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0章 身后事
大雪紛飛,如鵝毛一樣的白雪紛紛揚揚落下來。
幾個太監在風雪里頂風冒雪小跑著到了寢宮外面。
寢宮里面醒著的人很多,但是夜里都寂然無聲,幾個跑得喘氣的太監到了寢宮外的臺階邊,抬頭就看到臺階盡頭站著一個高品級的太監。
其中一個拾階而上,小聲在這太監耳邊說:“大門口三等蝦傳來的消息,郎惠園的主子沒了。”
“沒了?”高品級的太監吃驚極了。
“是,剛沒的,薨了。”
這高品級的太監想著這消息不會誤傳,于是轉身進了寢宮。走到門口跟里面的宮女說了一聲,宮女點頭后輕輕走進了里面的套間,來到了床邊,在帳子外面輕聲呼喚:“皇上,急報。皇上,皇上……”
費莫氏把睡在外側的弘暉搖醒,小聲說:“爺,有急報。”
弘暉睜開眼迷迷糊糊聽到有急報,心想這時候四境平安,哪里送急報來了。他問:“何事?”
宮女低聲說:“剛才門口送消息來了,說勇王主子薨了。”
弘暉立即掀開帳子,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么?”
他翻身從床上起來,對著宮女充滿壓迫地問:“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宮女嚇得抖了一下,費莫氏趕緊下床,在宮女哆嗦著回話的時候把床頭放著的衣服拿起來披在弘暉身上。
弘暉還不信:“怎么可能?剛才還一起吃飯呢,姑媽剛才還和朕說笑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費莫氏小聲地說:“要不然派人去看看?”
弘暉聽了立即把衣服穿上,扣子都沒系,攏著衣服出門了。費莫氏怕他凍著,這時候外面滴水成冰,要是凍著可怎么好。小跑著追到了門口,看到弘暉邁過門檻出去了,出門的時候腳下的一只拖鞋一下子飛了出去,他顧不上鞋子,光著腳踩著雪出去了。此時他身后一排太監手忙腳亂地捧著衣服鞋子追了出去。
漫天風雪飛到面前,費莫氏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宮女們拉著她趕緊退回來,緊緊把門關上。
費莫氏對宮女說:“準備素服吧,今晚上不能睡了。”
弘暉在車上穿好了衣服,圓明園距離郎惠園很近,他在車里剛把靴子穿上,車子就到了郎惠園門前的巷子里。巷子里都是侍衛,他們正把白布往大門上掛。
弘暉剛才根本不信,這下看到門上的白布和剛換上的白燈籠不信也要信了。
車子在一聲聲“皇上駕到”中進入了前院。
車子沒法進入后院,弘暉下了車,太監舉著傘剛湊上來就被他甩下,弘暉一步一滑小跑進了海棠的院子。這時候園子里哭聲一片,瑩瑩哭得最悲傷,在門口就能聽到她的哭聲。
弘暉提著袍子趕緊進去,月娥看到了趕緊避開,順手把兒子拉開,讓弘暉三兩步走到了床前。
弘暉扒拉開跪在腳踏上的弘陽和瑩瑩,越過穿著寢衣還坐在床上握著海棠手的扎拉豐阿去看海棠。
海棠的頭發早就花白,披頭散發躺在里面,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真絲寢衣,面色平靜躺著。
弘暉趴在床上把手放在海棠的脖頸上,絲毫感受不到大動脈的跳動。他呆呆地直起身,往后退了幾步,他身后的太監趕緊扶著他,在他身后放了一把椅子扶著她坐下。
瑩瑩還在哭,弘陽擦了擦眼淚,跟扎拉豐阿和瑩瑩說:“給額娘梳洗吧。”
瑩瑩哭著點頭,從發現海棠死亡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她心里也有準備,不得不接受這個結果。
百壽走過去拉扎拉豐阿:“瑪法,松手吧。”
扎拉豐阿毫無反應。
弘陽把海棠的手從扎拉豐阿手里抽出來,扎拉豐阿想握住,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大悲之下四肢沒一點力量,眼睜睜地看著弘陽把海棠的手抽回去放在了她的小腹上。兩只手疊在一起,和前幾次一樣,這次是人真沒有了。
扎拉豐阿忍不住哭出來,百壽招呼著幾個太監把他從床上抬下來拉去換衣服。
床上只剩下海棠,弘陽和瑩瑩已經站起來,弘暉也站起來。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扣子,伸手拉了拉衣服,又用手撫了幾下自己的頭發和辮子,走到了腳踏前。
弘陽和瑩瑩來到他背后,百壽他們兄弟四個站在第三排,弘暉掀開下擺跪下去,后面兩排一起跪下去。神三鬼四人一,對逝去的人磕四次頭。站起來后弘暉轉身出去,弘陽帶著四個兒子也一起出去了。
到了門前的臺階上,白燈籠映照著漫天大雪飛進走廊里,打在臉上一片冰涼,也分不清是雪水還是淚水,弘暉深呼吸后抹了一把臉:“漫天風雪,這也是披麻戴孝了吧。”他轉頭跟弘陽說:“該準備的準備,有事明天再議。”
弘陽嘆口氣,跟幾個兒子說:“準備守靈吧。”
這時候弘杲陪著老六阿哥來了,老六阿哥拄著拐杖哭著進門來。
弘陽趕緊出去給舅舅跪下磕頭。
老六阿哥問:“這是真的嗎?你額娘明明還好著呢。”
弘杲的半邊臉都是腫的,他跟老六阿哥報告的時候被老阿瑪以為開玩笑直接扇了一巴掌。
里面在給海棠換衣服梳妝,老六阿哥去尋扎拉豐阿,扎拉豐阿呆呆地,對坐下的老六阿哥沒一點反應。老六阿哥在他身邊坐著,過了一會才想起來,跟弘杲說:“你去接你十四叔去。”
十四家里的距離遠,不像是老六阿哥的園子位置好,他家就在必行之路上,“晚上皇上的車駕路過”這種平日里不會發生的事情十四是不會知道的消息的。因為位置特殊,老六阿哥家的門房能看到車隊路過,所以老六阿哥很快就來了,十四這會沒收到消息。
弘暉坐在走廊下看了半晚上的大雪,到了第二天大雪還沒停。
早上不上朝,勇憲親王去世的消息已經傳開了。宗室內來哭靈的人都來了,一群人在郎惠園的前院大殿上坐著商量怎么辦喪事。
弘暉背對著群臣站在中間寬大的座位前注視著座位,這是平時海棠坐著發號施令的地方,這也是整個王府最核心的地方。
今日這里不僅有宗親諸王還有很多大臣,弘暉背著手,手里捏著一串佛珠,手指撥動著佛珠,聽著下面的議論,對著座位看了一會轉身坐了上去。
弘暉說:“按照國葬辦這件事,十二叔,姑媽的事兒你來主持。”
角落里坐著的十二阿哥站起來應了一聲:“是”,隨后坐下了。
十二阿哥知道今兒名義上是議論喪事,實際上群臣和宗親擠到這里為的是另外一件事:收回青海!
所以他不急著出去,要留下看這會兒怎么處理。
雖然人走茶涼說起來心酸,但是拖太長時間免不了夜長夢多。群臣想著萬一皇上腦袋一抽讓弘陽世子多做一任藩王呢?
當年圣祖爺為什么削藩?所以這藩王不能再出現了。
弘陽不在這里,這些大臣們都有一聲沒一聲地說著喪事。弘暉聽了幾句實在不想聽了,就說:“姑媽的福地朕要重修,如今天寒地凍加上快過年了,民夫都不在。等開春后青黃不接,朕開倉給予錢糧,令民夫給姑媽重修福地。”
戶部慢尚書是桂枝的駙馬,他聽了心肝一顫,立即問:“這錢糧何來?”當初說好的,戶部只出帝后陵寢錢,親王不包括在內!
弘暉說:“自然是內務府出!朕葬姑媽朕會出錢的!”
內務府的總管大臣現在是二十一阿哥,就問:“修福地不是片刻就能做完的,請問停靈何處?”
弘暉回答:“壽皇殿。”
下面一片嗡嗡聲,壽皇殿是一片建筑的名稱,也是正殿的名稱,弘暉沒說偏殿就是停靈在正殿。可是順治康熙雍正這三位都在壽皇殿的正殿停靈,哪怕是幾位太后也是在偏殿停靈,讓親王停靈正殿這是僭越!
下面一片請求弘暉收回成命的聲音,這時候一身重孝的弘陽進來了。他手里端著一個托盤,里面放著一封折子和一枚金印。
大殿上安靜下來,弘陽端著托盤走到弘暉跟前跪下來,把托盤遞給了弘暉身邊的太監,大聲說:“繳旨,上繳青海之主印信。”
弘暉看了看折子的內容,對著坐在兩邊的幾位鐵帽子王示意,這幾位鐵帽子立即站起來,展開折子向著大殿上展示。隨后就有人一手拿著金印,一手托著在眾臣和宗親前慢慢地走過去,令大家看清這是真正的印信。
于是有奉詔官立即書寫回執,一式兩份,中間加蓋皇帝之寶和各位宗室王和幾位大學士的印章,一份歸檔,一份交給弘陽。
這件大事算是辦完了,時間也來到了中午,王府那邊收拾妥當,各處搭了靈棚,海棠已經被裝到了棺槨里,扎拉豐阿帶著棺槨先回京城,瑩瑩去書房抱了鹽寶的骨灰跟著隊伍一起回去。
按照海棠以前的安排,她希望被火化裝進壇子里和鹽寶葬在一起。
所以祭祀完了是要火化的,內務府準備了很多木頭香料準備到時候一起焚燒。
十六阿哥提前去了景陵,因為大雪封路,他打算多等幾天再回去,老爺子是十一月十三駕崩的,他在十三日這天祭祀,十四日這天終于放晴了,沒有了風雪遮擋視線,十六阿哥就看到隔壁九姐姐的福地。
他帶著人去看,這一看不要緊,讓他倒吸一口冷氣!
這地方占地面積巨大,這里面有很多巨大的佛像,人家都是先蓋房子再放佛像,這是先安置佛像再蓋房子。他走在工地上看著這周圍巨大的佛像心里想著這是在干什么?
在他眉頭越皺越緊的時候有人來找他:“王爺,王爺不好了,剛才來了一個禮部的官兒,冒雪來了,說是……說是勇王薨了,來給圣祖報信。”
“什么?”十六阿哥吃驚極了,再看看這片工地,隨后急忙跑出去。
十六阿哥回到景陵,禮部的官員已經來了,他這一路趕來很不容易,渾身都是雪泥,幸好來的時候帶了一件干凈衣服,要不然這樣子連祭祀都做不到,守陵的侍衛非把他打出門不可。
十六阿哥急匆匆地跑來,問道:“你就是從京城來的?”
“下官剛到。”
“勇王薨了?”
“是,十一日薨了。”
十六阿哥嘆口氣,帶著禮部的官員進了大殿,禮部的官員對著康熙的畫像告稟過后退下了,十六阿哥跪在蒲團上給康熙燒紙,一邊燒紙一邊嘮叨:“汗阿瑪,或許您已經見到九姐姐了,唉,一年又一年,一個又一個,這一年還沒過完,十哥十七弟先后去見您,這會九姐姐也去了,希望今年只有他們三個。”別再走一個了。
既然姐姐薨逝,十六阿哥也沒再逗留,次日就帶人踩著雪回去了。他回去的時候正趕上葬禮的尾聲,去堂上哭了幾聲燒了幾張紙出來,就看到里里外外有很多喇嘛和尚在打坐念經。
一般喪事上會有和尚出現,這是為了超度亡者,可是他看到這些人突然想起了那規模宏大的王墓,那里處處都是佛祖,再看看這些和尚,他總覺得怪怪的。
十六阿哥轉身去找家屬,扎拉豐阿眼睛都哭腫了,整個人反應很慢。
十六阿哥過去跟他說:“姐夫,節哀順變。我姐她這是和祖宗團聚去了,別難受。”
扎拉豐阿木然地點頭,然后整個人開始出神。
十六阿哥問一邊的弘曙:“這是怎么了?”
“姑父難受著呢,明天要把姑媽送去化了。”
十六阿哥壓低聲音吃驚地問:“化了?”
“對啊,火化啊!以前咱們都是火化的。”
“你也說了那是以前,后來要土葬啊!”
弘曙看了看一邊呆坐著的扎拉豐阿,讓其他兄弟照顧他就拉著十六阿哥出去,在外面小聲說:“姑媽以前就安排了,她要火葬。前幾天姑父也說了,他也要火葬,和姑媽的骨灰放一起。”
十六阿哥嘆口氣,因為滿人的觀念變了,以前大家都是火葬。努爾哈赤、皇太極、福臨這三位皇帝都是火葬,進關后喪葬習俗都發生了變化,這讓他有點接受不了。
叔侄兩個默默無言。
次日棺槨被抬出王府,圍繞著棺槨的不是宗室子弟,居然是上萬名喇嘛,這里面有各部落派遣來駐守京城的喇嘛,也有五臺山趕來的喇嘛,還有不少游僧,各個教派都有,簇擁著棺槨出城,因為火葬地點在城外。
別說附近觀看的百姓了,就連宗室子弟和百官都覺得有點不對勁。然而這樣的大場合,就是不對勁也沒人表現出來。
弘暉親自帶著宗親和百官來到了城外,這些喇嘛們加上本地的和尚一起坐圍繞著中間的高臺坐下。高臺全是香料搭建,上面澆了香油。棺槨沒有封死,華麗的裹尸布包裹著海棠被抬出來放在了高臺上,蓋上了一條黃緞織金的陀羅經被。
周圍誦經聲響起,弘暉和幾位叔叔坐下來。扎拉豐阿把陀羅經被蓋好眼淚忍不住滴下來,弘陽說:“阿瑪,咱們下去吧。”
扎拉豐阿沒動,弘陽上去扶著他,半扶半拖把他拉下來。到了地面上百壽把火把遞給了弘陽,弘陽遞給了扎拉豐阿。
扎拉豐阿哭起來,遲遲不肯動手。弘陽嘆口氣,壓著他的手把火把放在了浸滿油的火繩上。
大火竄出,周圍誦經的聲音越來越大,弘陽拉著扎拉豐阿離開,扎拉豐阿雙腿釘在地上,看著火堆上熊熊燃燒的火焰,忍不住哭著喊起來:“格格!格格!”
百壽立即去另一邊架著扎拉豐阿拖他離開,到了安全的地方大家一起抬頭向上看。
現場奏樂聲和誦經聲以及呼嘯的北風一起給海棠送行。
一天過去直到天快黑了溫度才降了下來,一群坐在雪地里的喇嘛起來。他們起來后弘暉也站了起來,瑩瑩捧著一只精美的瓷罐兒走出來。幾個年紀大的喇嘛和家屬一起去上面收集骨灰。
隨后上面驚訝地喊起來,燒出舍利子了,一共燒出十二塊舍利子,被百壽用托盤端下來。
弘暉看著眼前的人群,很多人臉上都很震驚,弘暉心里也很震驚,但是舍利子是一種很吉祥的物件,他很怕有人覬覦,日后有人搶奪舍利子就是搶奪姑媽,十二顆舍利子才是姑媽,分開之后無疑等于分尸。他吩咐瑩瑩把所有的舍利子放進罐子里,當眾宣布要把這舍利子葬在勇和宮的地宮里面。
然而轉頭回到宮里他就弘陽吩咐:“地宮不安全,他日若是咱們家丟了江山,會不會有人私入墳塋盜取舍利?”
“您的意思?”
弘暉說:“姑媽雖然想漂流,但是比起安全來,還是放棄吧,不如葬在高處。”
“高處?”
弘暉低頭跟弘陽說:“在最高大的佛祖耳朵里打一個洞,打深一點,把姑媽和鹽寶包的結實一點藏在里面,回頭外面重新澆筑做舊再密封就行。”
“我阿瑪呢?我阿瑪盼著和我額娘合葬呢。”
弘暉就說:“那就晚點密封。地宮的陪葬品照樣放,反正整個寺都是姑媽的,無所謂住哪兒了。”
弘陽點頭。
海棠的葬禮結束了安康才趕回來,此時海棠的骨灰壇子放在了壽皇殿里面,安康在壽皇殿大哭,被瑩瑩帶了回去。往后每一天安康去壽皇殿守著,直到過年。
然而這一切海棠不知道,如果她真的有靈魂,特別希望火化的時候北風吹得更猛烈一些,把她給揚了,可惜,當時風很大,人卻沒被揚。
六年后勇和宮建成,出了一次假殯,她和鹽寶被轉移到了圓明園的安佑宮。安佑宮是家廟,供奉著幾位皇帝的畫像,所以海棠和鹽寶的壇子就放在畫像下方的桌子上。
扎拉豐阿知道后鬧著要去安佑宮當差,最后弘陽拗不過他,進宮和弘暉商量了好幾次才把海棠和鹽寶的壇子取回來讓扎拉豐阿守著。
又過了六年,扎拉豐阿去世后火化,三個壇子被裹上厚厚的棉絮,借著扎拉豐阿出殯的機會送到了勇和宮,對外宣布為了封地宮關閉整個寺院兩天,直到整個佛像哪怕是湊近觀看都看不出裂縫紋路來弘陽才放心。
離開的時候,弘陽在車窗里看著消失的勇和宮,心想:這算是入土為安吧,怎么想自己都像個不孝子!希望阿瑪額娘在下面的世界安好,要是生氣,那就先氣著吧!他一時半會還不會下去。
他身邊一個肥嘟嘟的小姑娘用小胖手拍著他的腿,奶聲奶氣地說:“瑪法,你坐好。你要是不坐好窗窗就要碰你的頭了。”
弘陽收回目光:“嗯嗯,瑪法坐好,你也坐好。”
“瑪法,講故事啊!”
“好啊,接著上次給你講啊!話說在天山北面,那里有大片的草場,準噶爾部就在那里放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