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深陷(15)
茶樓。
服務員安靜地為客人呈上了一壺碧螺春。
那是一個靠窗的雅座,周圍竹蔭掩映, 樓下還有老者拉著二胡, 身段婀娜有致的女子咿咿呀呀的評彈,調兒婉轉。
程正年點了一根煙, 手指尖敲打在桌面, 目光清淡,落在樓下的舞臺正中, 意態輕松舒坦。
林君則顯然便不如他這般淡定,他沒有看臺上表演,待穿著旗袍的服務員呈上了佐茶的小點, 便迫不及待地說:“好容易走了, 你還叫他回來做什么?”
“他不是走了, 他是去念大學了。”程正年淡淡糾正。
“走也好, 念大學也好。”林君則喉嚨干癢, 喝了一大口茶水, 急切地說:“反正我是不想見到他。”
程正年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那孩子,挺出息, 念了大學,沒向我開口要一分錢,還拿了獎學金。”
林君則悶哼了一聲,沒說話。
程正年繼續道:“許刃是個不錯的孩子。”
“你還拿他當孩子,可別被他騙了。”
林君則抬頭看向程正年:“你不了解他,當初來找我的時候, 你知道他是怎么說的?他拿他那個死了的媽威脅我,他拿他自己威脅我,說我要是不管他,他就……死在我家大門口。”
他搖著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時候他看我的眼神,媽的,為了出人頭地,為了錢,他什么都能干,就算讓他殺人…”
程正年靜默地看著林君則,他回憶起這些,神情很激動,腿抑制不住地抖動著,程正年給他遞了根煙,緩緩道:“那個時候,的確有些過了,但是你也要明白,他的母親剛剛去世,他無依無靠,究竟經歷了什么,沒人知道。”
“我不管他經歷了什么,反正他的事,還有他媽的事,絕對不能讓楊澄月知道,她那寧為玉碎的性子…”林君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不能輸。”
不能輸。
程正年回想起第一天見到許刃的情景。
那日的天空,特別陰郁,黑云嗚嗚泱泱低沉地壓抑著這個世界,天空打著悶雷,空氣沉悶燥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秀碧山莊,面前同樣是一壺裊裊白煙的碧螺春,林君則同樣很激動,告訴程正年,那個多年前被他拋棄的女人,死了,林君則原本以為那些不堪過去,臟污的人生,會與她一道,埋入無言的墳墓。
卻不想,她竟還生了個兒子。
現在,走投無路的兒子找上了門來,向他求一個遠大前程。
林君則對程正年說,你不幫我,我就什么都沒了。
楊澄月,還有楊家,要是知道他有那樣一個過去……
林君則不敢想象。
程正年側眸,透過落地的玻璃窗,看到了對面露臺上的那個男孩。
他穿著一件陳舊的牛仔夾克,面朝著波濤洶涌的大海,遠空一道白光閃電豎下,將他的背影照亮,頃刻又黯淡了下去。耳邊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雷,海天之際時而有鷗驚慌地掠過,長鳴一聲,而他凝望著大海,時而低下頭,時而看看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林君則將許刃拜托給了程正年。
而許刃真正打動程正年,是在他上車的時候。
程正年替他打開車門,許刃目光落到了車廂的地毯上,踟躕了好一會兒,程正年上了車,以為他不好意思,索性回頭道:“孩子,進來吧。”
許刃隨即脫下了自己的衣服,規整地鋪在了車座下的地毯上,然后上車,讓自己沾滿了泥的板鞋踩在衣服上。
他怕弄臟他的地毯。
程正年心里升起了些微復雜的意味。
隨即他開車將許刃送到旅館,等他拿行李下來,二十分鐘后再見到許刃,他換了身衣服,不再像剛剛那樣落魄,這身衣服,雖然廉價,但卻是嶄新規整的,而且他似乎還洗了澡,吹了頭發。
那時候程正年就知道,許刃是個向著好的男孩-
一曲評彈唱罷,茶客紛紛起身撫掌,程正年從回憶中緩了出來,說:“當初為了不讓許刃打擾你的家庭,我接納了他,他在我們家,一直很規矩,唯一出了點岔子,便是我沒想到,我家那只小辣椒,竟然會喜歡他。”
“什么?”林君則握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頓,茶水都險些溢出來:“程池?她喜歡許刃?”
“都好了快兩年了。”程正年搖了搖頭:“都是年輕人,日日處在一塊兒,難免的……”
“這不行啊!那狗崽子…”林君則話還沒說完,就被程正年搖了搖手打斷了。
“我也反對過,高中畢業之后,我跟許刃說,你們再這么發展下去,我是不會繼續資助你上大學的。”
林君則迫切地問:“他怎么說?”
“兩周后他便離開了我們家,獨自去念了大學,學費和生活費都是自己掙的。我以為他放過程池了,可是沒料到,我那不成器的女兒為了他竟然肯復讀,還要跟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程正年很是唏噓感慨:“我本來以為程池這輩子就那樣了,沒想到臨到末了她給我來這么一出。”他輕笑:“算是咸魚翻身吧,我可從沒想過她能考上什么985大學。”
“程池也算有志氣。”林君則感慨。
“狗屁個志氣。”程正年雖是這樣說,但嘴角還是噙著笑意:“都是許刃料定的,他不跟我要學費,便是料到會有這一天,他比我更了解程池。”
“那你現在是個什么態度?”林君則握著茶杯的手骨節發白,急切道:“該不會真讓這倆人…”
“我要是能管得了程池,早些年她就不是那個死樣子了。”程正年說這話,頗有些無奈。
“正年,不能啊,許刃那樣的家伙,他怎么能跟程池在一起,他根本就…”
林君則想說他根本不配,但是突然想到,當初的自己,恐怕比現在的許刃還要不堪十倍百倍,然而幾年之后,不是照樣搖身一變成了楊家千金的未婚夫婿,有些話說出來,是打自己的臉,他便沉默了。
“雖然程池擱我這兒,把他夸得跟什么似的,但是我也看得出他有些毛病,他心狠,手也辣,這點無論怎么偽裝,眼神總是瞞不過人的。”
程正年是老江湖了,許刃的小心思,他摸得透透的。
“對啊!那家伙報復心重得很,你怎么敢把女兒交給他呀…”林君則是巴不得許刃離他越遠越好,最好永遠不要見面。
程正年笑了笑,頗為豪情地稅:“男人嘛,刀口舔血,不狠怎么成大事!”
林君則無奈搖頭,不知怎么說他:“你啊!”
“再說了,他對旁人狠,對我女兒,疼著呢,不會讓她受欺負,這樣她獨自在外上大學,我也放心。”程正年抿了一口茶:“已經打量好了,等許刃畢業以后,不管是想找個好工作,還是自己創業,我都給他明里暗里幫襯一把,等他有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們倆這事兒,就定下來。”
林君則見程正年已經打定了主意,心里頭也很是不安,兩家畢竟是世交,少不了以后打交道,許刃是他的兒子,也是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爆炸的定時炸|彈。
“我本來還想…讓林簡和程池…”林君則悶悶地說。
“得了,那病泱泱的小子啊,你舍得兒子擱程池那兒被欺負,我還舍不得女兒呢!”
林君則苦笑了一聲,雖然不再說什么,但心里頭著實是焦慮得很,拿茶盞的手都禁不住地抖動著,程正年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說道:“你不認許刃做兒子,我卻要他,給我做女婿,一樣的,放心,他是聰明人,不會說什么,這件事也不會有旁人知道,別整天跟驚弓之鳥似的,有點做男人的樣子,再說了…”
他將茶盞放下,看向林君則:“林簡都這么大了,你就算跟澄月坦白,興許…她也不會怎么著。”
“可不能!”林君則慌了神:“我了解她,她那樣體面驕傲的人,要是知道我過去是那樣的,鐵定跟我離婚,我們結婚的時候簽過財產協議,要是離婚,我可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聞言,程正年便不再說什么了,各人有各人的的活法,他既然愿意這般寄生在楊家,便隨了他去,滋味是苦是樂,也只能自己知道-
程池躺在許刃的大床上,拿著ipad看比賽,自顧自喃喃:“這年一過完,緊跟著就是LPL賽程,我覺得Eric肯定能進世界賽。”
對面的書桌上,許刃拿著一本厚厚的《西方經濟學》,正在認真地翻看,時不時地拿筆勾畫,認真地做著筆記,同時也不忘應她一聲淺淺淡淡的:“嗯。”
他的頭發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小刺頭,蓄長了些,也有劉海垂在了額間,看上去多了幾分清秀俊逸,工作的時候,那幾縷劉海便往上梳,露出了高聳的額頭,看起來很有成熟的商務男士氣質。
一道冬日的暖陽從窗框斜入,正好落到許刃的發梢間,時光在他的身側,似乎流逝得特別緩慢,似乎是格外地優待,不忍打擾到他。
程池的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重新落回到了ipad屏幕上,但是隨即,她又看向他。
“程池。”他目光落在書上,書頁嘩啦地翻篇,他柔聲,卻不含情緒地說:“你看著我,我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
分明是他先撩得她不能專注看比賽好嗎?
“惡人先告狀。”程池輕哼了一聲,重新低頭看比賽。
隨即,感受到身邊的床單似乎凹下去一塊,她偏頭,便見許刃躺了下來,手里還拿著書,與她保持同樣的姿勢,趴在她身邊,繼續看書。
他身上淡淡的煙草氣息侵入她的鼻息。
她努力把注意力放到比賽上。
一分鐘后,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同時放下了手里的書和pad。
再下一秒,程池跨坐在了許刃的腰間,俯身,抱著他的腦袋,對著他的嘴大口啃了起來。
許刃滯重地呼吸著,一邊親吻她,一邊說:“小喪尸,你爸就在隔壁。”
程池撕咬著他的唇:“是你先勾引我。”
許刃努力抑制著身下的火,捧起她的腦袋,與她對視:“在家里,好歹安分一些。”
程池笑了笑,又戀戀不舍地吻了他好久,這才肯放過他,翻身與他并肩躺在床上,兩個人腦袋擱在一處,看著天花板,一起熄火。
“在家里,是要乖一點。”程池說:“你在爸心里還挺有分量,不能做有損形象的事。”
比如在他家里,干他最寶貝的女兒。
過了片刻,程池突然說:“許刃,能給我講講后來的事嗎?”
“嗯?”
“我們離開峨眉山之后的四個月,發生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打個預防針,后面還會有一波虐~
別怕,那啥啥鳳凰還要浴火重生。
刃哥這只野山雞,
非得自己燒個精光,才能長出更豐滿的羽毛
虐的地方,我一次多更幾章,仙女們gang住-333-
☆、第52章 深陷(16)
那是許刃永遠不愿意回想起來的夢魘。
母親的疾病越來越重,最后的幾個月, 都是住在醫院里, 整個人瘦成了骨架子。
許刃掙的那些錢,以及家里所有的積蓄, 還是不夠支撐母親的治療以及價格昂貴的藥品。
那天, 他端著濃糊糊的米粥飯盒,走在醫院走廊過道上, 對面一個男人,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有一串電話號碼。
那人說, 打這個, 能救命。
后來許刃反復想, 那男人只看了他一眼, 就能確定, 他需要錢, 眼力勁兒,也未免太好。
后來被關在地下室,見多了那些個缺胳膊少腿的家伙, 許刃才知道,置身于絕望的泥淖中的人,那雙眼睛,和正常人是不一樣的,眼睛很深很深,就像死水, 泛不起半點波瀾,好比一具行尸走肉。
要從活人堆里要把死人找出來,自然不難。
許刃那時候,已經是死人了。
他守在母親的病床前,手里緊緊拽著那張名片,他當然知道,那能救命的號碼,是打給高|利|貸的。
母親已經不能說話了,瘦得皮包骨頭,只剩了一雙眼睛,很大,看著他。
他說,媽,你想活嗎?
她依舊看著他,不言不語。
可是他知道,她想活,哪怕多延續一秒的生命,她也不愿離開這個世界-
記憶中的母親,是一個極其冷漠的女人,跟他說話,一日便不超過三句,他早已經習慣了與她沉默地相處,白天他總是在外面,要么上學,要么進網吧玩游戲,或者午夜時分在街頭游蕩,即使到了下半夜,他也是不愿意回家的。
他害怕回家之后,聽見母親的聲音,她那似又哭,又笑的聲音。
年幼的他其實并明白,怎么樣,才會讓一個宛如石頭般的女人,發出那樣的聲音,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快樂。
他不喜歡那樣的聲音,那些聲音和左鄰右舍時常在背后的竊竊私語交織在一起,讓他心煩。
有一次上了網回家,剛進門就聽見屋子里有打斗的動靜,三兩步跨上門,只見一個男人坐在母親身上,用拳頭死命地揍她。
“賤|逼爛貨,下面都被捅爛了,害得老子得了病,老子弄死你!”
許刃像瘋了一般沖進去,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想都沒想就往他身上捅,卻還是母親,在關鍵時候把那個男人推開,避過了許刃手里尖銳的刀鋒。
男人狼狽地離開,母親呆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身體不再顫抖,她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就像沒事的人兒似的,回頭,疲倦地看了許刃一眼,指了指桌上,用那嘶啞的嗓音說:“飯菜熱一熱。”
隨即,她重新回自己的房間。
許刃叫住她:“媽,明天我上山,拜菩薩。”
她聞言,身形顫了顫,說:“哦,那帶些水果罷。”
他問她,是否愿意陪他一塊兒上山。
但是母親說,她是不配的。
第二天,許刃在酒吧,找到了昨天那個男人。
他用啤酒瓶子,給那個男人的腦袋瓜開了瓢兒,見了血,他轉身就跑,一口氣,從街區跑到了山腳,慌慌張張買了水果放進背包里,然后上山。
他的手上站沾著血,衣服上也有,一口氣沒停,上了山,捧著水果,站在普賢菩薩的金身法相前。
戰戰兢兢,手死命地往衣服和褲子上擦拭著血跡。
有僧為他拿來供奉的托盤,呈上水果,注意到了他臉上身上的血跡,僧掌心置于胸前,垂眸,目光仁慈。
“阿彌陀佛。”
一陣風吹過,他抬眸,正午的陽光無比刺眼,
十方普賢眉眼安詳,無波無瀾地俯瞰這蕓蕓眾生。
諸天神佛,十大行愿。
他說,你真的像他們說得那樣靈驗么?
只有風在他拂過他的耳畔,菩薩依舊安詳地瞇著眼。
他的心突然便靜了,前所未有的靜寂。
許刃在十方普賢的法相前,站了整整一天,直至月出東山,山林寂靜。
他方才轉身離開,獨自下山。
從那以后,許刃便不是許刃,又或者說,更是許刃。
他不再肯受欺負,他兇,他惡,他成了整個街區沒有人敢惹的惡棍流氓,他打架,他收保護費,為了賺錢,他什么都敢干過,于是,沒有人敢再欺負母親,甚至沒有人,再敢來做母親的生意。
母親開始生病,開始吃藥。許刃退了學,想盡一切辦法賺錢,給她買藥,給她治病。
可母親的病,是個無底的洞-
許刃撥通了高|利|貸的電話。
母親最后的時日里,許刃得到了一筆錢,全部用在了后續的治療中。
然而,她還是走了。
許刃欠下了不小的債務,無力償還,那幫放貸的家伙并不是好惹的,他們在他的家里搜羅了一圈,除了幾百塊和一個彩電之外,并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許刃被他們帶走了,關在了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地下室有很多人,他們橫七豎八地睡在地上,身上很臟,形容憔悴,但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缺胳膊少腿。
許刃聽一個斷了手的男人說。
他賭錢欠了大筆的賭債,借了這幫人的錢,最后錢輸光了,他什么也沒有,只能用身體來還。
怎樣…用身體來還?
后來許刃才知道,砍掉手,或者腿,或者用滾燙的水廢了臉,扔大街上去乞討,每天能賺好幾百,這些錢,便是債,用身體還的債,債還清了,他們才能自由。
他知道那些大街小巷乞討的殘疾人,卻不知道,他們都是因為欠了錢,被人操縱…
那晚,許刃嚇得一夜沒敢合眼。
你去過地獄嗎?
何須下地獄,這個世界,本就是修羅場。
一個大雨的夜晚,許刃跑了。
卡車把他和其他幾個健全的同伴往山里拉,山里有個“屠宰場”。
在送去“受刑”的山林路上,他跳了車,滾落斜坡,摔得頭破血流,他冒雨跑回家,收拾了幾件衣服,卻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上了山。
帶血的衣服已經被他扔掉了,他在樹林里換上了干凈的牛仔衣,擦干了額頭上的血跡,然后一步一步登上階梯,站在普賢菩薩的金身法相前。
“你看到了嗎,這個世界…”
“我要走了,也許這是最后一次。”
“你從來都幫不了我,我只有我自己。”
他垂首低眸,雙手合十,一陣風吹過。
他轉身離開,菩薩在他的身后,依舊無言,憐憫地俯瞰著苦難的蒼生-
許刃并沒有對程池有半點隱瞞,那些不堪的,可怕的…他都一字一字地講給她聽,他知道,程池受得住。
她不是需要被保護的小金魚。
暴風雨來臨之時,她也能在波濤洶涌的浪潮里遨游與沉浮。
“林君則與我母親,是自小青梅竹馬的情意,后來他考上了大學,離開了小縣城,我的母親一直在打工接濟他的學費,后來他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便拋棄了我的母親,與一位有錢人家的小姐好上了。我的母親帶著只有三個月的我,回了小縣城。”
他平靜地敘述著長輩之間的恩恩怨怨,面無表情:“一個未婚的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娘家自然也不肯認她,母親受不了那些閑言碎語,她離開了從小生長的地方,來到了峨眉山腳下,為了養活我,她做了那種生意……”
許刃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我是插|在她心頭的刀子,一刀一刀,將她凌遲至死。”
他的聲音驟然有些失控。
“她恨我。”
程池緊緊地了他的手,牽著他,落在了自己的左胸膛上。
心跳,有力地搏動。
她起身,在他的眼眸印下了一個吻。
她說:“許刃,你一定要勇敢。”-
過年的程家是很熱鬧的,家里親戚來來往往,給這棟陰冷的宅子帶來了不少人氣和暖意。
程正年向親戚們介紹許刃的時候,說的是程池帶回來的男朋友。
一個無依無靠,沒有家人的男朋友,現在,程家就是他的家。
初五的那天,林家也來拜訪了程家,林君則臉上掛著很不自然的神情,楊澄月對許刃倒是很好奇,向程正年問了很多,不過她素來便是一個高冷的女人,縱然感興趣,卻并沒有顯山露水。
林君則全程都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一有機會便把話題往別處帶,表現得這般明顯連程正年都不禁為他捏一把汗。
楊澄月問:“這孩子,是個什么來歷?好像以前就住在你們家吧,當初學校里,他還救過我們家阿簡。”
“是朋友的孩子,后來家里出了點事,父母都不在了,我見他可憐,便接了過來。”程正年回答。
“朋友家的孩子。”楊澄月喃喃道:“出身如何?”
“很是一般。”
“你倒也舍得把女兒給他。”
程正年磕了磕煙,笑說:“我并不舍得。”
“若是換了我,定是要拆散他們的。”楊澄月搖頭:“如果我們家阿簡喜歡的女孩不合我意,我是絕不會放任自流。”
“阿簡素來聽話。”程正年搖搖頭,無奈地笑說:“我們家程池,性子烈,從不讓我省心,現在能有人治她,也好。”
“兒女不能慣。”楊澄月說:“你太寵她了。”
程正年說:“我孩子生下來便不好,要多寵她些。”-
大人在下面喝下午茶曬太陽,而三個孩子則去了網吧開黑玩游戲。
林簡的渣技術讓程池終于心理平衡了,并不是所有成績好的,游戲都玩得好。
林簡這青銅三的段位,比程池還要菜。
“我打不好,這把就不來了。”林簡臉有些紅,挺不好意思。
許刃作為房主已經給他發送了邀請:“沒關系,游戲而已,圖個樂子。”
林簡想了想,還是點擊了接受。
這把許刃打野,林簡上單,程池中單。
她注意到了,許刃總在上邊的叢林里游蕩,時不時便埋伏在上塔的草叢里,瞅準了時機跳出來,幫林簡拿人頭。
帶著林簡,倒是打得也還算漂亮,上路的塔很快就被掀掉了。
程池中路這邊倒是焦灼得很。
“瞎子你也過來幫幫我呀!”她說。
“好。”許刃說:“林簡你先把這個藍吃了。”
“……”
這一局,林簡拿了十五個人頭,有十三個是許刃讓給他的,然后程池為敵軍貢獻了9個人頭。
林簡蒼白的臉上有了紅光,儼然已經被許刃寵成了小公主。
程池看向許刃,許刃看著屏幕,面無表情,余光注意到程池,他看向她。
程池歪著腦袋,似有些不解,對他做嘴型說:“你有什么毛病?”
幫他,不幫我,你有什么毛病?
許刃含著笑意,搖了搖頭,卻并沒有說什么。
下一把,他帶著林簡打,沒忘回過來幫程池拿人頭,浪得要上天了。
林簡的身體不好,楊澄月特意叮囑過,不能久坐,也不能長時間地用腦,所以玩了幾把,幾個人便回了家。
程池偷偷將許刃拉到邊上:“你跟林簡,有什么奸|情?”
夕陽灑滿許刃的周身,他神情前所未有的溫柔,說:“他比我小。”
“我也比你小!”程池顯然是有了點醋勁兒,用拳頭捶了捶他的胸口:“你幫他不幫我。”
“他技術比你爛。”許刃撓了撓程池的頭發,目光柔和:“一個人能拖死全隊。”
程池想了想,覺得也是,林簡那渣技術,的確是連許刃都不一定能帶得動的節奏。
林簡從樓梯口拐下來,許刃和程池立刻住了嘴,林簡沖他們笑了笑,朝著長輩們的客廳走去,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走到許刃和程池面前,似乎有話要說,卻又欲言又止,臉脹紅成了櫻桃。
程池看他那溫吞的樣子,也著實著急:“林簡哥,你要說什么。”
“今晚…你們有空不?”
程池想今晚她有空,許刃有空,但倆湊一塊兒,就不定空不空了。
“有空的。”許刃代程池回答了,程池回頭一個勁兒瞪他,他完全無視掉。
“那我們…再去玩幾把?”他不確定地問:“行么?”
林簡這只大學霸,居然主動邀約他們去玩游戲,程池有些訝異。
許刃毫不猶豫便道:“行啊。”
林簡臉色頃刻好了很多,顯然挺興奮,雖然極力壓抑,不過眼眸子還是很亮的。
“那好的,我會好好打!”
程池無奈,看起來林簡真的是從來沒有贏過,難得下午許刃帶著他贏了幾把,所以有些上癮了。
作者有話要說: 林妹妹才是被疼愛的小公主~
謝謝老板們請我吃肉松壽司-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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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深陷(17)
晚上,兩家人一塊兒出了別墅, 去訂好的酒店吃晚餐, 程池開了她的法拉利出來,程正年本來不想讓她開這樣張揚的車, 不過程池說待會兒吃了飯帶許刃和林簡去兜風。
楊澄月聞言, 臉色變了變:“那可不行的呀!”
她可不敢放自己的寶貝兒子去坐程池那野丫頭的車,回來那還不碎成片兒了?
“兒子, 晚上吃了飯,你就陪著爸爸媽媽,還有程叔叔一塊兒散步。”楊澄月正色對林簡說。
“可是…”林簡糾結地看了看程池, 終于還是順從地說道:“好的, 母親。”
程池坐進了車里, 一個勁兒沖許刃笑, 許刃很是無奈, 說:“你故意的。”
“誰讓他不安分。”
“怎么不安分。”
“跟我搶男人。”
“……”
“程池。”車里只有他們二人, 許刃才緩緩道:“林簡是我的親兄弟。”
即使同父異母,也是血脈相連的兄弟。
程池恍然,他對他好得離譜, 原來竟是為著這個。
“可是一般來說,你這樣的情況,難道不是應該討厭他才對嗎?”
一個是萬千寵愛的少爺,一個是風吹日曬的野草,兩個兄弟,一個生活在云里, 一個生活在泥里。
“可他并不惹人討厭。”許刃說得很誠懇:“他那樣脆弱,很能激起我的保護**。”
話音未落,程池一道車燈閃過,然后猛地踩下了剎車。
許刃猝不及防,因為慣性,朝前撞了撞,幸而系著安全帶。
他以為她故意報復,卻沒想到她急匆匆地下了車,在路口左顧右盼張望了許久。
重新回來,沒等他問,程池便皺眉說:“剛剛看見一個人,像是我哥。”
她的那個…失蹤了將近兩年的哥,程厲銘。
她重新給自己系好安全帶,側頭看許刃:“剛剛剎得急,你…”
許刃擺了擺手,示意沒事。
沒多久,程池的電話響起來,是程正年打電話來催了:“大家都到飯店就等你倆了,快過來,別磨蹭。”
程池悶聲不語地將車開出了街區,許刃側眸,街邊路燈在他臉上掃出一道一道的光影。
“你是不是,還挺想你哥?”他問她。
程池沉默了會,還是點了點頭:“他脾氣燥,總愛欺負人,但是對我好,被我欺負也不還手,一開始我以為是因為親兄妹的緣故,可是有了程嘉,他對程嘉就不如對我那樣好,我心里還挺是滋味的,所以我和程厲銘關系一直很融洽,家里面就程嘉聽話,我和哥總是挨罵的,像站在同一陣營的戰友,一塊兒挨罵,他給我頂鍋……”
程池回憶著過去,心情很復雜。
“他傷害了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但是我也沒辦法…”她聲音頓了頓:“我恨不起他來。”
許刃伸手,握了握程池的手,一言不發,將眼眸埋進了陰影中-
昏惑的老宅在一輪清冷的彎月下,顯得尤為肅殺蕭瑟。
老宅前一個男人穿著黑色的皮夾克,緩緩踱著步子,離開。
他似乎瘦了很多,臉上也帶了憔悴與滄桑。
剛走出街巷,便見一輛奔馳停在路口,一個男人,從奔馳車上走下來。
男人并不認識他,而他似乎認得他,喚了他的名字:“程厲銘。”
程厲銘身形一滯,回頭,防備地問:“你是誰?”
“看著自己的父親,妹妹,跟一個外人合家團圓,卻把你一個人丟棄在外面,是不是挺不爽。”奔馳里下來的男人笑問。
“你到底是誰?”程厲銘怒吼了一聲,他的脾性不改,依舊暴躁。
“我叫王坤。”他說著,給程厲銘打開了車門:“上車吧。”
“你想怎么樣?”程厲銘一動不動:“老子不認識你。”
“你都這樣了,我能對你怎么樣?”王坤冷笑了一聲:“就你這狗膽子,還敢跟你爸搶女人。”
程厲銘突然加快了步伐朝他奔來,手握了拳頭直接朝他臉揍過去,卻被王坤身邊的保鏢給架住了,程厲銘掙扎著,惡狠狠地瞪著他。
“別瞪我呀。”王坤彎下腰,看著程厲銘:“又不是我把這事兒給你爸捅過去,害得你被趕出家門,一無所有。”
程厲銘突然全身僵硬,怔怔地看著他,難以置信的樣子:“你怎么…知道。”
王坤揮揮手,讓保鏢放開他。
獲得了自由的程厲銘退后了幾步,王坤走過來,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領,面無表情地說:“我還知道,有人拍了那些照片,把它們發給了程正年,在背后不動聲色地擺了你一道,現在,那個人已經取代了你的位置,進入了你的家庭,還干了你的親妹妹。”
程厲銘猛地抬頭看向王坤:“是他!”
“看起來,我們有了共同的敵人。”王坤的眼角微微勾起來,露出了一個陰森森的笑容,同時給程厲銘打開了車門:“現在,想上車跟我談談嗎?”-
六月初的時候,許刃在距離公司更近一點的地方,租了一個小單間,他大三之后需要實習,沒有課程,他的實習直接掛在了公司,所以準備接下來的時間,精力全部用在工作上。
而程池的全部精力,則放在了英語四級和教師資格證的考試上面,兩個人雖然各忙各的,不過,總歸來說是殊途同歸,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未來。
傍晚,程池從圖書館回來,回寢室正打開電腦準備擼一把游戲,吳霜這時候從門外走進來,在她面前,有意無意地晃了好幾趟,程池將耳機摘下來,目光淡淡地瞥向吳霜:“想干嘛?”
自從那次她與吳霜走廊里針鋒相對地談過之后,吳霜的確收斂了很多,雖然還在許刃手下辦事,不過顯然已經不再對他抱有別的奢望,她知道,程池帶許刃連家長都見過了,索性也就把心思給壓了下去,與程池的關系不咸不淡,但是也不再有別的矛盾爆發。
“程池,咱們好歹室友一場。”吳霜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走到程池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這人,心里頭藏不住話。”
“有什么快說。”程池并不是很耐煩,她已經進入了游戲的界面。
“最近有個女人,一直在公司找許刃,兩個人看起來關系十分不錯,剛剛下班,他們還一起出去。”
“……”
與此同時,吳霜還把手機掏了出來,她兼職小半年,手機已經換了。
她打開相冊,翻出了幾張照片,遞給程池。
程池目光淡淡地掃了眼照片,照片是從上面俯拍的,馬路邊那人,的確是許刃的背影,他打開了本田車門,的確也能看得出來,車副駕座是坐進去了一個女人,模樣看不清楚,穿的是一條白裙子,唯一清晰的,就是那條白花花的大長腿,以及黑色的細長高跟鞋。
照片還有好幾張,都是那個女人和許刃的背影。
吳霜表情還挺認真,一直在觀察程池的表情,程池想,這時候自己應該有什么樣的表情,憤怒,悲傷還是失望?
好像都沒有,她只是覺得挺可笑。
“嗯,我知道了。”程池淡淡地說完,目光又移向了電腦屏幕。
程池的淡定顯然讓吳霜很有些不解,她不由得加重了語氣:“程池,我這可是在幫你,你知不知道,那個女人來找許刃好多次了,打扮得很妖,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經人,身上的香水隔著老遠就能聞到,我不是為了破壞你們的感情,才告訴你這些,上學期新生獎學金的事,我欠你個人情,我……”
她見程池不相信,連忙又道:“他們剛剛才出去,你要是不信可以給他打電話,他肯定跟你說在加班。”
程池很是不懂吳霜,怎么就從情敵一下子變成了她的眼線,不過她和許刃的事,恐怕還輪不到外人來插手。
她深深地看了吳霜一眼,拿出電話直接給許刃撥了過去。
響了幾秒,電話接通,程池按下了免提鍵,把電話放桌上,同時開始操作英雄開始了游戲。
“刃哥,干嘛呢?”她漫不經心地問。
電話里,許刃低醇嗓音透過電波傳來,很有磁性:“和朋友吃飯。”
程池又看了看吳霜,繼續問道:“朋友啊,男的女的?”
“女的。”
“叫什么名兒,我認識么?”
“你不認識,叫白思思。”
“我能問問,你為什么要與這位我不認識的白思思小姐一塊兒吃晚飯呢?”
“她來找我咨詢貸款的事。”許刃回答。
“那行,刃哥你忙。”
“嗯。”許刃淡淡地應了聲,在程池正要掛電話的時候,他突然說:“你若不打過來,我便沒念頭,既然打過來了……”他意味深長地默了兩秒,然后沉聲說:“晚上來找我。”
程池微微一怔,隨即嘴角掛了笑,看了看時間,道:“好,晚上來,不過我得先去上個晚自習,過兩天四級了。”
“行,我忙完過來陪你上自習,還是老位置。”
程池掛了電話,吳霜臉色有些發白,但是也無話好說,悻悻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程池玩了幾把,便收了書去圖書館。
剛走出寢室門,程池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哪位。”她拎著書包,一路走出了宿舍大門。
電話那邊,傳來了粗重的喘息聲:“程池,你在哪里?”
程池的腳步突然頓住。
“哥!”
是程厲銘。
“程池,你聽我說,這幾天,哦不,這幾周,不不不,以后,以后…”他顯然很慌,很著急:“你都離那個許刃遠點!聽到沒有!離他遠點!不…不不。”他又大聲喊道:“你馬上回家,回家去!呆在家里不要出門!”
程池聽著很著急,緊緊抓著手機,骨節發白:“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說清楚呀!”
“許刃的仇家來尋他了,那幫家伙找了他好幾年,不是好惹的,總之,你離他遠點!哥不能說了,反正你聽哥的就是了!哥不能害你!”程厲銘說完便匆匆掛掉了電話。
程池全身冰涼,再給程厲銘打過去想要問清楚,可是他已經關機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要來了!
☆、第54章 崩跌(1)
程厲銘怎么會知道許刃的仇家來了,他現在又在哪里?
程池想起了許刃說的, 他之前欠了高|利|貸, 那些人會把無力償還債務的人的手腳砍斷,弄街上去乞討。
是他們嗎?
自習室里, 程池心不在焉地聽著六級的錄音, 望著窗外發呆,連許刃過來她都沒注意到。
許刃拿了一本書, 在她身邊坐了約莫十來分鐘,直到聽力結束,程池恍然回頭, 身體猛地一顫, 跟見鬼似的, 動靜很大。
許刃看向她, 笑問:“嚇到你了?”
“你來都沒聲的?”程池的確是被嚇到了。
“是你太專注了。”許刃將她耳機摘下來, 說:“想什么?”
“許刃, 想不想去旅游?”程池突然抓住他的手:“去年來學校的時候,你說帶我去旅游的!”
許刃聳聳肩:“好啊,想去哪兒?”
“去哪都好。”
去哪都好, 程厲銘從來不會騙她,他既然說那些家伙找過來了,肯定不會是空穴來風,程池不敢把這事直接告訴許刃,他若是知道,必定會考慮她的安全, 不會再與她見面,甚至躲著她,一個人去處理這件事,程池不敢放他一個人。
先帶他跑路,出去躲幾個月,那些人找不到他,說不定就會離開。
許刃想了想,說:“你想玩多久?一個星期或者…”
“三個月吧。”程池說完拿起手機進入旅游網站的頁面:“咱現在就定下去哪,然后買票,明天就走。”
許刃定定地看著她,突然低頭笑了,程池放下手機,不解地看他。
“程池,這不叫旅游。”
“嗯?”
“這是私奔。”
呃。
程池當即便道:“那咱們就…私奔。”
許刃顯然當她是開玩笑,翻了翻她的六級真題卷,說:“下周六級,不考了?”
“我鐵定過不了,不考了。”
許刃目光凝注在她的試卷上:“你這真題做的還不錯嘛。”
“那是我邊看答案邊做的。”程池辯解。
“六級不考了,教師資格證也不要了,期末考…也不參加了?”許刃看著程池,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們這學期四門專業課,學分不夠,可是畢不了業的,你確定要為著這三個月跟我的風流快活,再留級一年?”
程池想都沒想,用力點頭:“留級怕什么!”
許刃深深地看著她,那目光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程池只能低了頭,避開他的目光,小聲地說:“那,那就半個月,咱們在期末考之前,趕回來!”
許刃眸色很深,盯得程池有些慌。
許刃拉了拉程池的手,柔聲道:“發生了什么事,來,跟刃哥說,別怕。”
果然,還是瞞不過,跟他比,她段位太低,什么都掛臉上的。
程池咬著下唇,說:“沒有的。”
“程池。”他正色,叫她的名字,什么都不用說,就這兩個字,已經足夠威懾。
程池這輩子沒怕過誰,就怕許刃。
“真…真沒有。”程池腦袋壓得更低,揪著衣角:“你別問了,就說陪不陪我,你不陪我,我就自己去。”
許刃沒有說話,他拿出煙想點,可驀然發現這是在圖書館,于是作罷,煙盒擱在桌上,他修長的指尖在桌上敲著。
一下,又一下。
程池的心跳加速了。
兩個人沉默了能有一刻鐘,就在程池頂不住壓力,正要跟他坦白的時候,只聽許刃淡淡道:“幾個月了?”???
程池猛地抬頭看向許刃,許刃神情很深,眸色有些復雜。
“咱女兒,幾個月了?”他又問了一遍。
程池懵了。
“三…哦不,兩個…兩個月…”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她臉紅得要炸!
許刃竟然以為她有孩子了!
不過想想,她剛剛的話,還有反應,的確很是能讓人誤解,程池默默地為自己的演技點了個贊,雖然全是本色,卻陰差陽錯。
“你竟然,還想瞞著我。”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很用力,非常用力,抓得程池手都有些疼,看得出來,雖然努力壓抑,但他很激動,如果這里不是圖書館,他怕是要把她舉起來吧!
她沒敢多說什么,生怕被他拆穿,只管低著頭。
“什么時候的事?”他連忙又問她:“每次做的時候,我都有戴套,怎么會有?”
“那個…”程池腦子里迅速回憶著和他各種旖旎的畫面,然后抬頭看向他,確信無疑地說:“浴室那次,可能漏了。”
……
幸好,許刃并沒有特別追究在浴缸里TT能不能漏的問題,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他問她:“你怎么想?”
“出了這事,我能怎么想?”程池越來越進入狀態,作出了埋怨的神情:“我爸知道了,能揍死我!”
“他不能揍你。”許刃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撫到她的腹部:“我跟他負荊請罪,都是我的錯。”
“許刃,這事不能給我爸知道!”程池抓住他的衣袖,激動地說:“咱們私奔吧!”
“……”
那天晚上,許刃沒有碰她,他把她摟在懷里,粗礪而溫熱的大掌,一直撫著她的腹部,其實只要他的手再往上面挪幾寸,就能知道,說謊的人,心跳已經快炸了。
程池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溫柔的許刃,他趴在她的身邊,掀開她的衣服,露出平坦的腹部,眼角眉梢都勾著笑,他說:“女兒,你好。”
隨即,他湊過來,親吻她的小腹,說:“女兒,我是爸爸。”
程池被他弄得很癢,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他的聲音,顫了顫:“女兒,爸好舍不得。”
程池感覺到一滴溫熱,落到了她的腹部皮膚,她的笑容僵在臉上,一顆心開始急速下墜,墜入深淵。
許刃哭了。
就在他們商議好,明天就走,不敢在上海,躲到北京,找最好的醫院,把孩子拿掉的半個小時后,許刃哭了。
“女兒,你媽媽還小,她害怕。”
“你乖乖的,不要怕,不要怪媽媽,都是爸爸的錯。”
他躬身趴在她的身側,臉埋在她的小腹處,全身顫抖得厲害。
程池霎時間,五臟脾肺都撕扯著難受,連呼吸都是生疼的。
她怎么能這樣折磨他?
該死!
她真是蠢貨!
“許刃,你別難受。”她心疼地摸了摸許刃的頭:“真的…其實我沒有…”
“訂機票吧。”許刃抬起頭來,吻了吻她的額頭:“明天咱們就過去,找最好的醫院,一定不讓你受半點苦。”
程池欲言又止,拿起手機,心里悶悶的,終于還是點擊了網站,訂了兩張飛往北京的機票。
“什么時候回來?”她輕聲問許刃。
“等你身體休養好。”許刃說。
程池難受得不行,抱緊了許刃的腰:“許刃,你一定要原諒我。”
“嗯?”
“反正你一定要原諒我!”
“是我的錯。”-
飛機是第二天晚上八點,學校和許刃的公司相距很遠,便各自打車過去,在機場外等著。
吳霜坐在桌前,冷眼看著程池急匆匆地收拾東西。
“你真不考六級了?”她問。
“不考了。”程池將一件連衫裙裝進行李箱:“反正每年能考兩次。”
“你帶這么多東西,要旅游很久?”
“到六月底吧。”
“期末考試你不留出時間復習?”
“不是正好,下學期的勵志獎學金,沒人跟你爭了。”程池冷笑了一聲。
吳霜聽出了她的諷刺之意,有些憋悶,又有些嫉妒,沒說什么,端著盆子出去洗衣服了。
程池收拾好東西,出了一身的汗,黏答答的難受極了,她看了看時間,現在不過下午四點,還有時間,索性拿了洗發香波,沖個澡再走。
窗外天氣低沉,蜻蜓于地面低飛,是暴風雨要來的前奏。
空氣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許刃隨便收拾了幾件衣服,裝進了背包里,最后看了看他的出租屋,心里還是悶著難受,程池不想要那個孩子,他不能強迫她生下來,盡管要死了一般地舍不得,但是他不能夠,她還小,才念大一,鬧出這種事情,都是他的錯。
他不怕程正年,自己做的事,要承擔責任,或者付出代價,只是可憐了她,要吃這種苦。
真是該死啊!
他用力關上了大門,用鑰匙鎖好,隨即走出了大樓。
一陣涼風吹過,卷起了地上的枯枝落葉,在他面前旋著圈兒飛過。
暴雨就要來了。
許刃背上書包朝著巷口走去,巷子口,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車。
他目光掃到那輛車,腳步稍稍遲緩,隨即,便見車上走下來一個中年男人,他的額前,有一顆玫紅色的胎記。
許刃猛然頓住,他至死也忘不了他。
他叫他強哥,是他的債主,是把他關進地下室的男人,是他夜夜夢魘里揮之不去的惡魔…
“許刃,老子找你,找得好苦啊!”強哥對他笑,露出一顆金牙,卻叫人毛骨悚然。
許刃也咧嘴笑了笑,隨即轉身就跑,沒命似的狂奔。
強哥倒是也懶得追,只是悠悠地說:“想不到你這樣的垃圾,還能找到那樣水靈標準的女人,日子過得很是滋潤嘛。”
巷子里,許刃的腳步,猛然頓住,呼吸帶了慌亂,腦子幾乎是空白了三秒,才慌張地從包里摸出手機,因為手的顫栗控制不住,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把電話撥出去-
吳霜洗完內衣回來,程池還在洗澡,她的手機一直在震動,響個沒完,吳霜心里一陣煩悶,走過去拿起手機,看了看,屏幕上閃的兩個字有些刺痛她的眼。
“許刃。”
什么時候喜歡上許刃的,吳霜已經不記得了,或許是第一次見面,他將肉夾進程池的碗里,那樣一雙冷冰冰的眸子,竟也會流露出那般溫柔的神情。
又或許是,無數個夜晚他一個人坐在燈下埋頭工作,一根冷煙,裊裊地燃著。
更有可能,是他時不時看著手機屏幕,嘴角溢出的那一抹不動聲色的淺笑。
然而她知道,他的溫柔,他的笑,他所有的努力與付出,都只是對著手機里的那個女孩,而那個女孩,甚至都根本不能理解他的艱辛和付出……
程池什么都有,許刃辛苦掙來的一切,在她眼里可能一文不值,甚至他東奔西走賺來的錢,還買不起她的一個手提包。
吳霜真的不知道,許刃到底喜歡程池什么,他做的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
即使不是她,而是隨便換任何一個女生,一個和他稍稍相配一點的女生,都比程池更能懂他,更能理解和照顧他。
反正…反正不該是程池!
吳霜有些負氣一般,抓起程池的手機,掛斷了許刃的電話,沒幾秒,許刃又打了過來,她又給他掛掉了。
最后,她直接點開飛行模式,然后刪掉了通話記錄。
十分鐘后,衛生間的水聲停止了。
吳霜趕緊抓起程池的手機,關閉飛行模式。
她的一顆心怦怦直跳,幸好,許刃不再打過來。
做了剛剛的事,吳霜又有點后悔,一個電話而已,她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就連先前她憋了那么久的大招,偷拍許刃,把那個女人的照片給程池看了,都沒能打擊到她。
她和許刃之間,有一層堅不可摧的城墻堡壘。
輕易是不容易攻破的。
程池帶著一身的水霧,從衛生間出來,拿出吹風機,一邊給自己吹頭發,一邊點開手機,然后撥出了電話。
吳霜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可是她拿著電話聽了一會兒,對方似乎并沒有接聽,程池有些納悶了,看著屏幕皺了皺眉,嘴里咕噥了一聲:“奇怪,怎么關機了?”
她放下手機,繼續吹頭發。
就在這時候,外面閃了一道銀白的閃電,隨即又是一聲悶雷。
“快下暴雨了,飛機能起飛么?”程池自言自語,吹好了頭發,在后面扎了個馬尾,又給自己上了淡妝,提著她的小行李箱出了寢室。
吳霜看著遠方烏云里隱隱的銀白電光,心里升騰起了莫名的不安。
作者有話要說: qaq
噓!寶貝們不要說虐,收藏會張得超級慢!qaq
虐也是為了更甜啦~
大家不要方!
聰明的你們,能猜到后面會發生什么咩?
☆、第55章 崩跌(2)
雜亂無章的廢棄工廠里。
強哥的手背上帶著波浪形的拳刺套,重重地擊打在許刃的腹部。
雖然緊緊咬著牙, 但腹部傳來那陣陣尖銳的刺痛, 還是使他情不自禁發出一聲悶哼。
許刃被兩個男人按著手臂,掙扎不得。
強哥打得累了, 喘著粗氣, 又重重地往他膝蓋上,踹了他一腳:“叫你跑, 你他媽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老子都能把你找出來!”
“欠了老子那么多錢,這么多年利滾利, 可都算著呢!”
“老子今天晚上就把你女人賣到夜總會。”
“程池。”他低著頭, 喉嚨里發出一聲聲宛如垂死的獸的低沉嗚咽:“程池…”
強哥拎了拎褲腿, 蹲了下來, 抓起他的下頜, 迫使他抬起頭看著他, 勾起了嘴角:“嗯,你說什么?”
“我要見她,讓我見見她。”
強哥冷笑了一聲:“許刃, 跪下來求求我,興許我這一高興,就讓你見她呢。”
許刃幾乎是毫不猶豫,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他已經直不起身子來了,捂著肚子, 手肘撐在地面上,嘴角滲著血,斷斷續續嘶聲道:“讓我見見她,求你,求你讓我見她。”
強哥又是一腳,踹在了他的背上,許刃整個人都重重地趴在了地上。
他猙獰地大笑了起來:“許刃,當初你的骨頭是多硬啊!寧愿死也不肯給老子做事,老子看上你,那是給你面子,你知不知道,老子等今天,等了多久?老子就喜歡看你這種硬骨頭,像個軟腳蝦似的跪在老子面前給老子磕頭。”
“我給你做事,你說什么我就做什么,求求你放了她,放她…”許刃的聲音已經完全變了形,那不是他的聲音,他自己也不認得那是誰,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她,一想到她可能受得那些苦,他要瘋了。
“老子不像你,老子守信用。”他招了招手,讓人把他扶起來,朝著廢棄工廠后面的走廊走過去。
許刃強忍住腹部的劇烈疼痛,勉強站起了身,跟在強哥的后面。
剛走進走廊里,他便聽到了一聲聲嘶力竭的女人慘叫聲,同時還有男人的喘息和大笑。
不用想,也知道,她被怎么樣了。
他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
許刃頓住了腳步。
強哥回頭,嘿嘿地冷笑了一聲:“你的那女人還真是烈,弄傷了我好幾個手下,就像一條呲著牙的母狗,不過再烈的母狗,被弄兩下,也就沒力氣了。”
許刃突然朝他猛撲了過去,他紅著眼睛,眼睛里瞪著密布的血絲,看上去宛如修羅地獄里爬上來的惡鬼一般,張大了嘴,大聲地吼叫著,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身邊的幾個保鏢立刻攔住了許刃,將他駕了起來。
強哥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臉,“嘖嘖”地嘆了一聲:“還真是個情種,可惜了,你女人現在,已經是個爛貨。”
然而,就在強哥轉身的那一剎那,許刃左臂的衣袖突然被撕裂,左邊身子被他掙開了,露出猙獰的一條左臂,直接摸到了近旁男人腰間的一柄尖銳匕首,猛地抽了出來。
強哥恍然回頭,只瞥見刀刃銀光一閃。
霎時間,他感覺脖頸間冰冰涼涼。
強哥下意識地低頭,看到胸襟前,滿是鮮血,不斷有腥紅的熱流涌出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顫顫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頸,瞪大了眼睛。
他的頸部,裂開了一條猙獰的血口子,鮮血就像瀑布從那條血口子里噴出來,噴了他面前的許刃一臉一身。
強哥眼里最后的畫面,是許刃緊緊抓著匕首,滿身鮮血的樣子,那是向他索命的厲鬼的模樣。
強哥倒地身亡,鮮血似紅毯鋪開了一地。
許刃就站在血泊之中,直視他的尸體,面無表情,仿佛一只毫無人氣的鬼。
身邊的幾個保鏢,包括從房間里跑出來的衣冠不整的男人,他們看到強哥死在了血泊里,都嚇得慌了神,像蟑螂似的落荒而逃。
許刃扔掉了匕首,踉踉蹌蹌地跑到走廊,推開門,嘴里顫聲喃喃喊著:“程池,別怕,程池,刃哥來了,別怕!”
房間里,女人裸|著身子躺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泣著,地上滿是一片狼藉的污穢之物。
她抬頭,絕望地看了他一眼。
許刃的呼吸猛地一窒。
不是她!
他聽見了心里的那一聲驚弦,徹底崩斷。
幸好…不是她!
面前的女人,是白思思。
許刃腳步虛浮,宛如踩在云端似的,一面慶幸,一面愧疚,兩種情緒交織在心頭,最終合成了一柄尖銳的刀子,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胸膛里。
那是個被他連累的無辜女人,他竟會慶幸,他竟會…喜悅。
他跑過去,脫掉了自己的衣服,蓋在了白思思的身上,關切問她:“有沒有哪里受傷?我帶你去醫院。”
白思思死死抓著他的手臂,不住地搖頭,眼睛里含著早已經干涸的淚痕,說:“許刃,帶我回家好不好,帶我回家。”
許刃將白思思扶起來,緩緩地走出了廢棄的房間,直到看到面前血泊之中橫躺的尸體,他才恍然想起來…
他好像。
殺人了。
殺 人了!
白思思看到那具尸體,高聲尖叫了起來,用力抓住了許刃的衣袖。
“許刃,他死了嗎?死了嗎?”她聲音顫栗,不住地問:“那是個死人嗎?!是死人嗎?”
許刃的腦子已經一片混亂,他終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靜了片刻,再度睜眼,沉靜地說:“他死了,我殺了他。”
白思思雙腿一軟,跌坐在地,臉色煞白,眼淚從眼眶里緩緩流出。
他…殺人了-
又是一道閃電,劃破了夜空。
程池站在T2站臺邊,手里拿著一張機票,時不時地看著手機時間,很是焦急,還有一個半小時就要登機了。
許刃還沒有過來,電話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
耳邊一聲悶雷,她心有些慌。
就在這時候,天空終于下起了瓢潑的大雨,淅淅嘩嘩,沖擊力極大,似要將這世界重新洗刷一邊似的。
她不住地給許刃打電話,可是總無法接通。
程池又耐著性子,在候機廳等了半個小時,直到廣播響起來,催促她這一班機的乘客準備登機。程池給他撥的最后一個電話,本來不抱任何希望,卻不想竟通了。
電話響了很久很久,程池卻仿佛有無盡的耐心,揪著一顆心,害怕聽到的是別人的聲音。
“程池。”
她的心驟然縮緊,幸好,是他!
“刃哥,你怎么不接我電話,我還以為…”她站起身,聲音很急促:“你在哪里,出了什么事,怎么還沒有過來,快登機了,你到機場了嗎?你……”
“程池,我不能陪你過去了。”
程池的聲音頓住。
“說什么。”她顯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說一遍。”
“程池,對不起,我不能陪你過去了。”
“出了什么事?”程池緊張了,她迫切問他:“告訴我出了什么事!”
“程池,沒出事,別想多了。”許刃的聲音定了定,氣息平穩了很多:“公司這邊還有些工作沒做完,今天走不了,可能明天或者后天,機票別浪費了,你現在過去,我明后天來找你。”
“許刃。”程池拿電話的手緊了緊:“你說真的?”
“不然呢?”許刃輕笑了一聲:“難不成還會是為了別的女人?”
“諒你也不敢”聽他還能開玩笑,程池的心定了定:“那我先走?你明天能來嗎?”
“我要掛了。”許刃那邊聲音很急,似乎還有雨聲:“我明天…最晚后天,我來的。”
“許刃,那我等你啊!”
電話那邊,他頓了頓,突然說:“我愛你。”
不等她回應,他掛了電話。
最后那三個字,程池愣住了。
我愛你。
五分鐘后,程池猛地起身,抓起箱子一路小跑,跑出了候機廳,徑直攔了一輛出租車,朝著許刃的出租屋駛過去,那張機票從車窗里飄出來,被大風揚了起來,隨即又被大雨打落在地上,順著雨水,沖進了下水道-
窗外大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趨勢,道道閃電橫過天空,程池的臉色慘白,最后那一句“我愛你”,她下意識地覺出了不妙。
他說得…太用力。
那是用命說的啊!
她下了車,淋著雨一路小跑,朝著他的出租屋大門跑去,抬頭,房間里似乎還亮著燈。
她的心定了定,一口氣上了三樓,拿出鑰匙打開房門。
鑰匙是許刃配給她的,那是他們的家。
房間門推開的那一剎那,窗外又是一道閃電橫過,將落湯雞一般的程池照亮。
緊接著,一聲悶雷,震耳欲聾。
房間里,一個頭發濕答答的女人,坐在沙發上,身上穿的是許刃的襯衣,手上拿著白色的口杯,裊著白煙,那是她送給許刃的口杯,一對的,那個女人拿的是她的那一個,她回頭,看到程池,顯然有些訝異之色。
聽到聲音的許刃,從房間里走出來,看到程池,愣住了。
愣住,卻沒有慌,他的目光從程池的臉上,移到了沙發上的白思思。
程池出乎自己意料地淡定,她進了門,想從鞋柜里拿出自己的那雙涼拖,卻發現,鞋柜里并沒有,她的涼拖,穿在那個女人腳上。
家里什么都是一對的,沒有多余,這是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家。
程池的心像是被一根刺,狠狠地戳了戳。
她站在門口,看著許刃,笑了笑,她聽見自己說:“有…客人啊?”
隔了約莫十秒,許刃才“嗯”了一聲。
程池真誠地點了點頭,說:“那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吧,雙更,莫方~
☆、第56章 崩跌(3)
白思思放下了手里的口杯,站起身正要解釋什么, 許刃卻走上前來, 拉程池的手:“我們去外面說,好不好?”
程池壓抑著燎原的怒火, 本想說, 這是我們的家,去什么外面啊?
但是當她再度看向許刃, 從來沒見他的目光里,流露出那樣的神情,那種無力, 而懇求的神情。
她心軟了, 目光似刀, 狠狠瞪了他一眼, 用力掙開了他的手, 一個人走了出去。
很快, 許刃追了上來,程池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邊,看著窗外瓢潑的大雨, 手拿著煙盒,從里面顫抖地取出一根煙,拿著打火機的手卻不住地顫抖,火根本燃不起來。
許刃走過來,拿過了她手里的打火機,替她點煙。
程池就著火點了煙, 深長地抽了一口。
兩個人隔著半米的距離,各自沉默著沒有說話。
她抽了三口,就被許刃抽掉了煙頭,他說:“少抽…”
程池微微一怔,才恍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眸往上抬了抬,勾起了一抹負氣的笑意:“我沒懷孕,逗你玩兒。”
一字一句,咬得很重。
許刃眼角顫了顫…
這個消息,他消化了足有十秒,然后斂眸,輕笑了聲:“是嗎,那樣就好了。”
她不用受苦,這樣就好了。
“很是松了一口氣?”
許刃毫不掩飾地點頭:“是。”
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許刃,我這個人,眼睛里是不揉沙子的。”
程池努力想讓自己平靜,可是她很難,很難在這種情況下保持平靜,她咬緊了牙關,說:“你最好,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
許刃想了想,喃喃道:“你都看到了,還要什么解釋呢?”
“我他媽不相信!”
伴隨一生悶雷,她驟然加大了音量,同時沖上前去,拽緊了許刃的衣領:“我他媽不信你會做這種事,背著我找女人!”
她眼瞳劇烈的顫動,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她將他衣領拉低,湊近他的臉,隨即放低了音量,帶著顫栗,輕聲,輕聲問:“刃哥,我哪里不好?你說說,我哪里不好?你要找別人。”
她的表情已經帶了幾分近乎癲狂的顏色,不住地重復著那句話。
而許刃,只有沉默對她。
只有沉默,無邊無際。
到最后,手也軟了,他的沉默抽走了她最后的一口氣,她顫顫地退后了兩步,然后抱著身子靠墻蹲了下來,全身的力氣都已經被抽干,她愛他,太用力,所以此時,她宛如一句干涸的軀殼,軟軟地抱著膝蓋蹲坐在地上。
許刃沉痛地閉上了眼,說:“程池,你先離開,好不好?算刃哥求你。”
“剛剛你還說愛我的。”她將臉埋進了膝蓋里,聲音帶著顫栗:“你從來不說假話,許刃,你從不騙我。”
“程池,你起來。”許刃走過來,卻不等他碰她,她便自己站了起來,退后了幾步,她的眼睛很紅,強抑制住眼淚,問他:“所以,就這么完了?”
她還在問他,還在問……
她舍不得,很是舍不得。
“程池,我們先把手分了。”許刃強壓住心里翻涌而上的酸澀,把話說絕。
“可以的。”程池咬緊了牙,那一個字用盡了力氣:“分。”
“可我從來不做糊涂的事,感情也不糊涂。”她紅著眼定定看著他:“給我一個理由。”
“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挺沒用。”許刃斂眸,沉聲說:“像個傻子,不管做什么,不管掙多少錢,你都不在乎的對吧。”
你一直拒絕接受,可真相一直都在,潛伏在你的心里,終有一天,它會慢慢浮出水面,以近乎殘忍而又客觀的姿態,沉默無言地與你對視。
避無可避。
程池等他說完,頓了片刻,才發現,自己流眼淚了。
她用手背決絕地擦掉了眼淚,一下又一下,很用力,卻也止不住奔涌而出的眼淚,臉頰白皙的皮膚被擦得通紅。
“是,我不在乎。”她違心地說完這句話,嘲諷地笑了笑:“看起來,她挺在乎的是吧,她能讓你感覺自己像個男人,有本事的男人,嗯?”
她歪歪扭扭地走近了他,本來想甩他一耳光,但是突然,似發現了什么,她的神色微微有些異動,她的手落到了他的衣領,滋咧一聲,粗暴地拉開,看到他的頸項處,有一道紅口子,上面黏著干涸的血跡。
程池皺了皺眉,還想再看,許刃卻猛地退了幾步,理了理自己的衣領。
“什么時候受的傷?”程池沉聲追問。
“別讓自己難堪了,走吧。”
“這是最后一個問題,你回答,我就走。”
“剛剛。”許刃說。
“剛剛…”程池喃了一聲,又迫切地問:“什么地方?誰弄的?”
許刃閉上眼睛,說了五個字:“床上,她弄的。”
又是一道閃電劃破天際,悶雷陣陣,她的耳膜,被震得生疼。
果然,是給自己找難堪啊!
許刃站在樓上,看著她的背影,手抑制不住地顫抖了起來,他趁著自己還能控制自己,沒有追上去,沒有用力抱住她,說自己好怕,說愛她那句話是真的,說他可能這輩子,可能…
就完了。
許刃深長地呼吸著,平復著心里那一陣一陣上涌的酸澀與隱痛,默默拿出手機,撥了110。
“我要自首。”他說:“我叫許刃,剛剛殺了個人。”
頃刻間,一道閃電明晃晃地劃過他幽黑冰涼的眼眸。
他仿佛看到命定的軌跡,無論怎樣努力與掙扎,永遠無法逃脫,他生來,便是債-
程池是在第七天才知道,許刃鋃鐺入獄的消息。這七天里,她干了什么?
前三天,因為淋雨高燒,一直處于昏睡的狀態,意識迷迷糊糊,并不清醒,第四天,燒退下去,精神好起來,但腦子里一片空白,反應慢半拍,下午就被朱澹拉著去考了個六級,考完之后和她們去喝酒唱歌,她因為太開心,又醉了整整一宿。
第五天直接睡到了黃昏,女生宿舍樓下,楊靖的騷氣保時捷開著喇叭,按了整整半個小時,終于把程池從床上拉了起來,她隨意地籠了一件寬大的黑色衛衣,懶懶散散地下樓,眼睛因為宿醉的緣故,紅腫得厲害。
楊靖直接將她拉進了保時捷車里,開著車百碼的速度沖出了學校大門,程池渾渾噩噩地仰靠在椅子上,問他:“找我干嘛?”
“程池。”楊靖將保時捷停靠在了路邊,然后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遞給她:“你先緩緩,咱們再說。”
程池用力咳嗽了幾聲,將煙推開:“昨兒晚上,抽了七包,嗓子啞了。”
她的嗓子的確啞了,不過不是煙熏啞的,是醉酒之后,哭啞的,說話的時候帶著嘶聲,聽起來挺讓人心疼。
“程池……”
楊靖欲言又止,兀自點了根煙。
程池很耐心地等他抽完,已經到現在這個時候,她什么都不急,什么都不想在乎了。
“程池。”他又喚了她的名字,他鮮少這般嚴肅正經:“你要挺住了。”
“……”
楊靖又醞釀了很久,終于心一橫,將煙頭戳進煙缸,然后啟動了引擎。
程池也不急,懶懶問道:“去哪啊?”
“回學校。”
“你發神經吧!”程池看了他一眼:“把我弄出來,抽根煙又送回去,你當老子…”
“程池,你會走出來的,對不對?”他打斷了她的話:“總有一天,你會忘了許刃,開始新的生活,對不對?”
程池無言以對。
會否有那么一天?
“媽的。”程池罵了一聲:“想我好,就別跟我提這名字。”
別提,夏蟲不可語冰。
楊靖點點頭,將車開回了學校,停在了她的宿舍樓下,說:“沒什么事,就是想拉你散散心。”
“……”程池拿了包,推門便走。
楊靖將腦袋探出車窗,遠遠地沖她喊了聲:“程池,你記著,許刃已經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了。”
程池背對著他,揚了揚手。
是死,是活,過得好,與不好。
從他說出那句:“我們先把手分了。”
便與她不再有任何關系-
得知許刃的消息,是在兩天后,由吳霜告訴她的。
“為了期末復習,我跟公司請了半個月的假,今天上午去領工資,才知道。”
“他被抓了,公|安還來公司調查取證,說是過失致人死亡,目前情況還不清楚。”
“程池,你怎么半點反應都沒有?你別嚇我。”
“程池,程池你去哪?!”
楊靖在學校大門處接到了程池,方向盤子一打,直接朝著監獄的方向沖了過去。
她總會知道的,他只希望她知道的時候,不要那么難過。
楊靖一邊開車,一邊不住地拿余光看她,她穿的是一件碎花邊兒的連衣裙,很清新可人,光潔的手肘撐在車窗邊上,眼眸平淡如水,望著窗外飛速流逝的街景,沒什么情緒。
“我以為你知道這事,一準兒得哭,沒想到…”
沒想到她會這么平靜,給他打電話的時候,直言就說:“帶我去見許刃。”
楊靖想安慰,可是竟也不知從何說起,她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只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死者名叫張強,喉嚨直接被刀子割開,血嘩啦啦淌了一地,直接斃命。”
“張強是放高|利|貸的,實打實的惡棍一個,據后面落網的幾個手下說,是他先動手,把許刃打廢了,又…又強|奸了他的…”楊靖看了程池一眼,繼續道:“又強|奸了他的女朋友,那個叫白思思的,她的口供也可以證實,反正還沒判下來,你別擔心,這事…說不定是有轉機的。”
程池仔仔細細地聽著楊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一言不發…
良久,她才嘆了口氣。
這一聲嘆息,很長很深,也很輕,楊靖聽得分明,聽得心顫。
她抬眸,看著后視鏡里的自己,黑眼圈很明顯,連日來,她的睡眠,要么是醉酒后的昏天黑地,要么是清醒時的長夜無眠。
連著幾日,仿佛是老了幾十年。
便是為著一個分手,男男女女,情情愛愛,程池突然想笑。
在真正的暴風驟雨來臨之際,這些…都算什么呢?
他的背叛她的謊言,于她而言都沒有了任何意義,她只想見他,瘋了一般地想見到他,想抱著他的臉,想親吻他帶著濃烈煙味的唇,想告訴他。
許刃,你不要害怕。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是不是都存著了,還有沒有忍不住點開的寶貝們~
讓我看到你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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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崩跌(4)
車停在了警局的門口。
楊靖帶著程池進了局子, 一切的手續都是楊靖帶著她辦的,包括簽字和蓋章。
一個穿制服的小哥帶著她, 朝著會面室走去,就在進屋的那一剎, 程池頓住了腳步。
她想,還是要化點妝的。
她匆忙去了衛生間,從包里拿起了粉底,一點一點往臉上撲,原本憔悴的面容, 因為粉底液顯出了白皙與精神。
這樣就好了, 她是去見自己的所愛。
畢生所愛-
會面室的光線很明亮, 陽光從墻面小小的天窗斜入, 落在他的頭頂, 同時在他的眼廓處投下一片陰影, 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的頭發也已經理成了平頭,露出青色的茬, 很短, 很刺。
他穿的是一件黃色的囚服, 短袖, 手臂肌肉依舊有勁兒。
他就那樣坐著, 不帶一點精神,見程池進來,才稍稍抬了一下眼。
從他的眼神里, 看到了死亡的氣息。
“來了。”
他面無表情,也不帶情緒,沒有歡喜,也沒有厭惡,仿佛面對的,就是一個陌生人。
程池走過來,坐到了他對面的桌上,然后伸手,去握他放在桌上的…
拷著手銬的手。
而許刃恰是這時候,伸了個懶腰,不動聲色地將手移開,落到了桌下。
程池的情緒,經過這幾日的起落,已然平靜了不少,她不想再作歇斯底里的流露,亦不想再讓兩個人難堪。
“在里面,過得好不好?”她壓抑住喉嚨里的酸澀,啞著嗓子問他:“習慣嗎?”
“還行。”他簡單地回答。
“楊靖跟我說了大概的情況,你不要擔心,我會想辦法,給你請最好的律師……”
“程池,如果你沒有失憶,那么我們是已經分手了。”他打斷了他的話。
“許刃,那個分手,不能做數…”程池說得很堅定。
他看著她,那一方陽光從他的頭頂,移到了她的頸項,他突然輕笑了一聲,略帶了幾分嘲諷的調子:“程池,別弄混了,這是兩件事,不是一件。”
程池怔怔地,不明白。
他重新將手撐在桌上,看著她,一字一頓:“老子殺人,與你分手,是兩件事,沒有因果的關系,別弄混了。”
程池搖頭,并不相信。
他又繼續道:“你既然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應該知道,我是為了…去救我的女朋友,才殺的人。”
聽到“女朋友”三個字,她想笑,可是嘴角一咧,便是一滴眼淚流出來,滑過上揚的嘴角,想來此時,應該是丑極了。
她壓抑著從心底深處奔涌而出的委屈,任由眼淚簌簌掉落,抓緊了他的手,帶著顫音:“我是你的女朋友…”
“我才是…”
許刃不動聲色,甚至都沒有看她,他的目光靜靜地凝注在桌面上,仿佛那是世間最有趣的東西。
“許刃,你看著我。” 她的嗓子本就啞了,此時已經無法發出完整的調子,只能盡可能地讓他聽見。
許刃重新抬眸看她,她紅腫的眼睛里流出眼淚,眼淚里混雜著粉底的雜質,一滴一滴地落下來,把她潤成了小花臉。
“許刃,你不心疼我嗎?”
她聲音嘶啞,用力抓著他的手,只有皮膚相貼,仿佛距離才不會那么地遙遠。
“許刃,你別說那些話了,真的…我聽了會很難過。”
她將他的手拉起來,放到自己的面頰邊上,然后閉上眼睛,感受著他指腹間的溫度,她大口地抽泣著:“你不舍得讓我難過的,對不對?”
許刃撫著她灼燙的臉頰,喉結動了動,艱難地將手從她的手中抽離而出,重新放到桌下,掌心還殘留著她的眼淚。
“小千金,醒醒吧,別自欺欺人了。”他的聲音很冷淡,也很平靜:“咱們好的時候,我是疼你,愛你,寵著你,但是時間長了,我也膩。”
“我這人,喜歡誰,發了狠用了力去喜歡,但是不喜歡便不會再多看一眼,明白了嗎?”
“你為什么要這樣說,明明不是的!”她手緊緊握住拳頭,露出青色的骨節,加大了音量:“高考那次,你就騙過我,我不會再上當了!”
“該說的,那天晚上我已經說盡。”許刃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了她一眼:“你最好快點離開,我女朋友是這個時間過來了。”
說完他轉身決絕地離開,程池愣了幾秒,撲過來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用力地扯住,她大力地哭著求他:“許刃,你不要騙我,沒有過去的坎,不管你關多久我都等你,等你出來,我要跟你在一起,你不能就這樣把我丟開,你不能丟我一個人!”
沒有什么喜歡是一成不變,沒有什么愛會永垂不朽。
他緩緩閉上了眼。
眼淚已經徹底花了妝,程池從來沒有這般地絕望地求過誰,亦從來沒有這般深刻地愛過誰,此時此刻,什么驕傲,什么尊嚴,什么面子,在即將失去他的恐慌中,她什么都顧不得了,原來前幾日的刻意回避與故作輕松,根本就是不能相信他們會真的分手,不能相信那么愛他的許刃會真的推開她。
現在,她有點信了,她感到害怕,惶恐。
穿制服的警|察走過來,拉扯程池抓著許刃衣角的手,可她拽得那樣用力,骨節都發白了,全身顫抖著拖住他,幾乎要跪在他面前,求他別走。
許刃閉上眼,背過身去不再看她,程池被監管給拉開了,她又驚慌地抱住了許刃的手臂,死死地抱著,她的性格本就偏極端,愛什么,恨什么,都是發狠用力的。
此時此刻,兩個監管過來,都無法將程池從許刃身上拉開。
她不想鬧成這樣的,她不想的,她化了妝,體體面面地過來,她想與他像成年人那樣,交流,談話,解決問題,她想讓許刃看到她的決心,她都已經想明白了,不管他說什么,她都不信,不管他要怎樣絕情地推開她,她都死死抱著他不撒手。
可是,當他那樣溫柔地說,我女朋友要過來了。
她終于還是崩潰了,那是她的許刃,是她的啊!怎么能有別人,他怎么能像待她那樣,去對待別的女人。
“許刃,程池好喜歡你的,你不要這樣傷害她。”她緊緊抱著他,眼淚鼻涕都蹭了上去,她親吻著他的左臂:”以后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愛你了許刃,求你不要這樣。”
許刃將她的手一根一根,從自己的手臂上掰開,她那樣用力,掰開之后,又重新緊緊摳進他的肉里,許刃無奈地嘆息了一聲,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我女朋友要來了,我不想讓她誤會,你這樣,真的不好。”
“你以為我是因為不想耽誤你,才故意說這些話對不對。”許刃端著她的肩膀,看著她,沉聲說:“我的女朋友,因為我,被他們做了那樣的事,我不可能拋棄她,明白嗎?”
他的話,將程池全身的力氣被抽干了,她的手無力地,從他的身上滑落了。
“你站穩,我就松開了。”許刃說完,放開了她:“以后,就不要來了,我不會再見你。”
程池怔怔地,一動不動,仿佛死了一般。
的確是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會面室走出來的,腦子里空空當當,靈魂似乎被抽空了,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了。
楊靖在走廊邊等她,見她出來,狀態似乎非常不對,他跨步走過來,想要扶住她的手臂,程池卻擺了擺手,背靠在墻壁上。
“楊靖,給我點根煙。”
楊靖將煙點著了,自己抽了一口,然后遞到程池的嘴里。
她閉上眼睛,深長地呼吸了一口,煙草香一點點裊著她,帶著胸腔的劇烈撕扯的疼痛,吐了出去。
剛出大門,她便看到了那個女人。
白思思。
她穿著一件素色的連衣裙,烏黑的長發披在了肩膀上,打著淡妝,容顏秀美,與她擦身而過。
程池猛地轉身,用力揪住了白思思的手肘。
“他給了你多少錢?”她將她推倒墻邊,死死地瞪著她的眼睛:”多少錢讓你陪他做戲?我付你雙倍,不,十倍,百倍,你告訴我這都是假的,你也是假的!”
楊靖走過來拉住了程池:“你冷靜一點。”
白思思掙開了程池的拉扯,退后了好幾步,理了理自己的頭發,防備地看著她。
“抱歉。”楊靖對白思思說完,用力地拽著程池,與她撕扯著,最后是直接把她扛起來,帶出了大門。
“許刃很愛我的!”她沖著白思思的背影,絕望地哭喊著:”他愛我的!”
楊靖將程池扔進了車里,重重地關上了車門。
“不要再給自己找難堪了。”他點了根煙:”你以前并不是這樣的,現在的你,很遜,知道嗎。”
“楊靖,許刃跟我說那個女人是他女朋友哎!”程池哭著冷笑:“他當我傻啊?”
“你是傻,傻爆了!”楊靖將煙頭扔出車窗,看著程池,冷笑了一聲:“作戲?那個女人被強|奸了,程池,什么樣的戲能做到這個份上?”
程池不再說話,將小腿放在座位上,腦袋埋進了膝蓋里面,才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聲音細細碎碎,像貓兒的交換,一點一點撕扯著他的心。
楊靖的五臟六腑都深深淺淺地痛了起來,他伸手,拍了拍程池的肩膀:“好了,邁過了這個坎,一切都會好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唉
☆、第58章 崩跌(5)
白思思走進會面廳, 許刃坐在桌前,低著頭, 夕陽斜入,他整個人埋沒在陰影中。白思思甚至能從空氣中, 呼吸到某種劇烈悲傷過后的萬籟俱寂,男人最絕望的時候,往往是沉默的。
“剛剛出去的時候,遇到她了,我從來沒見一個女人, 哭成那個樣子。”
“她堅信你深愛她, 近乎成了信仰, 你這樣會毀了她。”
許刃深長地呼吸著, 平復著心腑那劇烈的痛感。
“她不會。”許刃說。
他懂她, 她有一個堅定的心和勇敢的靈魂。
她受得起。
那才是她, 被他深愛的她-
暑期在席卷全國的高溫熱浪中悄然而至。
七月上旬整小半月的時間, 程池住在許刃的出租屋里,每天鍥而不舍地往監獄跑, 不過許刃并沒有見她, 一次也沒有。
好幾次她坐在走廊冰冷的座椅上, 眼睜睜地看著白思思被看守帶著進去, 有時候是半個小時, 有時候是四十分鐘,她出來,她便跑過去, 抓著問她,許刃在里面好不好,瘦了嗎,晚上能不能睡好,需要什么?
白思思待她的態度,很冷淡,近乎是刻薄,而程池渾然不覺,她已經不要臉了,她只要許刃。
甚至連獄警都賄|賂了,十萬,二十萬,只求他能把許刃帶出來給她見一面,見一面就好。
終于,還是程正年親自從鹿州趕過來,將程池直接給鎖進了他過去在上海郊區購置的別墅里,免得她再出去丟人現眼。
程池性子里的倔性,此時此刻才真正地顯了出來,她開始絕食,誰也不見,誰的話也不聽,連著三天,滴米未進,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
程正年走進她的房間,她屈著身子躺在床上,發絲凌亂,眼圈微紅,臉上的輪廓更顯得突兀了很多,露出了大而紅腫的眼睛,看上去憔悴極了。
程正年也心疼極了。
“爸,求你。”她啞著嗓子,已經出不了聲了。
“程池,不是我不讓你去見他,是許刃他不想見你。”程正年坐到了她的床邊。
程池將腦袋埋進了枕頭里,一言不發,身體顫栗著,她哭,可是已經沒有眼淚了。
“程池。”程正年壓抑著喉嚨里的酸澀,伸手,拍了拍程池的肩膀:“你仔細聽我說幾句,聽完之后,我允許你去見許刃。”
程池的身體頓住,她坐起了身子,跪坐在程正年身邊,幽黑的長發擋住了她憔悴紅腫的臉。
“程池,你不能自私。”
“爸。”她啞著嗓子喚了他一聲。
程正年心疼地看著她,喃喃說:“許刃他失手殺了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學沒得上,三年或者更久的有期徒刑,前途盡毀,之前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即使出來,依舊是背負著殺人犯的十字架,一輩子…”
程池那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再度涌出了淚水。
“你現在只想到自己的感情受到傷害,你無法接受他對你的避而不見,可是程池,你想過許刃嗎?如果沒有,現在你便需要好好想一想,想想他需要擔負的這一切,失去的一切,承受的一切。”
“然后再回過頭,看看你現在的…所作所為,逼著他,求著他拿出過去的愛來對待你,是否太過任性?”
“爸…”程池彎下了腰,抓著他的依舊,張大了嘴,無聲地哽咽,無聲地嚎啕:“爸,我的心好痛…”
程正年抱緊了程池的肩膀,輕輕地拍著她顫栗的背,深長地呼吸著。
“都會好起來,孩子,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
兩天后,程正年在咖啡廳約了白思思。
開門見山,他說:“許刃的官司,我會請最好的律師團隊,盡可能把刑量降到最低,這是對我女兒的交代,但是有一點,我要弄清楚,許刃他究竟有沒有做對不起我女兒的事?”
白思思踟躕著不知要不要開口,程正年隨即補充:“當然,今天我們的談話,我不會讓她知道。”
白思思終于下定決定,說道:“許刃他很愛您的女兒,愛到了骨子里。”
這就是了。
許刃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他寧肯放手,給她一條生路,不愧程池如此深刻地愛他一場。
程正年沒有看錯他。
他點了點頭,然后從包里遞過了一張支票,放到白思思的面前。
“我調查過那天的事,他們要找的是許刃的女朋友,不知怎么陰差陽錯找上了你,你是…代程池受了苦,這點錢,可能并不能彌補什么,但這是作為一個父親,我對你的歉疚和感激,無以言說…”
白思思平靜地接過了支票,上面的數額,是她從來沒有見過,也不敢想象的。
她笑了笑,將支票收進了包里,說:“程先生,我與您的女兒并無交情,許刃曾經幫我過,我也幫過他,算是兩清,這件事,的確是許刃…或者您的女兒欠我的,所以我收下您的錢,這件事就過去了,您不用對我有什么愧疚,這件事里,最大的受害者是許刃,他以為房間里的人是您的女兒,這才動的刀子,所以我只懇求您,一定要幫他!”
程正年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會的。”-
許刃的刑期判下來了,過失致人死亡罪,三年的有期徒刑。
這已經是程正年四方奔走,動用了大量的人脈與關系,請來最好的律師團隊,所能盡到最大的努力,畢竟…那是一條人命,一刀封喉,死狀奇慘。
七月底,白思思在監獄的走廊,再度見到了程池。
距離上一次看到她,已經隔了大半個月。
她穿的是一件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臉上有淡淡的妝粉,臉色比之于上一次見她,好了很多。
看來…時間的確是治愈的良藥。
白思思不理她,徑直往里走,程池起身慌忙地追上她。
“白小姐,你把這個,把這個帶給他好不好?”程池跟在她后面,拼命求她:“帶給他,求你了!”
白思思覷了她一眼,目光下移,瞥見了她蒼白的骨節死死抓著一本硬皮的書。
“我聽說里面生活很枯燥,我給他帶了小說,可是他不見我,只有你能見到他,你帶給他好不好?”程池聲音近乎是懇求。
“程小姐,你是不是有些…越俎代庖?”白思思受了許刃的囑托,不能讓她看出什么破綻:“他需要什么,我都會帶給他,不需要你來操心。”
程池低著頭,看著那本書,她喃喃說:“我不會再來了。”
白思思目光里多了些微意味,有些訝異,反問道:“不來了?”
程池輕輕點了點頭:“他不見我,我就不來了,之前是我做得太過分,給你們…添麻煩,對不起…”
白思思眸色復雜地看著程池,良久,她接過了她手里的書,說:“我幫你給他,希望你記住自己說的話,不要再來打擾我們。”
她說完,轉身跟著獄警朝著走廊盡頭走去。
再回頭的時候,陽光透過天窗,將程池半籠住,她就這樣,站在光暈里,靠著墻壁,緩緩閉上了眼睛。
白思思突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竟真的這般了解她。
白思思將書遞給了許刃,說:“我終于明白為什么你會這樣狠。”
她的確比一般的女孩子,要勇敢很多。
“程池…又來了?”許刃聲音比之以往,又低醇了許多,仿佛是從苦酒里釀出來的,很陳,很澀。
白思思看向許刃,他的輪廓又鋒銳了許多,下頜綴著青色的胡茬,眸色里大霧彌漫,似乎的確蒼老了很多。
“她說,這是最后一次,讓我把這本書給你。”
許刃伸手,撫住了那本書,書名是《呼嘯山莊》。
“她…說什么。”
白思思看著他,嘆息了一聲:“什么也沒說。”
他精神有些恍惚地重復著她的話:“什么…也沒說。”
嗓子發堵,酸澀上涌,他輕輕翻開書,一頁一頁,書頁很干凈,雖然有些舊,看得出來,是被她翻閱過很多遍的。
許刃將書捧起來,放到鼻尖,緩緩閉上眼睛,深長地呼吸著,尋找關于她絲絲縷縷的音訊,恰是這時候,頁間,一張潔白的書簽以極不經意的姿態,翩然滑落至桌面,許刃拾起那張書簽。
當他看到那行字的時候,心頭猛地一顫。
書簽上寫的是——
“你一定要堅強。”
許刃的瞳眸劇烈地顫栗著,呼吸都在顫栗,帶動著全身的肌肉,牽扯著劇烈的疼痛。
干裂的薄唇微微張開,大口地喘息,一次比一次,更加滯重。
冷色的燈光清清淺淺地灑在那張書簽之上,她的字跡素來娟秀,宛如一個拉著裙擺跳舞的小姑娘。
然而這幾個字,卻全然不似她以往的字跡,筆鋒勾勒的凌厲宛如鋒利的尖刃,一筆一劃,仿佛用盡了她生命的全部力量。
她說,你一定要堅強。
字跡是鋼筆寫成,仔細看,卻有暈染的斑駁,再細看…
那是眼淚,暈開了黑色的墨跡。
他能夠想象到,黑夜里,她一個人坐在寂寞的窗前,瑟瑟發抖,滴滴答答地淌著眼淚,卻用怎樣堅定而決絕的筆墨,寫下這行遒勁有力的字。
許刃的心,仿佛是被尖銳的刀子猛力戳進去,拖出來,帶出了淅淅瀝瀝的血跡。
他顫抖的手指尖銜起那張書簽,緩緩放到唇間,印下一記蒼白而又無比深情的親吻。
即使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前路盡毀,荊棘密布。
可是,你一定要堅強。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坎。
你一定要堅強。
也許我不能陪你走完余路,但你,
一定要堅強-
那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程厲銘的臉上。
在鹿州老宅的花園里,那天的風很大,吹刮著枯枝敗葉滿世界狂亂地飛竄。
程厲銘生生地受下了程池的耳光,一言不發,任由她在他身上胡亂地發泄。
她拽著雙肩包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他的頭上。
原本以為這兩個月來的沉淀,她的心已經死了下去,卻沒想到他那張面目可憎的臉,一瞬間便勾起了程池心中隱忍壓抑的怒火。
狂風驟雨般的情緒,對著這個至愛她的男人,瘋狂地發泄著。
“是你干的!”她又打又踢,而從始至終,程厲銘沒有還手,沒有多說一個字。
“是你把那幫人找來!都是你!”
程池打累了,倚著籬笆坐了下來,蹲在角落大口地喘息,大口地哭泣。
“如果見不得我好,你盡可以沖我來!”她捶著自己心口,狂躁地沖他大喊:“你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程厲銘點了根煙,手禁不住地顫抖,深長地吸了一口,走到程池邊上,也跟著坐了下來。
“我針對他,跟你沒有半毛關系。”程厲銘說:“當初是他發了那封匿名的郵件,害得老爸把我趕出家門,你知道這幾年我是怎么過來的?”
他湊近了看著她,喃喃說:“我的朋友,他媽的全不接我的電話,最慘的時候,我一天只吃一頓飯,睡過地下室,甚至在建筑工地打過工,差點被十五樓掉下來的磚塊砸死…這些,都是拜他所賜,你說我能不恨他?他代替了我,進了這個家,討老頭子的歡心,他搶了我的父親,我的妹妹,我的一切,我能不恨他?”
程池惡狠狠地瞪他:“這些都是你自己作的,與他有何關系?你和江依絡勾搭在一起,難不成也是許刃叫你這么做的?程厲銘,你今年得有26歲了吧,你他媽…”程池冷笑:“…還是這么幼稚。”
“程池,他媽少跟我扯這些。”程厲銘將煙頭往地上狠狠一砸:“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了解他么,他跟你講什么你就信?真當他是純潔善良的小白兔?”
他用腳捻了捻石板上的煙頭,嘲諷地對她說:“他做過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你說什么?”程池怔怔地看著他。
“許刃過去那點子破事,不是我查的,是另一個人,一個把他恨到骨子里的人。”
“誰?”
“王坤。”
“王坤…”她喃喃念著這個名字,恍然想起來,是她的高中同學。
“就你們快高考那時候,他找了個有病的妓|女,把王坤弄得染了病,半年都下不來床,命根子都快廢了,送到國外去治療,現在那方面依舊有障礙,毀了一輩子,他媽的斷子絕孫。”
程厲銘冷啐了一聲:“手段夠狠,老子都要甘拜下風。”
程池睜大了眼睛,瞳眸顫栗著…
風凜冽地刮在她的臉上,跟刀子似的,可是她沒有一點痛感,只是打了個寒噤,九月的晚夏風,她覺得冷。
程池突然想到峨眉山巔的那一尊普賢菩薩法相,他那般悲憫地俯瞰著蕓蕓眾生,萬相苦厄,誰都逃不過。
程池過去從來不相信命運,她無所禁忌,張揚放肆。
她現在回憶起來,菩薩眼下,那個俊秀的少年,他雙手合十,虔誠地參拜。
仿佛時光在他身畔流逝了千年萬年,而她于千人萬人中,堪堪與他相遇。
而后,他進入了她的生命中,遇著她周圍的人,王坤,程厲銘,江依絡,程嘉…所有這一切,宛如一張無形的大掌,將他的命運,推向了無可預知的黑暗深淵。
程池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強大和人的渺小無力。
誰都逃不過,沒有人無辜。
包括她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還在吧?
☆、第59章 崩跌(6)
沒有了許刃的大學時光變得無比枯燥乏味, 程池每天穿梭于現實,書本與游戲之中, 平靜無瀾,她覺得, 興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曾經那樣熱烈的青春,那樣深刻地愛過那么一場,終究一切都是要歸于平淡。
大四畢業,本專業的同學, 要么考研, 要么考了公務員或者教師, 或者進了事業單位。
程池也跟老爸商量過了, 隨便在公司給她弄個文員或者秘書的職位, 且先干著。
過去不甘生活就此平淡, 不愿屈服于命運的既定軌跡, 她也那樣努力地拼過一場,卻不曾想, 最終, 殊途同歸。
可就在程正年給程池安排好了職位, 程池卻突然報名參加學校的支教項目。
誰都不曾想到。
當時朱澹拿著宣傳單還跟程池說來著, 要不一塊兒去支教得了, 聽說山里的景色可美了,而且回來還能直接保研,種種種種, 好處多多。
可是程池癟著嘴,說她就是死也不去那種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鬼地方,指不定回來之后,能丑成什么狗樣子。
是啊,那種地方,哪是她這細皮嫩肉衣食無憂的千金小姐能呆的?
可是就在程池說了這話沒多久,她就一個人暗挫挫地報名參加了支教項目。
后來送別程池,楊靖突然一拍大腿回想起,說那幾日,不就是許刃刑滿出獄的日子嗎?
他匆匆去了上海,向監獄打聽了許刃出獄的日期。
恰是在程池畢業典禮舉行的那一天。
而距離那天的十天之后,她便坐上了開往西南邊陲大山的綠皮火車。
十天,在漫長的歲月長河里短暫得簡直不值一提。
誰也不知道,那十天里,有什么樣的故事悄然發生,又怎樣被掩埋在了時光中-
程池去的是位于川南的一個名叫水磨村的小村寨,這里地處偏遠大山,遠離城市,與世隔絕。村里人都操著濃重的地方口音,絕非她所熟悉的鄉音。
程池似乎也真是鐵了心,要將自己與過去的世界徹底阻絕。
所有人都以為,三年的時間已經夠長,夠久,能夠徹底治愈她心里的傷痕,然而在許刃出獄以后,在程池離開以后,他們才恍然明白,那段幾乎要把人燒得灰飛煙滅的愛情里,沒放下的人,一直是她。
所以,他一出來,她便跑路。
程池來水磨村的半年之后,用村長家里那臺唯一的電話機,給老爸撥了個電話,讓程正年幫她把那輛寶貝法拉利給賣掉,然后把錢匯過來。
程正年正在外地談生意,聞言一驚,下意識的反應是:“你丫是不是又闖禍了?把人家房子燒了?還是把人家小子給打廢了?”
程池說都不是,她想給村里唯一的這一所小學重新修繕教學樓。
程正年真是十萬分地不相信。
最后生意都不談了,程正年火急火燎,顛簸了十幾個小時的汽車,親自來了水磨鄉,一來探望半年沒見的女兒,二來看看她到底有沒有闖禍。
程池帶著他去看了村小學的教學樓,那是幾間由牛棚改造的四合毛坯房,采光極差,也很不通風。樹上有個自制的銅鑼,上課和下課的鈴聲,全靠校長拿著石頭去敲鑼。
而唯一能看出這是個學校的標志,恐怕只有四合院中間的那一根竹竿子,竹竿子上掛著冉冉飄動的紅旗。
后來,程正年又在村里晃蕩了幾圈,村民們知道他是村小學程老師的父親,都甚為熱情地邀請他來家里做客。
程正年好容易來一趟,自然是要去女兒家吃飯的,婉拒他們的好意之后,村民們又陸陸續續給他送來了好多好多禮物。
有陳年的臘肉火腿,有雞蛋,有山里的草藥,還有自家腌制的咸菜等等。
他們說,程老師頂呱呱,念書寫字,一筆一劃地教咱娃。
咱村里前前后后,來了十多個老師,可是不出一個月,全吵吵嚷嚷著要走,只因生活條件太差,太苦了,城里人受不住。
程老師在這里一呆就是大半年,咱娃都會寫作文了。
不止會寫作文,還有理想了,說要當電競選手,你造啥是電競選手哇?
程正年說可能是搞電腦的吧,鄉里人一聽電腦,就是程老師帶過來的那個四四方方的小板子,那可了不得,那么一個小板子,里面裝了不少稀奇的東西,那叫科學,叫技術。
他們也希望自己的娃,將來能走出大山,去看看新鮮物件,去接觸科學,跟上這個時代的步伐,而不是一輩子窩在這個窮鄉僻壤,砍柴種地,啥也不知啥也不懂。
程正年這輩子,很是收過不少的禮物,鑲金鍍銀的玉翡翠,高山里的珍惜蟲草,還有幾十年珍藏的佳釀,他啥沒見過,啥沒吃過…
可偏偏是村民們送來的腌菜雞蛋火腿,著實送進了他的心里面,他驕傲啊!
這可比她將來能開公司當老板掙大錢,讓他驕傲多了。
過去那些給他送禮的人,前腳笑臉相迎,后腳出門就罵你心黑手辣,他不是不知道。
有錢人面上受尊重,背地里指不定讓人怎么唾棄來著。
但是程池不一樣,她是鄉村的老師,泥里面蹦跶了一圈出來,黑了,瘦了,可是形象也高大偉岸了。
人民教師,說出來,多光榮,多受尊重。
他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么一天,這個不成器的紈绔女兒,居然會為人師表。
他心里頭,那個驕傲,那個喜滋滋呀,回去一定要跟幾個老友好好地炫耀一番,讓他們平日里老在他面前說自家小孩出國留學,拿了什么學位,又進了什么研究院,每每這個時候,程正年都無話可說,哼,現在不一樣了,他女兒在山村支教,也是頂有出息的!-
程正年說不用你賣車,修個教學樓能費幾個錢,老爸給你資助,五百萬夠不夠?
程池說,我那車早就老款式了,就算回來也不一定會開,不如現在賣掉,還能做點有意義的事,也算是它功德圓滿,等回家了,我才更有底氣跟您要錢買新車呀!
程池堅持,程正年也沒所謂,回去就把她那輛在車庫里都落了灰的法拉利給買了,錢匯到她的賬戶,不到小半年,水磨村新的三層教學樓紅紅火火拔地而起。
當時據說還有不少報社和電視臺的記者跋山涉水進來采訪,新教學樓的修建掛的是程正年的名頭,村長校長他們受程池的囑托,也沒有透露兩人的父女關系,所以這番報道,主要還是圍繞程正年展開,贊揚這樣一位慈善企業家的善行。
程正年老了,賺錢已經不是他最感興趣的事,做這些舉手之勞的好事,能夠給自己帶來社會聲望和名譽,他自是欣然接受。
只有新民晚報刊載了程池的一張并不露臉的照片。
夕陽下,她和一個孩子坐在國旗下面,那孩子衣衫破舊,正拿著筆,專注地一字一劃寫著作文,程池坐在他的身邊,低頭看著他的小本,耐心地教導她。
她的臉低垂著,籠上一層溫柔的夕陽余暉,輪廓極為柔和,幽黑的眼眸里是不同以往銳利的光芒,多了溫柔與淡然。
媒體的熱度一過,那些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的社會資助也就止息了下來。
水磨村重新恢復到了山中一日如百年的寧靜之中,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世人的記憶中被漸漸遺忘-
程池在水磨村,一呆就是三年,三年的悠長歲月里,她讀了很多很多的小說,看過了很多人的愛情故事,聽說有個名叫安娜的女人臥軌自殺了,而卡斯特橋的市長被自己沖動易怒的性格毀掉了一生,杜麗娘在夢中與意中人轟轟烈烈愛了那么一場,而后決絕赴死。
那都是別人的故事,無論多么的跌宕起伏纏綿至深,看過之后,亦不過是一聲慨嘆。
而她程池的故事,要說出來,其實很簡單,她愛上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殺了人,進了監獄。歲月如梭,她終于等他出來,懷抱一腔熱忱,義無反顧去找他,獻上自己的一顆真心。
卻發現,他和別人,連孩子都有了。
所以她的故事,與其說是愛情故事,倒不如說是一場滑稽的喜劇,從始至終,她自導自演,不管是聲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吼叫,還是揮一揮衣袖云淡風輕地離開,都是她一個人的表演。
他從始至終,八風不動。
所以說,不愛那就是不愛了。
她送他一本《呼嘯山莊》,告訴他。
你是希刺克厲夫,但我不是凱瑟琳,我愿意分享你的榮光,也絕不棄你一無所有-
她是個浪漫的傻瓜。
他定也笑她,走火入魔-
三年與三年,六年的悠長歲月。
足以沉寂所有的瘋狂與熾熱的愛戀。
所以當程正年最后的通牒下來,要把她揪回家,好好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的時候。
程池方才淡定地說:“那就下個月吧,新來的語文老師各方面還不大熟悉,我跟她交接一下,等她對教學工作熟悉之后,我就回來。”
她現在,真的很像一個老師,很正直,很嚴肅。
誰能想到,她的年少,也曾經那樣的熱烈肆意地活過一回。
掛掉了電話,村長留程池在家吃完飯,程池客氣地說不用,自己回去熱熱中午的剩飯菜,不然留著明兒吃不了可就浪費了。
村長知道程池要走了,很是舍不得,于是堅持將她留下來,讓兒媳婦做了一大桌子的飯菜。
飯桌上,他說:“程老師,您在咱水磨村一呆就是三年,從來沒有老師能堅持這么久,您可送了兩屆的學生去縣城里念初中,是咱們水磨村的大恩人,這陣子,您的父親時常給我來電話,說起你的個人問題,很是焦心,我這心里頭過意不去啊,是咱水磨村耽誤了您。”
程池還跟村長開玩笑來著,說村長您要真覺著,心里頭過意不去,趕緊給我介紹個村里頭身強體壯的帥小伙,我要看上了,指不定真留下來,這輩子都不走了。
村長連連擺手:“那可使不得,程老師,您這么俊氣又有文化,您的丈夫,將來那肯定是天上飛的龍,哪能跟咱們村里頭這兒二五八百的狗小子相提并論。”
程池被他質樸的話逗笑了。
可她愛上的他,也曾是出身泥濘的狗小子。
也曾夢想一飛沖天,氣壯凌云。
后來,摔了個支離破碎。
如果能重來一次,許刃,你后悔不后悔?
作者有話要說: 火火現在在張家界發來慰問。
大家還好嗎?
刃哥池妹馬上就要見面了啊啊啊!
一切都會好起來!
☆、第60章 崩跌(7)
程池要走的前兩日, 村里頭迎來了兩位城里的客人。
那倆蠢貨在成都雙流機場下了飛機,就找不見路了, 程池小半日都呆在村長家里,拿著電話機給他們指路, 先打車去茶店子客運站坐大巴,到某某市,跟著轉公交或者直接打車到某某縣,然后找個順路的老鄉,趕他們的車進山, 結果倆人語言不通, 人家老鄉也說不來普通話, 跟他們比手劃腳, 雞同鴨講半天, 也弄不懂各自的意思, 最后倆人就在縣里頭開了個賓館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大清早, 程池便搭順風車去縣里接人。
幾年不見,白悠越發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倒不似年輕時候那般張揚跋扈的打扮, 現在走森女風, 穿的是寬寬大大的格子布裙, 看上去很有文藝范兒。
她大學是攝影專業, 現在工作挺有意思,走南闖北,給旅游雜志拍風景。
楊靖畢業之后, 進了他爸的地產公司,他是個耿直的脾氣,酒量也好,人脈資源都積攢得挺不錯,也干出好些業績來。
年少時候臭味相投的伙伴們,而今有了各自的人生,看著他們越顯成熟的臉龐,程池頗有些老懷安慰的滄桑心態。
白悠一見著程池,拉著她左三圈右三圈上下打量個沒完沒了。
“哎呀,哎呀哎呀!”她夸張地感嘆:“好土!在山里呆了三年,你這簡直就是一朝回到解放前,面朝黃土背朝天啊!”
“有這么夸張?”程池低頭看自己,白色的小T恤陪一條鉛筆褲,黑色的坡跟小皮鞋,都是瞅方便縣里頭買的,壓根也沒考慮好看不好看,穿著合身方便好洗就行。
程正年倒是隔三差五給她寄來價值不菲的新衣服,但是村里頭可沒干洗店,那些個精貴的衣服經不起搓衣板搗衣棒的蹂//躪,所以都閑置著沒穿,天長日久的,也就成了這形象,典型的鄉村教師嘛,比起村里頭的女人來說,她可要講究體面多了。
“連妝都不化了。”白悠嘖嘖地搖頭,伸手拭了拭她的臉:“墮落,你真是太墮落!”
“行了。”楊靖打斷了白悠的話,走過來端起程池的肩膀好好地打量著:“我們池姐素顏都是大美妞,雖然這裝扮,真的丑,怕什么,我給你帶了好看的衣服過來,回去就換上,給那幫子鄉巴佬瞅瞅,啥叫仙女下凡!”
白悠“哎唷哎唷”地壞笑著鄙視楊靖:“程池就算七老八十了擱你這兒那也是大美妞。”
“那是。”楊靖回敬她一個輕狂的挑眉。
聽著倆人斗嘴,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八歲,程池心里頭格外痛快,這就帶著他們往鄉道上走,隨口問:“小白,不是說還帶了男朋友過來?怎不見人?”
白悠解釋:“他啊,他跟醫療隊一塊兒,現在應該進村了吧。”
白悠的男朋友是個醫生,這次知道女友要去山里頭接朋友,也主動跟衛生局和院里請纓,帶著醫療隊來給老鄉們做身體檢查。
岔道口上,搭上了老鄉的拖拉機,轟轟隆隆載著仨人往水磨鄉趕,白悠一路上尖叫不斷,楊靖被顛兒得七葷八素,不住地說這可比我們競速賽要猛多了。
程池說:“說起來那還真是好久沒飆車了,回去可得好好來一局,你倆準備著,彎道夢魘這就要回歸了。”
“彎道夢魘”是程池中二年紀時候給自己封神的稱號,楊靖吐槽這個稱號好多年了。
“好羞恥。”白悠偷偷湊近楊靖:“咱回去,別跟圈子里的人介紹她。”
“好。”楊靖贊同地點頭。
“嘀嘀咕咕說什么呢?”程池挑眉冷覷他們。
“我說,你這么多年不回去,那車都讓你老爸給賣了,總不至于開著那輛小本田跟咱們去比賽吧?”白悠笑問。
“你這就瞎操心了吧,買那輛車的…”
楊靖的話突然頓在了喉嚨里,像是卡了根魚刺似的,臉也脹紅了起來。
程池見他話說一半,便問:“我那車怎么了?”
“沒怎么。”楊靖連連搖頭:“沒怎么,車賣了買新的就是,多大事呢,實在不成,把我那輛保時捷拿去開。”
程池覷著他不自然的神情,笑說:“楊靖,甭跟我打馬虎眼,咱打小一塊兒玩大的,你丫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屎放屁,你就說,我那法拉利怎么了?”
楊靖憋紅了臉,說:“真沒什么,能買得起你那車的人,也都是一個圈子里的,兜兜轉轉幾易其主,最后讓我一朋友買了去,現在開著呢,你要是舍不得那車,我跟你問他要回來就是。”
程池沒再多問什么,只說道:“是挺舍不得,那車好歹跟了我這么多年,幫我贏了不少比賽,不過現在給我們水磨小學換了兩棟寬敞明亮的教學樓,也挺值當。”
“不過說起來,要修學校,直接問你爸要贊助不就成了,賣什么車呀,慘兮兮的。”楊靖不解。
程池斂了斂眸沒說話,楊靖還要再問,白悠手肘戳了戳他,示意別問了。
還不了解她嗎,她一露出這副神情,便是想到了過去的那些事,與那個不可觸碰的名字有關。
那輛鮮紅色的法拉利,一如她張揚放肆的青春,而回憶起那段如火如荼的歲月,每一幀的畫面,都是他。
不可說,說不得。
夏蟲豈可語冰-
拖拉機載著客人進了村,在村民們無比好奇的目光里,程池領著倆人去了自己住的地方,她住的房子是學校邊上的小平層,水泥的,外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墻,院子里還喂著幾只胎毛都沒掉的小鴨崽,“嘎嘎”地聚在院子角落。
“哎喲!”白悠看著小鴨子稀奇得很,跑過去追著玩兒跟小孩子似的:“程池,你養的啊?”
“是啊,本來想養條狗看家的,但是心想要是哪天走了,狗崽子可帶不走,到時候肯定難受,就養了幾只鴨子,解悶兒玩。”
“那你不打算把這些小鴨子帶回去?”
程池笑了笑:“老宅后院兒倒是能養,可是路上多麻煩呀,飛機也上不去。”她琢磨著走的時候直接送隔壁老鄉家得了。
“給我一只唄。”白悠說:“我帶回去玩兒。”
“成啊,你拿去養,養大了我來你家吃烤鴨。”
“……”
程池領著倆人進了屋,屋子不大,五十來平米,窗邊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桌子,看起來是教室里的那種木頭桌,桌上還有很多劃痕,看上去年代挺久遠,桌上隔著厚厚的幾沓書,一個木質的小筆筒,里面插|著幾只筆,墻邊上隔著一個木制的舊衣柜,再往邊上,就是一張小小的雙人床,花邊兒雕工還挺講究。
他往床上坐了坐,說:“程池,你這三年,就住這么個小屋子啊?這也忒簡陋了吧!”
“我這兒條件算不錯了,村里面大都是木頭屋子,我這房子還是村民們一塊兒湊錢給修的水泥樓,你們過來也看到了,他們的屋子,頂上搭的都是茅草一到下雨天兒,總漏雨,可是他們出錢,東家幾十西家幾百,生生湊齊了兩萬塊給我蓋水泥房子,兩萬塊…”
程池無奈地笑了笑:“還抵不上咱過去一頓飯的錢吶。”
可就是這兩萬塊,生生地將她擱這兒留了三年。
“你坐那床,是隔壁王家大小伙兒娶媳婦的時候打的,后來王家倆夫妻外出打工,王婆婆就做主,把這床給我搬來,這床是他們家最值錢的物件了。”
“還有這衣柜,也是村里人送的。”程池環顧自己家里一圈,好像都是東家湊點西家送點。
她是村里唯一的語文老師,村里人待她,都跟親閨女似的。
程池給楊靖和白悠倒了茶,白悠還挺嫌棄她的搪瓷杯,自己帶了保溫杯過來,楊靖倒是毫不在意,端起來一口就喝了。
程池跟他們聊了會兒村里的生活,白悠沒坐住,又跑院子里去逗小鴨子,楊靖走到跟著走出去,在水井邊的小盆里,看到了一只巴掌大的烏龜。
“哎!你還養了只王八呀!”
白悠跟著跑過來看了看,笑說:“看過動物世界嗎,什么王八,這是巴西龜。”
“程池,這你河里頭撈的呀?”楊靖將手伸進盆里,將烏龜抓了起來:“正好,晚上一鍋燉了,老子好久沒吃野味了。”
程池咯咯地笑了起來:“它叫Sex,是許刃的心肝兒寶貝,你要是把它燉了…”
她的話突然頓住。
笑容也僵硬在了臉上。
楊靖和白悠同樣心驚膽戰,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空氣凝固了兩秒,楊靖尷尬地將烏龜放回了盆里。
程池垂眸,終于淡淡地說:“這烏龜是許刃養的。”
許刃養的。
呼吸里,絲絲縷縷,都夾著痛。
許刃。
時隔六年,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許刃。
她終于還是,拔出了心頭的刀子。
白悠楊靖兩個人,十分默契地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岔開話題。
他們聊了很多,比如楊靖臭不要臉追誰誰誰家的千金,半夜爬墻被她哥給一頓暴揍。
又比如白悠死纏爛打跑人家醫院手術室門口堵著醫生,最后醫生出來一怒之下把她按在墻上就是一頓啃,啃老實了,直接打包扛回家。
她的朋友們,就連談個戀愛,都是強取豪奪的野蠻風格,果然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程池安靜地聽著他們的故事,抬頭看看天空。
蒼藍碧空,白云悠悠,一眼,真是好多年啊!
作者有話要說: 已經不虐了吧?
等刃哥強勢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