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青州濕地公園，穿著球服的男生坐在樹蔭下長椅上，劇烈的運動過后，胸膛起伏。
汗水順著凌厲的下頷往下落，被水浸潤的嘴唇泛著光澤。
他的眼睛在汗意中顯得更亮。
放晴的日子，他又帶著朋友們過來了。
為了兌現對她的承諾。
“我打得是不是還不錯？”宋澹奚唇角微揚，黑色瞳孔里映著小熊的可愛模樣，“我看到你給我鼓掌了。”
小熊當即舉起兩只爪子，又啪啪鼓起掌來，厚重的布料沒有清脆的響聲，但它足夠認真，足以讓宋澹奚感受到她的真摯。
小熊比劃著說：我以為你是一個人來打球。
宋澹奚灌下半瓶水，喘了口氣：“一個人沒意思。那群朋友都是我發小，打小兒一起長大，和他們一起打球最自在。我喜歡和朋友待在一起，有人分享我的喜悅、我的煩惱。”
但他們不分享你的痛苦。
小熊偷偷想。
宋澹奚在這個夏日的痛苦盡數還給了這個夏天，還有只存在于這個夏日的一只小熊。
宋澹奚：“你呢，有很多朋友嗎？”
小熊靜靜想了片刻，搖搖頭，而后又點頭。
宋澹奚瞧她兩秒，捏捏她毛茸茸的耳朵：“搖頭又點頭是什么意思？讓我猜猜，你的朋友該不會不是人類吧？”
小熊呆住了，懵然地瞪著宋澹奚。
宋澹奚和她對視兩秒，一副見鬼的表情，微妙道：“不是吧，真的？我還以為只有我媽是這樣。”
姜栗出生在沿海的一個小島上，島上有山林，有沙灘。
當時島外的機會更多，她爸媽在她出生不久就出去打工了，留她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島內資源有限，多數人靠打魚生活。漁民們凌晨便要出海，下午從海上歸來，將捕來的魚賣給收購商。
這樣的生活太苦，太單調，于是島上的人越來越少。
島內和島外交通不便，她常坐的交通工具是漁船或者擺渡船。
小小的姜栗在天沒亮的時候就坐在窄窄的漁船上，去島外的學校上學，在落日時分回家。
同學多住在島外，有在島內的，也是生活在其他小島上。
嚴格來說，她小時候確實沒什么朋友。
但她還有山林，有大海。
山林和海洋里有萬物生靈，她和小動物、植物們傾訴心事，和夜晚繁星訴說煩惱。
她想，它們都是她的朋友。
小熊比劃著說：它們比人類還要好。
宋澹奚無奈嘆氣：“難怪現在你是一只小熊。”
小熊歪頭朝他比個耶，可愛的模樣讓宋澹奚忍不住伸手揉她毛茸茸的臉，笑道：“我想養一只小熊在家里。”
小熊茫然地被他揉了好一會兒，掙脫出來瞪著他：要把她抓回去關起來的意思嗎？
宋澹奚挑眉：“可以抓嗎？”
當然……
不可以！
小熊蹭地起身，小步跑開，甩甩手里的宣傳冊子，示意她要去發冊子了，不要打擾她工作。
宋澹奚看著小熊跑開，無聊地在長椅上躺下，咕噥道：“小氣。”
一直跑到宋澹奚看不見的地方，姜栗慢慢停下來。
她按著胸口，心臟砰砰亂跳，像林間迷失的鹿，剛才宋澹奚會不會聽到她劇烈的心跳聲？
玩偶服遮擋住燒紅的耳朵，讓她沒那么難堪。
他只是在說小熊。
不是姜栗。
一定是今天太熱了，她想。
-
姜栗接到姜時玨電話的時候剛結束工作回宿舍，小女孩在電話那頭嚎啕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嚇了一跳，連忙問怎么了。
姜時玨只是哭，不說話。
姜栗心里著急，又不想逼姜時玨說，緩了好半天，女孩子小聲說：“姐姐，我想你了。”
她心一軟，想起這周有兩天是雨天，輕聲安慰道：“過兩天我去看你。”
姜栗只有寒假會回南明，即使回去也是住在島上的老房子里，不會去南明的新家。
她很少松口答應姜時玨去看她。
姜時玨吸了吸鼻子，悶聲道：“不用，你都快開學了。姐，我先回家了，晚點和你說。”
姜栗一顆心七上八下，小女孩沒頭沒尾地哭了一陣，也不說什么事，她也不方便問爸媽。
她思慮再三，打開天氣預報，這周五下雨。
最后姜栗買了周五的車票回南明。
因為心里裝著姜時玨的事，姜栗第二天有些心不在焉。
“小心！”
姜栗被一股巨大力量往后拽去，撞到男生寬闊的胸膛，她茫然地抬起頭，對上他幽深的雙眼。
宋澹奚把直直走向湖邊緣的小熊拽回來，眉頭輕蹙：“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她下意識說。
宋澹奚微頓，女孩子的聲音輕輕的，幾乎聽不出音色，但他仍聽清了她在說什么。
他第一次聽見她說話。
小熊很快反應過來，驚愕地用爪子捂住嘴巴，退開一步，恨不得離他兩米遠，連連搖頭。
宋澹奚見她慌亂的模樣，眼底有笑意：“我沒聽見。”
小熊：“……”
明明就聽見了。沒聽見的人才不會這么說。
姜栗有些懊惱，她不應該在工作時間走神。
宋澹奚不在的時候還好，他一來她緊繃的狀態就松弛了下來，以至于剛才得意忘形。
就連此時此刻，她竟然還在慶幸。
還好是宋澹奚，不是別人。
對不起。
小熊低頭道歉。
宋澹奚指了指公園的另一個方向，剛才他們就是要去那邊發宣傳手冊，只是走著走著小熊就往湖里去了。
“一會兒我來發冊子？”他低聲詢問。
小熊搖頭，她自己可以的。
宋澹奚見她拒絕便沒多問，放慢了腳步走在她身邊，隨口說起近況或是從前的趣事。
半小時后，小熊發完宣傳手冊，往四周看去。
她在一棵榆樹下找到了宋澹奚。
男生靠坐在長椅上，專注地看著手里的平板，神情淡淡，好看的側臉讓路人為他駐足。
細碎斑駁的陽光透過樹梢落在他身上。
他像夏日里的一陣風，自由、熱烈、不可追。
小熊歪頭看了一會兒，悄悄繞后，放輕腳步，躡手躡腳地靠近，飛快地戳他肩膀一下，快速蹲下。
宋澹奚：“……”
他嘆氣，修長的指節熟練地揉捏著從長椅后露出來的小熊耳朵，再一拍她的腦袋：“耳朵露出來了，笨蛋。”
小熊：“……”
好丟臉。
宋澹奚挑眉：“現在心情好了？”
小熊用爪子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沮喪地垂下腦袋，煩悶的感覺遲遲無法消散。
今天一整天姜時玨都沒聯系她，發出去的信息也石沉大海。
如果下班之后再沒有回復，她只能聯系媽媽。
一想到這個，小熊更郁悶了，腦袋幾乎要垂到地上。
宋澹奚和小熊相識一個多月，從沒見過她這樣煩惱沮喪的模樣，即便夏天那么熱，面對小朋友的時候她仍是元氣十足的模樣。
如果她的耳朵是真的，這會兒應該蔫巴巴地垂著。
他輕聲問：“今天可以早點下班嗎？”
小熊緩慢地搖了搖頭。
宋澹奚注視著她：“我可以為你做些什么？”
玩偶服里的視野很狹窄，悶熱、潮濕的環境中，她仰著臉，他幾乎占據了她所有的視線。
此時此刻他能坐在這里，就很好。
“手給我。”
他忽然說，區別于平日的溫和語氣，帶上了些許強勢。
小熊懵懵懂懂地伸出自己毛茸茸的爪子，男生寬大的手握住她的，將她的手擺成掌心朝上的模樣。
他的手幾乎是她的兩倍大，手指修長，指骨清晰，像是鋼琴家的手。
但他的手作用于鍵盤上，擁有同樣的魔力。
她的手此時藏在小熊的爪子下，隔著玩偶服，能感受到他握著她手的力道，溫柔卻不容掙脫。
他要做什么？
她低頭看。
宋澹奚同樣低著頭，漆黑濃密的睫毛垂落，用食指在她的掌心輕輕畫著圖案，一個又一個圓圈，再畫上一根豎線。
姜栗忍不住笑了，小熊也隨著她的心情變化搖頭晃腦。
是棒棒糖。
小熊曾經送給他的。
“希望你能更開心一點。”
宋澹奚抬眼，注視著小熊的眼睛，鄭重地說。
小熊慢慢轉過頭看向湖邊。
她只字未發，宋澹奚卻瞬間明了她的意思。于是他也沒說話，靜靜看著陽光下的青水湖。
如這個夏日的每一天，他們都并排坐著，望著湖水。
他不說，她懂。
她不說，他也懂。
姜栗回管理處的時間比平時早，以往她總會分一部分時間給宋澹奚，今天按時下班，宋澹奚目送她離開。
她快速換了衣服，第一時間查看信息。
姜時玨還沒有回復。
姜栗深深吸了口氣，來不及打理自己，匆匆離開，回去的路上給媽媽打去了電話。
一接通，她直接問：“媽，阿玨呢？”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一早就去圖書館了，還沒回來。”
家里還不知道姜時玨可能離家出走了，姜栗抿唇想了片刻：“等她回家了，讓她給我回個電話。”
“好。先不說了，你弟弟餓了，我先去燒飯。”
“……媽。”
電話已經掛斷了。
姜栗聽著手機里的嘟嘟聲，一陣無力感涌上來，情緒無法消解，胸口像堵了一團郁氣。
就在她準備聯系姜時玨的朋友的時候，屏幕上顯示了來電。
是姜時玨。
“你怎么一整天不接電話？你現在在哪兒？沒事嗎？”姜栗著急地問，“姜時玨，說話。”
“姐。”姜時玨小聲喊。
姜栗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停下來緩了一會兒，緩和了語氣：“姐姐很擔心你。不是故意兇你。”
姜時玨小聲哼哼：“我知道。姐，你現在在學校嗎？”
姜栗：“嗯，馬上回去了。”
姜時玨“哦”了聲，解釋說在圖書館手機靜音了，沒來得及看手機，現在準備回家。
姜栗聽她的背景音像是在馬路上，不疑有他，叮囑道：“到家了給我打個電話，路上注意安全。”
姜時玨乖巧地應了。
姜栗憂慮了一天，又累又熱，沒什么胃口吃飯，便沒去面包店，只是放慢了腳步沿著路邊的陰影慢吞吞地走回學校。
等洗完澡出來，天色已經暗了。
姜栗洗干凈衣服晾在陽臺上，在風中輕輕浮動的白色襯衣遮住天際最后的一抹彩霞。
她坐在陽臺上發呆。
直到姜時玨又打來電話。
姜栗打了個哈欠，疲倦道：“到家了嗎？”
“姐……”姜時玨的語氣別扭又興奮，最后她沒忍住，大聲說，“姐姐，我在你學校門口！”
姜栗怔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她站起身，干巴巴地問：“你在哪兒？”
小姑娘更大聲地喊：“你快出來接我！”
姜栗從來沒跑得這么快過，夜風撲過來，半干半濕的黑發被風揚起，眼睛在夜色里像星星一樣亮。
她心跳加快，只想離前方近一點，再近一點。
姜栗氣喘吁吁在門口停下，四處尋找著姜時玨的身影。
忽然，她的耳邊響起清脆的喊聲——
“姐姐！”
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子見到她，眼睛似在發光，像個小炮仗一樣沖過來，整個人扎進她的懷里。
熱烘烘的一團，是妹妹的體溫。
姜栗眼眶發酸，一時氣她居然敢一個人來洛京，一時擔心她路上有沒有遇到危險。
所有的情緒，涌出來只有一句話。
“姐姐也想你。”
她悶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