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洛京的雨日持續了兩天，姜栗沒有出門。
因為淋了雨，她吃過藥便爬上床睡覺了，這些年她幾乎不生病，連感冒都很少。
天蒙蒙亮，姜栗背著包出門，去附近的小攤子買了早飯，慢吞吞地往濕地公園走。
已是八月下旬，洛京沒那么熱了，風里少了燥熱。
獨屬于清晨的涼意讓人神清氣爽。
姜栗深深吸了口氣，再吐出去，晃晃腦袋，企圖把前兩天的記憶丟到腦后。但是……
她沒來及向宋澹奚道謝。
那晚的記憶像雨夜一般粘稠潮濕，并不清晰。
宋澹奚送她到宿舍樓下，她似乎是忘記了道謝，只記得他對她說了什么，想不起來了。
姜栗懊惱地垂下頭，小聲嘆氣。
“小姑娘家家的，嘆什么氣？”章姨給姜栗塞了兩個自家包的肉末豆角包，“多吃點兒。”
姜栗：“章姨，我又丟臉了。”
“丟什么臉了？”
姜栗咬了口包子，含糊道：“很狼狽的時候被不是很熟的學長看見了，他幫了我，我還忘了和他道謝，顯得很沒禮貌。”
章姨琢磨著問：“你們沒聯系方式？”
姜栗搖搖頭，補充道：“我們不是一個學校的，平時很少見到。”
章姨一拍桌子：“這還不好辦，實在不行找人幫你說一聲。聽你形容他是個好孩子，既然他選擇在那個時候幫你，就不會計較那么多。”
姜栗咽下包子，覺得章姨說得十分有道理。
雖然姜栗和宋澹奚不熟，但小熊和他熟。今天下午她多分一點時間給他，就當道謝了。
至于作為姜栗，拜托韓榧老師轉達她的謝意吧。
下午三點，小熊握著氣球花蹦蹦跳跳出現在公園，經過青水湖，她一眼就看見了樹蔭下的男生。
他懶洋洋地躺在草坪上，輕薄的書頁分開蓋著臉，單手墊在腦后，一條腿屈著，像是睡著了。
他似乎等了很久。
小熊磨磨蹭蹭地走過去，蹲下身，用爪子輕輕地戳了一下他的手臂。
沒動靜，再戳一下。
他一動不動。
真的睡著了？
她糾結于把他叫醒和他打個招呼，還是先去工作，一會兒再來找他。
讓他睡吧，這個念頭剛冒出來，蓋在男生臉上的書隨著他偏頭的動作掉了下來，露出那張好看的臉蛋。
因為陽光刺眼，他的眼睛微微瞇著。
“下午好。”
他的嗓音里還有睡意，低低沉沉，和平時聽起來不太一樣。
小熊瞧了他一會兒，挑挑揀揀從氣球花束里選出一只最飽滿的黃色氣球，她記得他第一次選的氣球就是黃色。
宋澹奚接過黃色氣球，眼梢輕動：“是禮物嗎？”
小熊點點頭，隨即指了指露營區，示意自己要去工作了。
宋澹奚當著小熊的面把氣球系在手腕上，嗓音發懶：“去吧，我在這兒等你。早點回來。”
早點回來。
這四個字因他的語調變得格外親昵。
玩偶服下的姜栗臉頰發燙，無措地在原地蹲了一會兒，忽然起身跑了，速度快得讓宋澹奚皺起眉頭。
宋澹奚看著小熊走遠，自顧自地閉上眼，消磨這難得輕快的時光。
今天小熊回來得比平時早。
遠遠地，宋澹奚便看到小碎步奔跑的小熊，像是后面有人在追，模樣可愛的不得了。
他掃了眼時間，才五點半。
平時快到六點，到下班時間她才會陪他坐會兒。
今天是例外。
小熊在一片綠意中很輕易地找到了宋澹奚，他手腕上系著的黃色氣球正漂浮在半空中，像一顆啟明星。
她腳步輕快地跑過去，朝他攤開兩只空蕩蕩的爪子。
宋澹奚明了她的意思，嘴角含笑：“都發完了？”
小熊點點頭，在他身邊坐下。
宋澹奚從善如流地拍拍她的腦袋，夸贊道：“今天的熊小姐工作也很努力，想要什么獎勵？”
小熊歪頭呆呆地看著他，像在困惑：我可以要獎勵嗎？
宋澹奚：“當然。你想要什么？”
小熊認真地想了很久，一個小小的念頭像土壤里抽出的嫩芽逐漸長成參天大樹，徹底占據了她的大腦。
她想要，想要——
一個擁抱。
但他一無所知。
只有姜栗會因這個擁抱而歡欣雀躍，宋澹奚不會。
姜栗垂下眼，輕輕搖頭。
宋澹奚望向她的眼神里有淡淡的無奈：“你是什么品種的乖小熊？熊小姐，太乖了會吃虧。會哭會鬧的小孩才會有糖吃。”
小熊依舊頂著那張憨厚可愛的臉對著他，明明沒有表情變化，他卻看到女孩子的小心翼翼和無措。
宋澹奚溫聲道：“我欠你一個愿望。你隨時都可以找我兌現。”
許久，小熊對著他慢慢點頭。
宋澹奚晃了晃手腕的氣球：“今天我為什么會有禮物？”
為了感謝你替我撐傘，送我回宿舍。
小熊看向碧藍的天，說今天是個好天氣。
“前兩天下雨，悶在家里好無聊。”宋澹奚學小熊的模樣看著天空，“我媽倒是挺開心，穿著雨衣在花園待了一整天，我等她吃飯等了很久。難得我下廚，一點兒面子都不給我。”
小熊愣了一下，做了個炒菜的動作。
意思是：你會做飯？
宋澹奚坦誠道：“不是很擅長。我媽喜歡吃家里人做的飯，以前是我爸做，現在我正在學。”
時隔兩個月，宋澹奚已經能心平氣和地提起父親。
反倒是姜栗，悄悄看了他一眼，又怕他發現不高興，忙縮回腦袋，假裝自己沒偷看。
宋澹奚笑道：“別擔心，我沒事了。”
小熊想了想，告訴他：我很擅長做飯。
宋澹奚重新躺下，隔著樹葉間隙感受著已不那么熱烈的光束落下來，重重地嘆了口氣。
“熊小姐做的飯。好羨慕。”
姜栗有些茫然，羨慕什么？
羨慕她會做飯嗎？
她比劃著說：過兩天。
宋澹奚眉梢輕挑，饒有興致地問：“過兩天會有什么？”
秘密。
小熊不告訴他。
宋澹奚：“像是你給了我一個愿望。”
姜栗在玩偶服下彎起唇角，她望著晴空下青水湖，想起前兩天的夏日夜晚。他就坐在那里等她。
小熊遲疑兩秒，問他：兩天前你也來了嗎？
宋澹奚隨口嗯了聲：“我在這里看了五篇論文，學習效率出奇得高，比在家里看效果好。”
小熊：“……”
真的嗎？
宋澹奚又嘆氣：“太好騙了吧，當然是假的。你不在，我集中不了注意力，一篇都沒看進去，干脆什么都不看只等你。那天請假了嗎？”
夏天過去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姜栗回想起這個下午。
他總是那么溫柔，沉默地包容著她僅有的自尊心。她不說，他便從來不提那些無人知曉的時刻。
他沒說過，即便下雨他也找了朋友來打球，因為他答應過她。
他沒說過，她不在的那一天，他從白晝等到落日，再到月上枝頭。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小熊第一次提起屬于姜栗的生活。
她說：我妹妹來看我。
宋澹奚敏銳至極，很快便猜到她妹妹是從她的家鄉到洛京來看她。
那幾日女孩子低落的緣由顯而易見，是因為家人。
他剛嘗過這其中的痛與苦。
“她已經回去了？”他只問。
小熊點頭，并且告訴他：下一次不要等她。
姜栗很快又意識到，他花了那么多時間等她，卻沒有去管理處詢問過、探究過她的隱私。
只要他去問，他很容易就能從章姨口中得知她請假了。
但是他沒有。
小熊這個身份，對她來說永遠安全。
這個夏日，“小熊”是屬于姜栗和宋澹奚共同守護的秘密。
宋澹奚不知道女孩子的所思所想，只道：“如果我不來，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又被人欺負怎么辦？”
他仍在意那天小熊和那個隨意采摘花木的男人的爭執，在意她的安全。
他知道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小熊思索片刻，告訴他：我會跑。
“…………”
一陣悶笑。
小熊不滿地戳他：我真的會跑。
宋澹奚用手背遮著眼睛兀自笑了會兒，抬眼看她：“你這笨胳膊笨腿，能跑過誰？小朋友都能追上你。”
小熊氣悶地抓過頭。
半晌，男生無聲無息地靠過來，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耳朵，嗓音低低的：“好了，不說這些。夏天快結束了，至少讓我陪你到最后一天。”
姜栗頓住，怔怔地想：是啊，夏天快結束了。
夏天快結束了。
小熊也要離開了。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心中升起的不舍，但這股情緒尚未蔓延，便被打斷了。
眼前一晃，姜栗呆呆地看著眼前由糖果組成的花束，他曾在她掌心畫過的棒棒糖憑空出現了。
“你的獎勵。”
他偏頭看著她笑，微微上挑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像某種精怪。
像狐貍精。
姜栗紅著耳朵想。
-
姜栗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根棒棒糖從花束中拆下來，只拿了其中一根，其余的都被她珍惜地放進鐵盒子里，再放到避光的柜子深處。
她坐在陽臺上，小口舔著棒棒糖，甜味在舌尖散開。
天際只剩最后一抹橙色。
晾衣繩上，黑色的折疊傘在眼前晃動，傘面上已沒有了那日暴雨的痕跡，變得干燥潔凈。
那晚他把傘留給了她，未曾拿回去。
晚風輕柔地吹過，姜栗的心也因這陣風發軟，又酸又脹。他和傳聞中一樣，強大又溫柔。
她是望天樹下渺小的草木，他是恒久閃爍的星辰。
但她有他送的糖果花，這一小束花似乎有著強大的力量，驅使著她去做些什么，讓她單薄的身體里充滿了勇氣。
夕陽余暉消散，姜栗緊抿著唇，因緊張指尖發冷。
她在和韓榧的對話框里打字——
【老師，前兩天下雨我沒帶傘，碰巧遇見了宋師兄。他好心把傘借給了我，自己淋濕了，我很抱歉。我該怎么把傘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