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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謝玄……”

    爻湖水冷, 往來行人興致卻不減。

    兩人皆是光芒萬丈長的容貌,饒是林重影蒙著面紗,其風華依然能一眼識之, 甚至更添幾分神秘。

    謝玄的長相氣度, 還有他那深紫色的官服, 很容易便能讓人猜出他的身份。他以身代擋,隔絕著那些驚艷窺探的視線。

    不遠處, 還有根兒和衛(wèi)今。根兒本就比尋常的姑娘家高些壯些, 站在那里就能唬人。衛(wèi)今抱著劍, 雙手環(huán)胸, 嚴肅的目光炯炯地盯著每一個好奇的人,如蓄勢以待的護法。

    過路人見之, 哪怕再是好奇林重影的長相, 或者是震驚謝玄的姿態(tài), 也會因為畏懼而不敢近前。甚至還有人怕看了不該看的, 選擇繞著路走。

    “你家姑娘今日這怎么了?”衛(wèi)今小聲問根兒。

    根兒搖頭,“我不知道!

    “我的姑奶奶,你下回可得好好看著你家姑娘。你可是不知道,郎君遠遠瞧見你家姑娘往湖邊走,那臉色有多嚇人。我從未見過他那般模樣,當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說到這里,衛(wèi)今仍然心驚得厲害。

    他和謝玄算得上自小一同長大的,曾經(jīng)他以為自家的郎君生來情緣就比別人淡漠些, 天資縱橫少年老成,這世上應該鮮少有事能讓其情緒波動。方才那一剎那,他心中涌現(xiàn)出可怕的念頭,若是影姑娘出了什么事, 他家郎君怕是會瘋吧。

    “菩薩保佑,影姑娘一定要好好的!

    林重影不知他所想,此時正凝望著謝玄。

    這么近的距離,他的失態(tài)和情緒的波動無法隱藏。他克制著壓抑著,手背上青筋畢現(xiàn),脖子上亦是如此。

    他如此模樣,讓林重影陌生而心驚。

    “大表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謝玄握著她的手,感覺她指尖的涼意,緊了緊掌心,像是以此來昭告自己的所有權(quán)。“這里風大,我們?nèi)ゲ铇抢锫f。”

    陸氏的清秋茶樓就在附近,倒是正好合適。

    這個時辰的茶樓,正好是酒足飯飽的閑暇,客人倒是不少。有富家子弟衣著的,也有文人墨客。

    他們一進去,瞬間吸引所有人的視線,有人認出了謝玄,驚訝之余難免指指點點,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議。

    更多的目光落在林重影身上,不少人都想著能讓堂堂少師大人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姑娘到底有多貌美。

    上樓時謝玄走在外側(cè),替她擋著那些人的窺視。

    茶樓的掌柜的親自侍候他們,命人上了茶水點心后,識趣地退下,且將門給帶上。

    茶是龍井茶,點心也是臨安人最喜歡的龍井茶酥和桂花糕。茶香的熱氣與點心的甜香混著,頗有幾分安定人心之妙。

    衛(wèi)今和根兒沒有跟進來,皆是守在外面。

    門一關,氣氛徒然變得不同。

    雅室像是換了個身份,如一方天地,也像一個囚籠。在這方天地中好像可以為所欲為,又因其囚籠的限制而無處可逃。

    林重影垂眸坐著,謝玄慢慢在她面前蹲下,大掌包住她的手,低沉的聲音中,有著明顯的溫柔,“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沒有隱瞞,回道:“我今日在郡主那里見了一盞燈,郡主說那燈是個贗品,真品在宮中,名為蓮臺明月,是先帝給延妃的賞賜之物。我曾做過一個夢,夢中有個不似凡人的女子,手里就拿著那盞燈!

    “原來是這樣!

    “大表哥,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謝玄也沒有瞞她,將自己從派人去漢陽打聽吳姨娘的事說起,又說到米嬤嬤的身份,種種跡象表明她們的身份都不簡單。

    “她示警于你,讓你速離京中,我便起了疑心。”

    原來這人早就起了疑心。

    那為何還說要娶她的話?

    她的生母是本該為先帝殉葬的妃子,偷活于世還生了她,她的存在不僅見不得光,還是一個極大的隱患。

    先帝歸天后四年她才出生,顯然先帝不是她的生父。只要不是先帝,無論是誰都是大逆不道,為天家和世道所不容。

    這樣的她,活著已是最大的幸運,哪里還有其它的可能。

    “大表哥,我的事你別管了。老夫人送了一個莊子給我,我有落腳的地方,莊子上的產(chǎn)出也夠我衣食無憂,你讓我回臨安吧。”

    “你的存在即是罪,恐怕離京并不是萬全之策。倘若進退皆是死局,難道你不想弄個清楚明白嗎?”

    “我沒有這個能力!

    “你還有我!

    光影從半開的窗戶透進來,映照著他們。他們一個坐著一個蹲著,如同男子在虔誠地求著少女什么,或是求愛,或是求情。

    林重影看著眼前的人,心頭滿是說不出來的滋味。像是歲月更迭時的恍惚,又像是大夢一場后的悵然若失。

    有那么一瞬間,她好像感覺到這個人對自己的心意,或許并不是她以為的那么膚淺。只是再深的情,也敵不過翻云覆雨的皇權(quán)。

    良久,她低喃著,“大表哥,那我就全靠你了!

    *

    林宅。

    謝舜寧來訪,已坐了一個多時辰。她是來找林重影的,得知林重影去了王府,也沒急著離去,而是耐心地等著。

    她性子向來淡,態(tài)度并不熱絡,言語也不親熱。大顧氏習以為常,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閑話著家常。

    說到她的親事,她倒也不扭捏,平靜地說起自己舅母已派人送信去臨安,過些日子家中長輩就要進京。

    “原本是早就定好的事,誰知中間出了些波折,好在一切都來得及,或許這就是命!

    大顧氏笑起來,道:“你們這些孩子還真是大了,一個比一個說話老氣橫秋。我原本還瞧著頂數(shù)我家影兒如此,沒想到你也是這樣!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傳來動靜。

    不多會兒的工夫,只見林重影和謝玄一同進來,大顧氏見之,懸了半天的心落回原處,忙招呼下人重新上茶。

    林同州還未歸家,謝玄不好久留,喝了一盞茶,簡略地說了幾句話便告辭。

    林重影送他出去,他無視大顧氏和謝舜寧看過來的目光,低頭垂眸靠近,壓著聲音道:“不要多想,有我呢!

    “嗯!

    這聲“嗯”聽在他耳中,如絲如惑,撩撥著他的心弦。他沒忍住內(nèi)心滋生出的渴望,捏了捏她的手。

    如此親昵的動作,也一并被大顧氏和謝舜寧瞧了去。

    大顧氏微紅著臉,以喝茶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謝舜寧親耳聽到自家大堂兄說過非人不娶的話,倒是有心理準備,但見此情形卻是下意識皺了皺眉頭。

    林重影進來時,看到兩人這般反應,心知她們應該都看見了。

    她讓根兒將隴陽郡主送的弓拿過來,擺在桌上。

    大顧氏聽她說起在王府試弓的事,更是將心放回了肚子里,道:“郡主真是有心了,這弓一看就是特地為你打造的!

    女子擇夫,擇的不止是夫君,還有公婆和家族。若能得未來的夫家看重,事事加以維護,如同投了個好胎,再是幸運不過。

    這一點,大顧氏和謝舜寧想到了一處。

    大顧氏嫁進林家后,一直隨林同州在任上,與婆婆相處的日子不多。因著她身份上壓林同州一頭,后又傳出林同州身體有疾不能孕育子嗣的傳言,林老夫人對她極其的寬容。

    而謝舜寧呢。

    她想到了自己上輩子的種種,嫁入國公府實為高嫁,哪怕母親和婆母曾是好友,她也要謹守自己為人媳的本分。

    因著謝家種植美人垂淚一事被太后娘娘訓斥時,婆母不曾為她爭辯半句不說,還奪了她的掌家之權(quán),沒少給她甩臉子。

    若說不羨慕林重影,那是假的。但即便如此,這輩子她依然要嫁進國公府,因為她不甘心,她要活出另一副樣子出來。

    思及此,她眼底全是堅定之色。

    大顧氏知道她是來找林重影的,笑著說自己去廚房安排晚膳,將空間留給她們,讓她們好好說說話。

    她開門見山,半點彎都不拐,直接發(fā)問:“這次的事因你而起,我大哥被陛下訓斥,他不怪你,郡主也不怪你,那你自己呢?”

    林重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的丫環(huán)錦心,以及自己的丫環(huán)根兒,道:“你們都出去吧!

    錦心和根兒聞言,一起告退。

    如此一來,屋子里只剩下她們。

    “我心中很是愧疚!

    謝舜寧聽她這么說,心里的不舒坦好受了些!澳憷⒕斡惺裁从茫氵@張臉太招人,我大哥若是娶了你,少不得要被人說三道四!

    這話倒是不假。

    便是沒有趙騏的事,也還有之前的那些事。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還有有心人。她曾經(jīng)是林家意欲保住親事的贈品,原本會是林有儀的陪嫁媵妾,這一點遲早瞞不住。

    日后傳揚出去,她名聲被詆毀不說,謝玄也定會被世人詬病指責。她之前所求,其實已是為難別人,眼下更是害人。索性一人之事一人擔,莫要連累其他人。

    “我知道,所以我希望你幫我!彼粗x舜寧,如水的目光無比的真誠。

    謝舜寧眉頭越緊,“我怎么幫你?”

    她朝外面望了一眼,根兒和錦心都背著她們而站,應該聽不到她們說了什么,更不會知道她們做了什么。

    在謝舜寧驚訝的目光中,她湊到對方的耳邊低語一番。

    謝舜寧聽著,眼神越來越震驚,最后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你真的要這么做?”

    她鄭重點頭,“這樣對大表哥對我,對所有人都好!

    人生在世,如果萬般皆是苦,她想活著有什么錯。說她懦弱也好,說她怕死也好,她都不在意了。

    她想活,也不想身邊的人出事,除了逃離,似乎沒有其它的選擇。

    父母這邊,有些事她不能說,因為說了就等同于告訴了謝玄。而謝玄,不僅是唯一一個知內(nèi)情的人,也應該是唯一一個會阻止她的人。

    所以她要避開謝玄。

    思來想去,也只有謝舜寧能幫她。

    畢竟謝舜寧并不贊成謝玄和她在一起,之所以接受她,無非是因為謝玄的態(tài)度堅決,迫于無奈而已。

    她和謝舜寧約好,明日去侯府賞玩。隨她一起出門的,自然還是根兒。

    她們一到侯府,錦心就站在門外迎接,說是自家姑娘早就等著。她先是給侯夫人梁氏請了安,然后謝舜寧帶她去侯府的暖房賞花。

    朝安城的世家高門內(nèi),大多都會建一間暖房,或是養(yǎng)花,或是種些菜,全憑各家主子的喜好。比起王府的暖房,侯府的暖房自是小了許多,但所種的東西倒是不少。爬著架子的綠色藤蔓中,掛著一個個招人喜歡的胡瓜。水缸中養(yǎng)的蓮花盛放著,其中還有快成熟的蓮蓬。

    饒是她心中存了事,見此景依舊歡喜。

    恰如歲月靜好,全是溫暖之氣。

    謝舜寧提議,今日就在此賞景。

    錦心領了命,準備去搬東西進來布置,臨走之前將根兒叫上。她們一走,謝舜寧和她對視一眼。

    “等會我讓人傳話,說我們先去屋子里等著,等這里布置好再過來。”謝舜寧快速說道:“馬車已經(jīng)備好,就停在后門,車上有衣物有干糧,還有一些銀錢!

    “多謝!绷种赜罢f著,就要往外走。

    謝舜寧面上劃過一抹糾結(jié)之色,下意識拉住她,“影表妹,你當真想好了?”

    若換成任何人,怕是都不會輕易話手。

    她點點頭,“我想好了!

    事實上,根本由不得她想。不過退一萬步來說,往后她避居在莊子上,吃喝不愁安度余生,若是真能逃過一劫,未嘗不是最好的選擇。

    謝舜寧親自送她,一直將她送上馬車。

    她交給謝舜寧兩封信,一封給大顧氏和林同州,另一封則是給謝玄的。無奈的別離,連告別都沒有,也只能借著這信表達自己的歉意。

    馬車一路疾行,行至繁華熱鬧處,她掀起簾子的一角,再一次審視著這座天子腳下的京城,幽幽嘆了一口氣。

    忽然她視線一凝,看向不遠處那個深紫色的身影。那般的風姿冰冷,當真是山有玉松,恰如君子之風骨不可折。

    很快馬車經(jīng)過,她已放下簾子正襟危坐。

    謝玄似有所感般,望了過來。

    “謝少師,你看什么呢?”蕭高雙手摸著自己的肚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是一輛尋常的馬車,當下打趣道:“你立功心切,也不必要如此草木皆兵吧。”

    他不置可否,收回視線。

    馬車內(nèi)的林重影繃緊著心,直到馬車出了城才放松。

    城內(nèi)城外兩個樣,越往京外走,越是體會深刻。繁華熱鬧已然遠去,除去偶爾錯身而過的馬車行人外,再無其他。

    出城近半個時辰后,她才有心情查看謝舜寧給她準備的東西。點心干糧一包,還備好了凈水,衣物一大包,里面有個不算小的荷包,裝著滿滿當當?shù)乃殂y。

    說起來她和謝舜寧的交情很淺,對方能幫她到這個份上,除了其本身的私心外,確實也用了心。

    突然,馬車一個急停,她聽到車夫驚恐的聲音,“你們……啊……”

    她大驚失色,根本來不及細想什么,立馬抱著頭蹲下來,只聽到“嗖”地一聲,一支冷箭將馬車穿透。

    從路程上來看,她此時還在朝安城的管轄內(nèi),朗朗乾坤天子腳下,當然不可能有匪徒如此明目張膽地劫道。

    何況若真是劫道的人,不可能一聲不問就直接下死手,所以外面的人很有可能是沖著她來的,目的就是要她的命。

    這時她聽到有人說:“箭上沒血!

    接著有腳步聲靠近馬車,一把極寒的刀伸進來,還沒挑開車簾,便被什么人打斷。

    很顯然,應該是有人來救她。

    她蹲著身體,一動也不敢動。

    一陣兵刃相擊的聲音后,馬像是受了驚般如箭一般地狂奔出去,顛簸中她聽到熟悉的聲音,“姑娘,好好活著……”

    是嬤嬤!

    她一手護頭,一手死死地抓著車壁上的橫梁。

    哪怕是她想避世,那些人還是不會放過她。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一支箭破空而來,直穿馬車。她在急劇的顛簸中淚如雨下,因為那些人追上來了,就意味著嬤嬤……

    她只是想活著而已,難道這也不可以嗎?

    原來這就是生而有罪,原主那些年的艱難困苦,或許就是有人不想見血,又想要“她”的命,所以生生將“她”磋磨至死。

    原主死了,她來了,如今她怕是也活不成了。既然如此,那么對她而言,所有的強求掙扎都是徒勞。

    她松了手,立馬被甩出了馬車。

    騰空之際她看到了碧空如洗,白云如絮,當真是個好天氣。來日不曾料,去日也不曾料,但能死在這樣的日子里,也不算可憐。

    誰知沒有意料中的落地,死亡也沒有來,她落入一人的懷中。

    淡淡的冷冽氣息,混著更為明顯的血腥氣,她看著接住自己的人,劫后余生的心悸與恍惚,讓她死死地抱住了對方。

    “謝玄……”

    第82章 第 82 章 他的大掌摩挲著她的臉,……

    謝玄的臉色凜若冰霜, 霜雪中還有再上的血跡,血跡應不是他的,那鮮紅的顏色讓他看起來有種詭異的妖艷。

    他抿著唇, 像是找回失而復得的珍寶般緊緊抱著懷中的人。

    身后蕭風厲厲, 似有利刃破空而來。他身形快速一旋轉(zhuǎn), 避開那箭羽的同時,袖中飛出去一物, 直中那襲擊之人的要害。

    與此同時, 又有好幾人撲過來。

    謝玄因要護著她, 難免施展不開。纏斗越發(fā)的激烈, 生與死不斷地錯身而過。刀光劍影之時,七八名黑衣勁裝的人趕到, 為首的正是衛(wèi)今。

    有了他們的加入, 局勢調(diào)轉(zhuǎn)過來。

    一炷香后, 戰(zhàn)斗結(jié)束。

    “郎君, 共十一人,沒有活口!

    之所以沒有活口,并非他們不想活捉,而是那些人根本沒打算活著,一見形勢不對立馬咬毒自盡。

    這般行事手段,無疑是死士的做派。

    尸體橫七豎八地散落著,血腥氣充斥在空氣中,令人作嘔。

    一穿來就面臨著死局, 死這個字對林重影而言一點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如影隨形,但真正算起來,她還是第一次如此直觀地面對死亡。

    駕車的車夫被人一箭穿心, 早已氣絕身亡。

    不久之前,這人還是鮮活無比,揚著鞭子趕著馬車,操著并不算標準的朝安問林重影要不要歇一歇。

    她慢慢走過去,親手將其因為恐懼沒有瞑目的眼睛合上。

    衛(wèi)今帶著人,以極快的速度清理著戰(zhàn)場。

    不多會兒的工夫,地上連半點血跡都看不到,路上石子塵土依舊,任是誰也看不出方才經(jīng)歷的激烈廝殺。

    “嬤嬤!”林重影心頭一緊,提著裙擺往回跑。

    “我?guī)闳!”謝玄說著,先扶她上馬,然后自己翻身而上。

    馬蹄奔疾,不多會兒就到了先前遇刺的地方。

    米嬤嬤的身上的傷被簡單處理過,血已將包扎的布染紅。她依然是那乞丐老漢的打扮,衣衫襤褸胡須滿臉,雙眼緊閉著,宛如死去。

    “嬤嬤,嬤嬤。”林重影撲過去,不知何淚水滿臉。

    “姑娘……”米嬤嬤聽到她的聲音,艱難地睜開眼睛,“快走,快走……”

    “嬤嬤,我?guī)阕,我請大夫給你治傷!

    “姑娘,沒用的,奴婢活不成了……”米嬤嬤似是想抬手,手動了一下后,又無力地垂下去。“你快走,好好活著……”

    她如何看不出來,米嬤嬤傷得太重,已經(jīng)回力無天。“嬤嬤,我走不了了…我知道我姨娘是誰,那些人不會放過我的!

    米嬤嬤聞言,瞳孔瞪大,瞳仁散了散,呼吸短而急,“姑娘,你…你知道了……”

    “嬤嬤,我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太后的人,是她想殺我,對不對?”

    “姑娘……”米嬤嬤的氣息進多出少,渾濁的眼中流下淚來,用盡最后的力氣,喃喃著,“對不起,對不起……”

    說完這句話,她閉上了眼睛,身體也像是極速糜爛的植物般倒了下去。

    “嬤嬤,你告訴我,我的生身父親是誰?”

    她已死,自是無法回答。

    山林的風,分外的有割面之感,帶著各種混合的氣味,青草的、樹木的、腐葉的、泥土的、還有死人的尸味與血腥氣。

    離此處不到幾里路,就是朝安城,那里繁榮昌盛酒香茶香滿街飄,那里行人穿梭錦衣華服比比皆是。

    這不長的幾里路,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林重影無聲地流著淚,淚水不止,卻哭不出聲。

    路上有馬車經(jīng)過,也是從朝安城而來,很快就遠去。那馬車里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這條路上剛剛才死了那么多人,更不會知道死的是什么人。恰如原主的一生,從生到死,似乎都沒人知道。

    她慢慢站起來,望著至始至終都在自己身后的人,緩緩開口,“我曾經(jīng)告訴你,我后來知道的一切都是忽然所得,其實不是的!

    謝玄看著她,走近一些,替她整理零亂的發(fā)。

    “這都不重要!

    “不!彼龘u頭,道:“這些很重要,因為我根本就不是我。我不屬于這里,我根本就不是這個世間的人。我不過是個孤魂野鬼,我也不知道為何一睜眼就變成了林家的庶女,而原來的那個林重影,她已經(jīng)死了。她的事與我無關,更與你無關,你走吧!

    車夫死了,米嬤嬤死了,她不想還有人因為她而死去。哪怕她再想活著,也沒有卑劣到踩著別人的尸體茍且偷生。更何況,想殺她的人不會放過她,她是活不成的,所有想幫她的人,最后只是白白枉送性命。

    她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謝玄。

    謝玄也曾讀過一些志怪話本,那些話本中有山精鬼怪,有人妖之戀,有借尸還魂,他想她說的應該就是后者。

    他讀來時只覺荒謬至極,全是無稽之談,萬沒想到竟然遇上。奇異的是,他不僅無半分害怕,且絲毫不在意。

    人也好,鬼也好,他只知道她真實存在,牽動著他的喜怒。

    “我也不認識原來的林重影,我一開始見到的人就是你。”

    “你不覺得恐怖嗎?”林重影轉(zhuǎn)過身來,如水的眼睛緊盯著他,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拔沂侨耍植皇侨。我是林重影,但我又不是林重影。眼下我難逃一死,這是我的宿命,你若再牽扯其中,連累的不止是你,還有你身后的謝家和王府。”

    山風再來時,謝玄竟然笑了。

    她坦白自己的來歷,其實就是想嚇跑他。

    “來不及了!彼蚰切┧朗康氖w!八懒诉@么多人,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

    林重影聽到這話,只覺無力。

    是啊。

    死了這么多人,她卻沒死,幕后之人必定惱怒。

    “還來得及的,不知者無罪,王權(quán)再是大于天,上頭還有天道公允。你有謝家和王府相護,他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你快走吧!”

    謝玄不僅不走,反而又欺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微微地顫抖著,不受控制一般。與此同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其實也一直在抖,雙腿尤其的明顯。

    須臾,她落入溫暖堅實的懷抱。

    男人溫熱的氣息噴在她耳邊,低沉好聽,“我心悅的人是你,無論你是什么來歷。你說你不是她,那如今成了她,關于她的一切,你不想知道嗎?她生母的死,她的死,你不想替她們討個公道嗎?”

    她想。

    但是以她的身份,別說是討公道,便是想質(zhì)問那些人,連靠近那座金碧輝煌的大盛宮的資格都沒有。再說也等不到她靠近,那些人已經(jīng)要了她的命。

    “我或許連今天都活不過……”

    “不會的!敝x玄將她抱得更緊了些,眼神如淵。“那人等你出京才動手,說明京中有她忌憚的地方。他山之石可攻玉,到時候借力打力,未必沒有一線生機!

    她從他懷中抬起頭來,清澈濕潤的眼睛里燃起一絲希冀,“可以嗎?那你…你真的不會被我牽連嗎?”

    “朝中局勢盤根錯節(jié),我有自保之法,你不必擔心!彼拇笳颇﹃哪槪酶伤樕系臏I痕,“相信我。”

    *

    那些死士的尸體被處理掉,米嬤嬤則被他們尋個地方掩埋。

    不大的土包,翻新的土,無碑亦無記。

    她不姓米,也不是真正的米嬤嬤。她從哪里來,是哪里人士,姓甚名誰,誰也不知道。如這山間的野草野樹,枯榮都無人在意。

    原主的記憶中,她是這世間唯一的溫暖。一張平凡蒼老的臉,是原主印象中最真實的存在!八敝了酪膊恢,這僅有的溫暖也是假象。

    林重影跪地拜別,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馬車沒有還能用,她和謝玄坐車,衛(wèi)今駕車。這一來一回的幾個時辰內(nèi),好比是天翻地覆般的漫長。

    她望著巍峨高聳的城墻,深刻感覺到所謂的皇權(quán)天下。

    到了昌平侯府的后門處,衛(wèi)今前去敲門。很快門從里面打開,她一眼看到等在那里的謝舜寧和根兒。

    根兒先是緊張地打量著她,見她毫發(fā)無傷,這才低下頭去。

    她將謝舜寧給她準備的東西歸還,并取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那三個金錠,道:“那車夫沒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勞煩三表姐轉(zhuǎn)交給他的家人!

    謝舜寧聞言,大驚失色。

    “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不是一個逃一個追,怎么還出了人命?

    “遇上劫道的,幸虧大表哥及時趕到!

    “這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劫道?”謝舜寧驚疑著,上輩子她從未聽過京城附近有匪,下意識去看后面的謝玄。

    謝玄臉上的血跡已經(jīng)清理,但衣擺上的無法擦拭干凈,血腥氣清楚可聞。

    “大哥,你受傷了?”

    “不是我的血!敝x玄上前來,旁若無人地握著林重影的手,“什么都別想,回去后好好睡一覺!

    林重影看著他,輕輕點頭。

    明艷的光影中,他們?nèi)缃鹜衽阆嗟靡嬲谩1舜嗣佳壑辛鬓D(zhuǎn)的千般情緒,在旁人看來都是深情無悔。

    謝舜寧見之,心知自己的大堂兄用情已深。

    等到謝玄一走,她心有余悸地對林重影道:“幸好你沒事,若不然……”

    余下的話她沒有說,但想也知道她要說的是什么。

    林重影道:“今日之事,連累你了!

    “我差點害了你。”

    “沒有,是我命中有此一劫,與你無關。”

    謝舜寧不知這話里的深意,還道林重影是為寬人心的說辭,越發(fā)覺得她這人拎得清,是個值得深交之人。

    直到出了侯府,她才問根兒謝玄是如何知道她出城的。根兒未有隱瞞,說是謝玄早有交待,一旦有異便發(fā)信號知會。

    “姑娘,奴婢說句逾越的話,大公子對你用情至深,壓根不在意那些閑言碎語。你一昧逃避,也不是辦法!

    “我不會再逃了。”

    因為她已無處可逃。

    米嬤嬤不是林老夫人的人,而是榮太后的人。那么這些年來原主記憶中的那些溫暖,又有幾分真?

    市井的熱鬧依舊如故,這座天子眼皮底下的京城似乎不知疲倦地繁榮著,不會因一人之生而歡,也不會因一人之死而悲。

    她聽著行人的說笑交談聲,慢慢閉上眼睛。

    這一閉眼仿佛又回到京外,車夫和米嬤嬤的死狀不斷地來回交替著,越來越清楚,似是近在眼前。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

    根兒小聲道:“姑娘,我們到了。”

    她緩緩睜開眼睛,再看到大顧氏時只覺得恍若隔世。

    大顧氏見她臉色發(fā)白,還當她是受了凍,忙不迭地讓人給炭盆里再添些炭,又命人取來狐衾,將她包得嚴嚴實實。

    很快,下人煮了熱氣騰騰的紅糖姜茶送來。一碗喝下去后,她感覺好像麻木的身體漸漸蘇醒。

    “母親,謝謝您!

    “你這孩子說什么謝,我們是母女,我照顧你都是應該的!贝箢櫴相恋,心下卻很是熨帖。

    半路結(jié)伴的母女,哪有什么應該。

    林重影垂著眸,暗暗發(fā)誓無論如何也不能連累他們。

    忽然她想起自己寫的那兩封信,私下交待根兒去一趟侯府。根兒悄悄地走,悄悄地回,回來后告訴她,信已不在謝舜寧手上。

    “三姑娘說,那信她已交給大公子。”

    信確實到了謝玄手上,且謝玄已將寫給自己的那封拆開。信的內(nèi)容沒什么出格之處,所言盡是對他的感謝,最后一句是:祝君前程似錦走花路,亦有錦繡良緣佳人相伴。

    他將信揉成一團,扔進炭盆中。而另一封信,他拆也未拆,也扔了進去。炭火極速漫延,很快將兩封信吞噬成灰。

    火光映著他如玉的臉,也映著他受傷的手臂。

    隴陽郡主掀簾進來,手里端著一碗藥,“你調(diào)動暗衛(wèi),衛(wèi)今說你們在京外遇匪,你說我是信還是不信?”

    他接過藥,一飲而盡。

    “事出緊急,未來得及告訴母親!

    隴陽郡主看了看他手臂上的傷,道:“箭矢擦傷,倒是不嚴重。但放眼京中,能傷你的人寥寥無幾。若非那人武功在你之上,便是你受制于人!

    母子倆向來沒什么事瞞著彼此,朝中之事更是有商有量。且隴陽郡主非尋常女子,對京中上下的形勢十分了解。遇匪劫道的話,騙騙不明就里的內(nèi)宅婦人還差不多,若想騙過她,那是萬萬不能夠。

    她靜等著,目光柔和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良久,謝玄道:“母親,倘若有一天我眾矢之的,您當記得果斷與我斷絕關系!

    此話一出,她面色大變。

    第一時間不是斥責兒子,而是急切發(fā)問:“玄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不論才情膽識還是謀略,皆是少有人能及。如今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遇到的事情十分棘手。

    “我今日遇到的不是劫道的匪徒,而是皇家養(yǎng)的死士。”

    “他們是沖著林家那丫頭去的?”

    謝玄出京救人的事,自然是瞞不過她。

    她皺著英氣的眉,瞬間感知到事情的嚴重性,“那孩子的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她的生母,極有可能是當年的延妃!

    “你說什么?”她驚呼出聲,很快壓低,“當真?”

    謝玄將前因后果一一道來,末了,說:“母親,此事事關重大,我已無意牽扯進去,恐難再摘出來。日后若有什么變故,還請母親當機立斷。”

    “當機立斷什么!”她美目凌厲,“我是你母親,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母親,茲事體大。”

    “大于天又如何?”她聲音沉痛,夾雜著明顯的憤怒,“這么多年了,我以為她在先帝駕崩的那年已經(jīng)不在,沒想到她還生了一個女兒。”

    怪不得她一見那孩子就覺得喜歡,有種說不出來的似曾相識之感,原來是故人之女。

    “天家無骨肉親情,到頭來竟讓她一個女子頂了所有的罪責。他們蕭家的子孫兄弟鬩墻,害了她不說,還害得她的女兒受盡磨難,當真是欺人太甚!”

    謝玄聽出她的話外之音,問道:“母親與她有交情?”

    “自是有的。當年我是王府獨女,她是顏家獨女。我喜歡她的干凈簡單,她羨慕我的瀟灑自在,我們惺惺相惜!

    “那母親可知影表妹的生父是誰?”

    隴陽郡主冷哼一聲,“雖不知是誰,但也不難猜!

    本該殉葬的妃子沒死,背后之人定然身份尊貴,倘若想將那孩子滅口的人真是太后,答案更是呼之欲出。

    “那孩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謝玄聞言,將林重影如何從蓮臺明月猜到自己身世的事說了一遍!八幌脒B累任何人,這才獨自離開。是我情難自禁,主動去追的她。情之所起是孽是緣全在己,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全是我的因果。如今的種種變數(shù),皆與她無關!

    隴陽郡主看著自己的兒子,好半天沒說一句話。

    這個孩子啊,竟然也是個多情種。

    她眉眼間的霜冷漸散,取而代之的是為人母的慈愛之色,“以前我覺得你太過冷清,這輩子縱然位極人臣呼風喚雨,恐怕也體會不到人生在世的樂趣,現(xiàn)在我總算是放心了。”

    “兒子不孝,讓母親擔憂了!

    “有子如你,母親再無所求!彼虼巴,目露懷念之色!爱斈晡液兔髟滤较峦鶃,無所不談,還曾約定日后若一人生兒一人生女,必結(jié)為兒女親家!

    “母親……”

    “玄兒,這一切都是天意,冥冥之中自有的注定。”說完她站起身來,眉間隱有欣慰之色,“我現(xiàn)在就去安排,明日一早我親自去林家提親!

    第83章 第 83 章 “那你以身相許,可好?……

    *

    月黑見風高, 子時起霜寒,一層銀白一層涼。

    昏昏暗暗中,林重影知道自己身在夢中。她仿佛在一片迷霧中, 回頭不見來路, 前面亦沒有出口。

    這是哪里?

    她茫然四顧, 左走右走都走不出去。隱隱約約之時,她看到了一片光亮。光亮透進迷霧, 一點點地撥開, 然后她看到了一間背陰的屋子。僅一眼她便認了出來, 這屋子是她醒來是身處的地方, 也就是原主在林家所住的那間屋子。

    背著陰的地方,常年不見陽光, 屋墻的下面長著綠油油的青苔。她急切地繞過墻角, 在看到屋前的兩個人時, 下意識停下腳步。

    不知被風雨侵蝕多久的石凳上, 坐著清瘦卻難掩絕色的女子。女子有些瘦脫相,但仍舊美得驚心動魄。這般我見猶憐的美人,明明瘦得厲害,肚子竟是突兀的隆起。

    她知道這女子是延妃。

    “這還沒入秋,我好像聞到了桂花香。”延妃眉目極其的平和,似在眺望天空,又像是在向往遠方。

    屋檐下,站著年輕許多的米嬤嬤。

    米嬤嬤也朝外望去, 眉宇同有向往之色,“江南的桂花,自來開得早一些,算起來比朝安城的桂花提前了足有個把月!

    南北有異, 氣候不同,花開花落的時間也不同。

    “這孩子出生之時,桂花應是開得正盛。不知情深有幾重,只愿驚鴻曾照影,她就叫重影吧!

    “這名字好,奴婢記下了。”

    延妃雙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慢慢閉上眼睛,像是在感受腹中胎兒的胎動,又像是深深嗅著那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桂花香。

    “她出生之日,也是我該走之時。我時常猶豫,不知讓她來到這世間是對是錯,他日艱難困苦,我別無所求,只求她能活著!

    這話是說給米嬤嬤聽的。

    此后多年,原主的記憶中常聽到類似的話。

    “姑娘,再忍忍,忍忍日子就能好過了!

    “姑娘,奴婢只想你好好活著!

    林重影更知道,從小到大原主沒有過過一次生辰,全因“她”的生辰,亦是自己生母的忌日。生與死一前一后的到來,無人喜,也無人悲。如同早春的第一枝新芽和入秋后的第一片落葉,更是無人在意。

    這地方極其的偏僻,前有林老夫人,后有趙氏,林家的下人都將此處視為不詳,平日里鮮少有人會來。但林重影知道這樣的清靜意味著被人遺忘,伴隨著孤獨和落寞,深深地扎根在年幼的原主心里。

    孤立無援的日子,吃不飽也穿不暖,“她”甚至羨慕廚房里的燒火丫環(huán),那樣的卑微,那樣的渺小如塵埃,身為親娘的延妃永遠都不會知道。若是知道,或許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從生下來到死都活在艱難困苦之中。

    只是對與錯,無人能評定。

    不知過了多久,延妃扶著肚子想起身。米嬤嬤見之,上前托住她,兩人往屋里走時,她突然朝林重影所站的位置看了過來。

    林重影忽地一驚,人也跟著睜開眼睛。

    一室的幽暗,夜深人亦靜,唯有自己的心跳聲分外的清晰。哪怕屋子里燒著上等的炭,裹著軟和的錦被,仍有涼意拂過心尖。

    當年呂皇后入主后宮沒多久,產(chǎn)下皇四子蕭堯,蕭堯被冊立為太子沒多久,皇長子蕭宸夭折。很多人都說蕭宸之死,是呂皇后所為,是以宮中無形勢成兩派,一派以呂皇后為首,一派以沈貴妃為道。

    沈貴妃曾是皇子妃,從皇子府進宮的妃嬪幾乎全部站在她一邊,尤以育有皇三子的榮嬪最為忠心。

    榮嬪視沈貴妃為主母,更視二皇子蕭彥為少主子。蕭彥與顏明月是表姐妹,兩人一同長大,青梅竹馬,闔宮上下心知肚明,顏明月是未來的二皇子妃。

    誰知先帝橫刀奪愛,強納顏明月入宮為妃,致使沈貴妃大病一場,最后郁郁而終,至此埋下庚午兵變的隱患。

    庚午兵變那一日,呂皇后和太子蕭堯身死,先帝被蕭彥劍指,自那以后身體每況日下,立三皇子蕭業(yè)為太子,下詔自己駕崩之后顏明月陪葬。

    而顏明月沒有殉葬,能辦到這件事的人只有已登基為帝的三皇子蕭業(yè)和貴為太后的榮嬪。以他們對沈貴妃母子的擁護,極有可能將顏明月送到被軟禁的蕭彥那里。

    那么蕭彥會是原主的生身父親嗎?

    如果這推測是真,為何后來顏明月會出現(xiàn)在林家?

    林重影再也睡不著,掀被下床。

    外間的根兒聽到動靜,打著珠簾進來,見她當真醒了,忙道:“姑娘,大公子來了!

    她下意識往窗戶處看,雕花窗上糊著淡綠色的綾羅,未有一絲光亮,“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快寅時了。”根兒回道。

    這個時辰謝玄來找她,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她不加細思,趕緊讓根兒去請謝玄進來。

    轉(zhuǎn)身披件衣裳的工夫,謝玄已經(jīng)到了內(nèi)室。月白色的常服,襯得他是越發(fā)的芝蘭玉樹,燈燭之影無限變化,更將他出塵的五官渲染出幾分暖色。

    他近前時,林重影聞到淡淡的異味,像是動物家禽身上的氣味。

    “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是發(fā)生什么事了嗎?你之前去了哪里?”

    她的一連三問,聽得他唇角微揚。

    這女子必是不知道,她此時的表情像是等到夜歸的丈夫后的反應,所有迫不及待的追問,暗藏著擔心與關切。

    他這般想著,眉梢眼角都溢出笑意。

    “我剛?cè)ミ^海大人的府上。”

    海大人是欽天監(jiān)的監(jiān)正,職責是測風雨觀天相,推衍國運,聽說是個不與朝臣往來,如同世外高人般的存在。

    林重影心下琢磨一番,猶疑問道:“難道當年之事,他是知情者?”

    謝玄聞言,拉著她的坐下。

    “我找他不是因為當年之事,而是為了明日之事。”

    明天有什么事?

    林重影腦海中瞬間浮起各種各樣血腥的場面,小臉無比的嚴肅,“明日是不是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我該怎么做?”

    謝玄看著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她額前的發(fā)絲撥到耳后,其目光之溫柔,動作之親昵,似春風拂大地,艷陽照芳心。

    她不知為何,感覺面頰有些熱。

    很快,熱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緊繃。

    “我已有心理準備,你說吧!

    “我去找海大人,是借他養(yǎng)的大雁一用。”

    闔京上下皆知,海大人不喜與朝臣走動往來,最喜養(yǎng)些花草鳥獸,府里養(yǎng)的東西有水里游的、地上爬的、還有天上飛的。

    這么晚的夜里,他去海府借大雁做什么?

    也不怪林重影一時想不到,她本就是穿越者,又沒有親歷過別人的婚嫁,哪里知道世家高門下聘禮,打頭的就是大雁。所以當她聽到謝玄說借大雁是為明日的求娶之用時,她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你明日要來我家提親?”

    “正是。”謝玄將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中,越發(fā)欺近了些;鸸庵兴嫒糗饺,極妍極美,哪怕是懵懂之狀,亦是嬌態(tài)瑰麗動人心!拔腋赣H和母親都會前來,以求我們百年之好!

    “不行!”

    她生死難料,已經(jīng)被迫牽連謝家和王府,稍有不測就會讓他們因自己而受天家打壓,如何能在這種情形之下答應親事,完完全全地將他們拖下水。更何況除了謝玄外,其他人對她的處境一無所知。

    “你聽我說!

    “你別說了!彼ο霋觊_謝玄的手,誰料謝玄不僅不放,反而用力一帶,將她緊緊的擁在懷中。

    如同這樣的擁抱,他們最近好像尤為頻繁。

    “你的事,我母親都知道了。她今晚見了我父親,我父親也知道!

    男人的氣息無比溫熱,仿佛從耳中直通心臟,讓她泛涼的心尖為之一暖,冰冷的血液瞬間流動起來。

    “我母親與你娘是閨中好友,兩人曾私下約定過兒女親事!

    隴陽郡主和延妃居然是好友?

    林重影震驚地從他懷中抬頭,仰臉與之對視。

    他的眼神告訴她,他說的都是真的。

    但是……

    “一旦定親,日后再無轉(zhuǎn)寰的余地……”

    “影兒,我知道你怕連累我們,但這事錯不在你,更不在我們。天恩浩蕩應無私,若因私而降罪于臣,如何與臣子相安舉錯。陛下自登基以來,勤勉圖治有仁君之范,我謝家和鳳家更是忠君之臣,上有體恤,下有恭敬,這個道理我們知道,陛下更是知道!

    “太后畢竟是陛下親娘。”

    母子連心,焉知當年延妃之事不是陛下授意?

    林重影不同意謝家和王府這么做,謝玄也不強求,只說求娶是他的意思,應不應下這門親事則是她的選擇。

    總而言之一句話,謝家和王府會將姿態(tài)做足,以光明正大的理由維護她。倘若太后還想動她,勢必要好好掂量。

    說不感動是假的,生死攸關之際,有人堅定地站在你這邊,光是這份心意已讓人動容,更何況還有決然的舉動。

    “大表哥,你們這樣…我如何報答?”

    謝玄眉眼壓下來,眸中盡是幽沉!澳悄阋陨硐嘣S,可好?”

    林重影的心,因為這句話而狂跳不已。

    *

    辰時一過,街上已是人來人往。

    一列侍衛(wèi)從汝定王府出來,抬著系著紅綢的聘禮,為首之人正是隴陽郡主,隨行的當然是謝玄。

    百姓見之,皆是露出驚奇之色,紛紛打探情況。王府的人毫不吝嗇,但凡有人問,必熱情回答。

    一時之間,無數(shù)人奔走相告,恨不得將這個大消息告訴自己認識的每一個人。

    當王府的隊伍行至路口時,與謝清陽為首的謝家隊伍匯合在一起。如此一來,圍觀看熱鬧的人群更是炸開了鍋。

    眾人議論紛紛,指點打頭的大雁,又數(shù)著聘禮有多少抬,不時傳來艷羨之色,還有一些關于林重影的傳聞。

    “一個庶女竟有此等造化,可真有福氣啊!

    “福氣是假,長得好看是真。我聽說了那林家姑娘模樣生得極好,看一眼就能把人魂勾走。謝少師血氣方剛的,難免著了道。”

    “你這話可不興亂說,若那林姑娘真是煙視媚行之人,隴陽郡主和謝大人豈能看不出來,又如何這般隆重求娶?”

    隴陽郡主坐在輦上,美目凌厲地掃視著人群,在看到有行跡可疑之人匆匆往人群外走去時,眼底劃過一抹冷意。

    她坐輦,謝清陽乘轎,雖和離多年,但他們相處并無尷尬。好比是尋常的同僚同事,淡如水而不生分。

    至于謝玄,則是騎馬。

    兩行人將通往林家的巷子填得滿滿當當,后面還跟著許多看熱鬧的人。

    林家的人聽到動靜,皆是嚇了一大跳,出門一看外面的大陣仗,打眼瞧見上門的居然是隴陽郡主和謝清陽,身后還跟著謝玄,那叫一個失態(tài)。

    大顧氏聞訊而來時,隴陽郡主已下了輦,正與謝清陽一同往里走。

    “郡主,大表哥人,你們這是……”

    “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們是來提親的。”

    這門親事大顧氏有想過,但沒想過這么快,更沒想到如此隆重。她趕緊吩咐下人去太學一趟,將林同州叫回來。

    林家院子不大,等所有的聘禮抬進來,眾人連下腳的地方都沒了。饒是林重影有心理準備,也被兩家準備的聘禮之多給驚著。

    她的目光越過所有人,與謝玄的眼神對上。

    謝玄一夜沒睡,神色間卻是半點看不出來,如玉如圭,似瓊枝挺秀。原本清冷的眼睛里盛滿歡喜,像是春光蓬勃。

    恍惚之間,林重影想起兩人從認識后的種種。最初她只是想活命,在這人面前秀茶藝裝可憐耍手段,如今想來莫名覺得有些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早起還認真打扮了一番,穿的是新做的衣裙,還是朝安城最興的款式,妝容雖淡,卻頗有心機。

    或許她也是有些期待的吧。

    她一步步朝前走去,行至離謝玄還有些距離時又停下來。

    謝玄的目光不離她,她淺紅的裙如朝陽初升,光芒璀璨地照進人心。他的眉眼像是被熏出暖色來,恰如上等的冷玉被侵染出溫潤之氣,越發(fā)顯得皎如明月,卻不清寒。

    當他大步一邁過來時,林重影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微微一笑。這一笑有傾城百媚生,又似漫山紅花勝江火。

    “影兒!贝箢櫴辖兴。

    她乖巧過去,給隴陽郡主和謝清陽請安。

    謝清陽已從隴陽郡主口中得知她的身世,憐憫之余又有感慨。當年庚午兵變時,他是親歷者。那一夜大盛宮內(nèi)血流成河,呂皇后被白綾勒死,先太子被一刺穿心。

    殺瘋了的蕭彥劍指先帝,眼看著就要弒父殺君時,宮侍們挾持延妃逼其棄劍就范。最后蕭彥投鼠忌器,為保延妃性命而甘愿被擒。兵變失敗后,蕭彥被押解苦寒之地軟禁,而延妃依然是延妃。

    那時朝野上下多少指責唾罵,什么妖妃誤國,什么紅顏禍水,關于當日的真相無一人提起,父不慈而子不孝的天家之錯,全算在一個女子的頭上。

    父親和郭尚書曾經(jīng)上折,欲還延妃一個清名,卻被先帝訓斥。有心之人散布謠言,說父親和郭尚書皆是被延妃的美色所惑,郭尚書一氣之下請旨還鄉(xiāng),先帝竟沒有半句挽留。

    至那以后,朝中再無一人敢為延妃正名。此事一直讓父親如鯁在喉,臨終時依然耿耿于懷。

    他看著林重影慈愛一笑,雖沒有任何言語,態(tài)度卻是明明白白。

    隴陽郡主不掩對林重影的喜愛之情,對大顧氏道:“這孩子我打眼見時便覺得順眼,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故人之女,縱然相貌不同,亦有故人之姿。

    說著,她從自己的手腕上脫下碧色的玉鐲,套在了林重影的手腕上。

    “這鐲子是我一故友遺物,伴隨我多年,瞧著與你今日這身衣裳極配!

    碧色的玉鐲,配淺紅的衣裳?

    大顧氏心生疑惑,面上自是不顯。

    林重影卻是瞬間明白,這鐲子是延妃的舊物。她感受著鐲子的溫潤,下意識看了謝玄一眼。

    長輩們議親,小輩們不宜在場。

    她先告退,出去后沒有回頭,仿佛是心有靈犀般,當她在背人的墻角停下時,一轉(zhuǎn)頭看到就是謝玄。

    謝玄今日未著官服,穿的是一身紅衣。

    紅衣配玉面,好看得很。

    林重影暗自贊嘆,覺得熱情似火的紅色與他天生的冷顏更為相配。記得在儒園時,有一回他也是穿了一身紅衣,讓自己驚艷了許久。

    “大表哥,你穿紅衣真好看。”

    這話大大取悅了謝玄,他的眼神卻是漸暗。

    “如今闔京上下皆知我屬意于你,你不愿意也不行了!

    “……”

    明明是幫她,還非得說這樣流氓的話,這人也不知怎么想的。

    林重影心下嘆息,“我剛來時,身邊只有嬤嬤。嬤嬤年老,身體也不好,還被人拿來要挾我。我沒有別的路可走,也沒有任何退路。我本對你會幫我一事,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你這一幫,竟把謝家和王府都搭進來了。”

    “佛家說人有五毒,貪、嗔、癡、愛、惡,我以前太過自負,以為我心悅于你,你必定也會心悅于我。我篤定地想著,你很快就會心甘情愿!

    以他的條件,確實有自負的底氣。

    林重影這般想著,老實回答,“做妾我不情愿,但是嫁給你,我還是很愿意的。只是現(xiàn)在這種情況……”

    “議親議親,還得商議。你若心有顧慮,可將親事先放一放!

    “那這樣對你太不公平了!

    他低俯著頭,聲線極低,一字一字道:“無妨的,我會一直等。反正除了你,我也不想娶別人。”

    林重影的心,因為他這句話再次狂跳如萬馬奔騰。

    第84章 第 84 章 “我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了……

    *

    隴陽郡主和謝清陽親自登林家的門提親之事, 如風一般迅速吹遍朝安城的大街小巷,上至世家高門,下至平頭百姓, 無一不是議論紛紛。

    消息傳到晉西伯府時, 趙家的女眷正在待客。

    因著趙氏進過宮之后被重視, 伯府上下皆以為她入了太后娘娘的眼,包括她自己亦如此認為。借著這股風, 趙老夫人想趁機開拓一下府中的人脈, 于是廣撒帖子邀請別家的夫人姑娘們過府一敘, 美其名曰賞日。

    天空倒也作美, 天氣晴好,陽光微暖。

    趙家好歹是伯府, 也有一些相熟往來的親朋好友。這些年來府里不缺銀錢, 出手行事還算大方, 自然有一些門第不如伯府的人家上趕著巴結(jié)討好, 以圖占些便宜。

    趙老夫人這一撒網(wǎng),除了這些人外,倒還真幾家平日不怎么走動的夫人前來,其中有兩家的門第比伯府高出不少。

    主家好吃好喝的招待著,上門來的客人們自然不缺恭維之辭。趙家人聽著很是受用,趙氏更是心頭火熱,想著如今有太后娘娘當靠山,女兒的親事應是不用愁, 到時候若能求個賜婚的旨意,便是再好不過。

    她面團似的臉上堆滿笑意,在聽到婆子在自己耳邊的低語后,笑容立馬僵在臉上, 收不起來也下不去,無比的怪異。

    這會兒的工夫,不光是伯府的下人將消息送到,那些夫人們也有自己耳目,陸陸續(xù)續(xù)地得到了消息。

    如此一來,伯府的賞日宴,變成了對林家的座談會。

    “林司丞的那個女兒,不就是你們趙家的外孫女嗎?怎地議親這么大的事,你們竟半點也不知情嗎?”有人故作驚訝,問趙夫人。

    趙夫人強撐著臉面,擠笑道:“那孩子已經(jīng)過繼出去了,我家大妹妹是個心地良善的,想著既然過繼出去了,不好再去打擾,免得別人多想,對那孩子不好!

    她說這話也不心虛,誰不知道前幾日趙騏被謝玄揍了,當姑母的趙氏連夜求見太后娘娘,致使謝玄被陛下訓斥。

    這些夫人中不乏人精和心眼多的,皆是一臉的微妙。

    “林司丞真是好福氣,白得一個女兒不說,還與汝定王府和謝家成了親家?上橇止媚镆呀(jīng)被過繼出去,否則這福氣就是你們伯府的!

    趙老夫人的臉立馬拉下來,不悅地看著趙氏。

    趙氏自來是個孝女,因為打小被養(yǎng)在祖母膝下,鮮少得到自己母親的關愛,所以一有機會就拼命地討好趙老夫人。為人趙老夫人的一句夸獎,她什么都愿意做。

    “母親……”

    她剛開口,話就被林有儀搶了過去。

    林有儀在得知隴陽郡主和謝清陽一同去林家提親時,腦子里像是炸開一般,嫉妒和恨意來勢洶涌,瞬間將她所有的理智淹沒。

    “什么福氣?不就是仗著生了一副狐媚的模樣,成日里到處勾三搭四罷了!

    不少人聽到這話,眼睛都亮了。

    有人故意“喲”了一聲,急問:“這話怎么講?”

    趙老夫人和趙夫人及趙氏都沒有出聲阻止,在她們看來林重影確實是個狐媚子,因為趙騏哪怕是被打的到現(xiàn)在都下不了床,還對她念念不忘。

    林有儀滿心的恨,恨不得讓所有人一擁而上,將林重影踩進泥里,說出來的越發(fā)的刻薄尖酸!八巧妇褪莻下賤的,若不是使了見不得人的手段懷了孩子,我祖母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那樣的人入府!

    “這么說來,她…她的生母是個外室?”

    這可是個大消息啊。

    堂堂少師大人,臨安謝家的嫡長子,汝定王的親外孫,竟然要娶一個外室女,還有比這個更勁爆的消息嗎?

    一時之間,所有的夫人們都來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著林有儀,巴望著能從林有儀的嘴里知道更多不為人知的事。

    林有儀已被嫉妒恨意沖昏了頭,又沒有人阻止,自然是什么話都往外說,“原本我家與謝家有結(jié)親之意,后因我傷了臉,謝家便想退親。退親這樣的事,對我們女兒家而言,何等的難堪。我心里難受,卻也不得不強顏歡笑去謝家給謝老夫人賀壽。哪成想我那庶妹好手段,竟然搭上了與我議親的二表哥。二表哥說若有她作為陪嫁的媵妾,這門親事還作數(shù)。”

    有人驚呼出聲,“還有這樣的事?”

    “何止是這樣,原以為她搭上了二表哥也就消停了,沒想到大表哥回臨安后,又被她給盯上了…”

    “這么說來,她不僅有心機,手段也十分了得!庇腥烁锌雎。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全都沒有吃席的心思,從林有儀口中知道有用的信息后,一個個找借口告辭。隨著這些人的離去,關于林重影是外室女,又勾三搭四的事很快傳開。

    天將黑時,華燈初上。

    趙氏和林有儀母女還在惱恨林重影攀上謝家和王府的事,林有儀甚至質(zhì)問趙氏,“娘,你不是說祖母交待不能讓那小賤人好過嗎?你為什么不早些……如今倒讓她得了勢,騎到了我頭上!”

    “高門大戶最重臉面,定了親又如何,指不定郡主聽到那些事后,明日就把親事給退了……”

    這時邱嬤嬤掀簾進來,道:“夫人,大姑娘,四姑娘來了!

    趙氏聞言,陰沉沉地笑了。

    “小賤人必是來求我們的,她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沒有我這個嫡母給她遮臉面,她遲早要丟人現(xiàn)眼!

    林有儀扭曲的心,也熨平了些,“娘,不管她怎么求我們,我們都別給她臉!”

    母女倆商議好,架子擺得十分,就等著林重影哭著喊著跪在她們面前。她們摩拳擦掌地等著,眼睛里全是詭異的期待之色。

    很快,門外傳來動靜。

    她們很快覺察到不對,還未來得及反應,便看到英氣華貴的隴陽郡主大步進來,抬手就給了她們一人一個大嘴巴子。

    隴陽郡主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習武之人,手勁大不說,又沒有收力,這一個大嘴巴子下去,兩人齊齊腫了半邊臉。

    “你們老實交待,是誰說我未過門的兒媳婦是外室女的?”

    “郡主,您不能被她蒙蔽了。她的生母就是個賤人……”

    “啪!”

    林有儀的話還沒說完,又受了一巴掌,這下兩連臉都腫得老高,還被打破嘴唇見了血。

    隴陽郡主滿目霜寒,捏著她的下巴,“她不是賤人,你們才是!”

    上過戰(zhàn)場,手上沾過人命的人,氣勢自是不一般。她清楚從隴陽郡主的眼中看到了殺氣,駭?shù)秒p腿打顫。

    隴陽郡主眼中的殺氣之下,有她看不見的悲傷。

    美玉明珠滾落塵泥,還被人隨意踐踏,那些日子明月是怎么過的?這些年明月的孩子又是怎么過來的?

    “我的劍已經(jīng)好幾年沒出鞘了。影兒是我未過門的兒媳婦,日后若再讓我聽到有人惡意詆毀她的名聲,我正好以人血喂我的劍!

    這下趙氏也嚇壞了,根本站不住。

    “四丫頭,你這是想做什么啊?你別忘了,你再是攀上了高親,那也是我們林家出去的姑娘,若是你不敬嫡母的事傳將出去,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她畏懼隴陽郡主,不敢制止也不敢求情,只好挑軟柿子捏,以為這番話能拿捏住林重影,讓林重影代為求情。

    林重影冷冷地看著她,道:“黑的說不成白的,當初你們?yōu)楸SH事,主動提出陪嫁媵妾。如今還想倒打一耙,真當世人都是眼盲心瞎的嗎?你們不怕丟臉,我也不怕,明日我們衙門見!

    她們散布那些話出來,不就是以為世家高門和姑娘家要臉面,不敢鬧大嗎?

    果然,趙氏一聽要見官,立馬白了臉。她不是真的怕上公堂,而是自己如今身在伯府,萬一鬧大了伯府的名聲會受自己牽連,到時候母親必會訓斥她。

    “郡主,您明查啊,我真的沒有胡說。我們也是怕您被人蒙蔽了,損了王府的顏面……”

    “我鳳家的顏面,何需你們操心!”隴陽郡主睨著她,眼神譏誚,“人在做天在看,你們這些人,遲早會遭報應。影兒,我們走!”

    至始至終,趙家人都沒有露面。

    等出了伯府,隴陽郡主對林重影說:“趙老夫人重男輕女,眼里只有兒子,恨不得將女兒的骨頭都給碾碎了去喂自己的兒子。以前我對那趙瑩還有幾分同情,如今看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林重影也看得出來,趙家上下擺明都趴在趙氏身上吸血,一旦有什么事,一個個都成了縮頭烏龜,沒有人會為趙氏出頭。

    趙氏可恨,卻也是個可憐之人。

    *

    翌日。

    不等林重影去報官,衙門那里便傳出有人狀告趙氏和晉西伯府侵吞他人家產(chǎn)的事。

    趙氏和林有儀一夜沒怎么睡,聽到衙門來人時,還以為是林重影報的官。母女倆咒咒罵罵的,頂著紅腫未散的臉遲遲不肯出門。

    聽到外面有人說老夫人來了,趙氏心頭一喜,還當母親是擔心自己,捂著臉迎出去。誰知趙老夫人一抬手,直接給了她一個大耳光。

    “你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們伯府的名聲和臉面最緊要。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竟然還惹上了官司。我們趙家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們馬上給我滾出伯府!”

    說完,根本不容趙氏和林有儀辯駁半句,招呼丫環(huán)婆子一齊動手,直接將母女倆拖著從側(cè)門扔出去。

    伯府外有吃了閉門羹的差役,還有一些圍觀的人。

    趙家的管事指著被扔出來的母女倆,傳達著自家主子的話,“各位差爺,我家老夫人說了,從今往后趙家沒有這個女兒,也沒有林家那門親。我們伯府行得正坐得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這個人和林家的事都與我們伯府無關!

    趙氏爬起來,不等她近前,那管事已將門關上,還從里面落了閂。

    她拍著門,滿臉驚慌,“母親,母親,您開開門哪,女兒錯了,女兒錯了。您讓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您不能不要我啊。”

    林有儀這些日子來,對伯府已經(jīng)生了怨氣,當下去拉她,道:“娘,我們求他們做什么?沒了我們林家,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威風到幾時!”

    “林家?”一個差役嘲弄出聲,“你們怕是不知道吧,告趙瑩的就是林家的家主,叫林昴。他告你趙瑩聯(lián)合趙家,侵吞了林家的家產(chǎn),你們跟我們走一趟吧。”

    趙氏這才知道原來不是林重影告了官,而是林昴。

    林有儀尖叫出聲,“不可能,我父親怎么會告我娘?”

    她下意識抬頭望去,瞳孔越來越大,視線之中的慢慢朝她們走近,從懷中取出一紙揚在趙氏身上。

    那是一張寫滿字的紙,休書二字最為醒目。

    “父親!”她撲過去,扯著林昴的袖子,“您是瘋了嗎?您怎么能告娘,娘是您的妻子啊,這些年她操持著家里,里里外外的忙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么能這么對她?”

    林昴對她的話充耳不聞,一改往日里風流瀟灑的模樣,神情冷峻而淡漠,看向趙氏的目光沒有一絲溫度。

    “趙瑩,當年你算計我,讓我不得不娶你為妻。這些年來,你幾乎搬空了我們林家來填補趙家。念在你我夫妻一場,我也不是全無情面之人,這休書你若接了,這些年的事我既往不咎,若不然我必讓你和趙家將吞下去的東西吐出來。”

    圍觀之人議論紛紛,不少人都說林昴仁義。

    家產(chǎn)被人掏空了還能不追究,光是休妻實在是太便宜趙氏了。趙氏卻不想答應,她接受不了被休棄的事實。

    “老爺,您…您想想紹哥兒,我若是被休了,他怎么辦?”

    她話音一落,便看到林紹從人群中走出來。

    林紹將她扶起,道:“母親,我是您的兒子,不管您是什么樣的人,我都不會不管您。這么多年了,您對林家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你看看這伯府,外面富麗堂皇,內(nèi)里錦繡成堆,全是我林家的銀子,難道這樣還不夠嗎?”

    “紹兒,你還有入仕為官,我若是被休了,你必會遭人恥笑的。”

    “母親恐怕不知道吧,這些年我在京中求學,早已被人恥笑夠了。趙騏曾經(jīng)當著很多人的面,說我生來就是趙家的奴才,日后當了官也要任他驅(qū)使。母親,求您放過父親,放過我們林家吧!

    林有儀不知何時,已站到了林紹身后。

    她心想著,就算母親被休了,她也還是林家的姑娘,父親和兄長都不會不管她的。至于趙家,這些日子她算是看透了。

    趙氏不甘被休,還在那里堅持,“紹兒,騏兒是你的兄弟,兄弟之間哪有不鬧口舌的,他就是一時嘴快,說者無心,你是當兄長的,哪能和他計較這些。你快幫娘求求你父親,我們這個家不能散……”

    “若不接休書,那我就要問一問趙伯爺,這些年花著我林家的銀子,是不是吃得好睡得香!”

    林昴一邊說著,一邊上前。

    門內(nèi)傳出趙老夫人氣急敗壞的聲音,“你這個不孝女,害得娘和兄弟都跟著你被人笑話!你一人做事一人當,莫要連累我們伯府。林家要休你,你受著便是了,我們不能跟你一起丟人現(xiàn)眼!

    一聽到趙老夫人的聲音,趙氏頓時來了勁,又開始用力拍門,“母親,母親,我以后一定聽您的話,您不能不要我……”

    眾人見之,紛紛搖頭。

    “這趙老夫人,真不地道啊,合著兒子是寶,女兒是草啊。”

    “我早就看出來了,這趙家啊,只想著讓女兒給娘家搬銀子,根本不管女兒的死活。可憐這趙瑩,到現(xiàn)在還沒看清楚。”

    趙氏聽著這些話,耳中一片“嗡嗡”聲,最后倒在了地上。

    林紹示意林有儀和自己一起,將她扶上馬車。馬車走后,林昴給那些衙役散了些好處費,說是辛苦他們白跑一趟。

    人群漸漸散去,看完全程的林重影也準備離開。

    突然伯府內(nèi)傳來有人大喊大叫的聲音,緊接著那側(cè)門被打開,趙家那位老祖宗口中喚著“瑩瑩”,從里面沖出來。

    她左看右看,逢人就問,“你們有沒有看到我的瑩瑩?”

    當問到林重影時,林重影告訴她,“你的瑩瑩已經(jīng)嫁人了,她回她夫家了!

    “瑩瑩已經(jīng)嫁人了,她回夫家了!彼貜椭,臉色漸漸好看起來,渾濁的目光看向林重影時“咦”了一聲,“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城門巷榮家新納的小妾!

    林重影心念一動,似不經(jīng)意般問道:“您真認識我?”

    “我當然認識你,你……你不是死了嗎?你怎么在這?”她的聲音驚恐起來。

    “我回來看看!

    她臉上還是害怕的表情,卻沒有被嚇跑,而是像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不管是人是鬼都想閑聊幾句的樣子。

    “你是該回來看看,你死得早,很多事不知道。你說你一個在茶樓賣唱的,怎地命那么好,生了個好女兒,如今都當上太后了。你要是還活著,讓你那皇帝外孫給你封個誥命,風風光光的多好!

    林重影聞言,心中驚濤駭浪自不必說。

    伯府的婆子尷尬不已,皆當自家的老祖宗在說胡話,上前攙扶著老太太,誘著哄著把人給帶回了伯府。

    伯府的門開了又合,門外的人已經(jīng)散完。

    好一會兒,林重影才上了馬車。

    萬般情緒涌上她心頭,她忽然迫切地想見到謝玄。

    當她找到謝玄時,眼晴里只有謝玄,壓根沒看到和謝玄在一起的人。她拉著謝玄的手,直接將人帶到無人處。

    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

    謝玄的眉梢眼角都是歡喜,耳根微微泛著紅。

    她全然不知,扯著他的衣服示意他低下頭來。氣息相近,呼吸似乎瞬間相通,糾纏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他喉結(jié)滾了滾,用自己的身體將她擋得嚴嚴實實。

    “影兒,你怎么了?”

    “我知道那個男人是誰了!”

    第85章 第 85 章 他強行壓制著體內(nèi)狂嘯的……

    不遠處, 蕭高雙手環(huán)胸,繞有興致地踮著腳,意圖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哪怕他再是伸著脖子, 看到的也只有謝玄的背身。

    他不由得撇了撇嘴, 無比郁悶地和身邊的幾個侍衛(wèi)吐糟, “你們看看,堂堂少師大庭廣眾之下與女子親親熱熱, 沒羞沒臊沒眼看。往日里本王還以為他是個冷情冷性之人, 沒想到不過凡夫俗子一個, 一見到小表妹就沒了風骨, 竟是連臉都不要了,真是世風日下啊!

    范真香道:“王爺可是羨慕?”

    “誰羨慕了?”他像被踩到尾巴的胖貓, 險些一蹦三尺高, 再看到其他幾人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 更是惱羞成怒!氨就踉趺纯赡芰w慕他!自古多情空余恨, 情情愛愛只會讓人徒增煩惱。世人皆醉我獨醒,本王我是萬花叢中一點綠,絕無可能扯進那樣的事中,你們知不知道?”

    幾人齊齊稱知道,表情卻完全不是一回事。

    劉口水故意對蔡美味說:“我們王爺最是不屑男女之事,豈是像謝少師那樣的凡夫俗子。王爺最大的煩惱就是下一頓吃什么,旁的皆不在意!

    “只有吃進肚子里的東西才是自己的,其它的錢財美色和權(quán)勢全是空,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本王我這叫活得通透。”蕭高抬著下巴,一臉驕傲,

    “王爺確實通透!狈墩嫦愫苁峭, 認真點頭,“反正王爺有我們就夠了,將來我們幾個給王爺送終。”

    “送什么終?”蕭高佯怒,“本王現(xiàn)在就砍了你,你看是你給本王送終,還是本王先給你燒紙。”

    主從幾人連這樣的玩笑都能開,顯然關系極其的親近。

    范真香一躲,不經(jīng)意看到那邊后,連忙低呼,“你們快看,他們是不是要親上了?”

    一句話,成功將蕭高的注意力引走。

    他立馬轉(zhuǎn)頭,看到那邊儼然快貼到一起的兩個人,眼睛立馬全是光。下意識一把拉開劉口水,生怕自己看不清楚。

    林重影幾乎完全被謝玄擋著,嬌小的身子像是嵌入他懷中,他俯身低頭,從旁人的視角看去,他們?nèi)缤樫N著臉。

    “趙家那位老祖宗說見過我,她說我長得像城門巷榮家的小妾,還說太后娘娘是我的女兒,也就是說我和太后娘娘的生母長得極像。”

    從這點來推斷,她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謝玄像是聽得很認真,實則已然是心猿意馬。

    少女柔軟的手還在無意識地揪著他的衣服,因為壓著聲音怕被別人聽到,又怕他聽不清楚,所以努力地往他耳邊湊。

    沁幽的女兒香,如蘭般芬芳,直叫人一時忘卻世間的紛紛擾擾,滿心眼里只有近在咫尺的萬丈紅塵。

    好半天,林重影沒聽到他說話,心下驚疑,“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

    “這并不難推斷。”

    是啊。

    確實不難推斷。

    皇權(quán)之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一個后妃?延妃能逃脫被殉葬的命運,背后相助之人必定是皇權(quán)主宰。

    “那你說那個男人是否知情?”

    “我猜他必是不知道你的存在,若不然想殺你的人也不會有所顧忌!

    林重影也是這么想的,如此一來,她好像隱約還有一線生機。

    “他若是知道我是誰,會容我活著嗎?”

    少女溫香的氣息如惑人的蠱,已經(jīng)鉆進謝玄的血肉。他強行壓制著體內(nèi)狂嘯的燥熱,呼出來的氣都透著濃烈的灼燙!白钍请y測帝王心!

    這個道理林重影當然知道。

    “你說當年他為什么那么做?”

    延妃曾與蕭彥兩情相悅,后又是先帝的寵妃。一個是自己的皇兄,另一個則是自己的父皇,無論站在哪個角度來看,那個人也不應該染指延妃。

    謝玄氣息溫熱,“或許是貪圖美色,或許是情難自禁,也或許是兩者有之。”

    好比他。

    他此時受惑于眼前的美色,已經(jīng)情難自禁。

    林重影沒有察覺他的煎熬,心道他說的沒錯,大抵也只有這兩個理由。

    她該說的都說完了,此時才意識到兩人姿勢的親近,不由得用手去推他。他慢條斯理的退開些,還不忘整了整自己被揪皺的衣服。

    沒了他的遮擋,蕭高和幾個侍衛(wèi)的視線再無阻攔。

    蕭高原本還挑著眉毛,一臉的戲謔,當他看到林重影手上的鐲子時,瞬間變了表情,幾步就到了跟前。

    “小表妹,你這鐲子是哪來的?”

    林重影半抬著手,鐲子在日光之下越發(fā)潤澤,碧玉的顏色更加的艷麗。“這是郡主給的聘禮,郡主說是她一故友所贈。”

    “故友?”蕭高低喃著這兩個字,再看她時眼神多了幾分深邃,如同今日才是第一次見她般,目光在她的五官間來回端量。

    足了半刻鐘后,才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小表妹,你餓了吧?”

    日頭已是頂上居中,確實是該用午膳的時辰。

    他們所站的位置也是巧,恰好有茶樓和酒樓。茶樓是清秋,酒樓是樓外樓。這樓外樓從外面看,比陸氏開的酒樓還要氣派。

    蕭高不容人拒絕般,又道:“小表妹,你不會不賞臉吧?謝少師,你也一起來。”

    林重影和謝玄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應下。

    當年榮嬪是沈貴妃一派,一應行事皆以沈貴妃馬首是瞻,其子蕭業(yè)和養(yǎng)子蕭高亦是跟著蕭彥,處處以蕭彥為大。

    蕭彥和顏明月開始談婚論嫁之時,蕭高還是個孩童。他能在顏家出事后買下顏宅,又在看到鐲子是反應不小,或許對顏明月有幾分感情。

    若真是如此,他看在顏明月的面子上,將來會不會幫自己?生死攸關的事,哪怕有一線生機,自己也不想錯過。林重影這般想著,隨他進了酒樓。

    酒樓內(nèi)可謂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彩帛環(huán)繞金碧耀眼。層高為三,兩幢并列,中間設有飛橋相連。正中舞臺極大,琵琶聲起,舞伎們翩翩起舞,當真是浮華熱鬧。

    幾人上了三樓,躬著腰的掌柜親自侍候他們。

    蕭高大手一揮,讓其將酒樓所有的好菜全上。

    廚子們的動作極快,林重影懷疑后廚的所有人可能都在忙活他們這桌。不多會兒工夫,菜肴流水似的傳進來,很快擺滿黃花梨的大圓桌。

    “小表妹是漢陽人,你嘗嘗這幾道菜,正是漢陽的做法。”他指著龍鳳配、漢陽三合等幾道菜,招呼著林重影。

    林重影道:“臣女雖生在漢陽,長在漢陽,但這些菜臣女都沒吃過!

    “林家在當?shù)厥菙?shù)一數(shù)二的人家,這些菜你居然沒吃過?”蕭高當然不是真的毫不知情,多少也有所耳聞,不過是故意以話引話。

    他有此想法,正遂了林重意的意圖。

    林重影低下頭去,聲音極輕極低,“王爺有所不知,臣女以前從未出過門,連林家的前院都沒去過。嫡母治家極嚴,臣女每日要做繡活,若做得不好或是沒做完,是要被扣吃穿用度的。那時如果能吃頓飽飯,臣女便心滿意足了!

    縱然聽說過一些,但遠沒有親耳聽到的真實。蕭高一改平日里吊兒郎當?shù)臉幼,神情極為的嚴肅,“士族大戶的當家主母如此苛刻,難怪你父親林昴會那么做!

    “我以前在漢陽時沒見過我父親,我父親也沒見過我,他不記得有我這么個女兒。”

    “本王聽說你那生母十分貌美,你父親對她很是癡迷,你祖母才不得不將她接進林家,他怎么會不記得有你這么個女兒?”

    “這些事都是別人說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出生之日,正是我生母的忌日。我生她死,僅是匆匆有過一面之緣!

    滿桌的菜,食材天南海北應有盡有,色香味俱全,聞著就讓人垂涎欲滴。這不是人間煙火,這是人間富貴。

    蕭高招呼他們吃菜,一頓飯吃下來各有滋味。

    等到謝玄和林重影一走,蕭高的臉色立馬沉下來。

    他吩咐范真香,道:“立馬派人去漢陽,查清林姑娘和她生母的所有事!

    范真香領命,從酒樓的后門出去。

    而酒樓外的不遠處,謝玄已將林重影送上馬車。

    林家的馬車并不起眼,既沒有世家高門彰顯身份的徽記,外形上也無任何華麗的裝飾,瞧著就是尋常人家常用的制式。

    這樣的馬車,旁人一般不會注意。

    李蓁打眼看到謝玄,心頭一喜,壓根沒看到旁邊的馬車。她從馬前經(jīng)過,到了謝玄面前,好巧不巧,正好站在靠近馬車車窗的位置。

    “謝少師,林家姑娘的事我都聽說了,你定然也是不知情的,你還好嗎?”

    謝玄聞言,面色極淡。

    “我的事,不勞李姑娘費心!

    “我沒有多嘴的意思,只是我和寧姐姐交好,實在不忍你被世人詆毀。你本該是瓊枝玉樹,清貴不可言,若是沾上塵泥污垢,日后怕是無論如何也洗不去!

    塵泥污垢?

    被人用這樣的詞罵,林重影倒是不生氣,甚至覺得極為正常。原來在世人眼中,她和謝玄確實是云泥之別。

    這位李姑娘心悅謝玄,怕是還沒有死心。

    根兒怕她生氣,欲言又止。

    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并沒有惱怒。

    這時她聽到謝玄斥責道:“李姑娘慎言,所謂夫妻一體,我若是瓊枝玉樹,那我未來的妻子就是開在瓊枝玉樹上的花。反之,她若是塵泥污垢,那我便是污泥中的石子!

    她的心跳得快了些,眼底隱隱有絲笑意。

    不愧是狀元郎,還會說土味情話。

    這樣的情話,李蓁顯然不愛聽,且覺得十分刺耳,心中嫉恨無以言表,言語也更為急切,“你被她蒙蔽……”

    “李姑娘!绷种赜安幌朐俾犗氯,索性掀開車簾,“男婚女嫁,你情我愿,你一個外人交淺言深說三道四,難道這就是你們李家的教養(yǎng)嗎?”

    “你……”李蓁沒料到她就在馬車里,一時脹紅了臉,“你居然偷聽!”

    “你這人真是好笑,我哪有偷聽,我一直就在這里,你沒看到而已!绷种赜芭吭谲嚧吧,朝謝玄勾了勾手指。

    這般隨意而輕佻的動作,將她那桃李不敢與之爭艷的美貌增添了幾分風情萬種,似幽夜里盛開的花,分外的蠱惑人心。

    謝玄眸色驟暗,人已到了跟前。

    她仰著臉,聲音嬌軟,“大表哥,你說這輩子只愛我一人,除了我你誰也不要,這話可是當真?”

    “自然是真的!敝x玄包住她的手,壓著眉眼,眼中仿若星光璀璨。“我此生非你不娶!

    李蓁聽到這話,原本脹紅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她震驚地看著他們,不敢相信在自己面前從來都是冷冷淡淡的男子,竟然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更讓她難堪的是,林重影那清澈如水的眼睛朝她看過來,道:“李姑娘,不管我是什么樣的人,大表哥都非我不娶,你沒有機會了。”

    這時衛(wèi)今沒有眼色地過來,在謝玄耳邊低語一句。

    謝玄緊了緊林重影的手,然后放開,“陛下召見我,我要進宮一趟。”

    他一走,林重影又對李蓁說:“李姑娘,方才謝謝你。若不是你,我還不知道大表哥對我用情如此之深。”

    李蓁氣得險些咬碎銀牙,她不是來成全他們的。但是這話她說不出來,只能用噴著火的眼睛看著林重影放下車簾,再看著林家的馬車遠去。

    清秋茶樓上,半開的窗戶內(nèi),端陽郡主將一切盡收眼底。

    “這個李姑娘,還真會湊熱鬧!编崑邒卟魂幉魂柕氐溃骸暗钕拢缃耠]陽郡主和謝大人已去林家下了聘,要不要奴婢……”

    “不用!”

    皇家后宮,比之高門內(nèi)宅陰私手段更多。

    縱然鄭嬤嬤沒說要做什么,端陽公主卻知她想做的是什么。

    鄭嬤嬤大急,“殿下,方才您也看到了,謝少師已然被那林姑娘給迷住,您若是再不出手,恐怕就來不及了!

    “嬤嬤!倍岁柟饔挠牡貒@了一口氣,“你可知本宮方才在想什么?”

    她之所想,鄭嬤嬤如何知道。

    “本宮忽然覺得如果是她嫁給謝玄,他們夫妻二人該是何等的讓人賞心悅目!

    *

    勤政殿外,守衛(wèi)森嚴。

    其中一位守衛(wèi)在看到謝玄后,將頭往左邊偏了偏。

    謝玄立馬知道,今日陛下心情不佳。

    君王與臣子,一個主宰,一個輔助,君王以絕對的權(quán)力控制著臣子,臣子亦有自己的手段和眼線。

    這宮門深深,人心紛雜,不知有多少人的耳目。

    小太監(jiān)進去通報后沒多久,出來一位年長的太監(jiān),正是蕭業(yè)身邊的大太監(jiān)龐統(tǒng)。龐統(tǒng)小聲對謝玄道:“小謝大人請稍等,陛下正在考校幾位皇子的學業(yè)!

    一聽這話,謝玄便明白陛下心情不佳的緣由,當下向龐統(tǒng)道謝。

    龐統(tǒng)退回殿中,不多時里面?zhèn)鱽硎裁礀|西扔在地上的聲響。又等了一刻鐘左右,幾位皇子陸續(xù)而出。

    蕭業(yè)膝下共有九子,被訓話的前六子,余下的三位皇子太過的年幼。

    六位皇子都是謝玄的學生,君臣有別不假,師生有倫也是真,謝玄向他們見禮,是為君臣之道。他們向謝玄還禮,則是師生之間的尊師重教。

    六皇子蕭則說:“謝少師,好幾日沒見你進宮,本宮有好些問題想向你請教!

    “六殿下恕罪,臣近日有別的差事在身。”

    “本宮知道少師公務繁忙,若不然本宮去謝府找你,如何?”

    蕭則今年九歲,瞧著還是個孩童模樣,但謝玄可不會真的把他當成一個孩子,更不會以為他說的是孩子話。

    謝家只忠君,不結(jié)黨不營私,倘若真與某個皇子走得近,那落在世人眼中必有摻和皇儲相爭之嫌。

    “臣怎敢讓殿下勞累,還是臣進宮給殿下答疑解惑更為穩(wěn)妥。”

    蕭則還要說什么,龐統(tǒng)再次出來,對謝玄道:“小謝大人,陛下有請。”

    如此一來,蕭則便不好再說什么。

    謝玄進了殿,上前行禮。

    蕭業(yè)將桌上的一沓紙往他面前一扔,頓時揚揚灑灑飄得滿地都是。一張張的白紙黑字,上面都是幾位皇子最近的功課。

    “幾位皇子功課皆退步,你這是在其位不謀其職,枉費朕如此信任于你!

    謝玄蹲下去,將那些紙一張張地撿起來,又快速簡略地看了一遍,道:“大殿下這筆下文章已有自己的主張,想來此番巡視邊關之行受益良多。二皇子穩(wěn)扎穩(wěn)打,穩(wěn)中有進……六皇子的字,最近又精進了不少!

    蕭業(yè)冷哼一聲,“朕最討厭阿諛奉承之人!

    “幾位殿下都是龍子鳳孫,生來就與常人不同,臣不敢居功!

    謝玄的話聽起來像是牛唇不對馬嘴,卻極大程度地緩解了蕭業(yè)的怒火。君王的火氣原本也不是因為皇子們的學業(yè),畢竟教授皇子們功課的也非謝玄一人。

    而謝玄更是知道自己方才被訓斥,也不是因為皇子們的學業(yè)。蕭業(yè)之所以斥他在其位不謀其職,是敲打他還未將蕭彥找到。

    “朕信任于你,將你派去協(xié)助福王,沒想到你倒好,議個親鬧得滿城風雨。你瞧不上朕的公主,卻看中個外室女,你簡直是目無君王!”

    “回陛下,二公主身份尊貴,臣尊之重之。至于臣的親事,委實是情到深處身不由己,臣心悅于人,不管她是什么出身,不管她是什么性子,臣都甘之如飴!

    蕭業(yè)下意識皺眉,因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謝玄。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年荷花開得正艷,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和絕色動人的少女并立在水榭上說著笑著,一對璧人似金童玉女,令人心生羨慕。

    他識趣地避在不遠處,望著那人比花艷的少女,滿心的歡喜。

    年幼的十皇弟最是知道他的心思,悄悄地和他咬耳朵,“三皇兄,你是不是也喜歡明月姐姐?”

    “我確實心悅于她!彼麤]有否認,卻再三叮囑十皇弟,“此事你知我知,萬不能讓二皇兄和明月知曉。”

    他那時不會想到,年少時的愛慕如心間結(jié)的蛛網(wǎng),將他牢牢地粘住。他只知道自己心悅于人,不管那人將是誰的妻,也不管那人曾是誰的女人,他由著自己的心,卻克制自己的舉止,備受折磨的同時又心甘情愿。

    往事不可追,相思不能憶,追之悔之,憶之憾之。

    良久,他背過身去,擺了擺手,道:“你退下吧!

    他陷入自己的回憶和思緒中,自是沒有看到謝玄告退時眼底的幽芒。

    第86章 第 86 章 “我叫林重影!薄

    *

    朝安城的城南, 一眼望去大多是民居,雜住著城中的百姓以及天南地北的外地人,往來進出馬車不多, 行人更是鮮少有人著綾羅綢緞。

    并不寬敞的巷子里, 大戶人家那種寬敞制式的馬車根本進不去, 一家挨著一家,東家孩子哭, 西家狗叫, 幾乎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林有儀簡直要瘋了!

    她久久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 反復問林紹, “大哥,你就給我們找了這樣的住處?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林紹看著失魂落魄的趙氏, 語氣有些沉重, “你可能不知道, 我們林家?guī)缀跻呀?jīng)被母親搬空了。除了你我二人日后婚嫁的聘禮和嫁妝, 旁的要么是已被變賣,要么是拐著彎轉(zhuǎn)到了舅舅名下。”

    這事他也是剛知道的。

    此前他只曉得母親顧娘家,用林家出產(chǎn)的銀錢貼補整個晉西伯府,管著趙家上下所有人的吃穿用度,但他萬萬沒想到趙氏竟然糊涂愚孝到這個地步,居然一點點將林家的東西姓了趙。

    父親能忍到今時今日,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

    “母親,日后我會管你。我現(xiàn)在尚無進項, 只能從自己的吃用中省下來銀錢來照顧你。你若想像從前一樣錦衣玉食,怕是不可能了,但溫飽你不用擔心。”

    趙氏還陷在自己的情緒中,呆呆怔怔的。

    林有儀搖著她, 試圖讓她清醒過來,“娘,娘,你說句話!你不是說我想要的你都會幫我得到,你不想被休,那你去找外祖母,去找舅舅,讓他們把我們林家的東西還回來!”

    “不,不行!”她清醒了些,“儀兒,你怎么能這樣?那可是你親外祖母,你親舅舅啊,沒有伯府就沒有我,我是伯府的姑娘,這輩子我都不能給伯府丟臉!

    “你把外祖母和舅舅看的重,他們是怎么對你的?”林有儀再也忍不了,尖聲質(zhì)問著:“他們花著我們林家的銀子,還看不起我們。去年我來京中,他們對我還算客氣,今年像是變了臉一般。我如今才知道,合著是因為把我們林家的東西全騙到了手,打算翻臉不認人……”

    “儀兒,你怎么能這么說你外祖母和你舅舅,他們定然也是不愿意的。是你父親,你父親不顧念夫妻之情,連你們也不顧了。若不是他告到了衙門,還要休妻,你外祖母怎么會生氣?你們快去求你父親,求他不要告官,求他不要休妻,我們一家還是好好的,我們這就回漢陽,這就走!

    趙氏念叨著,像是找到了解決的辦法般,目光期盼地看著林紹,“紹哥兒,你父親最疼你,你去求他,他一定會聽的,娘求你了!”

    林紹深感無奈,嘆了一口氣,道:“娘,沒用的。父親說了,要么你把林家的東西全要回來,要么他休妻,你能把東西要回來嗎?”

    “他是說氣話!你們都是娘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難道真的忍心看娘被休棄嗎?娘若是真被休了,你們以后還怎么能抬得起頭來做人!

    “娘,我早就抬不起頭來做人了!绷纸B苦笑一聲,欲扶她進屋休息。

    她猛地一甩,指著林紹,“你個不孝子,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若不是孝道大于天,林紹真想轉(zhuǎn)身就走。

    父親曾說,讓他別管,他實在是做不到。哪怕母親糊涂至此,他仍然沒有辦法真的撒開手。

    “娘,別鬧了,以后安安生生的,我會給你養(yǎng)老送終的!

    “大哥,那我呢,我怎么辦?”林有儀抓著他的袖子,神情很是慌亂。

    他聲音軟和了些,道:“你是林家的姑娘,父親不會不管你,你過幾日就和父親回漢陽去!

    “我不回漢陽!”林有儀斷然拒絕,她知道自己若是這樣回漢陽,必會被以前那些巴結(jié)她的人恥笑。

    她要留在京中,只要留下來,她必定還有機會嫁進高門。

    “娘,你不是說太后娘娘很欣賞你嗎?你現(xiàn)在就進宮去求她,她必定會給你做主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趙氏猛地來了精神氣,喃喃著:“對,對,太后娘娘,我這就去見太后娘娘!

    林紹一把將她拉住,“娘,太后娘娘是看在祖母的份上見的您,您如今將林家的產(chǎn)業(yè)敗完了,父親還給了您休書,太后娘娘還會見您嗎?”

    這話如一盆冷水,將她和林有儀心里剛?cè)计饋淼幕鹈缬纸o澆滅了。

    但她不死心,執(zhí)意要去試試。

    結(jié)果不用說,榮太后壓根不見她。母女倆又去伯府敲門,趙老夫人和晉西伯都沒有露面,派個下人將她們的東西扔出來。說是她們的東西,其實也不完全,因為除了衣裳外,首飾銀錢等物都沒了。

    至始至終,林紹默默地跟著她們,看著她們失望,看著她們哭求。

    這一夜對她們而言,難挨到堪比度日如年。

    民宅不大,攏共一間正堂,再加兩間房。入門處有個雜物房,屋后是廚房。母女倆一人占了一間房,下人們要么是和她們一起擠,要么是擠在雜物房。

    一宿下來,不說是母女倆,幾乎所有的下人都沒有睡好。

    一打開門,門外不知何時來了個朱衣白面的婦人,晃著帕子就擠了進來,瞇著眼睛看著那些下人,腥紅的唇一張一合!澳銈兗疫@么小,住得下這些人嗎?不知勻幾個給我,我給的價錢肯定公道!

    原來這婦人是個人牙子。

    那些下人一聽人牙子的話,齊齊跪在地上,磕著頭求不要賣他們。邱嬤嬤磕頭磕得最厲害,近人頂著木然的臉,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有儀一夜沒睡好,心中郁結(jié)可想而知,自是不愿搭理她,還命人將她趕了出去。

    接下來幾天,母女二人不停奔走,趙家人還是對她們避而不見。她們不知林昴住在哪里,林紹也不肯說。

    林有儀正心煩意亂時,一眼看去極小的宅子里到處都是人,那些下人一個個杵著好像不知該干什么,她是氣不打一處來,脫口而出要將他們?nèi)及l(fā)賣了。

    好巧不巧,先前那人牙子又腆著臉來問,這一問倒是給問著了。人牙子一眼就瞧中了近人,一張口就出二十兩銀子。

    母女倆在漢陽常買賣下人,自是知道這價格委實不低,甚至是有些高。而人牙子能出這樣的價格,在她們看來顯然不是為了將近人倒手賣給別人當丫環(huán),極有可能是賣到花街柳巷去。

    近人還是木著臉,像是不會為自己爭辯般,急得邱嬤嬤跪在地上替她求情,“夫人,姑娘,奴婢這么大年紀了,重活干不了,身子也不利索,還想留這孩子在身邊照應一二,你們不能把她賣了啊。”

    “聽聽,這多新鮮啊,一個奴才還想有人照應!比搜雷有敝郏瑵M臉的嘲弄,“夫人,姑娘,我多句嘴啊,這樣的老奴才活也干不了,身子也不利索,你們?nèi)羰橇粼谏磉,豈不是要白養(yǎng)她?”

    趙氏臉色陰晴不定著,林有儀也是若有所思。

    人牙子上下嘴皮子一番,可謂是句句都說到她們心上。最后她們被洗腦成功,除了留下趙氏身邊的一個嬤嬤和一個丫環(huán)外,其他人全部發(fā)賣。

    她們卻是不知道,人牙子轉(zhuǎn)頭就將邱嬤嬤和近人交給早就等在巷子附近的錦心。錦心奉謝舜寧之命,不僅將身契還給邱嬤嬤和近人,還給了一筆銀錢。

    邱嬤嬤和近人千恩萬謝,頭也不回地出了朝安城。

    謝舜寧從馬車上下來,望著趙氏和林有儀所住的那處宅子,眼中全是嘲弄與諷刺。

    “姑娘,你不想儀姑娘嫁進謝家,那你當初是如何知道她們會幫忙的?”錦心問道。

    “我無意中得知邱氏年輕時有個十分要好的姐妹,卻因多看了林老爺一眼而被林夫人賣進了腌臜地方,還生了一個不知生父是誰的孩子。邱氏將那孩子養(yǎng)在外面,趁著林夫人給林有儀挑選丫環(huán)時弄進林家。我不過是稍加試探,她們便同意幫忙,林有儀那張臉,這輩子都別想好了!

    這輩子有些人與她再無交集,她也不會再給她們害自己和母親的機會!

    她沒有注意到不遠處,停著一輛極不起眼的馬車,馬車內(nèi)林重影將方才發(fā)生的一切盡收眼底,也解了自己的疑惑。

    難怪在謝家時,林有儀的屋子里會鬧貓,也難怪那臉上的疤不見消淡,反而顏色更深,原來是因為有內(nèi)鬼。

    不管是謝舜寧,還是自己,在趙氏母女的問題上已經(jīng)告一段落。她們以后的種種,皆是她們所作所為的反噬。

    林重影沒有去痛打落水狗,也沒有去落井下石,直接讓車夫調(diào)頭。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經(jīng)過顏宅。

    顏宅的后門半掩著,隱約還能看到里面不知在忙活什么的老仆。

    她上前去敲門,那老仆聽到動靜看過來,目光無比的凌厲。在瞧清她是誰之后,迅速低下頭去。

    “這位老伯,您還認得我嗎?”

    “我一個下人,當不起姑娘這聲老伯。”

    他說他是下人,卻沒有自稱奴才。

    林重影認得他,他就是當日他們來顏宅時,在顏明月屋子旁邊打掃的那個人。隔著半開的門,他給的感覺與這幽靜的府邸仿佛一樣,皆是不被人知,抑或者是被人遺忘。

    “您不是我家的下人,又是年長之人,我稱呼你為老伯也是應該。上次我同福王殿下及謝少師來過,回去后才發(fā)自己的耳墜掉了一只。老伯可否行個方便,讓我進去找找?”

    那老仆抬起來,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她。

    她沒有閃躲,任由對方打量。

    對方的視線定在她手腕的鐲子上,眼神明顯起了變化,略顯紊亂的呼吸代表著情緒的波動,須臾又被壓下去。

    “這鐲子你是從哪來的?”

    “是我未來的夫家給我的聘禮!

    老仆喃喃著:“聘禮……”

    不知過了多久,他沉聲道:“姑娘進來吧!

    比起上回所見,府里的樹木更蕭條了些。但每一棵樹上都掛著一只蓮花形狀的燈籠,因著是白天,燈籠還未亮起,卻也能想象中入夜之后的點點燈火。

    “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她問。

    老仆回道:“今日是這府里以前主家姑娘的生辰。”

    那就是顏明月的生辰。

    從后院往前行,穿了兩道月洞門,燈籠越發(fā)的多了起來。在老仆的帶領下,他們很快到了顏明月以前的住處。

    院子里每一棵樹上都掛滿了燈籠,離得近些看,才發(fā)些每盞燈籠上面都寫著寄語,皆是平安喜樂一生順遂長命百歲之類的吉祥喜慶話,好似過生辰的人還活著,且正值韶華。

    林重影再次向?qū)Ψ降乐x,提著裙擺進屋。

    許是知道自己和這間屋子從前的主人是什么關系,她再看屋里的布置時,只覺得無比的沉重和唏噓。

    內(nèi)室的紅帳依舊如火,那明鏡照出她的模樣。她透過鏡子里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個絕色風華的美人。

    很多年前,顏明月就是坐在這鏡前梳妝打扮,滿心期待著能嫁給自己青梅竹馬的表哥。那時的少女,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很快就會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突然鏡子里多了一個人,她不用回頭,已經(jīng)看清來人是誰。

    是那個老仆。

    “姑娘,可找到了?”

    她搖頭,道:“這里沒有,或許是落在進來的路上。”

    老仆沒說什么,跟著她一起出去。

    從屋子里出去,她重走上回來的路。

    那時他們是從正門進來的,沿著路往前走,是出去的方向。經(jīng)過那片蓮池時,池水中的荷葉越發(fā)殘敗。

    而那老仆,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她。

    這時前面隱約傳來說話聲,遠遠瞧去好些人朝蓮池走來。

    “姑娘,有人來了,你快躲起來。”

    她原本是要躲的,但當她遠遠看到來人后心念一動,不僅沒找地方躲起來,反而繼續(xù)往前走。

    那老仆見狀,似乎是要來拉她,卻不知想到了什么,索性由著她去。

    一行人漸近,為首的是一位錦衣常服的中年男子,英俊偉岸而不失威儀。隨后的是蕭高和謝玄,從兩人的神情來判斷,男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當今陛下蕭業(yè)。

    謝玄一眼看到她,目光如晦。

    她裝作懵懂的樣子,上前行禮。

    “王爺恕罪,臣女上回有東西落在這了,想著進來找找。”

    蕭高輕咳一聲,下意識看向蕭業(yè)。

    蕭業(yè)不欲表明自己的身份,道:“…我是外地來的行商,想從福王手中買下這座宅子!

    他都這么說了,林重影除了客氣的見禮,自然也沒有更多的舉動。

    忽然他目光一變,定在林重影的手上。他和老仆一樣,問出相同的問題,“這鐲子你是從哪里來的?”

    謝玄代為回答,“回老爺?shù)脑,這位姑娘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她手中的鐲子是我母親給她的聘禮,據(jù)我母親說,這鐲子是她的故友所贈。”

    蕭業(yè)聞言,微微怔神。

    半晌,眉宇間有些不虞之色,“故人之物,居然被你母親拿來當成聘禮,難道你們?nèi)甓ㄍ醺F到這個地步了嗎?”

    林重影像是被嚇著般,急忙解釋,“這不怪郡主,當日她見我衣著與這鐲子相配,臨時起意將鐲子給了我!

    “好一個臨時起意!”蕭業(yè)看著她,眉頭越皺越緊!澳恪愫瓦@鐲子一點也不配,還不快把它摘了!

    “老爺,這是我的家事!敝x玄道。

    “你的家事?”蕭業(yè)眼神漸厲,帝王之威畢現(xiàn)!澳闵頌榛首又畮,位居少師之職,家事竟亂成這樣,當真不怕世人笑話嗎?”

    若說貌美,這姑娘確實算是上乘,但比起……

    他目光轉(zhuǎn)幽,望向滿是殘荷的花池。恍惚間仿佛回到很多年前的盛夏,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但那碧與紅,再是爭奇斗妍也比不過花池邊的綠衣少女。

    冰肌玉骨香,美而不自知。

    那樣的顏色入過眼,世間再無花紅柳綠。

    他睨了一眼蕭高,蕭高立馬心領神會,對林重影道:“今日本王還有事,小…林姑娘,你先請回吧。”

    林重影福了福身,準備告退。

    她從謝玄身邊經(jīng)過,兩人對視一眼,交換著只有他們才懂的眼神。然后她停下來,轉(zhuǎn)身對蕭業(yè)道:“這位老爺,我確實出身不高,以世俗的眼光來看,我與謝少師委實不相配。但汝定王府和謝家以及謝少師都選擇了我,那便證明除去出身外,我必有可取之處。兩情之事,婚嫁之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外人不知情由,還是不要妄加斷言為好!

    蕭高聽到這話,先是表情一變,爾后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看了謝玄一眼,仿佛在說你這未婚妻膽子挺大的啊。

    謝玄壓了壓揚起的唇角,道:“老爺恕罪,我這未婚妻性子單純,言語真爽,若有得罪之處,還忘老爺見諒!

    蕭業(yè)自登基以來,還未被人這般當面指責過,面色自是不太好看。帝王威嚴不容置疑,更不容挑釁,他冷哼一聲,問:“你父親是太學的司丞林同州,他就是這么教女兒的?”

    “老爺以為我無禮,光說我便是,為何扯上我父親?子不教父之過,這道理沒錯,然而我本是漢陽林家的庶女,幾個月前才過繼到父親名下,一應教養(yǎng)對錯與否如何能怪到我父親頭上。我叫林重影,您若有不滿之處,盡可質(zhì)問于我,不必扯上我父親!

    “林重影?重影?”蕭高覺得這兩個字莫名的熟悉,“這名字倒是不錯,可有什么講究?”

    林重影就等著人問呢。

    她垂著眸,聲音低落,“這名字是我生母所取,重影二字取自不知情深有幾重,只愿驚鴻曾照影!

    話音一落,蕭家兄弟齊齊臉色大變。

    不遠處,那看似在打掃的老仆動作一頓,握著掃帚的手上頓時關節(jié)泛白。

    第87章 第 87 章 “明月,明月!”……

    *

    半開的雕花窗內(nèi), 少年郎埋首于案前,專注入神地下著刻刀。那刻刀極利極精巧,雕刻之物是一塊沉香木。

    沉香木色澤亮麗, 用來雕刻擺件不僅美觀, 且有持久的淡雅香氣。這塊木料所雕之物已快完成, 看上去是一塊木符牌,雕以吉祥云紋為底, 正中刻字。小字一個個在成形, 連成兩句詩:不知情深有幾重, 只愿驚鴻曾照影。

    梳著雙髻的小童不知何時進來, 聚精會神地看著少年雕刻。當少年收起刻刀,翹著嘴角端詳木牌時, 他才敢發(fā)出聲音。

    “二皇兄, 下月就是明月姐姐的生辰, 你這個是要送給她的嗎?”

    被稱為二皇兄的少年一點他的鼻子, 神秘一笑,“自然是的,你可別說漏了嘴。”

    他立馬捂住自己的嘴,白胖喜人的臉上滿是笑意。

    這時另一個華服少年進來,先是看了一眼那木牌,然后視線看向那些多余的沉香木邊角料,提議道:“這還有些余料,二皇兄何不磨幾個顆沉香珠, 置于香盒之中,也能長久保香!

    “三皇弟此議甚好……”先前那少年話還沒說完,便見有太監(jiān)模樣的人來稟報,說是陛下有請。

    他小聲向那太監(jiān)探話, 那太監(jiān)的話里提到了太子殿下四個字,聽得他劍眉微蹙。沉思一會兒后去換衣服,準備去面圣。

    “二皇兄,要不這幾顆珠子我替你磨了?”

    聽到后來少年說的這話,他不以為意,隨口就應下了。

    他一走,埋首于桌案前的人就換成了別人。

    小童仍在,眨巴著眼睛看著自己的三皇兄,盡管只是幾顆沉香珠,少年卻打磨得十分用心,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

    “唉”

    他一連嘆了好幾口氣,見專心致志的少年壓根不理會自己,8以4吧1六9陸三。百無聊賴地把玩著那塊木牌,豎刻的兩行字,重與影位于末端并列。

    重影,重影!

    蕭高從回憶的思緒中抽離,下意識望向不遠處。那老仆已經(jīng)換了一個位置,幾乎被樹木和假山擋住,但離他們卻是更近了些。

    他們兄弟三人,曾經(jīng)何等的親密無間,今時今日竟是這般境地,不知是命運的捉弄,還是造化弄人。

    “不知情深有幾重,只愿驚鴻曾照影……”蕭業(yè)低聲念著這兩句話,突地身體一晃。

    “三皇兄!”蕭高驚呼一聲,趕在龐統(tǒng)的前頭扶住了他。

    這聲三皇兄一出,林重影無法再假裝不知他的身份,當下跪在地上,“臣女不知是陛下,臣女罪該萬死!”

    他緩過神來,示意蕭高不用扶自己,然后親自來扶林重影。

    林重影雖就勢起來,卻半低著頭不看他。他失態(tài)地盯著林重影,像是企圖在她的臉上找出什么東西來。

    “你生母叫什么名字?”

    “臣女不知,只知道府里的人叫她吳姨娘!

    “吳姨娘?”他仿佛受到極大的沖擊,喃喃著,“無顏,無顏,吳姨娘……”

    無顏兩個字一出,林重影和謝玄對視一眼。

    林重影觀蕭高和龐統(tǒng)的表情,很顯然他們都知道這無顏二字是什么意思。

    蕭業(yè)又問:“孩子,你哪年生的,幾月生人?”

    “臣女熙元三年生人,生辰是九月十二!

    他聞言十分激動,一把抓住林重影的胳膊。

    林重影這才抬眸,與他對視。

    他的臉上涌現(xiàn)出無法言語的神色,狂喜激動、悲傷愧疚,像收獲了意外之喜,又像是遺失了珍愛之物。

    “孩子,你娘有沒有和你說過什么?”

    林重影搖頭,“臣女沒有見過她,臣女的生辰,是她的忌日。臣女名字的來歷,是嬤嬤告訴臣女的!

    這話像是重重的一擊,擊倒的不止是蕭業(yè),還有被樹木和假山遮住的那個老仆。老仆雙手成拳,指關節(jié)處已白到見骨。盡管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但那目光中的哀痛與絕望,在看向林重影時全變成了復雜。

    殘荷滿池,紅花綠葉已盡數(shù)歸于沉寂,仿佛那曾經(jīng)的年少美好,已隨那一池的蕭條遠去,再也不復來年。

    有些人早該死去,卻茍延殘喘地在塵世中苦苦掙扎等待,奢望著還能再見故人,與故人于夢中的故地重逢。

    不知情深有幾重,只愿驚鴻曾照影。

    而今驚鴻已去,再難覓蹤影。

    寒風吹涼了人的身體,涼意寒透了人心,情不知何所起,曲不知何所終,等到曲終人散時方知一切都是一場空。

    沉重的死寂中,蕭高問林重影,“你那嬤嬤如今在何處?”

    “她死了!

    蕭高若有所思,看向蕭業(yè)。

    蕭業(yè)癡痛地看著林重影,良久之后才悲傷地低喃,“你不像她,你長得一點也不像她,你這些年……”

    “二皇兄!”蕭高打斷他的話,隱晦地道:“您龍體要緊,切莫多思啊!

    “多思?朕就是思量得太少了!”他憤怒著,沉痛著,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情緒令人心驚。

    蕭高沖謝玄道:“陛下龍體欠佳,你帶她先走!

    這個她,指的當然是林重影。

    林重影裝作不明就里的樣子告退,和謝玄一道離開。

    兩人轉(zhuǎn)身之際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只有他們才懂的深意。

    他們一走,蕭業(y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吩咐龐統(tǒng)!安,給朕查!那個林昴是不是還在京中?你去,你親自去把他給朕找來!”

    龐統(tǒng)速度極快,不到半個時辰就把人給找來了。

    蕭業(yè)和林昴曾經(jīng)有過幾面之緣,那時他還是三皇子,曾不止一次隨自己的二皇兄去馮尚書的府上,也正是在那里,他與馮尚書最為得意的弟子還討論過策論文章。

    他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林昴,氣息大亂,“說,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朕!”

    一炷香之前,林昴被龐統(tǒng)找到,在見到龐統(tǒng)的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比的平靜。他想起進京當天晚上那位謝家晚輩,如今的少師大人和自己說的話。

    “此事是一根刺,一根原本長在別人身上的刺。你握在手中多年,倘若一直不還回去,它遲早會倒戈相向,永遠懸在你和林家之上再難解脫。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它還回去,或許還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因著這番話,他不再沉默。

    現(xiàn)在機會擺在眼前,生死存亡也該有個了斷。

    “陛下,學生有罪!”

    太學隸屬天家,所有學子皆是天子門生,他自稱學生倒是恰當。

    “快說!”蕭業(yè)目眥盡裂,滿眼的殺氣。

    面對帝王的雷霆之怒,林昴說不害怕是假的,但刀鋒已正對著自己的頭顱,躲是躲不過去的,生與死就在今日了。

    他跪伏在地上,埋首于雙手之中,“此事說來話長,陛下且容學生稟告!

    這事確實說來話長,并非是虛言,而是得從他的母親林老夫人宋氏說起。

    宋氏出身不算高,其父在世時官階不過從八品,但她本人極有才情,曾以詩會友一鳴驚人,從而入了很多人的眼,與京中的很多高門貴女也有往來。

    因著才名遠揚,她在擇婿上眼光難免高于出身,大戶人家無所事事的庶子她看不上,清貧人家的書生她也不想選。挑來選去的,一直未能如愿,某次詩會中,她和進京求學的林家嫡長子林瑜相識,然后相交相知,最后兩情相悅。

    成親之后,她才知林瑜不僅是個風雅之人,還是多情郎。

    林瑜的多情不止對她,還有別的女子;楹蟛坏揭荒,后院就進了好幾位姨娘,有被贖身的清倌人,還有書香人家的正兒八經(jīng)的小姐。

    宋氏本想和離,然而宋家人皆不同意。原因無他,只因林家豪富。自她嫁入林家后,宋家上下所有人都得了實惠,日子不用再緊巴巴地過著,吃的用的更是不知好了多少。更何況林瑜風流歸風流,卻對她這個正室很是尊重,還將林家的產(chǎn)業(yè)交給她打理。

    她左思右想,最終妥協(xié)。再后來她懷了身孕,想著有錢有子有體面,這日子也不會難過,更是歇了和離的心思。

    誰知后院那些姨娘不安分,為爭寵你算計我,我算計你,竟然有人將主意打到她頭上,害得她流產(chǎn)滑脫,還落了病根,以后再難生養(yǎng)。

    她怨,她恨!

    怨那些妾室,更恨林瑜。

    為了報復那些妾室和林瑜,她不哭也不鬧,像個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打理著林家的產(chǎn)業(yè),操持著林家的后宅。期間除了一個姨娘產(chǎn)子外,其他人皆無所出。

    那姨娘產(chǎn)后血崩,沒兩天就去了,孩子自然而然被她接手。一年后林瑜病逝,她將府里所有的姨娘全部發(fā)賣。

    “學生自小到大,從不知自己是庶出,府中上下亦無一漏出半點口風。哪怕后來偶爾得知,也以為母親是用心良苦,苦苦瞞著學生的出身,是不希望學生自卑自艾,卻不知學生姨娘的死,還有父親的死皆與母親脫不了干系!

    這就是宋氏對林瑜的報復。

    而她的報復遠不止這些,還包括自己的娘家。

    她認為若不是當初宋家上下極力反對她和離,她也不至于落得不能生養(yǎng)的下場。林瑜死后,她便與宋家斷了往來,獨自撫養(yǎng)孩子支撐著林家。

    在旁人看來,她不僅拎得清,還十分仁義。漢陽的人提起來她來,誰不是滿口的夸贊,夸她雖為女兒身,卻有男子氣節(jié)。贊她識大體顧大局,對得起林家的列祖列宗。

    “當年臣被人算計,中了別人圈套,但未與人發(fā)生茍且之事。學生不愿娶那人,一是其品性不端,二是學生已有心悅之人。然而學生的母親一力促成,不僅對那人贊賞有加,還許重金下聘!

    當時的林昴還以為母親是重信重義之人,哪怕再不情愿,最終還是同意親事。

    成親的那天晚上,他不愿入洞房,心中百般苦悶無人說,哪成想無意間聽到母親與其心腹的密談,這才知道自己事情的真相。

    “她說好女旺三代,愚婦毀一族,她是故意讓學生娶那人,想借著那人的手將林家推向落敗之地!

    得知真相后,他根本不能接受,便有了那段荒唐風流的歲月,直到馮尚書去漢陽找他。他被馮尚書罵了一通,人也清醒了許多。

    可惜還不等他重振旗鼓,準備隨馮尚書回太學時,他在林家的后院見到本不應該活在世上的先帝寵妃。

    “學生當時就知道,林家完了。母親警告學生,若敢透露一字,那林氏一族必定全部陪葬。她讓學生不要再過問后宅諸事,若做個只知吃喝的睜眼瞎,對所有人都好。學生糊涂,為了保全林氏一脈裝聾作啞,不敢看也不敢問。陛下,學生有罪,學生罪該萬死!”

    蕭高白胖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痛恨,恨不得將林昴瞪出血窟窿來,“你確實是該死!那孩子說她的生辰,正是她生母的忌日,你們竟敢……”

    “王爺恕罪,學生確實該死。是學生貪生怕死,不敢知情相報,害得貴人香消玉殞,害得她的孩子歷盡了磨難,吃盡了苦頭!

    林昴拼命磕著頭,將腦門都磕爛了。

    若有其他的選擇,他也不會逃避這么多年。天家陰私,別說是參與,便是窺得一星半點都是滿門傾覆之罪。

    母親對林家對父親的恨,可見一斑。

    她要的不止是林家敗落,還斷了林家后世子孫的前程,其用意之險惡,用心之毒,尋常人根本想都想不到。

    “陛下,學生有罪,但學生縱有萬死之罪,也是有口難言;识骱剖幦绾#粚W生卑微如塵,一不能報效天家,二不能罔顧養(yǎng)恩,進退兩難日夜煎熬,唯獨不敢死,為的就是今日能向陛下說出真相!

    蕭業(yè)幾乎不用想,也知道背后指使之人是誰。

    那宋氏與母后是表姐妹,以前每回進京都要進宮向母后請安,說話時常屏退宮人。如今想來是他不夠敏銳,沒能及時察覺到不對之處。

    若是他早些知道……

    “為什么?為什么!”

    他在問天,更是在自責。極度的悲痛愧疚和憤怒,讓他心口發(fā)甜,吐出一口血來。

    “陛下!”

    蕭高和龐統(tǒng)齊齊驚呼出聲,以最快的速度扶住他。

    他像是脫力般,靠在蕭高的身上,望著對面的水榭。

    恍惚中,仿佛還能看到朝思暮想的人,正對著他笑。

    哪怕他已是帝王之尊,哪怕佳人已逝去多年,他還是不敢叫出她的名字,只敢在內(nèi)心里瘋狂地呼喊。

    “明月,明月!”

    與此同時,那被木對和假山遮擋住的老仆卻在低聲地輕喚著這兩個字。

    “明月,明月!

    林昴還在磕頭,磕的那處都沾上血跡。

    “陛下,臣罪該萬死,臣不求寬恕,只求速死。但臣之子林紹無辜,年幼時曾因質(zhì)問學生的母親苛待那孩子而被責罰,學生迫于無奈將他送至京中。臣死一千次一萬次亦不足惜,懇請陛下饒恕學生的兒子!

    不僅林紹無辜,他其實也無辜,整個林家更是無辜。

    蕭業(y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指著他,好半天才擠出半句話,“朕不想再看到你……”

    他立馬磕頭謝恩,出了顏府后用袖子擋住自己的臉。

    顏府向左轉(zhuǎn)彎的角落里,謝玄和林重影一直沒走。他們看著他被人帶進去,如今又看著掩著面出來。

    “他知道的或許不多,但應該也足夠了!绷种赜靶÷暤。

    林昴知道吳姨娘是誰,僅這一點其實就夠了。

    此時此刻,該知道的人也全都知道了,是生機還是死局很快就會見分曉。

    謝玄聲音極低極輕,幾乎貼在她耳邊,道:“我曾暗中查過,陛下登基后常微服去積葉寺禮佛,直到熙元三年年初!

    “你的意思是當年顏明月就被人藏在積葉寺?”

    所以方才蕭業(yè)念叨的無顏兩個字,或許就是顏明月在寺中所用的化名和法號。由此推斷,救下顏明月的人應該是蕭業(yè)。

    照這般順著往下,后面發(fā)生的事并不難猜。

    “太后發(fā)現(xiàn)后,本想將她滅口,卻得知她有了身孕,這才將她送去林家!

    “應是如此。”

    林重影想,那時顏明月之所以配合,或許正是為了肚子里的孩子。但有些人恐怕早就交待好,先去母留子,再慢慢解決孩子以絕后患。

    兩人都壓著聲說話,身體不由自主就會越靠越近,近到彼此的氣息可聞,近到彼此的眼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望向大盛宮的方向,滿眼的諷刺,“天家沒幾個好東西,那先帝更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好色的糟老頭子,貶妻為妾,搶兒子的未婚妻,簡直是天下第一大渣男。

    “還有那個蕭業(yè),別看他一副情深的樣子,誰知道他的真心有幾分。當年他救下顏明月的目的不單純,顏明月委身于他,很有可能是被他強迫。后來人不見了,我不信他猜不到是誰做的。你看他這些年什么事也沒耽擱,該孝順太后一點也沒少,還生了一堆的皇子皇女。”

    謝玄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確保沒有人經(jīng)過,也沒有人會聽到她這番驚世駭俗的話,這才幽沉著眸色,將身體壓得更近。

    “那在你看來,什么樣的男子才是好東西?”

    “如我父親和你父親那樣的,一夫一妻,對妻子愛重有加,不管出身高低與否,也不管是否能延續(xù)香火,僅僅是因為喜歡那人的本身而已!

    這話是真話,也是在點人。

    “有人過來了,別往那邊看!

    林重影下意識拉著謝玄的手,讓他的身體完全貼在自己身上。

    他低著眉眼,喜悅在眸中漸漸漫開。

    第88章 第 88 章 她的心忽地一亂,竟有些……

    來人有一, 灰色短褐打扮,瞧著像是個尋常的百姓,但那走路的身姿與腳步不難看看出, 他是一個練家子。

    他追著林昴而去, 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自古帝王多疑心, 想來剛才見過那位也是如此。

    林重影如是想著,這才注意到自己和謝玄的身體幾乎完全貼合在一起。哪怕是隔著厚實的衣衫, 也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更讓她自己意外的是, 她居然還一直拉著謝玄的手。

    從拉手到貼身, 全是她主動為之。雖說是事急從權(quán), 但她的不排斥,以及動作的隨意親近, 其實很說明問題。

    她的心忽地一亂, 竟有些不敢抬頭。

    謝玄見她遲遲沒推開自己, 眼眸中的喜悅像著了火, 隱有火光在竄動。那壓抑不住的情愫在體內(nèi)奔涌著,呼吸都沉重了幾分。

    溫熱的氣息漸生灼燙,一下一下地噴在她的耳側(cè)與臉頰。她耳后泛著紅,臉頰也跟著發(fā)熱,正當她想遠離這折磨人的氣息時,猛地被男人按在自己的懷中。

    “別動!”謝玄低沉的聲音近在她耳畔,“他們出來了!

    他們指的當然是蕭業(yè)和蕭高兄弟倆,蕭高將蕭業(yè)送上一輛低調(diào)不起眼的馬車, 等到馬車離開后卻沒有跟著走,而是轉(zhuǎn)身回到顏府。

    顏府的大門再次關上,只余那稍顯斑駁的匾額在向世人無聲地訴說著這座府邸曾經(jīng)的主人是誰。

    當年顏妃得寵時,顏家是不少人巴結(jié)的對象, 門前也曾若市,車水馬龍絡繹不絕。庚午兵變后,顏家速度敗落,附近有些人家不愿沾染霉氣或者說是想避開麻煩,也陸續(xù)搬離。

    時至今日,這條巷子顯得尤為的清靜寂寥。許是太安靜了,林重影感覺她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和謝玄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她小聲問:“他們走了嗎?”

    “再等一會兒!

    謝玄的大掌包著她的后腦勺,幽暗的眼眸望向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巷子,內(nèi)心深處見不得光的地方,愛與欲的藤蔓在瘋狂生長。

    又過了半刻鐘,她再次問:“還沒走嗎?”

    那兄弟倆有什么話大可以在門里面說,為什么要在外面說?

    謝玄聞言,眸中閃過一絲可惜,戀戀不舍地道:“走了。”

    林重影不疑有他,從他懷中抬起頭來,先是四下看去,然后再看向顏府的門口,見確實沒有人,這才將他推開。

    思量再三,道:“有個老仆似是不太尋常,看著不像是普通的下人。”

    “你懷疑他是蕭彥?”謝玄直接問她。

    她說不好,但那老仆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如果不是蕭彥,那就是顏家曾經(jīng)的下人,對主家的感情極深。

    “你方才注意到了嗎?顏府的樹上都掛著蓮花燈。那老仆說,今日是顏明月的生辰。那些燈我仔細看過,上面寫著平安喜樂長命百歲之類的吉祥話。還有剛才蕭業(yè)問我話時,他不僅沒有回避,反而躲起來偷聽,形跡很是可疑!

    謝玄若有所思,道:“當年他起兵逼宮之后,所有的部曲都被清算,與之走近的人家也跟著受牽連!

    衛(wèi)家就是其中之一。衛(wèi)今的母親和沈貴妃也是表姐妹,兩家人雖不說來往密切,卻也是互通有無。

    “先帝于病榻之上,一連下了十幾份圣旨,將與之相關的人家查抄的查抄,流放的流放,一個也沒放過。他被軟禁這些年,便是還有些遺黨,應該也是少之又少。”

    他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蕭彥已再無起后謀逆之力。

    庚午兵變之后,先太子被殺,蕭彥被廢,先帝不得不立三皇子蕭業(yè)為太子。他一病不起,還記得清算蕭彥的人。而以儲君身份監(jiān)國的蕭業(yè),則就勢打壓先太子一派,致使魯國公府與其根系一并被拔起。

    皇權(quán)交替,或許總關情,但更多的卻是權(quán)勢與利益。

    林重影望向匾額上的顏府二字,只覺無比的凄涼。

    帝王的情與愧,顏明月都看不到了。

    還有那蕭彥……

    *

    春暉宮。

    榮太后獨自一人在小佛堂中,給那供奉著的牌位上香。

    香燭氣裊裊,幽靜而安寧,供品便是各地進貢的果子,以及宮里最好的御廚做出來的點心。日復一日的上香祭拜,可見牌位上的人對她何等的重要。

    腳步聲由遠及近,守在門口的宮人和北嬤嬤應是受了什么人的命令,全都沒有出聲,任由有人直接進到小佛堂內(nèi)。

    她不用回頭,也知來人是誰。

    熙元帝未和往常一樣先給牌位上的人上香,而是悲痛地質(zhì)問,“母后,您告訴兒臣,當年明月真是自己走的嗎?”

    “你這是懷疑母后?”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自己的兒子。

    蕭業(yè)抿著唇,沒有否認。

    她心口忽地一痛,像是不認識自己的兒子般。

    很多年前,她還是皇子府的一位妾室,得主母車恩典照顧,從懷孕到產(chǎn)子皆是順順利利。兒子出生后,同嫡出的兩位兄長十分親近。

    那時她想著將來夫主被封王,自己的兒子縱然是庶出,因著主母開明大度,嫡子們友愛兄弟,不用爭不用搶,他們母子二人也能富貴安穩(wěn)。

    后來夫主登基為帝,主母未入主后宮,呂氏成了皇后,她便知道所有的一切都被改變,他們要幫著主母去爭去搶。

    若是贏了,自然還是富貴安穩(wěn),若是輸了,什么都不好說。

    后宮傾軋,明爭暗斗,多少個不眠之夜,無數(shù)次從噩夢中醒來,日日都是無窮盡的防范算計和膽戰(zhàn)心驚。

    最終驚變與幸運前后到來,他們突然成了贏家。這一切來得有多兇險,又有多不易,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所以她不允許有人破壞,哪怕是曾經(jīng)幫過他們的人。

    “陛下,你別忘了,若不是哀家,她早就死了。我們欠她的情分,也已經(jīng)抵消了。”

    “母后,您知道朕在問什么?朕是問您,當年她真的是自己走的嗎?”蕭業(yè)的眼睛里全是痛楚之色。

    榮太后沒有回答,她自是猜到或許自己兒子已經(jīng)查到一些事。

    但她沒有錯!

    “哀家知道你重情重義,可你是一國之君!她是你父皇的后妃,還是你父皇指定的殉葬之人。我們救她一命,已是犯了大忌。若她能安分守己,不涉紅塵人世,哀家可保她后半生衣食無憂康順安平。誰知她竟然招惹你!你是天下之主,大昭之主,哀家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毀了你,毀了大昭!”

    蕭業(yè)早知道是這個答案,親耳聽到還是痛徹心扉。

    “所以你騙我說,說她不愿在積葉寺苦挨后輩子,想去見識天地之廣,卻原來是將她送到了漢陽林家。”

    漢陽林家四個字一出,榮太后便知什么都瞞不住了。

    縱然如此,她依然堅持自己的想法。

    “你既然都知道了,為何還要來問哀家?”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么?”

    從朕到我,仿佛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中,他又回到了在皇子府的無憂歲月。

    他記得那時自己總是很開心,跟在長兄和二哥的身后,被他們照顧著。長兄體弱卻穩(wěn)重博學,二哥舞刀弄槍性情爽直。他若有不懂的,盡管去問長兄。若是被堂兄弟們欺負了,自有二哥替他出頭。

    那時母親的表妹顏夫人常來府中做客,帶著她的女兒明月表妹。明月表妹玉雪聰慧,說話嬌聲細氣,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哥,最聽明月表妹的話。

    二哥喜歡明月表妹,母親和顏家姨母也有結(jié)親之意。沒有人知道,他也喜歡明月表妹,但他不會和二哥爭。

    年幼的他想著,自己默默喜歡就好了。

    后來父皇成了皇帝,他們也成了皇子。母親被由妻貶為妾,位列貴妃之位,一宮之主是新皇后呂氏。

    呂氏次年生下四皇弟,坐穩(wěn)了皇后的位置,開始明里暗里的針對他們。長兄去世后,二哥沉穩(wěn)了許多,但唯有一點不變,那就是對明月表妹的喜歡。他也依舊跟著二哥,陪他一起出宮找明月表妹。

    明月表妹出落得越發(fā)花容月貌,宛若月宮仙子。他暗藏的喜歡與日俱增,卻并不覺得苦澀難受。因為他知道二哥比自己更喜歡明月表妹,明月表妹嫁給二哥定然會過的很好。

    誰知父皇一道圣旨,直接將明月表妹充進自己的后宮,成了他和二哥的庶母。二哥險些瘋了,他也沒好到哪里去。

    此后,二哥變了,他也變了。

    母親一病不起,沒多久撒手人寰。呂后氣焰越發(fā)囂張,開始明目張膽的陷害他和二哥。若不是明月妹妹幾次出手,不止是他和二哥,身在后宮的母妃恐怕也不知死了多少回。

    “母后,明月是什么性子,您是知道的。她那么的良善,她不會害我,也不會害大昭。您若真容不下她,趕她走我都認了,您為何要將她囚禁在林家?您明知道她懷了我的孩子,您為什么……”

    他實在是說不下去,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往他心底扎。他一起顏明月最后的時光是如何度過的,一想到原本最為期待,卻從不曾知道的孩子這些年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他就心如刀割。

    堂堂君王,一國之主,天下至尊,他不僅護不住最心愛的女子,害得自己的孩子從一出生就受盡苦楚,何其的無能和可笑!

    榮太后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陛下若有恨,那就恨好了。哀家沒有錯,她本就不應該活著,那個孩子更是不為世間所容。”

    “所以你就吩咐那宋氏,在孩子出生后就要了明月的命。母后,若僅是這般我還能理解,但你為何讓他們磋磨我的孩子?那是我的親生骨肉,也是您的親孫女啊!”

    “哀家的孫子孫女有的是,不缺她一個。陛下,那孩子和她生母一樣,生來也是個禍水,你如此看重謝家,可你看看謝少師被她迷惑成什么樣子……”

    “母后!”

    蕭業(yè)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記得以前母后是多么心軟心善的人,怎么如今變成這樣,居然連自己的親孫女都容不下。

    他紅著眼眶,滿眼的苦痛。年少時藏在心里的喜歡,從來都沒有變過。不管是心上人將要嫁給自己的兄長,還是成了自己的庶母,他始終默默地愛慕著。

    一朝皇權(quán)更迭,他成了天下之主。

    兄長已經(jīng)被廢,父皇也已駕崩,面對即將被殉葬的心上人,他如何能忍下心來。他說服母后,把人給救下來,藏在積葉寺中。

    從此以后,世上再無顏明月,也無延妃,只有無顏。

    他控制不住自己因為至高無上的權(quán)勢而帶來的貪心,當心上人求自己幫幫兄長,莫讓兄長在苦寒之地受折磨時,他突然動了別的心思。

    明明他也有此意,明明他也不愿兄長受苦,想著尋個時機和借口將兄長移囚京中附近,也能方便照顧。但他的貪心與欲念讓他借此為條件,說出了自己的非分之想。

    得償所愿之后,是食髓知味的欲罷不能,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開始頻繁地微服前往積葉寺,只為了自己的相思之苦。

    “母后,她沒有招惹我,是我的錯,是我太貪心了。”

    如果他能克制住自己的心,將那份喜歡永遠藏在心里,那么他現(xiàn)在應該還能時不時和明月妹妹見上一面。

    “陛下,你是天子,你怎么會有錯?天下有錯,萬民有錯,世人皆有錯,你也不能有錯。母后寧愿你恨我,也不愿見你被世人指責被后世詬病!

    榮太后想過來抱住他,如同很多年前那些母子親近時那般。

    他后退一步,避開榮太后的觸碰。

    “母后,朕什么都知道了,朕見到那孩子了。她這些年受的苦,您應該都知道。明月不在了,朕無論如何都要護著我們的孩子。若是還有人想害她,朕絕對不依!”

    說完,他轉(zhuǎn)身離開。

    榮太后望著他的背影,原本挺直的背迅速地塌下去。

    但很快,又重新直起。

    她走到那牌位前,喃喃相問,“娘,你告訴我,我沒有錯,對不對?”

    牌位是死物,如何能回答她的話。

    燭火映照著,只見上面被供奉之人的名諱是:亡母齊氏。

    第89章 第 89 章 “你為何這么看著我?”……

    忽地, 她捂著心口,身體慢慢軟下去。

    守在門外的北嬤嬤聽到動靜,趕緊沖進來一把將她扶住, “太后, 您怎么了?奴婢這就派人去請?zhí)t(yī)!

    她抓住北嬤嬤的手, 搖了搖頭,“不必了, 哀家沒事!

    北嬤嬤扶她在一旁坐下, 見她一直望著那牌位, 道:“齊國夫人若是還在世, 必定能體諒太后您的用心良苦!

    牌位上供奉的人是她的生母齊氏,蕭業(yè)登基后尊她為太后, 追封她的生母齊氏為齊國夫人。相反的, 母子倆對于榮家人的恩賞并不多。

    她嘆了一口氣, “陛下怕是怨上哀家了!

    母子連心, 早年她深以為然,不知從何時起,他們母子已經(jīng)離心。

    “太后您都是為了陛下,遲早有一日陛下定會明白的!北眿邒邉裎康。

    “哀家只有他一個孩子,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是一國之君,他是大昭的天,他不能有錯,更不能私德有虧。哀家知道對不住那人, 也對不住那孩子。但如果讓哀家再選一次,哀家還會是相同的選擇!

    “外面都傳那孩子容貌極佳,儼然有禍水之姿,怕就怕……太后若是不放心, 要不要奴婢派人去……”

    “不必了。”榮太后當然知道北嬤嬤想說的是什么話,“如今陛下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nèi)羰窃俪鍪,他怕是更不會原諒哀家。?br />
    “那就這么放任不管嗎?”

    有些人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隱患,倘若任其繼續(xù)存在,遲早有一天會成為大患。這個道理榮太后當然知道,若不然她也不會狠下心來。

    “暫時先不動,靜觀其變吧。”

    這一夜宮內(nèi)不知多少燭火到天明,宮外亦是如此。

    風云不知何所起,遮天蔽日陰雨來。

    第二天一大早,林昴來林家告別,沒了風流瀟灑的姿態(tài),也沒有桃花扇,他看上去和尋常人家正經(jīng)嚴肅的當家人沒什么兩樣。

    他說自己此一去,有生之年不會再進京。他還說林家已大不如從前,不過這些年趙氏搬空林家時,他也不是全然不管。

    “我也留了些東西,日后雖說不能大富大貴,家里的嚼用還是夠的!

    這話的意思是,他為自己的妾室兒女們都留了后路。

    林同州和大顧氏盡力寬慰他,皆是神色唏噓。

    他提到自己的以后,也說起林紹還會繼續(xù)留在京中求學的事,卻并沒有說讓他們?nèi)蘸蠖嗉诱疹櫟脑挘矝]有提到趙氏和林有儀母女。

    道完別,他準備離開。

    將出林宅之際,林重影叫住了他。

    先前他和大顧氏林同州說話時,林重影沒有露面。林重影這一叫他,明顯是有話要說,林同州和大顧氏識趣地避開。

    他看著林重影,眼神一如從前般復雜。

    而今,林重影懂得了這種復雜。

    兩人就這么互相看著彼此,一個目光復雜,另一個也是如此。

    “你曾說你沒有虧欠我,以前我不明白,現(xiàn)在我知道了。這些年你一定也不容易,或許也有我和我娘的緣故!

    他一聽林重影這話,便知林重影已知內(nèi)情。

    良久,苦笑一聲,“其實你和我還有點像!

    這話林重影自是不解的,心知他應是有內(nèi)情要訴,當然不會出聲打斷他,而是由著他繼續(xù)往下說。

    “我這一生像個皮影人,處處被人提著牽著身不由己。母親恨我父親風流成性,恨那些姨娘害她不能生養(yǎng)。她恨父親,恨整個林家,我生母和我父親的死都與她有關,她唯獨留下了我,我就是她報復林家的刀。她死后這么多年,終于如愿,我也解脫了!

    這番話里的信息極大,一說他根本不是林老夫人的親兒子,二說林老夫人的所作所為,無論是讓他娶趙氏,還是在顏明月母女的事情上,全都是為了讓林家快速落敗。

    如此一來,好些事也能說得通了。

    原來林家的現(xiàn)狀,全都是林老夫人一力促成。

    “我和我娘也是身不由己,不管是不是別人的有意為之,我知道我們的存在確實影響了你。你自斷前程,是不是因為我們?”

    林昴沒有隱瞞,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林重影。

    林重影聽完,只覺無比的難受。

    為顏明月,為原主,也為他。他的自甘墮落,他的多年放縱,何嘗不是因為前途無望而產(chǎn)生的自我逃避和自我麻痹。

    “那你恨我們嗎?”

    他聞言,苦笑一聲,道:“我只怨老天不公,只怨造化弄人,如何能恨你們,你們亦是苦主。你娘……你最是無辜!

    明明是天家血脈,卻不明不白地流落民間,長于奴才之手,受盡后宅磋磨;蛟S是蕭家人的血本就與凡夫俗子不同,哪怕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這孩子依然有著常人難及的聰慧通透。

    遙想很多前年的那個雪夜,這孩子被婆子抱著坐在雪地中,臉通紅唇發(fā)紫,眼看著就快不行了。他實在是于心不忍,偷偷去送藥。

    后宅全是母親的人,他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線,此事很快被母親知道。當時母親看他的眼神,他一輩子也忘不掉。那種說不出來的嘲弄與諷刺,仿佛像看跳梁小丑,也像是在看不自量力的螻蟻。

    事到如今,誰對誰錯誰也說不清,似這冬日的風,從天而來,誰也左右不了,哪怕如刀子般傷身,哪怕涼透了人心,他們都得受著。

    這時林紹匆匆趕來,臉色不太好看。

    他拿出一封信,問林昴,“父親,母親和儀兒不見了。她們留下這封信,說是出了京,讓我們不要找她們,卻沒說她們?nèi)チ四睦铩!?br />
    林昴沒看那信,先是望了望天,又望了望大盛宮的方向。

    “既然她們走了,讓我們別找,那我們就不要管了!

    “可是……”林紹再是沒怎么真正親身經(jīng)過什么大事,也知這情形不太對!八齻兩砩蠜]多少銀子,萬一出了什么事……”

    “紹兒,她們既然這么做了,想來早已留好后手。母子兄妹一場,你已經(jīng)仁至義盡,由她們?nèi)グ。?br />
    林紹皺著眉,心想應該也是這般。母親這些年幾乎搬空了整個林家,手里頭應該還有些東西,她們選擇自行離去,或許是在防著他和父親。

    “四妹妹,父親就要回漢陽了,以后你若有什么事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差人去太學找我。”

    對于他的示好,林重影表達了謝意。

    當林昴再次望向大盛宮方向的同時,林重影也瞟了一眼。他們心里都明白,趙氏和林有儀不可能無緣無故失蹤,必是有人出了手。

    要么是榮太后,要么是陛下。但不管是誰出的手,那母女倆應該不會再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

    至此,林老夫人布的局和造的孽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以林家的落敗告終,林家也到了該退場的時候。

    林重影對林昴道,“你多保重!

    林昴還她的禮,也說了同樣的話,“你也多保重。”

    她想這或許是自己和林昴的最后一次見面,這個在原主記憶中只有一個模糊背影的父親,在她最后的印象中也只有一個背影。

    相聚和離散,總也逃不過,林昴的生活要繼續(xù),她也有她要走的路。她是她,林昴是林昴,將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顏明月和原主母女二人,早已不在這個世上,自此以后他們之間不再有關聯(lián)。

    “影兒,可是心里難受?”大顧氏不知何時過來,輕拍著她的后背。

    她垂著眸,道:“母親,我沒事!

    比起一開始,如今的處境已然好了不少。雖說事情的發(fā)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好在死局儼然被盤活。

    蕭業(yè)放過林昴,想來也不會介意她的存在。她不求別的,只求對方能夠掣肘住想殺她滅口的人,旁的維持不變即可。

    一天過去,平安無事。

    宮中沒有任何異動,坊間也沒有別的傳言。

    夜深人靜時,謝玄又來了。

    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晚歸的人身上都帶著濃重的霜氣。他在外間緩了一會兒,這才掀著珠簾進到內(nèi)室。

    內(nèi)室炭火充足,宛如溫熱之境。

    林重影堪堪抬起上半身,軟靠在繡錦的枕頭上,青絲如瀑傾泄,將那玉色的小臉襯得越發(fā)的精致可人。單薄的中衣,遮不住她身體的玲瓏,曲線半隱半現(xiàn)著更是惹火,仿若世間的千般嬌媚盡集一身。

    謝玄已解下大氅,露出黑色的便裝。

    黑衣墨發(fā)配著俊美的五官,清冷之中又透著幾分凌厲的銳氣。如藏鋒的劍,幽幽地散發(fā)著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你怎么穿成這樣?”林重影皺著秀氣的眉,問他。

    他又不是第一次趁夜來訪,從來都是衣著隨意。而這身打扮不像是訪客,倒要是在執(zhí)行什么任務。

    “你家附近埋伏了不少暗衛(wèi),我若不穿成這樣,如何能進得來!

    “是蕭業(yè)的人?”

    “嗯。”

    林重影想,看來蕭業(yè)還算有些良心,竟然派了人來保護她。

    正思忖著,謝玄已到了跟前,從懷中取出一物遞給她。精巧雅致的香盒吊垂下來,香氣讓人安心。

    她將香盒打開,只有沉香珠。

    “這東西是福王給你的!

    “他說你受了驚嚇,怕是近日會夜里難眠,讓我將這個給你!

    她將香盒合上,道:“這香盒我見過,在顏明月的閨房中。我曾打開過,原本這里面應該還有一塊木符牌,上面寫著:不知情深有幾重,只愿驚鴻曾照影!

    很顯然,木符牌已被人提前取走。

    至于是誰取走的,倒是不難猜。

    那個老仆若真是蕭彥……

    代入蕭彥的一生,處處都是悲哀。嫡子變庶子,未婚妻變庶母,親娘被氣死,親爹不做人,換成任何人怕是早瘋了。

    “倘若命運不曾捉弄他們,那該多好!

    “不好!敝x玄從她手中拿過香盒,吊掛在床楣上。

    她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沒有之前的種種,也就沒有原主的存在,更沒有她的存在。這世間的很多事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全是因果循環(huán)。

    譬如說趙氏和林有儀母女。

    猶記得她剛穿過來時,她們就是壓在自己身上的催命石。她拼了命的想擺脫她們,用盡所有的力氣和手段。

    她們不辭而別的事,謝玄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兩人的猜測一致,皆是認為讓她消失的人不是榮太后。榮太后要的是殺人滅口,她們對顏明月的事不知情,消不消失沒有什么區(qū)別。

    而對于蕭業(yè)來說,她們母女倆有著不可饒恕的罪過,那就是苛待過顏明月和原主。單沖這一點,帝王之怒也不會讓她們好過。

    驀地,林重影想到一事,皺起眉來,“趙瑩以前是伯府的姑娘,她為何不認得顏明月?”

    謝玄已坐到床沿,身體向床內(nèi)微斜著。

    “晉西伯府以前沒落至極,一無權(quán)勢二無錢財,是朝安城內(nèi)有名的破落戶。趙瑩雖是伯府的姑娘,卻鮮少有機會與世家大戶的姑娘結(jié)交。更何況顏明月自小美名遠揚,外出時總戴著帷帽!

    “原來如此!

    難怪趙瑩不認識顏明月,而林昴之所以認得,想來是因為偶爾見過。

    沉香木的雅香混著屋子里原本熏染的蘭香,不斷地疊加出另一種混合的香氣來,幽幽淡淡的十分好聞。兩人一時無話,卻無人覺得尷尬和不自然。

    謝玄目之所及,全是自己心之所往。

    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他們好像成為同一戰(zhàn)線的戰(zhàn)友,在這些共同進退的日子里,橫在他們中間無形的隔閡與壁壘不知何時逐漸打破,開始以最為真實的樣子面對彼此。

    林重影想,自己應該感謝他。

    若不是他,光憑自己的能力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更不可能將死局扭轉(zhuǎn)。這一路走來,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又像是命運的推動。

    “你為何這么看著我?”他伸手過來,像受到蠱惑般用手指描繪著她的眉眼。

    她這才驚覺,原來自己一直盯著人看。

    視線之中,是芝蘭玉樹向她傾倒,是皎皎明月只照她一人。她感受著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喃喃著:“我見青山多嫵媚……”

    謝玄聞言,眸色先是一暗,爾后明若辰星。

    第90章 第 90 章 她掀開被子,示意謝玄躺……

    *

    夜色如晦, 杳杳漫漫。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過高聳的宮墻,悄無聲息地宮殿的屋頂上。似風般一晃而逝,恍若冬日里飄零的殘葉, 很快便失了蹤影。

    黑影再現(xiàn)時, 是在春暉宮。

    他顯然能宮里的布局十分了解, 所到之處如入無人之境。不僅能避過宮中所有的禁衛(wèi),還能躲開值夜宮人的視線。

    春暉宮內(nèi), 燈火通明, 從外殿到內(nèi)寢皆是如此。

    闔宮上下都知道榮太后不喜黑, 夜里時常醒來, 這一宮上下從里到外沒日沒夜,夜如白晝般明亮。

    這些年了, 榮太后不僅夜里難眠, 還添了做噩夢的習慣。

    饒是內(nèi)寢中燃著濃郁的安神香, 亦不能阻擋她被噩夢糾纏。她看似在不停地掙扎著, 滿頭大汗地醒來,一睜開眼沒有看到心腹北嬤嬤,反倒是看到了一個多年未見的人。

    逆著燈光,來人有著令她熟悉而心驚的眉眼,卻又有著讓她陌生的歲月隔閡。時隔多年,當年那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已變了模樣。從鮮衣怒馬到簡素無華,從神采飛揚到沉寂索然。

    “…你是二殿下?”

    蕭彥看著她,眼神沉痛而復雜, “難為太后娘娘還記得罪臣。”

    乾坤移轉(zhuǎn),尊卑互換,曾經(jīng)的嫡皇子成了庶皇子,又被貶為了庶人。而曾經(jīng)的皇子妾室升為庶妃, 再到貴為太后。

    過往種種并未化作云煙,反倒形成大霧,遮天蔽日地擋住有些人的去路,看不見光亮,望不見將來。終其一生都會困在這濃霧中,徘徊止步不前。

    “罪臣深夜前來,只問太后娘娘一事,為何…為何容不下她?”

    榮太后額頭上還有汗,臉色也不太好看,方才的噩夢中她夢到的人是顏明月。這些年來,顏明月常出現(xiàn)在她夢中。

    她知道,這是她的報應。

    但是她不悔!

    江山為重,大局為重,帝王的威嚴和顏面更是重中之重。為了大昭天下,為了她的兒子,她愿意做惡人,也甘心背負所有。

    “并非哀家容不下她,而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自己的選擇?”

    “沒錯!

    榮太后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她和業(yè)兒的事,本就是孽緣。孽緣自作孽還自罷了,怎么能結(jié)下孽果?哀家勸她把孩子落了,她不同意。她求哀家讓她生下孩子,還說自己愿以命相抵。哀家自是不同意,無奈她苦苦哀求,最后哀家只好將她送走。”

    時到今日,她已是惡人,索性就做到底吧。

    她閉上眼睛,表情十分悲慟,“二殿下,哀家當初那么做,也是無奈之舉。她執(zhí)意要生下孩子,哀家不能讓業(yè)兒越陷越深。你若是怪哀家,哀家無話可說。你也好,業(yè)兒也好,她也好,全都是哀家看著長大的孩子,哀家比誰都希望你們好好活著!

    蕭彥手中的劍始終沒有出鞘,聽到這番話后握劍的手垂下去。

    原來明月是為了那個孩子!

    那孩子難道比她自己的命還重要嗎?

    他的反應落在榮太后眼底,暗暗松了一口氣。

    榮太后心道這孩子果然還如從前一樣心軟,若非如此當日大可以不顧別人的生死,直接逼先帝寫下退位詔書。

    “二殿下,你有空勸勸業(yè)兒。當年你成全了他,讓他登上帝位,這些年來他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也算是不負你所托,哀家很是欣慰。只是事關那孩子,他便全然不顧大昭江山,也不顧你的用心良苦。哀家已是有心無力,什么也做不了!

    蕭彥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他悄然的來,黯然的去,似黑夜中的寒風無人知。

    宮燈處處,如星火芒芒,他時而如風,時而駐足。曾經(jīng)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見證過他的喜怒哀樂,也被他以人血染紅過。

    當他來到一處荒廢多年的宮殿前,那里有人比他先到。

    宮殿的匾額仍在,依稀可見明月二字。這是顏明月生前住過的宮殿,名為明月宮。此間明月落凡塵,終是羽化成仙去。

    “二皇兄,是你嗎?”那人沒有回頭,仿佛在對著空氣說話。

    蕭彥現(xiàn)了身,慢慢朝他走去。

    他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英俊而不失帝王威儀的臉上,閃過些許驚喜,爾后變成悵然,再到化不開的復雜之色。

    “二皇兄,真的是你。”

    曾幾何時,他們是親密無間的好兄弟。

    “罪臣已是庶人,當不起陛下這聲皇兄!笔拸┑穆曇敉钢鴰追掷洌粗挊I(yè)的目光充滿了悔與恨!拔揖共恢,原來你對明月也存了那樣的心思!

    佳人已逝,如今再說這些皆是惘然。

    他自嘲一笑,“但無論如何,我還得感謝你那時冒險救她一命!

    若是有可能,他希望明月現(xiàn)在還活著,哪怕身邊的人不是他。如果沒有那個孩子,這一切是不是就能如他所愿?

    “我沒有保護好明月,都是我的錯。”蕭業(yè)在自稱是我,仿佛他們還是多年前形影不離的兄弟。

    只是人心易變,當了這么多年姓的蕭業(yè),怎么可能還是當年的三皇子。關于顏明月如何委身自己一事,他選擇了隱瞞。

    他私心地想讓蕭彥以為,那時的顏明月已經(jīng)移情別戀,與他情投意合。

    “母后騙我,說她想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生活。這些年來,我一直暗中派人找她。前些日子你突然從別院消失,我以為你是有了她的消息,或許已經(jīng)和她在一起。”

    說到這個,蕭彥皺起眉來,若有所思。

    前些日子,他無意中聽到一個消息,說是明月還活著。他狂喜之余,心知天大地大自己無從找起,想著明月若是活著,定然會回顏府看一眼,所以他潛入京中,找到了十皇弟,一直待在顏府。

    他一個被軟禁的罪臣,耳目早已閉塞,哪里不知道那消息是有人故意透露給他的。他不過是不死心,明知落入別人的圈套依然義無反顧。

    原本他以為背后之人應是三皇弟,如今看來另有其人。

    “我出來的這些日子,親眼所見了很多事,也聽到很多事。身為君王,你做的很好,大昭江山交到你手上,再是合適不過。”

    “二皇兄,你是知道的,以前我從未想過……”

    “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三皇弟,你還記得我們說過的話嗎?”

    蕭業(yè)怎么會不記得。

    當年他們都還年少,皇權(quán)之爭人盡皆知,所有人都以為蕭彥和先太子爭得你死我活是為了自己,卻無人知道蕭彥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那個位置。

    “三皇弟,我們說好了,等事成之后你封我當個富貴閑王,我和明月只管安享富貴。到時候你可要記得好好打理江山,讓我們游山玩水玩?zhèn)盡興!

    這是蕭彥對他說的話。

    他那時就知道,二皇兄之所以要爭要搶,不是真的想當皇帝,而是不甘不服,不愿呂后和蕭堯得勢。

    “二皇兄,我當然記得,一日也不敢忘!

    “三皇弟,你是個好皇帝,我很高興自己沒有看錯人。”

    “二皇兄……”

    “這些年來我雖不曾后悔過,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害了很多人。得虧有你替我收拾殘局,還天下百姓一個安穩(wěn)。如今四海升平萬民安樂,我心中很是歡喜,愿你做個盛世明君流芳千古!

    那些阻礙和隱患,就由他來代勞吧。

    蕭彥如是想著,消失在夜色中。

    蕭業(yè)身后的暗衛(wèi)現(xiàn)身,意欲去追,被蕭業(yè)攔住。

    “別追了!

    二皇兄若是想逃,無論是苦寒之地的禁院,還是京外的皇家別院都擋不住。

    他望著幽沉的夜色,悵然若失。

    *

    夜色更深,大多數(shù)人都進入了夢鄉(xiāng)。

    哪怕是被人目光灼灼地盯著,林重影還是漸漸有了睡意。

    她迷迷糊糊地腹誹著,某些人不知發(fā)什么神經(jīng),非說要等她睡著了再走,害她只能閉著眼睛裝睡。

    更可氣的是,這人時不時湊過來嗅一嗅,像狗一樣。

    謝玄斜靠在床邊,看著她的睫毛從輕輕顫動到漸漸不動,心知她應是快睡著了。暗沉的眸中隱有一絲笑意,唇角不自覺地揚起。

    四下一片靜謐,偶有細微的風聲。屋頂上似有極小的動靜,仿佛是枯枝掉落在瓦片上,又像是有野貓快速地飛奔過去。

    不多會兒,隱有一絲涼風進來,很快消失不見。

    謝玄神色一凜,剛要出去查看,卻被人拉住。

    林重影不知為何,突地清醒過來,她于空氣中聞到一股陌生的氣味,如落葉般的氣息。幾乎不加思索,她掀開被子,示意謝玄躺進來。

    深碧色的錦被,將他們從頭到腳完全蓋住。

    剎時之間,他們身體相貼呼吸相近,交換的氣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少女的幽香和男子的冷冽混雜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不可視物的黑暗中,感官尤為的清楚,除了各自的體溫外,便是心跳聲。心跳一聲接著一聲,體溫也漸漸在升高。

    林重影已完全清醒,暗自后悔。后悔自己方才一時情急,竟然忘了分寸。眼下倒好,這人差不多大半個身子都壓著她,她想不察覺到對方的異樣都難。

    謝玄也不好受,突如其來的情動洶涌到猝不及防。他一動也不敢動,拼命壓制著內(nèi)心深處咆哮的兇獸。

    床幔已被放下,只余那香盒悠悠地掛在外面。

    蕭彥一見那香盒,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目光有些許的掙扎。不過是一瞬間的工夫,又恢復成凌厲冰冷。

    他用劍挑開紗幔,然后出鞘。

    利刃碰到劍鞘發(fā)出的聲音透著沉重的殺氣,直指錦被之下的人。

    說時遲那時快,他的劍尖還未刺下時,忽然感覺有什么東西鋪天蓋地而來,將他的視線全部擋住。

    等他擺脫被子時,對上的是謝玄幽深的目光,以及冰冷的袖箭。

    林重影被謝玄護在身后,卻也看清了他的樣子。

    天家子孫經(jīng)過幾代人的基因改良,不管男女皆是長相不俗。哪怕是年紀不小,他依然是俊秀貴氣的模樣。料想很多年前,他該是何等風姿過人的少年郎,與顏明月必定是金童玉女般的相得益彰。

    他不善地看著謝玄,眼神無比的銳利,“你是謝清陽的兒子?”

    “蕭二爺!

    謝玄這聲蕭二爺,讓他愣了愣。

    “謝清陽好福氣,生了一個好兒子,這等身手,便是我年輕時也不及。”他舉起手中的劍,指向謝玄!按耸虏魂P你,也不關你們謝家,你讓開!”

    “蕭二爺難道不知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想殺他,是不是要先問過我同不同意?”

    “不該存世之人,你護著她作甚?你們謝家向來忠君,難道不知她若活著,終將是個禍患嗎?我是有罪之身,為了彌補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錯,以及我大昭的江山穩(wěn)固,這個惡人我來做,他日陛下問起,我一力承當,你且速速離開!

    林重影算是看明白了,心道難怪謝玄今晚一直賴著不走,合著是算準了有人想殺她。而這個蕭彥,就是來殺她的人。

    “蕭二爺,你為何要殺我?”

    蕭彥朝她看來,目光極其的斑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也不算早。”她知道蕭彥問的是什么,“退一萬步來說,我也是你故人之女。我不明白,為什么你要殺我?”

    “故人?”蕭彥眼神中閃過痛楚之色,“你可知她原本不會死的,全都是因為你!她想留下你,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你何德何能?你憑什么?”

    所以當年顏明月被送去林家,是和榮太后做了交易,以自己的命換來腹中的孩子出生,而這件事應該也是榮太后告訴蕭彥的。

    林重影瞬間明白過來,榮太后這是想借刀殺人!

    “蕭二爺想殺我,是因為我娘以命護我?”她輕笑一聲,“你不覺得自己很可笑嗎?我娘原本是先帝的寵妃,如果不是你,她不會被世人唾罵,不會背上禍國妖妃的名聲?更不會被安排殉葬。倘若一切不曾有變,她現(xiàn)在應該是宮里太妃娘娘,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不會經(jīng)歷顛沛流離之苦,更不用被那些人折辱磋磨!”

    “你…”蕭彥臉色大變。

    當年兵變他從不后悔,唯一虧欠的就是明月。他多年來最為自責悔恨這事,眼下被人一語道破,只覺無數(shù)支羽箭齊齊射在他心中,瞬間鮮血淋淋痛不欲生。

    他捂住心口,掌心按著那塊木符牌。

    “明月……”

    “你不配喊我娘的名字!”林重影又道:“你看似心悅于她,實則自私至極。你被太后的三言兩語挑唆便要殺我,還說什么為了江山穩(wěn)固,分明是你的私心作祟。你容不下我活著,因為我的存在會時時刻刻提醒你,我娘不僅委身過別人,還和別人生了孩子!”

    “你……”蕭彥咬緊牙關,眼神已變得駭人至極。

    林重影仗著有謝玄相護,不吐不快,再次刀刀見血地往他心口上刺!澳愀艺f你殺我不是因為自己的私心嗎?否則的話,你明知我娘將我視之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你卻在我好不容易活到這么大時來殺我,你真的在乎過我娘嗎?”

    “我……”

    蕭彥心口腥氣翻涌著,吐出一大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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