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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若素

    須發盡白的老軍醫被寒英從軍帳中拖出來時萬分不滿, 再一聽是要做蒙汗藥這種腌臜東西,舉著拐杖就想往寒英身上甩,但好歹愿意賣穆謙幾分面子, 又聽要求這蒙汗藥不能傷人, 還只是兩個人的用量, 不情不愿的幫了這個忙。

    寅時一刻, 蒙汗藥做好, 寒英帶著來到穆謙軍帳時,穆謙已經寫好了兩封信, 手里握著扇子一端,瞧著扇子下的玉墜子發呆。

    翌日清晨,黎梨正伺候黎至清穿戴,穆謙攜了寒英拎著食盒進了黎至清的軍帳。

    平日里, 穆謙經常喚黎至清去他的軍帳一同進膳, 卻極少來黎至清這里, 這一大早還冒著雨, 讓黎至清著實詫異。

    “這么大的雨, 殿下怎么過來了?”

    穆謙一夜未眠,臉色并不好看, 但還是勉強扯出一絲笑意, “本王餓了, 就讓寒英去城內尋些吃食, 傻小子一下子買多了, 別浪費了,來跟至清一起吃。”

    穆謙說話地功夫, 寒英已經手腳麻利地擺完桌。

    穆謙在案前落座,招呼黎至清, “至清,快來坐。”

    兩人已共同用膳多次,黎至清也不矯情,幾步走到案前,竟有滿滿一桌子早點,黎至清一手虛扶著腰肋,緩緩坐下,“這么豐盛?那黎某恭敬不如從命了。”

    “肋骨傷著了?”穆謙見狀蹙起眉頭,說話間將一碗熱騰騰地紅豆粥擺到了黎至清跟前,轉身招呼寒英,“去陪阿梨姑娘一起吃一點。”

    寒英一頓,點了點頭,拎著剩下的食盒,跟黎梨來到了一邊的小幾旁坐定。

    黎至清見寒英和黎梨已經安頓好,笑著搖了搖頭,“老毛病,不礙事。”

    穆謙見他不想細說,大約也猜到是肺腑間的舊疾,想等來日再尋個大夫好好替他診治一番,可一想到,可能沒有來日,一時間惆悵起來。

    “殿下有心事?”黎至清敏銳地捕捉到了穆謙有些低落的的情緒。

    穆謙索性將昨日與謝淳的對話,隱去謝淳勸說逃跑一事,大略講了一遍。

    黎至清聽著,臉色一點一點凝重起來,“算算日子,金吉照似乎比咱們得到消息的日子更早,否則也不會這么快就舉兵壓境了。早知道當初就再逼一下徐彪,說不定還能把京畿那人揪出來。”

    黎至清語氣中難掩懊惱,穆謙以為黎至清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忙將話題拽回,“至清,如今最大的問題是軍糧!若是咱們斷了后方補給,縱然有狼牙拍守城,也堅持不了幾天。”

    關于軍糧,黎至清心中早有計較,此刻并不著急表態,問道:“殿下昨日得了消息,想必已經想了一夜,軍糧一事,殿下有何打算?”

    穆謙道:“這糧若是京畿不能支援,咱們就得自行籌措了。京畿諸州的麥現下時節已經成熟,繳完賦稅,當有盈余,京畿不肯作為,本王打算自行發函借糧,待京畿軍糧到了,再悉數還上。如此,若一切順利,又能再維持個十數日。若是不順利,那就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穆謙還想到了西境,郭大帥一直對狼牙拍有意,若以狼牙拍圖紙換軍糧,亦或許能解燃眉之急,但狼牙拍就失了庇護之用。穆謙思慮再三,將這個想法吞回了肚子里。

    黎至清聽罷,微微頷首,“此外,殿下切莫忘了向京畿發函求援,自今日起,每日一封,莫要間斷,亦莫要提及北境籌糧舉措,只坦言北境守軍糧草難以為繼的窘境即可。”

    “這是為何?”穆謙心中不解,“照謝淳的說法,有了閔州災情,京畿已經自顧不暇,這般急迫求援,是何道理?”

    “不僅是求援,也是示弱。”黎至清輕嘆一聲,四境求援不過是緩兵之計,如今北境的命脈、穆謙的命脈都系在了京畿一念之間。一想到京畿那群弄權的世家,黎至清不禁想到了肖瑜,“肖若素呢?他不是被派到了閔州處理災情,怎么放任閔州亂成這樣?”

    *

    閔州,知州府。

    披著外袍的肖瑜正在黎晗的攙扶下慢慢挪著步子,雪白的里衣上透出鮮紅的血漬。

    “看天色,一會兒怕會再下雨,今天活動的差不多了,歇會兒吧。”黎晗溫聲勸著,說完還從懷里掏出一塊帕子,擦了擦肖瑜額頭的汗水。

    “好。”肖瑜從善如流,被黎晗攙扶到院中石凳旁坐下來。肖瑜側頭,看到黎晗眼下的烏青,知他得知自己遇刺的消息,為即刻趕到閔州,不眠不休打馬跑了五日,心下愧疚,“成瑾,辛苦你了。”

    黎晗走到肖瑜面前,蹲下身子,將肖瑜的外袍裹了裹。眼見四下無人,黎晗本打算把眼前人好生罵一頓,但摸到肖瑜冰涼的雙手,一時之間又舍不得了,嘆息道:

    “若素,讓我拿你怎么辦才好?之前離開登州時,明明答應我不去北境冒險,結果轉頭就跑到了閔州,還把自己搞成這樣。”

    “這種得罪人的事,我不來,京畿現在哪有人肯來。”冰涼的雙手被黎晗握在手中,肖瑜心中莫名安定。

    黎晗在肖瑜面前的石凳上落座,看著眼前這個面無血色還強撐的人,有些氣惱,“你也知道是得罪人的事,刺傷你的人抓到沒有,打算怎么處置?用不用我去幫你審。”

    “算了,不過就是些走投無路的災民罷了。”肖瑜輕輕一笑,“你當個個都是黎豫么,在你黎侯爺的手段下還能咬緊牙關,閉口不言。”

    “別提那個混賬東西,當初要不是你非要留他一命,他根本不可能活著走出安國侯府的水牢。”黎晗現在想起家門逆子,仍恨得咬牙切齒,“等再抓到那個混賬,他若乖乖配合也就罷了,否則……”

    黎晗的話戛然而止,這種喊打喊殺的事,他不愿在肖瑜面前提,但眸子里皆是狠厲。

    黎晗的情緒變化被肖瑜盡收眼底,肖瑜猶豫了半晌,到底沒把黎豫可能在北境的消息說出來,只道:“好歹是先生的關門弟子,我這個當師兄的,自然得看顧一二。改日你若捉了他,不妨先把人交給我,我幫你問問看。”

    肖瑜的心思,黎晗自然知道,無非是想回護黎豫,也不戳穿,頭疼道:“我的祖宗,先顧好你自己吧,沒有人被人當胸砍了一刀,還不當回事的。聽說這次你出門帶得禁軍都是沉戟的親信,怎么還這般懈怠!”

    “自然是親信,要不然哪能這么聽話。閔州的府庫早就空了,如今這一鬧洪水,再加上時疫,若是沒有糧食,只會死更多的人。而軍糧,不就是糧食么?”肖瑜笑著眨了眨眼睛,眸子里泛著慧黠的光。

    這話聽得黎晗一驚,“這么說,軍糧在閔州地界被搶,是你有意為之?”

    “侯爺說話可要當心,莫要冤枉了下官!”肖瑜促狹一笑,明顯拿起腔調來,“這糧明明是受難的百姓難忍饑餓自己搶得,下官為了守護軍糧,還受了重傷,至今傷勢未愈,怎么說是下官有意為之。”

    聽完這話,黎晗心中已將肖瑜的心思猜了七七八八。肖瑜這步棋,走得是險招。閔州和北境的百姓,于肖瑜而言,都是同胞,都必須要救,但肖瑜縱然再有本事,也不是神人,沒辦法兩邊兼顧。如今閔州空虛,想要救濟成千上萬的受災百姓,只有先挪用為北境籌措的軍糧。因著一般軍糧都有余量,北境軍糧不至于即刻告罄,肖瑜先顧閔州眼下災情,也就能理解了。

    黎晗回過味來了,為了賑災的同時把自己摘干凈,肖瑜這是玩了一手苦肉計!

    看著肖瑜胸前滲著血的紗布,黎晗心中怒火中燒,可眼前人又虛弱至極,現在還罵不得,只得埋怨起來,“你何苦要受這一遭罪!你堂堂相府公子,本就不是為了押送軍糧來的,軍糧在你眼皮子底下被搶,也礙不著你的事。”

    肖瑜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次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閔州地方勢力錯綜復雜,這次若不放任災民哄搶,后面常備軍怕是要為了糧跟禁軍起沖突了。屆時,若是軍隊之間起了齟齬,那性質就嚴重了,到時候閔州才是真亂了。而且,京畿還有一票人等著抓我的錯處,跟這群人斗,必須得萬分小心,自然也得用些手段,否則,哪里能斗得過他們?”

    肖瑜說完,自嘲地笑了笑,閔州的情況,遠比他想象中棘手得多,京畿又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

    肖瑜不笑還好,一笑嘴唇更沒了血色。黎晗看不下去了,站起身來,一把把人打橫抱起,向著堂屋走去,“你這一手,倒是穩住了閔州,那北境怎么辦?總不能沉戟不在北境,你就不管北境守軍死活了吧。”

    黎晗這話純屬調侃,他眼中的肖瑜,一直是個心中有家國、將黎民百姓看得比世家利益還重的人,不可能只顧閔州不顧北境。

    肖瑜用苦肉計把自己傷成這樣,本就理虧,知道黎晗肚子里肯定憋了火,也不敢惹他,眼見四下無人,雖然于禮不合,也順從地任由他抱起。

    肖瑜把頭輕輕地靠在黎晗身上,嘴角輕抿,眼中泛著寒光,“閔州三大世家,富甲一方,眼見著百姓受災,卻都視而不見,個個當起了縮頭烏龜!既然賑災他們不肯出力,那這軍糧,就不能怪我讓他們出血了!”

    黎晗微微詫異,“你的意思是,軍糧能按時給北境送過去?”

    肖瑜冷哼一聲,“我又不是神仙!”

    第062章 剖白

    滂沱的雨幕中, 馬車已經停在了黎至清的軍帳門口,寒英撐著傘,穆謙徑直把人抱上了馬車。

    這輛馬車是穆謙當初作為監軍來北境時, 兵部專門置備的那一輛, 車內寬敞舒適, 軟枕暖榻一應俱全。榻下塞了幾個藥匣子, 匣子里裝滿了從京畿和冀州置辦的潤肺益氣的藥材。

    穆謙把黎至清放置在暖榻上, 扯過一條薄毯輕輕搭在他身上,然后頹然坐在了榻邊。

    對著黎至清安靜地睡顏盯了半晌, 穆謙才輕輕握住了黎至清外側的手,這只手冰涼濕潤,昭示著主人的身軀并不強健。穆謙把黎至清的手放在臉側,輕輕捂著, 眸子里都是不舍。

    輕輕撫了撫黎至清的臉頰, 有些情愫呼之欲出, 穆謙喃喃道:

    “至清, 有些話, 本王一直想跟你說,但是本王又有點怕, 怕你聽后生氣, 就不愿搭理本王了, 所以本王一直畏畏縮縮。可是, 如果再不告訴你, 怕是這輩子也沒機會跟你說了。”穆謙知道,借糧不過是紙上談兵的權宜之計, 能否借成,誰也不敢保證, 將希望寄托于京畿諸州,本就是一場豪賭。

    “至清,本王今天想跟你講心里話,不過咱們得先說好,你聽了不許惱!吶,你不說話,本王就當你答應了,那本王可說了!”穆謙對著黎至清安靜的睡顏,如同一個傻子一般,絮絮叨叨,“至清,本王喜歡你!哦對,用你們這兒的話說,是本王心悅你!”

    “哎!”穆謙狠狠地嘆了一口氣,面上皆是苦惱之色,“本王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可本王就是愛上你了!你明明把本王算計得這么慘,可本王就是忍不住喜歡你!”

    “說起來,你怎么那么狠心,周圍那么多人,怎么偏偏逮住本王一個欺負!”穆謙說著,輕輕捏了捏黎至清的臉,仿佛已經狠狠地懲罰了這人一般。捏完了,又心疼得給揉了揉,“不過,本王大人有大量,就不同你計較了。”

    “方才,但凡你有一絲想離開北境的心,本王就肯定帶你一起走了,哪至于出此下策。”穆謙把黎至清的胳膊放回榻上,怕他著涼,趕忙給塞回薄毯里,“本王知道你放心不下北境的百姓,不過,北境哪里輪得到你操心,既然本王接了這個擔子,那北境就是本王的事情。萬一,本王不是烏鴉嘴啊,本王是說萬一,北境要是真不成了,你就好好在西境待著,不要想著給本王報仇……”

    穆謙說完,突然自嘲地笑起來,“本王大概自作多情了,本王在至清心里,大概也沒有這么重的分量。哎,算了,這些就不提了,你要答應本王,好好地活下去。本王可不想剛下去沒幾年就見到你,到時候你又來算計本王,本王豈不是到了地府還吃虧!所以,你務必得活得久一點才行!”

    “喏,本王的象牙折扇,價值連城,留給你做個念想,萬一路上有變,還能換些銀兩。瞧見沒,上面還掛著你的玉墜子。”穆謙把扇子在黎至清面前晃了晃,仿佛睡夢中的人能見到一般,“別以為本王不知道,你家小丫頭片子,總是暗搓搓想把墜子討回去,這次不用她討了,本王給你就是。不過,要是這次本王大難不死,你得再還給本王!”

    穆謙說完,把折扇塞進了黎至清的前襟里,然后俯身,萬般不舍地輕輕在黎至清唇上啄了一下,然后溫柔的吐出一句:

    “至清,好好活著!”

    “寒英,我六哥呢?”謝淳的聲音自車下傳來。

    穆謙掀簾,“都上車吧。”

    謝淳應聲先上了車,寒英順勢把黎梨也抱上了馬車,安置在了暖榻下首的座位上。

    謝淳看著車上兩個昏迷不醒的人,一臉迷惑,“六哥,你這是?”

    “謝淳,收好,這是本王給京畿的信,保你回京不受牽連,等你跟穆諺匯合,就立即啟程吧。”穆謙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了謝淳。

    “你還是不肯跟我走啊?”謝淳尷尷尬尬地接過信函,眼睛就沒離開被安頓在暖榻上的黎至清,“你怎么連蒙汗藥都用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拐賣良家婦女呢。”

    穆謙聽了這話,抬手作勢要扇謝淳,謝淳立馬識時務地閉嘴了。穆謙見狀,不再理他,又拿出另一封書信遞給寒英,“馬車到了永寧鎮,先送謝二公子與趙王世子匯合。京畿至清是不能去了,你護送他去西境,這信是本王給郭大帥的,務必把人和信一同送到郭大帥面前。”

    “殿下!”寒英哭喪著臉接過信封,顯然還有話要說。

    “昨夜定好的事,不許再多言了!”穆謙板著臉喝住寒英,又見他泫然欲泣的模樣,心下不忍,伸手拍了拍寒英的肩膀,“你和阿梨姑娘的事,本王和至清都知道,他會成全你們的。”

    寒英聽了這話,心頭更添酸澀,死死攥住穆謙的袖子,他素來木訥,此刻萬般滋味在心頭,卻說不出來,只得喃喃地叫著“殿下”。

    “這一路,無論至清跟你說什么,你都不要聽,直接把人送到西境。阿梨只聽至清的,所以,等到她快醒時,你就把她捆起來,然后把嘴堵上,否則你制不住她。這是本王最后給你的命令,聽明白沒有。”穆謙難得循循善誘。

    寒英紅著眼眶點了點頭。

    穆謙欣慰一笑,跳下了馬車,對著駕車人打了個手勢,“去罷!”

    待馬車駛出北境大營,躺在榻上的黎至清立馬睜開了雙眼,眼神清澈靈動,沒有半點被迷暈的跡象。

    黎至清沒被蒙汗藥撂倒,本打算裝睡看看穆謙到底想做什么,沒想到方才那些剖白,被一句不漏的收入耳中。

    暖榻下首左右兩邊的座位,右邊躺了黎梨,左邊并排坐著謝淳和寒英。

    謝淳擔心穆謙,這次來得匆忙,什么打發時光的物件都沒帶,車外大雨瓢潑,為了防止雨潲進車內,車窗和車簾拉得死死的,連個風景也沒法看。

    謝淳無聊的緊,大喇喇靠著車壁,眼神在車內瞎打量,他的座位靠近暖榻,一不小心就跟睜著鳳眸的黎至清來了個對視。黎至清眼神凜冽,駭得謝淳一怔。

    “啊啊啊啊!你不是被迷暈了么?這晉王的蒙汗藥,怎么不頂事啊!”

    寒英心憂穆謙安危,一直低著頭郁郁不樂,聽得謝淳叫喚,轉頭對上黎至清清亮的眸子,也被嚇了一個激靈,“黎……黎先生……你……”

    雖然黎至清面上沒有多少波瀾,但此刻,寒英下意識覺得,黎先生在生悶氣。

    黎至清從榻上坐直身子,冷冷地掃了謝淳和寒英一眼,起身從榻上下來,先來到黎梨身邊,仔細瞧了瞧她的情況,確認并無大礙只是睡著,瞬間松了一口氣,然后一把人抱起來放在榻上,把方才的薄毯仔細地蓋在了黎梨身上。

    做完這一切,黎至清這才面無表情地做到了黎梨原來躺得的地方,然后朝謝淳伸出手,“拿來。”

    “什……什么?”謝淳下意識地就把手往前襟捂,那里收著穆謙寫給京畿的信。謝淳幼時病弱,其在禁軍任職的兄長為了鍛煉他的身體,沒少帶著他習武,是以謝淳雖然拳腳未見得多厲害,但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黎至清是綽綽有余的。可此刻,謝淳面對著黎至清,就是打心底里發憷。

    “你想晉王死還是活?”黎至清不想廢話,打蛇直接打七寸。

    謝淳一愣,一咬牙把信從懷里套出來,遞給了黎至清。信封上已經打好了火漆,密封得嚴嚴實實。

    黎至清也不猶豫,接過信封直接破了火漆取信,看完后,冷笑一聲,“婦人之仁!”

    說著直接把信紙撕成了四片,整個過程從容優雅一氣呵成,等謝淳回過神來,信已經撕完了。

    “誒,誒,別撕啊,你撕了我還怎么回京!”謝淳哀嚎一聲,然后就想要去撕扯黎至清,被寒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黎至清眼神微瞇,冷嗖嗖瞟了謝淳一眼,“二公子就這般回京,都不顧念晉王殿下的生死了么?”

    一聽這話,謝淳瞬間泄了氣,嘟囔道:“我可是冒著大雨來給晉王殿下通風報信的,他不肯走,我有什么辦法。”

    黎至清并無十足把握,試探道:“會有辦法的,咱們先回去。”

    方才已經蔫吧了的謝淳瞬間來了精神,“你逗我呢!晉王連蒙汗藥都用上了,還不是怕你不肯走,這會兒要是把你送回去,他非宰了我不可!不信你問寒英,他看敢讓你回去嗎?”

    黎至清一時語塞,瞬間想到了方才穆謙的那些話,心臟仿佛停了一拍。不過,黎至清此刻顧不上思慮感情,眼下黎梨被制,他一個文弱書生,完全不是寒英和謝淳的對手。

    “寒英,晉王殿下一直待你不薄,有功素來厚賞,有錯卻無重罰,如今連你也要拋下他?”

    這些話說得寒英低下了頭,寒英承認,黎至清的話都在理,但是他不能違抗穆謙的命令,也不愿對上黎至清此刻略帶期許的眸子,“先生,殿下說了,送您到西境之前,您說的任何話,都不讓我聽。”

    黎至清:“……”

    第063章 將心

    黎至清被寒英氣笑了!心道, 這一年,穆謙別的沒長進,拿捏自己人的本事倒是長了不少。黎至清暗下決心, 等回頭回了北境大營, 一定得把這事找補回來!

    聰明人, 總習慣于權衡利弊得失, 所以, 黎至清喜歡跟聰明人說話,因為以利誘之, 他總能輕而易舉的戳中對方軟肋。

    而像是寒英這種既有情有義又有些木訥的,就讓黎至清甚為頭疼了。有情有義之人,利不能奪其節,需緩緩圖之;心思憨直之人, 難一點就透, 需娓娓道來。黎至清面對寒英, 實在沒有面對穆謙時的好耐性。

    眼下的寒英, 頗有幾分油鹽不進的意思, 著實讓黎至清苦惱。黎至清思緒飛轉,試圖找機會動搖寒英的態度, 奈何那蒙汗藥后勁太大, 這會兒他只覺額頭酸脹, 腦中一片混沌。再加上對這對主仆的作為頗為不滿, 黎至清一時沒有主意, 索性直接譴責起人來。

    “寒英,你可知道, 是藥三分毒,再康健的身體, 也經不起折騰。阿梨今年才剛滿十五歲,晉王殿下下起藥來這般沒輕沒重,也不怕傷了人?暗箭傷人,這難道就是一軍主帥的手段嗎?”

    黎至清說完,眼帶凜冽寒光瞥了寒英一眼,繼而轉頭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黎梨,眼神觸及黎梨時,眼神立馬變柔和不少。

    “先生千萬別誤會,我們殿下絕無傷人之意。”黎至清的話太重,寒英不想穆謙蒙冤,立馬辯駁,“這藥是專門找軍中的老中醫配的,殿下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傷了先生身體。得了軍醫準話,這才敢用在先生和阿梨姑娘身上。不過……先生怎么沒事?”

    明明黎先生的身體相較于阿梨姑娘要更差一些!

    黎至清聽他解釋,知道穆謙這次是顧念著他的,火氣被平復了不少。聽得寒英疑惑,冷眼一掃,不咸不淡丟出一句,“想知道?讓晉王親自來問!”

    寒英雖然木訥,但也聽出黎至清說得是氣話,明顯這黎先生仍在生氣。這話他不敢接,訕訕地看了一眼神色清明的黎至清,又把目光鎖定在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黎梨身上。

    寒英瞧見黎梨額頭洇著冷汗,有些心疼,想給黎梨擦一擦,又見黎至清面色不豫,不敢放肆,只得僵坐在座位上。

    寒英的躊躇被黎至清盡收眼底,亦瞧見了黎梨額頭上的汗珠,趕忙從前襟里掏出帕子,卻無意間觸到了穆謙的折扇,折扇當即被順手帶了出來。

    穆謙不愧是京畿紈绔里的翹楚,象牙骨扇做工極為華美,扇骨觸手生溫,剔透如玉,黎至清搭眼一瞧便知此扇名貴異常。扇柄上掛了一個紅穗子,穗子上綁著自己先時送他的那塊暖玉。

    黎至清學著穆謙往日里悠閑時常做的動作,把扇子捏在手里晃了晃,那墜子便跟著搖動起來。

    穆謙從前總是喜歡盯著這搖晃的的墜子瞧,這墜子有什么好看的?黎至清略帶疑惑地也學著盯了那玉墜子須臾,似是想到什么,突然微微一笑,把扇子重新收進了前襟。然后拿帕子輕輕拭去了黎梨額頭的汗水。

    擦完后,黎至清瞧了一眼手里的帕子,然后又瞧了一眼干著急卻什么也不敢說的寒英,直接丟了過去,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

    “你自求多福吧,等她醒了,黎某會實話實說,告訴她是你把她迷暈的。”

    寒英接了帕子,知道這里黎至清默許自己照顧黎梨了,心中狂喜,剛要開口致謝,卻被黎至清后話打入深淵。

    不是說黎先生謙謙君子、明月入懷么?怎么這般記仇?一想到榻上這位小姑奶奶醒后的情景,寒英感覺天都要塌了。心中默道:

    殿下,屬下都是為了你,才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話分兩頭,看著馬車遠遠離去的穆謙成為了孤家寡人。玉絮不在身邊,謝淳和黎至清被送走了,寒英也走了。縱然身邊還有從王府帶出來的侍衛,但那些人都不是近前伺候的。

    穆謙回了軍帳,想喝杯熱茶驅一驅陰雨帶來的寒氣,待隨行的侍衛送上茶水,穆謙抿了一口,才發現茶水已經放溫了。

    穆謙輕嘆一聲,這種孤獨的滋味,真不好受!

    人都走了,穆謙的心也孤獨起來!越是這樣,穆謙越能清醒的分析眼前的形勢,雖然不想承認,但此刻他無疑是北境處境最危險的人。拋開大軍壓境的險境,按照謝淳的說法和這些年的傳聞,一旦北境軍餉和糧草被拖欠,京畿派駐的親貴首當其沖成為北境挾制京畿的對象,全身而退者寥寥無幾。

    可是,要讓穆謙不聲不響就隨謝淳逃了,穆謙是決計不肯做的。這種沒有擔當的事情,就算放在現代社會,穆謙也做不出來。更何況,這里還有對他寄予厚望的百姓,有從京畿來的禁軍。禁軍的幾個指揮使都是世家子,一旦事情處理不好,他們也會受到牽連,更嚴重的,邊防軍和禁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融洽局面也會不復存在。北境守軍自己先亂了,那平陵城、并州乃至北境都將拱手讓人。

    穆謙最終還是決定自己留下穩住局面,并在有限范圍內和盤托出內情,即便這個決定可能會為他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謝淳和黎至清已經被送走了,穆謙心中沒了牽掛,一個人撐著油紙傘傘,冒著傾盆的大雨向著中軍大帳走去。

    路上,遇到了帶著一隊人進行巡防的蘇淮和劉戍。兩人見到穆謙,拱手行了個禮,面對著打在身上有些疼的傾盆大雨,他們沒有絲毫的怨懟,還在大雨中送給穆謙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后離隊,跟著穆謙一起前往中軍大帳,準備一早的議事。

    來到中軍大帳,穆謙毫無隱瞞,將獲知的信息毫無保留的告知眾人,說完后,穆謙愧疚地低下頭,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他將代表京畿做好被眾人唾罵的準備。

    眾將面面相覷半晌,無人開口,一時之間軍帳中陷入沉默。

    “京畿這群文官也忒不是東西了,糧草到不了,竟然連句屁都不放!”趙衛年紀大,資歷深,又是個藏不住話的糙漢子,他受不了尷尬的氣氛,率先開口了。

    “難怪黎先生來了就讓開墾土地,這糧草還是得把握在自己手里!”老大哥開了口,劉戍立馬接上,說著還順手一巴掌拍在了站在他身邊的蘇淮的后腦勺上,“你瞧瞧你們京畿這群辦事不利的,京畿諸州也沒一個成器的!真不知道咱們北境的屏障,庇護了些什么玩意!”

    前些時日作戰,穆謙總是將蘇淮與劉戍放在一處,蘇淮是個直脾氣,與劉戍這種糙漢子相處起來非常容易,久而久之就兩人熟識起來,時不時喜歡互嗆幾句,一吵必爭個長短。這次被劉戍遷怒,卻沒狡辯,取而代之的是對京畿的寒心,自嘲道:

    “京畿世家想得都是相互傾軋,然后踩著對方向上爬,哪里有肯真辦事的。若不是受不了那些腌臜事,誰樂意冒險跑北境來。”

    容修聽得這話,也是百感交集。他與蘇淮一般同出世家,但不是長房嫡出,素來不受重視,為了出人頭地,只能從武,以期出人頭地。

    眾將發泄一通,趙衛見穆謙一直不說話,沖著穆謙道:“我老趙只會打仗,這種事也沒啥主意,殿下,咱們聽您的,您說咋辦,只要不讓老趙跟胡旗人投降,怎么著都成!”

    “對,聽殿下的!”

    “殿下,您拿個主意吧!咱們都聽您的!”

    “怎么不見黎先生,請先生拿個主意也成!”

    想象中的背叛和拋棄并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無條件的信任和依靠,穆謙百感交集。

    或許,京畿一直以來都是錯的,京畿的世家認為北境邊防軍顢頇無知,把出身草根的他們當作北境的看門狗,危急時用他們抵御外侮,待到無暇顧及時,他們便成了可以隨時舍棄的賤民。也正是京畿對邊防軍的這種態度,才會下意識在認知中將邊防軍塑造成野蠻不堪、不守律法、對京畿權貴隨意殺戮的惡人。

    此刻,這群簡單率直、對國家有著一腔熱忱的糙漢子,用充滿赤誠和希冀的目光看著穆謙,他們說,殿下,我們聽您的!

    上一次,穆謙感到被給予無條件的信任,是他帶兵打退胡旗軍三十里后,平陵城夾道歡呼的百姓給予他的,而這一次,是與他并肩作戰的同袍給予他的。相較于未知全貌便全身心托付的百姓,這些朝夕相處的同袍的信任,讓他更加感動,也讓他更加堅定,他要撐起北境的一片天。

    穆謙從主座起身,向著眾位將領抱拳一禮,“謙來北境,自愧嘗懷游戲推諉之心!承蒙諸君不棄,并肩作戰幾十日,固城防殺仇寇,得一夕安寢。今危急存亡之秋,謙定當罄竭心力,馬革裹尸,亦無二話。愿諸君與謙上下一心,同仇偕行,共御外侮!”

    第064章 將心(下)

    為了籌集軍糧, 穆謙可謂煞費苦心。

    明路上,按照與黎至清商議的,緊急向京畿發信求援, 每日一封力陳當前戰事形勢, 勸說京畿不可因著軍糧貽誤戰機, 導致大好形勢拱手讓人。與此同時, 穆謙以北境守軍的名義, 向諸州發函借糧,并允諾待軍糧到位, 悉數奉還。

    在大營內,將全部限閑置的鐵器悉數折價變賣,并將現下已經劃撥但尚未購置軍械耗材、草藥的銀兩悉數統籌,兩部分銀合計不到一萬兩由劉戍和蘇淮帶著, 擇北境并州、雍州、壩州臨近諸鎮, 就近購買糧草。

    同時, 經過與李守協商測算, 先應下南境世家狼牙拍的需求五十架, 合銀五萬兩,由南境一次性以銀票付訖, 待戰事了解后, 北境分三批交付。

    一連三日, 京畿杳無音信, 諸州借故推托。倒是劉戍和蘇淮得用, 傳信回來,已購得糧食兩萬石, 正快馬加鞭連夜往平陵城運。

    穆謙接到南境世家的回函時,穆謙臉都氣綠了。這會子南境世家竟然趁火打劫, 將原來信中允諾的每架狼牙拍一千兩砍為五百兩,并且第一次只愿意付一半的銀兩,待到收到五十架狼牙拍,才肯付訖另一半。

    “這起子趁人之危的小人!”站在主位一側的容修,看完信函后,把信紙狠狠地往桌上一拍。

    李守這三日一直與穆謙盤算狼牙拍,得知南境的小人行徑,也氣惱非常,“要論起來,咱們狼牙拍的成本倒是不足五百兩,若放在平日里,都是為了御敵,這個價給他們也不是不成,可他們眼見著北境遭了難,來落井下石,未免也忒齷齪了些。”

    穆謙并未將憤怒宣之于口,可隱隱跳動地眉峰卻昭示著主人的怒意。穆謙轉頭看到手側的茶杯,摸起來想要往地上砸,手抬到半空,突然想到什么,又堪堪放下。

    穆謙忍了忍,最終還是拿起毛筆,用案上的宣紙寫了回函,寫罷順手給了身邊的容修,“再待個十日,若諸州還未有回應,就給南境回函。”

    容修接過,不用猜也知道,穆謙肯定是迫于無奈同意了,看著心中穆謙謙卑的辭藻,容修瞬間氣紅了眼,“殿下,我容修寧愿餓死在這北境,也不想你受這群人的嗟來之食!”

    一見容修這么大反應,趙衛也拿過信函略略一看,不滿道:“殿下,咱們還真慣南境世家的臭毛病啊?”

    “哪天北境失守了,胡旗南下攻到南境怎么也得幾個月,不是切膚之痛,沒人在意的。”穆謙沖著趙衛疲憊一笑,然后起身,安慰般拍了拍容修的肩膀,“別賭氣,你餓死倒是逞英雄了,這二十萬北境守軍怎么辦?”

    這一拍,讓容修心中更為難過,他明明在替穆謙不值,卻反過來被穆謙安慰,一時之間紅著眼眶抿著嘴,不肯吱聲了。

    趙衛繼續罵道:“媽的,京畿諸州的世家也忒不是東西,明顯就是怕他們支援的糧食有來無回才借故推三阻四!”

    這一句點醒了穆謙,世家皆是無利不早起,若是利夠重,就不怕他們不肯就范。穆謙轉身回到軍帳主位,又起了封信函,繼續向京畿諸州借糧,并開出了優惠的條件:

    以晉王府房舍田產作抵,諸州糧草十日內能到者,得三分利,二十日能到者,得二分利,月內能到者,得一分利,最多十萬石,余者勿取。

    做完這一切,穆謙揮了揮手,示意眾人散了。等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穆謙像是被抽走了力氣般,癱坐在了主位上。于人前,他是北境的希望,是支撐北境將士的信仰,他不能累,不能泄氣,更不能認輸,所以,他只能在沒人時,悄悄地軟弱一下。

    軍帳外的雨還在下,不過這兩日,雨勢漸收,時雨時停,看樣子,這雨也持續不了幾日了。穆謙怔怔地盯著帳外的雨幕,他此刻竟生出了感恩的情緒,若非這雨下著,胡旗軍隊怕是早就揮師叩關了,哪容他這幾日專心應對糧草的問題。

    穆謙揮退了侍衛,自己穿了一件蓑衣,騎著風馳出了大營。穆謙迎著雨幕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了西城門。穆謙勒住了風馳,然后慢慢地進了甕城。

    穆謙掃視了一圈這座空空的甕城,月前,就是在這座甕城外的沙地上,他為救寒英,月下連發十八箭,箭無虛發,誘敵深入;也是在這座甕城的城墻上,和黎至清一起,滅了胡旗的突擊旗而一戰成名,那時候肖沉戟雖然重傷,但人還在。

    如今,肖沉戟因傷回京,黎至清被送走,寒英被指派去護衛黎至清,只剩了他自己,孤零零地扛著北境的擔子,守著這座殘敗不堪的平陵城。

    穆謙強迫自己打斷思緒,揮鞭打馬,從甕城的外城門出了城,沿著城墻在雨幕中狂奔起來。雨水雖然已經小了,但雨滴刮在臉上,還是會疼;雨水浸濕了衣衫,再被冷風一吹,還是會冷,但穆謙此刻顧不得那么多,這些痛感、這份冷意,只讓他覺得痛快!

    穆謙繞著城,甩著馬鞭,以風馳能達到的最快速度疾馳!他太需要發泄了!自他出生以來,還從未有如此大的擔子壓在肩上,更沒有走入如今這般的絕境。

    無論是在現代社會,還是書中的大成,穆謙如今不過未及弱冠的年紀。

    城墻上巡防的士兵早就發現了穆謙,但都默契的沒有去打擾他,他們都知道,他們的大帥,需要一個人宣泄一下情緒。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到風馳速度逐漸慢下來,穆謙才漸漸冷靜下來。不遠處,就是南城門,穆謙知道風馳也累了,索性進了城。

    甫一跑進城門,風馳前蹄跪地,跌在地上,也把穆謙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穆謙匍匐在地,雨水混著泥濘濺在他臉上、身上,然后自暴自棄般閉上眼睛,太累了,就瘋這一回吧!

    不知過了多久,穆謙感覺雨水不再往身上砸,睜開眼睛,一雙黑色的鍛靴映入眼簾。這雙鍛靴的款式穆謙再熟悉不過,是他往日里常用的款式,除了他自己,只給那個曾經借住他府上的人做過,那這雙鞋子的主人……

    穆謙抬頭,黎至清身著一襲月白長衫,舉著一把油紙傘,遮在了他身上,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黎至清平日里喜穿米色、瓷白,今日一襲月白,映著雨幕,讓穆謙看怔住了,面對著黎至清伸出的手,遲遲未有動作,半晌才吐出一句:“至清,你回來了……”

    黎至清溫潤一笑,把手又往他面前伸了伸,“是呀,怕再不回來,殿下就傻乎乎的把身家都搭進北境了。”

    已經凍得瑟瑟發抖的穆謙緩緩地伸出手,握住黎至清時,發現那只手是溫熱的,黎至清身體孱弱,素來手腳冰涼,被穆謙打趣過多次。可此刻,就是這只往日里冰涼的手,把穆謙從指尖到心頭都暖熱了,然后把他從瀕臨崩潰的邊緣拖了回來。

    借著黎至清的力道,穆謙從地上掙扎起身,不顧一身泥水,一把把黎至清擁進了懷里。那種失而復得的欣喜,比上一次黎至清被徐彪劫持時更甚。

    穆謙把頭搭在黎至清的肩膀上,口中喃喃道:“至清……至清……至清……”

    等回了北境大營,穆謙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然后窩在榻上慢條斯理地喝著黎梨黑著臉煮得姜湯,而黎至清就坐在旁邊的杌子上陪著。

    黎至清見黎梨擺了臭臉,知道她還在生氣蒙汗藥的事,又見穆謙整個人已經緩了過來,開始翻起了舊賬,“黎某倒不知道,殿下還學過江湖門道?”

    “若本王直說,你肯定不走!”穆謙撓了撓后腦勺,有些尷尬,想著趕緊說點什么轉移話題。在軍帳內環視一周,這才發現寒英沒回來,忙問道:“寒英呢?”

    *

    一日前,永寧鎮驛館內。

    穆諺和黎至清分別坐于上首,謝淳挨著穆諺坐在下首,黎梨抱胸站在黎至清身側,堂內左右站了兩排趙王府的親兵,而大堂上跪著被捆成粽子的寒英。

    寒英遵照穆謙的吩咐,一路無論黎至清說什么,寒英都未置可否,只依著命令,先把謝淳送到了永寧鎮,然后打算從永寧鎮入雍州,再從雍州取道并州,再入西境。

    可寒英千算萬算都沒想到,黎至清能在永寧鎮與穆諺短暫的照面中,說服穆諺留下,并讓穆諺站在了他那邊。

    穆諺雖然于堂上高坐,但顯然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倒是黎至清手里悠閑地晃著穆謙的那把折扇,嘴角帶著笑意開口了。

    “寒英,這平陵城黎某無論如何是要回去的。你為晉王殿下盡忠,黎某也不怪你。此刻黎某不為難你,如今擺在你面前有兩條路,要么你即刻動身去西境送信,要么黎某把你綁回平陵城,等到了平陵城,黎某說服晉王殿下,屆時再派你去西境。只不過,這一來一回,要耽擱幾日,黎某倒是無所謂,就不知道這平陵城的軍糧能不能撐得住!”

    第065章 瑾瑜

    黎晗端著金瘡藥和紗布進門時, 肖瑜正在榻上,側身支著手臂,拿著個小酒壇子, 悠哉悠哉喝著酒。因著知道馬上要換藥, 里衣并未系牢。領口處一片春光, 右邊鎖骨若隱若現。整個人懶懶散散, 看上去十分愜意, 如果胸前里衣沒有隱約透出來殷紅的紗布就更好了。

    黎晗一見肖瑜這副不拿身體當回事的模樣就來氣,把托盤放在案上, 走上前去在肖瑜眼前抬起胳膊,作勢要反手抽人,面上還配合著做出了兇狠的表情。

    肖瑜早見慣了黎晗這副“色厲內荏”的模樣,知道他雖然行事狠厲, 但手段從未用在自己身上, 渾不在意地沖人一笑。

    黎晗的巴掌果然是抽不下來的, 肖瑜這一笑更讓他泄了氣, 只能無奈地、故作兇狠地瞪了肖瑜一眼。

    肖瑜被他這裝腔作勢的模樣逗得心情大好, 當即笑出了聲。

    “還喝酒,是怕傷好的慢不成?”黎晗再也忍不住, 上手奪了肖瑜的酒瓶, “你這副懶散模樣, 說出去誰敢相信這是世家子弟的楷模肖若素。”

    肖瑜正喝得盡興, 乍被奪了酒壺, 眉毛一挑,不滿道:“這楷模誰樂意做誰做去!整日里端著, 就在你跟前才寬松些,怎么, 你還嫌棄我?”

    “我可不敢。”黎晗早被肖瑜磨得沒了脾氣,又好氣又好笑,“真該把你這副模樣告訴肖相,看不把你發落到宗祠罰跪去!”

    “侯爺只管告狀去,您若真有本事,就把咱倆的事通盤告訴父親,到時候別說跪宗祠,家法打斷了都是輕的。”肖瑜說罷,拿手朝著門口慵懶一指,“門在那兒,侯爺快去罷,現在啟程,快馬加鞭,說不定趕得上陪相爺用個晚膳。”

    “看你厲害的!”黎晗說著就動手擰上了肖瑜的臉頰,力道不算輕,還往外扯了扯。

    肖瑜吃痛,一巴掌打在黎晗的手背上,“松開,疼!”

    “你說郁相那般人物,怎么教出你們兩個混賬東西,整天就知道氣我!”黎晗欺負夠了人,慨嘆一句便松了手,回身把酒瓶放在案上,端起傷藥折回榻邊,在肖瑜側腰拍了拍,“坐起來,換藥了。”

    肖瑜聽話地坐直身子,把兩條胳膊往身側一抬,等著黎晗伺候,嘴上還不忘促狹,“侯爺好大的威風,連太子爺都敢罵!”

    世人皆知,郁弘毅離世前有兩個名滿天下的學生,一個是當今太子,另一個就是肖家大公子。而在登州收的黎豫這個關門弟子,卻從未對外公開。

    “我說得是誰,你心里清楚。”黎晗說著解開了肖瑜里衣的系帶,想了想,只把雪白的里衣松了松,沒有直接脫下來。

    “那孩子從登州出走時,帶著那么重的刑傷,能不能活下來都兩說。你還不死心又給京畿和四境諸州發了函,毀了他清譽,這還不解恨?”肖瑜有心誤導,希望黎晗以為黎豫已死,不再追究,也算完成了對先生的承諾:無論將來發生何事,要保黎豫一命。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動了黎氏的根本,該吐的,我必要他吐出來。我已經答應你饒他一命,旁的你別操心了。”紗布纏得細密,黎晗隔著里衣,頗為麻煩地環著肖瑜的腰,一圈一圈解著紗布。這是個精細活,黎晗耐著性子,手上動作輕柔細致,沒有絲毫不耐。

    倒是肖瑜先沉不住氣了,自己動手脫了里衣,再加上方才黎晗的話不甚中聽,開口就帶了點脾氣,“直接脫了不成?非要這么麻煩?”

    黎晗按住肖瑜,把里衣給他搭回肩上,曲起右手食指在他腦門上不輕不重敲了一下,“老實點,閔州濕冷,你又受了傷,再著涼了怎么辦?現在還有時疫,當心招了你。”

    “得了時疫也不錯,那我就在這閔州住下了,省得回了京畿,還得去應付老爺子挑得那些名門閨秀。”

    黎晗聽得這話眉頭直皺,開始懷疑肖瑜這次受傷,是否僅為在糧草被劫一事中摘干凈自己。此時,正巧拆完了紗布,一條三寸長的刀傷映入眼簾,經過幾日調養,大部分已經收了口,只有中間劃得較深的地方,還洇著血。

    這條刀口,這幾日換藥時都能見到,本該習以為常,可黎晗還是忍不住心揪著疼了起來。

    “若素,相爺也是為了你好。等閔州事了,早些回回京畿,娶個名門閨秀,于你仕途有益。”

    “你讓我去娶妻?”肖瑜不可置信的瞪大了星目,心頭一怒,抬腳就往黎晗肚子上踹,“你方才也說了,我是世家弟子的楷模,呵!我自小聰慧,又勤奮好學,夙興夜寐,寒暑不綴,先生連句重話都沒對我說過,更別說責罰,如今為了你,我愿意回家挨老爺子的家法,你卻勸我去娶妻?”

    肖瑜傷著,這一腳根本使不上力。黎晗只因著力被蹬退了兩步,絲毫感覺不到痛。

    黎晗當然知道肖瑜的心思,肖瑜素來自愛,雖然有時不守規矩,但行事從不出閣,如今肯為了自己,打定主意向肖相明言,著實難得。可現下坦白,于兩人均無助益,是以黎晗并不贊同。

    黎晗見肖瑜氣白了臉色,只得又湊上來溫聲哄道,“別惱,別惱,還沒包扎好……”

    肖瑜直接搶過紗布,斥道:“爺又不是女人,用得著你這般溫言軟語地哄?惺惺作態給誰看?滾!”

    “肖平!”肖瑜隨手把紗布在身上胡亂纏了幾圈,揚聲喚了自己的貼身侍衛進門,“閔州三大世家的人還沒到齊嗎?”

    肖平入內,眼觀鼻鼻觀心,回道:“齊了,知道公子傷得重,都說要等您換完藥,不著急。”

    肖瑜從榻上下來,蹬上靴子,走路還故意使勁撞了一下站在榻邊的黎晗,走到衣架旁取下外袍披上,“他們不著急,爺著急!他們能等,北境等不了!走,去會會他們!”

    肖瑜說著,也不搭理黎晗,自顧出了門。肖平回頭瞅了瞅被冷落的黎侯爺,露出一個可憐但愛莫能助的表情,然后快步跟上肖瑜的腳步。

    看著遠去的肖瑜,黎晗無奈地笑了笑,然后也跟了上去。

    肖瑜雷霆手段,來到閔州,立馬讓禁軍圍了知州府,拿了知州、通判等一干官員,下到了大獄里。閔州下級官員奏報諸事,治水、救災和抗疫事宜,由肖瑜直接問詢,其余事項由各級官員便宜行事。

    肖瑜畢竟是肉體凡胎,一應事務讓他忙得腳不沾地,再加上遇襲受傷,一直沒顧上與閔州三大家族照面。肖瑜本打算等把百姓安置妥當后再慢慢收拾這三大家族,沒想到北境的軍糧在這個時候出了問題,再加上三家拜帖遞了多次,肖瑜也無法對他們視而不見。

    肖瑜自打出了臥房,便沒了方才的慵懶倜儻,端得一副世家公子從容得體的做派,舉手投足間盡顯謙和儒雅。黎晗瞧著肖瑜判若兩人的模樣,搖著頭笑起來,攜了隨從,落后了十步遠的距離跟著他。

    肖瑜知道那人在身后跟著,嘴角輕輕勾了勾,徑直向前廳走去。

    肖瑜甫一入前廳,原本在下首安坐的三大世家鎮國候府嚴氏、輔國侯府徐氏和忠義伯爵府成氏的當家人皆起身相迎。

    肖瑜面上露出溫潤的笑意,朝著三人拱手行了一個時揖禮,溫聲言道:“末學來遲,侯爺、伯爺莫怪。”

    “哪里,哪里,聽聞若素受傷,我等皆憂心不已,如今登門叨擾,是我等冒昧了。”鎮國候嚴敬率先開口,一臉擔憂之色恰到好處。

    肖瑜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下嚴敬,其人約摸不惑之年,面容雖和煦,但眼神透著陰鷙。肖瑜心中暗暗揣度,既然此人先開口,那這三家當以其為尊。

    “若素,你還傷著,快坐下歇歇。”輔國侯徐齊要比嚴敬年長個幾歲,眼神里沒嚴敬那么多心思,熱切地攙著肖瑜送到了主位。

    肖瑜稍作推辭,便于上首大方落座。待肖瑜坐定,徐齊轉身才見到了剛進門的黎晗,見黎晗氣宇軒昂,一身滾著暗線云紋的銀白長衫華貴異常,便知此人來頭不小,笑著問道:“不知這位是?”

    黎晗朝著三人頷首一笑,“逼人黎晗,登州人士。襲爵時,承蒙鎮國候、輔國侯和忠義伯送來賀禮,尚未當面道謝,失禮了。”

    登州黎氏的安國候爵位,由老侯爺做主,跳過了兒子,直接傳到了孫子手上。閔州三位家主之間迅速交換了眼神,明白眼前這個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就是黎氏的新任家主安國候黎晗。早聞名滿天下的肖若素與登州黎氏公子有舊,原以為肖若素來閔州,只帶了禁軍造勢,沒想到竟然還有黎候不遠千里來為他撐腰。

    登州與閔州整體狀況旗鼓相當,不同的是,登州以黎氏一家獨大,而閔州則是由嚴氏、徐氏和成氏三分天下。如此論起來,三人雖然年長與黎晗,但實實在在比黎晗矮了一頭。

    “原來是黎候,失敬失敬,怎么到了閔州也不知會咱們一聲,好叫咱們盡盡地主之誼。”老狐貍嚴敬再次開口,“黎候遠道是客,也請上座罷。”

    第066章 布局

    到了平陵城, 眾將各司其職,無人陪著謝淳玩鬧,謝淳只能穆謙與穆諺的軍帳兩頭跑。本以為穆諺好玩, 能相互做個伴解悶, 誰知道穆諺現在整日里就在軍帳中悶著, 要么發呆, 要么就對著一篇《千字文》練字, 反反復復地寫,不知道寫了多少遍。

    謝淳無法, 只得偶爾挑穆謙得空的時候,去他軍帳中聊閑天。

    “嘖嘖,六哥,你是不知道你這個幕僚多威風, 在永寧鎮把穆諺懟得臉色都不好了, 寒英也只有被他嚇得哆嗦的份兒!”

    謝淳在一邊聒噪, 穆謙一直充耳不聞, 專心致志的看軍報, 直到聽到這句,意識到謝淳口中的幕僚是黎至清, 才抬起頭來, 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本王也沒顧上問, 至清放不下北境也就算了, 你們怎么都回來了?”

    “還說呢,一路上黎先生那表情太簡直要凍死個人!”謝淳一邊說, 一邊比劃,整個人很是亢奮, 企圖將方才的問話蒙過去,“幸好你給了他把扇子,他玩了半路,臉色才好點。”

    穆謙一聽黎至清喜歡那把折扇,心情大好,把軍報往邊上一放,“說重點,不是讓你跟穆諺回京么?”

    穆謙對這幾個與自己一起玩鬧到大的兄弟還是很了解的,有著世家子弟的世故圓滑,但也有大部分世家公子已經丟了的赤誠和仗義。穆謙一直知道,他們待自己有情有義,但這份情誼也只限于,謝淳會在收到消息后即刻冒雨前來通風報信,但他絕對不會陪著自己等死。所以,能將謝淳留在北境的,必然有其他原因。

    謝淳見穆謙執著,瞬間安靜下來,認真道:“六哥,雖然黎先生看著不大好相處,但他說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這樣回京,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前途必毀于一旦。對我而言,前途如鏡花水月,只要衣食無憂,旁的我不在乎。可臨陣脫逃是大罪,搭上的不止我的將來,還有父兄的大好前程,甚至還會連累整個謝家。”

    穆謙聽罷便確定,這般分析出自黎至清之口。黎至清為人處世從不咄咄逼人,只冷靜地陳述眼前利弊得失,等他講完,聽得人基本上已經認清了形勢,心中也有了決定。

    謝淳繼續道:“這些年,我仰賴父兄寵愛,惹是生非恣意妄為,本就混賬至極。此次爹爹愛子情切,家書言明危機形勢,言辭迫切命我回京,卻只字不提陣前脫逃會累及父兄。當時我頭腦混沌、顢頇無知,完全不顧父兄安危,只一心逃離北境,實在是不孝不悌,幸得黎先生一語點醒。我無心向學,難以致仕,于父兄全無助益,如今更不能再令他們蒙羞了。”

    這番話從謝淳口中說出,讓穆謙驚詫不已,走上前去,摟著人的肩膀拍了拍,欣慰道:“長大了。”

    謝淳性格素來跳脫,活得也通透,極少這般剖白,如今又被穆謙帶著老父親般的語氣表揚一句,謝淳立馬臉紅起來,梗著脖子轉移話題:

    “六哥,你整得那蒙汗藥可真不好使,剛上了官道,我就發現黎先生竟然睜著眼,著實駭著我了!”

    “什么?”穆謙聽了一驚,那蒙汗藥足夠睡到永寧鎮,怎么他這么快就醒了?那當時自己的表白,他聽到了多少?“他是在哪里醒的?”

    謝淳努力思索半晌,無奈道:“記不得了,大約是剛出北境大營不久。”

    穆謙聽罷,心中稍定,又問:“那黎梨姑娘呢?”

    “黎梨姑娘是咱們跟穆諺匯合后才醒的,你不知道,一路上黎先生每每瞧見昏睡的黎梨姑娘,那表情就恨不得要殺人。”

    那黎梨能睡到永寧鎮,證明藥效沒問題,要論身體底子,黎至清似乎還沒身邊的小丫頭好,那他怎么醒的這般早?穆謙一時之間也想不明白,抬手在鼻梁上撓了撓,隨口道:

    “凈瞎說,他若生氣了,頂多面上冷些,哪至于要殺人。穆諺回來,也跟你是一樣的考量?”

    “大抵是!”

    穆謙聽了這話,眉頭擰了起來,瞪了他一眼,“什么叫大抵?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誒誒,六哥,你別瞪我,你知不知道,你現在一瞪眼可嚇人了!之前在中軍大帳也是,威嚴異常。”謝淳被穆謙瞪得縮了縮脖子。

    穆謙自己都沒意識到,北境歲月的磨礪,讓他不知不覺中沉淀出了一方霸主的氣場。

    穆謙板著臉,“剛才問得你什么?”

    “我是真不知道,他們聊時,避開我了。”

    那日馬車上了同往平陵城的官道,黎至清多次嘗試說服寒英,可寒英這個一根筋全然不聽,實在覺得要被黎至清說服了,寒英就捂著耳朵閉著眼睛裝死,著實讓黎至清傷腦筋。最終,黎至清鎩羽,就把矛頭轉向了謝淳,一直把謝淳說到動搖為止。

    到了永寧鎮,黎至清見到穆諺后,并未當著眾人的面與穆諺詳談,邀了穆諺借一步說話。兩人走出十丈遠,具體聊了些什么,謝淳并未聽到。但遠遠瞧著,前后不過一炷香的功夫,穆諺的臉色就變了幾變,回來后更是直接讓人拿了寒英。

    “穆諺如今跟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而且還油鹽不進。嘖嘖,不得不承認,黎先生是這個。”謝淳想到那日情景,忍不住瞥了瞥嘴,在穆謙面前豎起了大拇指,然后道:“你要想知道,不如問問黎先生,我瞧著他待你可不一般。”

    穆謙對“不一般”這個詞很是滿意,正要問謝淳黎至清哪里待他不一般了,還未開口,如今給穆謙當親衛的銀粟進帳,行了個禮,恭敬道:“殿下,趙王世子差人送了密函,請您過目。”

    銀粟說著,將一封尚未打火漆的信函呈給了穆謙。穆謙沒接,搭眼瞧了一眼那個信封,便知道這是監軍給要給京畿的密報,這些日子,穆諺發密報,必先差人呈給穆謙過目,而后由穆謙的人打上火漆,再送往京畿。

    穆謙一揮手,“不看了,打上火漆,發出去罷。”

    銀粟剛領命要退出去,卻被謝淳攔住了去路,“六哥,還是看一眼,萬一他算準了你后來就不看了,在信里陰你呢!最好也把信請黎先生看看,咱讀書少,別有些文字游戲瞧不出來。”

    一聽這話,穆謙便樂了,“讀書方面,穆諺與你我不過半斤八兩,他能玩啥文字游戲。你方才不是說怕他么,怎么現在半句不離黎至清了?”

    穆謙打趣完,沖著銀粟給了個眼神,銀粟會意,立馬把信函交到了穆謙手上。

    “我只是覺得,他能幫你,再說了,我怕他和我佩服他,這不沖突啊!”謝淳一臉滿不在意,并不在乎穆謙的打趣。謝淳見到穆謙看了信函,面色不似方才輕松,趕忙問道:“怎么?他真陰你了?”

    “沒有,算是幫忙了。”穆謙搖了搖頭,然后把信函遞給了謝淳。穆諺在信中除了往日的保平安之外,更是將北境糧草困局再三申明,言辭激進到穆謙都覺得有些過了。

    “哦,原來是糧草啊?”謝淳看過信函,面上并不驚訝,“我們從永寧鎮動身時,他已經修書一封給趙王了,信中早就提及,請趙王在朝中協助從旁周旋。”

    穆謙看了看眼前的謝淳,穆諺做的事,謝淳同樣也做了。

    如今,穆謙終于明白,黎至清為什么非要把穆諺和謝淳留在北境。也明白,當初自己決定助二人回京畿就是在自掘墳墓。趙王對這穆諺這個嫡子異常疼愛,如今穆諺在北境,遇到了糧草之困,趙王必定在京畿盡全力張羅此事,而趙王作為今上胞弟,在京畿分量舉足輕重。而圈住了謝淳,就相當于將謝家拉了進來,而謝淳的親爹當朝樞密使,那西府也勢必要為北境出力,此外,怕是秦王為了拉攏謝家,也得裝模作樣出一份力。

    如此看來,此時的北境,在京畿就變得重要異常,甚至北境的安危已經遠超閔州了。黎至清的這般用心,讓穆謙很是窩心。穆謙突然發現,自從昨日在雨中被黎至清撿回來后,今日還未見過他,索性丟下謝淳,向著黎至清的軍帳走去。

    今日雨勢漸歇,如今午時剛過,天上只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穆謙撐著昨日黎至清落下的油紙傘,腦中皆是黎至清一襲月白長袍,將他從泥濘中拉起來的畫面。

    黎至清的軍帳,從前允許將士隨意入內,后來被穆謙下令,任何人不得隨意硬闖,就變成了只能穆謙一人隨意入內。穆謙掀簾,甫一入內先見到守在門口的黎梨。

    黎梨見到穆謙,立馬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然后朝著桌案方向指了指。

    穆謙順著黎梨的方向看去,見黎至清披著一件外袍,伏在案上。穆謙立馬放輕腳步,走上前去,低頭審視著眼前的人,見他面色柔和,呼吸綿長,顯然已經睡熟了。

    穆謙想了想,心一橫,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第067章 慫了

    黎至清素來淺眠, 在穆謙手觸到身體的那刻,他已經醒了。那日穆謙的剖白言猶在耳,黎至清沒想明白聽到那些話自己是什么感覺。羞惱是有的, 自己堂堂七尺男兒, 豈能被旁人當成女子惦記!此外, 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胸中回旋, 將他的心填得滿滿的, 又堵在胸口,讓他莫名心安, 又有些彷徨。

    如此親密的肢體碰觸下,黎至清不知道該用什么心態面對穆謙。一耳光扇過去,罵他無恥?這種貞潔烈婦的行徑,若是做了, 跟一個惱羞成怒的女人有什么分別?順從的接受他的好意, 把這當作是知己兄弟間的善意?明明穆謙的心思沒那么單純!

    黎至清糾結須臾, 最終沒出息地選擇了逃避, 閉著眼只當是睡熟了, 反正上次也是這樣做的!

    黎至清此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從前,在黎氏宗祠內公開受審, 他沒慫;被關進專門為他準備的水牢, 他沒慫;逼供的酷刑加身, 他沒慫。此刻, 面對人畜無害的穆謙, 他卻慫了。

    黎至清覺得丟臉,待被安置在榻上, 立刻假意在夢中翻了個身,面朝內沉沉睡去。

    也多虧穆謙是個不拘小節的, 否則此刻肯定能看到黎至清通紅的耳廓。

    穆謙安頓好黎至清,轉頭看向黎梨,眼神中探尋的意味明顯,怎么放任他伏在案上睡了?

    黎梨壓低嗓音道:“從前我家公子睡著后,但凡將他喚醒,他就不肯再睡了,更別說去榻上了。”

    穆謙聽了這話,不知道該心疼黎至清自律還是該笑他傻,都累得睡著了,去榻上躺一會兒怎么了?這話穆謙不想當著黎梨說,只由衷道:“這幾日辛苦你們了。”

    黎梨聽罷直接撇嘴,“那可不,只花了一日功夫就趕回來了!偏偏有些人,好心當成驢肝肺,給我們下蒙汗藥。”

    穆謙瞬間尷尬,在脖頸后抓了抓,“那啥,既然至清睡著,本王就不擾他好眠了。”

    說罷,逃也似的出了軍帳。

    待穆謙離去,黎至清輕輕轉過身來,坐直身子,“以后別拿著蒙汗藥的事擠兌人家了,他也是一片好意。”

    “哎呦,公子,你醒了!”黎梨目光本來都在穆謙身上,轉頭見到黎至清醒了,著實嚇了一跳,“您這無聲無息的,可有點嚇人了,前幾日寒英被您嚇得好幾日沒睡好。”

    “哦?他沒睡好,你怎么知道的?”黎至清眸子里蘊著笑意。

    黎梨是個直來直去的性子,自那日被蒙汗藥迷暈在永寧鎮醒來后,著實給了寒英不少臉色瞧。

    寒英自知理虧,本想找機會慢慢哄人,可立馬要被黎至清派去西境,怕動身之前哄不好黎梨,等回來之后小姑奶奶會更生氣,急得團團轉。寒英素來老實,也從不拈花惹草,于男女之事上,只對黎梨一人動過心,動身在即,他卻仍束手無策。還是謝淳這個情場老手,見寒英受著夾板氣,著實可憐,教了他幾招,讓他去黎梨面前賣慘,黎梨這才不情不愿地原諒了他。

    這沒睡好,自然是寒英賣慘的說辭。黎梨聽著黎至清打趣,面上騰地一下就紅了,“公子這么欺負人,我可生氣了!”

    黎至清眼中笑意更甚,“生氣了可怎么辦才好?等寒英回來,說不定該去他年前告狀了!”

    黎梨對黎至清那是絕對的好性子,要是寒英敢這樣,黎梨早就把人的臉撓花了。而現在,她只是面上更紅了,氣得直跺腳,櫻桃小口一噘,“公子再這樣,我可不理你了!”

    “別氣別氣,我不說了。”黎至清玩笑夠了,也怕小丫頭真惱了,立馬斂了促狹之心。想了想又正色道:

    “阿梨,寒英為人老實忠義,是個值得托付的。從前我曾試探過晉王,他也同意你跟寒英的事。我想著,等這場仗打完,我就去同晉王商議,讓他為寒英謀個安穩些的職位。你們早些成個家,過自己的日子去罷,別再跟著我們奔波。有人照顧你,我也能放心些。”

    黎梨聽著,面上紅霞逐漸消減。黎至清的話黎梨聽明白了,他是想讓自己跟寒英遠離這些紛爭,“公子,你不要我了?”

    “傻丫頭,我這身子骨,你曉得的,沒法子看顧你一輩子。”黎至清溫潤一笑,他的肺腑早在黎氏的水牢里被搞垮了,如今又點燈熬油般費心勞神,年命不永已是不爭的事實。小丫頭在身邊費心照顧了他幾年,他自然要為她謀劃好將來。

    黎梨瞬間明白了黎至清的想法,眼眶中瞬間蓄滿了晶瑩,“公子別說喪氣話,晉王待你這般上心,肯定能治好你的!你沒瞧見,咱們那輛馬車,車座底下全都是治療肺腑的藥材,寒英說都是晉王從冀州買的,一直帶到了并州,又塞進了咱們馬車。公子你別泄氣呀,慢慢養肯定能好起來的。”

    一聽到穆謙的名字和那些藥材,黎至清眼神一黯,見小丫頭一時激動還急紅了眼眶,趕緊笑著安慰,“好,聽你的,慢慢養。”

    只是這笑容里,摻雜著些苦澀。

    *

    話分兩頭,與三大世家寒暄,肖瑜面上一直噙著溫潤的笑意,舉手投足盡顯世家公子的優雅得體。一盞茶功夫,從先賢巨著到稗官野史,從天文歷法到山河地理,無論話題起到何處,肖瑜總能對答如流,黎晗間或插上一兩句,眾人相談甚歡,卻沒有一句涉及閔州政事。

    在座五人仿佛已經達成默契,誰先開口,便失了先機。眼見著太陽西斜,肖瑜先前失血過多,體力已經有些不支,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耐著性子與三位老狐貍周旋。

    肖瑜雖面上裝得好,外人難以瞧出端倪,但一言一行落在黎晗眼中已盡顯疲態。

    黎晗心疼不已,決定推上一把,“想來侯爺和伯爺都同本侯一樣,今日聊得很是盡興!不過天色已晚,若素還傷著,咱們今日就到這兒罷!反正若素這些日子都在閔州,跑不了!”

    肖瑜與黎晗對視一眼,心領神會,“說起來,末學案上還積了幾份公文,還有關于北境軍糧的札子今日要報給京畿,就先失陪了。”

    肖瑜說著,裝模作樣地起身向三人告辭,起步就要向門口走。

    三個老狐貍彼此快速交換了眼神,如今糧食和藥材短缺,肖瑜為了重修堤壩、抗洪救災和應對時疫,勢必有求于他們,此刻他們尚有籌碼與肖瑜談判。肖瑜有京畿做后盾,等他從鄰近諸州得了支援,解決了這三件大事,他們手里就沒有牌可以打了。

    為見肖瑜一面,他們已經等了數日,肖瑜不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做事瞻前顧后、拖泥帶水,他行事果決,雷厲風行,再等下去,他就能騰出手來處置被他扣起來的地方官了。而三大世家早就與州府相互滲透,州府官員,他們不能不保。

    最終,還是嚴敬先開口了,“若素留步!想來這公文繞不開閔州的災情,嚴氏受這一方水土滋養,也想為閔州的百姓盡一份心力!”

    “哦?”肖瑜聞言駐步,又坐回上首,“嚴侯有何打算?”

    嚴敬咬了咬牙,“洪水過后,數萬畝成熟在即的夏稻被毀,先時囤積的糧食,被洪水一泡,也都發霉發芽,不能再食用了。為了救助災民,嚴氏愿捐糧一萬石,雖然于災民而言,是杯水車薪,但好歹也時嚴氏的一番心意。”

    肖瑜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未置可否,面上也是淡淡的,不喜不怒,讓人瞧不出態度。

    徐齊摸不透肖瑜的意思,繼續道:“徐氏亦有為災民盡一份心的打算,如今徐氏商鋪剛從鄰近州府進了一批清熱解毒的藥材,打算全部捐給州府,助若素一臂之力。”

    肖瑜微微一笑,這笑三家方才都已見了多次,無他意,僅為禮貌罷了。

    兩位侯爺都開了口,僅有伯爵爵位的成氏也坐不住了,成芮立馬道:“我成氏亦有此心,但成氏不比嚴徐二府,家中生意不涉糧藥,以布匹居多。此刻正值夏季,想來布匹并非急需,思來想后,決定直接捐銀五千兩,由若素便宜行事罷。”

    肖瑜聽罷,亦朝其微笑頷首。

    糧食、藥材和銀兩?當下糧價兩石米賣一兩銀,嚴氏所出,折合現銀五千兩,而成氏直言五千兩,徐氏的藥材雖未明言多少,但想來也是照著這個數來的。三家所出,不多不少都是五千兩,顯然是早有預謀!不過嚴氏和徐氏,一家販糧,一家售藥,于他們而言,市價賣到五千兩的糧食和藥材,定然不值這么多,如此觀之,倒是直接拿出五千兩的成氏,要厚道許多。

    “如此,末學就代閔州百姓謝過侯爺和伯爺了。”肖瑜面上謙恭有禮,心中已將這三家鄙夷到了極點,這三家家大業大,商路走一回,所賺至少有幾萬兩,拿出五千兩,也當真好意思。肖瑜轉頭看向一邊坐在一邊喝茶的黎晗,“對了,黎侯昨日不是說要效法先祖,為北境出一份心力?”

    第068章 推拉

    黎晗聽罷只愣了一瞬, 立馬回過神來。心中暗罵,這個小狐貍,肯定知道自己當著這么多人的面, 不會拆他的臺, 這才把自己也放進了局里。

    黎晗面上不顯, 心思已經轉了幾轉, 當下情景, 這戲得硬著頭皮陪著人唱完了,“沒錯, 當年先祖于微時,曾捐糧一萬石,支援北境,后蒙受皇恩, 又得先祖庇佑, 才有今日基業。心懷北境以報皇恩, 乃先祖遺志, 我輩絕不敢忘, 此次北境糧草遭劫,黎氏欲出糧兩萬石, 助北境解糧草之困, 聊表心意。”

    聽罷, 肖瑜會心一笑, 黎晗果然是與自己心意相通的!

    肖瑜心里痛快了, 可閔州三大世家面上掛不住了,他們三個口口聲聲念及閔州父老, 原為閔州百姓盡力,可所出不過是人家跨州馳援的半數。

    “說到北境, 這三十萬石軍糧在閔州地界被哄搶了一多半,著實讓人憤慨。閔州隸屬京畿周邊諸州,拱衛京畿,民風怎的如此不開化?”肖瑜面上故作疑惑之色,起身在三人面前踱了幾步,不待眾人反饋,立馬添油加醋道:“還是說閔州為政者不修理政,失了民心,將百姓逼上窮途末路,這才奮手一搏?”

    黎晗面上立馬表現出義憤填膺,“若真是后者,那這知州、通判等人簡直失德失義,逼得百姓不顧家國安危,哄搶軍糧,而且還行刺朝廷命官!若素,你須得好好問訊處置此事才行!嚴侯,你說是吧?”

    肖瑜與黎晗一唱一和,聽得三大世家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乍一被黎晗提及,嚴敬拿袖子摸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喏喏道:“是是,黎侯說得有理,是該好好整治!”

    肖瑜溫潤一笑,可唇上盡失血色,“毀堤運石之事都能做出,這行刺就算不得什么了——”

    徐齊一聽這話,面色變了幾變,肖瑜此舉顯然是將州府毀堤與百姓行刺混為一談,這樣行刺之事也被栽在了原州府官員身上。此事若是他們應承了,那這州府的地方官就更不好往外撈了!徐齊剛要開口找補兩句,就見肖瑜眼睛一閉,直直向地板栽去。

    黎晗本來面上掛著隔岸觀火的笑意,見肖瑜昏倒,心立馬提到了嗓子眼,快速起身上前一步拖住了肖瑜搖搖欲墜的身體,急道:“若素!若素!別嚇我!快,請大夫!”

    黎晗說罷,立馬將人打橫抱起,向著臥房狂奔而去。誰知剛入臥房,肖瑜便睜開了眼睛,面色蒼白疲憊,但眼睛明亮有神。

    肖瑜促狹一笑,“我累了,不想跟這群老狐貍周旋了,留下一句讓他們自己琢磨罷,琢磨好了再來!”

    黎晗見狀,知道肖瑜方才是在裝暈,瞬間松了一口氣!想把人狠狠地摔在榻上,到底念著他身上的傷,沒做出這般粗魯的動作,皺眉抱怨道:“怎么連我也騙?也不怕給我嚇出個好歹。”

    黎晗一邊說,一邊還喘著粗氣。顯然方才那幾步,跑得有些急了。

    “這樣才顯得真切。政事堂肖給事中與閔州鎮國候府、輔國侯府和忠義伯爵府議事,論及軍糧被劫一案,心緒翻騰,血氣上涌,于議事堂暈厥,成稿之日尚在救治中,安危未知。多好的一段奏報!”肖瑜抬眸,促狹一笑,伸手撫了撫黎晗尚在起伏的胸口,繼而轉頭對隨行的肖平道:“記下了么,轉述給肖安,讓他按照這個意思,起個札子,發京畿去!”

    黎晗聽著直蹙眉,“你這又鬧什么?你若沒事,我就差人讓大夫回去了。”

    肖瑜把帷幕拉下來,然后于榻上躺平,還自己把薄毯搭在了身上,“那三只老狐貍還候在堂上等信兒。我昏迷未醒,等大夫來了,就請進來瞧病罷,想來不得個大夫的準信兒,那三只老狐貍不會走的。”

    黎晗向前兩步,坐在榻邊,把半個身子探入帷幕,伸手擰上了肖瑜的臉頰,手勁兒不重,但警告的意味甚弄,“你膽子不小,嚇唬他們也就算了,剛才在堂上,連我也敢算計!”

    “侯爺手下留情,臉要是捏紅了,等下大夫來了,就瞧不出病態了!”肖瑜抬手把黎晗的手指一個個掰開,促狹一笑,“再說了,你先時惹我不痛快,讓你出點錢哄一哄我,你還不樂意?”

    “方才是誰說的,不需要人哄!”黎晗收了手,無奈地瞧著已經在榻上躺好的人,“不過,你要真惱了,區區一萬兩算不得什么,我得拿點好東西才行!黎喜,去把東西拿來。”

    一直跟著黎晗的小廝黎喜應了一聲便出了門。

    肖瑜眨了眨眼,把雙腿一疊,胳膊往胸前悠閑一抱,笑得輕松,“侯爺這是得了什么好物件了?不過,您可別想賄賂我,我在京畿是人微言輕!”

    黎晗被這玩笑話逗樂了,若是連肖瑜都人微言輕,那年輕一代的世家公子就沒有成器的人了!黎晗伸手在肖瑜臉頰上撫了撫,“本想著今年你生辰時拿給你,但聽說你受傷,我便帶過來了,想著先拿給你壓壓驚!”

    正說著,黎喜已經捧了個紫檀木匣子進門,恭順地走到榻邊遞給黎晗,然后立馬退到門口守著。同樣在門口候著的,還有肖瑜的小廝肖平。

    黎晗打開木匣,從匣子里取出一塊瑩潤剔透的白玉,掀起肖瑜搭在腰腹的薄毯,伸手探向了腰間的玉帶,想給人把玉佩系上。

    肖瑜一把按住黎晗的手,“光天化日,侯爺不打算與我肖家結親,就想給人解腰帶?”

    “胡扯些什么!”黎晗聽肖瑜打趣,立馬瞪了人一眼,然后把玉送到肖瑜眼前,“我尋這玉胎有些年頭了,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不僅得了,而且玉胎還不小,正好打了一對玉佩,另一塊我留下了。”

    肖瑜一聽這玉跟黎晗是一對的,這才心滿意足地接過來,白玉無暇,觸手生溫,遍尋京畿也不見得有這樣的好料。肖瑜把玉佩拿在手上摩挲把玩,玉佩呈圓形,圓周被雕刻成祥云狀,中間為方形九宮,上刻洛書之象。

    “京畿都尋不到這樣的好料了,而且,這是洛書的圖案啊……”肖瑜盯著玉佩瞧了半晌,不由得發出一句感慨。

    “不錯,另一塊刻得是河圖。”黎晗說著,從肖瑜手中拿過玉佩,為他系在了玉帶上,然后取下了肖瑜腰間正佩戴的玉,放進了木匣里。

    肖瑜噗嗤一聲笑起來,未再阻攔黎晗,乖乖躺著任由他折騰,嘴上不忘打趣:“成瑾啊,讓我說你什么好。老侯爺不過送了黎豫一個玉墜子,你就尋個七八年,非要找到一塊成色更好的玉胎,打成玉佩;老侯爺在墜子上刻個豫卦的卦象圖,代替他的名字,你就在玉佩上刻上河圖洛書,又生生壓了那卦象一頭。我從前怎么不知道,你好勝心這般強!”

    “當年那枚墜子,惹得黎氏上下滿是流言蜚語,連家主之位要旁落的說法都有,他區區一個旁支庶子,憑什么!”黎晗想起往事,面色陰沉起來。

    “別想那些事了,都過去了。”肖瑜知道黎氏舊事是黎晗的心頭刺,不想他沉溺于往昔自苦,坐起身子,把黎晗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眼眸轉了轉,笑道,“我不氣了,侯爺若是惱了,換我來哄哄侯爺罷。”

    往日里相處,黎晗與在外人面前相差不大,反倒是肖瑜,背著人時總喜歡同他嬉鬧。如今,難得肖瑜說句軟話哄他,黎晗心中倍感暖意,故意端著道:“我可不敢,萬一被肖大公子哄上兩句,回頭又坑我幾萬石糧食,登州黎氏再厚的家底,也扛不住這么折騰。”

    明明這兩萬石糧食跟價值連城的美玉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可黎晗偏偏只字不提,只提著兩萬石糧食,肖瑜知道自己還是得給人一個交代的,笑道:

    “登州這兩萬石糧食,京畿不會白要,一來黎氏起了頭,其他世家也得做做樣子!”

    黎晗聞言,故作大駭狀,“那我這豈不是還當了出頭鳥,要被各家記恨死了!”

    肖瑜一聽這語氣就知道黎晗是在裝相,區區兩萬石糧食,不過白銀一萬兩,叫得出名姓的世家,哪個會真放在眼里。肖瑜也不理他,繼續道:

    “再者,前些日子,你登州察舉上來一個太學生,我看過他的策論,言辭犀利針砭時弊,來閔州前,曾借機與他聊了一次,此人胸有山河談吐不凡,好好磨練兩年,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朝廷棟梁。他言語之間,對你頗為感恩,說是能有今日,全仰仗你的不吝栽培。”

    黎晗皺了皺眉頭,“我也是懷了惜才之心,見他家境貧寒,才資助他讀了幾年書,又寫了薦函送入了太學。沒想到他是個有福氣的,今年被察舉到京畿后,竟然得了你的青眼!不過,若素,地方察舉之事里面門道太多,如今你來閔州就差點出事,察舉的事,你莫要過問了罷!”

    第069章 自嘲

    “那可不成, 等閔州事了,就得回去處理這事了。再說,不為了你登州那個太學生, 我何苦坑你這兩萬石糧。”肖瑜說著, 又在榻上躺下, 還悠閑地翹起了二郎腿。

    黎晗一聽這話, 明白肖瑜心中早有打算, 他既然拿定主意,是不會聽別人的, 只得不情不愿接受了這一現實,“你這算不算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黎晗剛說完,瞧見肖瑜翹起的二郎腿, 腦仁開始突突直跳, 立馬又接了一句:

    “你可仔細些, 別在外懶散慣了, 回了京畿改不過來, 在肖相面前漏了陷,有你好受的!”

    肖瑜懶洋洋道:“侯爺有空多讀讀書, 別總想著做生意, 鉆進錢眼里搞得一身銅臭味, 卻連句話都說不好。”

    黎晗不明所以, 瞪他一眼。

    肖瑜眉毛一揚, “誰拿人錢財了?你那糧要是有分毫落到我私賬上,我立馬辭官歸隱, 再不入朝堂半步!”

    黎晗知道肖瑜心中皆是公義,所作所為卻從不顧念自身, 忍不住勸道:“你這般費盡心思,自己卻討不得半點好,何必呢!再說了,那太學生自有他自己的造化,值得你這般為他籌謀?”

    “如你所說,惜才罷了。他雖出身于登州,得你黎氏資助,但不過就是個寒門子弟。京畿世家林立,各州又源源不斷向京畿輸送頗有北境的世家子弟,若等他出頭,還不知道要到何時,平白埋沒了這么個人才。”肖瑜面上未起波瀾,維持著方才的笑意,娓娓而談。

    黎晗聽了無奈地搖了搖頭,眉頭尚未舒展,面上皆是哭笑不得,“你說誰能相信,世人口中的謙謙君子肖若素,也是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之人。”

    肖瑜瞬間笑出了聲,“不礙事,話我只同你說透,在旁人面前,我還是那個謙謙君子!再說,現下朝廷這形勢,要跟那群各自為政的世家斗,須得比他們更奸才行,要不然豈不白白送死。”

    “說到把話說透,你方才讓肖安起得札子又是為哪般?”

    肖瑜嘆了口氣,面上不似先前輕松,“一來北境糧草被劫,確實是我為了先解閔州之困,有心放水,晉王畢竟是今上親子,趙王世子和謝家老二也都在北境,我可不想一下得罪這么多人,戲還是得做全了;再者,這個札子報上去,也是給三家施壓,別以為區區五千兩就能就算了,他們每年從閔州地界上搜刮的,不止十倍之數,這北境的軍糧,我非要從他們身上籌出來!最后,那札子也是個鋪墊,等回頭消息在京畿傳得滿城皆知時,也不算突兀。”

    前半部分,黎晗聽得明白,到了后面如墮云中,“你打算散步個什么消息?先時怎么沒聽你提?”

    “我沒跟你提過?”肖瑜露出疑惑之色,歪著頭想了想,又道:“這消息自然是肖若素于閔州遇刺,未調養好身體,留下弱癥,此生不宜娶妻!”

    黎晗聞言怔住,先時他只當肖瑜是玩笑,沒想到肖瑜是認真地,還不惜以自污的方式,“你這……”

    肖瑜自嘲一笑,“侯爺,您能一邊與我相知,一邊又議著親。我肖瑜的心可沒那么大,做不到侯爺這般灑脫!待您哪日真成親時,記得給我肖家遞個帖子,讓我斷了這份念想。侯爺放心,我肖瑜不是癡纏之人,到時候定然備一份大禮,祝您和新婦百年好合。”

    黎晗自認待肖瑜是真心的,但想著娶妻生子也是實實在在的想法,在他看來,他們彼此兩個各自成家才是最好的歸宿,卻沒想到肖瑜對待感情這般純粹。

    “若素,你何苦這樣……”

    肖瑜嗤笑一聲,不再言語。此時,恰好屋外黎喜揚聲向屋內道:“侯爺,大夫到了!”

    “快請!”黎晗說著,把肖瑜的二郎腿擺正,又把薄毯給人蓋好。肖瑜則配合地繼續“昏迷”了。

    并州風雨已停,雖然金烏未在天空顯露,天色依舊陰沉,但已經不妨礙胡旗人舉兵進犯大成,黑壓壓的大軍再次壓到了平陵城下。

    此次,穆謙選擇守城不出,站在城樓上與城下的金吉照對峙!本來瞧著城下密麻麻的敵軍,是城中守軍兩倍之數,穆謙心中有些焦慮,但見到陪在身側面如沉水的黎至清,心突然安定下來。

    “晉王,你速速開城門投降,派使臣前來議和,并且放了我們的阿克善將軍,我們絕對不傷你性命!”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金吉照立于陣前,朝著城樓上的穆謙大喊。

    穆謙輕蔑一笑,“金吉照,你現在下馬受縛,跪在地上給本王叩三個響頭,喚本王一聲親爹,那本王也絕對不傷你的性命!”

    金吉照作為胡旗人,漢話雖學得不多,但也知道穆謙是在侮辱人,立即回嗆道:“我才是你親爹!”

    “是什么?”穆謙靈光一閃,想到在現代看得武俠小說中的一幕,立馬把手放在耳邊,作努力聽聲狀。

    “親爹!”金吉照大喊。

    “誒!”穆謙立馬扯著嗓子應了一聲,“想不到本王尚未娶妻,兒子都會騎馬打仗了!本王就算陣前戰死,也沒有遺憾了!”

    黎至清聞言,面上微微詫異,而后輕垂眼瞼,不留痕跡地勾了勾嘴角,這晉王,嘴也忒貧了點!

    城樓上的士兵沒有黎至清這般好修養,穆謙的話惹得眾人哄笑起來。

    金吉照所學漢話,大多是漢人的經史子集,對嬉笑怒罵的市井之語鮮有涉及,被穆謙一擠兌,再加上周圍的哄笑聲,立馬臉上掛不住了,怒道:“給我殺!”

    金吉照一聲令下,胡旗士兵紛紛逼近至城墻下,借著云梯盾牌開始向城墻上攀爬。穆謙一揮手,城樓之上的狼牙拍開始朝著城墻上的胡旗士兵狠狠地砸下來。

    在砸到城墻根的瞬間,立馬有數名守在一旁持盾的胡旗士兵跳上拍板,企圖踩著拍板被拉上城墻。可是跳上拍板的那一剎那,他們便后悔了!拍板上稀疏的鐵釘涂了漆,本就顯得若有似無,再加上天色陰暗,胡旗士兵更難察舉,一個個被鐵釘刺穿了腳底,痛得滾下拍板來。

    就這樣胡旗士兵強攻了兩個時辰,死傷數千人,平陵城卻依舊固若金湯。夜幕降臨,金吉照無功而返,思及前些日子攻城,在平陵城下被包了餃子,心有余悸,率兵退后了五里,以防穆謙夜里偷襲。

    穆謙與黎至清并肩而行,沿著城墻巡視,雖然胡旗人沒有攻克城池,但北境的守軍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經過兩個時辰不間斷地拉起釋放狼牙拍,操作的士兵胳膊已經止不住地發抖,更有甚至已經不敢動彈,經過軍醫診治,若要完全恢復,怎么也得十天半個月。

    十天半個月,穆謙能等,糧草等不了,胡旗人更不會等!穆謙當即下令,再次守城,狼牙拍操作,每半個時辰換一次人,務必保障戰力的可持續性。

    “糧草還能撐幾日?”穆謙問道。

    “不足十日。”黎至清想了想,“不過,劉戍他們這一兩日就能回來,又能再延個十日。”

    穆謙點了點頭,面色有些凝重,面對著眼前缺糧的形勢和一眾受傷的士兵,他實在笑不出來。

    此刻穆謙心中的壓力,黎至清能夠深切領會。外有強敵,內有隱憂,還得打起精神以安軍心,這個主帥做得,實屬不易。

    黎至清朝著穆謙微微一笑,“殿下,方才登樓前,京畿來了一封札子,里面寫登州安國侯府為北境捐糧兩萬石,已經在路上了。咱們一隊人去迎一下,快馬加鞭往北境趕,在劉戍的糧耗盡之前,應該能到。”

    穆謙瞧見黎至清的笑意,不自覺地也勾起了嘴角,“至清,你若無事,就多沖著本王笑笑,你一笑,本王就不緊張了。”

    黎至清微微一愣,而后點了點頭,“好。”

    “至清,你害怕么?”穆謙輕聲問。

    黎至清看了看城墻下那些斷肢殘骸,又瞧了瞧城墻上相互攙扶著去休息的守城士兵,方才唇畔的笑意明顯蘊上了苦澀,“當然怕,并州以平陵城為關隘,北境以并州為屏障。平陵城破,并州不保,則北境危矣!更有甚者,四年前三州被焚的北境再次上演,屆時,赤地千里餓殍遍野,北境百姓顛沛流離朝不保夕。再進一步,若不能驅除胡虜,京畿勢必議和,歲幣必不可免,京畿要給歲幣,那必然重賦稅,受苦的還是百姓。”

    穆謙搖了搖頭,“本王是問,你——怕么?”不考慮家國,不考慮百姓,就考慮你自己,至清,你怕么?

    “我?”黎至清面上露出疑惑之色,而后眉頭輕蹙,開始思考起來。

    穆謙一見他這幅模樣,便知這個問題,他先前從未考慮過。

    “大抵是怕的。不過,經歷過一次生死,就發現其實死也沒那么可怕。”黎至清面色溫和,似是在轉述發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更何況殿下知道的,黎某年命不永,黎某更怕有生之年有負百姓,愧對先生教誨。”

    第070章 再邀

    黎至清的話讓穆謙心一點一點沉了下來, 一方面,黎至清心中裝得全都是百姓、都是大義,穆謙很想知道, 他的心可有那么一點點分給了自己;另一方面, 一想到黎至清身體底子毀了, 又覺得心頭泛堵。

    若是黎至清身體康健, 朝夕相伴之下, 說不定能日久生情。可如今黎至清自認年命不永,想在有生之年為黎民蒼生多做些實事, 全部心思都放在北境百姓身上,哪有功夫留意情愛?

    戰事焦灼,情感不順,穿入書中的北境生活, 又給穆謙帶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與之前的志得意滿不同, 這次是挫敗感!

    “至清。”穆謙突然駐足。

    黎至清隨著穆謙停了腳步, 轉頭看向穆謙, 眼中蘊著溫潤的笑意, 等著穆謙的后話。

    “你為何要回來?除了你口中的大義,可有想到本王分毫?”

    黎至清瞬間想到了那日穆謙的剖白, 也明白了穆謙問這話的意思。黎至清在登州時, 日子過得如清水一般, 從未對人產生過綺念, 也不知道喜歡上一個人是何種滋味。可他能真真切切感受到, 穆謙在他心中跟旁人是不一樣的,但這種不一樣的情愫, 黎至清不知道是什么、又源自何處。

    但黎至清知道,大成雖然不禁男風, 甚至京畿世家子弟還會養些男寵,但兩名男子想要堂堂正正結親,還是不合禮數的。而且,自己被舊疾所纏,也給不了穆謙長長久久。

    黎至清本能地想要找些冷硬的話駁了穆謙,斷了這份沒有未來的念想。可瞧見穆謙眼下的烏青,知道他這些日子著實受了不少委屈,話到嘴邊不自覺地就暖了幾分。

    “殿下如今陷入進退兩難之地,黎某難辭其咎,自然不能一走了之,棄殿下于不顧。”

    “只是因為這個?至清除了愧疚,對本王就沒有旁的情誼了?”穆謙窮追不舍,眼神中多了幾分殷勤。

    黎至清頓了頓,又道,“大概,殿下是黎某第一個想要深交的朋友罷。”

    穆謙是個容易滿足的,雖然只是朋友,但被列為“第一個”,穆謙心中堵著的那口氣突然通了。他自我安慰著,黎至清大概是不懂男人之間的愛情的,所以,對感情的認知只能局限在友情范圍內,假以時日,他定然能生出些其他情愫!

    想到這些,穆謙面上的陰霾一掃而空,又邁開步子向前走,還時不時向著城內外眺望。城墻外漆黑一片,雖然瞧不真切,但穆謙知道,那里有一望無際的沙草地,白日廝殺留在空氣中的血腥氣正時不時飄上城樓;而城墻內,此刻已經亮起點點燈火,還有裊裊炊煙,如同一幅溫馨的畫卷。

    “其實,剛開始被你推到這個位子上,本王是很不滿的,甚至本王都有點恨你。”穆謙低頭,看著腳下,這一道歷經風霜的城墻,將戰火隔在了城外,給了城內百姓一份短暫的安寧,又轉頭看了一眼黎至清的臉色,見他愧疚之色比之方才更甚,決定不再遮掩,率直道:

    “不過,每次本王出戰回來,看到城內百姓臉上充滿希冀的表情,本王竟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個位置——這個能夠守護他們,帶給他們安定的位置。如阜城外,你曾對本王說,若來日高居廟堂,可為萬民謀福祉。本王決定一試!你以后也無需再為此事愧疚,這事雖是你開得頭,至于止于何處,由本王做主!”

    話到此處,先前穆謙的頹喪之色已經消失殆盡,雖然面上仍掛著些疲態,可眼中泛著精光,在夜色中顯得明亮不已。穆謙就用這雙明亮的眸子,認真地看著黎至清,問道:

    “出城誘敵前夜,你答應本王,只要本王接下這擔子,北境之內,你將任本王驅策;那日清晨,本王領兵歸來,問你的話,本王現在想再問一遍:現在本王正式向你承諾,允你至治之世,河海清宴,你可愿追隨本王?”

    黎至清自幼所愿,尋一明主,當一治世能臣,外平三境之患,內除文臣弄權,根治世家嫡庶傾軋之邪風,整肅諸州各自為政之亂局,以就至治之世,河海清宴!都說良禽擇木而棲,若擇一主公,穆謙遠勝太子和秦王,可此刻讓黎至清正式拜入穆謙麾下,他卻躊躇起來。

    從前的紈绔王爺,此刻有了建功立業之心,黎至清并不意外,甚至如他先時算計的那般,穆謙已經無法對北境的軍權放手。黎至清當初敢冒風險,把一個無心權位的人推上北境主帥之位,是因為他一直深諳一個道理:沒有哪個男人,在真正擁有權力、享受過權利帶來的榮耀后,還能不動心!

    黎至清自負慧眼識人,可此刻他實在分辨不清,這次穆謙的招攬,有幾分是看中了他的才華,又有幾分是為了那份不能見光的感情。

    黎至清又如在城門口那般,低下頭,沉默不語。

    “至清。”穆謙喚了一句,并不打算放過他。

    黎至清嘆了一口氣,“殿下人中龍鳳,若有此心,天下必定云集響應,贏糧而景從,一個黎至清,當真不值得殿下這般看中。”

    這便是婉拒了。

    穆謙聽罷,不由得失落起來。自從那日送走黎至清,穆謙的心情便一直起起落落。不過,穆謙素來心大,再不痛快也不會朝著黎至清撒邪火,見他實在為難,不忍勉強,打算將此事翻篇,自嘲一句,“連本王以身家做抵,京畿諸州都借不來軍糧,更別說讓他們追隨本王了。”

    黎至清聽后,面露幾分古怪,有些不好意思道:

    “那日黎某回營,正好趕上軍中士兵要往外發那封以晉王府房舍田產作抵籌糧的函,黎某把函扣下了。如今,這幾日京畿沒有動靜,不是殿下威望不夠,是函根本就沒有發出去。”

    穆謙這才想起來那日雨中,黎至清說得那句“把身家搭進北境”,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他已經看到了信函的內容。

    “為何?以利相誘他們都未必肯支援,跟別說什么都不給了。”

    “誘之以利本沒有錯,但殿下以晉王府家底作保,黎某以為不妥。”黎至清見穆謙仍舊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并未因著信函未發出而大發雷霆,坦言道:“殿下紈绔之名在外,與諸州鮮少打交道,一旦京畿籌糧失敗,殿下無糧可還,是否真能變賣晉王府田產,誰也說不好,諸州必然不敢冒險。”

    穆謙聽了這話,不滿起來,“本王難道還能賴賬不成?”

    黎至清輕輕一笑,“雖然我等相信殿下一諾千金,可諸州世家并不了解殿下秉性。且殿下乃今上親子,在京畿雖無實權,但身份尊貴,屆時假若殿下仗著身份,真賴了這筆賬,諸州世家也只能敢怒不敢言。這種事坑諸州的事,京畿權貴可沒少做,他們也怕了。”

    黎至清的顧慮穆謙聽明白了,穆謙要權無權,要聲望無聲望,也未曾與諸州打過交道,沒有舊例作保,就算給予厚利,諸州也不會相信,更不會援手。

    “直接扣下信函是否武斷了些,為什么不試試?”

    黎至清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低下頭,躊躇須臾,決定把話說透,“恕黎某直言,殿下現在雖有建功立業之心,但在京畿內,尚無一爭之力。”

    黎至清說話素來婉轉,無論面對的是達官顯貴還是清貧閭左,從不直接下人面子,能說出這般露骨的話,倒是讓穆謙意外。這話不中聽,穆謙卻未覺得被冒犯,反倒是心中竊喜,黎至清竟然有不打太極的時候,認真地點了點頭。

    “本王知道。”

    黎至清打量了穆謙的神色,如他所料,穆謙的確不是個心胸狹隘之人,繼續道:

    “殿下此函一出,倒是能得北境軍民之心,但于京畿而言,殿下志在天下的心思曝露無疑。先時,殿下不過是一個迫不得已才臨危受命出任北境主帥的可憐人,若此函傳到京畿,殿下則變為一個意在收買人心、收服北境的野心勃勃的親王。”

    穆謙活了十八載,皆是單純的學生生活,對這些權謀人心之事,聽得懵懵懂懂,面露疑惑之色,“為何這樣說?”

    “若只求高官厚祿,無心天下,那散盡家財又為哪般?豈不與初衷相悖。”黎至清以上皆是誅心之語,他當然明白穆謙沒那么深的心思,但防不住他人以小人之心揣度穆謙,“黎某知道,殿下寫函時,只一心以重利求糧,并無籠絡人心之意。可太子和秦王不會這樣想,東西兩府不會這樣想。殿下能在北境站穩腳跟,靠得是一身真本事和一刻坦率赤誠之心,但回了京畿,這些就不夠用了。若求至治之世,殿下又怎會止步于北境?”

    聽著黎至清的話,穆謙感覺脊背上慢慢地滲出冷汗,幸好信函被黎至清扣下了,否則,不僅糧求不來,自己先成了太子和秦王的眼中釘,到時候若在籌糧之事上從中作梗,那北境才是連一點希望都沒了。

    黎至清扣下信函一事,往嚴重了說,也算陣前抗命。話到此處,穆謙沒有絲毫怪罪之意,黎至清略作斟酌,就在這城樓之上、眾目睽睽之下,撩袍沖著穆謙跪倒。

    第071章 偏私

    “黎至清私自扣下信函, 違抗軍令,特向主帥領罪。”

    黎至清就這樣拱著手,直挺挺地跪在了穆謙面前, 面色淡然平靜, 不帶絲毫怨懟, 靜靜地等著穆謙發落。

    方才黎至清的話, 穆謙都聽見了心里, 瞬間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先前已經在眾將面前將函擬好, 以晉王身家作保,可謂收盡人心。如今,信函卻沒發出去,若對眾將沒個交代, 那對于穆謙來說, 必定威嚴有損。可讓穆謙以軍法處置了黎至清, 穆謙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起來。”穆謙俯身扶住黎至清的胳膊, 想把人攙起來。

    黎至清微微抬頭, 對上穆謙那雙溫暖的眸子,心中一暖, 然后面帶溫潤地朝著穆謙搖了搖頭, 星目中皆是不贊同, 仿佛在對穆謙說:在北境, 我既拜你為主, 自然事事要為你考慮周全。

    穆謙眉頭瞬間擰到了一起,手上施力, 直接把人從地上拽了起來,嘆了口氣, 認真道:

    “至清這般都是為了本王,本王豈能恩將仇報,更何況,說出來至清可能不相信,我穆謙就算想立威,也絕對不會下你的面子。”

    穆謙頓了頓,又堅定地補了一句,“如今不會,今后更不會!即便來日咱們不同路!”

    曾幾何時,不是自己的過錯,登州那群嫡出的公子們也會絞盡腦汁將鍋扣在自己身上,巴不得自己丟盡顏面。如今,私自攔下信函,未立即向主帥稟報,有錯在先,卻被穆謙輕輕揭過,黎至清一時之間有些悵惘。

    穆謙的話抽走了黎至清的力氣,讓他再也跪不住了,索性就著穆謙的力道站起身子,喃喃一聲,“殿下……”

    “這事本王自然會同眾將解釋,至清無需憂心,這北境的人心,不會那么輕而易舉地散了。”穆謙說著,蹲下身子為黎至清撣了撣膝蓋上的塵土,“衣服都弄臟了,回去也不怕阿梨姑娘念叨你。”

    黎至清心中熨帖,心情也不似方才凝重,面上露出了笑意,打趣道:“那可怪不得黎某,是衣服自己不耐臟。”

    聽得黎至清玩笑,穆謙腦中那根緊繃了一日的弦終于也松懈下來,瞧著黎至清今日這一身米白,著實有些無奈,“在晉王府時,照著本王喜歡的款式,給你做了幾件常服,也不見你穿,本王記得你走時,都讓阿梨姑娘給你帶上了。你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就得多穿些鮮亮的顏色,怎么總喜歡白的?”

    黎至清對于“小孩子”這個詞消化良久,本想反唇相譏一句,但良好的修養讓他決定不同穆謙一般見識,選擇閉口不言。

    “問你話呢,怎么總喜歡穿白的?”穆謙不懷好意的拿食指在下巴上撓了幾下,在心中暗揣,該不會是大編劇的小說也不能免俗,男主喜歡穿白衣裝逼吧?

    黎至清面色一黯,猶豫半晌,他拿捏不好對于自己的身世,穆謙到底知道多少,但兩人于這北境,也算生死之交,又見他追著問,坦言道:

    “黎某自幼失恃失怙,由家兄撫育成人,四年前兄長仙逝,黎某為其守喪三年,這白衣便穿習慣了。”

    聽了這話,穆謙這才想起來,原書中提到,黎至清有一位感情極好的兄長死于非命,黎至清為了調查兄長死因,才從登州到了京畿。本想著開個玩笑,卻無意間惹他想起了傷心事,穆謙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

    “至清,本王不是故意的。”穆謙尷尬地撓了撓頭,“其實,那啥,你穿白的,也不是不好看,看起來還挺仙兒的。”

    黎至清不明白“挺仙兒”是什么意思,也早習慣了穆謙口出怪異辭句,大方一笑,“不礙事,其實黎某也不喜歡穿白的,阿梨裁衣裳裁習慣了,便也一直穿著。”

    嘖嘖,果然一個倒霉的主子背后,都有一個坑爹貨伺候!穆謙暗下決心,一定得跟寒英說,以后成了親,衣裳得自己裁,這黎梨姑娘不靠譜!

    “那至清喜歡什么顏色的衣裳?”穆謙想了想從前給黎至清做得常服,大多是依著原主的喜好,用紫色、絳色、玄色、石青色、鸚鵡綠等打底,配上金銀線緄邊,再繡上時興的花樣,華貴有余雅致不足,不過在京畿那種先敬羅裳后敬人的地方,倒是正合時宜。

    黎至清想了想,“月白。”

    “除了月白,就沒旁的了?”這月白還是偏淡了點!看起來還是像守喪!當然,這話穆謙可不敢說出口。

    黎至清又想了想,“天青、霽色、竹青色都不錯。”

    穆謙終于明白為什么先前那些衣裳,沒怎么見黎至清穿過了,就沒一件他喜歡的顏色!送東西都送不到人家心坎里,活該單身!穆謙暗下決心,等回了京畿,一定要投其所好才行!

    兩個人一邊走一邊玩笑著,暫且將白日里與敵軍對陣的緊張和壓迫情緒拋諸腦后,相互扶持,苦中作樂。

    兩人的笑顏給了守城士兵莫大的安慰,只要有先生在,胡旗就攻不下平陵城,只要有主帥在,胡旗士兵就可以被戰勝!

    即便敵軍已經兵臨城下,即便糧草即將告罄,但主帥和先生還有心玩笑,那他們就肯相信,北境還有希望!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成為了支撐北境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

    兩人走到了西城門時,黎至清體力不支,喘息聲略微重了起來,穆謙這才發現已經到了戌時。這個時辰,放在平日里,穆謙是不許人去軍帳打擾黎至清休息的,而今日卻一時興起,拉了人在外走了那么久。

    穆謙估摸著若是沿路返回到北城門,至少要半個時辰,那著實有些晚了,心思一轉,轉頭朝著黎至清笑道:

    “至清,想不想看焰火?”

    “焰火?”黎至清眼眸一亮,“現在么?”

    見黎至清對此有興趣,穆謙面上笑意更甚,“對,就現在!別眨眼!”

    說著,穆謙從袖中掏出一支竹管和一支火折子,把竹管點上,朝著空中得意一指,當即有一個條帶著流星尾的火焰朝著夜空飛去,升到最高處時,瞬間炸開一個明亮的圓環,在夜幕下甚是絢麗。

    黎至清目光隨著那火焰一直到了夜空,此刻他仰著頭,面上皆是溫潤的笑意。此刻,焰火映在了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怎么還隨身帶了焰火?”黎至清話語間難掩欣喜。

    穆謙得意一笑,“這幾日都帶著,你平日里睡得早,本王已經玩了有些日子了。”

    黎至清微微驚訝,“有些日子了?”

    穆謙忙道,“不是有意不帶你玩,只不過前些日子都不是很成功,直到近日才成了。”

    黎至清聞言有些莫名其妙,方才那焰火不過普通款式,連登州尋常焰火都做得比這個要精致些,北境雖然相較于東境貧瘠,但是做個這個不難吧?

    黎至清正疑惑著,突然聽到遠處傳來了馬蹄聲,順帶了一聲嘶鳴,一匹馬聽到了西城門內,黎至清定睛一看,那匹馬正是穆謙的風馳。

    “風馳?這才不過一炷香的功夫。”

    穆謙一臉驕傲地瞅著黎至清,“對!風馳可聰明了,訓練了月余,就能憑著焰火找到本王的位置。經過幾次嘗試,這款焰火成功的可能性最大!”

    黎至清眸子比先前更亮了,顯然對此甚是好奇,“成功可能性有多大?”

    穆謙仔細想了想,“五里之內,十之八九,十里之內,得碰運氣,若是再遠,就不成了。”

    穆謙說完,朝著城樓下的風馳吹了個口哨,然后帶著黎至清下了城樓。

    穆謙先翻身上馬,繼而朝著黎至清伸出了手,“至清,來。”

    黎至清看著穆謙伸出的手,猶豫起來,他可不想大晚上的一個人走回去,但是與穆謙同乘一騎,若是在平日,也就算了,如今……

    黎至清猶豫之際,穆謙猿臂長舒,攬在黎至清的腰上,直接把人抱上馬背,然后把人放在身前,雙手把人攬在懷里,握住韁繩,雙腿一夾馬腹,風馳立馬飛奔起來。

    黎至清坐在馬背上,輕咬著薄唇不吭聲,有些羞惱于穆謙擅作主張,又有些慶幸,穆謙強勢地化解了他進退兩難的處境。

    似是怕黎至清掉下去,穆謙把黎至清緊緊地箍在懷里,兩個人就這樣前胸貼后背,在長夜里奔襲。

    “至清,跑馬好不好玩,上次帶你出城,你勒著韁繩,慢慢悠蕩,也不見你快跑。”穆謙開口,言辭間皆是興奮。

    穆謙帶著磁性的嗓音伴著風聲在黎至清耳邊刮過,讓他一時有些失神,黎至清稍穩了穩心神才道,“沒跑這么快過,的確別有一番情趣。”

    穆謙聽了這話,心中更是得意,又道:“那還想不想更快些?”

    鬼使神差地,黎至清點了點頭。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黎至清立馬驚出了一身冷汗,剛要開口拒絕,卻見穆謙揮起馬鞭,朝著馬臀上甩了一鞭子。

    “風馳,快些跑,咱們兜風去咯!”

    第072章 共騎

    風馳立馬奮蹄狂奔, 黎至清被馬一顛,重重地靠在了穆謙懷里,穆謙呼出暖熱的氣流, 摩擦著黎至清的耳垂, 穆謙滾燙的體溫隔著衣料傳來, 讓黎至清的心不住地發癢。

    黎至清心里亂, 但整個人卻是僵硬的, 尷尬到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左臂虛虛地垂在小腹前, 右手則握在左胳膊肘上,緊張到都快把衣料攥皺了。

    黎至清的反應在穆謙預料之內,早在先前與他相處,黎至清便是這般, 不習慣與人有肢體接觸, 穆謙忍不住腹誹, 就黎至清這么拘束的人, 是怎么討到媳婦兒的, 還有了兒子的?

    雖然黎至清這般無措的模樣落在穆謙眼中很是有趣,但穆謙并不打算折騰人取樂, 貼心地起了個話題, 試圖轉移黎至清的注意力, 以化解尷尬。

    “至清為何騎個馬還慢吞吞的?你該不會是怕吧?”

    黎至清用微不可聞的聲調發出一聲“嗯”, 立馬湮滅在風中, 以至于穆謙恍惚到不能斷定黎至清到底有沒有應他。

    “你真怕騎快馬啊?那現在不會也在怕?”

    黎至清立馬道:“現在當然沒有!”

    穆謙難得聰明了一次,抓住了關鍵所在, 黎至清害怕一個人騎快馬!穆謙好奇心瞬間被勾了起來,“為何會怕?”

    黎至清倒是坦誠, “小時候被摔過,長大了自然就不敢了。”

    “摔疼了?”穆謙不自覺得有些心疼。

    黎至清無奈道:“這倒沒有,就是差點破相。”

    穆謙繃不住了,笑出聲來,“難怪至清長得這般俊俏,看來是打小就愛惜這張臉。”

    黎至清不理會穆謙的取笑,大大方方坦言道:“少時家貧,難得進了戲班,當了學徒,若是臉毀了,那就連混口飯的指望都沒了。”

    黎至清小時候學過唱戲,這是穆謙從小說里從未汲取到的信息,瞬間來了興致,“你竟然學過戲?什么時候的事?學了多久?唱得什么角?聽說學戲要簽賣身契,你也賣身了?你登過臺么?你都會唱什么?”

    一連串的問題問出來,連個給黎至清喘息的機會都沒有,若換個暴躁的,怕是早跳腳了,好在黎至清性情溫和,耐心回道:“六歲開始 ,學了不到三年,八歲那年在因緣際會下遇見先生,不曾登臺就離了梨園。那會子只是個學徒,倒不至于賣身這般凄慘。若說曲目,如今尚記得的,只剩下一折《烏江自刎》。”

    “改日得閑時,唱一曲如何?”穆謙一時興起,剛說完就后悔了,世家子弟極重顏面,讓一直進退有度的黎至清唱曲,這個要求穆謙自覺有些冒失了。

    誰知黎至清卻微微一笑,“也不是不成,只不過黎某學藝不精,就私下給殿下唱一曲,切莫再邀旁人了。”

    穆謙一聽這話,瞬間來了精神,腦中還腦補起黎至清身穿戲服,面上涂著油彩,扮著虞姬的畫面,一時之間激動地眼淚從嘴角流出來,差點滴在黎至清肩膀上。好在穆謙及時回神,要不然就該換穆謙尷尬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黎至清果然慢慢放松下來,甚至很自然地靠在穆謙懷里,就這樣隨著穆謙回了軍營。

    誰知兩人剛進大營,前方又有戰報傳來。

    退兵不足兩個時辰后,胡旗人趁著夜色,再次向平陵城發起進攻。

    “擊鼓,準備迎敵!”穆謙吩咐一聲,翻身下馬,落地之后,卻一把按住了正要下馬的黎至清,溫聲道:“回軍帳歇著,養足精神,明日還有許多瑣事要忙。”

    “這時候你讓黎某在后面躲著?”黎至清滿臉難以置信。

    穆謙眼珠一轉,故意玩笑道:“你提不動刀,殺不了敵,騎不了快馬,也不會逃跑,還是乖乖回去睡覺的好!”

    黎至清聽了這無賴話,登時被氣得腦仁疼。彼此都知道,黎至清從來不是靠身手吃飯的。不就是故意誅心嘛!黎至清自認為在這方面不輸穆謙,立馬回嘴道:

    “先時,殿下還要招攬黎某入麾下,沒想到不過這兩個時辰,就開始嫌棄黎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這就是晉王禮賢下士的誠意?”

    難得耍嘴皮子被黎至清回應,穆謙也不甘示弱,“你一宿不睡肯定發熱,到時候還不是要勞動本王照顧你!”

    黎至清咬著后槽牙道:“沒想到堂堂晉王殿下,竟喜歡做伺候人的事,當真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難怪大成日陵月替!”

    這話逗得穆謙捧腹大笑,若不是戰況不容耽擱,他定要再與黎至清大戰個三百回合,此刻他只是把韁繩塞到了黎至清手里,然后那舌頭在下唇上快速一掃,色氣滿滿地笑道:“至清這話算是說對了,伺候你啊本王甘之如飴!”

    說完,不等黎至清回話,立馬照著風馳就是一鞭子。

    風馳一下子竄了出去,風聲伴著穆謙方才在話在黎至清耳邊一直回蕩,讓黎至清升騰起一種莫名的情緒,黎至清已經對它很熟悉了,這是一種有些惱、有些無奈、心臟稍稍有些激動的感受,這種感受不讓人討厭,甚至還有一點點開心。這種情緒黎至清不懂是什么,這是認識穆謙之后才體會到的。

    風馳極為聰明,不待黎至清發出指令,便一直把人送到了軍帳前。

    黎梨見到黎至清騎著穆謙的馬回來,登時瞪大了水眸。見狀,黎至清有些無奈的從馬上跳下來,回頭在風馳頸上撫了撫,溫聲道:“不曉得黎某說話你是否聽得懂,且去找你主人罷。”

    風馳極通人性,立馬轉身跑了。

    黎梨見風馳這般,不由自主地嘟囔一句,“這年頭,連馬都這么聰明,怎么寒英就一個傻乎乎的?”

    黎至清轉頭,眼神略帶玩味地瞧著黎梨。

    黎梨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說了什么,臉刷的一下子就紅了。

    黎至清笑著搖了搖頭,“收拾收拾,準備睡了。”

    “公子,您就這么睡了?”黎梨明顯有些難以置信,依照自家公子的作風,是絕對不會放任戰事不管蒙頭大睡的,“方才,我聽到擊鼓聲了。”

    黎至清認真地點了點頭,“對,要睡了。從前你不是說,多睡覺能長個么?”

    黎至清說完,掀簾進了軍帳。

    “誒誒,公子,那不是我說的,是晉王說的。”黎梨扯著嗓子喊了一句,跟著黎至清進了軍帳伺候。

    *

    黎至清一夜好夢,待到第二日卯時一刻,黎至清從睡夢中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黎梨尚在夢中未醒,黎至清輕手輕腳地整理好衣衫,出了軍帳直奔北城門而去。北城門下,已經聽不到任何廝殺的聲音,偶有啁啾鳥鳴,在這個寂靜地清晨里顯得格外響亮。

    黎至清緩步登上城墻,這次城墻之上的士兵遠比昨天白日傷亡要多。未受傷的北境守軍正有序地清理著城墻之上的戰士遺體。

    黎至清遠遠地瞧見,穆謙正一手托腮,另一只手里提著一支鐵鉤,胳膊上胡亂包著一層紗布,若有所思地瞧著城下,城墻之下,一片狼藉,可以想見昨夜戰況的慘烈。

    黎至清走上前去,見穆謙眼下的烏青更甚。這一抹青色自打黎至清回來,就沒見消下去過,而胳膊上那抹白色更是刺痛了黎至清的眼。

    “昨夜一役,殿下受傷了?”

    溫潤地嗓音傳入耳中,穆謙轉頭,雖然很是疲憊,卻仍然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你來啦。”

    黎至清環視一周,眼神中充滿探尋,“昨夜,到底發生什么了?怎得瞧著比白日更為嚴重。連殿下都受了傷。”

    穆謙把手中的鐵鉤遞了過去,“不知是白日佯攻,還是短短兩個時辰功夫他們便想出這樣的辦法。昨夜攻城時,有一支胡旗士兵穿著黑衣,用他們隨身的器械,攀上了咱們狼牙拍的鎖鏈。趁著夜色,咱們的士兵也瞧不真切,竟然就將他們拉上了城墻。等反應過來時,已經傷了好些操作狼牙拍的將士。”

    黎至清將鐵鉤放在手中把玩,再仔細瞧地上,散落滿地的還有胡旗士兵常用的彎刀,各種不知名地帶彎的鐵器,甚至連毀壞的馬鐙都有。

    “瞧著這散落一地的器械,到不像是斟酌良久后的樣子,反倒像是臨時起意。”

    穆謙眉頭緊緊蹙著,“本王也覺得是,不過短短兩個時辰就能想出這種辦法,還借著夜色反將咱們一軍,這金吉照腦子有這般好使?”

    “仿佛不大像是他的手筆。”黎至清把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思索片刻,又道:“若是金吉照有這般縝密的心思和果斷的反應,怎么會一直屈居阿克善之下,金吉照可是老將了。”

    穆謙拿手在下巴上抓了兩下,有些自嘲道:“本王總覺得,他們用夜行衣這招,是在嘲諷本王。”

    黎至清瞬間明白了穆謙的意思,白日里他們在木板背面鋪上了刷了漆的釘子,借著視覺的差異,著實坑了一把攻城的胡旗兵,如今不過兩個時辰,就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黎至清瞬間對本次出謀劃策之人生出好奇之心!

    第073章 巾幗

    “本來, 這背面的細釘,也只是防止敵軍踩著狼牙拍背攀上城樓,刷漆不過一次之用。”黎至清打量了一圈城墻上受傷的士兵, 又聽穆謙語氣中多了些苦澀, 趕忙安慰, “放在白日, 狼牙怕周圍有弓箭手支援, 這些彎刀、鐵鉤之類的懸掛工具,便不得用了, 若有夜戰,視野受阻,那出城迎敵便是,殿下放寬心。”

    昨夜, 剛發動突襲時, 胡旗士兵借著裝備的精巧上了城樓, 打了北境守軍一個措手不及, 胡旗士兵軍心大振, 靠著一鼓作氣的沖勁,對平陵城一陣猛攻。可畢竟平陵城城墻高聳, 北境守軍凝心聚力, 視死如歸, 北境守軍雖然有所傷亡, 但仍將城墻守得滴水不漏, 先頭最猛烈一陣攻勢過后,胡旗士兵就后繼乏力了。

    穆謙早已認清這形勢, 點了點頭,黎至清與他想到了一處, “這心思巧妙,卻不是長久之計,我猜這出謀劃策之人,第一次上戰場。”

    穆謙說著,略帶玩味地與黎至清對視,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寫著,本王想去會會那人。

    只一眼,黎至清便明白,穆謙是想出城迎戰,在征求自己的意思,黎至清知他這些日子忍得辛苦,也知道守城不出僅是權宜之計,略作權衡便同意了。

    “苦守數日,又遇上軍糧被劫,將士們怕早就憋著火了。若胡旗軍隊再叩關,殿下率軍出城迎戰亦未嘗不可。不過千萬當心,若敵我兵力懸殊過大,切不可太過冒進。”

    穆謙一聽這話,知道黎至清這是答應了,面色比先前好看了許多,甚至又不自覺地露出壞笑,“至清想不想知道,藏在胡旗軍中的這人是誰?本王把那人逮來如何?”

    巳時剛過,胡旗士兵再次向著平陵城進攻,這次如二人議定的,穆謙率兵出了城。

    陣前三進三出,殺了若干回合,穆謙發現此次胡旗士兵進攻,頗具章法,時而以一字長蛇陣糾纏絞殺,時而以四門兜底陣圍追堵截。

    兩軍初相遇時,穆謙差點吃了虧,好在這些陣型,在下棋時,黎至清借著局勢悉數講過。穆謙按照當時黎至清所述之法,加上臨陣變通,在最先的措手不及過后與胡旗軍打得有來有回。

    這一場仗比之往常都艱難些,卻讓穆謙熱血沸騰,這是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奮感。

    在將身邊一名胡旗士兵斬落馬下后,穆謙環顧戰場,目之所及并不見金吉照,反而是遠離戰場的高處,有三人騎在馬上觀戰。位居左右的兩名胡旗士兵彪悍壯碩,襯得居中那人身材極為單薄。在居中那人的指揮之下,左右兩名士兵時不時朝著戰場上揮動旗幟,隨著旗幟的變化,胡旗士兵在戰場上不斷變化著隊形。

    穆謙定睛一看,鎖定那身材矮小之人,看來這次戰場的變數是他!穆謙一時之間興奮異常,帶了一支小隊,打馬向那三人沖去。

    那三人遠遠瞧見穆謙打馬跑來,顯然意識到來者不善,一扯韁繩,轉頭便跑。三人撤退的同時,立馬有一隊胡旗士兵向著他們的方向奔去,意在拖延穆謙的攻勢,掩護他們撤退。

    到手的鴨子,穆謙哪能讓它就這么飛了,穆謙不理會護衛的士兵,目測了一下距離,雙腿施力,夾住風馳的馬腹,雙手彎弓搭箭,登時兩箭并發,朝著三人射去。

    霎時,兩聲慘叫傳來,左右兩名守衛中箭,從馬上栽了下來,中間那人立馬落了單。穆謙瞅準時機,快速帶人沖了上去。

    在負重不大的情況下,大宛良馬速度遠超胡旗馬,眼見著穆謙距離那人前后不過三匹馬的身位,周圍的胡旗士兵仿佛瘋了一般,朝著穆謙瘋撲過來,絲毫不防守,只顧著進攻,見這架勢一定要把穆謙攔下來。

    乍一被一群不要命的胡旗士兵纏住,穆謙只得放慢速度,分心應付起周圍的胡旗士兵來。穆謙不欲糾纏,揮起佩劍,下手果決,如砍瓜切菜般一連削了數人首級,只求立馬解決了周圍的敵人,好去逮那條大魚。

    奈何周圍的胡旗士兵再也不顧隊形,一股腦地朝著穆謙涌來,把他圍得再難前行半步。眼見著那人即將跑遠,穆謙估摸著還在射程范圍內,給左右使了眼色,左右立馬上前掩護,將其護在中間。穆謙瞅準時機,立馬引箭,又是三箭射出。

    誰知那人卻極為狡猾,在馬上扭曲身子一躲,三支箭竟然全未射中要害:一支射掉了頭盔,一支射劈了肩甲,一支射斷了束帶。

    然后穆謙震驚了,一愣神的功夫還被身側的胡旗士兵在左下腹劃了一刀。除穆謙外,在場的無論是北境邊防軍還是胡旗士兵,也都有了一瞬間的失神。

    頭盔掉落的同時,一頭烏發飄然落下,鎧甲自肩膀處崩開,又沒了束帶約束,瞬時在身前散開,而闖入眾人視野的,是一塊雪白的抹胸,上面還繡著一朵粉色的格桑花。

    先時在戰場上指點江山,還打得頗具章法的人,竟然是名女子!

    那女子衣衫被毀,咬著一口銀牙,朝著穆謙方向喊道:“登徒子,早晚剝了你的皮!”

    穆謙被罵,瞬間感覺委屈之急,你丫穿著鎧甲,本王哪里知道你是個丫頭片子!

    這一個插曲給了胡旗士兵可乘之機,眾人放棄攻城,皆一心護衛著那名女子向北逃去。

    胡旗士兵性格素來剛硬,寧可戰死,絕不投降,故而生擒可遠比擊殺要難上許多。穆謙方才出營時,在黎至清面前夸下海口,若是在戰場上遇到了,必把那出謀劃策之人生擒了!如今雖然胡旗軍隊撤退了,他取得了暫時性勝利,但穆謙心中著實有些不痛快,因為不僅人被逮住,一時大意受了傷,還被人罵是登徒子,這買賣怎么算怎么虧。

    等穆謙騎著馬老大不樂意地晃晃悠悠回了軍營,方才戰場上的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在中軍大帳前見到黎至清時,后者正一臉玩味的瞧著穆謙。

    得知穆謙受傷了,黎至清早就遣人去請了軍中最有資歷軍醫潘老。軍帳中,穆謙赤裸著上身在榻上坐著,潘老則坐在一邊的杌子上,給他傷口清洗換藥。

    一見黎至清,穆謙方才的不快一掃而空,立馬來了精神。雖然知道傳令兵早就已經將前線情況回來通報過了,穆謙還是將前方的情況事無巨細的講給人聽,特別是講到這次胡旗士兵用得極為精妙的陣型時,一時激動恨不得要站起來給黎至清比劃。

    穆謙每次一激動的亂動,潘老的傷藥就不能準確的涂到傷口上,雖然不滿,可是面對著主帥,潘老敢怒不敢言,只得每次都將就穆謙。偏偏穆謙還相當沒有眼力見,若干次以后,潘老終于給這個不老實的主帥上完了藥,自己也累出了一額頭的汗。等潘老再從藥箱中拿起紗布時,面色已經極為難看。

    穆謙粗心大意,但黎至清心細如塵,也著實心疼潘老上了年紀。黎至清若是開口喚穆謙一句,他定然能老實下來,但黎至清從不在外人面前下穆謙的面子,想了想直接把紗布從老軍醫手中接了過來。

    “剩下的交給黎某,方才帳前候了許久,您老也累了,就請您先回去歇著罷。”

    行軍路上黎至清第一發熱時,便是這位潘老為他診治,當時潘老覺得這個孩子強拖病軀上戰場純屬逞強。后來才知道他是心系北境百姓,兼又智計無雙,用計破了突擊旗,生擒阿克善,還繪制出狼牙拍的圖紙,因而對黎至清刮目相看。如今又見他這般貼心,心中不禁對這個后生更加喜愛幾分。

    潘老將紗布遞給了黎至清,然后轉頭看向穆謙。能被黎至清伺候,穆謙當然求之不得,立馬大方地將潘老趕走了。

    黎至清接過紗布,坐在方才潘老坐得杌子上,這次穆謙雖然面上難掩激動之色,但人卻老實了許多,沒再說著話就從榻上躥起來。

    黎至清沒做過伺候人的活,手上動作并不算溫柔,疼得穆謙齜牙咧嘴還不好意思叫出聲來,只得繼續說這話來轉移注意力。

    “嘖嘖,你不知道,這胡旗的女子有多野,一點女人味都沒,穿著鎧甲就上了戰場,本王一開始都沒發現那是個女的!不過她倒是挺會打仗的,剛一對戰,本王差點著了她的道,好在至清教得好,本王學得也好,才沒吃大虧!她馬跑得也賊快,本王追了她好久都沒追上,而且身手也不錯,本王三箭都沒射中她,這在北境戰場上,還是頭一遭!”

    黎至清聽著穆謙絮絮叨叨,話語中還盡是溢美之詞,抬眼瞥了他一眼。見穆謙說話時眉飛色舞,一時之間心中竟然有點堵得慌,破天荒地來了一句,“沒射中?你不是把人家衣裳都射掉了么?那胡旗的女將軍,好看嗎?”

    黎梨站在一旁,用略帶詫異的眼光瞧了自家公子一眼,雖然自家公子這話說得不咸不淡,但黎梨總感覺這里頭有股子酸味。

    第074章 先手

    穆謙說到盡興處, 乍被黎至清一問,不走心地接了一句,“啊?這倒沒注意, 光顧著打架了, 下次本王仔細瞧瞧!”

    剛說完, 立馬發現黎至清臉色不對, 穆謙這才意識到自己嘴快說了什么。穆謙心道, 該死!黎至清謙謙君子,對這些登徒子行徑不屑至極!從前, 自己雖然紈绔名聲在外,卻只限走雞斗狗吃喝玩樂,鮮有風流韻事流出,如今要是讓他誤會就不好了, 畢竟自己還未對他表明心跡。

    “不是!沒有!下次本王肯定也不瞧她!”穆謙心里一急, 瞬間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那啥, 本王不是那等生冷不忌之人, 隨便什么人都放在眼里,本王只對喜歡的人有興趣, 要不是瞧著她在排兵布陣上有些能耐, 本王連一個眼神都不會分給她。”

    黎至清聽了這話, 面色稍霽, 眼神微瞇, 仍不打算放過穆謙,又煞有介事道:

    “哦, 是了,胡旗的姑娘長在草原戈壁上, 性子粗獷些,還喜歡跨馬提刀上戰場,自然比不得紫鳶姑娘之流暖玉溫香。”

    穆謙從前對外放出風聲,說希望成為紫鳶姑娘的座上賓,一來用她當幌子掩飾自己的取向問題,再者,就是為光明正大與黎至清相交,找了個學圍棋的理由。

    此刻,這些舊事被黎至清翻出來,穆謙難以明說,不禁懊惱腹誹,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他怎么還記得?明明與紫鳶姑娘清清白白的,他怎么就不信呢?

    沒逮住趁著夜黑風高讓北境守軍吃啞巴虧的幕后黑手,穆謙心里本就沮喪,受了傷回來還被黎至清言語擠兌,頓時覺得左下腹的刀傷開始疼了,開口不自覺地就帶了些委屈:

    “至清這話可太冤枉人了,本王從前雖然行事荒唐些,可就男女之事也算潔身自好,不興你這般擠兌本王。而且,本王都受傷了,也不見你心疼本王,纏個紗布手上都沒個輕重!”

    些微帶著撒嬌語調的話讓黎至清一愣,這才回過神來,細想方才的話,仿佛是有那么一點不妥!黎至清不禁開始反思,自己這是怎么了?怎的突然變得尖酸刻薄起來?人家從戰場拼殺歸來,興致勃勃地分享見聞,卻被自己拿住不放,擠兌一通,著實有些可憐。

    可是,方才心里就是不痛快,那些話就脫口而出了!黎至清一時半刻理不清自己的心思,只覺方才失禮至極,又見穆謙面上皆是委屈之色,心中頓感懊惱和后悔,開口語氣便沒了方才質問人的氣勢。

    “我……我這是第一次替人包扎,也不太會,從前只見過阿梨做過,不是有意要弄疼你。要不……要不還是讓阿梨來罷。”

    黎至清說著,就要站起來給黎梨讓地方,卻被穆謙一把按在胳膊上制止了行動。

    “不成!你欺負了本王,自然得負責到底,就你來,輕點就行!”

    穆謙方才一時情急,兼又沒有外人,話就說得軟了些,還在無意中朝人撒了個嬌,卻意外地收效不錯。此刻,穆謙面上仍維持著一副委屈樣兒,但心中已經竊喜起來,經過這事穆謙斷定,黎至清這人,竟然是吃軟不吃硬的!

    先時,穆謙便早已知曉,黎至清雖脾氣溫和,卻絕不是個好性子,此人總用一層外軟內硬的外殼武裝自己,處事溫文爾雅卻時刻拒人千里。穆謙試過以權勢相壓,黎至清面上雖恭順謙和進退守禮,骨子里卻硬如青竹寧折不彎;穆謙試過日常斗嘴挑釁,黎至清云心月性,不逞口舌之快,偶有回嘴,也是在彼此相熟以后,而且次數寥寥。

    如今,穆謙知道,黎至清也不是無懈可擊的,只要稍稍對他示弱,他便能從一個殺伐果斷的冷血謀士變成鄰家尚未長成的溫潤如玉少年郎。

    這不,這自稱都明顯不一樣了!

    黎至清被穆謙攔住,抬頭求助似的看了一眼黎梨,見她明顯沒有要解圍的意思,又見穆謙可憐兮兮地瞧著自己,有些手足無措,“那……那要是再疼了,你別忍著,要告訴我。”

    穆謙板著臉,憋著笑,認真地點了點頭,“嗯!”

    黎至清接下來果然小心翼翼,生怕手上再沒個輕重把人弄疼了,一層一層纏纏得極為用心。

    整個過程穆謙很是受用,心滿意足地瞇起眼享受著心上人的伺候。

    黎至清為穆謙裹好了紗布,見他還打著赤膊,又從榻邊拿起外袍披到了穆謙肩膀上。雖然黎至清沒有要伺候他穿衣服的意思,穆謙心中已十分滿足,披著外袍走到案前,準備寫催糧的札子。

    一想到糧草,穆謙心中又擔憂起來,別說當下軍糧尚無著落,就算有了著落星夜兼程往北境運,也得二十余日,算上登州捐糧,若是十日內再無音訊,北境怕是真得撐不下去了。這札子穆謙寫得頗為郁悶,尚未完成一半,就見玉絮風塵仆仆地進了軍帳。

    “殿下,幸不辱命,糧食從西境買回來了!”

    “玉絮!”穆謙面上一喜,當時玉絮被黎至清遣往西境,穆謙本沒放在心上,甚至覺得黎至清多此一舉,沒想到第一顆定心丸竟然就這么來了。“買回來多少?”

    玉絮一路往返西境,尚不知北境守軍大營的軍糧之困,如今見穆謙面上大喜,雖有些摸不著頭腦,還是照實稟報道:

    “按照先前先生吩咐,壩州之行所得兩萬兩加上從王府里帶出的銀錢全部買成糧食,足足有六萬石,可供軍中一月之用!方才糧車進大營時,屬下瞧見劉團練使也押了糧進軍營,至少也有十日之用。”

    穆謙一聽,劉戍那邊的糧草也到了,軍中糧草尚能支持十余日,加上已經運入營中的和正在路上的登州捐糧,眼下軍糧的問題總算是有著落了。若是月余京畿還不能解決軍糧問題,那大成離著亡國也不遠了。

    穆謙心中歡喜,立馬扔了毛筆,轉頭對著黎至清笑道:“這札子,就先緩緩吧,每日一封,京畿怕也早就疲了。”

    黎至清面上卻沒有問題被解的輕松感,起身走到案前,拿起毛筆送至穆謙眼前,“殿下,札子每日一封,在糧草上路之前,萬萬不可中斷。”

    “這是為何?明明已經沒那么急迫了。”穆謙雖然不明所以,還是接過了毛筆,一想到當初黎至清極力要求額外購糧的模樣,不禁問道:“不過至清,你當時是怎么猜到軍糧會出問題的?你別告訴本王,你連天災人禍都能算到?”

    黎至清輕輕抿了抿嘴唇,“比起天災人禍,黎某更了解人心。”

    不知是否是錯覺,穆謙竟然從這話里聽出幾分苦澀的味道,明明黎至清面色如常,可穆謙就是覺得他很沮喪。“你這是何意?”

    黎至清長吁一口氣,抬頭對上穆謙探尋的目光,認真道:“殿下,就算時疫未興起,不出災民搶糧之事,軍糧在閔州也會出事。”

    穆謙眉頭瞬間皺了起來,“這話怎么說得本王更糊涂了?你曾經說,肖若素到了閔州,定能穩住局面,為何軍糧還會出事?”

    黎至清面上依舊平靜無波,但語氣難掩惆悵,“就是因為他在,即便沒有災民之事,他也會從中作梗。不過,有一點殿下可以放寬心,肖若素雖然行事出閣,但到底不會過火,如今形勢下,籌糧之事交予他辦,必將萬無一失,但這人也會把節奏捏得死死的,肯定得等到北境山窮水盡時才將軍糧送到,絕不會早一刻。”

    “軍糧事關北境戰局,他都敢耍手段,這還不算過火?”穆謙聽了這話,氣不打一處來。

    “肖若素不會用百姓的安危開玩笑,他既然敢做出這樣的事,說明局勢還在他掌控中,殿下再耐心寫上幾日札子,就能見分曉。”

    穆謙恍然大悟,“所以,這每日一封札子,是在暗示京畿,北境已經陷入絕境?借機逼迫肖若素將軍糧趕緊發往北境?”

    黎至清點了點頭,“玉絮購糧之事,切不可走漏風聲。京畿那邊,該示弱就示弱,畢竟殿下本就是臨危受命的可憐人!”

    “這么說來,肖若素是敵非友?”按照穆謙從原書和眾人口中獲取的消息,肖瑜之才不輸黎至清,若是添上這個勁敵,那往后路就不好走了。

    黎至清這次搖了搖頭,“這倒也未必。殿下于這北境異軍突起,京畿各方勢力皆摸不清虛實,肖家亦是。軍糧之事,應當是肖若素將計就計布下的投石問路之計。黎某猜測,這些日子下去,以肖若素之才,軍糧早就籌好了,之所以按而不發,就等著看殿下為北境,能使出多少法子,調動多少人脈。”

    還有半句,到了嘴邊被黎至清咽回了肚子里,肖瑜除了要試探穆謙的虛實,還有心試探他黎至清的虛實。軍糧之事,也算是肖瑜隔空給黎至清的下馬威,為著肖玨,也為著黎晗。

    第075章 敗家

    “這廝是探底來了?未免膽子太大了些!”穆謙回過味來了, 先時,黎至清聽聞肖瑜去閔州,先是表現得如釋重負, 不過半日又開始憂心忡忡, 當時他便猜到肖瑜可能從中作梗。這才有后面有條不紊地將玉絮派往西境, 扣下穆諺和謝淳, 再安排寫求助的札子給京畿和諸州。

    “肖若素其人, 雖然謙謙君子賢名在外,可他膽子大起來, 也是敢捅破天的。”黎至清本意調笑,可剛說完,又意識到此事可能惹得穆謙與肖瑜產生齟齬,立馬補救一句, “肖若素做事極有分寸, 此番試探過后, 大約不會再做什么出格之事。這次也算殿下搶占先機, 虛晃一槍擺他一道, 您就海量汪涵,別同他計較了罷。”

    穆謙一聽這話火氣登時上來了, “他設計作踐本王、作踐北境守軍兄弟, 你讓本王就這么算了?若不是你事先有所察覺, 這會子北境兄弟們必將膽戰心驚, 不知城破被殺和餓死哪天先到, 勢必惶惶不可終日。而這些全都拜肖若素所賜!讓本王不計較,怎么可能?”

    黎至清心中有些懊惱, 后悔方才一時嘴快將話說透。否則,只要軍糧到了, 假做皆大歡喜,此事也就翻篇了。如今,惹得穆謙動了怒,回頭若與肖瑜較起真來,兩個人無論誰吃了虧,都是黎至清不想見到的。黎至清躊躇半晌,撩袍朝穆謙跪下,懇求道:

    “此事惹得殿下動怒、北境將士憂懼,是黎某先時未曾明言之過,若早些向殿下坦言,事情遠不至此,若殿下要追究,黎某愿一力承擔。此次,黎某敢為肖若素作保,安國候所贈的軍糧耗盡之前,籌糧一定能到北境,絕對不會耽擱。”

    “若這軍糧不能按時到,本王說不定還能放他一馬,若是按時到了,正說明此人其心可誅!”穆謙一想到這些日子為著糧草殫精竭慮,火氣便壓不住了,如今又見黎至清為了求情,把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心中更添不快,面色不豫地吐出一句:

    “肖若素到底跟你有什么情分,讓你這般袒護他!”

    一方面,以今時今日的心機謀略,若穆謙真與肖瑜針鋒相對,穆謙未必能玩得過肖瑜,此刻穆謙正在氣頭上,這話黎至清不敢明言。另一方面,肖瑜與黎至清系出同門,肖瑜是郁相名正言順收入門下的,而黎至清并不是,這層師兄弟的關系,更無法向穆謙坦白。黎至清思來想去,難以直言,索性垂下眸子,搖了搖頭,閉口不語。

    穆謙一見黎至清這幅隱忍又帶了點委屈的模樣,氣消了大半。若無黎至清機警,先埋下玉絮這步棋,此刻北境軍士仍處在憂懼之中;若無黎至清攔下謝淳和穆諺,京畿不會給肖瑜施加這么大的壓力敦促他籌糧;若無黎至清要求的一日一封催糧札子,后續北境再想出什么法子,都會暴露在京畿眼前。這事,怎么怪都怪不到黎至清頭上。如今,黎至清把責任攬到身上,穆謙只覺頭疼,他拿黎至清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真是欠了你的!”穆謙認命般嘟囔了一句,俯身把黎至清從地上拽了起來,“這次看在你的面子上,就這么算了。但這筆賬,本王記下了,回頭他要是再敢整幺蛾子,本王必定連本帶利討回來!”

    黎至清瞬間松了一口氣,被穆謙摻了起來。

    穆謙見黎至清這幅如釋重負的表情,心里更加不悅,面色比之先前添了幾分煩躁之氣。

    “你才跟肖沉戟認識幾天,就這么向著他大哥!本王跟你朝夕相處,也不見你這般向著本王!”穆謙言辭中盡是不滿,說到此處,穆謙頓了頓,突然認真問道:

    “若改日易地而處,至清可會這般護著本王?”

    連黎至清自己都想不明白,他今日攔下穆謙,到底是為著穆謙多些,還是為著肖瑜多些,只就著穆謙的話,順從了自己的心意,點了點頭。

    穆謙見狀面色稍霽,肚子里的火被硬生生壓了下去,這才顧上搭理一旁的玉絮,“怎么去了這么久?真如當初所說,西境糧食難買?”

    被晾了許久的玉絮已經從銀粟口中得知事情原委,知道穆謙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像往日那般插科打諢,趕忙老實回稟道:

    “西境諸州并不禁止糧食買賣,到達西境不過十日,就已經買足了糧食,初時運輸極為便利,各個關卡并不設阻,直到到了西境與北境搭界的隴州,才感覺到過關時的吃力。正當咱們打算出隴州、經壩州入北境時,整個車隊直接被扣在了隴州。”

    穆謙知道郭曄在西境統兵日久,說一不二,西境諸州世家不成氣候,郭曄早就成了西境的無冕之王,問道:“扣人是郭大帥的意思?以什么樣的名目?”

    “城防軍將士坦言,這的確是郭大帥的軍令,西境之內,糧食、木材、鐵器可自由買賣,但絕不允運帶出西境。其實,在隴州時,負責城防的將士倒是沒有難為咱們,只讓將糧食全部在西境內換成銀錢或其他貨物,然后他們邊肯放行。”

    “難怪這兩年郭大帥只是催餉銀的折子上得勤,收到了次等的軍袍、糧食也只發札子到京畿罵人,卻不再動真格地派人回京畿鬧事,看來這西境在積存軍用耗資上早就籌謀。這么多糧食留在西境內,萬一哪天京畿的補給到不了,駐軍可以在西境內隨意調配物資,不至于慌了手腳。大帥這這招未雨綢繆,做得妙啊。”穆謙一想到北境寸草不生,這次還差點因為糧草受制于人,不禁羨慕起西境來。

    黎至清從穆謙的話里聽出歆羨的同時,還聽出了幾分惆悵,知道穆謙今日心中不快,不欲他更添愁緒,勸道:

    “西境有今日,并非一日之功,這步棋郭大帥從幾年前就開始布局了。其實西境地雖廣,但多沙地,更宜林木和棉花種植,真論起來,北境田地要多于西境,他日產糧絕不輸西境。如今,劉戍他們已經帶著人在開荒了,若殿下有心,再過個三年五載,雖不敢說有多富庶,但軍需定能自給自足。”

    穆謙一聽,心中有了計較,“對!就要一個自給自足!到時候本王也學郭大帥,把糧食扣在北境。不過既然糧食不讓往外運,玉絮,你的是怎么運出來的?”

    玉絮一臉迷惑地看著穆謙,“不是殿下派了寒英去找郭大帥求援嗎?郭大帥見到寒英,立馬下令放行,還籌備了十萬石軍糧,由寒英押送,已經在路上了。”

    “十萬石?”穆謙瞪大了雙眼,著實被這個數目驚著了,驚詫過后便知道這糧食不是白要的,轉頭問向黎至清,“這是拿什么換的?”

    穆謙寫給郭曄的信被黎至清扣下了,只抽出了狼牙拍的圖紙交給寒英,讓他帶往西境,作為北境與西境聯盟的誠意,如今被問,黎至清毫不隱瞞:“先前殿下允了西境何物,此次最多也就是何物。”

    穆謙眉頭瞬間皺了起來,狼牙拍的圖紙乃是他打算留給黎至清的保命符,郭曄素來不與世家為伍,且為人豪邁粗獷,若北境出事,再無人能庇護黎至清,那西境就是最好的歸宿,而狼牙拍圖紙便是穆謙打算托付黎至清時給郭曄的見面禮。如今這份見面禮,被黎至清就這么輕輕松松地送了出去,穆謙頓時有些生氣,嗔怪一句:

    “你個敗家玩意,那狼牙拍的圖紙怎么說送就送了!”

    黎至清聞言一笑,眸子里亮晶晶的,“黎某瞧上了郭大帥的木幔,先時囑咐過寒英,狼牙拍圖紙可不是白送的,是要大帥拿木幔來換的。寒英的性子殿下知道,若是郭大帥不肯換,那圖紙肯定到不了大帥手里。至于這軍糧,大帥既然大方,殿下笑納就是了。”

    “木幔?這是何物?”穆謙一聽來了興致。

    黎至清笑意更甚,“郭大帥前兩年琢磨出的攻城車,殿下若心不在北境,早晚有一日能用到。”

    穆謙愣愣地盯著黎至清,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自己曾坦言有心天下,因著北境之事尚不曾籌謀,可他卻搶先一步替自己走在了頭里。

    黎至清被穆謙盯得有些不自在,尷尬道:“殿下,為何這樣瞧著黎某?”

    穆謙這才回過神來,把手一伸,嘴硬道:“瞧瞧你還能多敗家。你的墜子呢?還是本王保存比較好,要不然說不定哪天又被你送出去了。”

    這一變故惹得黎至清一愣,他著實沒想到穆謙思維這般跳脫,不好意思道:“墜子自然是在掛在扇子上的。”

    穆謙又道:“那扇子呢?算了,你若喜歡,扇子可以留給你,把墜子還給本王。”

    黎至清面上有些無奈,“扇子隨著寒英去了西境。您也知道,寒英去西境,從前那封信自然是不得用了,若沒有什么物件能證實身份,寒英豈不白跑一趟。殿下隨身的象牙骨扇名貴異常,一見便是京中稀罕物,不會有假,便讓寒英帶去了西境自證身份。”

    “不提扇子了,墜子拿來。”穆謙說著,又把手朝著黎至清伸了伸。

    黎至清沒辦法,只得無奈道:“既然墜子掛在扇子上,自然也隨著扇子去了西境。”

    第076章 美人(上)

    “怎么就帶到西境去了!丟了怎么辦?”穆謙不高興了, 看到玉絮,想到從前寒英提過劍穗一事,瞬間仿佛找到同盟一般。

    “這是有前車之鑒的!從前寒英出門丟了佩劍, 劍能找回來, 穗子卻沒了。枉費了人家玉絮一番情誼, 對不對, 玉絮?”

    若在場的是寒英, 肯定笑笑不接話或者直接傻乎乎地說句“對”。可玉絮為人機敏,一下子就聽出了話里的醉翁之意, 眼珠一轉,決定幫自家王爺一把,笑道:

    “從前贈寒英的穗子上配了顆白釉珠子,是殿下賞的, 屬下極為珍視, 自己舍不得用, 才贈了他, 偏偏被那傻小子弄丟了, 屬下看重殿下的情誼,自然生氣。如今, 殿下這般焦急, 想來是同樣的道理, 殿下甚為珍視這枚墜子, 更珍視贈墜子的人。”

    玉絮早知那枚玉墜是黎至清所贈, 此刻佯裝不知,一番話畢, 用一臉人畜無害的表情,大大方方瞧了一眼穆謙, 又把目光落在了黎至清身上。

    穆謙是個厚臉皮,立馬就著玉絮的話接了一句:

    “那是!墜子可是至清送本王的,要是在西境丟了,本王非把西境翻過來不可!”

    玉絮極為配合,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竟然是先生所贈,自然是丟不得的!”

    這對主仆一唱一和,把黎至清哄得既窩心又好笑,見穆謙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外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衣帶尚未系好,還敞著懷,黎至清忍不住直搖頭。

    “那殿下先把傷養好,萬一這墜子真丟在西境,您才好去跟郭大帥比誰的拳頭硬。”黎至清笑意盎然,說話間,穆謙正晃悠到他跟前,黎至清極重儀表,便順手幫人把外袍系好,還隨手理了理前襟,整個過程流暢自然。

    黎至清這個下意識的小動作,穆謙很是受用,嘴角直接咧到了耳后,樂得合不攏嘴。反倒是黎梨,用古怪的眼神瞧了一眼自家公子。

    如今,有了玉絮購買的糧草再加上西境的支援,北境的軍糧之困算是徹底解決了。兩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氣,也有心思玩笑幾句。

    玩鬧須臾,黎至清想著還有優化布防的事情要處理,眼見著穆謙傷勢不重,便安心出了軍帳。

    甫一出軍帳,黎梨便用一副遲疑不決的表情瞅著黎至清,盯了半晌,卻一句話也沒有,與平日里嘰嘰喳喳相去甚遠。

    黎至清被盯得有些不自在,“阿梨怎么了?平時有話都直說,怎么今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黎梨鼓著小嘴,皺了皺鼻子,坦言道:

    “不是欲言又止,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但是又覺得怪怪的?”

    “怪怪的?”黎至清待黎梨素來親厚,不論她是否有正經事,都會耐著性子認真聽她講話,“哪里怪?”

    黎梨秀眉微蹙,想了半晌,“公子,你方才給晉王系衣帶了。”

    “是啊。”黎至清點了點頭,并未覺得哪里不妥,“方才瞧著他那副衣衫不整的模樣,覺得別扭,正巧他走過來,便順手系上了。”

    黎梨仔細想了想從前黎至清在登州時的模樣,搖了搖頭,“可是,從前在老侯爺府上也有些公子們不重儀容,公子都是嫌惡地瞧上一眼,轉頭就走,連半句廢話都沒有。”

    一句話勾起某些并不愉快的回憶,黎至清淡淡道:“他們是黎氏的長房嫡系,我一個旁支庶子,是沒資格置喙什么的。”

    黎梨不禁腹誹,這話騙鬼呢?對安國候府的公子你不敢說什么,那晉王這邊就敢直接上手系衣裳?

    自家這公子的性子,別人不曉得,黎梨卻知道的一清二楚。黎至清其人,看起來極重嫡庶尊卑,時刻守著規矩,表現得溫馴有禮,其實宗法昭穆在他心里連屁都不是,骨子里倨傲至極。想到此處,黎梨撇了撇嘴道:

    “公子貶低自己作甚,您心里想得明明是不屑跟這群人為伍。”

    心思被黎梨一語道破,黎至清只是微微一笑。自己想法從來不瞞著黎梨,她能瞧出來也不足為奇,黎至清伸手在黎梨鼻梁上輕輕刮了一下,溫聲道:

    “看破不說破,不是教過你么?”

    黎梨歪著小腦袋思索半晌,覺得還是有些別扭,仿佛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公子,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肖二公子,您是欣賞他的對吧?”

    黎至清點了點頭,對黎梨的話表示肯定。

    黎梨見黎至清認可,受了鼓舞一般,繼續問道:“若是方才披著外袍在您身邊來回游蕩的人換成肖二公子,您也會幫他系衣裳?”

    這個問題問住了黎至清,就著黎梨的話,開始反思起來。相較于京畿其他不務正業的世家子弟,肖玨務實許多,且為人爽朗耿直,黎至清與他相處很是輕松,再加上肖玨與黎徼有舊,黎至清才與肖玨走得近些。

    但是,若讓他給肖玨整理衣衫,且是在下意識的狀態下,黎至清自認與肖玨還沒親近到這個地步。可他卻給穆謙做了,還未覺得不妥,直到被黎梨點出問題所在,才意識到,這樣的作為的確于禮不合。

    穆謙平日里不拘小節,且過分熱絡,有時還喜歡厚顏無恥的動手動腳,定然是跟穆謙相處久了,被這人帶得失了禮數!黎至清想到此處,忍不住“哼”了一聲,在心里把鍋甩到了穆謙身上。

    沒錯,都怪穆謙!

    黎梨不知道黎至清心思轉了幾轉,只覺得他已經沉默良久,出聲喚他,“公子?”

    黎至清這才回過神來,忍不住咬了咬唇內嫩肉,小聲嘟囔一句,“不能怪我。”

    說罷,也不管黎梨聽沒聽懂,逃也似的向前走去。

    *

    一連幾日,胡旗軍隊又攻了幾次城,每次不過一兩萬人,也不像先前那般發了瘋地往城墻上撲,反倒是拿著撞木直接沖著城門撞,每次都逼迫北境守軍出城迎戰。

    胡旗軍隊攻城的領兵將領,這幾次都是先前那名女子。穆謙先時射開了人家衣裳,臨陣對峙難免尷尬,加之因著此事被黎至清冷嘲熱諷一通,穆謙自然不愿再去招惹黎至清不痛快,故而這幾場仗開打時,要么坐鎮中軍大帳,要么登上城樓督戰。

    前幾次,那女將軍還維持著風度,數次之后發現交手對象都不是穆謙,便開始不滿起來,直接指揮了手下士兵對著城樓破口大罵。胡旗士兵只通曉簡單的漢話,會用的詞匯不過就是些“縮頭烏龜”、“膽小鬼”之語。

    每次穆謙都一笑了之,有時興起,還朝著城下與胡旗士兵對罵。穆謙是個嘴貧的,北境邊防軍這群兵痞子也都是些碎嘴,跟穆謙一逗一捧,好不熱鬧,每每黎至清上城樓觀戰,趕上兩軍的罵戰,都哭笑不得。

    “會射箭的王爺就是個膽小鬼,只知道躲在了城樓上,有本事你下來啊!”女將軍一聲令下,他周圍的幾個胡旗兵開始沖著城樓叫囂。

    穆謙不氣也不惱,笑嘻嘻道:“本王就不,有本事你們飛上來啊。”

    穆謙說完,趙衛立馬扯開了大嗓門,“殿下,他們沒本事!”

    穆謙又喊到:“為啥沒本事?”

    趙衛大吼道:“飛不上來!”

    李守接了一句:“打不進來!”

    劉戍再接再厲:“還躲女人后面!”

    “誰喜歡躲女人后面啊?”穆謙繼續添油加醋。

    趙衛照例第一個響應,“奶娃娃!”

    李守的大嗓門不甘示弱,“穿開襠褲的奶娃娃!”

    劉戍中氣十足,“穿開襠褲還尿床的奶娃娃!”

    穆謙被周圍三個大嗓門震得耳膜疼,拿手揉了揉耳朵,然后沖著城下的胡旗軍隊道:“穿開襠褲還尿床的奶娃娃們,快些回家吃奶去,別在本王眼前晃悠,丟人!”

    城下的胡旗士兵氣急敗壞,一時沒有很管用的漢語詞匯與樓上對罵,嘰里咕嚕沖著城樓罵起了胡旗話,一邊罵一邊口沫橫飛,還時不時夾雜幾句漢話,罵來罵去就那幾句,穆謙都聽疲了,在城樓上淡定地抱著胸,絲毫沒有要出城迎戰的意思。

    樓下的女將軍將一切收進眼底,將手中彎刀一抬,霎時間整個胡旗軍隊安靜了。

    “晉王,傳聞你驍勇善戰,蘇迪亞沒跟你交過手,才不相信,現在向你下戰書,邀你出城一戰!你莫非是怕了我一個女孩子不成?”

    蘇迪亞?黎至清一瞬間了然這位女將軍的身份,原來竟然是胡旗汗王的小公主,胡旗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還是阿克善的未婚妻。讓黎至清沒想到的是,這位公主竟然還能帶兵打仗。

    黎至清在穆謙身邊耳語幾句,穆謙立馬明了眼前形勢,面上仍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意,“那倒不是,只不過本王只愿陪美人玩!”

    “美人?難道我不夠漂亮嗎?”蘇迪亞說著把鐵胄一摘,隨著眾人的驚呼,一頭烏發瞬間散落,蘇迪亞的美貌在胡旗首屈一指,她不信這樣穆謙都不動心。

    蘇迪亞如同皎月,明艷奪目,還帶著草原的野性,黎至清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美貌,在大成也是排得著的,不禁轉頭看向身側的穆謙。

    此刻,穆謙面上露出從前在京畿當紈绔時的招牌笑意,“不知公主漢話學得如何,有詩曰: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公主美則美矣,但與穆謙心中的美人比起來,你還差了點!”

    第077章 美人(下)

    引以為傲的美貌, 此刻卻被穆謙嗤之以鼻,蘇迪亞一時之間有些難以置信,睜大了水眸, 有些不忿地朝城墻上喊道:

    “從前, 你們的使臣來了奉京, 見到我都挪不看眼, 我不信你們大成有女子能比得過我!你肯定是不敢跟出城交手, 才撒謊的。”

    雖然蘇迪亞明艷不可方物,但穆謙這些年的紈绔生涯讓他著實見識了不少美女, 此刻面對著這個尤物,還這般野蠻潑辣,只覺興致缺缺。穆謙歪著頭,繼續抱著胸, 玩味地瞧著城下, 方才胡旗軍隊在蘇迪亞的授意下言語相譏, 如今先惱了的卻是蘇迪亞, 索性乘勝追擊:

    “我大成女子各個花顏月貌, 她們性情溫良,秀外慧中, 無論哪個在穆謙心中, 都遠勝公主!公主殿下連她們都比不過, 更別說跟穆謙心中的絕世美人比!公主你就省省吧!”

    蘇迪亞沒想到自己被穆謙貶得一文不值, 自己堂堂公主之尊, 竟然比不上大成的那些賤民?蘇迪亞心中不忿,知道大成女子不上戰場, 篤定穆謙此刻沒辦法把人帶到眼前,“你們大成人, 不僅狡詐,而且個頂個會撒謊!人又不在此處,隨你怎么說都行了!”

    “不信啊?那本王讓你瞧瞧,本王心中的絕世美人是什么模樣!”穆謙說著,一把扯過站在他身側的黎至清,“瞧見沒,在本王心中,這才是絕世無雙!”

    穆謙性子跳脫,平日里經常與眾將開玩笑,還捎帶著喜歡用言語調戲一下黎至清,眾將都習以為常,并未察覺出不妥。如今見穆謙為了戲弄蘇迪亞,無賴到又把黎至清卷了進來,一個個跟著起哄!

    “對!我們先生才是絕世無雙!”

    “小公主你跟我們先生比還差得遠!”

    “黎先生是真絕色!”

    穆謙與蘇迪亞斗嘴,黎至清本存了促狹之心在一旁看熱鬧,沒想到聊著聊著,自己竟然被扯進話題中,最后竟然還被推出來跟蘇迪亞比美!一時有些惱火,轉頭無奈地瞪了穆謙一眼,壓低聲音對穆謙生氣道:

    “怎么越說越離譜了!”

    穆謙被這略帶嗔怪的一眼瞪得心情大好,拽著黎至清的胳膊,繼續逗起城樓下的胡旗小公主,“公主殿下,本王軍中的先生,是不是遠勝于你?”

    蘇迪亞騎在高頭大馬上,揚著天鵝頸努力地向城樓上張望,看到了穆謙身邊那個書生打扮的人,模樣仿佛很是周正,但由于距離太遠,瞧得并不真切。蘇迪亞把手掌一攤,立馬有胡旗士兵在她手里放了個窺筒。

    蘇迪亞透過窺筒望向城樓,城樓之上,穆謙豐神俊朗,黎至清溫文爾雅,兩個人并肩而立,蘇迪亞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把目光鎖定在誰身上。兩位玉樹臨風的公子在眼前,蘇迪亞面色一紅,一時間扭捏起來。

    穆謙在城樓上盯著蘇迪亞的一舉一動,見她拿了窺筒打量黎至清,穆謙仿佛一位把自家背書背得最好的孩子拉出來炫耀的父母,洋洋得意地等著黎至清閃瞎蘇迪亞的狗眼。等著等著,穆謙發現不對勁了,這個女人竟然開始害羞了。

    媽的!她那是啥表情?這個女的該不會看上黎至清了吧?

    “城樓上瞧不真切,不如讓你們的先生出城,咱們過上兩招,縮在城樓上算什么本事。”蘇迪亞激不動穆謙,直接把矛頭對準了黎至清。先前,她已經在隔了三丈遠處觀察過穆謙,此刻,她更想仔細瞧瞧,這位先生是何方神圣。

    黎至清輕蔑一笑,面上盡是不屑,他素來沉得住氣,激將法在他身上基本不得用。

    與黎至清的淡定不同,穆謙此刻沒了方才的悠閑,心中頓時焦慮起來,這女人竟然開始惦記黎至清了,其心可誅啊!

    “玉絮,城樓上風大,送先生回去休息,別著涼了。”

    這命令雖然是下給玉絮,但黎至清也得遵守。黎至清有些摸不著頭腦,穆謙顯然有意讓自己回避,難道他還怕自己受不了言語相激,出城迎戰?

    黎至清并不想在此刻退下去,“殿下,黎某又不會真應她什么。”

    穆謙咬牙切齒道:“至清可別小瞧了這些胡旗人,心思壞得很,尤其是這個公主,鬼心眼多著呢!上次本王出戰,就差點著了她的道。”

    見黎至清還是面露詫異,穆謙又哄道:“城樓上交給本王,你先回去歇著,不消片刻,本王便去尋你。”

    雖然沒明白穆謙的用意,但見他殷切又篤定,黎至清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跟著玉絮下了城樓。

    黎至清前腳剛走,穆謙立馬對著城樓下的蘇迪亞一通狂噴,然后親自帶兵出城。

    蘇迪亞見穆謙出城,立即打馬迎了上去,想要跟穆謙較量一番。但穆謙絲毫未存切磋之心,招招都是殺招,打得蘇迪亞節節敗退。沒了蘇迪亞指揮,胡旗軍隊陣法立馬退了一大截,在北境守軍處未討到任何好處。

    又過兩日,蘇迪亞依舊次次親自帶兵叩關。只要蘇迪亞來,穆謙都把黎至清按在中軍大帳內,不允許他上城樓。

    每次,穆謙都陰陽怪氣地同蘇迪亞進行一番唇槍舌戰,心里恨不得把這個不懷好意的女人生吞活剝了。可穆謙來自現代社會,是四九城根兒長大的,從小就是一副貧嘴,再難聽的話說得也像開玩笑,落在眾將眼里跟打情罵俏似的,都當作樂子來瞧。一時之間,大成晉王殿下與胡旗蘇迪亞公主的戰場二三事,成為平陵城街頭巷尾的飯后談資。

    穆謙攔著黎至清,不讓他出營,更不允許他見蘇迪亞,黎至清只能從傳訊兵口中了解前方戰況。如今,蘇迪亞帶兵南侵,每次點到即止,攻城時再不見前些時日金吉照掌軍時的兇悍,每次傳訊兵能帶給黎至清的消息極為有限。

    黎至清總覺得其中有貓膩,他瞧不到戰況,又出不得軍營,只得把黎梨派了出去。黎梨每次回來,除了戰場上的情況,還會把穆謙與蘇迪亞的玩笑繪聲繪色地講給黎至清聽,聽得黎至清臉色越來越黑。

    “一個未出閣還有婚約的姑娘,整日里跟敵方將領調風弄月,簡直有傷風化。”黎至清話中是掩不住的冷意。

    黎梨知道自家公子是嫌棄胡旗公主作風不正,可從前他們見的傷風敗俗的女子多了,黎至清總是直接無視,今兒這是怎么了?

    “公子,你是不是……是不是有點反應過度了?”黎梨這話說得小心翼翼。

    黎至清不接黎梨這一茬,直接道:“跟晉王知會一聲,去地牢里把阿克善提出來,吊城樓上去!”

    “啊?為什么呀?從前不是說要那他當籌碼談判么?”

    黎至清:“只要是活的,就能當籌碼。”

    黎梨愁眉苦臉道:“可把人吊起來,那還有命么?”

    黎至清冷哼一聲,“我又沒說吊脖子。不會把繩子綁在腕子上?等胳膊脫臼了就換到腰上。想吊人,總歸有辦法!就讓阿克善睜眼瞧瞧,他的未婚妻,整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勾當!”

    黎梨實在沒明白黎至清這無名火燒自何處,不過既然黎至清吩咐了,她自然得去傳話,還沒等她出軍帳,穆謙便掀簾進來了。

    “呦,至清這是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黎至清掃了穆謙一眼,并不想接這話。黎梨怕冷場,趕忙將方才黎至清打算處置阿克善的事同穆謙一說。

    “你想吊人就吊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還能震懾胡旗軍,讓他們躊躇不前,怎么還生氣了?”局勢早就明朗了,只要耗到入冬,胡旗軍隊勢必要退兵,穆謙對此并無異議。

    黎至清到底好修養,稍作平復后才道:“這些日子,蘇迪亞公主帶兵,明顯只是在虛耗時日,殿下同她糾纏作甚?”

    “這個姑娘,用兵倒是有點意思,肯定有關內的高人教過她!”穆謙說著面上露出幾分苦惱“至清,本王跟你說,她真不是個好東西,她因著漢話說不明白,才顯得發憨,實則肚子里都是心眼。”

    穆謙剛說完,立馬就有人印證了他的話——寒英未經通傳,就直接掀簾而入了。

    “殿下,出事了!”寒英剛回軍營,一打聽到穆謙在黎至清這里,立馬闖了進來,此刻他帶回來的消息,一刻都不能耽擱。

    穆謙一見寒英,知道西境的十萬石糧草已然到位,面上一喜,“傻小子,糧草帶回來了?怎么還著急忙慌的?出什么事了,慢慢說!”

    “糧草由郭大帥派兵親自押運,如今已經進了并州,這一兩日功夫就能到平陵城,屬下是快馬加鞭趕回來了,有緊急軍情向殿下稟報。”寒英顧不上寒暄,從懷中掏出一封緊急軍報呈到穆謙面前,“隴州和壩州的偵察兵探得,壩州安新城外胡旗軍隊正不斷集結,近日已達三十余萬,不日將揮師攻城,守城將領沈團練使請求殿下派兵支援。”

    第078章 即明

    穆謙與黎至清對視一眼, “難怪金吉照跟失蹤了一樣,這是帶兵西進了。至清,本王沒說錯吧, 蘇迪亞這個丫頭片子蔫壞!這段時間叫囂, 是拖延時間來了。”

    黎至清心道, 你明知她不懷好意, 還日日與她在陣前調笑, 不咸不淡地開口問道:

    “那就此事,殿下有何高見?”

    穆謙微微驚訝地瞅了黎至清一眼, 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方才進帳時,黎至清生氣的對象似乎也有自己,不過此刻他顧不上猜測原因, 先就著當前的軍報做出打算:

    “先時派了容修和容修帶了五萬人去巡邊, 算日子應該已經進壩州了, 能先抵擋一陣。本王打算今日啟程, 親自率兵前去增援安新, 給他們來個東西夾擊。”

    黎至清點了點頭,以安新城防軍的兵力再加上那五萬兵馬, 難以抵擋胡旗的三十萬大軍, 如今是一定要增援的, 穆謙作為一軍主帥, 主戰場轉移, 他親自督戰也屬正常。

    “黎某與殿下同去可好?”

    “不成!”穆謙沒有絲毫猶豫便一口回絕,“這次馳援壩州, 必定日夜兼程,你的身體恐怕吃不消, 還是留在平陵城為宜。”

    其實,穆謙這話說得心不甘情不愿,他是想帶黎至清前往壩州的。一來,黎至清如同一枚定海神針,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只要他在,穆謙就能氣定神閑地解決問題,不至于慌了手腳;二來,一旦穆謙一走,那蘇迪亞調戲的對象勢必變成了黎至清,是可忍孰不可忍!不過,黎至清這副紙糊的身子,一受寒就咳嗽,一受累就發熱,身上沉疴舊疾無數,穆謙真不忍心折騰他。

    黎至清倒是沒多強求,他對自己的身子知道的一清二楚,若強行西行,指不定又會惹起哪出舊患,到時候不僅于戰事無益,還得勞煩軍中兄弟照顧,難免會拖累眾人,便也同意留守平陵城。

    “殿下打算帶多少人前往?”

    “既然有三十萬大軍在安新城外駐扎,那留在蘇迪亞身邊的最多也只有十萬人,本王留下五萬人給平陵城,剩下的帶往壩州。”

    黎至清輕擰著眉頭踱了幾步,“倒不至于五萬這么多,突擊旗已經折在了殿下手中,平陵城依著城池之勢,再配合狼牙拍,守城的情況下,以一敵二顯然不成問題,甚至這個比例可以更高。而且,蘇迪亞身邊未必就真能留十萬之數,殿下馳援西境,路上變數太多,還是多帶些人去。”

    “不必,平陵城畢竟是北境的門戶,要保障此處的穩妥。”更何況,你還在平陵城,本王自然得在此處多上心!穆謙想到此處又道,“至清,不要搭理蘇迪亞,她再帶兵攻城,你也不許上城樓上見她。”

    “這是為何?殿下難道認為黎某會輸給她?”黎至清微微詫異,難道穆謙懷疑自己的能力,他的排兵布陣還是自己教的呢!蘇迪亞都是穆謙的手下敗將,

    “怎么會!只不過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她……”穆謙有口難言,瞬間結巴起來,他想說這個女人在惦記你,但又沒法露骨的說出來,最后只得無賴道:“這是本王的軍令,至清領命便可!”

    黎至清自打來了北境大營,一直被肖玨看重,等主帥換成了穆謙,對黎至清的重視只增不減,再加上黎至清算無遺策,協助穆謙破了突擊旗、活捉阿克善還制出狼牙拍,又未雨綢繆解了軍糧之困,雖然數次拒絕穆謙拜他做軍師的提議,但已然被北境眾將尊稱一句“先生”,地位超然。

    穆謙從來不拿身份壓他,如今乍一擺起譜來,倒是讓黎至清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在黎至清看來,蘇迪亞不過是個學了一點中原兵發皮毛的野丫頭,并不值得黎至清親自與她過招,而且既然穆謙要擺主帥的威風,黎至清便也順著他。

    “殿下不喜,黎某聽命便是。”

    穆謙見狀,立馬換上笑臉,一把摟在黎至清的肩膀,“這就對了嘛,至清乖乖留在平陵城等本王的好消息就成了!”

    穆謙喜歡勾肩搭背動手動腳的作風,黎至清已經逐漸適應,再也不似先前那般,動輒被驚到手足無措,黎至清不著痕跡地把穆謙的胳膊拿下來,直接轉了話題。

    “寒英,木幔一事如何?大帥可肯割愛?”

    “大帥就著狼牙拍問了許多,最終允了咱們所求。”寒英說著,在懷中翻找一番,然后掏出一封信函,抽出內芯交到黎至清手里。

    黎至清接過展開一看,正是木幔的圖紙!詳細程度不亞于狼牙拍的那張圖紙,立馬喜上眉梢,“殿下,咱們有木幔了!”

    穆謙見黎至清這般興奮,心中難免酸澀,明明這么聰明的一個人,謀算事情時卻從不計個人得失。以后不論黎至清想改投何處,狼牙拍圖紙都是一塊價值不菲的敲門磚,如今就這么換了另一份圖紙回來,穆謙不知道該笑他傻,還是該感嘆他高風亮節。

    “真不知道該說你什么好。”穆謙恨鐵不成鋼的給了黎至清一句,然后直接沖著寒英問道:“本王墜子呢?”

    “墜子?什么墜子?”寒英一臉無辜,并不曾記得有這么個物件。

    穆謙急了,趕緊比劃了一個扇子下墜子來回搖的動作,“扇墜子!扇子上掛著的那個!”

    “哦!那個呀!”寒英恍然大悟,“在扇子上呢。”

    “那扇子呢?”穆謙說著朝寒英伸出了手,“快拿來。”

    寒英撓了撓頭,“扇子被郭大帥扣下了,說沒見過這種稀罕物件,讓借他把玩幾天,等玩夠了再給殿下送回來。”

    這話說得,這扇子顯然沒打算還啊,這郭曄未免欺人太甚!穆謙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等北境戰事了了,一定得親赴西境,把東西討回來!幾個事湊在一處,讓穆謙不禁感慨一句,“這近來怎么都是堵心事,就沒一個好消息呢!”

    玉絮來尋穆謙,進入軍帳時正巧聽到這句,立馬道:

    “若說好消息,現下就有一樁,京畿來函,北境軍糧已經籌齊,正發往北境,讓殿下耐著性子再等些時日,就不必再每日一封札子催了。”

    穆謙算算日子,等軍糧到了北境,安國候府捐的糧應該剛剛耗盡,完全應了先前黎至清的猜測。穆謙心中雖氣,還是忍不住感慨一句,“這肖若素,當真是個人才!膽子這么大,也不怕玩脫了!這可是戰場啊,他怎么就敢這么胡來呢!”

    穆謙口中喜歡胡來的肖瑜此刻正對著一面銅鏡,瞧著鏡中人腹部的刀疤,面上流露出嫌惡之情,“真夠了難看的,也不知還能不能消下去。”

    黎晗正坐在一旁幾案邊喝茶,聽著這話,不禁勸道:“先前把自己放在局里時,就該想到有今日。落下了疤,還不得你自己受著,旁人又替不得你,以后可千萬別再做這種傻事了。”

    “嗯。”肖瑜從鼻腔里擠出一個音。

    黎晗見狀,不忍他難過,立馬又道:“登州以醫藥起家,各種疑難雜癥都不在話下,想來一個小小的傷疤,不是難事,回頭我幫你留意著傷藥,必能消下去的。”

    “倒也不必十分留意,隨緣就好,算不得什么要緊事。”方才的嫌惡之情稍縱即逝,肖瑜素來不拘小節,一條傷疤并不值得他放在心上,“如今疫情已經控制住了,軍糧也籌齊了,京畿那邊已經連著來了三封函催我回去了。”

    “那你還不趕緊回京畿,這次在你威逼利誘下,閔州三大世家可是出血不少,還迫不得已棄了他們培養多年的棋子,指不定多恨你,再逗留下去,也不怕被他們下黑手!”自肖瑜對三大世家下手,黎晗就開始膽戰心驚,生怕三大世家狗急跳墻對肖瑜不利。

    肖瑜面上倒是滿不在乎,“閔州被我扣下的這批官員,自然是要依律問罪的,此事我不會退讓。他們想保也保不下,倒不如高姿態些,為北境解了軍糧之困,這樣閔州被察舉上來的太學生也能先一步出人頭地。在京畿歷練個兩三年,然后外放到閔州,又能為他們辦事,這筆賬他們算得過來。”

    “那你把主意打到他們的后生身上,有把握么?”黎晗明白,肖瑜是想把閔州察舉到京畿的人放在身邊親自教,等把人調教出來,再外放道閔州任上,到時候希望這些后生能夠繼承肖瑜的意志,為民勤勉,做些實事。

    這次肖瑜沒了先前的從容,面上略帶了惆悵之色,“沒有。閔州那幾個后生,現在都是些心思純良聰慧機敏的好孩子。不知道等他們回來,受了他們父兄的影響后,還能堅持多久了。”

    黎晗走到肖瑜身邊,用指腹在他眉間撫了撫,“年紀輕輕,就這般勞神,容易老。”

    “那兩萬石糧食,你還怪我么?”肖瑜輕輕倚在黎晗身上,難得示弱,“沒有那兩萬石糧食拖延時間,北境的軍糧真沒法子籌這么快。

    第079章 揣度

    黎晗聞言輕笑, 知道肖瑜又開始鉆牛角尖了,把手放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揉著,“若素才名滿天下, 想要追隨者不計其數, 以軍糧換太學生的前程, 這筆賬, 閔州算得過來, 我登州照樣算得過來。謝你還來不及,怎么好怪你。”

    “侯爺這般好說話, 也不怕把我慣得無法無天了。”肖瑜抬眸,眸子里盡是溫潤。

    黎晗見肖瑜面色慢慢變好,停了手上的動作,笑道:“你素來主意正, 手段多, 膽子大。背靠相府, 太子又護著你, 哪里是我慣得?我身體孱弱, 這口大鍋扣下來,我可背不動。”

    “你還孱弱?”肖瑜被黎晗逗笑了, 心中的躁郁之氣被暫時壓了下去, 自顧整理起衣衫, 在往玉帶上掛玉佩時, 把黎晗新送的玉佩拿在手里把玩, 還不忘玩笑,“這么名貴的玉佩, 說送就送,侯爺果真是家大業大, 難怪兩萬石軍糧都不放在眼里。難為下官為著這事,覺得虧欠了侯爺。”

    “虧欠?”黎晗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夜幕已至,倒是能做些應景之事了!黎晗抿嘴一笑,伸手攬住肖瑜的腰,把人箍到了懷里,“這好說,那請大公子換個法子來補償本侯。”

    黎晗說完,一個吻便印到了肖瑜唇上。肖瑜一時也情難自禁,深情回應。

    兩個人努力爭奪著彼此口中的空氣,在最后一絲空氣耗盡后,黎晗把手放在了肖瑜剛系好的玉帶上。

    肖瑜一個激靈,喘息著推開了黎晗,“不許!明日要啟程了。”

    黎晗雖然被拒絕,到底體諒肖瑜,便也不再勉強他,“打定主意了?”

    肖瑜點了點頭,“你說得對,還是早回京畿為宜,否則閔州那幾個州府官員都是變數,我肯定要絕了三大世家救人的心思。”

    “方才我說的話,你是一句都沒聽進去!讓你走是為著這些人嗎?”黎晗一聽肖瑜顧慮竟還是這些,甚為氣惱,屈起食指一下子敲在肖瑜腦門上。雖然知道肖瑜帶了禁軍,黎晗還是放心不下,頓了頓又道:

    “這樣,明日啟程,我還是先護送你回京畿,然后再回登州。”

    方才那一下沒留手,肖瑜額頭登時就被敲紅了,還伴著些微疼痛,肖瑜捂著額頭不滿道:

    “你還真是心狠手黑啊,也不怕把我敲傻了!”

    黎晗泄氣,“敲傻了正好,還能消停些,省得我整日里為你提心吊膽,不知道得少活多少年!我這輩子見到的人,除了那個小畜生,最讓人頭疼的就是你。”

    “哦?那黎豫的事,侯爺還是晚些解決的好,要不然我豈不成了最讓侯爺鬧心之人,這可不成!萬一侯爺真惱了我,回頭再遇上北境缺糧這種事,我坑誰去?”肖瑜雖然嘴上這般打趣,在心中卻記下了這樁事,想著來日尋找機會,找黎豫尋個原委,為黎晗拔了這心頭刺。

    論嘴皮子,黎晗從來不是肖瑜的對手,此刻只得繳械投降,話里話外都是無奈,“這次連帶著把北境折騰一通,也不怕晉王記恨你?前些日子軍糧未齊,京畿每每發函催你,后面都背了晉王的札子。看那辭句,這次晉王明顯惱了,每天一封加急,把京畿都快逼瘋了。”

    一提到北境,肖瑜瞬間斂了促狹之心,正色道:“說到晉王,著實讓人意外!從前在京畿,就是一個紈绔子弟,與我家老三玩鬧在一處,平日里走雞斗狗不務正業,沒想到這康王一薨,竟然像變了個人一般,到了北境就能帶兵,還把肖玨擠了下去。這次軍糧的事,反應也快,直接扣住了趙王世子和謝家二公子,倒逼京畿來給我施壓!”

    “莫非先前一直收斂鋒芒,就等著一鳴驚人?”黎晗久在登州,對京畿權貴的了解只限于當權的幾位,對默默無聞的晉王,知之甚少,如今所言,只是猜測。

    肖瑜面上也是困惑之色,“不好說,從前肖玥回家,提到的只是他們哥幾個去哪兒聽了曲,得了個什么新鮮玩意,要么就是晉王又同趙王世子打架了。晉王極少去太學,也從不上校場,京畿紈绔還以他為尊,花費在玩樂上的功夫肯定不少。那他何時學了這一身本事,又師承何人?”

    說到此處,肖瑜眸中寒光一閃,瞬間想到了其中關竅。那人,仿佛是陪著晉王去了北境!這次,自己仿佛被人耍了!

    *

    穆謙為平陵城留下了趙衛和劉戍兩員悍將,又留下了寒英保護黎至清,然后帶兵星夜向著壩州趕去。剛打馬跑了十里地,覺得不太放心,又譴了玉絮返程換了寒英。玉絮一時成了黎至清的小跟班。

    按照黎至清的意思,阿克善第二日要被吊到城樓上,玉絮起了個大早,跑到了地牢里,給人困成了粽子,堵了嘴,然后推推搡搡地把人提了出來。

    自打聽了黎梨轉述的黎至清的命令,玉絮就明白了個大概,等人押到黎至清面前,玉絮意有所指地問了一句,“先生,我家殿下已經出城了,那這人……還吊么?”

    再沒人跟那公主逗趣了,那這人還吊么?

    黎至清面色如常,只冷冷地掃了玉絮一眼,玉絮立馬感受到一股陰風刮過,明明就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怎么老氣橫秋的!明明從前自家王爺在的時候不這樣。

    玉絮非常識時務,立馬點頭哈腰道:“明白,馬上把人吊上去!”

    阿克善就這樣被綁住手腕,吊在了城樓之上,此舉果然對胡旗軍隊起到了不小的威懾作用。

    阿克善在城樓上被吊了三天,胡旗軍隊就消停了三天,軍隊停駐在平陵城北五里,未再南下。

    第四日一早,胡旗士兵終于等不下去了,在蘇迪亞的帶領下再次扣關。

    穆謙為著不讓蘇迪亞與黎至清碰面,把黎至清拘在了大營里。黎至清雖有心上城樓觀戰,但守著對穆謙的承諾,此刻只能悶在軍帳內。

    玉絮見黎至清一臉不耐,眼珠一轉,笑道:“其實先生想上城樓,也不是沒有法子。”

    黎至清心中一喜,“你有什么辦法?”

    “先生稍等片刻。”玉絮說著出了軍帳,不多時抱了一件普通士兵穿的軍袍回來,“先生換上這件,我領先生上城樓去。”

    黎至清打量著玉絮手中的軍袍,面上有些費解,“這能成么?城樓上將領皆是熟悉面孔,這般喬裝,又能騙過誰去?”

    玉絮把軍袍遞到黎梨手中,繼而對黎至清恭敬道:“營里自家兄弟,自然是無礙的。”

    “這是何意?”黎至清將信將疑,“先時應了殿下,如今食言,怕是不妥。”

    玉絮聞言笑起來,“先生與他人相與,總會琢磨著對方的用意,有的放矢,怎的到了我家殿下這里,先生便這般老實了。他說什么您連問都不問、連琢磨都不琢磨就應了。我倒覺得,您上不上城樓觀不觀戰都不重要,我家殿下就在乎一點,別讓胡旗公主瞧見您就成!”

    玉絮的話已經比較直白,就差直接告訴黎至清,那個公主對你上了心,我家殿下吃醋了,不想讓你見她!

    黎至清何等玲瓏心思,若此刻再不明白玉絮話中所指,他也不必以謀士身份留在北境了。黎至清沒想到穆謙的軍令竟有這般意思在里頭,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玩鬧歸玩鬧,黎至清還是能拎得清事情輕重緩急的,只用了半炷香功夫就就決定接受玉絮的建議,接過那件普通士兵的軍袍穿在了身上。

    只要蘇迪亞沒發現自己,不與自己對話,那應當不算對穆謙食言!

    一盞茶后,黎至清登上了城樓,尋了個相對不顯眼的位置,混跡在一眾守城士兵中。

    按照穆謙與黎至清商議,穆謙領兵西進期間,除非城池將破,否則北境守軍不再出城迎戰,依著城墻優勢,死守城池。

    這也是為何黎至清此刻還非要把阿克善綁上城池的理由:震懾胡旗士兵,堅持到穆謙歸來!

    蘇迪亞率軍來到平陵城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被吊在城樓上的阿克善,蘇迪亞立馬勒馬,抬手舉鞭止了軍隊前行。

    阿克善被吊了三日,此刻已是筋疲力盡,等他模模糊糊看清來人是誰,眼睛瞬間恢復了光彩,身體開始劇烈地掙扎抖動,被塞著麻布的嘴中發出嗚嗚聲,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與城下之人講。

    蘇迪亞騎在馬上,一雙水眸怔怔地盯著被吊在城墻上的未婚夫,明艷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緒,與阿克善的劇烈掙扎不同,蘇迪亞安靜的如同一幅畫,沉靜的外表掩飾著她內心的翻騰。

    黎至清抱著胸,冷眼瞧著城下的蘇迪亞,沒讓黎至清等多久,蘇迪亞便開口了,朝著阿克善喊道:

    “阿克善!草原上最偉大的獵人,我的太陽!你是胡旗族最了不起的勇士,胡旗會銘記你的名字,你的靈魂會永隨長生天!”

    隨著蘇迪亞話音的落下,阿克善眼中希冀的光滅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恐懼。

    蘇迪亞話音剛落,立馬引箭彎弓,一支羽箭立馬朝著阿克善飛去。

    第080章 障眼

    蘇迪亞出手極快, 沒給眾人反應時間,羽箭便脫手而出。伴隨羽箭的出手,城上眾人發出一聲驚呼, 目光隨著箭矢而去。

    不過令人尷尬的是, 這一箭射偏了, 堪堪蹭著阿克善的腰眼飛過。

    穆謙帶走了所有禁軍和部分邊防軍, 如今剩下的邊防軍中, 以老大哥趙衛為尊。趙衛于城樓上居中而立,見了這一幕, 不禁面露嫌棄之色,與身旁的劉戍道:

    “這丫頭片子水平真次,比起咱們殿下,差忒多了。”

    這句話說到了北境邊防軍的心坎里, 還不等劉戍應聲, 周圍眾將士先發出了哄笑聲。

    其實, 真要論起來, 蘇迪亞準頭并不差, 箭矢能貼身飛過,足見她是有底子的。只不過北境眾人看慣了穆謙百發百中, 眼光被養刁了, 蘇迪亞乍一失手, 落在他們眼中就跟玩笑一樣。

    黎至清顧不上嘲笑, 眼光始終鎖定在蘇迪亞身上, 這個女子雖然當眾出了丑,卻絲毫未露窘態, 氣定神閑地又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說時遲那時快,第二支羽箭破風而出, 再次朝著阿克善飛去。

    在眾人屏息凝神地注視下,第二件又射偏了,貼著阿克善的鞋底蹭了過去。

    這次不等趙衛開口調侃,城樓之上又是笑聲一片。劉戍見狀,忍不住與趙衛打起商量。

    “趙大哥,要不咱先把阿克善拽上來?這胡旗公主擺明了沒把她這個未婚夫的性命放在眼里。而且黎先生囑咐過,不能把人折騰死了。”

    趙衛倒是渾不在意,笑道:“眼下這情況,就算咱們縱著這丫頭陣前殺人,她能有這本事?”

    劉戍撓了撓頭,有些為難道:“可是由著她這么鬧,實在尷尬。你說打仗這么嚴肅一件事,讓這個丫頭片子攪和的跟玩一樣。她要是一直射不中,咱們就一直在這里看樂子?”

    兩人話音未落,蘇迪亞射出第三箭,這一箭正中阿克善的左肩!

    “呦!中了!”城樓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又惹起一陣哄笑。黎至清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城下的蘇迪亞,見她此刻仍保持著前兩箭射出時的表情,不悲不喜面如沉水。

    “阿克善,我愛你!今日我會退兵,這三箭也算是在長生天面前全了咱倆的情誼。明日我再來時,你將成為我箭下英魂!你放心的上路罷!誰也不能阻擋我胡旗南下的腳步!蘇迪亞的未婚夫也不行!”蘇迪亞雖然身形嬌弱,但底氣十足,清亮的嗓音在平陵城外回蕩。

    趙衛和劉戍對望一眼,這女人真善變,也真夠無情的!

    黎至清想了想,對著玉絮耳語幾句,玉絮立馬跑到趙衛身邊一番交代,趙衛先時心里還犯嘀咕,待順著玉絮的指尖望見一身兵卒衣裳的黎至清,心領神會地朝著城樓下喊道:

    “公主殿下能大義滅親,著實讓我等大開眼界。今日姑且留下阿克善將軍性命,若公主再犯我大成,我等必將阿克善將軍直接丟下城樓去,也省下公主一支羽箭。除了阿克善將軍,還有二十六名突擊旗兄弟在北境大營做客,今后公主來一次,我們便請出一位兄弟祭旗,公主可明了?”

    蘇迪亞瞬間變了顏色,冷哼一聲,打馬離去。

    待城下胡旗兵撤盡,趙衛和劉戍立馬走到黎至清身邊,上下打量著他。黎至清素來一副世家公子打扮,乍一穿上士兵的軍袍,并不顯得突兀,落在兩人眼中更像是一位儒將。

    玉絮一臉防備地看著趙衛和劉戍,心道幸虧自家殿下不在此處,要不然就沖著他們打量黎先生這幾個眼神,肯定得被殿下踹。

    “先生上個城樓,怎么穿成這樣?”劉戍因著開荒屯田一時,與黎至清有些交往,說話也放得開些。

    黎至清自嘲一笑,不接這話,只道:“勞煩兩位團練差人把阿克善拽上來包扎一下,然后送到黎某軍帳來,黎某想單獨跟他說幾句。”

    軍帳中,黎至清正翻著一本《壩州州志》,玉絮和黎梨在一旁閑聊。

    “小丫頭片子,咱倆結拜如何,你認我當大哥,回頭有我罩著你,寒英絕不敢欺負你!”玉絮自打知道寒英和黎梨互相中意,對待黎梨比往里日走心多了。

    誰料黎梨并不領情,櫻桃巧嘴一撇,把拳頭攥在玉絮眼前晃了晃,“現在他也不敢欺負我!”

    玉絮拿手輕輕撥開黎梨的小拳頭,笑道:“你可別學城外那個蠻女,整日里就知道舞刀弄槍,回頭弄得家里雞飛狗跳,受苦的還是我兄弟!”

    玉絮剛說完,又覺不妥,說不定寒英就是喜歡黎梨這活潑的性子,正要開口再找補兩句,黎梨卻開口了,“自然是不會學她的,這般狠厲,連未婚夫都殺,太可怕了!她剛才還好意思喊愛人家!”

    玉絮不贊同的搖了搖頭,“我覺得那個公主是喜歡阿克善的,方才明擺著是不想他死啊。”

    “一連三箭,還放話一定要他的命,怎么可能不想他死!”黎梨不贊同玉絮的說法,打算拉黎至清幫自己說話,“公子,你說是不是?”

    黎至清聞言抬頭,他本不想參與這段對話,但見黎梨一臉期待的望著自己,只得道:

    “蘇迪亞的確不想要阿克善的命,要不然第一箭就射中了。今日退兵,明日再來,是她設下的賭局,賭咱們信了她要大義滅親的做法,放棄拿阿克善威脅她。”

    黎梨有些不解,“可萬一賭輸了,阿克善還是難逃一死呀。”

    黎至清面帶溫潤,看向玉絮。

    玉絮見狀,也不拿喬,“在蘇迪亞的計劃中,阿克善本就難逃一死,僥幸賭贏了,讓阿克善多活幾日,萬一賭輸了,阿克善登時喪命于城下,她也沒虧。”

    黎至清贊許地點了點頭,低頭繼續看手里的書。奈何黎梨卻不打算放過黎至清,“那方才說她愛阿克善呢?公子也這樣認為?”

    這次黎至清面上帶上了迷惘之色,什么是情愛?黎至清不懂,只得坦率地朝黎梨搖了搖頭,“我只瞧出蘇迪亞不想要阿克善的命,至于旁的,我也不知。”

    黎梨剛想就這個黎至清并不擅長的話題展開討論,阿克善被送進了軍帳,適時為黎至清解了圍。黎至清對阿克善的目光從未如此和善過,倒是阿克善一臉兇神惡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惡狠狠地盯著黎至清。

    黎至清將人一番打量,阿克善被捆得死死的,肩膀上纏著紗布,傷勢已經處理,左胳膊以一個別扭的姿勢貼在身側,顯然左肩傷得不輕。

    “老實點!”玉絮見阿克善直挺挺地梗著脖子,上去一腳就踹在了阿克善的膝彎,把人踹跪在地。

    阿克善極為硬氣,膝蓋剛一著地,就搖搖晃晃掙扎著要站起來。奈何阿克善被吊了四日,每天只有一頓食水,早已脫力,掙扎了半天又跌了回去。

    黎至清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等到阿克善掙扎不動了,才吩咐道:

    “玉絮,把阿克善將軍攙起來,黎梨,把杌子搬來給將軍坐。”

    黎至清吩咐,玉絮自然照辦,像提小雞仔兒一樣拽著阿克善的后領,把人拖到了杌子上。

    黎至清自顧回到了幾案后的座位落座,“黎某最近脖頸受寒,抬頭或者低頭都會酸痛,想來還是平視最舒適。今日請將軍前來,不過閑聊幾句,將軍莫要緊張。”

    身份暴露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人,阿克善對黎至清恨得牙癢癢,冷哼一聲,并不接話。

    黎至清不以為忤,“如果黎某沒記錯,再過月余就是阿克登將軍的忌辰,阿克善將軍莫忘了祭拜。”

    阿克善面露不滿,“你提這些做什么?要殺便殺,莫要廢話!”

    黎至清難得露出落寞的神情,“沒什么,只是感慨一下,將軍比黎某要走運許多。”

    “你說一個階下囚比你走運?”阿克善露出嘲諷之色。

    黎至清落寞神色不減,“最起碼,將軍知道令兄歿于何時,埋骨何處。而黎某每年只能對著家兄遺物,草草祭奠,算下來已經四個年頭了。相較之下,難免對將軍生出幾分羨慕之情。”

    “哼!”阿克善見黎至清表情不似作偽,雖然面上強撐冷臉,心底已經對他的故事產生興趣,“四年前那場仗死得人多了。”

    “可唯有你我二人兄長之死,非戰之罪。”黎至清語帶惆悵,對著阿克善露出一抹苦笑,“令兄亡于汗王猜忌,而家兄亡于同室操戈。”

    阿克善瞬間變了臉色,阿克登因冤被殺之事,讓他如鯁在喉。當年,他險些被牽連,好在胡旗大汗顧著蘇迪亞,阿克善自己又能征善戰,這才僥幸活下來。阿克善一直都明白,若是胡旗大汗對兄長足夠信任,那肖玨的反間計根本不足為慮,可偏偏胡旗大汗生性多疑,這才葬送了兄長一條命。這些年,他一直恨意難平,可他人在屋檐下,沒辦法將這恨意對胡旗大汗宣泄,只能不斷蒙蔽自己,將矛頭指向大成、指向當年帶兵的將軍肖玨。

    阿克善一雙鷹眸對上黎至清,“你到底想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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