她們那里靠近……
“干嘛呀,皇兄。”東方稚發現了他的小舉動,特意又挪了一下位置遠離他。
“我——”東方承眨巴了兩下眼睛,干咳一聲,“我不干嘛呀,這不是想聽一下你們二人又在說什么甜言蜜語么……”聽一下你們兩個是不是在說我的壞話!東方承心想。
蘇許低聲笑,說道:“我們哪有說什么甜言蜜語?倒是皇兄今天晚上的表現很怪異呢——”
也好幾年時間了,自東方承來到齊國之后,便一直是孑然一身,大臣們催婚都成為了上奏日常,念叨膩了。而這些時間里,東方稚一直想辦法解決這位皇兄的終生大事,除了之前查到的綺生,便再無旁人。
他們的確沒什么私情。
愁壞了東方稚。
但她總覺得這二人故事不一般,應該……不,是肯定會有進展的。
比如今晚露出來的端倪。
“小丫頭盡胡說!”東方承當即板直身子,一本正經道:“我哪有什么怪異表現?難道不是和平時一樣風流倜儻,文質彬彬?”
嘁。
東方稚和蘇許都翻了個白眼。
“啊喂——”
“你方才在看誰,我可都盯著呢。”
東方稚輕飄飄地吐出這么一句話,笑意盈盈。
第188章 泰不悅
興榮堂內, 絲弦齊奏,酒席之上,談笑甚歡。
歌舞戲曲告一段落時,席上的主子們也正暢飲完幾個來回。見這次表演不錯, 好些節目都能逗得老人小孩開心, 故東方稚特意吩咐了身邊隨從, 讓他去傳令今夜表演之人上前覲見, 就說王爺有賞。
“參見王爺, 參見夫人,參見王妃。”
“免禮, 都站起來說話吧。”
相貌出眾的人通常在人群之中也特別醒目,這不,東方稚一眼便從人堆里看到了綺生。
說來也巧。
東方承那家伙今日一身深紅衣袍,本就穿得喜慶像個新郎官兒;可是當看向綺生時,才留意到她為了今夜的舞蹈也換上了一身紅裳,嬌艷如火, 輕紗曼舞,與東方承一對比,倒像是一對將成好事的璧人。東方稚心下斟酌一記, 轉眼看向身邊的蘇許, 相視一笑。
“方才那出戲演得極好,老爺夫人歡喜,賞——”
“謝泰王!”
從他們一過來,東方承就像是有意回避某些人, 還特意替魏夫人開口賜賞, 實在不像他。東方稚低笑,接下東方承話茬道:“不止是方才的戲, 頭一開始那支舞,本王覺著也不錯……”她故意不去理會東方承的反應,只朝著席下的人講話,勾唇稱贊:“看時相隔太遠不真切,走近了,才發覺這里的姑娘一個比一個美,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之容,真是妙……”
姑娘們多是新人,今見這傳奇人物一般的女王爺夸贊自己,好幾個都歡喜得羞紅了臉。
“賞——”
“謝齊王!”
姑娘們雀躍地叩謝恩賜,唯有零星幾位閱歷豐富的大姑娘神情平靜,默默叩頭,默默退場。
嘶。
這般冷靜沉著的綺生,倒是和那沒心沒肺的八王很般配呢…
東方稚自顧自地小聲嘟囔,不知道又在盤算什么小主意。
二更時分,興榮堂里的喧鬧之聲逐漸平息,懸掛各處屋檐廊角的燈籠也被逐一摘下吹滅,喻示著這一場宴席的結束。吃過羊肉,體熱御寒,東方稚與蘇許二人身上未披氅衣,只穿著原本的黑絨棉圓領常服在這冬夜里行走。她二人先是送了老王爺東方憲回屋,隨后陪同東方承送魏夫人及東方循,一家人走在路上靜默無言,卻絲毫沒有局促之感,反而讓人覺得無比自在。
“主子小心!”
突然一聲稚氣的呼喊,然后便是瓷器破碎的聲音,打破了此刻的寧靜。眾人仿佛是從各自的世界里回神,望向聲源處,原來是小東方循一時不慎,打碎了欄桿上擺的一個空瓷花盆。
“循兒,有沒有事?”眾人紛紛上前查看,小廝丫鬟們也忙舉著燈籠遞到跟前,看清楚小王爺的情況。被簇擁的東方循搖了搖腦袋,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滿臉歉意地看向他們,輕道:“循兒方才乏了,一時看不清身邊東西,不小心打碎了花盆……”
未等母親和兄姐開口,跟在東方循身后的幾個小侍衛便齊刷刷地跪下,叩拜道:“屬下有罪,未能及時保護小主子,望夫人與二位王爺責罰。”應該是訓練久了,這精神面貌和以前對比簡直天與地一般。東方承緩慢地將身子湊到東方稚旁邊,若無其事道:“他們那么乖,是不是被雚疏打過……”
雚疏面無表情地在后邊站著。
“改天也讓你試試?”東方稚白了他一眼。
東方循回過身來看向自己的小部下,朗聲道:“都起來吧!只是我一時不小心,與你們何干。”雖一舉一動稚氣非常,但那養尊處優帶來的階級感,還是比較明顯。
“是,主子!”
——
“剛才提醒循兒的那個小侍衛倒是挺機警的。”
“嗯,我有留意到。欸雚疏,方才喊小心的那個小家伙是哪個?夜黑眼盲,沒認出來呢。”
東方稚與蘇許正走在從泰王府折返齊王府寢殿的路上,忽然聊起剛才一事,都對那出言提醒的小侍衛贊賞有加。雚疏跟在她二人身后,眉間輕皺不過一瞬,便躬身回答道:“是個小名叫超兒的孤兒,日前主子賜名為‘往寧’的。”
“往寧……”東方稚點頭,嗯,沒什么印象。
倒是欣慰給循弟選出來的人都還不錯,再歷練幾年,他們也會成為像雚疏孟槐一樣的人物的。
東方稚不復言他,一手穿過大袖子往自己的身邊探去,扶在了蘇許的腰間。難得和蘇許在王府里散步,什么都不用想,多么輕松。“許兒,回京在即,你有沒有什么東西想要帶回京都的?若是有什么齊國的地方特色你想多帶幾份,可得提前跟我說哦,我好叫人去準備的。”
“齊國但凡有點特色的東西,你都已經著人準備了,相熟的人人有份,哪里還有紕漏……”蘇許無奈地笑著,把手搭在東方稚的手背上輕輕摩挲,又道:“夜里冷,手都涼了,把手套戴上吧。”
平時私下,東方稚與蘇許出門,近身的只帶鸚兒南七,以及當天當值的侍衛。白天多是鹿蜀,夜里則是雚疏孟槐,幾個部下相處時間長了各知脾性,做起事來時也很有默契。在蘇許說出這一句話之前,鸚兒就已經將東方稚素日戴的手套揣在懷里,聞得王妃說起一句‘夜里冷’,她就把手套遞給了身邊的南七,再由南七遞給蘇許。
“主子今夜才喝了酒,勸著把手套戴上都不情愿,第二天又該嚷嚷著著涼。也就王妃有辦法,治得了您!”見東方稚被蘇許管得服服帖帖,鸚兒便笑著打趣她。
“咱們王爺呀,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小姐一人……哈哈哈。”南七也跟著一起調侃。
雖然早就習慣了這兩個丫頭唱雙簧,但蘇許內心還是有幾分甜蜜。哼,東方稚敢不聽她的話嘛?要是敢不聽,每天揍她一頓,看她還敢不敢……
東方稚不說話,裝作沒聽見。
夜風吹過,輕飄飄地將鸚兒手中提的燈籠吹滅了。她正要拿出腰間的火折子把火點上,東方稚卻攔住了她的手,眼睛望向別處,輕道:“莫點火。”
“嗯?”
鸚兒疑惑地看向她,見她沒有反應,便追尋她的視線而去。
她們這會兒正要走回齊王府,兩府相連之處,有一個收拾得齊整的小園林。小園林內有齊王府精心栽培的花卉綠植,也有泰王府高價買來的怪石假山,如今夜深人靜,風景倒是沒能看到多少,只能勉強透過月色窺見湖面倒映的點點粼光。
東方稚看向的地方,是湖上小橋拐彎處,灑了月光的一個角落,正坐著兩人對酌。
“那不是……”蘇許有些詫異,因為她認得出來這兩抹紅衣身影是泰王爺東方承及其舞姬綺生。“皇兄方才說有事要往書房一趟,怎么現在——”
“哈。”東方稚笑了一聲,眉間皆是喜色,“去書房只是一個借口,都是為了佳人……真想過去聽一下他們在說什么悄悄話,這二人,是什么時候搭上路子的?”
雚疏聞言出列:“屬下這就去辦。”
“啊,說笑、說笑……”東方稚連忙攔住這位言行一致的侍衛長。
她們五人就這樣躲在昏暗處偷看東方承與綺生‘幽會’。只見那二人一時敬酒痛飲,一時抬頭賞月,期間,泰王爺侃侃而談猶顯風度,綺生頻頻掩面而笑千嬌百媚,此情此景,實在恩愛。過了一會兒,東方稚自己都受不住了,那多事八王,怎么有了女人的時候這般甜膩?她撇撇嘴,習慣性地去牽蘇許的手,說了一句:“走吧,讓他們好好聊會兒。”
“好。”
她們可不想當這煞風景的閑人。
只是,月下這一幕雖然在外人的眼中看似打情罵俏,實則,他二人坐在月下卻是以禮相待,更沒有談論半點風月。東方稚與蘇許等人所看到的笑顏,不過是東方承向綺生吐露自己接下來的培養新人計劃、綺生聽了覺得幼稚,故而發笑。
“王爺,妾身并不覺得您設立這個東西會對這群丫頭片子有作用。”綺生恢復平靜,眼皮低垂像是在看著腳下石頭出神,仿佛剛才那個笑靨如花的人不是她。東方承愣了,面對這樣正經的綺生,他好像有點兒不習慣。
“可是……”
“您培養妾身和姐妹眾人,幾經辛苦,才讓妾身和眾姐妹擁有不凡的身手及儀態。如今,您打算訓練新人,江山代有才人出的道理沒有錯,但如果您要打破舊例,怕是教不出您滿意的部下。”
綺生是鐘情于他,但她不是為情所困迷失自我的小姑娘。她雖不是姐妹中的話事者,但也是東方承身邊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于公,她是可以給到東方承切實建議的。
東方承有些動搖。
他開始認真思考綺生說的話,再結合自己以往的經驗和如今的決策,權衡其中利弊。這正是個出神的關口,綺生卻在這時靠近他身側,歪頭看他,俯身而笑:
“王爺,您改變主意了?”
“哪有!”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泰王爺東方承,今夜竟然對綺生毫無保留,連丁點兒的偽裝都卸下了。被戳穿的泰王爺臉色微紅,他佯裝不悅地望著綺生,內心卻是不斷地提醒自己:肯定是喝多了,肯定是喝多了,肯定是喝多了……
第189章 高處寒
數日后, 回京車隊整裝待發,浩浩蕩蕩地在宮道上排了一路。
出發的吉時選在了清晨,宮人侍衛們早在前十天就趕忙到城中主要干道打點安排,雖沒有布置帷幔, 但為防百姓擁擠驚擾車輦, 主干道上整齊劃一地畫了一道道白線, 明令百姓們不得在王爺出行時越出線外, 若有違者, 立押軍巡院。
“啟稟主子,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雚疏侍衛長走上前來, 神情嚴肅。東方稚嗯了一聲,然后像是不經意間瞄了一眼東方循乘坐的馬車,見那車上的馬夫、車旁的侍衛皆是心腹,這才稍稍放心。畢竟在那個馬車里坐著的,可是魏夫人和老王爺,此行若是暴露必使皇室聲譽受損, 故一切都要小心。
“既然都安排妥當,那就不耽誤了。傳令官,傳本王命令, 即刻出發。”
“是!”
東方稚身著橘黃色圓領氈毛刺蟒公服外披雪色絨毛披風, 頭頂紫金蓮花冠,腳踩細絨金線鹿皮靴,襯得唇紅齒白十分英氣,若不是見過她幼時模樣的人, 怕會以為她此刻還是十五六歲。東方承及東方循亦身著公服走來, 還未及跟前,東方循就先沖著東方稚咧嘴而笑, 想要喊她。
“循弟。”
但是走在東方循身邊的蘇許打斷了他,低頭輕道:“這里人多,可不能大聲呼喊,不能讓別人覺得咱們的魏王爺是個依賴姐姐的人哦。”
“哈!姐姐說得是~”東方循驚呼一聲,然后笑瞇瞇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嗯嗯嗯地點頭。
蘇許忍俊不禁。
這小娃兒,倒是可愛。
這些年,他們回京的次數也不少,得有那么七八九十次吧,除了近兩年幾乎不入都,以往可是跑得非常勤。舊時入都,他們都不太計較禮儀規格,都是喬裝回京居多;那時候就有都中大臣進諫,說二王回京沒有儀仗不妥,私下入城更有擁兵謀反之嫌。兄妹無奈,這次回京只好把陣仗搞得正式些,禮儀花車宮人貢品一應俱全,并盡可能減少外人眼中看到的護衛數量,讓幾隊人穿上宮人的衣服混在隊伍中,以免又有糟老頭子說他們手握兵權有反叛之心。
實際上,他們是嫌棄儀仗隊的路程實在太久了,故多次喬裝快馬回京,禮儀不全。要知道這儀仗隊五顏六色各樣擺件雖然好看,可這一長龍趕路時,三天的路能走七天,十天的路能走十五天,這也怪不得兩位急性子的王爺啊。
不過這回算了。
畢竟帶了幼弟老父,穩妥點倒也好。
“你囑咐孟槐,我們離京之后,讓他派人盯緊朝中動向,左右相雖一直忠誠,但難保不會有人動歪心思。”上馬車之前,東方稚特意伏在侍衛天狗身側耳語,一字一頓道:“這次我們幾個人都離開了齊宮,再無穩當之輩,若有何異動,立刻傳信定遠將軍楊德璋,把我的密函帶給他。”
“屬下明白。”
天狗跪拜行禮,見東方稚扶著蘇許進了馬車才站起身,后退幾步又跪了下來,朗聲道:“恭送王爺!”
“嗡——”
吉時已到,號角齊鳴。
齊唰唰的一陣盔甲碰撞衣袍摩擦之聲,守衛在宮道兩旁的玄武軍及宮人們一并下跪送別車隊。隨著鼓樂儀仗的樂聲響起,排頭的導駕騎兵及官員們便抓緊韁繩腿夾馬肚,整條隊伍皆隨導駕而動,正式啟程。車隊中有持羅傘團扇者,有持仗刀彩旗者,由于是三王并行便聲勢更為浩大,看得人眼花繚亂,樂聲悠長大有延綿百里之勢。
“這一路滴滴噠噠的,也不知道得走多久才到京城。”
泰王爺坐在馬車里,一邊埋怨一邊百無聊賴地掀開了簾子看外面街景。外間來送行的百姓倒挺多,只不過這個熱鬧有什么好湊的呢,人在馬車里也見不著,還得從車隊一出現就跪拜,跪到車隊走完……東方承搖了搖頭,對于平民百姓追捧王孫貴族的心態極其不理解。“你說當個老百姓也挺好的,起碼不用煩心那么多事情,吃不飽穿不暖還可以罵掌權的人……”東方承對著街景自言自語,輕嘆一口氣。
—
京都城。
臨近過年,雖是寒冬,但大街小巷乃至皇城宮墻都透露出幾分喜慶氣息,使這冬日添了兩分暖意。太子東方順監國已有一段時日,好在太子早年間便已上朝參政,故監國之后,一切政務倒是處理得妥當,朝中上下無不信服。大永皇帝善用帝王權術,加上素來勤政愛民,故朝中忠臣將相居多,輔政之人多不勝數。若作最壞打算,哪怕大永一時無君,這個朝廷也能運作得起來。
“啟稟太子殿下,行宮別苑已修葺打掃完畢,裝潢一新。殿下需要派人驗收嗎?”
齊泰二王好久沒回京都城了,行宮別苑雖每日有人打掃維護,但久無人氣的宅子到底還是容易破損。東方順早在三個月前便著人把行宮別苑收拾一番,想著自己的弟弟妹妹從齊國回來,能舒舒服服地在這里住上一段日子。
他正在批閱奏折,見親信來報,便放下了筆。
“你帶兩個人去看一下吧,記得幾大寢殿都要收拾出來,其余房間也要如此,不得有半點差錯。”東方順眉頭微蹙,望向殿門外一陣沉思,輕道:“估計他們那邊也出發了,也要準備一下迎接他們的事宜……”
但東方順只是這么說著,并沒有下一步的吩咐,反而是靜坐出神。半晌,身旁候命的內侍及跪在堂下的親信都有些疑惑,他們小心翼翼地對視了一眼,旋即一同看向默不作聲的東方順。
“殿下……”身旁的內侍提醒道。
東方順收回視線,復又看向桌上的奏折,道:“暫且無事,你這就帶人去辦吧。”
“是,殿下。”
春秋易逝,與胞弟在宮中嬉笑玩樂的日子仿佛只是昨天。東方順執筆審閱公文,心思卻全然不在政事上。雖說他一直都明白年華一過少年不再的道理,但親情難得,越是需要一個人面對的時候,就越會想起以前的時光。
聽子忠說,當初那個稚氣未脫還需要兄長們事事保護的妹妹,今日已是處理國事行云流水的政才;那活潑任性的蘇姑娘,更是愈發有王妃的樣子,雖然在府中仍像個小丫頭,但在外,已經能擺出一副端莊儀態,頗有大國風度;再者是那離京時尚在襁褓的三皇弟循兒,今年不過剛開筆授課學習文字禮儀,卻也對詩詞經綸過目不忘,但凡書上所學,對答如流,儼然能看出將來人中龍鳳的影子。
每得書信,東方順都會深感欣慰,夜深時,眼含熱淚。
弟弟妹妹們都過得很好,他作為兄長,自然為他們感到高興。只是在這孤寡高位,從今日乃至以后許多年,他都只能自己獨坐,把那份柔情長埋在心底了。
“皇上那邊,今日可有人傳來什么消息沒有?”東方順向身邊人問道。
“啟稟殿下,暫無消息傳來,估摸著再過一刻鐘,總管大人就該過來回話了。”
東方順聞言,不禁悶聲一嘆。
沒有壞消息傳來,同時也代表著沒有好轉的跡象。皇帝自之前病倒在床,這一躺,便是許久,朝中秩序雖有受到輕微波動,但不消幾日,臣子們的聲音便安靜了下來,隨著他監國愈發有篇章,朝廷上下已然當他為新君。
東方順作為儲君有這個準備,卻不忍自己父親要遭受病痛的折磨。
“派個人去傳話,讓大總管今日不必跑過來一趟了,本宮待會兒自會過去看望父皇。”東方順一邊吩咐宮人一邊收拾著桌上的公文,“對了,順帶今夜讓人去傳召工部尚書黃大人、禮部尚書陳大人以及禁衛軍都統來見。”
小內侍接令,又疑惑地看向他,道:“殿下,您這幾日都沒有好好休息,太子妃交代奴才,勸您早些回宮歇息啊——”
“都是一些小事,處理完了自然便回宮,沒事的。”東方順彎嘴一笑,緩緩站起身來。坐在這里許久,雙腿竟然都有些酸痛,險些要半跪下去。但他只皺了一下眉,然后便輕拍衣袍,朝著架子上的氅衣指去。
小內侍會意,急匆匆地將那氅衣拿來,然后替東方順披上,仔細地撫平衣服上每一個皺褶。“殿下,您別怪奴才多嘴。您召見的這幾位大人,必定是為了交代迎接幾位王爺的事情,這么件大事,從禮樂到兵卒大大小小數十個流程,等您處理完,可就五鼓了,哪里還有時間回宮里好好歇息呢……”
因這小內侍是打小陪在東方順身邊的,故比其他宮人要更懂他些,某些不方便開口的事,他也尚能講一兩句話,算是給東方順開解。不然,沖著伴君如伴虎的名頭,誰都不敢多言一句,那君王的日子可得多不可一世、無聊至極啊。
“哈,你倒是個明白人。”
東方順只是笑了,云淡風輕地抖了抖袖口,抬著手臂舒展身體。
“那殿下——”
“今日事今日畢。”
小內侍頓了頓,神色無奈。
“是。”
第190章 冬日行
夜幕降臨, 寒風更緊。
三王回京的車隊行了一日,約摸走了六十里路,到了一處小鎮歇息。這支隊伍男男女女三百余人,加上又是彩旗又是羅傘, 難免不會引人注目些。到這小鎮時, 百姓們直擁上來看熱鬧, 礙于隊伍中玄武軍冷冽的眼神才不敢造次。
“許兒, 醒醒啦。”
快到目的地了, 此處負責迎接親王的縣令正在府衙前候命。自數月前決定了回京事宜,便早有京都禮部的人趕來, 從齊國廣安城為始,一直到京都城的路上皆描好路線并傳令囑咐當地官員按時迎接叩拜。他們兩兄妹是總覺得此番舉動勞民傷財,不過思及太子一封密信,又覺十分道理,便沒有再駁。
太子信中言及,如今皇上病臥在床, 各方勢力虎視眈眈,異姓諸王也緊盯風向蠢蠢欲動,就等著太子力薄能趁機造反。齊魏兩國三位本族親王, 若能彰顯勢力并表忠心, 必定能使宵小忌憚。
初時東方稚看到這信還有些不解,問道:如今不是四海升平國泰民安么?為何太子哥哥所言倒像是如入豺狼虎豹之境。
東方承笑她單純。
坐上那個位置,可是天下之主,稚兒。我們身邊有很多敵人, 看見的看不見的, 比比皆是……這個江山,我們要替皇兄守好。
他這般說。
“快醒醒, 許兒,我們到鎮上了。”
今日出發時間較早,加上昨夜處理一些事情導致比較晚睡……咳。蘇許從出發沒多久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后來直接倒在東方稚的懷里睡著,時不時還呢喃幾聲,睡得十分香甜。但是現在準備下車了,總不能讓別人看到她家齊王妃的睡相吧?
“許兒…”東方稚靠近她耳邊輕喚。
“困……”
蘇許不樂意地皺了一下眉,然后把臉埋進東方稚的懷中,兩手更是環抱她的腰緊緊不放,沒一會兒,便傳來穩勻的呼吸聲。
這小祖宗。
東方稚哭笑不得,只好輕柔地摸著蘇許的腦袋,耐心地繼續念叨:“咱們先下車,下車之后到府衙里吃點東西然后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蘇許搖了搖頭,嘀咕說不好。
“那我們不吃東西了,到府衙便直接去休息,好不好?”
蘇許再搖頭。
“嗯?”
東方稚望向懷中人,腦中一個想法一閃而過。她笑了幾聲,旋即抬起手來攬過蘇許,趁她睡得迷糊慢慢探進氅衣之中,輕撫向上,觸及會讓蘇許瞬間清醒的地方,語調曖昧道:“那,我們玩樂玩樂再休息,好不好?”
蘇許醒了,但沒有掙扎,只乖乖地依偎在東方稚的懷里。她自然感覺得到那人的舉動,但馬車內無旁人,二人獨處,這種有可能會被打破的親昵不是更讓人著迷嗎?
“什、什么玩樂……”蘇許輕喘道。
東方稚捋了一下她鬢邊的頭發,往她耳邊吹了一口氣。
“閨房之樂。”
—
“臣淄州府鄒平縣縣令常明懷,攜眷及下屬參見齊王殿下,參見泰王殿下,參見魏王殿下,參見齊王妃,愿王爺王妃千歲千歲千千歲——”
車隊停至府衙前,早有府吏用木制欄桿將外街街口封起,四周站滿了想一睹親王風采的平民百姓。各車小廝丫鬟利索地搬來馬凳放至車下,另又爬跪到車門前掀簾開門,眾人皆拜,那幾位風采卓越的王爺便從簾內而出,神情冷淡卻又嘴角含笑,頗有氣度。
“小心。”
唯獨齊王這車子與眾不同,下來了兩個人。有八卦的小老百姓歪頭去看,只見那裝潢奢華的馬車之中又走出來一個人物,穿的白貂對襟棉襖在身,月牙黃的長裙從氅衣中漏出一角,手縛雪色棉套,上下皆白,十分靈氣;又見她頭上發髻打扮,思及旁邊那年紀相仿的王侯扮相之人,四下會意。
“這便是咱們的齊王爺和齊王妃了吧?乖乖,兩個人都像是用雪砌出來的,怎的長得這般清秀脫俗。”
此處地方小,很少會接駕皇帝或是王侯,所以百姓們都沒有見過職位多高的大人物,更對自己土地的王一無所知。但今日一見,眾王爺那天家氣派無人能比,往日里總咒罵當權的諸多不是,現今可都化作煙塵,一股腦隨風散了。
縣令微微抬頭看向他們,只見幾位親王都身著公服,除了那魏王殿下年紀尚小可以分辨,另外兩個……縣令又細看一回,只見其中一人身形更高大些,面目硬朗俊秀,男子氣息明顯;另一人對比之下稍顯瘦小,五官也比之柔和溫婉,加上她身邊還有一女子,想必,這就是已納王妃的女親王齊王殿下了。
果然還是要依靠誰娶媳婦來辨認比較容易(不是。
“殿下遠來辛苦。府衙之中早已做好安頓,地方簡陋,還請眾王爺及王妃莫嫌棄。”縣令倒是十分卑謙,樣子看上去也十分儒雅。東方稚笑了,見此處人多也不方便說話,便只是點了點頭,領著王妃蘇許走進門去。
府衙的樣式十分古樸,個別地方還能看出年歲已久的痕跡,但東方稚一行人走過的路上花草齊整,更無半點塵土落葉,可見這縣令還是花了功夫的。
“殿下,請。”
走至內院,眾玄武軍兵士便到此停下,獨留下諸王及身邊隨從侍衛和丫鬟。他們尚未開口,縣令便先一步說道:“下官另在鎮上幾處客棧及驛館備下了房間與酒菜,殿下的隨從們可到那里歇腳。”
“事情辦得挺好的。”東方稚夸贊道。
“殿下過獎了,這是下官的本分。”
“哈。”
他們便又繼續往里面走,縣令走在前頭帶路,諸王及隨從之后是縣令的家眷與下屬。縣令一邊躬著身子引路一邊講述鄒平縣的近況,從地方政績稅收再到民生商路,一樁樁的事情多卻不繁瑣,反而很有思路,循序漸進這一個詞可謂運用得十分得當。
東方稚一路聽他稟報頻頻點頭,笑道:“卿作為鄒平縣令,縣內大小事務管理得當,本王與泰王都覺非常欣慰,可喜咱們齊國有卿這么一位賢才。”她這樣說,倒也不是隨口敷衍。兩月前,齊宮內便有收到有關鄒平的折子,說此地出了一隊流寇,平日里為禍百姓壞事做盡,治安堪憂;那時東方稚與東方承本想派人協助平亂,但沒幾日,便又有線報傳來,說鄒平流寇一事皆已平定,且沒有損耗一兵一卒,只用了一招妙計。
“之前流寇之事,不知卿是用了何等計策擺平?”東方稚對這事可好奇了,偏偏折子上并沒有稟明。可她堂堂一個王爺,總不能回個折子問他吧?顯得她好膚淺哦。
縣令一愣,低頭笑了。
“不怕殿下笑話,其實這事也不算是下官的功勞。那群流寇雖然兇狠,且為財害命手段殘忍,但腦子不大靈光。下官曾派人做內應,說下官在民間貪了不少民脂民膏,而為了藏匿這些財寶,下官特意把它們藏到了府衙大牢里。那群流寇信以為真,覺得說法合理,便連夜全數出擊攻向府衙大牢……”
“然后,牢里早已有人做準備,于是一舉擒獲了他們?”
“是的,殿下。”
“哈哈哈,有意思。”
那個畫面光是想象,便已經覺得十分愚蠢,不知道若成為在場的人看著,會不會每次回想都笑出聲來?東方稚復又看那縣令一眼,覺得此人不簡單。
屆時回程,將此人升官入朝的話,對齊國的發展應該有大幫助。
“主子夫人早些歇息。”
“好,你和南七也下去休息吧,讓守衛值夜便是,明日還要早起呢。”
“是。”
交代完底下人,東方稚便躡手躡腳地回了床前,見蘇許躺在里側已經閉上眼睛休息,一陣疼惜。她小心地吹熄了床邊的燈火,然后爬上床。
“阿稚……”
感覺到熟悉的溫度與氣息躺進被窩里,蘇許下意識便朝她靠攏,一手環過東方稚的脖子,嘴邊呢喃。東方稚也是順從地攬著她,低聲哄道:“累壞我的許兒了,早點休息吧,五更就要起來洗漱繼續出發呢…”
“我想等你回來再睡來著,可是,可是我好困哦…”蘇許睡眼朦朧地看著她,滿臉委屈。東方稚也學她扁嘴,故意生氣道:“想到還要等我,竟然也會那么困哦?”
“我、我……”蘇許聞言,當即蹙眉,又委屈又著急之下便有了哭腔。
這可把東方稚嚇得不輕。
“啊,我隨口說的,許兒!”東方稚連忙伸手去摸摸她的臉蛋,輕聲道:“我沒有怪你呀,困了就應該去睡嘛,也不必事事等我,我要是困了,你也會讓我早點睡嘛是不是?你是太累了,所以才會睡著呀許兒。”
“要抱抱……”
“好好好,抱著呢。”
“親一下……”
“好~”
東方稚輕柔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見她在睡夢中滿足莞爾,不覺也跟著笑了,將她攬得更緊一些。“再行兩日到了聊城,咱們便不走陸路轉走水路,自大運河而下。陸路奔波實在太累了,而且腳程慢,上了大運河咱們速度就能快些,到時候你也不必那么勞累……”
“嗯……”也不知道蘇許有沒有聽見,只一個勁地回嗯,半夢半醒的模樣。
“睡吧,小姑奶奶。”
東方稚笑道。
第191章 為天子
三王車隊抵達京都城時, 已是歲尾過半。前來迎接的各官員將領早已在西門前翹首以盼,估摸著都在想:這個大冷天,諸位王爺怎么還沒到?要再不來,老臣們可要冷死在這歲末了。
而為首的接待官, 則是近期朝中新起之秀——兵部郎中蘇遠邦蘇大人。
蘇大人本不用出來接待, 但這是太子欽點, 念及他和胞妹蘇許分別多年, 加上最近蘇遠邦風頭正盛, 正好造勢。他身著官服站在內城門前靜候,日過正午時分, 只見一士兵遠遠地打馬而來,到外城門前停下轉令守城禁衛軍,禁衛軍收到了消息再一路小跑進來,跪在蘇遠邦面前,道車隊已在一里外,準備入都。
身旁禮官聞訊, 又見遠處彩旗飄揚,忙扯開了嗓子叫喚道:“跪——”
“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官員俯首跪拜,聲勢浩大, 連帶著西門內大街百姓也一并下跪行禮。“兵部郎中蘇志守, 奉太子殿下之命今日迎親王駕。”三王在內城門下馬車換轎子,只道了一句免禮,未曾寒暄,便繼續往皇城趕去。蘇許只在間隙中瞧見兄長一眼, 見他穿著新官服頗有氣勢, 塑造得那么威嚴的一個人,卻趁人不備, 在拱手行禮的時候歪頭對她做了個鬼臉。
這長不大的蘇遠邦!蘇許下意識就狠狠地瞪他一眼。
但在那一瞬間,許多關于京都城的回憶好像一下子便回來了,未出閣前的相府日子也猶如昨日。蘇許隨著東方稚的腳步上了轎子,布簾才放下,她便忍不住流了眼淚。
“看到兄長,開始想家啦?”
東方稚事事以蘇許為先,自然也對她微小的情緒變化看在眼里。她溫柔地抬起手來替蘇許擦眼淚,怕弄亂蘇許的妝容,又怕臟了面圣的公服,便只好一手扯著衣袖一手小心翼翼地在蘇許眼角輕拭。“初入京都要先面圣,咱們往皇宮走一圈,先見了皇伯父和太子哥哥便能回行宮。不哭哦,很快就可以見到家里人了。”
“我曉得呢……只是一時沒忍住。”蘇許拉過她的手,然后慢慢靠在她肩上。也幸而此生的歸宿是東方稚,若是換了別人,怕是不得如意,此時此刻,會更難過吧。畢竟,有幾個人愿意時時照顧妻子情緒,忙碌大事之余還圍著妻子團團轉?“對了阿稚,那父王和魏夫人他們……”
“他們還在馬車里。會有人將馬車駕往行宮先做安頓,這場面特殊,也不方便搞小動作,免得被人認出來。”東方稚也靠著蘇許,出神道:“明日再安排他們進宮吧,我與皇兄派了人盯緊保護,應該不會出亂子。”
蘇許點頭。她依偎在東方稚跟前,不禁一嘆:“皇家人真難。”
東方稚一怔,低頭看她。
此刻的軟轎內只有沉默,她們緊緊靠著,默不作聲卻又好似交流了千萬個句子。尋常百姓尚且能樂享天倫時刻侍奉雙親左右,可天家親情卻充滿了忌諱與規矩,子弟需分散各地,無詔不得回京,從稱呼到舉止,從禮儀到輩分,丁點錯不得。但轉念想,尋常百姓每日為衣食住行擔憂,無權無勢也容易受人欺凌,也有不幸事……
“唉。”二人似乎想到了同樣的東西,不約而同嘆了一聲。
見彼此心意相通,又笑了。
—
他們進了宮,第一件事便是隨太子去見臥病在床的皇帝。
“京都的天氣應該比齊國暖和些吧,考不考慮在京都過完春天再走?”
剛見面,太子的笑聲便先傳入耳中,外加這半玩笑的問候,可算是打破了今日繁瑣的禮儀程序,讓人松了一口氣。
“見過太子殿下。”眾人躬身道。
“諸王有禮。”太子笑著回應。
數年不見,總感覺太子殿下和當初不太一樣了,可是又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同。同樣是那么器宇軒昂風度翩翩,但舉手抬足間,給人的感覺變了。東方稚陷入沉思,直盯著太子上下打量,待自己的視線與太子撞上,才條件反射地避到一邊。
“稚兒。”太子輕聲喚她。
“在。”
東方稚走上前來,拉著蘇許。太子笑意盈盈地望著她二人,看看東方稚,又看看蘇許,頻頻點頭。“好……實在是好……”
東方承站邊上看戲,見太子這副模樣,不禁調侃道:“皇兄,你整得跟長輩審視兒媳婦似的……許兒你也不是第一次見了,怎么,時間長了你不記得咱們妹妹娶了一個王妃?”
“是啊,為兄滿腦子只記得你尚未娶妻——”太子給他翻了個白眼。
“噢,臣弟閉嘴。”
老是用人家的傷心事來打擊人家,實在是太壞了,東宮之主真是小王……哦不,罵皇兄不就等于罵我自己?東方承默默地在心里嘀咕,收回自己想說的話。
“瞧見你們二人關系還是那么好,為兄就放心了。”太子并不想理會那煩人的多事八王,看向兩個妹妹時,柔情似水,就像換了一個人。“近些年,應該沒有人拿你們的事情做文章吧?若是有,記得告訴皇兄,皇兄幫你解決。”
“皇兄費心了,子霽這些年和許兒過得挺好的。倒是子霽很擔心皇兄的身子,國事繁忙,可也要注意休息。”
“會的,稚兒放心。”
談話間,太子留意到站在人群之后的一個孩子。只見他看似與自己皇兒一般大,正滿臉茫然地盯著他們,身著親王服,眉清目秀。“這是循兒吧?”太子出言問道。
“對。”東方稚回過身來,朝東方循遞去一個眼神。
小娃兒見姐姐暗示自己,忙伸出小手掂著衣服下擺往前走了兩步,揮袖拱手,朝著太子鞠躬一拜,稚聲道:“臣見過太子殿下。”
“好孩子,不必拘束。”
太子托著他的手免他禮數,隨后半蹲了下來。“上次見循弟,循弟還是個小嬰孩,要躲在襁褓里呢,今天都那么大了。”眾人皆笑。
“循兒長大了,就不用母妃事事為循兒擔心,也不用哥哥姐姐每日操心循兒的事情了。”小娃兒聰明伶俐,對于太子的問題對答如流,且從不需要與東方稚東方承二人對眼色,很有主見。太子被他逗得開懷,幾番問題之后,太子復又看向東方循,柔聲道:“循弟是隨哥哥姐姐來看望父皇的,對嗎?”
東方循眨巴了一下眼睛,只是點頭。
提及皇帝,方才活躍的氣氛像是瞬間消散,眾人都變得沉默起來。往日只聽聞皇上病了,身體不適不能處理國事,但從來不知道皇上到底病成了什么樣子;今日太子先行過來和他們說笑也是想緩和下心情,畢竟他那病痛纏身的父皇最希望看到的,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畫面,若是愁眉苦臉,實在掃興。
“御醫應該給父皇診斷完,喂過藥了。咱們現在過去吧。”太子仍舊帶著笑容,還摸了摸東方循的小腦袋,說:“循弟,拉著為兄的手,帶你去見父皇。”
“嗯!”
有時候很難去想象一個人病情嚴重是到什么程度。以前覺得,像老王爺東方憲也曾病了一段時日,每日服用藥湯或是人參,所謂病重,那就是精神不振行走不便,看起來就很病懨懨的模樣;又或是常聽人說起的病癥事例,每日大夫踏爛了門檻,家中藥材渣子多如山,那也是病重。
“參見殿下。”
但今日見天子,其情景也讓人觸動。
天子所歇息的宮殿,是皇城里最大的一間,范圍甚廣,可容納百物一般。可今日前來,最直觀的感受便是初入宮門便已聞到的淡淡藥草味道,初時還以為有人在熬制藥湯,后來發現無人熬藥,才明白到這是往日用藥積年累月留下來的氣息,早已縈繞宮殿之內,難以消除。宮殿之內也并無過多的人在跟前伺候,唯有一個御醫查閱醫術,兩個藥童收拾草藥,幾個宮人守在外室,內侍總管則守在天子床榻前,低眉閉目養神。
那天子,便躺在龍床之上,面容祥和,仿佛只是睡著了;他呼吸平穩,臉色并沒有很蒼白,就連胡須都梳得非常齊整。
只是瘦削很多。
東方承見狀,不禁濕了眼眶。
“臣等參見皇上……”
他們行君臣之禮,但皇帝沒有蘇醒。太子苦澀一笑,說道:“先起來吧,父皇精神不好總會睡過去,病了是這樣的。在這兒坐會兒吧,估計過陣子就會醒。”這般語氣,看得出太子已經非常熟悉皇帝的病。
兄妹幾人都覺得如鯁在喉,聽到太子這么說,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皇帝床榻前伺候。唯有小魏王東方循雷打不動,他呆呆地看著睡在龍床上的老人家,一直盯著他緊閉的雙眼,好像把他看穿了就會刺激到他醒來似的。
“循弟?”東方稚察覺異樣,回過頭來叫他。
東方循朝姐姐看去,撇了撇嘴,突然就變了個神情,一時間委屈了起來。
“嗯?”東方稚對他這個表情變化可是再熟悉不過了,這小崽子,小時候突然鬧別扭大哭就是會這樣的。“怎么了,循弟。”
不問倒好,一問反而還言重了些。
小魏王驀地便開始呼吸急促,情急之下,更是抽泣起來,那小身板一抖一抖的。他站在人群外緊緊盯著床榻,雙眼通紅;眾人不理解這是何意,就在有些擔心他為何這般的時候,他卻仰起頭來看向眾人,說道:“父皇乃是天子,是最厲害的,哥哥姐姐不許這樣說他!”
第192章 臨行別
太子一時愣住, 對他這話不大理解。
“呃,皇兄莫見怪。”東方承忙上前解釋,“只因臣弟和稚兒從小教導循弟說父皇是天,希望他對天子對大永有一顆敬畏忠誠之心。更歷數父皇英雄事跡, 在循弟心里, 父皇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今日見父皇染病, 他關懷情切, 故有此一說。”
“原來如此…”
這邊東方承忙著解釋,那邊東方稚便去把小魏王拉到身邊, 蹙眉以示不悅。可小娃兒有些倔,他雖不敢和東方稚頂撞,但也頗有脾氣也扭頭看向一邊,嘴巴撅起,都可以掛茶壺了。
蘇許見他二人互不相讓,哭笑不得。“好啦, 不要置氣……”
“循兒才沒有說錯呢。”東方循轉過身,哼了一聲。
“我有說你錯的地方是這個嗎?”東方稚有樣學樣,也跟著哼了一聲。
真是幼稚。蘇許忍住了打人的沖動。
“循弟一心希望父皇可以康健好轉, 是仁孝之心。”太子見這二人鬧小孩子脾氣, 心里是又好笑又羨慕。笑的是他們同為親王,行為舉止卻像個孩子一樣——東方循確是孩子,但稚兒未免太貪玩了些;而羨慕嘛,則是覺得他們之所以能夠有這般心態慪氣, 源于他們心底純粹沒有雜念, 未被世俗功名權勢污染,更未有千斤重的擔子需要扛。太子與東方承對視一眼, 本想讓東方承出來解決‘家族矛盾’,但那人像是瞬間會意,第一時間就往房頂看,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你可真是本宮的好兄弟。
“循弟,來這兒。”太子只好自己出馬。
東方循規規矩矩地走到跟前來,與太子一起守在床榻邊,望著皇帝不言語。東方循對皇帝沒有記憶,畢竟他離開皇城前往齊國時才周歲,后面一直都沒有回京,又怎么會有記憶。今日之情,完全是出自東方稚與東方承多年熏陶,跟他說禮儀輩分,跟他說皇帝的風光事跡。再者,對皇帝專情的魏夫人必定也曾跟東方循說過,當今天子他父皇,是一個多么厲害的人物。
“父皇的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是天子,是我們為人子、是大永百姓的希望和依靠。”太子輕聲說著,可是看見皇帝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差,不禁覺得內心酸楚,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東方循滿臉純真地看著他,不明所以。
“但——”他不斷調整呼吸,不知道應該怎么跟一個五歲的孩子說生死之事。身旁的另外三人以及候在邊上的內侍總管其實都明白太子心中所想,但他們不方便說這些,其實太子也不該說接下來的話。
畢竟這種話,算得上是冒犯君威。
“但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一代天子,也會老去的……”
突然一道蒼老無力的聲音傳來,打斷了兄弟二人的對話。
眾人聞言皆是一驚,忙簇擁到皇帝塌前。只見皇帝躺在床上臉帶微笑,疲憊地睜開眼睛,然后開始細細地打量著他們。“參見皇上……”東方稚等人跪下行禮磕頭,皇帝也只是擺擺手讓他們起來,說此處并無外人,毋須多禮。
“父皇,有沒有覺得好一些?”太子熟練地替他整理被褥,見他想坐起來,忙又從床后取來墊子讓他倚靠。東方承將兄長的這些舉動都看在眼里,想到自己離京多年未能在皇帝身邊盡孝,心中慚愧。
“睡了一會兒,好一些些了。”皇帝講話氣若游絲,但哪怕臥病在床,他仍舊有著帝王威嚴。東方循仍趴在床榻前看他,皇帝發現了這小人兒,抬手摸了摸他的臉蛋,笑道:“循兒隨皇兄皇姐們來看父皇啦?”
“嗯……”東方循有些膽怯,本想后退半步躲開皇帝的手,但見他語氣溫柔,便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父皇,循兒想您,母妃也想您,所以循兒來看您了。”
“好孩子……”皇帝滿心欣慰。
“父皇,您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東方循瞪著大眼睛看他,天真無邪,心無雜念。
本以為皇帝會跟他說會,以為皇帝哪怕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身子不比以前,也會假意哄騙一個孩子,讓他高興一下。豈料,皇帝只是笑著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跟東方循說:
“循兒,父皇是天子,但也是凡人。這天下間包括你和朕都是凡人,總要經歷生老病死,要經歷分別,這是人之常情。父皇也希望自己能早點好起來,這樣就有時間多陪陪你,但是呢,父皇老了,在這世間享受的東西也夠多了,是時候離開了……”
“父皇——”太子心生不忍。
可是皇帝卻一臉看破世俗的表情,反過來安慰他道:“朕老了,這些年身子不行一直躺在床上,你奔波在朝堂與朕的塌前,也是苦了你了。子謹,朕這一生做了很多事,有被百姓稱贊的,也有被百姓唾棄的,天下人如何議論朕,其實朕都心中有數。年紀大了,處理事情也沒有那么理智,也是時候讓你繼任大統……”
太子心中悲痛,哽咽道:“父皇,您……您別說這些……”
“朕是認真的。”皇帝拉過他的手,輕輕地拍了拍,“遺詔朕早已備好,章公公都知道的。”見太子別過臉去不作答,皇帝佯裝生氣,低聲喝道:“這是朕最后一道旨意,你想抗旨?”
“兒臣不敢。”
太子悲慟至極,不復多言。
皇帝復又看向其他人,看到往日最疼愛的侄女東方稚也在身邊,臉上笑意更深,叫她和蘇許走近些。
“皇伯父。”東方稚淚眼婆娑,跪在皇帝塌前回話:“子霽來看您了……”
“來了便好,來了便好。”皇帝笑呵呵地點頭,見她身邊的蘇許只是乖巧地喊一聲皇上,連忙出言糾正:“你隨稚兒一同喊我伯父才是。”
蘇許抬頭看他,雙眼微紅。
“是,皇伯父。”
到底是女兒家有情,這蘇許與他感情不深,卻也會在此刻為他的病而感到傷心難過。皇帝輕嘆,望著她二人說道:“你們情誼深厚,卻難容世間,想名正言順,還得整一出奇怪的戲碼來欺騙天下人,即便如此,也依舊有人記恨妄言,對你們評頭論足……朕每每想起,都會為你們二人擔心。”
“子霽惶恐。皇伯父,您對子霽已經足夠好了。”
要知道,當初以命格之論讓東方稚迎娶蘇許,曾惹起不少非議,無論朝廷或是民間,都有反對之聲。有人說命格之論不足信,陰陽互補才是世間正道,天子逆天而行,實屬不當。大永民風開放卻也有不少頑固閉塞之輩,有人利用此事抨擊皇帝,為了止住流言,費了不少工夫。東方稚初時不知,可是留心了解之后,就發現了很多皇帝為她鋪路的細節。
“稚兒,你可知什么辦法才能更好地堵住悠悠眾口?”皇帝突然問道。
東方稚看向他,試探性地回答道:“成為一個無可挑剔的人?”
皇帝瞇縫起眼睛,“不對。”
“子霽不知。”
“人無完人,你無論怎么做,都不會完美,都不會無可挑剔的。”皇帝笑了,頗有感悟:“如果你真的是無可挑剔,世人反而會熱衷于挑你的毛病,想找出你的不是。稚兒,你若想堵住眾人之口,你只需要做到一件事。”
“皇伯父請講。”
“有功于世人,世人自會護你。”皇帝的目光在眾人間來回,最后又落回東方稚身上,見她似懂非懂,便又解釋:“你看你這幾年在齊國治理得不錯,齊國百姓對你是不是少有非議?”
“子霽還以為……是因為子霽生于齊國,他們對子霽有感情……”東方稚越說越小聲,還默默地低下頭。
“對你有歸屬感的百姓,會有,但不會是大多數。稚兒,你要知道這世間百姓不會認定某個姓氏的人當皇帝當王,哪怕明日換了趙錢孫李,只要那個人讓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他們就不會說什么。而正是這樣的百姓,一旦他們記恨你,你就不能翻身了。”皇帝此言有理,但也說得瘆人,聽著后怕。見自己侄女被唬得不說話了,護短的皇帝忙又說好話來圓場,說相信東方稚能夠做好分內事。
幾番交代,場中人都與皇帝聊了一遍,除了東方承。
皇帝看向他時,沒有對幼兒的那種憐愛,沒有對侄女的那種疼惜,更沒有對太子的那種寄托之情。他對自己的這個兒子,從小便疏于管教愛護,因為治理天下太忙,培養儲君太忙,他騰不出時間來關心另一個兒子。今日相見,皇帝何嘗不知他已成長為一代王侯,治國之術運籌帷幄,能力不亞于儲君;只是作為皇帝,他不能給這個兒子任何希望,不能讓奪嫡爭位之舉出現在大永的史書上。
“子忠,過來。”
但是皇帝喚他的時候,還是充滿慈愛的,不像往日那么嚴肅。東方承急急地奔赴跟前,倒地先是一拜,說道:“兒臣不孝。”
“你孝心如何,朕心中有數。起來吧,讓朕好好看看你。”
“是。”
其實東方承的性子,比之太子,更像他。皇帝認真地端詳著東方承,腦中不自禁便回憶起舊時皇后尚在、共同教育幼子的場景。給他取名為‘承’,其實也曾經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也能有儲君的資質,有坐擁天下的能力。但隨著兩個兒子長大,皇帝發現這小兒子是愈發像他,從性格到脾氣,就像是復刻一般。他心軟了,更是不舍,久坐帝位之后他更希望小兒子能快快樂樂地生活,不要因皇權蒙蔽雙眼,不要和自己至親搶奪天下。
這才是他對東方承原本的心意啊。
“日后,要好好輔佐子謹,知道嗎?”最后,皇帝只憋出來這么一句話。他沒有把心中想的和兒子言明,畢竟對一個男子和天子而言,這些話太矯情了……
但東方承內心毫無怨言,他只是堅定地點頭,回答道:“兒臣必定追隨皇兄左右,絕不離棄。”
皇帝笑了。
笑這兒子心里沒有花花腸子,正直。
“甚好,如此甚好啊……”
第193章 永太宗
當夜, 皇帝的寢宮之內除了太子與諸王,另又有兩個人秘密出現,寢殿之內燈火通明直至天亮。有人猜測皇帝是召見了朝中重臣欽點顧命輔政,也有人猜測是皇帝與子女共聚天倫促膝夜談, 眾說紛紜, 四下相傳。
過了半月, 新年初至, 文武百官攜眷前來宮中參與宴席, 太子暫代皇帝坐旁席接受百官朝賀,可謂是酒醇肉香, 歌舞相映,配上這滿城喜樂和煙花盛景,道不盡的繁榮太平。宴席散后,有宮人急匆匆地從后面上來,在太子耳邊低語。
這會兒,百官正和自己的家眷預備出宮, 烏泱泱一群人排著隊在宮門前等候禁衛軍查閱身份。閑聊之際,皇城內宗廟佛堂方向隱約傳來鐘聲,官員們一愣, 還沒反應過來, 便又另有宮人在皇城中奔走相告,哭喊道:
“皇上——駕崩了——”
四下震驚,聞言皆跪。
德昌三十三年正月初一,皇帝不豫, 亥末崩于永昌殿, 壽五十有二;遺詔傳帝位于太子順,另任兵部尚書馮添、翰林學士朱敬凱等作輔臣, 官升一階。順即皇帝位后,評先帝乃定四海之君,雖曾流放宗親削減族子弟權勢,有失仁孝,但在位時開拓疆土傳德義,平衡各業保民生,重賢才納諫言,為萬民謀福祉,使諸國臣服,功大于過。故為先帝謚號德昌圣皇帝,廟號太宗。
初逢新歲而帝崩,各地為慶賀新年而高掛的紅綢被連夜撤下換為白緞,熱鬧的過年氣氛一下子變得莊嚴肅穆,國喪在前,朝廷明令規定民間不得舉行喜樂活動,年間其余走訪可如期進行,但不得穿紅戴綠,否則視為對先帝不敬;待喪期過后,恢復如常。
皇城之內,正操辦喪禮。初三日,天微微亮,新帝召諸王進宮吊唁,卯正時分,新帝與諸王于承明殿共進早膳,除內侍總管章公公及諸王親信外,其余人不得進殿打擾。
“皇叔父,您不要太過傷心了,當心身子。”
原來老王爺東方憲以及魏夫人也來了宮中,怕被人認出,特意換成下屬扮相混進殿里。駕崩是大事,東方順一片孝心,希望親人家眷都能齊聚一堂,故秘密召見,希望能舒緩眾人哀傷情緒。
“多謝皇上關心,老臣并無大礙。”老王爺長嘆一口氣,說道:“只是回想起太宗皇帝在時場景,仍舊悲痛……”
席中之人,皆是親眷,人人一身素服,神情落寞。就連年紀尚幼的魏王東方循也像是明白到了現今經歷的事情,往日他總會活蹦亂跳想到處玩耍,今天倒是安靜非常。
“父皇駕崩時,親人子女皆在左右,想說的話都說了,想做的事也做了,他沒有遺憾,也算善終……”東方順望著桌上的玲瓏珍果出神,先皇帝走的那一刻,他還歷歷在目。初一那日,宮人回稟皇帝不好了的時候,他和眾弟妹火速趕往永昌殿。殿中,東方憲和魏夫人正陪在皇帝身側,也是他們看出了皇帝的不妥,特意派宮人到前面稟報。皇帝殯天前,把身邊人看了一遍又一遍,正巧這時宮中煙火燃起,轟隆幾聲,煙火在空中閃耀綻放,煞是好看。皇帝還扭頭去看了那煙火一眼,邊看邊笑,說‘又過一年了’。
那便是他最后的一句話。
第194章 爆炸椒
祖例規定, 帝崩朝臣服喪二十七日,緊接著就是新皇登基大典,事情重要,不容耽誤。故因新歲而從各地趕來朝賀的諸王諸侯只能留在京都不得返回封地, 眼看得有一個多月留在此處, 各人都忙著遣派下屬通信地方事務, 一時之間京都城內信件往來繁密, 其景罕有。
京都城的主干道上, 此刻正有一輛馬車匆忙行進,因街上來往的人不算太多, 故而走得還順暢。這車裝飾樸素,前頭駕車之人也只是布衣裝扮,近日都中南來北往的車子太多了,故而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今兒還是有些冷的,還好讓你帶上手套。”馬車內,是清一色的女兒家, 有兩人坐中間互相倚靠,另外兩人守在座下左右對望,神情嚴肅, 衣著皆是一身素縞。
“在齊國更冷, 但也未曾凍著我,京都城的這點風算什么?”說話的人正是東方稚與蘇許。這段時間雖是服喪,但因都中官員王侯眾多,故各人都有輪流回府的機會, 一群人休息時, 自有另一群養精蓄銳后的人接替。東方稚知蘇許想與家人見面,見昨日剛守完靈能得一日空閑, 便特意帶上蘇許、兩個丫頭及雚疏出門,打算往相府走一趟,好解蘇許思親之情。
“小姐,您還是乖乖把手套戴著吧,不然您要是病了,王爺不能說您,她又得給我們氣受……”南七在嘴邊嘀嘀咕咕,小眼睛瞄了一下兩位主子,見東方稚正斜眼望著自己,忙假裝看天。
坐南七對面的鸚兒見狀,只是莞爾,顧忌國喪,未敢肆意嬉笑。
馬車一路行至相府門前,府內未開正門,只開了旁側角門,為防惹人耳目。早有府內小廝在角門迎接,見人來了,忙跟上前去,行了跪拜之禮。
“小的參見齊王殿下,參見齊王妃。”
“起來吧。”東方稚自下了馬車見到外人,她就像是換了一張臉。溫柔可愛的小姑娘一下子變得冷酷起來,對著底下人冷聲冷語的,倒不像難應付,只是滿臉寡淡,無欲無求,看著就不太好接近。
蘇許在旁邊悄悄歪頭看她,扯了一下東方稚的衣袖讓她看自己。
“嗯?”她的阿稚果然神奇般又變了一張臉,回到溫柔的樣子了。
“無事,只是覺得王爺今日特別,故多看了兩眼。”蘇許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拉過東方稚的手在袖中攥緊。東方稚不解其意想問個究竟,但蘇許只是拉著她走進相府,一路直奔,然后趁無人時對她一笑,如同小雀啄食一般親了一下東方稚的臉。
她的王妃,今日真怪。
東方稚摸了摸自己的臉,害羞了。
相府主殿的正廳門前,蘇定國正雙手揣袖地在那里來回踱步,時而抬頭看向廊下有無引路小廝回來,時而低頭盯著地上的幾株野草發呆,不知道在思慮著什么。約摸一盞茶工夫,幾道腳步聲正慢慢靠近,可蘇定國還在這邊望屋檐出神呢。旁邊的丫頭看不過去了,忙小聲提醒他道:老爺,王爺和小姐到了。
早年間,相府仍是蘇業當家,故蘇業稱為老爺,按照輩分便稱蘇許和蘇遠邦為孫小姐孫少爺。如今蘇業年紀大了,雖然仍舊有精神上朝參與政事,但家中大小皆由兒子蘇定國處理,所以蘇定國成了老爺,府中人則稱蘇業為相爺或者老太爺。
“啊,參見齊——”
“岳丈大人毋須多禮。”蘇定國剛想跪下,東方稚卻徑直打斷了他,輕道:“今日只是來相府小聚,不必太過拘謹。此處風大,咱們還是先到里面說話,這些禮數能免則免了。”
“呃,是…是是是……”
但蘇定國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岳丈大人?齊王爺這回喊得好生順口哦……哈哈哈哈,岳丈大人?哈哈哈哈真好聽……
“老爺,請進正廳。”旁邊的丫鬟又忍不住出言提醒。
“父親進宮服喪了。皇上體恤老臣子,一般午時便會讓他回府,許兒若是想念他老人家,過會兒午膳時便能相見。”
幾人進了屋內,蘇定國忙請東方稚上座。礙于身份,他本來想讓蘇許也坐上邊,但蘇許推辭說既在家中毋須如此,非要蘇定國去坐東方稚身邊,然后自己坐旁座。
“奉茶來。”
“是。”
東方稚整理衣襟坐在小榻上,環顧四周,只見這相府正廳與之前來時大不相同。相府素來雅致,雖然不會擺放一些奢華玩物,但素雅的花瓶擺件或是書畫玉石總會有一些,與這古樸的宅子互相襯托,別有韻味;只不過現今到訪,玩物擺件似乎都已撤下,廳中惟留下幾幅字畫,以及身后高掛正中的‘圣君賢相’匾額——那是先帝御筆。
東方稚見此,心中大致明白情況。
蘇相爺乃老臣子,當年被欽點為狀元時,蘇相爺年輕,先帝也年輕,他二人,可以稱得上是良朋知己一般的相處,暢談詩詞歌賦,共謀政治國事。這多年來,蘇相爺一心為了大永效力,先帝也對蘇相爺十分器重,不然先帝也不會留下匾額,夸贊自己的同時還提及這位好丞相。只不過如今先帝駕崩,蘇相爺必定傷心難過,服喪未對擺件等物做出規定,可是蘇相爺連鮮艷玩物都一一收起,可見其心。
“回京多日,只在初時曾到相府拜訪,闊別半月有余未能作客,想必岳丈大人定是對許兒非常掛牽了。”丫鬟們奉上茶盞,東方稚便順勢接過,然后如穿大衣時習慣性抬起手臂,與她今日的小女兒家打扮實在不符。“咳……”東方稚察覺異樣,忙尷尬地放下了手。
蘇許見了,在心底偷笑。想是阿稚習慣了往日所穿的男子衣袍,如今換為窄袖裙裝,卻還是這般行為舉止,看著好生別扭呢。
“唉,殿下言重了。”蘇定國擺了擺手,痛心疾首道:“如此噩耗,普通百姓尚且愿為先帝吃齋誦經終日忙碌,殿下身為皇室宗親,自然比常人加倍上心,事事親為。今日殿下恩澤帶許兒回府,哪怕是淺淺一眼,老夫都感激非常。”
“帶許兒回相府與家人相聚,也能一解我們在皇城中的哀苦心情,實在算不上是子霽心意。”東方稚苦笑,又道:“留在皇城中,總是會想起皇伯父的事情,加上僧侶道士們日夜誦經超度,聽著心里也難受。”
蘇定國不言語。
他只是擔憂地朝自己女兒望了一眼,見她臉色平和,才稍稍放心。
為了避免自己爹爹和阿稚因為聊起先帝之事而感傷,蘇許忙扯開了話題,問起蘇遠邦兒子的事情。
“廉明?這個時辰,許是在后面跟先生學習識字念詩呢。”
“啊~對哦,廉明和循弟差不多年紀呢。”
“嗯?——”蘇定國聞及此名,忽又想起一樁事情來。“可是魏王殿下?”
“對。”蘇許點點頭,但見他眉頭微蹙似有話想說,不禁疑惑。“怎么啦爹爹,是有什么事情關乎循弟嗎?”
“欸,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估計……”蘇定國說著,把目光看向了東方稚,又道:“估計這件事情,殿下早就知道了。”
“不知岳丈大人所指何事?”
“其實老夫也是先前聽父親提及,他說朝中有人彈劾齊國歸屬之事,雖只是潦草幾句,但也有幾位大臣附和。不過先帝當時便一口回絕了,事情不了了之。今日聽到魏王殿下名諱,故想起這茬。”蘇定國說道。
齊國作為屬國,之前有齊泰二王坐擁掌權已被不少人反對,如今再加上一個魏王,三王同處一國,且皇帝的賞賜每每豐厚,不止金銀珠寶還有兵馬無數,這番側重,便惹來眾人不滿。有些人是單純羨慕他們得那么多賞賜,這其中,以諸異姓王侯意見最大;另外一些人,則是怕他們兄妹三人擁有過多權勢之后會威脅皇位,畢竟一個毋須朝廷整治的屬國,是很有殺傷力的。
“此事,的確有聽聞。”但東方稚只是莞爾,沒有順著蘇定國的話說下去。這件事事關皇室皇權,東方稚自己也不甚清楚后續如何解決,更不能隨口與旁人說起。
蘇許在旁邊聽得沒勁。
“……你們真的好無聊,說著說著又會聊起國家大事。”雖然能理解為什么會聊著聊著講回朝堂上的事,但是也不用每件事都能兜回去吧……蘇許心中腹誹,待會兒我盡講一些好吃的來接話茬,看你們還能不能往國家大事上面繞!
“好好好,是爹不好,爹不說那些了,好了吧,我的乖女兒。”蘇定國對這個女兒真是毫無辦法,每次見她不高興,就恨不得摘天上的月亮來哄她開心。蘇許輕哼一聲,說道:“難得回家一趟呢,爹爹和阿稚的心里就只有國事,許兒在這兒都坐好半天了,只能聽你們說!”
“好嘛,那你想說什么,我們陪你聊。”東方稚向你發出了邀請。
蘇許溜了溜眼珠子,笑道:“我們中午可以吃燒雞嗎?”
“…說起燒雞,最近因服喪不能行屠宰之事,故今日午膳老夫特地安排了初冬時預備的一些腌肉臘味,還希望殿□□諒,能夠吃得習慣。”
“哪里哪里,這已經很不錯了……”
“喂!”
蘇許生氣了。
第195章 掌上珠
蘇業服喪半日恩準回府時, 便見自己的寶貝孫女領著那寶貝‘孫女婿’齊王回來了。老相爺心里特高興,可是仔細一瞧,怎么……齊王殿下的臉上紅彤彤的,好像還有手印子?蘇業的笑容霎時凝固, 第一時間便是看向自己的寶貝孫女。
蘇許本來也是正高興, 但見蘇業這樣看向自己, 轉喜為怒。
“爺爺!您怎么這樣看著我!”
“殿下臉上那爪子印……不是你打人家?”
“爺爺!我有那么野蠻嘛。”
聽到這個問題, 蘇業沉思了起來。
“……爺爺, 不是我!”
果然,像蘇許這個丫頭任性慣了, 即便出現不是她做的事情也會歸到她頭上。正在旁邊看戲的東方稚暗地里偷笑,不料卻被蘇許以手肘捅了一記,剛好撞在東方稚腰上,疼得她歪著身子叫了兩聲。
“許兒!不許再打了!”
蘇業和蘇定國同時開口阻止,臉上皆是一副痛心的模樣。
但蘇許的表情更痛心了。
“不許再打……你們竟然用了一個再字……你們……”你們根本就是認為我天天家暴東方稚阿喂!這明明不是我動的手,為什么要賴在我的頭上啊!
“呃呃, 蘇相!岳丈大人!”
就在這場家暴準備演變為相府內訌的時候,東方稚一邊捂著自己腰側,一邊神情痛苦地伸手攔住他們。“且聽我一言……”
“殿下, 您還好吧?”蘇業和蘇定國連忙扶她一把, 關懷倍切。
“我沒事,不必如此……”東方稚訕笑,看了一下身邊委屈巴巴的蘇許,又看回兩位對自己關心過度的前輩, 兩邊為難:“許兒待我是極好的, 又怎么會動手打我呢。我這臉上的手印子其實是方才我站在風地里冷,自己拿手捂著捂出來的, 身子差,又是冬日所以印子難去,讓二位擔心了。”
兩位長輩聞言,恍然大悟,外加松了一口氣。
不是許兒打的就行,不是就行……
“既然解除了誤會,那么咱們就不要動刀動槍了。”蘇定國忙賠著笑臉給蘇許捶捶手臂,溫聲細語道:“好女兒,爹方才不是那個意思~你可不要誤會了爹啊。”
“哼。”蘇許背過身去,放下了手里的大掃帚。
蘇業見狀,忙也走到蘇許身邊,低聲道:
“是爺爺錯了——”
“自有了阿稚,你們就知道欺負我!”
蘇許又不依了,扁著嘴鬧了起來,惹得合家大小跟在她屁股后頭又哄又勸。東方稚站在一旁將此景看在眼里,忍不住地嘴角上揚。相府的氛圍是真的好,看似毫無規矩實際家風甚嚴,不然怎么會教出蘇遠邦和蘇許這么一對兄妹?雖然許兒偶爾任性些,但已是極好了。東方稚這般想著,復又望著蘇許出神,連自己的身邊來了人都不知道。
“殿下?”
“啊。”
東方稚被這聲叫喚嚇了一跳,回過頭,原來是蘇遠邦。
“殿下這是看什么呢?”蘇遠邦笑了,隨著東方稚視線所及看去,只見家里一群人正追著蘇許到處跑……怎么?蘇許一回府就打爛了什么傳家寶貝嗎,怎么那么多人想抓她?蘇遠邦滿頭問號,他只能詢問東方稚了。
可他不看倒還好,一看,便瞧見了東方稚臉上的手印子。
“哇!齊王妹夫,我妹妹打你啊!”
“不是!”
東方稚被他這句話嚇死了,連忙捂住了他的嘴。
最后這場鬧劇由蘇遠邦被合家大小暴打一頓告終,蘇許對此表示十分滿意。而小侄兒蘇廉明則是對這個場面感到興奮,在他爹被打的時候,蘇廉明躍躍欲試……
午膳過后,蘇遠邦的夫人呂曦要出門替貨運商行置辦東西,蘇許久不回京對都中事情惦記,便想著一起出去走走。東方稚本想跟來,但蘇許卻攔住她。
“怎么了嘛,許兒。”東方稚滿臉無辜。
蘇許卻向她遞了個眼神,悄悄往蘇遠邦那里望,壓低了聲音道:“你之前一直對國中軍隊的事情有疑惑,說數目不對,兵馬編制不妥,樣樣都需要調整卻不得思路。而今哥哥是兵部的人,他成日在兵部辦事必定對這些事有所了解,你何不借此機會一解疑難?”
“啊,對哦。”東方稚聞言,喜上眉梢。其實她沒有忘記這茬,只是蘇遠邦雖是親人但也是朝臣,平白無故的,東方稚不好意思開口問他朝中之事,怕不合規矩。可現今自己王妃都這般說了,既然當妹妹的不曾心生嫌隙,她還怕什么?“那我讓雚疏跟著你們出去吧。”
“雚疏這幾日身子不適,還是讓她留在相府陪你吧,我帶上南七出去便是。”
“好~那你們小心些,早點回來。”
“知道~”
呂曦遠遠地看著她二人告別半天,見她們感情好,自己心里也感到歡喜。好不容易這對粘人的小夫妻分開了,剛走兩步,丫鬟說蘇許穿得少,東方稚忙小跑上前替蘇許圍上披風,又是一番話別。
“好啦,出門買個東西整得跟什么似的……”蘇遠邦都看不下去了。
—
皇城之內,東方順正與幾個久戍邊塞的王侯在偏殿議事。
這些都是朝廷的老臣子了,除了一兩個是襲爵以外,其余的都是戍守邊塞多年的將領,是與敵國周旋、久經沙場的有功之士。而襲爵的兩人,一個是武安侯胡廣,另一個則是崇宣王鄒從澤。
先帝在時,肅清宗室子弟后重用賢才,使得千百年來‘同姓分王’的制度一朝瓦解,從先帝時起,大永的國土上便出現了不少異姓王侯。且先帝體恤臣子功勞,所賜爵位可世襲三代,讓其子孫受到蔭護。這武安侯及崇宣王二人的祖上,便是為大永流血流汗、赫赫有名的邊塞猛將,東方順初登帝位,是需要他們這些人擁戴的。
“近來事忙,未曾與諸位卿家好好談事,實在使朕焦慮。”東方順坐在龍椅之上,俯視堂下眾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襲爵的兩個年輕人身上,開口道:“崇宣王與武安侯皆是新任,不知襲爵之后一切可還順利?”
崇宣王鄒從澤略停頓了一會兒,旁座的武安侯則是拱手行禮,畢恭畢敬道:“承蒙皇上及先帝圣恩庇佑,武安事務一切皆好,微臣這個武安侯也當得順利。”見胡廣回答了,那鄒從澤也跟著行禮,只道:順利,順利。
東方順笑了笑。
這武安侯胡廣,乃是大將軍胡廷沖的兒子,子承父業,軍中之事,自小耳濡目染,故即便他未曾親自領兵也有幾分胡廷沖的將領之風;至于那崇宣王鄒從澤,王爵乃是源自他爺爺,鄒家也算將門之后,只不過鄒從澤出生之后天下已經太平,多年來未有大型戰事,鄒家榮華一身,自然也會對這獨子寵愛有加……如今一見,這鄒從澤雖然比胡廣身份尊貴,可惜他被權勢熏心,舉止言行反倒是比不上胡廣。
這位新皇帝面不改色地留意著他的臣子,心中所思卻已經千言萬語,綿延如群峰一般。
“皇上……”
這時,鄒從澤說話了。
“崇宣王何事?”東方順微笑看他。
“臣年前回京之時身感不適,每日需服用藥物調理方可治愈。先帝崩逝,臣深感痛心,恨不得日日在靈前服喪為先帝誦經超度,奈何臣的身子實在……”鄒從澤輕嘆了一口氣,皺著眉頭停下了話。
東方順細想了一番,沒有接他的句子。
“故——”鄒從澤出列,朝著東方順俯身而拜,道:“臣希望可以回行宮休息兩日,好好調理身子再行為先帝服喪。懇請皇上恩準。”
鄒從澤話畢,眾人側目,東方順也是久久未出聲。
這種請求,倒是有點大不敬。
畢竟這是先帝喪儀,當今圣上尚且需要親身服喪,何況是為人臣者?只不過這寬限之事也并不是沒有先例,諸如朝中一些老臣子,東方順都會體恤,不必他們長久跪拜。鄒從澤雖不年邁,但以身子抱恙為理由,又能不能得皇帝諒解?
場中鴉雀無聲,人人都在等新帝會給出什么反應。
這群家伙真賊。
東方順心想。
—
京都城二街大道上,行人雜亂,來往匆匆。
興許是過了午后百姓們都出門辦事,比之今天回相府時的寂寥,現下此景確是熱鬧不少。蘇許陪同嫂子呂曦帶丫鬟南七出門,一路上看著這滿街素白掛飾,心中不是滋味。不過,城中百姓仍舊井然有序的生活,又讓人覺得現今的悲痛不過是剎那之事,開心的日子還是會再次到來。
“嫂嫂,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讓你親自出門置辦啊?”蘇許挽著呂曦的手臂,問得可愛。
“是商號的事情,他們做不得主,便讓我過去一趟。”呂曦柔聲回答道。這些年,呂曦一直幫自己的公公蘇定國打理玉石鋪的事情,后來蘇定國覺得呂曦才能不錯,便又另外將京中的幾個商號交給呂曦管理。可以說,呂曦現在是蘇家商號的二把手,再這樣做下去,估計用不了幾年,呂曦就能全盤接手蘇定國的買賣,成為京中女商第一人。
“嫂嫂好厲害。”蘇許忍不住發出感嘆,她覺得自己成日在王府里吃飯睡覺打阿稚,真是如同行尸走肉。
“傻丫頭。”
第196章 起妄念
以前只知道呂曦是一個溫婉的嫂嫂, 她對長輩孝順,對夫君體貼,對小輩溫柔;今日發現,自己往日的認知到底是淺薄了, 呂曦不只是會相夫教子, 她還博學多才, 能協理外商。
從一件貨物的產地價值到近年流通各州府的價格, 大大小小數十上百樣東西, 呂曦都能清楚地記得其中的規律,并且一字不漏地說出, 讓底下人去核查去辦。蘇許跟在呂曦身邊一家家商行走過去,見識到她做生意的模樣,竟有一種自己父親行商時的氣場,幾個回合下來,蘇許愈發對這長嫂產生敬意,也深感自己的不足。
“許兒一直不知, 原來嫂嫂會這么多……”
“這是哪里話,不過也是死記硬背的東西,算不上什么才能, 熟能生巧罷了。”
“即便是如此。”蘇許挽著呂曦的手臂說話, 突然一陣失落,輕聲嘆道:“起碼嫂嫂能夠協助爹爹與哥哥,這已經讓人很羨慕了……”
呂曦怔了怔,扭頭見她神情低落, 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其實許兒也不必對這種事太過介懷。齊王殿下是做大事的人, 所思所想是一國百姓,事關皇家與天下, 任憑是再有才能的妻子,也很難幫得上忙……”若是幫了這忙,說不定還會惹來什么不必要的麻煩,被權臣嫉妒。呂曦笑著拍了拍蘇許的手,說道:“你可以在其他方面多關心她,幫襯她。說到底,齊王殿下也是疼愛你才不讓你做太多事情,許兒應該明白才是。”
“明白是明白……”蘇許悶聲點頭,忽又反應過來:“欸,那蘇遠邦豈不是對嫂嫂不好!”
“那就是你的說法了。”呂曦撲哧一笑,不復爭辯。
隨后,她們又往后二街走去,街口那里有一間小巧的商鋪,是蘇定國最近新置。甫一進門,呂曦便忙著交代新店的賬本記錄及伙計安排,好半天,事情都還沒有處理完。呂曦見蘇許站在外面干等也是無趣,便讓她與南七先行到別處逛逛,久不回京,買點都中的稀罕物帶回齊國也是好的。
—
“王爺果然厲害,就連當今皇上都要給您三分面子呢。”
“嗐,這種小事根本就沒有懸念,哪里就是本王有面子了呢?”
崇宣王鄒從澤正領著自己手下從皇城出來,幾人一路高談闊論,且聲音不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崇宣王一般。方才在皇宮里,鄒從澤請求皇上給他休假,其實心中沒指望成功,他只是想借此事試探皇上對崇宣的忌憚有幾分;不承想,皇上竟答應了他的請求,而且特別允準他休息三日,三日后再行到宮中服喪。
消息一出,眾人皆對鄒從澤刮目相看,說當今皇上器重崇宣所以特別優待,更多了不少趨炎附勢之人接近鄒從澤,試圖撈點好處。
鄒從澤喜怒于色,加上大永異姓王獨他一家,別人頂天了也就是個國公,故他向來認為自己地位尊崇;如今皇上順他意思,他便更加得意,模樣都囂張不少。
“王爺此言差矣。”跟在他身邊的小子獻媚地笑著,低聲說道:“先帝崩逝是大事,那些老臣子經不起折騰卻也還需每日到宮中服喪,只得那半天假。王爺一句身子不適,皇上便許了您三日休息,可見皇上對咱們崇宣的看重,對王爺您的器重啊……”
“呵。”鄒從澤笑了一聲,雖未表態,但那燦爛至極的笑容早已出賣了他內心的想法。
“王爺,那咱們這就回行宮去吧?”
“急什么……”鄒從澤蹙眉,不悅道:“那地方來來往往都是人,又有人看守,沒點樂子,悶透了。難得皇上準本王休息,如此大好機會,當然要好好地珍惜……”
進京的諸王公侯除了本身在都中有府邸的,皆住都中行宮。這行宮與舊齊王府改的行宮別苑不同,前者乃是舊日便有的官家府邸,出入有禁衛軍看守,專門用來招待往來京都的外臣及屬國使者等人物;而后者是為當年齊王回京所建,后來改名只因齊泰二王共治一國之事,重名行宮,大門卻只為皇家子弟尤其東方稚等人開放。
鄒從澤是外臣,鄒家因常年在崇宣而京中無府,所以回京需住行宮之內。這也是鄒從澤不太滿意的一點——畢竟眾國公在京中或大或小都還有自己府邸,他堂堂崇宣王,卻只能和一群侯爺擠在行宮里……
鄒從澤越想越氣,正暴躁之時,忽然遠遠地走過一個曼妙的身影,一身孝服如雪中仙子,頭上白珠花素雅別致,臉上肌膚白里透紅似吹彈可破,只見側臉,便是驚艷。
他心頭的這把火就這么滅了,然后燃起了另一把火來。
“那是誰家的小媳婦,竟長得這般好看,實在抓心……”鄒從澤嘴邊念叨著話,腳已經情難自禁地跟了上去。身邊隨從忙跟著他步伐上前,雖想回答他的問題,但那人走得遠,京都城又那么多人,只看背影的話誰認得出來是誰呢?
過了一會兒,前頭的雪仙子忽然停了下來,在一個小攤前駐目。鄒從澤及其手下也是一頓,忙停下腳步,只是觀望。
雪仙子身邊還跟了一個丫頭,此刻見自己主子似有喜歡,正將攤上物什逐件拿起,詢問她要哪個。
“一身孝服,莫不是家中夫君喪了命,成了小寡婦?”鄒從澤瞇縫著眼睛打量她,嘴角隱隱帶著笑意。
“王爺……”隨從見他有點癡狂,忙提醒他道:“國喪當前,天下人穿孝服的……很多……”
“哦,是嗎。”鄒從澤聞言,有幾分失望。
站在這里觀望久了,鄒從澤便愈發覺得那雪仙子眼熟,似乎在哪里見過。有同樣感覺的不止他一個人,很快,隨從之中便有眼尖的湊到跟前來,向鄒從澤回稟道:王爺,那看著似乎是齊王妃,咱們在宮中見過她的。
“齊王妃?”鄒從澤一臉頓悟的表情,直道:“是了,的確是她!我說哪來這么一個小美人兒,竟出落得如此高貴且動人……原來這便是嫁給了那女王爺的丞相孫女,蘇許啊——”提及女王爺時,鄒從澤的臉上表情多了一分譏笑,似乎很不滿意。
“既是齊王妃,王爺,咱就別打擾了……”隨從好意勸阻。
“咋了,說到齊王妃,你們就怕了不成?”鄒從澤反手扇了那隨從一巴掌,表情兇狠:“莫說是齊王妃了,哪怕齊王,本王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不過是一個穿上王袍的女人,先帝因老齊王而疼她,還真以為一個女人能在朝堂里興風作浪了?這天下,論實力還是要從兵力說起,我崇宣二十萬精兵駐守邊地,皇上尚且敬我,她東方稚算個什么東西?”
“王爺慎言,慎言啊!”隨從真是被他這番話嚇怕了,哪怕齊王是女人家實力不比旁人,可是天家之事,豈是他們可以隨便談論的?
鄒從澤瞪了他一眼,也知道自己說話太過,便沒有再說。只不過……當他回頭看向與身邊丫鬟嬉笑的蘇許,見她一笑,他心中又起了妄念,實在難耐。
“王爺——”
“行了行了,勸屁啊。”鄒從澤聽得厭煩,“本王不過是想和齊王妃打個招呼,難道這都不可以了?且不論齊王人品如何,齊王妃同她假凰虛鳳那么多年,一個清白女子被無端指配嫁給女子,得有多冤屈啊……本王可是好意,想關心關心齊王妃,若齊王妃明白本王心意,如有青睞,少不了你們的獎賞……”
蘇許這邊,正和南七因不知挑選些什么小禮物帶回齊國而犯難。
“這兩個精致的風鈴,倒可以送給念兒和循弟,他們一同在齊國長大未曾見過京中特色,恰好,這風鈴上面的裝飾甚是獨到!”蘇許一邊說著一邊將手里挑選的物品遞給賣貨郎,視線繼續在一堆小玩物里面來回,看了許久,都不知道該送東方稚什么。
南七也在邊上幫忙挑選,見蘇許為難,自己倒從角落里尋得一物,還忍不住笑出聲。
“你這丫頭,笑什么呢?”蘇許還在認真選購,沒有留意她選的東西。
“奴婢倒是尋得一樣東西,甚~是適合咱們王爺。”南七將東西從身后拿出來,蘇許見了,先是一愣,然后笑罵南七沒規矩。原來,這東西是一木頭擺件,沒什么雕刻裝飾,只是簡單的原木一小截,一頭刻著一朵花,用顏料描繪過。這是何意?不就是說東方稚是個木頭呆子,如今開花了嘛。
主仆二人越想越覺得好笑,可是礙于最近形勢,又不敢大聲喧嘩,只能裝作平靜,各自憋笑。
就在這時,幾個人走近了她們身邊。
蘇許下意識便端正了儀態,南七更是第一時間將蘇許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見過……齊王妃。”
為首的是個二十出頭的男子,衣著華麗且遵守禮儀,本該讓人覺得放心;可他臉上的笑實在太過古怪,看得人心里瘆得慌,讓蘇許與南七不得不提高戒備。
蘇許狐疑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您是——”南七詢問道。
“我乃鄒從澤,王妃不記得我了?”鄒從澤沒有理會南七,反而徑直看向蘇許,仍舊笑意盈盈。
蘇許看了他一眼,內心思忖:皇宮里每天走來走去那么多人,我哪里記得了,誰又知道你是誰?真是考驗人。“實在是不記得鄒大人了……”
“這可是崇宣王,是王爺,可不是什么大人。”鄒從澤身邊的一個隨從高聲提示道。
“喔,原來是崇宣王,抱歉。”蘇許尷尬地笑了笑,其實她也不知道崇宣王是誰,畢竟大永那么多被封爵位的人,她心里眼里只有一個東方稚,實在不認識其他貴族……
“王妃客氣了,您事情多,不記得我也是常事,不打緊。”鄒從澤見她笑,心中的妄念便又開始亂動,使他忍不住一直盯著蘇許看,從頭到腳地打量。
蘇許自然察覺到他那不懷好意的眼神,一陣寒粟。
“走吧。”蘇許朝南七遞了個眼神。南七會意,正要扶著蘇許轉身離開時,那鄒從澤卻帶著幾個隨從跟了過來,還一把扯過蘇許的手,想把蘇許拉回去。
“走什么呀,王妃!”
鄒從澤這一聲喊得極為響亮,周圍路過的百姓們聽到,皆好奇地停了下來,站得遠遠地湊熱鬧。
第197章 齊王怒
“大膽!你是什么東西, 竟敢冒犯我們齊王妃!拿開你的臟手!”南七反應迅速,見鄒從澤竟敢冒犯蘇許,第一時間便沖上前去推開他。百姓們自然是聽到這一句護主叫喚,知是兩位權貴在這里起了爭執, 誰都不敢上前, 怕惹禍上身;也有認得蘇許的, 知道她是“京中名人”向來不好對付, 稍微怕事的早已腳底抹油般避開。
鄒從澤被南七狠狠推開, 雖心有不忿,但大庭廣眾之下, 到底不敢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他見四下有人圍觀,便惡狠狠地朝著那些圍觀的百姓看,直盯得他們離此處大老遠才作罷。
“一時失禮,王妃別見怪。我只是覺得和王妃一見如故,想請王妃到酒樓里小酌幾杯罷了,實在對王妃有仰慕之情, 見你要走,很是不舍……”
“崇宣王,請你放尊重些, 也請你稱呼本宮為齊王妃。”
蘇許的眼神變得冷冽起來, 這是她在東方稚面前從來都沒有表現過的樣子。她實在是厭惡透了這種自以為是的人,人品低劣且目光猥瑣,他們憑什么覺得自己靠三言兩語就可俘獲他人的芳心?還崇宣王,大永王朝有這樣王爺真是大永的恥辱!
“你——”鄒從澤明顯是被蘇許的這聲‘本宮’震懾到了, 但轉念一想自己先前的言論, 心里又有底氣許多。“齊王妃何必如此動怒?其實我也只是心疼你這么多年虛度青春罷了。”他想抬手觸碰蘇許,但看到蘇許身邊那個恨不得將他生吞的丫鬟, 還是收回了手。鄒從澤笑了笑,低聲道:“與其在一個女子身上浪費時間,倒不如尋個可靠之人,來日富貴榮華豈是一朝王侯可比擬的?”
“本宮看崇宣王是瘋了,盡說這樣的胡話。待本宮明日奏明皇上,且看你還能不能說出這般污穢的句子來。”
其實蘇許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話。
只是,先前都是通過別人之口得知這樣的言論,眾人礙于身份,從來不敢實話實說。今日,這崇宣王以下犯上,所說的,卻都是眾多歹人賊子心中所想,讓人不齒,讓人可恨。
“皇上尚且對我有三分敬意,我怕什么?”提到這茬,鄒從澤可更得意了。他似乎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也忘記了自己的僭越之舉,他只知道眼前的人容貌氣質都將他迷得神魂顛倒,今日若是得不到這個人,他心中之火難以平息。“齊王妃,此處不好說話,請到前面去吧。”
鄒從澤再一次對蘇許動手,南七又想上前阻攔,卻被他一腳踢開。“混賬東西,還敢掃了我的興致!”
“拿開你的臟手!”南七不依不撓,雖然摔倒在地可仍舊死死地抓住鄒從澤的褲腳,鐵了心不準他將蘇許帶走。“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虧你是個王爺,你看看你做的事情,禽獸不如!”
“你竟敢!——”
“像你這種無恥之徒,也配稱之為王爺?可真是丟了眾多王爺的臉面!別說哪個官家老爺,哪怕街上的阿貓阿狗,都不會像你這般!”南七見他惱羞成怒,便更要指著他的痛處來罵,而且越罵越大聲,惹得遠處圍觀的百姓逐漸多了起來。鄒從澤理虧,但是他咽不下這口氣,他堂堂一個王爺,怎么能被一個賤婢左右?
“你再說一句,本王當場要了你的命!”
“無恥鼠輩,你若是殺我便是你心虛,姑奶奶要是今日死了,來日必定會變成厲鬼找你報仇,恨不得你斷子絕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賤婢!”鄒從澤怒了,他長那么大,何時被人這般辱罵過?而今,不過是對一個女子動心,想要私下交好,這又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他往日在崇宣,和多少臣子的妻妾有往來,又和多少女子有過云雨之歡!區區一個齊王妃,難道還擺不平了!“你說本王無恥是吧?那本王就讓你看看什么才叫無恥!”
鄒從澤急怒攻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手硬拽著蘇許的手臂將她強行拉到了自己身邊,力勁之大,扭得蘇許吃疼。“放開本宮!”蘇許試圖用另一只手來掙脫鄒從澤的禁錮,可鄒從澤是男子,雖然身手不咋的但畢竟也有武術根基,單憑蘇許這點力道,只能把鄒從澤打疼卻不能把他打服。蘇許多少有些慌亂,她看到摔倒地上無力起身的南七,看到遠處想來干涉卻不敢上前的百姓,再看到自己眼前,這個目光淫邪且不斷朝自己逼近的男子,如臨大敵。
如果她真的被歹人有機可乘,她還有什么面目見阿稚?這個人是崇宣王,若是犯了事,會不會得死罪尚不可知,如若他不死呢?
如果他做了這樣的事尚且能保住性命……那他存在一日,都會成為夢魘吧……
蘇許的腦中想過了很多東西,耳邊南七的呼喊和鄒從澤的笑聲已經聽不大清,她只感覺到自己的雙手被人緊緊抓住,身上披風隨著步伐搖晃,披風繩子更因旁人拉扯的力道而逐漸松散,似要被解開。
她怕了,眼眶一熱,隱約有眼淚出來。
“放肆!”
一聲高喝在身后響起,竟是熟悉的聲音。
就像是在這個聲音出現的同一瞬間,蘇許眼前的猥瑣之人也被一道極猛的力勁一腳踹開,再定睛去看,這個踹開了眼前危險的救星,竟然是素日里弱不禁風連搬凳子都覺吃力的東方稚。
“阿稚……”蘇許方才給自己建立的防線似是在這一刻徹底崩塌,她還沒朝東方稚走近,東方稚就先一步跑過來將她抱在懷里,還不斷地在她耳邊呢喃:“沒事了,許兒,沒事……有我在呢,沒事……”
“阿稚……阿稚……”
“不怕,許兒不怕……”
即便東方稚一遍又一遍地安撫著她,可蘇許明顯感覺到,東方稚的心跳聲比蘇許還快還重,似乎她也很慌亂,比蘇許更害怕。
而那被踹倒在地的鄒從澤,因這一腳,人也清醒了不少。反應過來時,只見自己跟前站著一個面如冰山的黑衣女子,她斜著眼俯視,手握一柄出鞘長劍直抵鄒從澤的喉嚨,利刃冰涼刺骨。再看四周,嚇破了膽的幾個隨從本想趁亂逃走,可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隊禁衛軍,已經將他的隨從一一制服,全扣倒在地。
“本、本王是崇宣王,你……你是何人,竟想傷我!”鄒從澤到底還是有些怕死,這黑衣女子的殺氣實在太重了。
黑衣女子冷眼看他,自報門戶:“吾乃齊王府侍衛長,雚疏。”
“你……你……”
竟是齊王府的人來了?鄒從澤慌了神,這才留意到旁邊、踢了自己一腳如今和蘇許緊緊相擁的閨閣打扮之人,她抱著蘇許時也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狠唳,似要將他剝皮拆骨一般。
“七丫頭,陪著你們小姐。”東方稚將南七從地上扶起,然后一邊輕柔拍打著蘇許的后背,一邊將她交到南七身邊。東方稚此刻的表情平靜極了,她回身走向鄒從澤,背對著蘇許二人。
“你,你干什么……”鄒從澤心虛,見東方稚朝自己走來,倒在地上也不停往身后挪動。
周圍還有約摸二十人的禁衛軍,他們圍成一個大圈守在旁邊,之前在遠處圍觀的百姓也悄悄地往前走了幾步,想看清楚發生何事。小百姓們議論紛紛,剛才還沒敢出一句聲呢,這會兒倒是一個個罵鄒從澤畜生一般,嘆世風日下。
東方稚沒有跟他啰嗦,徑直走到雚疏身邊接過了她手中的長劍,表情冷漠地提起劍往下一揮,當場鮮血飛濺。
“啊!!!——”
但這一劍只斷了鄒從澤一只手,未曾傷了他的命。
“你妄念本王的王妃,哪只手碰過她,本王就廢了你哪只手。”東方稚低眼看他,臉上表情就似這冬日之寒,“本王今日可以不要你的性命,待奏明皇上,必定要你死。”
“你、你敢!”
“那你又哪里來的天大膽子敢做出這樣的事!你以為你是王爺很威風,可以目中無人,無法無天是嗎?那本王是親王,你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便是死罪,本王現在就可以殺了你!留你一命,只是不想你死得那么痛快。”
“我是崇宣的王!”
“崇你娘的崇。”東方稚復又將劍拋起,換了個手勢握劍再一舉扔下,直接插進了鄒從澤的腿肉里。那孫子當即嚎叫得厲害,又許是因疼痛過度,昏了過去。“把這群目無王法的全部抓起來,送到都察院大牢。”
“是。”
等到呂曦發現蘇許出去大半天不見人影回來而出門尋找時,出事的地方已經被禁衛軍叫散了人群,平和如初。只是,呂曦路過幾個小攤時,便聽到有人言及方才之事,說什么‘那姓鄒的是什么東西,欺負咱們都中小魔王’‘若不是齊王趕來,那王妃可就遭殃了’‘什么下作東西,還不如讓我當崇宣王’……加上路旁有一灘血跡,現下國喪,誰都不敢殺生吃鮮肉,又怎么會是禽畜之血?細想之下,呂曦心中一驚,匆匆離去。
第198章 兄長心
皇城內, 新帝東方順正在寢殿中批閱喪儀期間的公文。因公文數量繁多,他每日辰時例行完喪儀守孝便要回殿中處理政務,日中直至三更,從不懈怠, 日日如此。這會兒, 東方順用過晚膳坐在案前才沒多久, 兵部郎中蘇遠邦從前朝請旨入宮, 說有要事回稟。
“哦?”東方順從一摞摞的公文之中抬起頭來, 對內侍的回稟感到些許驚訝。聽聞今日稚兒帶妹媳回相府小聚了,這會子, 蘇遠邦不待在相府里陪家人老小,怎么來了宮里?“讓蘇大人到永和殿偏殿去吧。”
“是,皇上。”
東方順本想看完手上這本公文再去見蘇遠邦,但轉念一想,既然蘇遠邦在這么個重要日子也要跑進宮來回稟,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容耽擱, 東方順當即起身更衣,讓內侍總管傳步輦。
候在永和殿偏殿的蘇遠邦,此刻正是心神不寧。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裝束, 發現出門時太過匆忙, 官服尚穿得有些不齊整。“哎——”蘇遠邦連忙撫平官服上的褶皺,眉頭深鎖,腦子里正在想另一件事。
他匆忙進宮,是為了崇宣王當街羞辱蘇許一事。
作為兄長, 在得知事情的一瞬間便暴跳如雷, 立馬更衣入宮,想將事情回稟皇上做主。只是稍稍冷靜下來后, 突然發現自己此舉不太合規矩,況且東方稚那邊的想法他還未詢問,萬一他們內心對此事的處理意見不合,又該如何是好?蘇遠邦突然愁苦了起來,最怕的,還是皇上的態度。
崇宣是邊地,在鄒家的管治下一向平和,所以鄒家在崇宣的聲望還是蠻高的;而崇宣又是一個重兵之地,大小將領外加士卒少說也有十幾萬人,這樣的將門……皇上會嚴懲嗎?
蘇遠邦心下一沉,想就此退出宮去。
“皇上駕到——”
但皇上來了。
“臣——蘇志守,參見陛下。”
“平身吧。”東方順走進門來掀袍而坐,然后正對著跟前這個腦袋低垂的蘇遠邦,心中生疑。他試探性地問道:“不知志守有何要事,突然請旨入宮啊?”
蘇遠邦在東方順手底下做事多年,從一介幕僚到如今的兵部郎中,他向來穩重沉著,辦事得力,沒有過一次慌張忙亂。可是今日,蘇遠邦目光閃爍,加上他衣冠不正,似乎來時非常匆忙。東方順蹙眉,從這種種跡象來看,他雖未知何事,但心里已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
蘇遠邦語塞,內心咯噔一下。
他左思右想許久,最終還是朝著東方順抬手行禮,緩道:“啟稟陛下,今日京都城中發生了一些事……臣是知情者,因事態嚴重,故特地前來向陛下奏明……”
“何事?”東方順的表情一下子嚴肅了起來。
“今日……”蘇遠邦正欲將事情如實道明,但轉念一想,按因果關系回稟也許會讓皇上為難。于是,他話鋒一轉,將矛頭調轉到東方稚身上,朗聲回答道:“齊王殿下在京都城二里街,持劍砍斷崇宣王一臂,并將崇宣王關進了都察院大牢。”
東方順倏時一驚,抬起眼來。但他并沒有其他激動的表現,反而是默不作聲地盯著蘇遠邦,二人對峙,仿佛整座大殿凝固了一般。站在旁邊的內侍總管倒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蘇遠邦一眼,知道這件事沒那么簡單,便歪著腦袋想繼續聽這件事的后續。
半晌,東方順收回視線,臉色鐵青。見蘇遠邦久不作聲,他只好順水推舟地輕道二字:“為何。”
蘇遠邦半抬頭看他,然后低下頭去,雙眼微紅。
“因為……因為崇宣王當街調戲齊王妃,出言不遜,更動手動腳……齊王殿下知道這件——”
“什么!”
東方順旋即拍案而起。
“皇上息怒!”看熱鬧的內侍總管被東方順這個反應嚇一激靈,慌不迭地跪下,滿臉驚恐。他仔細回想方才蘇遠邦說的話,什么東西?崇宣王辱了齊王妃?這種給個天來做膽子都沒幾個人敢做的事情,那位崇宣王的腦子里在想什么?
“陛下——”蘇遠邦順勢而跪,眼中含淚道:“臣自知今日貿然請旨入宮不合規矩,但是事關舍妹名節清譽,臣、臣實在是一時情急……”
“不必再說!”東方順打斷了他的話,心中氣結。他也是別人的哥哥,這種聽到就已經想把對方碎尸萬段的事情,他豈會不明白感受?雖然蘇許不是他的妹妹,但蘇許是他妹妹最在意的人!蘇許出了事情,東方稚必定心痛萬分,換言之,不就是他這個當哥哥的心痛萬分嗎?可惡!
東方順越想越氣,朝著龍案又拍了一掌,震得案上的東西都歪倒下來。
—
自東方稚帶著蘇許回到行宮,她二人就待在寢殿里沒有出來過。泰王東方承聞訊趕來,也只能吃得個閉門羹。見此,他心中不安,便干脆坐在了齊王寢殿跟前的小涼亭里,任這冷風刮得如何緊,他都紋絲不動。
過了約摸半個時辰,寢殿的門開了。
東方承臉上愁云未散,聽到聲響便立即抬頭去望。見是東方稚,他忙起身朝她走去。
“稚兒——”
東方承特意壓低了聲音,還拉著東方稚遠離寢殿范圍。他們一路走到了后邊廊房,東方承見四下無人才緩緩開口,問道:“許兒怎么樣了?”
“受了些驚嚇,給她喂了安神湯,方才睡下了。”東方稚說著,輕嘆一口氣。她從未見過天不怕地不怕的蘇許會恐慌到如此地步,雖然表面上看似鎮定,實則,在她沒有入睡前,東方稚稍稍挪動半尺,蘇許都會睜開眼來瞧她在哪,眼神里滿是害怕。東方稚心疼,內心更多的是自責。
蘇許外出,她應該派人去跟著的。
不應該一時大意覺得出門一會兒沒有危險,世道難測,她們又是高位之人,理應時時抱有警惕之心才是。今日之事尚且算是救得及時,可若下次——東方稚搖了搖頭。
這種意外,她想都不敢想。
“這幾日喪儀,我會和皇上說許兒身體不適不便入宮,屆時,就讓許兒留在行宮之內上香供奉先帝,以表孝心吧。”
“子霽明白。”
“她這幾天也需要人陪,要不然,我替你也告個假,你們兩個一起待在行宮里得了。”東方承回身看她,可是東方稚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只呆呆地盯著地上的一塊青磚出神,眼中無光,唇色蒼白。
東方承見她這般,知道她心中定是在為蘇許之事郁結,也就不好再說。喪儀典制雖然重要,但無非是一個孝字。父皇在天有靈,若是知道今日之事,也必定不會怪罪什么的……東方承又想,父皇若是在天有靈,倒不如讓老天爺劈幾個響雷,下雨天時,趁機劈死那些胡亂說話腦子里有非分之想之人,免得他們茍活于世還要走到跟前礙眼。
兄妹二人各懷心思,都是皺著眉頭立在風地里,也不聊天也不喚人,像在僵持。隨從丫鬟等無命令不敢上前,只能遠遠地候著,不敢有半點小動作,鴉雀無聲,靜得可怕。
不知道是過了多久,東方稚忽然像是回過神來,自己咂咂嘴,欲言又止。
東方承看了她一眼。
“心中有事,不妨明言。”
東方稚吁一口氣。她心想,這位多事八王與自己同在齊國多年,似乎因為經常相處的關系,已經漸漸熟知脾性。她從小就克制自己不要養成一些暴露人前的小習慣,只是這種從表情知內心的技巧,還是會有身邊人看穿。“事已至此,不管皇兄認為子霽過分也好,魯莽也罷,子霽忍不了崇宣王今日行徑。子霽知道崇宣是大永邊境要塞,子霽此舉,恐對江山不利……但是,子霽不后悔,望皇兄體諒。”
東方稚念念叨叨地說了一堆話,可東方承只是抱著手臂看她,越往下聽,表情就越輕松,甚至還彎著嘴角想笑。
“皇兄,說正經的呢,你笑什么。”東方稚瞪了他一眼。
“笑你傻啊。”東方承不留情面地直接反駁,臉上一副嫌棄的表情,還順帶伸出手來在她面前晃悠,說道:“現在我又不是要怪罪你,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而且,那狗屁崇宣王做出這等禽獸不如的事,我還沒找人扒他皮呢,怎么你反而在這里認起罪來?”
“可——”東方稚遲疑了一下,聲如蚊訥:“可是子霽不止是想砍斷了他的手,子霽想——”
“那就殺了他。”
不料,這句話從東方承口中說出竟是這般的風輕云淡,他仿佛在說著什么無關緊要的事,甚至對東方稚笑,然后看向廊外的冬景,因天氣寒冷而縮了一下脖子。東方稚初時一驚,可是想到平日里東方承對自己說過的話與照顧,便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見他原地走神,她也隨著放空了起來。
“不必愧罪不安,有些人只是該死。”
東方承笑著看她,又補了這么一句話。
第199章 崇宣重
一時間, 崇宣王因調戲齊王妃蘇許而被齊王東方稚怒斬一臂之事,傳遍朝野。
眾臣對此議論紛紛,就連入宮服喪時見了東方稚都不免多看一眼,然后和自己鄰近的大臣低聲討論兩句。他們知道崇宣王以下犯上是大不敬, 但是對于東方稚動以私刑卻不太贊同。大多數人都覺得, 崇宣王鄒從澤畢竟是皇上的臣子, 雖比東方稚低了一級, 但好歹也是邊地王侯, 縱有過錯也該由皇上處罰,怎么能讓齊王自己動手?再者, 眾人對于東方稚此舉的動機也不明白,明明那只是假凰虛鳳的表面夫妻,即使感情要好情同姐妹,也不至于這般殘忍吧?
世間男兒大多都是這樣的想法,唯有女子們得知此事可憐蘇許的遭遇,更對東方稚的手起刀落贊不絕口。
意見分歧之大, 在京都城中鬧起了不小的風波。
而此時在皇城永和殿內,皇帝東方順正與朝中要臣就此事展開討論,能在這個時候站在皇帝面前的, 基本都是皇帝親信、三朝元老或者先帝欽點輔臣, 為了避嫌,東方順特意沒讓東方稚以及蘇丞相到場,與此事有直接聯系的人獨泰王東方承一個。
“現下先帝喪儀之際,崇宣王以下犯上做出這般大逆不道之事, 損皇家名聲更藐視天威, 事情確鑿毫無冤枉。朕倒是好奇,朝堂之上的兩種聲音是怎么出現的?”
東方順這幾日都被這班老臣子整得心情暴躁了, 支持將鄒從澤罪罰的人也就罷了,朝中竟有人覺得東方稚太過分,說齊王同樣有錯,不該如此。這可把東方順內心認定的是非顛倒了過來,他氣得牙癢癢,恨不得把那些胡說八道的人也一并拉出去砍了。
“啟稟皇上,臣有話要說。”禮部尚書田季走了出來,躬身說道:“臣等之所以反對皇上處決崇宣王,有幾件事想與皇上言明。喪儀期間禁止殺戮見紅,齊王身為皇家中人應深諳此道卻知法犯法,此為其一;崇宣王做事于禮不合理應受罰,但齊王對同屬王侯動用私刑乃藐視朝堂律令,此為其二;再者,崇宣乃我大永險要之地,皇上若一時情急處決了崇宣王,怕是會對邊地不利,激起民憤,此為其三。光是這三件事情,稍有不慎便與人詬病,舉足輕重,皇上三思。”
東方順抬眼看他,目光凜冽。
到底還是泰王看穿了東方順的心思,他第一時間便站了出來,直視禮部尚書并朗聲道:“田尚書此言差矣,本王有些不同見解,倒想與您探討一番。”言罷,東方承朝著堂上的兄長看了一眼,得他點頭示意,方往前邁了一步。
田季也不怕他,輕道:“泰王殿下有何見解不妨明言。”
東方承直視田季步步邁進,他雖不是武將,卻在此刻迸發著武將的懾人氣魄,給人帶來了無形的壓迫感。他劍眉一皺,便開口反擊:“其一,喪儀期間禁止殺戮確是明文規定,但田尚書似乎倒果為因將矛頭擺錯了位置——齊王平白無故為何傷人,這難道不是崇宣王先做錯故有此果?所以本王認為,這頭一件根本不能怪罪齊王。”
“可是——”
“您別急,我還沒說完。”田季本想反駁,東方承卻徑直打斷了他。
“但是在說下面的看法前,本王倒想問一下田尚書,為何崇宣王冒犯齊王妃這個舉動在田尚書的眼里,只是一個‘于禮不合’?”東方承眼望別處,表情冷漠:“相信在諸位大人的眼里,女子的清白比之性命更重。可為何今日有人清白被辱,田尚書卻能說出這只是旁人的一次‘于禮不合’呢?尋常女子若受到冒犯,犯罪之人必會受到嚴懲甚至在第一時間將其暴打都不為過,今日齊王護王妃斷其一臂,諸位倒認為這是過分了?可別忘了,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更別說這只是區區邊地王侯,更別說他冒犯的乃是堂堂親王妃,更別說,這是在喪儀期間所做的大不敬之舉。”
條條樁樁,東方承都把旁人說得一愣一愣的。田季在這時也有點動搖了,想到自己的確小看了女親王的地位,心中不禁警鐘大作。他的神色都有些慌張起來,礙于不想露于人前,故只是抬起手來擦了一下鬢邊,強作鎮定。
“至于崇宣于我大永的地位確實重要,處理不慎也的確會使人心動蕩。”東方承回望堂上的東方順,掀袍一跪,叩道:“雖邊地需要維護,但如果讓賊子逃脫律法同樣不是明君之舉。臣懇請皇上嚴查此事,一時的不忿終會成為資談,但長久的放縱才是蛀蝕江山的根源。”東方承這最后一句,似是意指鄒從澤,卻又像在說朝中的其他人。旁邊的大臣們有些站不住腳了,原本就支持處決鄒從澤的人更是一同請奏,使得先前兩方對立的場面霎時大變。
東方順這才感覺心情好了一些。
他望向跪在自己面前的東方承,心中甚慰。
—
“給老王爺請安。”
“免禮。稚兒她們都在殿內嗎?”
“在呢,您請進。”
這日,老王爺東方憲喬裝進入行宮內院,特來看望自己那最近受了委屈的‘兒媳婦’。他雖是長輩,行事素來穩重,但得知此事時,他有著和東方順東方承兩兄弟同樣的憤怒心情,氣結在心,恨不得將鄒從澤碎尸萬段。只不過他面上波瀾不驚,他希望以更穩妥的辦法處置此事,以免給蘇許帶來另一種傷害。
畢竟蘇許算得上是他另一個女兒,愛女心切,東方憲自是心痛萬分。
甫一進門,只見東方稚正坐在案前抄寫經文靜心凝神,而蘇許則是坐在邊上的一個繡架前輕捻絲線,二人皆全神貫注做著自己的事情,就像在齊國時那樣尋常且平和,并無二樣。東方憲也不想掃了她們興致,故微笑著走進來,對那日之事只字不提。
“父王來了?”東方稚留意到他,忙放下手中筆墨站起身來,走到東方憲跟前迎接:“近來天氣多變,父王出外走動時可得小心著身子。哎,怎么鸚兒也不說一聲呢……”
蘇許跟著站起身來,輕聲說了句‘見過父王’。
“我的好主子,怕不是您做事太過認真了,我方才便說了一聲,您不曾聽見不成?”東方稚的話音剛落,鸚兒便捧著一小罐從廣安城帶來的茶葉盒子和一把茶奩進門來,待東方憲上座后,她便細致地將手中器皿一一擺開,然后從邊上盛炭的木籃子里取出幾塊耐燒的木炭放進炭爐中,開始為他們煮茶。
“我們偏殿里可還有都中的茶葉么?”
“之前那個么?不確定,要看看才曉得呢。”
見鸚兒慣性地沏起了在齊國時飲的茶,蘇許想起,最近這段時間東方憲對于京城的茶水另有一番執念,許是先帝之故。這邊東方稚還在忙著關心東方憲的身體,見他二人還未有空理會這般瑣事,蘇許便拉上了鸚兒一同到后邊取茶。
東方憲看似與東方稚閑話家常,實則目光一直停留在蘇許身上,直到她和鸚兒出了門外,他才打住了東方稚的話。
東方稚會意,便在東方憲身邊坐下了。
“這兩日,你不曾進宮?”東方憲問她。
“進了,但跪拜之后子霽便回來了,未曾久留。”
“哦……”
東方憲沉吟半晌,見東方稚沒有主意,便出言安慰:“聽聞這幾日皇上都和重臣會面,子忠也是一起的,估計是因為崇宣王一事。未曾傳召你,想必就是還沒有定論,你且放心,此事錯不在你,不會有事的。”
“子霽倒不怕責罰,只是在想那鄒從澤會怎么樣而已。”東方稚轉過頭去,神情落寞:“子霽原諒不了他,也不希望他可以全身而退。”
“顧慮到崇宣的重要性,他未必會死。”東方憲此言一出,讓東方稚的內心涼了半截。
如果鄒從澤不死,難解她心頭之恨,也會讓蘇許的內心一直存在陰影。而且他們這間有這樣的恩怨,來日若碰面,必定沒有什么好事情發生……東方稚越想越愁,眉頭快皺成川字,什么也解不開。
東方憲只好輕輕地拍著東方稚的肩膀,一言不發。
這是世間最為難的事情,權勢越大的人,就越需要各種人來鞏固自己的地位。皇家便是這樣,少了權臣的支持,區區一兩個智囊或是皇家血脈這種說法,又能鎮得住誰呢。
但東方稚不甘心。
“皇上若對他寬容,無非是因為崇宣需要他罷了,對么?”東方稚突然發問。
“對,若不是崇宣之重,他早就死了。”
“那如果有其他人可以勝任崇宣王此職,并鎮守邊地呢?”
東方憲頓住了,不明所以地望著自己女兒。
那崇宣數十年來都是靠鄒家守護,一時之間如果想要更換將領,談何容易?只是東方稚的口吻很是堅定,仿佛胸有成竹,早就考慮過此事一般。
第200章 會夜茗
在一個下著雪的月夜, 東方稚攜侍衛長雚疏悄悄出了別苑的門,然后上了一輛私用馬車朝著西邊住宅片區而去。
這是東方稚計劃中的第一步,多少有些膽大妄為。但如果她不這樣做,就沒有其他辦法了。
路上, 東方稚坐在馬車里沉默不語, 只是整個人躲在雪狐大氅之下, 眉頭輕皺。隨從的雚疏并未詢問她此行的目的, 知道東方稚心里煩, 故只在心里分析,耳目一直留意馬車周遭的情況, 隨時做好保護東方稚抵御危險的準備。
“雚疏。”
“在。”
“你要確保此行,沒有任何眼線。”東方稚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向來都被兩位皇兄掌握,以方便她遇到棘手事情時有人能出來解圍;只是,這樣的保護有時候太過了,東方稚并無叛逆之心, 可偶爾也會萌生私自做決定的想法。見雚疏沉默,東方稚復又說道:“哪怕是讓別人晚一天知道,也夠了。”
雚疏點頭, 輕道:“屬下明白。”
馬車行至城西一處精致小院前停下, 此處沒有什么燈火,加上夜色濃墨,根本無法分辨從馬車下來的人走到了什么地方。漆黑中,只隱約聽見一句‘小的到后頭等您’, 然后便見那駕駛馬車的年輕人重新上了車, 吆喝著馬兒往后巷移動。
他把馬車停靠在后巷的一棵大榕樹下,看似百無聊賴地在馬車上癱坐了下來, 掰著自己手指頭把弄。過了一會兒,周圍似是傳來幾聲異動,但冬風刮得甚緊,若不是聽聲辯位能力極強之人根本察覺不出。
這時,車夫才稍稍抬起眼,輕道:“四下無人了。”是鹿蜀的聲音。
車內的人聞聲而起,掀開簾子走出來——正是東方稚和雚疏。“按照先前約定好的,你繼續在此地等候,半個時辰后我以信號尋你,你再駕著馬車來接主子。”今夜出行,東方稚獨帶了雚疏鹿蜀二人,考慮到躲開皇兄們的眼線不是易事,她根本不敢將此事交由他人去辦。幸而,身邊幾個侍衛都是可靠之人。
“放心。”鹿蜀惜字如金,在這種重要時刻更顯穩重。
隨后,這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便從榕樹下而過,長袍落地兜帽遮臉,繞過一個稍顯古樸的土地廟,便輕車熟路地從一扇破敗的木門走出,最后繞進了另一座宅子的后花園里。
對路線如此熟悉,想必已不是第一次造訪。
這所宅院之內,有一偏殿亮著微弱燭光,風吹搖曳,安靜地等候來訪的客人。殿內有一人正坐在塌前煮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邊看火候卻也邊顧盼窗外,然后漫不經心地回轉頭去。
“咕嚕嚕嚕……”水沸了。
他伸出手,在指尖與壺柄不過一寸距離接觸時被外間心腹的聲音打斷了動作:侯爺,客人來了。
“快請。”他收回了手,起身迎客。
這個小院是前不久才被買下的,入戶京都一個小商賈的名下,現時無人入住,平日也只有幾個佝僂老婦負責小院的打掃與照料,鮮有生人往來。只是近日,小院里總會亮著燭火,霧濃時分不清殿內中人,但那燭火卻會搖搖晃晃地燃上半夜,天將明時方恢復如初。
他起身去迎時,客人已到跟前。來人見到他之后隨手便將頭上兜帽摘下,笑道:“侯爺好興致啊,怎么還自己煮起了茶來?”
“煮茶需要等待,茶好了,您來了,會讓小臣更有成就感。”他也隨著來人笑,心照不宣地請她入內談話,然后回頭朝心腹做了個手勢,輕道:“你帶雚疏侍衛長到旁邊稍作休息,備些茶果點心。”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