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材之事,黎至清是臨時起意,并未深思熟慮,被穆謙不軟不硬地頂了回來,也不氣餒,只想著過幾日再想法子探探他口風。
顯然,穆謙對肖玨有些似有若無的敵意。黎至清一直沒想明白,這敵意來自何處。若說是為著來北境當監軍一事,那罪魁禍首也是自己,而且照黎至清對穆謙的了解,穆謙為人爽朗直率,也頗有胸襟,鮮少記仇,不該如此。
別說黎至清,就連穆謙自己也沒琢磨清楚,他為何總是不由自主地與肖玨為難?按照平日里明哲保身的作風,穆謙能交友定然不樹敵,肖玨如今握著北境命脈,穆謙縱使無心討好,也不會著意得罪。但藥材這事,穆謙就是脖子一梗,說不給就不給!
雖然肖玨與胡旗人一戰受了重傷,但在那場交鋒中,胡旗人也沒討到便宜,一員猛將被肖玨斬落馬下,隨行士兵傷亡不少,就連給大成軍隊造成不小困擾的突擊旗也遭了重創。
胡旗人鳴金收兵,平陵城得到了喘息之機,肖玨才有機會顧上穆謙。肖玨猜測穆謙這種紈绔,從興盛繁華的京畿來到貧瘠匱乏的北境,肯定沒幾日就會煩躁,知道從前他與黎至清有舊,兩人也算投契,就遣了黎至清與他在一處,算是陪著解悶。
這樣才算真正有段平靜地日子,讓肖玨用花心思加強平陵城的軍事防御。城墻加固,戰壕修建,軍民調配,糧草后勤,事事需要操心,肖玨實在應接不暇,不得已又把黎至清召回了身邊。這來回一折騰,穆謙不樂意了,但凡上午肖玨請了黎至清去議事,下午穆謙定然拘著黎至清陪他下棋。
起初,肖玨多少有些不滿,但穆謙作為北境監軍,肖玨不敢得罪,怕穆謙在給京畿的密報里作梗,也就凡事讓著穆謙三分,不敢太過勞動黎至清,凡事自己多待著一些。
穆謙是個沒心思的,從不屑使用下作手段,是以次次密報皆寫肖玨恪盡職守盡忠為國,待幾年后兩人論起此事,肖玨才驚覺當年真是白白擔心了。
一日,黎至清與肖玨議著城樓甕城的改造,穆謙譴了寒英來喚黎至清,黎至清有些惱了,穆謙這才不再刻意與肖玨爭黎至清的時間。
沒了人陪著穆謙,穆謙只得自己找些消遣。這些日子,他沒事就喜歡往校場跑,跟軍中將士比劃拳腳。穆謙發現,軍中將士的身手路數,與從前他跟仲城學得差異較大:仲城所教以防守為主,以守為攻;而軍中將士更重進攻,以攻為守。一邊比試,一邊學習,穆謙功夫又精益不少。
邊防軍那群兵油子剛開始是因著穆謙身份特殊,都憋著一股勁兒,一來都知道幾個團練使先前作弄穆謙卻偷雞不成蝕把米,想打贏了他,給兄弟們長臉,二來,穆謙身份尊貴,邊防軍都想著跟他打一架,然后作為后續吹牛的談資:瞧,老子跟京畿來的晉王殿下打過架,晉王曉得不?皇帝的親兒子!
穆謙除了定期給京畿發密報反應北境情況,平日再無其他事,但凡到了校場,來者不拒。他身手好,為人又沒架子,很快就跟邊防軍這群兵油子混熟了。除了打架,他們還都喜歡喝酒。無戰事時,完成一日的操練后,邊防軍允許將士們喝點酒。
一日黃昏,穆謙在校場上打完架,被李趙幾個團練使邀請共飲,欣然前往。北境邊防軍忠厚憨直,穆謙爽朗直率,本就對脾氣,再加上有酒助興,眾人聊到興起之處,就稱兄道弟起來。
穆謙一口燒酒落肚,滿足道:“這酒入口真辣,落到肚子里反倒是暖暖的,趙大哥,這酒叫啥名?”
趙衛擦了一把嘴角的酒:“這是咱們這邊的高粱酒,前兩年來了個有文化的書生,給起了個諢名叫‘守空閨’,入口辣,后勁也大,幸虧穆謙老弟沒帶著媳婦兒隨軍,要不然喝了這酒回去,只顧呼呼大睡,可不是要讓媳婦兒守空閨了嘛!”
眾人哄堂大笑,穆謙沒想到這么酒還有這么諢名,頓覺有趣,玩笑道:
“本王尚未成家,不打緊,倒是不知道幾位大哥可成家了?若是成了,今夜可要悠著點,不能讓嫂嫂們守了空閨。”
此言一出,眾人面上破窘,穆謙不解看向李守。
李守笑著解釋:“咱們哥幾個來北境那年,也就老弟你這年紀,這一待就是十幾年。戰事一起,不是咱們殺人,就被人殺,都是半條腿邁進閻羅殿里的人了,哪有好姑娘肯跟咱們。就算她們肯,咱們也不肯呀。”
穆謙皺眉,“這是為何?”
趙衛憨厚一笑:“誰知道哪次出征就回不來了呢,何必讓人家姑娘家白白為咱們提心吊膽,再一不小心成了寡婦。咱們哥幾個,也就老韓成家了,可你說老韓他……”
因著酒意,趙衛說著哽咽了,在場眾人也瞬間唏噓起來。
穆謙瞬間也沉默了,韓強前一日還興沖沖地跟穆謙打架,結果第二日跟著肖玨出戰,就沒再回來……
“都怪胡旗人的突擊旗,馬速飛快,疾沖疾撤,殺了人就跑,要不然,我非追上去宰了他們。”劉戍說著眼眶紅了。
趙衛更是一拳砸在桌上,“咱們從突擊旗這里吃得虧沒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次次還都是肖都指揮使親自出戰的時候,這次若不是老韓護著,怕是肖都指揮使就真回不來了。”
“次次?”穆謙聽了這話不禁皺起眉頭,他從黎至清留給他的故事里得知了不少肖玨跟胡旗人作戰的淵源,肖玨曾用計騙得胡旗大汗殺了悍將阿克登,這次擔任胡旗人統帥的正是阿克登的親弟弟阿克善,也難怪這般恨肖玨。
李守嘆了一口氣,道:“可不是,次次肖都指揮使都是重傷,上天憐見,每次還能撿條命回來。”
穆謙臉色不禁也凝重起來,徐彪見狀,趕忙道:“不提了不提了,咱哥幾個還是喝酒吧。”
一群大老爺們,縱使心里難受,也不喜歡表現得愁云慘霧的,徐彪一起話頭,眾人趕忙應和。
穆謙才又道:“幾位大哥皆已官拜團練使,這些年應該也有幾分積蓄,北境的邊防軍又都是募兵制,縱使就此解甲,朝廷也不能強留。幾位大哥就沒想過回家置辦幾畝地,娶一房媳婦兒,過幾天安生日子?何必一直待在北境,過這種刀頭舔血,朝不保夕日子。”
“哪有什么積蓄,糧草軍需能按時供上就不錯了”徐彪爽快一笑,“要是能在有些‘守空閨’喝著,咱們就滿足了。”
劉戍繼續道:“是這話,更何況,咱們走了,誰來保護并州的百姓?邊疆這種地方,你不守,我不守,胡旗人不就打進來了嗎?”
眾人紛紛附和起來。
穆謙看著這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糙漢子,為了邊塞的百姓,為了大成,將一生都綁在了北境,一時之間有些感慨。這是他穿進書里,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叫做“家國情懷”的情緒,也第一次打心底里佩服這群曾經作弄他又被他打趴下的人。
穆謙舉起酒杯,滿懷敬意地敬了眾人一杯。
在座幾位皆是豪爽之人,也不矯情,舉杯飲盡。酒酣,趙衛借著酒意一把摟上了穆謙的肩膀,拍了一下。
“穆謙老弟,你的身手在哥哥心里就是這個!”趙衛說著豎起來大拇指,“這些年,從京畿來的大官,我老趙只服兩個人,一個是咱們的肖都指揮使,另一個就是你!其他的禁軍都不行,同你一起來的那個病秧子,也不行!”
穆謙趕忙謙虛幾句,心中卻默道,若不是那個“病秧子”看破你們的局,又教了本王恩威并施的法子,本王現在在你們心里也是“不行”。男人,就不能被說不行!
李守聽到此處,眉頭微緊,面上寫滿了不贊同,“要說起來,那位黎先生除了身子弱些,倒也不是一無是處,這些天,咱們在中軍大帳,聽他安排屯兵開荒和改建甕城之事,有幾分道理。”
劉戍直接道:“咱們都知道這屯兵開荒是好事,可這甕城建成這么多年了,貿然改建,還要疏散周圍的百姓,日日督著邊防軍的趕工,未免動作大了些,有必要嗎?”
于錫想了想說:“這也不好說,我總覺得黎先生是有些深意在里頭的,不過他和肖都指揮使每次談及甕城都跟打啞謎似的,咱們也聽不懂。”
穆謙大概聽明白了,改建甕城之事,軍中意見不一,瞧眼下這形勢,肖玨是聽了黎至清的建議。穆謙自從來了,尚未上過城墻,也不知甕城長什么樣,想著得空一定要去瞧一眼,知道改甕城是黎至清的主意,也多了幾分好奇:“這甕城,黎先生打算怎么改?”
這一個問題問住了眾人,幾個團練使你瞧我,我瞧你,不知該如何作答,一時之間桌上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