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博弈
“無他, 只是有些話憋在心中,需尋個感同身受之人,才能一吐不快!崩柚燎迳袂殡y掩落寞, 嘆了口氣, 又道:
“黎某早知年命不永, 恐怕活不過弱冠, 許多事情已經不再執著, 只求有生之年能手刃謀害家兄的仇人!
阿克登之死,人盡皆知, 但眼前之人的兄長因何而亡,阿克善并不知曉。不過,只瞧著他的模樣,阿克善覺得四年前自家兄長因冤被殺時, 那份心如刀絞的感覺又回來了, 心中甚是煩躁, 語氣略顯不耐道:
“你哥既然沒死在這戰場上, 你在這里白費功夫作甚!要報仇便趕緊去, 瞧你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就算活不到弱冠, 也還有時間, 在這里嘰嘰歪歪算什么本事?還是你在嘲笑本將軍活不過明日?”
黎至清苦笑著搖了搖頭, “可黎某連仇人是誰都不知, 所以才羨慕將軍。知道仇人是誰, 這仇,報與不報, 皆可由自己選擇。”
阿克善冷哼一聲,“不能手刃仇人, 知道了真相又如何?還不是徒留遺憾!”
黎至清低頭,沉默半晌,“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黎某與將軍同病相憐,黎某給將軍留個機會,將軍也助黎某一臂之力,如何?”
阿克善瞬間明了,黎至清今日搞這一出,是勸降來了,面露不屑之色,譏諷道:
“從前聽聞,大成文人各個都是做戲的高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你方才這般惺惺作態,不就是想要讓我背叛族人,回去殺我們汗王嘛!簡直做夢,我是不會被你利用的!”
黎至清面如沉水,未置可否,只是就著方才的話娓娓道出心中所想。
“黎某并無此意,只是想與將軍做一樁交易。這些年,黎某時常在想,胡旗為游牧民族,地處北方,雖然民風彪悍,但比之大成幅員遼闊,物產豐富,國力還是遜色不少。上百年前,胡旗南侵,乃是物產貧瘠之下求生的無奈之舉,隨著歲幣一年年輸出關外,胡旗當年之困早已解了。那在國力如此懸殊之下,為何還要冒著被滅族的風險,舉全族之力南侵,特別是近十年,情況愈加嚴重!
黎至清抱著胸,從案后踱出來,眉眼間都是思慮之色,“直到四年前,四年前家兄之死,才讓黎某開始懷疑,京畿某些勢力早與胡旗達成默契。這次,黎某拖著殘軀來到北境,證實了這一猜測。如今,黎某愿保將軍一命,條件是將軍需助黎某尋得隱藏在大成京畿,害我兄長性命的兇手。至于將軍留著有用之軀繼續為你們的汗王出生入死,還是反戈一擊為兄報仇,任憑將軍自行決定,與黎某無關。”
“我不會背叛我的族人。”阿克善一口回絕了黎至清。
黎至清并不贊同,“將軍敢指天誓日說這南侵是胡旗百姓的選擇?這不過是無道之君為滿足私欲燃下的戰火!更何況,誰說背叛汗王就是背叛族人?”
“瞧你的模樣,是個讀書人,你們中原,不是有句老話叫‘君為臣綱’!
草原上的頭狼位置只屬于最強者,弱肉強食是胡旗的生存法則,君為臣綱的道理,阿克善雖然并不認同,但在他學習中原文化時,卻知道這四個字被大成的朝臣奉為圭臬。
黎至清聽罷,輕笑一聲,“將軍只知‘君為臣綱’,卻不知,‘君不正,臣投他國’!”
阿克善面露詫異之色,沒想到黎至清能將這話宣之于口,“你這么說話,你們漢人皇帝知道后不會殺了你么?”
“當然會!”黎至清脫口而出,沒有絲毫遲疑,言罷,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笑了起來,“不過,黎某現在追隨的主上,大約不會!”
黎至清輕描淡寫的一句,落在阿克善耳中卻極為諷刺。他們兄弟二人為蘇迪亞父女征戰沙場,兄長死于汗王猜忌,而自己差點死在蘇迪亞箭下,要真論走運,還是眼前這人走運!
黎至清見阿克善沉思,從案上拿起個倒扣的茶杯,親自斟了一杯茶,端到了阿克善嘴邊,“將軍與公主殿下一對璧人,難道將軍不想留下性命,親自去問一問公主,肩胛這一箭,公主射得有多不舍,心中有多痛?”
阿克善久未進食,又與黎至清閑扯半晌,早就口干舌燥,立馬一口將茶水飲盡,喘了口氣才道:
“不必了!這個女人如他父親一般刻薄寡恩,城下那一番,不過是做給我胡旗軍中的兒郎們看得!她什么心思,我最了解!”
這次不僅是黎至清,連玉絮都露出些微驚訝的表情,兩人迅速交換了眼神,都從對方眼中瞧出先前沒有的東西。
黎至清點到即止,再不給蘇迪亞父女只言片語,只道:“將軍天降英才,若落得祭旗被殺的下場,難免讓人扼腕嘆息,不妨考慮下黎某的提議。”
黎至清故意將“祭旗”咬得極重,意在提醒,方才城樓之上,北境已放出話去,只要胡旗再次攻城,那另外二十六名突擊旗士兵也將性命不保。
阿克善沉默良久,半晌才吐出一句,“那二十六個兄弟,你能否也高抬貴手?”
“黎某愿與將軍各退一步,是看在你我同病相憐的份上,黎某與突擊旗可沒有這樣的情分。更何況,這一支突擊旗絞殺了不計其數的大成將領,與北境有著血海深仇,我家主上為擒獲突擊旗,不惜以身犯險。故,黎某恕難從命!
“突擊旗是本將軍一手培養,他們不過聽命行事,你想要的,本將軍愿意幫你。但能否用本將軍的命,換他們的命?”
黎至清聽了這話笑出聲來,“黎某要將軍的性命作甚?于黎某、于我家主上并無任何助益。不過,將軍對突擊旗兄弟有情有義,倒是讓黎某敬佩不已,一邦之主,該有這樣的胸襟氣度。”
阿克善聽明白了,黎至清這是婉拒了,想要再爭取,卻發現并沒有什么籌碼能與黎至清交換。
阿克善的心思被黎至清收進眼底,故作善解人意道:
“將軍一代梟雄,有志難酬,有冤難伸,若是這般丟了性命,黎某都替將軍惋惜。這樣吧,蘇迪亞公主既然撂下話,明日再來,那黎某也不急在這一刻。但黎某身體有疾,主上不許黎某戌時后再會客,不過黎某愿為將軍破一次例,以今夜子時為限,若將軍改了主意,那咱們可以再聊;若將軍真能咽下這口氣,隨著含冤的兄長而去,那此刻就當訣別,明日黎某就不去城樓上送將軍了!
黎至清說罷,朝阿克善施了一禮,然后讓人將阿克善押了出去。這次未將人丟進地牢,就近扎了個軍帳,把人捆了進去。
等阿克善一走,黎梨才略顯疑惑道:“公子既然想勸降阿克善,為什么還要幫蘇迪亞說好話,不該讓他覺得蘇迪亞無情無義,才更好勸降么?”
黎至清認真聽完黎梨的話,然后面帶笑意看向玉絮。
玉絮知道這是黎先生又在考校自己,忙道:“我倒覺得,這般更好。蘇迪亞來者不善,阿克善已然知曉,若是咱們再大肆渲染蘇迪亞的無情無義,未免刻意。倒不如像方才那般,咱們越提他們二人的情誼,阿克善心中越難過,這根刺才刺得越深。不過,先生,咱們找阿克善討得,是否少了些?”
“自然是少了些!不過,有些東西,你開口要,他便更加珍視,討要起來就越難,倒不如等他自己送上門來!崩柚燎逭f完,見玉絮恍然大悟,略作沉吟道:
“每日辰時,謝二公子都會來跟著黎某讀書,玉絮如果愿意,得空也可以一起!
“多謝先生!”玉絮聽罷一喜,沒想到這幾日竟得了黎至清的青眼,真是天降鴻運,心思一轉又問道:
“那等寒英和銀粟回來,能不能一起來?咱們都沒讀過幾年書!”
黎至清知道晉王身邊這幾個侍衛彼此之間都有情有義,提到寒英,黎至清轉頭望向黎梨,見后者也正一臉期待地瞧著自己,笑道:“你們都來了,誰近身伺候殿下?”
“咱們幾個是輪流當值的!”
黎至清用手指在案上輕輕敲了幾下,略做思索道:“既然你們有心,那便一同來。不過,黎某丑話說在前頭,既然打算讀書,課業須得按時完成。黎某素日生不得氣,罵不得人,也動不得戒尺,若是誰敢偷懶;,屆時就莫怪黎某直接將其送到軍中挨軍法了!”
玉絮喜道:“自然不敢!”
一聽黎至清愿意收下寒英,黎梨欣喜不已,樂顛顛湊到黎至清跟前,扯著黎至清的袖子,“公子,我也想跟你讀書!
黎至清頭疼地瞧著這個小丫頭,無奈又寵溺道:“你要真想讀,我這里的書,你都拿去,有不懂的直接問就是,不拘著什么時辰。就是不知道你這新鮮勁兒,這次能維持多久!”
雖然被自家公子打趣,黎梨一點也不惱,精致的小臉笑成了一朵花,“那便說好啦,我幫公子盯著阿克善去!”
黎梨說罷,在黎至清桌案上亂翻一通,挑了一本通史,一蹦一跳地出了軍帳。
玉絮見狀,不禁腹誹,黎先生對待別家人和自家小丫頭,果然不一樣。只不過,他此刻沒意識到,黎至清在教授謀略上,他們家殿下享受到的待遇更加特殊。那可是黎至清花著心思,一邊哄一邊逗,才在棋盤上把該教的都教給了穆謙,這才有了今時今日這個帶兵威震胡旗的北境主帥。
第082章 暗示
蘇迪亞和黎至清都知道, 蘇迪亞不會因為忌憚阿克善,就放棄南侵。第二日,果然如眾人所料, 蘇迪亞再次舉兵壓境。黎至清依舊一身兵卒打扮, 登上城樓, 隱在一眾士兵中, 做冷眼旁觀狀。
趙衛雖然已經做好準備, 仍在動手前朝著黎至清這邊看來,得到黎至清的頷首示意, 趙衛一聲令下,阿克善被從城樓上扔了下去。身體著地,登時腦漿迸裂,鮮血遍地, 慘不忍睹。
胡旗士兵看到阿克善的慘狀, 頓時汗毛倒豎, 一個個不禁用充滿畏懼的眼神看了看城樓, 又看了看陣前神色平靜的蘇迪亞。他們不明白, 眼見著未婚夫命喪三軍陣前,他們的公主是如何做到這般平靜的。
蘇迪亞一聲令下, 又一輪攻勢朝著平陵城展開。如今, 邊防軍守城不出, 胡旗士兵只能強攻。
此刻, 沒有了非要待在城樓上不可的理由, 黎至清不愿見廝殺場面,從城樓上退了下來。
城墻的臺階下, 拴著一匹快馬,旁邊還有一個穿著漢族服飾的青年, 見黎至清下了城樓,走上前去,“你就不怕本將軍一去不回么?”
黎至清嘴角掛上一抹云淡風輕的笑意,“若將軍真能放得下那二十六個突擊旗兄弟,又何必跟黎某打這么久的機鋒。將軍莫要耽擱了,快些啟程,早日取了信物歸來,也算了了彼此一樁事。”
“那你昨夜應下的事?”阿克善心中仍是忐忑。
黎至清,“一言九鼎,絕不反悔。”
阿克善翻身上馬,認命道:“你之前,口口聲聲說的主上,是晉王?沒瞧出來,你倒是真肯為他費心!”
“不過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崩柚燎逄固故幨帲案螞r,在黎某心中,晉王殿下乃不可多得的明主!
這話阿克善覺得著實刺耳,一來他心中嫉妒,他們兄弟二人時運不齊,汗王多疑寡恩,二來,他也不肯不相信,晉王有黎至清說得這般好,阿克善冷笑道:
“你也不必這般自信,來日若你對他構成了威脅,你的下場不見得比本將軍好,你們漢話里頭有一句叫做,‘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什么意思你比我懂!”
黎至清面上笑意不減,坦然道:“黎某只知,‘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
“你比我走運!”阿克善緊了緊手里握著的馬鞭,掙扎了片刻,又道:“前段時間那片下雨的云,已經飄到西北了,你們中原的天文歷法我們不懂,但是配合著地理來用,真的很厲害!”
阿克善說完,不待黎至清反應,朝著馬臀一揮馬鞭,疾馳而去。
“誒!”黎梨見人跑遠,不禁嚷嚷起來,“最后這句,說得沒頭沒尾的,公子他什么意思呀?”
黎至清抱著胸,不明所以地瞧著阿克善遠去的背影,他也沒想明白這句話到底傳達了什么消息。黎至清轉頭看向玉絮,見玉絮也是一副迷惘之色,頓覺傷腦筋。
黎至清一路擰著眉頭,帶著兩人回了軍帳。甫一入軍帳,黎梨立馬從前襟里掏出一本書,放在了案上。
黎至清搭眼一瞧,這本是小丫頭昨日剛拿走的通史,不禁詫異道:
“這么快就看完了?”
黎梨噘著嘴,搖了搖頭,“寫得太亂了,看著后面,前面就忘了,沒意思,不想看了。”
黎至清了然一笑,那是一本編年體史書,相較于紀傳體,確是枯燥些,難怪小丫頭沒耐性了。黎至清想了想,然后在案上翻找一番,卻是徒勞無功,有些泄氣道:
“我記得帶了一本紀傳體的史書出來,你說不定能喜歡,不過怎么尋不見了?來并州的路上,我還讀過的。”
讀書不過臨時起意,黎梨不想讓自家公子多費心,忙道:“尋不見便算了,公子從手邊的書里幫我挑一本。公子現在在讀什么?”
黎至清又就著案上的書翻了翻,確系找不到了,無奈地搖了搖頭,把近日正在讀的《壩州州志》遞給了小丫頭,“近日在讀州志,不過壩州這本我還沒看完,你若有興趣,并州的可以先拿去瞧瞧!
玉絮站在一旁,瞥了一眼那本《壩州州志》,心如明鏡,晉王殿下去壩州抗敵了,先生這才研究上了壩州!
“州志是什么呀?”黎梨忽閃著一雙天真的大眼睛,一臉好奇地瞧著黎至清。
黎至清面上皆是縱容的笑意,“你可以把它看成記錄一州歷史地理、人文風俗的資料,州歷史上某些特別事件也會記錄其中,比如昨日我在書中看到,壩州七十年前連降暴雨導致河流決堤……”
黎至清說著說著,笑容漸漸僵在了嘴角,他明白阿克善最后那句話是什么意思了!
*
安新城城外濼河沿岸,穆謙率兵與金吉照對峙。
“晉王,沒想到你動作這么快,不過十幾日功夫,竟然出現在并州!
騎在風馳上的穆謙氣定神閑,笑道:“在平陵城,許久不見將軍,本王甚為掛念,得知將軍來了壩州,自然星夜兼程趕來了。”
金吉照知道穆謙是個嘴貧的,跟他耍嘴皮只有自己吃虧份兒,不再糾纏,直接進入正題。
“晉王,我常年征戰,手中亡魂雖不計其數,可我也不想做有違天和的事,你若乖乖投降,下馬受縛,大開安新城,釋放阿克善,那一切都好說,否則就別怪我無情了!
穆謙聽了這話,頓時捧腹大笑,“放了阿克善?阿克善將軍已經在平陵城外殉國了,難道要讓本王去地府撈人,本王可沒這本事!”
金吉照一聽阿克善已死,眼眸里瞬間充滿了狠厲之色,“既然如此,就別怪本將軍不留情面了!
金吉照說完,引兵退到了濼河北岸,只在南岸留下了數名胡旗士兵。金吉照一揮手,那幾名士兵立馬引燃火把,放置在河堤邊似是在點什么。北境守軍定睛一看,他們要點的竟然是一根引線!
胡旗士兵這是要炸河道,引河水倒灌,淹死他們!
北境守軍瞬間慌了手腳,今年雨水極大,濼河河水已然上漲,隱隱有滿過河堤的態勢,若是決堤,那不僅他們將當場斃命,安新城的百姓也難逃一死!
與身后已經慌了手腳的北境守軍不同,穆謙始終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
待那引線燒到第一個爆點,一聲劇烈的爆破聲傳來,接著竟然是一道煙花竄到了天上!接著接二連三的煙花在空中炸開!
河堤沒炸?北境守軍皆露出欣喜之色,皆抬頭望向天空,欣賞著煙花,還時不時與旁邊同袍耳語幾句,一時之間好不熱鬧。
“可惜這是白天,浪費了這么好的煙花了!”穆謙略顯失望地朝著天空,嘆息一句,又碎碎念道:“他也喜歡瞧煙花,可惜他不在這,再好的煙花也白瞎!”
待綿延半里的煙花放完,穆謙立馬換上一副冷峻的面容,高喊一聲,“兄弟們,給我殺!”
意料之中的河堤沒有被炸毀,反而被秀了一場煙花,金吉照意識到被穆謙擺了一道,怕有埋伏,帶兵立馬回撤,向著北邊逃去。
穆謙立馬引兵向前追趕,同時埋伏在東面的北境守軍就勢殺出,逼得金吉照帶兵向西退去,準備與主力軍隊匯合。
西面高地本來有金吉照埋伏的主力部隊,意在濼河決堤后,出來清掃戰場,并企圖以足夠多的兵力活捉穆謙。此刻,高地下來的道路皆被早已埋伏在側的北境守軍封死,金吉照所帶人馬與主力人馬無法匯集,被穆謙的人馬硬生生隔成了兩部分。
埋伏在高地上的主力人馬囿于狹小空間,拉不開陣型,直接被北境守軍包圓,一時之間傷亡無數。金吉照見狀,只得棄車保帥,率領著自己手下的五萬人馬向西邊逃去,北境守軍與胡旗兵相比,人數不占優勢,在斬殺被困的胡旗兵時,頗費了一番功夫,被絆住了手腳,再無人能追趕金吉照。
正當金吉照以為自己逃出生天時,迎頭撞上了一支鐵甲軍!
金吉照定睛一看,一面上書“郭”字的大旗正迎風翻飛獵獵作響。
竟然是西境的鐵騎!
西境鐵騎是郭曄用了四年的時間組建起來的一支隊伍,在西境威名遠揚,與大成接壤的幾個小國,一聽西境鐵騎的威名無不聞風喪膽,再不敢越雷池半步。
金吉照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這簡直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金吉照遠遠地瞧著眼前這支威風凜凜的隊伍,知道自己面對的將是一塊硬骨頭,但胡旗士兵只肯戰死絕不投降,心一橫帶著五萬人馬沖了上去。
因著濼河毀堤之事失手,兼又如喪家之犬一般逃跑,胡旗士兵被挫了銳氣,自然不是訓練有素戰力強悍的西境鐵騎的對手,瞬間兵敗如山倒。
等郭曄生擒了金吉照,在安新城下與穆謙匯合時,穆謙也已解決掉了胡旗軍的主力。
一西一北兩方霸主第一次在戰場上會面,本該是莊嚴且肅穆的,卻被穆謙一句話打破了氛圍。
穆謙說:“郭大帥,快把扇子還給本王!”
第083章 猜心
扇子?郭曄沒想到穆謙第一句話竟是問這個, 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曾派人赴北境打聽過,晉王為人仗義疏財, 不拘小節, 實在不明白為何他對一把扇子這般看中, 坦言道:“擱帥府了, 跨州馳援, 帶把扇子,不大合適吧?”
穆謙聽了這話, 立馬道:“走走,本王陪大帥回西境取!”
這話驚得郭曄差點從馬上翻下來,這晉王怕不是有?
郭曄好歹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自然不能陪著穆謙胡鬧, “晉王殿下, 當務之急還是先回援平陵城, 畢竟城外還有十萬敵軍虎視眈眈。”
穆謙頓時想到黎至清還守在平陵城, 覺得郭曄此話有理, “大帥遠道來北境,要不隨本王平陵城一游?”
一想到穆謙帳中的軍師極有可能是黎豫, 郭曄想趕緊見一面確認一下, 如今穆謙相邀, 正中下懷, 笑道:“誠所愿也!”
兩人并未在安新城耽擱, 向京畿發完軍報便攜手上路了。一路暢談,郭曄發現穆謙為人的確如傳聞那般, 坦率剛直,兩人脾氣相投, 說話很是投契。
“沒想到晉王殿下年紀輕輕,用兵卻老辣異常,尤其是今日堪破金吉照的計謀,著實讓郭某佩服!”
穆謙也不托大,坦言道:“此事本王可不敢居功,要論起來,多虧了軍中的先生指點。”
昨夜丑時,濼水河畔。
一隊穿著夜行衣的人悄悄摸到了濼河沿岸,眼見四下無人,解下背在身上的鐵鍬開始挖起坑來。每隔十米左右,便挖出一個深坑,不一會兒功夫,沿河的坑已經綿延半里有余。
眼見著挖得差不多了,帶隊的人吹了個口哨,眾人立馬停下手中的活計,快速聚攏至他周圍。清點完人數后,帶隊之人朝著遠處學了三聲百靈鳥叫,遠處本來隱藏在沙棘叢中的一輛板車被人拉著緩緩駛來。
“大哥,咱們明日真要這么做嗎?今年雨水多,河面比往年漲了不止一星半點,雖然能一下子淹死晉王他們,但是安新城地勢低,誰也擋不住水往城里灌,到時候城里的人可都完了!币粋穿著夜行衣的人,瞧著板車由遠及近,眼神里都是憂慮。
領頭的人沉吟半晌,悶聲道:“公主說,西北本就干旱少雨,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幾十年內不會有了。再說了,打仗還能不死幾個人!”
方才那人又道:“可城里都是大成的老百姓啊,咱們這樣,跟屠城有啥差別?大成可從來沒越過濼河打過咱們啊!”
“小癟犢子哪兒那么多廢話!”領頭人直接一腳踹在了說話手下的腰眼上,然后轉頭招呼眾人,“快,一人取一包,就埋在剛才挖的坑里!”
眾人一哄而上,圍到了板車邊,然后各自取了些什么走向坑邊,開始埋起來。不多時,坑都已經填完了,又有一人沿著河岸的坑埋好引線。繼而坑邊的黑衣人各自撿了些石頭和雜草蓋在新土上,確保每個坑都瞧不出痕跡才作罷。
一切準備就緒,一眾黑衣人趁著夜色匆匆離去。
等人離去,穆謙帶著玉絮、寒英及一隊人馬從黑暗中踱了出來。穆謙一個眼神,玉絮和寒英立馬拿起背著的家伙事兒,約摸著挑了個坑的位置開始挖,挖了半晌,挖出來一塊黑火。
穆謙看著被送至眼前的黑火,倒吸一口涼氣,面上盡是郁悶之色,罵道:
“怎么一個兩個都喜歡跟河道過不去?他媽的炸河道一時爽,修起來得花多少銀子,得征多少勞役!這群目光短淺的兔崽子!”
眾人知道穆謙又想到了閔州的事,怕觸他眉頭,都不敢接話,好在穆謙也不是非要別人捧著的主子,立馬吩咐道:
“兄弟們快動手,把黑火全都挖出來,拉回營去,咱自己留著用!手下都有點分寸,別走火傷著自己!”
穆謙一聲令下,手下士兵開始動手挖黑火,不待穆謙吩咐,玉絮又挨個士兵發了點什么,士兵們立馬把東西埋了進去。埋完不算,還將引線原封不動的布上,做出黑火還在的假象。
穆謙抱著胸,一手托著腮,“你讓他們埋的什么?”
玉絮咧嘴一笑,“煙花,是先生的主意。說殿下征戰辛苦,慰勞一下殿下!”
煙花?等到第二日,金吉照滿心期待黑火爆炸,卻不曾想看了場焰火,穆謙還真想象不出金吉照臉上會有什么表情!
嗯…殺傷力不大,但侮辱性極強!
難得黎至清捉弄人,穆謙也樂得配合他,就放手讓玉絮布置戰場,自己則環顧著四周試圖換位思考,琢磨著按照胡旗原先的計劃,河道炸毀時,胡旗人可能作壁上觀的位置。
玉絮看了一眼穆謙,瞬間明白了自家殿下的心思,也不禁感慨自家殿下與黎先生心有靈犀。玉絮從前襟中拿出一卷地圖,遞到穆謙眼前。
“殿下,先生在圖上圈了三個位置,是他研究了濼河流向、周邊地理,分析了胡旗軍可能隱藏的地方后選的。先生說,他從行軍圖上能看到的有限,殿下可根據戰局擇機設伏,若實在選不出來,不妨分兵于這三處,形成合圍之勢。”
穆謙接過地圖,借著火把瞧著地圖,三個位置分別將濼河沿岸三處高地封住,無論胡旗軍陳兵哪處,北境守軍都能占據先機,再加上三個位置遙相呼應,彼此支援都有近路可抄,果然是反將胡旗一軍的好法子!
來到安新城后,穆謙接到郭曄的消息,他已屯兵壩州邊界,準備隨時馳援北境。穆謙盯著地圖想了半晌,當機立斷,由北境守軍在東邊和北邊兩個位置埋伏,西邊位置則請郭曄援手,如此便有了白日北境守軍與西境鐵甲軍三方合圍,將胡旗士兵包了餃子。
穆謙并不貪功,一路上將黎至清的計策和盤托出,惹得郭曄對北境大營中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先生十分好奇,希望到了北境大營能見上一面。
此舉正中穆謙下懷,先時,西境是穆謙思量過后為黎至清選的退路,本意將狼牙拍圖紙作為籌碼,沒想到黎至清轉頭就拿著狼牙拍換了木幔,著實讓穆謙頭疼。
穆謙盤算著,雖然北境大捷,戰事將歇,可回了京畿將是另一番腥風血雨。京畿的戰場不同于北境,無形的刀劍傷人更為致命,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但黎至清還有。如今若是黎至清能得郭曄青眼,若來日真有什么,將黎至清送至郭曄帳下,郭曄惜才,定能護他無虞。
如此,回北境的路上,穆謙將黎至清如何助他加固城防、開荒屯糧,又擒住阿克善、識破金吉照陰謀娓娓道來,隱去糧草一事不提,將黎至清十分功勞夸大成十二分,惹得郭曄恨不得立馬見人一面。
平陵城這邊,蘇迪亞得知金吉照兵敗的消息后,為了保存實力,帶著剩余的幾萬人馬向北逃去,在胡旗與大成的邊界,被埋伏的趙衛一舉拿下。
等穆謙趕回來時,平陵城的北境邊防軍雖有傷亡,但城池無恙!穆謙安頓好后,立馬帶著郭曄去找黎至清。
“至清,本王回來了!你放的焰火,比本王那夜的更好!”穆謙人還未進軍帳,清亮的聲音已經傳進帳中。
黎至清仍在讀《壩州州志》,聞聲抬頭,正對上穆謙明媚的笑臉,等看到跟隨穆謙進帳的人,先是一愣,然后若無其事道:“恭喜殿下大獲全勝,您帶了客人回來?”
穆謙笑道:“金吉照的主力這么容易被本王殲滅,一靠至清神機妙算,再者就是多虧郭大帥施以援手,至清,還不快來拜見!”
黎至清聞言,十分聽話地起身,來到二人面前,對著郭曄行了一個時揖禮,“末學黎至清,見過大帥。”
郭曄趕忙拖住黎至清的手,“先生不必多禮,一路從晉王殿下口中得知了先生的事跡,曄甚為欽佩,故而冒昧前來一見,先生莫怪!”
黎至清淡淡一笑,并未接話。軍帳中瞬間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中。
回程路上,穆謙與郭曄一路談笑,發現郭曄其人爽朗直率,沒想到一到黎至清面前,竟變得這般拘謹。穆謙琢磨著,黎至清素日里雖然總在面上蘊著溫和的笑意,但渾身散發著生人勿進的氣息,也難怪郭曄不自在,穆謙有意拉近二人距離,想著打趣幾句打破尷尬,玉絮卻突然闖入帳中。
“殿下,胡旗大汗來使求和了,在中軍大帳中!”
“走,去瞧瞧!”穆謙聞言一喜,“至清和郭大哥一起去!”
郭曄聞言,立馬婉拒,“這是北境軍務,郭某不宜插手,就不去了!
黎至清看了一眼郭曄,又瞧了瞧穆謙,稍一躊躇,“要不,殿下先去,黎某陪大帥坐一會兒。”
穆謙一聽,正和了他想要二人親近的意思,索性點了點頭,帶著玉絮走了。
等二人一走,郭曄來到軍帳口,打量一圈,確定無人偷看,才回到帳內,喜道:
“阿豫,你可讓我好找,這都一年了,怎么不知道差人捎個信來!”
第084章 舊友
“郭大哥, 別來無恙!崩柚燎宓男σ夂币姷貪B進了眸子里,“本想著等北境事了,尋個時機私下給你送封信, 沒想到郭大哥竟來了北境。”
郭曄拉過黎至清的腕子, 探上脈搏, 比之一年前更加紊亂, 不禁自責起來, “都怪我,該親自把你送到京畿, 沒想到路上竟然出了事,那時你還病著,怕是又吃了不少苦!
這番帶著兄長關懷的話惹得黎至清心下酸澀,自四年前黎徼去后, 也只有郭曄自恃比他年長幾歲, 才會嘮叨幾句。如今見郭曄語帶愧疚, 黎至清趕忙道:
“郭大哥切莫自責, 一年前若無你千里相救, 我怕是早就死在安國侯府的水牢里了。后面的事,只能說天不遂人愿, 但結果是好的, 如今我還能為北境百姓盡一份心力, 已經沒有遺憾了!
聽黎至清說到現狀, 郭曄這才顧得上將滿肚子疑惑問出口, “這一年到底發生了些什么,你竟然到了晉王麾下?”
黎至清撿著大概的與郭曄一說, 聽得郭曄連連唏噓。雖然黎至清有意隱瞞,郭曄也能在只言片語中猜到他吃了多少苦。
郭曄顧不上細思黎至清這一年的遭遇, 此刻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把眼前這個傻孩子帶走,“如今北境的仗打勝了,禁軍不日定會班師,你不要回京畿了,跟我去西境!
黎至清搖了搖頭,他還有大仇未解,還有先生留下的未竟事業,還有大成的百姓想要守護,還有穆謙的知遇之恩待還,直言拒絕道:
“我已決意拜晉王殿下為主,輔佐他成就大業!
“你來西境,我奉你為主!”郭曄語氣堅定,沒有絲毫遲疑,“西境為何能有今日,你我心知肚明,阿豫,只要你來,你就是這大成西疆上的無冕之王。有西境三十萬鐵甲軍在,到時候別說一個安國侯府,就算整個東境,甚至是京畿,也得瞧你三分臉色!
黎至清低下頭,略顯落寞地搖了搖,輕輕吐出一句,“郭大哥,我想要的不是這個,西境還是得靠你!
郭曄知道黎至清雖然深諳權謀之道,卻從不貪戀權勢,以退為進示弱道:
“西境都是依著你當初的籌謀走到今天的,鐵甲軍沒有你的資助,根本建不起來。我有幾分自知之明,領兵打仗不在話下,可內修政理,實在不是我所長,能在你手下當一名純粹的武將,足以!”
雖然外界傳聞郭曄仗著鐵甲軍有列土封疆之心,可黎至清明白,只要他去西境,西境的一切郭曄都將毫不遲疑的拱手奉上。郭曄為人忠肝義膽,當年黎至清隨著先生游歷,正看中了他這一點,再加上發現了黎氏的腌臜事,這才反手算計了東境登州,在戰火紛飛的西境扶起了郭大帥。但此刻,相較于赴西境偏安一隅,黎至清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擺在眼前,婉拒道:
“這些年西境在郭大哥御下,早不可同日而語。以一支軍隊,安民守土,現下已經做到了。雖然現在西境的百姓日子還過得清苦些,但只要生活安定,不遭戰火,假以時日必能恢復農桑,再加上毗鄰西境的壩州有互市,亦能帶動西境商業發展。郭大哥莫急,只要耐著性子,徐徐圖之,這些都是早晚的事。”
此話一出,郭曄便明白,黎至清是打定主意不去西境了,不免擔憂起來,“要論水深,京畿遠勝安國侯府。晉王這些年來韜光養晦,一朝揚名,絕非池中之物。那封檄文,已經毀了你的名聲,等他來日去爭那個位子,若要籠盡人心,自然不能為重用你一個聲名盡毀之人而落下話柄。你如今為他鞠躬盡瘁,就不怕他來日卸磨殺驢?”
前些日子,阿克善那句“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言猶在耳,今日同樣的擔憂自郭曄口中說出,黎至清一時之間有些躊躇。
當年在登州黎氏老安國候身邊,他也曾宵衣旰食嘔心瀝血,可最終還是落得被掃地出門的下場。若有朝一日,穆謙也如黎氏一般,黎至清不敢想象。但轉念一想,糧草危機時,穆謙寧肯犧牲,也要給自己留下一線生機,又覺得不該疑他。
“那也是來日!崩柚燎屙臃褐<降墓,“在這之前,我要先為大成扶起一位明主,到時候就算新君不能容人,我亦死得其所。”
郭曄看著眼前的黎至清,心中隱隱作痛,黎至清這個年紀的少年,現在有的仍在學堂中讀書,有的已經趕赴科舉,有的隨著父兄歷練,可沒有一個人如他這般,把輔佐明君守護百姓的重任背在自己身上。
“阿豫,有時候可以多為自己想一想!
黎至清語帶篤定,“先生對我恩重如山,我自然不能辜負先生教誨!
黎至清為人主意正,心智又堅定,郭曄知道一時半會兒說服不了他,也不急在這一刻,打算徐徐圖之,索性換了個話題,“提起你那先生,我就頭疼,別說他了,說說你自己。再過幾個月,就是你十八歲生辰了,有什么喜歡的物件,大哥送給你做壽禮!
在兄長身邊時,都是萍姐姐為他煮一碗長壽面,后來跟了先生,先生總會送他幾幅字作壽禮,上書勉勵之語,到了老侯爺身邊,老侯爺喜歡挑貴重的物件送,其中最罕見的當屬那塊玉墜子,還差點惹起軒然大波。
黎至清此刻有些茫然,喜歡的物件?他素來清心寡欲,著實沒什么喜好,那些紈绔玩得,先生雖然都教過他,可他只將其作為與權貴相處的技能,并未產生任何興趣。此刻乍一被問,黎至清腦中一片空白,頓時語塞。
黎至清這幅茫然又無辜的模樣讓郭曄心頭更堵,一個巴掌手甩在了黎至清后腦勺上,“你瞧瞧你過得都是什么日子!連點小孩子該有的生氣都沒有!去年我問阿衍,阿衍給我報了長長的一條單子,怎么到你這里這么費勁!”
“阿衍才三歲,你怎么拿我跟他比?”黎至清有些委屈,想了想又道:“郭大哥也別太縱著阿衍,當心慣壞了他!
郭曄頓時泄氣,心道,有你這個性子清冷的爹,旁人若不多疼著點,阿衍可要可憐死了。
在黎至清把郭曄整崩潰前,穆諺和謝淳一前一后掀簾進了軍帳。
穆諺見到一個生面孔,明顯有些吃驚,拿眼光打量了郭曄一番,閉口不言,倒是謝淳沉不住氣,直接問道:“先生今日有客造訪?這是誰啊?”
自那日被黎至清拿住死穴,又見他不過寥寥數語就說服了穆謙,謝淳對這人是既佩服又畏懼,恰逢知道穆諺時不時會來向黎至清請教,他也想跟著黎至清讀書,又怕黎至清不肯搭理他,死皮賴臉求了穆謙,讓穆謙幫他說項,穆謙樂得有人幫他盯著穆諺,自然應允。黎至清本不想多生事端,架不住穆謙軟磨硬泡,兼又在軍糧一事上發現謝淳有情有義,索性就定了辰時一同讀書。
黎至清這才意識到已經到了時辰,趕忙致歉道:“實在對不住,忘了提前差人知會兩位,這是西境郭大帥!
還未等黎至清再開口介紹二人給郭曄,謝淳欣喜之色溢于言表,喜道:
“竟然是大帥!在下謝淳,早聞大帥威名,早年學武時,咱哥幾個最想一見就是大帥,連家兄也對大帥甚為仰慕,卻不曾想我竟是最有福氣的那個,先一睹大帥雄威!”
謝淳年紀小,一張娃娃臉又長得討喜,一番真摯的剖白下來,弄得郭曄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連連自謙,說這些好聽的場面話。
謝淳湊到黎至清身邊,笑道:“方才聽營里的將士說,晉王殿下請了位貴客回營,竟是直接請到了您的軍帳內,先生果然得殿下器重!
知道謝淳性子跳脫,還喜歡玩笑,黎至清笑著搖了搖頭。
與謝淳的熱絡不同,雖然知道眼前之人位高權重,穆諺卻并未表現出多少興趣,只對著黎至清問道:“既然先生有客,那讀書您看是明日還是今日晚些時候?”
黎至清略做思索,“過會子要去軍需營,下午還要去田上,今日怕是不得閑,不如世子殿下明日再來!
穆諺沒再說什么,點了點頭,轉身欲走,臨走前還給了謝淳一個眼神,示意他一起。謝淳雖然仰慕郭曄,但也知道進退,明白郭黎二人定然還有話要聊,否則依著黎至清的性子,不會直接免了今日的課程。謝淳朝著二人施了一禮,緊隨著穆諺一起出了軍帳。
郭曄瞧著二人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跟謝家老二一起的是趙王世子?不是說他不輸晉王的紈绔子弟么?還能耐下性子讀書?我方才見他手里拿了本《論語》,這種啟蒙的書,他這個年紀再讀,晚了些吧?”
黎至清朝帳外他們離去的方向瞧了一眼,嘆息一聲,“不過也是個可憐人罷了!
第085章 酒籌(上)
“可憐?”一個堂堂世子, 被黎至清這般形容,郭曄不滿道:“有他爹在,有他這層身份在, 天塌下來也砸不到他頭上, 有什么可憐的!”
黎至清聞言, 又是一聲嘆息, “從前讀佛經人生八苦, 其中有一苦為求不得,從前不太懂, 后來在他身上,便瞧明白了!
這話讓郭曄有些摸不著頭腦,“即便如此,他世子之尊, 哪用你操心。”
黎至清無辜一笑, “我可不是為著他。”
北境守軍大捷的軍報送到京畿, 京畿就已經未雨綢繆, 派了專門的使團上路了。穆謙風頭正盛, 此刻他不想再當出頭鳥,是以面對胡旗來使, 并未費心與之周旋, 只打了個照面, 說了幾句場面話, 便將人客客氣氣留在營中, 等著京畿來使親自處理和談事宜。
難得打了勝仗,郭曄又自西境遠道而來, 穆謙下令犒賞三軍,傍晚時分, 眾人處理完軍務,開始宴飲。自去年胡旗南下以來,北境守軍這是第一次放松了腦中繃緊的那根弦。
郭曄是客,穆謙專門設宴款待,主桌之上,穆謙居于主位,郭曄居右,黎至清居左。為了同時表示對郭曄和穆諺的重視,穆謙還請了身為監軍的穆諺和陪伴穆諺前來的謝淳來主桌,挨著郭曄依次就坐。一張八人的圓桌,穆謙又喊了趙衛、劉戍和蘇淮作陪。
在穆謙的授意下,郭曄無疑成為了這場宴飲的主角,西境不僅解了北境的軍糧之困,還在安新城被胡旗主力圍剿時仗義出手,被穆謙奉為上賓,無人覺得不妥。
酒過三巡,眾人皆已微醺,郭曄素來千杯不醉,可再好的酒量也怕被這群兵痞子死命灌,故而捂著嘴,假做不能再喝的模樣。
穆謙喝了不少,心中歡喜,感謝西境援手的話他已說了不少,來往給郭曄敬酒的北境守軍也說了不少,穆謙不欲車轱轆話來回講,想聊點旁的,黎至清無疑是他的一樁心事,借著酒意道:
“郭大哥已經跟至清暢談一日,感覺如何?”
黎至清滴酒不沾,此刻神色清明,見穆謙已經有些醉意,還把話扯到了自己身上,不禁皺眉,不知他又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郭曄一心想把黎至清接走,如今聽穆謙這般問,心思一轉,順勢道:
“黎先生的學識讓郭某甚為欽佩,只是郭某沒有殿下這般好福氣,能得先生輔佐。不知,殿下可肯割愛?”
黎至清沒想到郭曄能直接跟穆謙討自己,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看了看郭曄,又瞧了瞧穆謙。
穆謙本意拉黎至清出來炫耀,兼探探郭曄對黎至清的心思,沒想到黎至清不僅得了郭曄青眼,還讓他喜歡到即刻就要把人帶走,酒瞬間醒了大半。
穆謙連腦子都沒過,直接脫口而出,“那怎么成!至清可是本王的!”
同桌的趙衛等人聽了這話捧腹大笑,在他們心中,黎至清是北境大營的軍師,這話雖糙,卻并不不妥。可同樣的話,落在黎至清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穆謙的心思,黎至清知道的一清二楚,故作低頭飲茶,試圖掩飾自己的尷尬。
穆謙剛說完,又覺后悔。想把黎至清送去西境,一直是自己所求的,如今人家主動討了,自己竟然想都沒想就把路堵死了,暗罵自己蠢,立即找補道:
“至清之才,北境守軍有目共睹,只不過現下北境百廢待興,實在少不得他。不過,既然郭大哥這般欣賞他,本王也不好一直藏著掖著,再過個幾年,若郭大哥身邊還尋不到相佐之人,本王愿意忍痛割愛!
“既然如此,郭某先謝過晉王殿下!”郭曄聞言一喜,朝著穆謙拱手一禮,余光瞥見黎至清,見他已經黑了臉色,怕真惹惱了這小子,趕忙把繼續道謝的話咽了回去,換成一句,“不知黎先生意下如何?”
黎至清素日里知書識禮,進退有度,從未當著眾人的面發脾氣,如今冷哼一聲,拋出一句,“黎某是件貨物么,由得二位大帥推來送去?”
一見黎至清惱了,穆謙最后的一點酒意也被嚇醒了,“怎會!怎會!本王巴不得留你在身邊,又怎么舍得把你推送出去!是本王口不擇言,本王自罰三杯向你賠罪!
穆謙說罷,立馬灌了三大杯下肚,然后朝著郭曄道:
“郭大哥,方才是本王酒吃多了,一時說了胡話。你對北境的情誼,本王定會報答,本王什么都能答應,可唯獨他,只要他不點頭,本王絕不肯勉強他分毫!對不住了!”
穆謙說完,又是三杯下肚,喝完朝著郭曄一舉空杯,算是向他賠罪。
郭曄一見黎至清翻了臉,自然不能再揪著這事不放,忙打起哈哈來,“晉王殿下說哪兒的話,方才郭某不過開個玩笑,哪能真奪人所好!這事兒咱翻篇不提了,難得今晚喝得盡興,不如取酒籌來,大家邊玩邊和,豈不更熱鬧!”
穆謙趕忙讓人取了酒籌前來助興。黎至清不飲酒,穆謙索性讓他來抽酒籌,黎至清欣然應允,直接下手抽了一支,朗聲念道:
“自令官左手席起,依次應答題目,不答者,罰酒一壇,請令官右手席出題。”
趙衛聞言大喊一聲,“一壇?怎么這么多?”
穆謙也甚為詫異,扭過臉去湊到黎至清跟前,要一探究竟。黎至清也很疑惑,配合著把簽籌送到了穆謙眼前。
“還真是一壇!這酒籌誰寫得,該不會所有的都是一壇吧?這還怎么玩?”穆謙說著把酒籌筒從黎至清手中接了過來,翻了翻里頭的簽子,一連摸出幾支,上書懲罰皆是一杯,“至清,該不會就這一支的懲罰是一壇酒,卻被你抽了去?”
黎至清笑得滿面春風,雙手一攤,表示無辜。
郭曄見狀,笑道:“既然冥冥之中抽到了,就莫要改了,只不過這題面須得簡單些才是,要不然一人一壇,咱們可要交代在這酒桌上了。”
穆謙一聽這話,腦子一轉,出題這種得罪人的事,他不能干,立馬熱絡地攬上郭曄的肩膀,“郭大哥遠來是客,不如這題面,就由郭大哥來出!
“這一壇酒,委實不少,不妨就出個簡單的”郭曄也不推脫,稍一沉吟,“敢問諸君,平生所愿是什么?”
趙衛坐在黎至清左邊,按照籌令,由他開始。這個問題,在北境戍邊的這些年,偶爾閑聊,早就提到過,趙衛無需思索,直言道:
“我老趙平生所愿,北境邊防軍成為大成最強的隊伍,成為保衛大成的強盾!”
劉戍座位挨著趙衛,不待眾人反應,劉戍立馬接上一句,“老劉同趙大哥一樣!”
穆謙看熱鬧不嫌事大,“郭大哥,你瞧,這兩個野心不小,要跟你的西境鐵甲軍一較高下呢!”
這些年郭曄敢跟京畿叫板,一來因為他戰功赫赫,京畿需要他鎮守西境,再者就是鐵甲軍在手,且只聽命郭曄一人,京畿不得不忌憚他三分。而西境鐵甲軍乃大成當之無愧的最強戰力,如今趙衛的話,顯然是要與鐵甲軍爭鋒。
郭曄見慣了大風大浪,絲毫不在乎穆謙“挑事”,爽朗笑道:
“趙劉二位團練勇氣可嘉,有了北境邊防軍這個勁敵,鐵甲軍得更勤著操練了!
黎至清作為令官,見眾人調笑的差不多了,朝著蘇淮微笑道:“子澈,你呢?”
蘇淮咬了咬下嘴唇,悶聲吐出一句,“希望禁軍與邊防軍,永遠親如一家,不要再有針鋒相對的那一天!
劉戍聞言,把胳膊搭在了蘇淮肩膀上,然后在蘇淮后腦上上擼了一把,“這個傻小子!
蘇淮這話說到了趙衛和劉戍的心里,在穆謙有意為之下,來到北境的禁軍與邊防軍其樂融融不分彼此,戰場之上互施援手,作戰能力遠非昔年彼此猜忌時可比。
可眼下公文已至,讓穆謙三日內啟程,帶領禁軍回京畿,來日若有戰事,北境換一位將領,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好日子。
穆謙自然明白蘇淮心中所想,舉起酒杯,朝著趙衛、劉戍和蘇淮敬了一杯,“來日若再有戰事,本王一定第一個向今上請纓,本王絕不會辜負了禁軍和邊防軍的眾位兄弟!”
本來歡樂的宴飲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傷感,黎至清見狀,想把氣氛拉回來,趕忙朝眾人搖了搖手中的簽籌,沖著明顯還在沉思的謝淳道:
“謝二公子,你的平生所愿呢?”
謝淳托著腮,想了半晌也沒吱聲。謝淳性子討喜,嘴巴又甜,很得軍中諸人喜歡,趙衛和劉戍見他一臉苦惱,拿著筷子敲著碗,開始逗人。
“快說快說,說慢了就得喝一壇!壁w衛筷子敲得最起勁。
劉戍故作起身狀,“看來,我得去搬一壇酒了!
“誒誒,劉大哥你別呀,我想好了!敝x淳跨過蘇淮,一把扯住劉戍,“想好了!我要整個謝家上下平平安安無病無災,我要愛妻和寵妾和睦,早日給我生個大胖小子,我還要早日把替人養得那個小妖精送回去!”
第086章 酒籌(下)
“噗!”趙衛一口酒噴了出來。
黎至清瞅了瞅謝淳, 有些哭笑不得,從前覺得穆謙思維跳脫,沒想到謝淳不遑多讓, 難道京畿的紈绔都是這個路數么?
穆諺則直接嫌棄地瞧了一眼謝淳, 把身子往郭曄的方向側了側, 恨不得當場表示跟這人沒半點關系, 他們來北境只是恰好同路而已!
“哈哈哈哈!”郭曄實在忍不住了, 捧腹大笑,一邊笑還一邊豪爽地拍了拍身邊穆謙的肩膀, “晉王老弟,你這軍中的妙人可不止黎先生一個!”
穆謙被郭曄言語擠兌,面上有些掛不住,沖著謝淳笑罵道:“讓你說平生所愿, 你怎么就這點出息!”
劉戍直接起身, 拿了個一斤的酒壇擺在謝淳眼前, “快快快, 別廢話, 干了這一壇!”
“這就是我的平生所愿啊,不算犯規!”謝淳看著眼前的酒壇子, 臉都綠了。
不等謝淳主動喝, 劉戍已經上手開始灌了, “你這愿望也忒多了點, 沒誠意!”
“要不我只求謝家平安, 別的啥都不要了!”謝淳在做最后的掙扎。
劉戍不買賬,“哪兒這么多廢話, 快喝!”
謝淳被迫喝了幾口就咽不下去了,嗆得眼淚汪汪的, 還有些酒直接流進了脖子里。劉戍有心放水,灌酒也是玩鬧居多,并未使勁鉗制謝淳,謝淳找準時機,一個閃身從座位離開,直接跑到了穆謙和郭曄中間,抱著穆謙胳膊求道:
“六哥,救我,真喝不了了!
謝淳也算跟在穆謙身邊晃悠大的,穆謙見他這幅可憐樣,不忍心讓人再欺負他,很有兄長氣概地打起圓場,“你們差不多得了,他一個小孩子,喝不了那么多!”
這話一出,趙衛不干了,大嗓門一開,嚷嚷道:“酒令前面無大小,殿下怎么能耍賴!”
穆謙沒想到,一到了喝酒上,這群兵痞子連自己的面子都不給,一時又找不到話回懟,求助似的瞧了一眼黎至清。
黎至清心領神會,繼而勾唇一笑。穆謙總覺得這抹笑不懷好意,心道壞了!剛要開口制止,就聽黎至清說道:
“其實,殿下要保人,也不是不成,只要殿下替謝二公子喝了,就不算違了酒令!
黎至清話音剛落,趙衛和劉戍立馬又拿起筷子叮叮當當地敲起碗來,一邊敲,還一邊起哄。
“殿下喝!”
“殿下喝!”
蘇淮出身世家,敲杯敲碗的事做不出來,但跟著起哄還是可以的,拿起酒壇送到穆謙眼前,笑道:“殿下,請!”
穆謙后悔逞了英雄,認命般接過酒壇,把剩下的半壇子酒全都灌了下去!一壇酒剛下肚,眾人不禁歡呼起來。
“殿下好酒量!”
“殿下海量!”
“六哥海量!”
穆謙拿袖子一抹嘴,嗔怪地瞪了黎至清一眼,見后者正彎著眼角瞧著自己,眉眼都是笑意,滿腹郁悶的穆謙心里瞬間就舒坦了。
“六哥,你可真是我親哥!”謝淳乖覺地為穆謙順了順后背,然后歡天喜地坐回了原位。
見眾人玩鬧得差不多,穆謙也緩過勁來,黎至清又把問題引向穆諺,“世子殿下,你的答案呢?”
今晚夜宴,穆諺不出風頭也不起哄,一直安安穩穩地坐著,宛如一個守禮的世家公子,任誰也想象不出,他曾經是京畿數一數二的紈绔子弟。被黎至清點到,穆諺也不扭捏,直率道:
“唯愿與心愛之人,攜手白頭!
穆謙聽了這話來了興致,借著酒勁問東問西,“穆諺,你啥時候有喜歡的姑娘了,是本王離開京畿這半年?”
“對啊,殿下,啥時候的事?”謝淳也甚為好奇。謝淳在京畿可為左右逢源,跟穆諺那群紈绔交情匪淺。
郭曄見穆諺整頓飯都怎么說話,習慣性照顧安靜的人,拍著穆諺的肩膀道:
“咱們北境相遇,也算緣分,世子殿下若有了心儀的姑娘,待成親時,不妨給西境送一份帖子!
穆諺微微一笑,繼而朝著眾人搖了搖頭,顯然不想深談。
黎至清從那笑容里品出了幾分苦澀,適時解圍,“大帥莫要光想著旁人,這題面是您出的,您的答案呢?”
郭曄能給這個題面,自然早就想好了可以直言的答案,脫口而出道:
“本帥希望家弟老老實實,別總做冒險的事,做兄長的整日里提心吊膽,這種日子可太難熬了。”
郭曄意有所指,雖然黎至清有恩于他,心智計謀也遠勝于他,他也一度想奉黎至清為主,但這些都不妨礙他把黎至清當成自家兄弟愛護。
黎至清聽了這話,心中感動的同時又有些愧疚,剛要開口不著痕跡地回應兩句,表示自己會好好照顧自己,卻被穆謙截了話茬。
“郭大哥家的小弟不聽話嗎?”穆謙灌了半壇酒,醉意又回來了,暈暈乎乎道:“這個好辦,趕明兒按住他,找根雞毛撣子揍一頓就好了。”
眾人知道穆謙這是玩笑話,都不放在心上,哄笑一聲作罷。
倒是郭曄甚為尷尬,還專門瞧了一眼黎至清,見后者臉都黑了,明顯是在生悶氣。
黎至清尷尬,那郭曄可就不尷尬了!
黎至清少年老成,郭曄總嫌棄他沒點少年的活力,有心逗他,也壞心眼地想把穆謙拐坑里,故作為難道:
“殿下說的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奈何家弟生得玉雪可愛,讓人下不去手呢!”
“玉雪可愛?”穆謙頭已經開始發暈,在桌上環顧一周,把目光鎖定在謝淳身上,謝淳跑到北境來,沒少讓穆謙替他擔心。登時體會到了郭曄為人兄長的不易,痛心疾首地指著謝淳,沖著郭曄道:
“是不是就是這小子的模樣,生得挺討喜,凈不干人事!”
謝淳聽了這話,剛想犟嘴,被穆謙一個眼神瞪了回去。謝淳值得委屈地往穆諺身邊湊了湊,讓他幫忙說句話。穆諺伸手在謝淳小臂上拍了拍,示意他稍安勿躁,謝淳只得作罷。
郭曄瞅了一眼委屈巴巴的謝淳,故作為難地朝穆謙搖了搖頭。
“不是他這種的?”穆謙實在想象不出了,“那該是什么模樣,讓你這般為難!
郭曄故意托著腮作思索狀,須臾用目光示意穆謙朝左看,“要真論起來,家弟倒是與黎先生有幾分相像。若是黎先生如此,殿下也打算綁起來打一頓?”
話題扯到黎至清身上,穆謙可就不暈了,一轉頭看到黎至清正用一副似笑非笑地表情瞧著自己,穆謙一下子感覺脖子后面有一陣陰風刮過,汗毛都倒豎起來了。
方才借著酒勁“指點”郭曄的晉王殿下慫了,干笑一聲,“呵……呵呵……自然是不能的,若是至清,本王肯定好言好語勸著,他若是不聽……”
黎至清冷笑,“你待怎樣?”
穆謙面上笑靨如花,“至清若是不聽,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本王怎么好勉強他!
呸!咱家殿下到了黎先生跟前,就是個沒原則的慫貨!趙衛遞給劉戍一個眼神。
劉戍心領神會,一個眼神傳回去:就是!怎么慫的跟個耙耳朵似的!聽說他還沒納妃,以后成了家,估計在他媳婦兒面前也是這幅窩囊樣!
郭曄在心中默默地為穆謙豎起了大拇指,本來打算看一場好戲,沒想到穆謙這么順利的過關了。
穆謙這廂還嫌不夠,見黎至清面色雖緩,卻仍不咸不淡,立馬補上一句,“不用令官來問本王了,本王平生所愿,與至清相互扶持,永不生嫌隙!”
郭曄心中微微詫異,沒想到穆謙能說出這番話,又見他面容堅定,語氣誠懇,郭曄在心中便信了三分,開始暗暗后悔,先前不該妄自揣度他的心思。
黎至清聽完,未置可否,把抽簽往簽筒里一塞,“如此,這一支就結了!那抽下一——”
話音未落,簽筒被穆謙接了過來,“這個題面咱們答了一圈,就剩下至清未答了,等你答完,咱們再開下一輪!”
黎至清心道,這有何難,剛要開口,就聽穆謙又開口了,“至清身為令官,自然得答個與眾不同的。按照籌令,題面本該由本王出,方才郭大哥已經給了題面,本王也不再另想了,直接就著郭大哥的題面,問個旁的:至清平生所惡是什么?”
問這個問題,穆謙是有私心的。黎至清平生所愿,不過“至治之世,河海清宴”八個字,穆謙早已心知肚明?善渌模轮t知之甚少。平日里除了正事,黎至清極少開口,就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待著,也很少對事物表現出喜惡。穆想要借著這個機會,更進一步了解這人。
黎至清略做思索,想到那日被徐彪劫持時的情景,那是他十八年來見過的最令他不屑的場面。黎至清看了看郭曄,為了打消郭曄接自己去西境的念頭,也不想讓他覺得始終虧欠了自己,黎至清坦言道:
“黎某平生所惡,乃是以恩義相脅!彼時相交發乎于心,深情厚誼不該成為來日負擔。”
第087章 心結
自打肖瑜回了京畿, 將閔州之行的公事寫了折子,并在政事堂內匯報完后,便告了假。
等肖道遠從外面風塵仆仆的回來時, 等在相府門口的老管家張伯已經急得團團轉了。
“老爺, 您可回來了, 瑜哥兒自打回了府, 一直在祠堂里跪著呢, 這都快三天了!”
肖道遠聞言眉頭擰起來,這個傻小子又是為了什么事鉆牛角尖了?之前不是還受傷了嗎?
“怎么不去勸勸?”
“哎呦, 怎么沒勸?玨哥兒和玥哥兒剛到了沒說幾句,就被瑜哥兒給關起來了!
“瑜兒的兄長架子永遠擺不到正地方!”肖道遠被長子這次的強勢作風逗樂了,知道肖瑜若是脾氣上來,一時半會兒哄不好, 故也沒著急去祠堂, 先穩著步子踱回房, 換上一身常服, 這才慢悠悠去找兒子。
剛入祠堂就看到長子如同一棵青松, 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面前是肖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肖道遠上前, 燃了三炷香, 先為先人敬了香, 然后拉了個蒲團, 丟在肖瑜身側, 自顧在上面盤腿坐了下來。
“這次又為著什么事?”
肖瑜愧疚低頭,輕咬了咬下唇, 才開口回話,“兒子立身不正, 愧對先生!
肖道遠聽了這話立馬氣笑了,“正德的牌位都不在這里,你反省給誰看呢!”
肖瑜面上尷尬,雖然世人皆知郁弘毅在登州任上溺水身亡,可畢竟人還活著,給活人立個牌位,不大合適吧?
“那兒子求自己問心無愧!”
肖道遠聽了這話更頭疼了,“當年正德何等喜歡你,非要認你當干兒子,甚至連把你過繼到他膝下的話都能說出來,卻打死不愿收你為徒,就是看透你這別扭性子,若承了他的衣缽,早晚得受苦。可你非要入他門下,為父當年這才豁出老臉去求他!”
“是兒子無能,這么多年,毫無進益,愧對爹期許,愧對先生教誨。”
肖道遠不忍肖瑜自責,伸手摸了摸長子的后腦,心疼道:
“這次的事,你不說,為父也能猜個大概,軍糧在閔州地界出事,少不了你在里頭動手腳吧?”
肖瑜沉默不語,算是默認。
肖道遠知道肖瑜一時半會從牛角尖里鉆不出來,嘆息一口,打算耐著性子同眼前這個傻兒子好好聊一聊。
“你不忿晉王搶了老二的帥位,想給他點顏色,又想趁機探探這個昔日紈绔的虛實,所以才有了軍糧被劫?墒虑榘凑漳愕男囊獍l展了,你回來又作踐自己!”
心思被點破,肖瑜也不再遮掩,“兒子放任軍糧被劫,一來災情實在耽誤不得,二來晉王既然有膽子從肖家手里奪權,那這下馬威他合該受著!這些都是應該做的,兒子責無旁貸,可這般并非君子所為,兒子愧對北境將士,更不恥這些下作手段!”
“用你的法子,解了災民之困,探了晉王虛實,又沒耽誤北境軍需供應,為父毫不夸張的說,正德的為相之道、心機手段,你學了十成,也能融會貫通,為父很為你自豪。這番連消帶打,換作旁人,定然洋洋得意,可到了你這里,你心底里并不能完全接受這些,勉強去做只會自苦,何必呢?”肖道遠語氣有點重,看了一眼肖瑜憔悴的面容和眼眶下的烏青,又有些不忍,溫言道:
“瑜兒,心地純善不是過錯,永遠將是非擺在得失之前更是難能可貴,但是這樣的性子,不適合在朝為官,你要不再考慮考慮?為父可以送你去國子監,現在祭酒一職還空著,以你的學識,想來無人敢置喙!
肖道遠身為一朝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他不同意,肖瑜就再難在大成官場立足,肖瑜緊張地一把抓住肖道遠的手,“爹,別趕我出政事堂!”
肖道遠回握了一下長子冰涼的手,起身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為父可以容你再待一段時日,但若仍過不了心里這關,那就別怪為父無情了。瑜兒,相較于驚才絕艷的無雙國士,為父更想要一個平凡卻安樂康健的兒子!
肖道遠一番話重重地落在了肖瑜心上,讓他一時之間紅了眼眶,他知道整個肖家何等看重他,因為他進了政事堂,肖家才需要在軍權上放權,若非肖家默許,晉王根本坐不上北境主帥之位?伤麉s這般沒用,永遠說服不了自己,還惹得父親憂心不已。
肖道遠見肖瑜面色松動,趁熱打鐵,俯身扶著肖瑜的胳膊要把人攙起來,“既然如此,就不能再作踐自己了,快起來。”
肖瑜跪了三日,腿早就不是自己的,方借著父親的力道要站起來,頓覺膝蓋一陣麻痛,登時栽到了。
肖道遠一把攬住長子,俯身為他揉著已經僵硬的膝蓋。觸手一片冰涼,隔著布料也能感覺到肌膚的寒意。肖道遠不禁感慨,越聰明的人做起蠢事來越無藥可救。
肖瑜站立不穩,整個人就歪在父親懷里。
肖道遠本想扶著肖瑜回房,這般光景下,看來是走不了路了,索性直接將人打橫抱了起來。剛一把人抱起,肖道遠不禁皺眉,這小子白長了這么個大高個,未免忒輕了點。雖然如此,嘴上卻打趣道:
“瑜兒一下子就這般高了,為父上了年紀,再過兩年,你要是還這么折騰,為父怕是想抱你回房也抱不動了!”
肖瑜聽了這話,心中更添愧疚,本想說些什么,奈何就這樣被父親抱出了祠堂。雖已入夜,相府內除了值夜的守衛再無旁人,雖然無人察覺肖瑜的窘境,可他仍覺羞赧,索性直接把臉埋在父親懷里,不肯出來。
肖瑜這般鴕鳥模樣逗得肖道遠心情大好,不禁感慨,養兒子,雖然大多數時候惹人生氣,但也有老懷甚慰的時候,比如此刻。肖道遠在心中默默算著,自從老三去了太學,就再不讓抱了,老二整日里舞刀弄槍,性子也冷,就不用說了,真論起來,還是老大好性子,由著當爹的揉圓搓扁!
肖道遠抱著人,一直來到了肖瑜的房間,不甚溫柔地把人丟在床上。肖道遠很少踏足三個兒子的院子,這次難得有機會,便四下打量起來,越看眉頭越緊。
“你這屋子也忒冷清了些,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人,連個使喚的小廝你也不要,哪有點世家公子的樣!知道的說你淡泊明志,不知道還以為為父苛待你!
肖瑜忙道:“不是有肖平和肖安在么,哪像爹說得這般慘!
肖道遠眉頭未紓,“你這倆侍衛,一個拳腳好,一個文筆好,倒是都得用,可飲食起居他們哪里會伺候?身邊有個人照顧你不好嗎?”
肖瑜何等聰慧,立馬就猜到父親下面要提成親的事了,他不愿出言忤逆,索性沉默不語。
肖道遠不理會肖瑜,自顧說道:“本來今上瞧中的是你,你自己不肯,還跑出去游歷,這才讓玨兒娶了安陽公主,好歹兩人琴瑟和諧,也算是一段佳話!
“是我對不住二弟。”提到肖玨,肖瑜總有幾分歉意,在婚事上、在北境之事上,都是他虧欠了肖玨。
肖玨回京,一是他傷重難支,再者相府要藏鋒,婚事更是整個肖氏權衡后的結果,否則肖家不同意,就算公主之尊也嫁不進相府。肖道遠一聽這傻兒子又要把事情歸咎到自己身上,心道方才祠堂的話算是白說了,氣得想罵人,又不想徒增肖瑜心理負擔,另尋了個由頭道:
“老三都比你有出息,他的紅顏知己,上到世家的大家閨秀,下到煙花巷陌的青樓女子,從相府能排到北城門,怎么就你這么不成器?”
從前這些話父親也說過,都是用來罵自家小弟風流成性不成器的,可如今不成器的反倒是自己,而小弟那些風流韻事卻成了閃光點!肖瑜一聽便知父親在借題發揮,若是說這話的是黎晗,肖瑜肯定反唇相譏,可長輩面前肖瑜永遠都是知書識禮的世家公子,恭敬地敷衍道:
“是,兒子知錯了。”
肖道遠一拳砸在了棉花上,剛想找個由頭繼續勸,轉頭瞥見了肖瑜腰間的玉佩,心下疑惑,肖瑜對金玉之物從不上心,相府制衣時搭配什么飾品,他便佩戴什么,唯一他自己做主要戴得玉佩,還是郁弘毅送的。一戴便是二十年,如今從閔州回來,竟然換了一塊。肖瑜自小仰慕郁弘毅,肖道遠難以想象,這玉佩是何等重要的人送的,才能讓肖瑜替下了從不離身的那塊。
“換新玉佩了,哪兒來的?”
肖瑜低頭瞧了腰間一眼,伸手撫了撫,想到黎晗,心頭涌上別樣滋味,“在閔州時,成瑾給的!
“黎侯?”肖道遠瞬間眉頭擰了起來,對于兩個孩子,他心中早有猜測,卻不敢下結論,“為父聽聞,你在閔州遇刺,黎侯立馬快馬加鞭從登州趕了過去。你在閔州處理公務,他便寸步不離地守著,返程時還一路把你護送到京畿才獨自回了登州,可有此事?”
第088章 父慈
肖瑜在閔州公干遇刺后, 黎晗寸步不離跟著他,此事眾人皆知,肖瑜無意隱瞞, 面色平靜道:“成瑾與兒子素來交好, 他得了閑來閔州, 就一同待了幾日!
肖瑜這話說得輕巧, 可肖道遠卻知道他在避重就輕。黎晗剛承襲安國侯爵位不久, 族內尚不太平,年前家門出了孽子, 鬧得京畿四境盡人皆知,還把肖瑜請去平內患,肖瑜回京時黎氏局面剛穩定,這個時候正需要當人家坐鎮, 黎晗說走就走, 一下就是兩個月, 可見肖瑜在他心中分量不輕。
肖道遠話里有話, “看來黎侯的家主之位已經坐得夠穩了!
明明黎氏尚有內憂, 父親這種老狐貍怎會不知,這話顯然有點嘲諷意味了, 不過肖瑜也不惱, 笑道:“爹, 您的兒子多一個真心待他的好兄弟, 不好么?”
肖道遠沒想到被肖瑜反將了一軍, 眉毛一挑,“好兄弟?”
肖瑜在祠堂跪了三日, 雖然面上憔悴,但眼中的精氣神未減。此刻, 眼眸卻突然黯淡下來,方才嘴角的笑容變得愈加苦澀,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道:“不然呢?還能有什么?”
肖瑜以為自己將情緒掩飾的很好,但知子莫若父,肖道遠將他這傻兒子的失落盡收眼底,不想他繼續難過,心思一轉,“把玉佩給為父瞧瞧!
肖瑜聽話地將玉佩自腰間玉帶上解下,恭敬地遞到了肖道遠面前。
肖道遠走到肖瑜床邊,接過玉佩,順勢在肖瑜床側坐下,“看成色,是塊好東西,不比宮里的東西差,整個相府里,都找不出第二塊!
肖瑜一聽這話,立馬又來了興致,“成瑾尋了好幾年了,就為著把黎豫給比下去,爹,您說他怎么這么小心眼,整日里就想著跟小孩子較勁。”
肖瑜的情緒波動,再次被肖道遠捕捉,從前的猜測,肖道遠如今已經有了八成把握,心中突然酸澀起來。他的瑜兒,竟然也陷入了這樣一場不倫之戀里。
肖瑜興致勃勃地說著,突然發現父親正怔怔地瞧著自己,有些不知所措,“爹?”
肖道遠收回思緒,又四下打量了一圈這間干凈整潔卻清冷異常的屋子,努力擠出一絲笑意,伸手撫了撫肖瑜塌陷的臉頰,溫聲道:
“瑜兒,在外你強撐著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回了相府在無人處就變得郁郁寡歡,也就提到黎侯時,臉上才有幾分笑意。若是同他——”肖道遠略微一頓,斟酌了一下用詞,才又繼續道:“同他相與,他能好好照顧你,為父雖然不贊同,但也不會反對。”
“爹?”肖瑜聽了這話睜大了眸子,不可置信地看著父親,見父親一臉愛憐地瞧著自己,眉眼間都是疲態,顯然方才一番話讓他筋疲力盡。肖瑜這才確信剛才不是幻聽,父親不僅知道了他與黎晗的事,而且還不反對。
與黎晗的事,一直壓在肖瑜心頭讓他喘不過氣,他極想跪在父親膝前坦白此事,然后誠心請罪,也曾無數次在腦海中設想過后果,最嚴重的就是父親大發雷霆,將他這個不孝子趕出家門,最輕也少不得被發落到祠堂里,挨一頓家法丟去半條命,可他從來沒敢奢望過今日的局面。
他那個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父親,就這般束手無策地告訴他:你的事,為父早已知情,雖然為父不贊同,但你的狀況為父甚為憂心,故而只要他待你好,為父愿意退一步。
父親的目光越是慈愛,肖瑜越是不敢對視,低下頭,半晌鼓足勇氣問出一句,“兒子是不是又讓您失望了?”
“又?”肖道遠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太了解這長子,總是習慣將事情歸咎于自己,顯然現在也不例外,可感情之事,又哪里有對錯之分?
“傻小子,不責怪自己不行么?你記住,無論你是否在朝為官,是否撐起肖家,心儀之人是否是女子,你都是為父的驕傲!”
肖瑜是長子,自幼被家族寄予厚望,他師從前太子太傅,更是當朝宰輔的內定接班人!家族榮耀,先生的期望,讓他時時刻刻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內心的是非觀與權力制衡之術的碰撞,讓他身心俱疲。可是,父親此刻告訴他,無論這些,他能否撐得起來,他都是父親的驕傲,縱使他的心不夠狠、不夠硬,還總是悒悒不樂,父親都從未對他失望。
肖瑜一時紅了眼眶,心中五味雜陳,千言萬語哽在喉間變成了一句,“謝謝爹!
“都說你最聰明,可為父瞧著,為父這三個兒子里最傻的就是你!”肖道遠在肖瑜后腦上揉了一把,笑道,“讓肖安擬個函,明日發登州,邀黎侯過府一敘。為父知道登州事繁,也不急在一時,讓他得空來就是!
登州地處東境,黎氏一脈以商立足,少涉官場,縱有學子被察舉入京,也都被下放到諸州,除了年前那封檄文,登州黎氏從來都是悶聲發財,故而家主黎晗從未入肖道遠的眼。如今事涉肖瑜,肖道遠不得不分一部分精力在這個人身上了。
肖瑜聽了這話,方才剛落到肚子里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臉色一白。
“我兒有何顧慮?”見肖瑜不應,肖道遠有些差異。照理說,黎晗這般待肖瑜,若是對肖瑜沒有綺念,肖道遠是不信的。自家這傻兒子對黎晗的心思,都已經寫在臉上了。既然兩情相悅,肖道遠不明白,肖瑜為何這般惶恐。
“成瑾,成瑾他……”當下,肖瑜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黎晗雖與他心意相通,但黎晗是要成親的、黎晗沒許他長長久久。肖瑜在祠堂跪了近三日,對北境將士的愧疚逐漸發酵,方才提到肖玨,愧疚愈甚。如今父親這般體諒自己,心中更添酸澀。再加上膝上痛楚鉆心,萬般滋味涌上心頭,肖瑜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緊緊攥著肖道遠的衣袖,“爹,算了罷,算了罷……”
肖瑜素來性格堅韌要強,若非如此,早就被內心與權術的矛盾折磨瘋了?删褪沁@樣一個自小堅毅的孩子,此刻委屈的連眼淚都掉下來了。肖道遠縱橫官場這么多年,心思何等深沉,瞬間明白了其中關竅,看來這兩個孩子的感情,不似自己想得這般完全心無芥蒂。
眼見著長子委屈難過,肖道遠心中又急又氣,本想像對待老三那樣,罵一句讓他收聲,可轉念一想,自己素來不拘小節,肖氏長房一支各個隨性自在,唯獨這個長子,自小跟著郁弘毅,被教的進退皆堅守禮儀,恪守著不喜不怒的君子之風。自己開口嚇他容易,想讓他再這般真情流露就難了。當爹的思慮再三,溫聲哄著,連稱謂都換了。
“瑜兒不委屈了,跟爹說,到底怎么了?”
無人關懷時,再多的委屈,咽到肚子里,也就忍下了。如今被父親一問,肖瑜的眼淚如決堤一般,哭求著,“爹,別問了……”
“是黎晗那個小兔崽子負了你?東境這種窮鄉僻壤出來的野小子,仗著祖上對社稷有功,竟然敢欺負我兒子!真反了他了!”一見肖瑜淚如雨下,肖道遠登時炸了,一下子甩開肖瑜的手,站起來就要往屋外走。
“沒有!不是這樣的!父親息怒!”一見父親動了真怒,要去找人算賬,肖瑜趕忙從床上下來,想要把人攔住,卻因膝上刺痛,一個站立不穩,摔在了地上,整個人剛好撲在了肖道遠腳邊。
“你又作什么!”肖道遠雖然嘴上罵得兇,看到長子狼狽的模樣心中狠狠一疼,停下腳步,回身把人攙了起來,嗔道: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正德把這些都教到狗肚子里了?”
肖瑜知道此刻再不坦言,由著父親自己琢磨,父親愛子心切,怕是會出大事,趕忙拿衣袖一抹眼淚,將情緒壓制下去,抽噎著將他與黎晗的事,以及黎晗的態度娓娓道來。
肖道遠眼見著肖瑜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心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雖然知道黎晗待肖瑜極好,仍恨恨道:
“尋個門當戶對的女子結親,對前途有所助益?呵!我肖家難道還不夠他肖想的?一個不入流的小世家,仗著有個爵位就不知道姓什么了!肖家還有個寧國公的爵位呢!跟黎氏這親,老子還非結不可了!”
“爹,成瑾也不是這個意思……”肖瑜顯然不想讓父親將矛盾放大。一提爵位,肖瑜更蔫了,如今肖家的寧國公是他祖父,為人嚴肅刻板,“而且,祖父那邊,怕是不會同意!
肖道遠橫他一眼,“現下肖家,是你爹當家,你怕個屁!”
肖瑜心道,您若真能跟祖父較勁,當初又何必從寧國公府搬出來,還是在今上賜下相府當日就搬了。不過肖瑜心底感激,若非父親不肯受家族拘束,哪有他們三個兄弟這些年的好日子,怕是一個個都跟寧國公府那群堂兄弟一般,有點風吹草動就噤若寒蟬。
肖道遠又連哄帶勸半晌,肖瑜情緒總算穩定下來。
不多時,肖平請了大夫來為肖瑜醫膝蓋。肖瑜不忍父親看了自己的膝蓋難過,好說歹說將人勸了回去,這才讓大夫醫治。
第089章 穆誠
翌日, 肖道遠專門去堂部調閱了肖瑜的告假的文,一看只有五天,又聯想到昨日肖平送走大夫后來報的情況, 知道肖瑜的腿不是休息個兩日能緩過來的, 琢磨了一下, 又為肖瑜請了一個月的假。
東府眾人皆知肖相做事不拘一格, 肖瑜閔州差事辦得漂亮, 兼又為北境籌了糧,還受了傷, 雖然一個月的假著實有些久,但也無人敢置喙。
午后,肖瑜用過午膳,剛準備歇晌, 相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人一襲金線緄邊的紫色長衫, 頭戴一頂帷帽, 并未走正門, 尋了無人的偏門進了相府, 直接奔著肖瑜的曲徑通幽閣去了。
等人來到肖瑜的內室時,肖瑜正依靠在床頭看南華經, 身上搭了一條薄薄的毯子。
“幾日不見, 怎么搞得這么憔悴?”來人一進屋, 肖瑜蒼白的面色先闖入眼簾。
肖瑜問聲抬頭, 待看清是誰, 面上立馬掛上笑意,來人正是當朝太子穆誠。肖瑜掀開毯子, 起身行禮,卻因膝上無力, 站立不穩差點摔了,被穆誠一把扶住。
“你且歇著,這里又沒外人!蹦抡\把人攙回床上,自己就勢在床邊坐下。
肖瑜幼時給穆誠當伴讀,因著聰慧好學,秀出班行,時常被心生嫉妒的同窗作弄,只有穆誠寬厚不妒,還時常護著他,兩人因此結下深厚情誼,后來肖瑜拜入郁弘毅門下,更有了師兄弟的情分。穆誠是除黎晗之外,肖瑜鮮有的親近的同齡之人,如今膝傷未愈,肖瑜也不再逞強,自然地躺回床上,“殿下怎么來了?”
“早上主持朝會,見到了本來應該在城郊皇家園林伴駕的肖相,本就詫異,后來東府差人來報,肖相說你身體有恙,為你告假一月,孤不放心,來瞧瞧你。”穆誠說完,仔細打量著肖瑜,見他人雖然憔悴些,但精氣神還好,放下心來,“若素你傷哪兒了?給孤瞧瞧!眼睛怎么還腫了?”
膝上的傷雖說沒什么瞧不得的,但肖瑜臉皮薄,昨日悲從中來,萬般滋味涌上心頭,在親爹面前失了態,本就尷尬至極,如今又被問到臉上,肖瑜窘得臉發燙。肖瑜好歹見慣了大風大浪,心思一轉便有了說辭,“在閔州的舊傷復發了,昨夜折騰了一宿,沒歇好,不礙事。”
穆誠見他一臉疲態,雖心下狐疑,卻不忍再相逼,“原來是閔州舊傷,到底怎么傷的,快跟孤說說。”
先前專門寫了函來京畿告知此事,打算借著此事自污,以絕了那些打他婚事主意的人的心思,竟然沒傳到太子耳朵里?肖瑜心下生疑,但面上不顯,撿著重要的同穆誠講了講。
穆誠聽完,一路懸著的心總算咽回了肚子里,“幸好這次你沒事,否則讓孤怎么對得起先生在天之靈。既然肖相替你告了假,你就先好好歇著。本還想著等你回京就讓你去北境輔佐和談,現下孤改主意了,你還是在京畿養傷為宜!”
有著軍糧之事在前,肖瑜并不想去北境摻和。對外事務一般由西府主理、東府從旁策應,西府的人早已奔赴北境,東府這邊卻遲遲未動身,就是穆誠授意,想等肖瑜回京,由他代表東府去。如今聽聞不用理這樁事,肖瑜放下心來,對著穆誠拱手一禮。
“多謝殿下恩恤!
穆誠一把拖住肖瑜的胳膊,“咱們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的情分,還用這些虛禮!你快些養好身子,孤還指望著你早日回東府。不過說起北境,這老六著實讓孤刮目相看,而且,聽說這次他還跟西境郭曄通了氣,等他回來,孤著實要頭疼一陣子了。”
肖瑜倒不似穆誠這般悲觀,勸道:“殿下乃是嫡出,又是太子之尊,著實不必這般憂心,就算晉王殿下有了戰功,也越不過殿下去。殿下只管穩坐廟堂,坐收漁利即可,有人更著急!
“你是說老三?”穆誠皺了皺眉頭,“如今老六已經在北境立了威,要是再跟郭曄聯手,老三能制住他?”
肖瑜笑道:“這不難,殿下為秦王殿下搭把手就是。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北境戰事的封賞,殿下只管一褒一貶,一捧一踩,這嫌隙不就有了么!
穆誠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等肖道遠回了相府,聽說太子去了肖瑜那里,連官服都來不及換就急匆匆趕了過去,與正好從曲徑通幽閣的內室出來的太子穆誠打了個照面。
“老臣參見太子殿下。”肖道遠雖說不拘禮法,但該做的面上功夫從來不會少。
穆誠也不托大,客氣道:“肖相免禮,得知若素病了,孤方才去瞧了一眼,時辰不早,就不叨擾了!
“那老臣送殿下出府。”
“肖相連朝服都未換就直接來了曲徑通幽閣,想必擔心若素,您先去看他,孤這邊有肖平引路即可!蹦抡\禮貌地拒絕了肖道遠,抬步要走時,似有想到什么,又道:
“相爺莫怪孤多事,若素自幼是世家弟子的典范,如今又已入閣,乃國之棟梁,縱有行差踏錯,相爺耐心與他講便是,孤與若素一同長大,對他的品性極為了解,他絕不是不肯受教之人。”
穆誠說完,微微一頷首,轉頭離去。
那小子的話是什么意思?肖道遠看著穆誠遠去的背影反應了半天,這才回過味來,合著肖瑜現在下不了床,是老子的鍋?
肖道遠氣沖沖進了肖瑜的內室,在肖瑜滿臉錯愕下,上手把肖瑜額前的碎發揉了個亂,還不解氣地罵道:
“混賬東西,自己做了事,還得讓為父替你背鍋!”
肖瑜素來注重儀態,此刻不僅被父親弄亂了頭發,還被莫名其妙地罵了,頓時一頭霧水,可他是個孝順兒子,做不出瞪著眼跟親爹叫板的事,但又不想吃個啞巴虧,只得恭順地問道:“請爹明示?”
肖道遠自認為是個慈父,除了脾氣上來時踹過老三幾腳,教育兒子們從來以說教為主,方才著實被太子那句意味深長的話給氣著了,冷嘲熱諷道:
“太子待你倒是親厚,都在你爹面前替你出頭了!
“?”肖瑜再聰明,此刻也被繞了進去,“恕兒子愚鈍?”
肖道遠自顧在肖瑜床邊坐下,直接上手去挽肖瑜的褲腳,待看到從膝蓋蔓延至小腿的青紫,再也壓不住心中的火氣,“你瞧瞧你把自己作踐的,太子走時,還專門攔住為父,要為父教導你,多以說教為主。你小子憑良心說,你長這么大,為父動過你一根頭發么?”
肖瑜瞥了一眼剛剛被父親揉亂的頭發,這……也不能說沒動過吧?
“你小子眼神亂瞟什么呢!”
肖瑜立馬收回眼神,此刻他回過味來了,這是自己方才語焉不詳又行動不便,讓太子會錯了意,以為被父親責罰了。眼見著親爹不高興了,肖瑜忙笑著哄道:
“是兒子不懂事,身在福中不知福,兒子知錯了,以后不敢了,爹爹莫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
為人父母的,就是容易滿足,被長子軟語一哄,肖道遠立馬就不生氣了,“為父替你告假一月,你好好歇著。對了,以后少跟太子來往,他太蠢,這蠢病會傳染!
肖瑜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太子殿下寬和仁厚,就是耳根子軟了點,沒什么主見,倒不至于像您說的這般一無是處。況且,他還是兒子的師兄,于情于理,兒子都不能其他于不顧!
肖道遠恨鐵不成鋼,“真不知道正德到底給你灌了多少迷魂湯!
提到郁弘毅,肖瑜有些日子沒見,甚為掛念,如今得了月余的假,索性與父親商量道:“兒子想去看看先生,您看成么?”
“你搞成這樣能去冀州?”肖道遠目光鎖定在肖瑜的膝蓋上,面上皆是不贊同。
肖瑜點了點頭,“能去!”
“隨你,自己小心點,別總讓為父擔心!毙さ肋h知道肖瑜主意正,也懶得再勸。此刻見到肖瑜無礙,起身準備回去換衣裳,走到門口時,突然問道:“讓你給黎侯的函,發了沒?”
肖瑜聞言一愣,照昨夜的情形,人是否還要請來,尚需斟酌,如今自然沒準備妥當,只得實話實話,“兒子尚未吩咐下去!
肖道遠點了點頭,“不必發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出了內室。
肖瑜明顯察覺到父親最后的話有言外之意,趕忙遣了肖平去找父親身邊的伺候的人打聽。肖平動作極快,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便回來了。
“公子,打聽清楚了,老爺午后去了寧國公府,打發二老爺去登州說親去了!
端著茶杯的肖瑜差點喝嗆,“說親?給誰說親?”
肖平眼觀鼻鼻觀心,“給黎侯和小姑奶奶!
“小姑姑?”肖瑜登時明白了自家父親的用意,不禁感慨這也忒缺德了。肖瑜的小姑姑是他祖父的老來女,如今芳齡五歲!
這門親事,京畿肖氏開了口,登州黎氏哪有說不的權利,如今擺明了要逼著黎氏應下來,然后黎晗就無法再與其他女子議親。而要真等著那小丫頭及笄辦婚事,得十年后!
“肖平,快收拾東西,咱們即刻啟程去冀州找先生。今天就走!”
肖平有些摸不著頭腦,“公子,您還行動不便,急在這一時半會兒么?”
肖瑜:“急,咱趕緊走!否則還等著黎侯上門討說法么?”
第090章 再訪
穆謙將容修及其手下禁軍留在了北境, 照應和談事宜,黎至清將城防、屯糧及軍械一一與諸團練使交代后,隨著穆謙踏上了回京畿的路。
返京路上, 穆謙由監軍搖身一變成了一軍主帥, 再沒辦法躲在馬車里逍遙, 只得規規矩矩穿著鎧甲, 騎在風馳上, 帶領著一眾禁軍趕路,F下,整個隊伍里只有兩輛馬車, 身為監軍的穆諺和隨行的謝淳同乘一輛,黎至清帶著黎梨乘一輛。
不過上午,監軍的馬車里一般是沒人的,穆諺和謝淳辰時會準時出現在黎至清的馬車上聽他講學。如今黎至清再無軍務勞神, 相較于在北境, 得閑不少, 是以兩人不再刻意拘著時辰, 在黎至清的馬車里一待就是半日。
玉絮、寒英和銀粟三人作為晉王的三個親衛副統領, 剛啟程時,時刻護衛在穆謙左右, 待進入雍州地界, 便余下兩人跟著, 一人得空就往黎至清的馬車里鉆, 等到快出雍州時, 穆謙身邊只剩下一人。
“你說這穆諺存心的是不是,本王給他置備了這么好的馬車, 他不坐,天天往至清的馬車里跑!你們幾個也是, 也都不管本王的安危了!”穆謙對著今天當值的玉絮碎碎念。
玉絮忍不住在心中偷笑,自家王爺哪里是在乎馬車和自己的安危,明明是眼見著旁人與黎至清同乘,他礙于身份不能去,心里醋了!
這話玉絮不敢挑破,玩笑道:“既然那輛馬車趙王世子不坐,要不屬下去給撤了?”
“瞎出主意!”穆謙一口回絕,振振有詞道:“撤了之后,那孫子豈不是更有理由待在至清的馬車里了!”
眼見著自家王爺著急上火,玉絮到底貼心,看了看日頭,腦袋一轉立馬有了主意,“殿下,咱們快趕了兩個時辰的路了,兄弟們都累了,不妨停下歇歇。”
大軍返京,并不拘著時辰趕路,眾人原地休整,穆謙得空可以去馬車上找黎至清,一舉兩得。
穆謙當然明白玉絮的用意,點了點頭,順便沖人豎起了大拇指。
玉絮雖然不明白這個動作是什么意思,但次數多了,便能猜個大概,自家王爺對此是滿意的!玉絮隨即傳了軍令,隊伍原地休整,穆謙則光明正大去找黎至清了。
“至清,估摸著腳程,明日就能到如阜城,本王找人打聽過了,明日并非清虛觀義診的日子,要不要再去一趟,本王陪你!蹦轮t說著,掀簾進了馬車。
一見穆謙上車,寒英和銀粟趕忙退了出去,為穆謙騰地方。穆諺和謝淳聽黎至清講通史,正聽到興起時,顯然不想走。
黎至清瞧了瞧馬車外的景致,猶豫起來。清虛觀,有他的故人和救命恩人,來時恰逢清虛觀義診,白跑一趟,如今再次路過,黎至清自然不想錯過;但眼下,穆謙早已不是可以為所欲為的監軍,身為一軍主帥,要以身作則,不能徇私,否則難免讓將士們寒心。
黎至清躊躇片刻,雖然非常希望穆謙相陪,仍婉拒道:“多謝殿下,容黎某告假半日,攜阿梨同去即可。殿下若擅離,恐落人口實,于聲威有損!
“清虛觀,什么地方,好玩嗎,我也想去,先生帶我一起!”謝淳一聽來了興致,轉頭扯了扯旁邊穆諺的袖子,“世子殿下,同去如何?”
穆諺面上冷淡,興致缺缺地搖了搖頭。
被黎至清婉拒,穆謙有些失望,不過黎至清所言在理,自己的確不能擅離職守。恰逢謝淳插科打諢,穆謙琢磨著多個人陪著更安全些,索性道:
“既如此,便讓謝淳與你同去,本王再遣寒英帶一隊人陪你。”
“不必這般興師動眾,冀州世道清平,不會有事的!崩柚燎宄轮t搖了搖頭,眸子里皆是不贊同。
穆謙與黎至清數月相交,又共歷生死,對彼此心意也能知曉一二,如今見黎至清面色凝重,穆謙便知他不想讓自己為他破例。不知何時起,黎至清已經開始有意為穆謙樹立威信了。
穆謙心中領情,卻放心不下,“要不然,讓寒英帶幾個王府親衛,他們并非軍中將士,都是本王自己的人!
黎至清笑著搖了搖頭,“三軍安危系于殿下一身,王府親衛當為殿下所用。”
穆謙再勸,黎至清仍舊不為所動,不過半晌,到了再次開拔的時辰,穆謙只得憂心忡忡地出了馬車。
自打穆謙上車提到清虛觀,穆諺便一直狐疑地打量著穆謙,等人滿面憂色的離去,穆諺依舊不明所以。穆諺緊接著瞧了一眼黎至清,后者面上并未表露多少喜色,反倒是一副郁郁不樂的模樣。一瞬間福至心靈,穆諺抿出了點不尋常的味道。
穆諺抬胳膊撞了一下身邊的謝淳:“去跟晉王殿下說,本監軍明日欲上清虛觀為禁軍祈福,請他于清虛觀下安營扎寨,然后陪本監軍同往!
謝淳這個在世家權謀里浸淫長大的公子哥慣會察言觀色,心領神會,一掀車簾跳下馬車,扯開嗓子沖著隊伍最前方的穆謙喊道:
“晉王殿下,監軍有令,明日上清虛觀為這次捐軀的將士超度,為凱旋的禁軍兄弟祈福,邀晉王殿下同去!”
謝淳自幼習武,中氣十足,這一嗓子威力十足,連坐在馬車中的黎至清都被震得耳朵疼,然后穆謙應了句什么,黎至清并未聽清楚。
如今,馬車上只剩下黎至清、穆諺和黎梨三人,黎至清不明所以地看向了穆諺,后者一臉坦然。
“我自小與穆謙不對付,自然不會白送人情。這份人情,不是你還,就是他還,至于是誰,我不在乎!
鬼使神差的,黎至清點了點頭。穆諺見狀一笑,也起身下了馬車。
“公子,明明方才是晉王想上山沒有由頭,憑什么這份人情讓你來還!崩枥婷黠@不樂意了,“你怎么還答應他?”
黎至清聞言眉頭一緊,“方才沒過腦子。”
翌日辰時三刻,大軍于如阜城外扎營,穆謙攜了一小隊人以護送監軍燒香的名義上了山。穆諺將表面功夫做到了極致,一入清虛觀便攜了謝淳及隨行眾人拜會觀中住持,表明來意,要為在戰火中犧牲的將士做一場法會。
有了穆諺在前面頂著,穆謙得閑,便帶了玉絮和寒英陪著黎至清去見智慧道長。來到智慧道長的靜室外,正值智慧道長入定,黎至清不敢貿然打擾,在靜室外恭候。穆謙陪著站了一會兒,實在累得緊,他素來不拘小節,直接在旁邊臺階上坐下,還大大咧咧地招呼黎至清同坐。
黎至清有些無奈,但也不好阻止,只得由著他坐著,自己恭敬地站在院子里。直到穆謙等得開始打呵欠,才有小道士出來請他們入內。
穆謙估摸著等了有半個時辰了,不免覺得老道士拿喬。等陪著黎至清一同入內,見到了智慧道長,方才的不滿一掃而空。
智慧道長正于一個蒲團之上盤腿而坐,雖然須發盡白但精神矍鑠,見到黎至清,瘦削的面容上立馬露出和藹慈祥的笑意,讓人如沐春風。
黎至清見到智慧道長,一時激動,走上前去撩袍跪地,立刻行了一個大禮,“道長別來無恙!至清前來拜謝道長救命之恩。”
智慧道長很喜歡黎至清這個后生,把人攙起來,關切問道:“一別一載有余,至清小友的身子可一直妥帖的調養著?”
黎至清忙道:“謝道長掛懷,已經無礙了。”
穆謙聽了這話直皺眉頭,“至清,這可是在道觀里,你怎么敢信口開河呢?”
本來一場忘年交重逢的溫馨畫面被穆謙生生打破,黎至清這才顧上為二人相互引薦。穆謙不重禮法,智慧道長已是方外之人,兩人便拋開了世俗身份,互相抱拳致意,算作見了禮。
智慧道長心懷慈悲,寒暄過后仍記得穆謙方才的話,不禁問道:“晉王殿下方才何意?”
黎至清先時得智慧道長施救,在晉王府時,穆謙也曾為他延請御醫,后來又有隨軍軍醫診治,多番下來,黎至清對自己的身體狀況知道的一清二楚。若能拋開紅塵,不再勞心費神,則能多得幾年壽數?蛇@于黎至清而言,無疑是強人所難,既然無法遵從醫囑,黎至清對生死也不再強求,故而本次只是感念智慧道長救命之恩,前來拜謝,并無再次叨擾之意。見智慧道長詢問,朝著穆謙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言。
穆謙早知道黎至清的性子,也不慣著他,沖著智慧道長拱手行了一禮,比方才互相見禮走心許多:
“早先聽至清講,道長醫術超群,曾于鬼門關前救他性命,本王敬佩不已。今日,您若得閑,再為他瞧瞧,至清體虛畏寒,但凡徹夜不眠,第二日便會起高熱。去年在京畿,本王還曾失手傷了他,胸前折了幾根肋骨,不知是否也留下了隱疾。”
第091章 舊疾(上)
一年不見, 智慧道長以為黎至清最多是任性地不遵醫囑,沒想到還有這么多事。智慧道長心知黎至清身體傷了根本,如今又添新傷, 形勢恐不樂觀, 立刻給身邊的小道士遞了個眼色, 小道士心領神會, 打開柜子取了個脈枕放在旁邊案上。
黎至清本想推辭, 被穆謙攬著肩膀直接送到了案邊,智慧道長也一副不容拒絕的姿態, 黎至清只得就范,將右手搭在了脈枕上。
智慧道長將三指搭在了黎至清的腕子上,閉目凝神,面色一點點凝重, 直至眉頭擰成了一團, 再沒了方才的笑意。
穆謙眼見著智慧道長面色變了幾變, 心頭一緊, 手心已經不自覺的出了冷汗, “道長,如何?”
智慧道長顧不上搭理穆謙, 朝他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然后對著黎至清道:“換一只手!
黎至清乖乖地把左手放在了脈枕上。
智慧道長閉上眼睛, 仔細感受著指尖脈搏的跳動, 半晌又道:“換手!
黎至清又將右手送回了脈枕, 眼見著早已萬事不縈懷的老者眉頭緊鎖,黎至清心下愧疚, “道長不必勉強,盡人事聽天命, 黎某——”
“你閉嘴!”智慧道長直接出言打斷了黎至清。
眾人屏息凝神,再無人敢出聲,又過了須臾,智慧道長將號脈的手收回,滿臉痛惜地瞧著黎至清。
穆謙急道:“道長,他的傷怎么樣了?肋骨可都養好了?”
智慧道長輕輕蹙眉,“肋下斷骨如今無恙,只不過逢陰雨天,會受些痛楚。”
穆謙心下一松,轉向黎至清問道:“至清,會疼么?”
黎至清嘴唇輕抿,笑意溫潤,“還好!
還好?朝夕相處,穆謙對黎至清的性子也算有幾分了解,若是肋下無甚痛楚,黎至清定然直言不痛,如今一句“還好”,那定然是疼了。
“道長,有何辦法將這痛楚根除么?”穆謙知道黎至清怕疼,從前被劃個小口子,給傷口上藥都疼得他直吸涼氣,更別說是斷骨之痛。
“慢慢調養未必沒有可能!敝腔鄣篱L雖然這般說,但一副憂慮之色卻爬上面容,思慮再三,又對著黎至清開口道:
“至清小友,放下紅塵事,待在老道身邊修身養性,老道能保你至而立之年無恙,若是有幸,說不定能至不惑之年。”
提到黎至清的壽數,穆謙剛放松的神經又緊繃起來,以黎至清的性子,讓他待在京畿修養他尚且不肯,硬拖著病軀去了北境,如今讓他待在道觀里與世隔絕,他怎么能答應。
“那他若是放不下?”穆謙問得小心翼翼。
“二十五歲已是極限。”智慧道長雖然回應穆謙,眼神卻仍鎖定在黎至清身上,警示和關切的意味不言而喻。
竟是比先前其他醫者提及的弱冠之年還多了五年,黎至清頓覺上天待他不薄,如穆謙所料,他不會接受智慧道長的好意,面帶歉意朝著智慧道長拱手一禮,“奈何至清縱使身在紅塵外,可心仍在紅塵中,怕是要辜負道長好意了。”
智慧道長早為方外之人,看淡生死,再加上他早已看出黎至清不似出世之人,也不再勉強,“老道明年開春將會下山云游,在此之前你若改了主意,可以隨時回來,屆時咱們可以結伴同行!
黎至清溫潤一笑,點頭致禮,“多謝道長抬愛,有緣定隨道長同往!
眼見著兩人一個不想就醫,一個不愿勉強,穆謙心里焦急不已。雖然還未向黎至清表明心意,也未得黎至清一句準話,但穆謙打定了主意要與黎至清長相廝守,哪能眼睜睜看著黎至清只有二十五歲的壽數,更不能放任他作死。
穆謙算了算日子,如今已經入秋,距離智慧道長下山云游還有半年。黎至清主意正,穆謙此刻沒有十足把握說服他治病,又不想在外人面前與他起爭執,打算用這半年功夫慢慢磨,而這半年如何調養,成為當下穆謙關心的問題。
“那道長可有個方子,能讓他日常調養著?”
智慧道長思索半晌,提筆擬了一張藥方,方要遞給穆謙,似是想到什么,又把手收了回來,然后把方子放進案上的香爐內焚了。
穆謙急了,“道長這是何意!”
“從前調養肺氣的方子,你可有按時服用?”智慧道長一臉嚴肅地瞧著黎至清。
黎至清心虛地低頭,不敢直視智慧道長灼灼的目光。
穆謙見狀心下了然,剛把黎至清撿回去時,只顧著他腰肋的傷,從未管他的舊疾,后來去了相府,自然也無人過問。等隨著大軍奔赴北境,穆謙發現他但凡勞累就會發熱,聽了軍醫的囑托,要為他調養,也是一股腦買了一車藥材,并不對癥。黎至清不喜多事,黎梨又不是個細心的丫頭,這樣若能按時調養,當真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智慧道長嘆息一聲,“患者不聽醫囑,再好的方子也徒勞無功!
“也吃過幾副藥的!崩柚燎暹@話說得底氣不足。
“那更是胡鬧!是藥三分毒,還傷脾胃,偶爾吃幾副,還不如不吃!”
穆謙見狀趕忙拿起狼毫,沾滿濃墨,雙手遞到智慧道長面前,討好地笑道:
“這次道長只管擬方子,后續調養的事由本王盯著他,他要是敢不聽話,本王饒不了他!”
智慧道長看了一眼做小伏低滿臉堆笑的穆謙,又看了看滿臉心虛的黎至清,認命般接過狼毫,提筆又是一張方子,擬完藥方并不著急將方子給出,而是對著方子斟酌良久,改了幾味藥的用量,這才最后成方。
“先按這個方子養著,年后,等開春前再來一趟,屆時老道再調調方子。若是還這般憊懶,那就不必來了!”智慧道長說罷,將方子遞給黎至清,待黎至清伸手想接時,智慧道長手上一滯,轉頭把方子給了穆謙,“老道就信殿下一回!
穆謙受寵若驚地接過方子,折好塞進前襟,對著智慧道長拱手一禮,“謙定不負道長期望。”
黎至清無奈地瞧著眼前的一老一少,認清了一個事實,按時服藥這事,在這兩人眼中,自己并不值得信任。黎至清雖然未及弱冠,但心思縝密,無論從前在黎氏得勢時,還是幼時在鄉野間,都被人當作可以依靠的對象,如今乍被當成不靠譜的人防著,黎至清一下子自尊心有些受挫。
智慧道長看了一眼略顯受傷的黎至清,無奈地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從一旁藥匣子里取出一個小瓷瓶,遞給了過去,“陰天下雨若是耐不住骨痛,就服一粒。”
黎至清趕忙接過,方才受傷的心得到了極大的撫慰,臉上難得露出孩子氣的笑意。
黎至清有志于國,這份心思智慧道長略知一二,忍不住勸道:“至清,紅塵事繁,有些事情求不得,你莫要自苦。”
黎至清眼眸閃著希冀的光芒,“縱求不得,至清也愿意勉力一試,哪怕粉身碎骨,也死而無憾;但若要至清為求自保,茍安于世,至清不愿。更何況至清身負血海深仇,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智慧道長嘆息一聲,知他心意已決,也不再勸,只就著其他事與之閑聊。
得了方子,穆謙對黎至清這一身舊疾心下生疑,他仔細回憶從前看得小說,卻想不起只言片語,有了這事壓在心上,后續與智慧道長的閑聊穆謙并未參與許多,只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喝茶。
又過半晌,一眾人才從智慧道長的靜室退了出來。
回到清虛觀后院,穆謙見四下無人,引著黎至清來到庭院中的石凳旁落座,然后沖著玉絮和寒英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守著這個院子,若有生人,及時通報!
玉絮和寒英相視一眼,知道穆謙是有話要與黎先生私下說,又怕隔墻有耳,才選了個空曠處,兩人抱拳領命退下。剛走出去幾步,寒英又回來,拉起了黎梨的胳膊,“走,殿下與先生有話要說!
“憑什么,我要陪著公子!崩枥嫠厝罩宦犂柚燎逡蝗朔愿溃缃窭柚燎鍥]吱聲,黎梨自然不肯隨著寒英走。
“寒英,放開阿梨姑娘,不得無禮!蹦轮t揚聲制止。
黎至清見穆謙一臉嚴肅,連寒英和玉絮都打發了,略作沉吟,對著黎梨點了點頭,“去跟寒英一起守著,留心些!
黎梨這才不情不愿地隨著寒英走了。
眼下只剩穆謙和黎至清兩人,忍了一路的話穆謙終于憋不住了,“至清,到底是怎么弄成這樣的?”
黎至清還是一副溫潤的模樣,云淡風輕地朝著穆謙搖了搖頭,意思明顯,他不想說。
這次,穆謙打定主意要勉強,雙手握住黎至清的肩膀,星眸灼灼的望著黎至清,“至清,告訴本王!”
穆謙的眼神中充滿了憂心和焦慮,更有一股灼熱,直達黎至清心底,黎至清不敢直視這樣的眼神,低下頭,再次選擇沉默不語。
穆謙握著黎至清肩膀的手攥得更緊了一些,“至清,咱們在北境也算患難之交,難道本王就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第092章 舊疾(中)
雙肩上的那雙手傳來輕微的顫抖, 昭示著這雙手主人此刻的激動,黎至清沉吟半晌,思緒一下子回到了一年前。
禎盈十七年元月初三, 登州黎氏老安國侯薨, 彼時已經被趕出黎氏權利中心的黎豫剛冒著風雪帶著車隊從壩州趕回來, 未及停歇便立刻帶人前往安國侯府奔喪, 想送這個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人最后一程。
他一片純孝, 卻不知新任家主黎晗早就著喪儀為他擺下了一場鴻門宴。
黎豫攜了黎梨并四名護衛來到了侯府外,怔怔地望著“安國侯府”四個燙金大字, 心下難過不已,他想進去,卻近鄉情怯,在府外站立良久, 直至雪花覆滿肩頭也未察覺。
他自幼失恃失怙, 跟著兄長長大, 直到到了老安國侯身邊, 老者待他如親孫, 這才體會到久違的長輩寵溺。天不遂人愿,陰差陽錯下, 他拒絕了老侯爺安排的名門貴女, 強娶長嫂, 見棄老侯爺, 在黎氏失了寵?杉幢氵@樣, 老侯爺也未將他趕出家門,只是奪了他掌管族中事務的權利, 把他發落去照料黎氏的生意。
遭遇冷待,黎豫卻懂得感恩, 逢年過節必來安國侯府問安,雖然次次被老侯爺拒之門外。黎豫心知肚明,老侯爺一直在等自己休妻,然后回來向他低頭認錯,否則定然不會私下相見。
黎豫貪戀長輩的關懷,他愿意向老侯爺低頭,也肯認錯,但絕不休妻另娶,是以一老一少相持近三年,誰也不肯先低頭;氐侵莸穆飞希柙ソ拥叫藕,知道老侯爺近來態度有所松動,想著這次生意順利,賺了不少銀兩,打算等年后挑個老爺子心情好時,找他稟報生意情況,順便坦誠一切,將矛盾說開。
但命運弄人,老侯爺就這樣走了,沒給黎豫一點解釋的機會,卻給他留下了滿腔遺憾。
黎梨從馬上取了傘,撐開擋住了漫天風雪,擔憂地看著黎豫,“公子,天冷了,再站下去該著涼了。”
黎豫抬頭看了一眼匾額四周的黑綢,在心底勉勵自己一番,才抬步入內。
侯府內喪幡擺了滿院,迎風的一面已積了雪。待黎豫走進正堂,一架漆黑的棺槨置于堂內,里面靜臥地便是老侯爺的遺體。
黎豫長吁一聲,按下翻涌的淚意,取了三支香,虔誠祭拜,全然無視一旁滿臉陰鷙的黎晗。
黎晗慣會做表面文章,眼見著靈堂內致哀的賓客眾多,不好發作,只得耐著性子,等黎豫上完香,才冷聲道:“你還有膽子來?”
黎豫衣不帶水,“侯爺待我恩重如山,自然要來送他一程!
黎晗目眥盡裂,罵道:“你這種不孝不悌、強娶長嫂之人,爺爺生前就深惡痛絕,你怎么有臉來擾他身后的清凈,黎豫你還有沒有半點廉恥之心!”
黎晗乃老侯爺嫡親孫子,卻因不滿老侯爺偏疼黎豫這個旁支庶子,與黎豫不睦已久,黎豫往日里看在老侯爺的面上,對黎氏長房嫡出一脈能避則避,如今更不想在靈堂之上與人起沖突,故而不接話茬,轉身欲走。
黎豫不理黎晗,本意不愿招惹是非,落在黎晗眼中便是他目中無人,大怒道:“放肆!你個不懂規矩旁系庶子,說走就走,眼里還有沒有嫡庶尊卑,有沒有將我這個家主放在眼里!”
見黎晗拿身份壓人,黎豫心中不屑,更不想逗留,直接向著屋外走去。
“來人,拿下!”黎晗大喊一聲。
黎豫停步,眼神一凜,“我看誰敢!”
黎豫話音剛落,四個護衛抽刀護在了他身側。安國侯府的侍衛面面相覷,晗公子乃新任家主,又襲了爵,他的話自然要聽,可豫公子處事公道,在侯府威信不淺,雖然早被趕出府去,但眾人都念著他三分情,是以一時之間侍衛們不知如何動作。
黎晗伸手指著靈堂之上老安國侯的牌位沖著黎豫道:“爺爺還沒走遠,你就敢犯上不敬,再過些時日,你豈不是要做亂臣賊子!還不束手就擒,難道你連你的妻兒安危也不顧了么?”
黎豫回過味來,方才黎晗當面挑釁是假,今日要扣下他是真,瞬間瞇起眼睛,“你威脅我?”
“是又怎樣?信不信今日你破門而去,明日你妻兒的人頭便送上府去!”
黎晗此話一出,靈堂上仍在拜祭的黎氏族人不禁皺起眉頭,這新任家主的處事未免下作了些,但礙于黎晗淫威,黎豫又早已失勢,無人敢出頭。
黎豫掩在大袖下的手慢慢攥成拳頭,他雖不信黎晗此刻已經控制了鐘曦萍和黎衍,但著實不敢拿妻兒冒險,壓低聲音對著身邊的黎梨囑咐幾句,黎梨本來不愿,黎豫一個眼神便讓她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黎豫再一個眼神遞給左右,四名隨行的護衛便與侯府的護衛動起手來。
一時之間刀光劍影,靈堂中的賓客眼見著打起來了,趕忙抱頭鼠竄,生怕被殃及。黎梨身手極好,若無旁人拖累,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出入侯府,如今有人掩護,直接飛身翻墻而去。
黎晗的心思全都在黎豫身上,眼見著黎豫身邊沒了那個貼身護著的小丫頭,一聲令下,又有一隊近衛朝著黎豫圍了上去。
見黎梨順利脫身,黎豫目的達到,不想在老侯爺靈前徒增傷亡,便示意隨行侍衛住了手,五人登時被團團圍住。
黎晗冷了許久的臉上這才有所松動,“來人,把你們的豫公子請到他從前住的別苑去歇著!
四個護衛被繳了械關進了安國侯府的地牢,而對黎豫,黎晗將面上功夫做足,只把人拘禁在了春草別苑,著人嚴加看守,并未對他有任何失禮的舉動。
被軟禁的黎豫四下打量,春草別苑仍保持著他從前居住時的陳設,顯然這三年來這間別苑未曾迎來新的主人,是誰一直為他留著,不言而喻。黎豫一時之間紅了眼眶,他從未想到,這趟壩州之行,竟會讓他與老侯爺天人永隔,明明啟程前去辭行時,老侯爺還身體康健。
黎豫將近日情景在心中復盤,未察覺到時間流逝,等一個大丫頭模樣打扮的女子拎著食盒進了屋,已經月上中天,來人先對著黎豫行了一禮,才道:
“豫公子,晚膳送來了。”
黎豫聽著聲音耳熟,回身一看,來人竟是從前老侯爺身邊伺候的丫頭初雪,面上一喜,剛想上前請她解惑,卻見初雪表現得冷淡異常,仿佛不認識他一般。
黎豫自知身份尷尬,也不強求,如今心中存了事無甚胃口,只朝她頷首示意,“放著就好。”
“請豫公子盡快用膳,天寒地凍,飯菜放久便涼了。”初雪沖著黎豫再次福身行禮,還避了人,意有所指地輕輕在盛著米飯的白釉瓷碗上點了點,然后掩門離去。
黎豫瞧懂了初雪的暗示,慢慢踱著步子來到桌前,端起白米飯,一口一口吃起來,等到一碗飯盡,才在碗底發現一張紙片,上書“侯爺枉死,公子小心”八個大字。黎豫看罷,將貼在碗底的紙片輕輕揭下,放置在蠟燭上一燒而盡。
“公子小心”四個字黎豫明白,此次黎晗扣下他沒安好心,要不是老侯爺薨得急,黎豫顧念著恩情前來奔喪,哪至于這般毫無防備地被黎晗扣下。
而“侯爺枉死”四個字,就讓黎豫浮想聯翩了,莫非老侯爺并非因病猝亡,而是人禍?
黎豫正在腦中琢磨著,已經在外演了一天孝子賢孫的黎晗帶人來了春草別苑。
黎晗將隨侍留在了院中,一個人進了屋,“春草別苑,自你出了府,爺爺就不許人踏足半步,以后,你要是想住,也并非不可,反正安國侯府豢養的門客不少,也不多你一個!
黎晗話外之音,不過是想讓黎豫對他俯首稱臣,黎豫心中不屑,安坐在桌前,“我倒不知,晗公子有這樣的度量!
“晗公子?”這個稱呼,讓黎晗滿臉不悅,“如今你該稱呼我一句‘家主’。莫非,你還以為這是三年前,你還有能力跟我爭家主之位?”
黎豫低頭,神情落寞,“我從未想過爭這個位子,老侯爺錯愛罷了。”
黎晗聞言一笑,“既然如此,此刻你跪地朝我磕頭行禮,黎氏可以賞你一口飯吃!
黎豫不接話茬,只冷冷問道:“去年秋日我赴壩州前,老侯爺身體安康,為何半年功夫便薨了,真是因病而亡?”
黎晗眼神漸寒,“交出京畿諸州和南境諸州的商路關系,北境壩州互市生意,我可以做主仍讓你打理。”
黎豫更進一步,“禎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戰,我哥陣前回登州,可是聽了你的命令?”
黎晗眼中凝霜,“生意的賬冊和玉佩的秘密拿來,看在黎徼的面子上,我饒你一命。”
黎豫心中不忿,“這么說,我哥的確在為你辦事?我哥死于回北境的路上,他到底因何而死?”
黎晗殺心已起,“你當真這般冥頑不靈?”
第093章 舊疾(下)
被扔到水牢之前, 黎豫根本沒想到外表華麗的安國侯府竟然還有上私刑的地牢,不禁自嘲,原來自己對黎氏的認知, 只是九牛一毛。
地牢外寒風呼嘯, 大雪紛飛, 水牢里的水冰冷刺骨。水并不渾濁, 隱隱約約能夠見到水底的光景, 黎豫猜測這極有可能是專門為他備下的,甚至方才他與黎晗在春草別苑針鋒相對時, 安國侯府的家丁們可能正一桶一桶的拿井水往水牢里灌。
不過,此刻黎豫無暇猜測許多,因為這水實在是太冷了!水剛剛漫過黎豫的胸口,周遭的冷意讓他幾近崩潰。
黎豫從來不知道, 原來寒意是可以切切實實化作痛楚的。不過一盞茶功夫, 黎豫便覺得疼痛從腳踝、小腿、膝蓋、后腰等處鋪天蓋地襲來, 讓他幾近暈厥, 一個站立不穩一頭栽進了水里。
霎時冰水漫過頭頂, 徹骨的冷意讓他瞬間清醒,嗆了幾口水后, 掙扎著挪到圍欄旁, 背靠墻面, 一手緊握欄桿, 防止再次站立不穩溺斃水中。
半個時辰后, 黎晗帶人來到了水牢中,此刻的黎豫嘴唇發紫, 眉上結霜,臉上早已沒了血色, 人已經神志不清,但一雙手卻緊緊地抓著圍欄。
黎豫其人可用,黎晗心知肚明,他并不想讓黎豫死,一來黎豫手里握著黎氏行商的命脈,再者,他想要黎豫對他俯首稱臣,然后讓黎豫眼睜睜瞧著自己振興黎氏!黎晗一個手勢,手下便將黎豫從水中拖了上來。
被扔在地上的黎至清腦中一片混沌,他分不清來者是誰,周遭于他而言只剩下冷和痛。趴在地上緩了半晌,黎豫才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先是一雙做工精細的鍛靴,再接著是一身孝服,待看清是誰后,黎豫痛苦地閉上雙目。
“豫公子,數九寒天水牢的滋味如何?”
“咳咳——”黎豫早已脫力,一聲咳嗽已是有氣無力,“晗……晗公子……難道……就……就只有……這樣的手段了?”
黎晗并非無容人之量,他也欣賞黎豫之才,但是他就是瞧不慣黎豫這副清高做派!若是黎豫卑躬屈膝求他,他肯定樂意把人放出來,然后允他在黎氏立足。可黎豫雖平日里表現得謙卑有禮,但骨子里卻視宗法昭穆于無物,此刻性命將盡,自然不愿再作偽,一句話將黎晗氣到發狂。
“我知道你不怕死,難道你連你強娶的那個女子和生得野種的命也不顧了?”
黎豫聽罷,尚掛著水珠的面上暈開一絲嘲諷的笑意,“若……你真……拿住他們,早就綁來了,哪……哪用……這么多……廢話。”
黎晗的確慢了一步,準確的說是黎梨先到了一步,不僅折了一個兄弟,還打草驚蛇,不過好在黎梨能救走鐘曦萍和黎衍,卻無法同時護住其他追隨黎豫做生意的族內宗親。
“黎豫,爺爺剛去了,我不想作孽,我再給你一盞茶的時間,商路、賬冊和玉佩,你最好一一交代,否則,這長夜漫漫,咱們就慢慢耗!崩桕险f著,讓人搬來了一把鋪著軟墊和毯子的椅子,就勢坐了下來,然后轉頭吩咐道:“去把外頭的刑架抬進來!薄
不多時,一架刑架就被送進了牢房內,見黎豫油鹽不進,黎晗一個眼神,黎豫便被綁了上去。
黎晗側倚在紅木椅上,端著一杯熱茶,掀開杯蓋,熱氣氤氳,黎晗端著茶杯把玩半晌,這才開口,“先抽他三十鞭子!
沒有想象中的鬼哭狼嚎,也沒有咬碎銀牙的隱忍,黎豫毫無生氣地被吊在刑架上,身體只是隨著鞭子輕微晃動。
鞭子落處,早已被水浸濕的衣袍登時被抽破,皮膚綻開,發白的皮肉向外翻著,只有輕微的血絲滲出來。
三十鞭抽完,隨侍的黎喜擰著眉頭低頭在黎晗耳邊耳語,“公子,人怕是都凍木了,這鞭子抽在身上早沒了知覺,這樣恐怕不成?”
黎晗不諳刑訊之道,往日里也少牽扯,在黎喜的提醒下才發現問題所在,一把扣上茶盞,然后一揮手讓人把黎豫放了下來,轉頭問向黎喜,“那你說怎么辦?”
黎喜想了想,直接上前架起黎豫,把人拖到池邊,直接將黎豫的頭按在了水里。
冰冷的水隨著氣管嗆入肺中,黎豫瞬間劇烈地掙扎起來,待被灌了好幾口水之后,才被從水中拖上來。嗆水的黎豫趴在地上劇烈的咳嗽,一直咳到眼眶泛紅,恨不得把肺都咳出來。
黎豫的狼狽模樣極大的取悅了黎晗,黎晗好暇以整地揭開杯蓋,輕輕劃去浮著茶葉末,送到嘴邊呷了一口,沖著癱在地上的黎豫道:
“好茶!比那池水強多了。豫公子是聰明人,知道我想聽什么,現在能說了么?”
黎豫冷到身上已經沒了直覺,強撐著輕輕抬了抬眼皮,嘴角努力向外扯了扯,擠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黎晗不以為忤,一個眼神示意黎喜,黎豫上半身又被按進了池子里。
強烈的窒息感讓黎豫一度以為要命喪當場時,又被拖出水面。因著嗆水,這次黎豫感到五臟六腑都是刺痛,伴隨著一陣猛咳和喘息,黎豫感覺喉頭腥甜,竟是咳出血來。
黎晗再問,黎豫依舊不答,然后又被按進水里。
數次之后,再次被浸入水中的黎豫已經不會掙扎了,黎晗頓覺掃興,讓人將他從水中撈了出來。
“成瑾……”
在黎豫昏迷前,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意識迷蒙中,黎晗仿佛是被人喚走了。
等到黎豫再次醒過來,天已經蒙蒙亮。黎豫太陽穴酸脹不已,頭腦更是昏昏沉沉。黎豫四下打量,他仍身在地牢,五步遠處便是昨夜那個差了要了他的命的水池。他此刻正躺在一堆干草上,昨夜身上的濕衣已經除盡,被換上了一身粗制的單衣,身上還有一條破舊的棉被。
黎豫因著頭疼,想抬手揉一揉穴位,稍動了一下,發現渾身上下疼痛不已,抬起的胳膊上都是皮開肉綻的鞭痕。黎豫這才想起來,昨夜除了被丟進了冰水里,還被鞭子抽了。
黎豫忍著疼痛把手放在了眉心,觸手的高溫嚇了他一跳,原來自己竟然發起了高熱。
“這么快就醒了?”
黎豫聞聲抬眸,來人果然又是黎晗,黎豫渾身疼痛不已,也無甚力氣,此刻并不想搭理來人。
黎晗依舊一身孝服,顯然是從前面靈堂得空遛出來的。不過,這次沒有前呼后擁的排場,只是孤身一人,面色比先前看起來柔和許多。
“黎豫,想必你知道的一清二楚,登州黎氏以商起家,這些產業都是黎氏祖祖輩輩夙興夜寐積攢下來的,爺爺為了這個家宵衣旰食,我父親更是扛起了醫藥這一支黎氏的祖傳營生。我是安國侯府的長子,這份家業是爺爺和父親留給我的,我繼承這一切合情合理。”
黎豫面色平靜,他從未想過與黎晗爭,更從未覬覦過黎氏家主之位,是以黎晗這番剖白,黎豫無可辯駁,甚至在他心中也是這般認為的。
黎晗見黎豫面色松動,心中竊喜,乘勝追擊道:“爺爺惜你之才,憐你出身寒微,將你帶在身邊,錦衣玉食,高床暖枕,衣食從不曾虧待了你,還教你做生意、打理侯府。他待你不薄,是你私德有虧讓他寒了心,才將你趕出府去,可即便這樣,還讓你打理黎氏的生意。你怎么能恩將仇報,妄圖侵吞黎氏的生意?”
“不!我沒有!”黎豫頭腦混沌,一時之間被黎晗的話帶著走,“老侯爺曾言,登州黎氏,不取文治武功,卻仍存為國為民,我為黎氏打理生意,所作所為皆循老侯爺意志,絕無侵吞之意!
黎晗步步緊逼,“那為何你遲遲不愿放權!如今我已為登州黎氏之主,賬冊、商路你本該悉數交還于我!還是你本來就有私心,就是想借著打理的名義,從中牟利!”
這話純屬誅心,黎豫本無此意,一時激憤牽動肺腑,登時又猛咳起來。一陣咳嗽為黎豫爭取了喘息之機,腦中瞬間清明,暗恨自己差點著了道,眼神一凜,冷道:
“賬冊、商路我愿奉給黎氏新主,但不忠不孝之徒不配掌舵黎氏,晗公子,老侯爺是怎么薨的?我哥查到的那些通敵的糧草是怎么回事?這兩個問題你悉數告知,賬冊、商路我拱手奉上!”
黎晗眼神微瞇,殺意頓起……
“后來呢?”穆謙聽得心如刀絞,雖然黎至清口述時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但稍稍聯想便知當時情況何等慘烈。
黎至清淡然一笑,“后來啊?后來又被扔進水里了。寒冬臘月,每次待身子剛暖過來便被再次丟進冰水里,一場風寒遲遲不愈,舊疾便落在了肺里。”
這一笑看得穆謙極為心疼,不禁起身,張開雙臂抱住了黎至清,還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穆謙的胸膛極為寬廣,懷抱極為溫暖,這一刻,黎至清仿佛覺得,當年的那份徹骨的冷意第一次被驅散了。
第094章 祈福
“咳咳!”一聲警示性的咳嗽聲傳來, 穆謙這才放開黎至清。
穆謙大大咧咧慣了,自然不覺得什么,黎至清扭頭看到了走過來的玉絮, 雖然已經習慣了穆謙的熱絡, 仍不免有些尷尬。
循著玉絮來的方向, 寒英正用身子擋著一個探頭探腦的小道士, 然后從懷里掏出一錠銀子塞了過去, 小道士四下打量一圈,見沒有外人, 把銀子揣進了懷里。見小道士收了銀子,寒英又沖著小道士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這一番動作落在黎至清眼里,面上立馬露出耐人尋味的笑意。
威逼利誘,寒英現在玩得很熟嘛!進步不少!
“殿下, 方才成仁居士那邊差人來傳話, 說這會子得了空, 請黎先生前去敘話!庇裥踅, 替那小道士傳了話。
“難得, 這次肯見了!”穆謙聞言一喜,立馬招呼黎至清, “走, 本王送你過去!”
黎至清點了點頭, 起身隨著穆謙向院外走去。
兩人并肩落后了前面帶路的小道士二三十步, 前后分別有玉絮和寒英守著, 壓低了嗓音繼續閑聊。
“其實,黎豫才是你本名吧?雖然你方才沒提, 但本王知道,你就是那個驚才絕艷的黎氏庶子!”穆謙終于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這個問題。其實眼前之人是誰, 穆謙心知肚明,此刻他只想要一個態度,一個眼前這人肯向他坦誠的態度。
黎至清眉毛一挑,“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么?”
“呃……就這么承認了?”穆謙微微詫異,沒想到黎至清竟是絲毫不隱瞞。
“不然呢?”黎至清面露促狹,玩笑道:“還等著被水牢伺候上幾次?”
穆謙聽著黎至清那這段過去打趣,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至清,不,阿豫,本王絕對不會這樣對你,絕對不會!”
“阿豫?”這次詫異之色換到了黎至清臉上,“殿下也未免忒不客氣了!”
穆謙把胳膊往黎至清肩膀上一搭,一副親親熱熱的模樣,無賴道:
“小道士前頭離那么遠,聽不見,這里又沒外人!咱們在北境可是過命的交情,本王私下這么喊你一聲怎么了!你要是覺得吃了虧,你也可以喊本王‘阿謙’嘛!”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若非良好的教養讓黎至清規行矩步,此刻白眼怕是已經飛到天上了。
黎至清拿穆謙沒辦法,認命般嘆了口氣,他樂意這么叫便叫吧!只是私下里,又不會少塊肉!
見黎至清默許,穆謙摟著黎至清肩膀的胳膊又緊了緊,“那阿豫,咱們就這么說好了,以后私下里本王喚你‘阿豫’,你喚本王‘阿謙’!”
誰跟你說好了!
“殿下,這于禮不合!”黎至清努力做著最后的掙扎,但辭藻已經蒼白無力。
“守那么多禮作甚,又不能當飯吃!”穆謙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不想再跟黎至清掰扯稱呼,話鋒一轉,“那方才提到的,賬冊、商路和玉佩,黎晗最終拿到了么?”
黎豫稍稍沉吟,篤定道:“當年被擒實屬突然,完全沒想過要藏匿賬冊,如今一年過去,黎晗已經繼任家主,自然已是囊中之物,至于商路,您以為那封曉諭四境的函,只是為了毀我名聲么?”
“毀你名聲,讓諸州唾棄,無人敢收容,本王能想到的只有這些!蹦轮t直言不諱,想了想又道:“其實本王一直覺得登州在小題大做,縱觀朝野,哪個世家沒有幾個犯渾的子弟,出了丑事,都是能遮掩則遮掩,巴不得不要走路風聲,哪家像黎氏這般,還專門給諸州發函!
“其實,黎某不過就是個家族庶子,就算有點名氣,也只是在登州,就算改投他處,人生地不熟,未必有人肯收容,著實不必這般大費周折!崩柚燎逭f完,沖著穆謙眨了眨眼睛,笑道:
“這般大動干戈,黎晗必定有所求,殿下不妨猜猜看?”
穆謙仔細回憶了方才黎至清講的故事,將信將疑道:“莫非是,正是為著商路?此函一出,相當于告知諸州,登州生意的掌舵人不再是你黎豫,黎氏便再也不必去糾結從前的商路關系,直接派新人去對接舊的生意便可!
黎至清頷首,甚是欣慰,“正是如此!這一招釜底抽薪,黎某猜測有人給黎晗支招,否則依著他的性子,肯定會一直把主意打在黎某身上!
如此,賬冊和商路便都被黎晗所得!穆謙在心中算著,還剩一樣,“那玉佩呢?秘密可被他知曉了?”
黎至清面上掛上苦笑,“玉佩于黎氏而言本沒有什么秘密,就是玉胎難得些,才顯得異常貴重。尋得玉胎時,黎晗滿心歡喜,以為是他的,沒想到老侯爺轉頭給了黎某,黎晗這才一直心有不甘!
“原來是眼紅了啊!就不該給他,氣死他!”穆謙嫌棄地撇了撇嘴,又好奇的問道:“那玉佩最后去哪兒了,沒落到他手里吧?”
黎至清停下腳步,好暇以整地瞧著穆謙,“那塊玉不是在殿下的扇子上掛著么?”
“你是說那個玉墜子?”穆謙愣住了,那塊黎至清受盡酷刑也不愿交出的玉,竟然早就給了自己。
“玉絮,發函,讓郭大帥趕緊把扇子送回來,立刻!馬上!”待穆謙吩咐完,兩人走到了成仁居士別苑外。
帶路的小道士攔住了穆謙,“成仁師叔說了,他不見外人,只請黎先生入內!
穆謙上次來時,已經見識了這位居士的怪脾氣,如今被擋在門外,也不生氣,只對著黎至清囑咐道:
“沒事,別害怕,他要說不中聽,你也別放在心上,本王在外頭轉轉,就不陪你進去了!
黎至清被穆謙這副護犢子似的囑托弄得哭笑不得,又見他一臉認真,只得點頭稱是,這才隨著小道士進了屋。
上次成仁居士對黎至清的隔門三問給穆謙留下了極差的印象,他不愿像個門神似的杵在院中,又見寒英和黎梨兩個人正親熱地說著話,索性將兩人留下守著門,自己則帶了玉絮離開。
穆謙漫無目的地轉著,一直來到了一座大殿前。
穆謙從前不信鬼神,沒有宗教信仰,穿進書里也只被他當作超自然現象。穆謙本想著再往別處轉轉,目光隨意一掃竟然見到穆諺正直挺挺地跪在大殿的雕像前。
早些年,穆謙和穆諺比著揮霍,秦樓楚館彈琴聽曲,斗雞走狗熬鷹玩油葫蘆,只要是京畿紈绔玩的,沒有他倆不沾的,還經常相互打聽喜好和動向,但穆謙從沒聽說過穆諺喜歡去道觀祭祀祈福。
穆謙見狀來了興致,緊走幾步來到大殿門口,殿內供奉著月華真君的雕像,雕像前煙火繚繞,香火鼎盛,顯然來求姻緣者眾多。此刻的穆諺正恭恭敬敬地跪在大殿內的蒲團上,雙手捧著三炷香,雙目緊閉,滿臉虔誠地祈禱著。謝淳則百無聊賴地站在一旁陪著。
穆謙抱著胸,饒有興趣地瞧著穆諺,正巧與東張西望的謝淳來了個對視。
謝淳見到穆謙,面色一喜,趕忙跑出殿外,“殿下怎么來了?”
穆謙朝著謝淳一努嘴,壓低聲音問道:
“穆諺有心上人了?啥時候的事兒,本王怎么一點信兒都沒聽到?就這么把人家丟在京畿跑北境來了,他心也夠了大的!
“還真問住我了!要說從前在京畿,常露面的這幾伙人,誰有了心上人,那肯定瞞不住。不過,與穆諺有關的還真沒聽說,自從康王殿下薨了,你又去了北境,他現在都不怎么出來了!敝x淳撓了撓頭,突然眼睛一亮,湊到穆謙耳邊,壞笑道:
“方才瞧見他與老道士商議,除了給出征的將士做一場法會,還要單獨給人祈福,他寫了生辰八字給那老道士,八成就是他心上人!你要是想知道,咱們去把那八字弄來,回京畿一查就知道了!”
穆謙雖然不喜穆諺,可最近與他并無沖突,在北境還欠下了穆諺不大不小的人情,他更無意窺探別人私隱,直接擺了擺手道:
“罷了罷了,本王沒興趣,愛誰誰去,又礙不著本王什么!”
謝淳雖有些小孩心性,窺人私隱也只不過是嘴上說說,穆謙不愿,他自然不再執著,瞧著穆諺那筆挺的后背,有些感慨道:
“論年紀,他早該議親了,聽說趙王給他物色了好幾門親事,不乏京畿幾大世家嫡出的貴女,都被他拒絕了,八成心里真有忘不了的人!
穆謙微微詫異,“竟有這樣的事?本王從前只知道他在京畿十八坊的相好換得勤,沒想到他還是個癡情種?有在道觀里燒香祈福的心,還不如早點把人家姑娘娶回家呢!拖著不成家算什么事?”
謝淳略顯嫌棄地瞧了一眼身邊的人,“殿下,咱別五十步笑百步,您從前在京畿十八坊的相好可不比他少,而且,您至今不也沒成家么?”
謝淳的話讓穆謙一時語塞,從前與他相好的那些京畿十八坊的姑娘,大多是穆訣喜歡的,穆謙自己就勢也隨著穆訣一起,假做喜歡,用以掩蓋他喜歡男人的事實。
謝淳見穆謙不說話,越發認定他心中有鬼,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六哥,你是不是也有了心上人了?”
第095章 交鋒
心思被謝淳點破, 穆謙不敢承認,橫他一眼,“小孩子家家的, 你懂個屁!”
這話說出來, 謝淳可不干了, 嚷嚷道:“殿下, 咱說話可得憑良心!我好歹成親了, 還有了幾個偏房,你連王妃都沒娶, 怎么好意思說我!”
謝淳說得都是大實話,穆謙有些尷尬,強辯一句,“那啥, 你那幾個偏房, 又不都是你相好, 本王可聽說, 有一房是替肖三養著——唔——”
穆謙話還沒說完, 立馬被謝淳捂住了嘴。
謝淳四下瞅了瞅,這才壓低聲音道:“殿下你別嚷啊, 要是傳到肖相耳朵里, 肖三就死定了!
穆謙狠狠地瞪了謝淳一眼, 見謝淳面色堅定, 這才點了點頭。等謝淳把手放開, 穆謙嗔道:
“你倒是講義氣,這種事都敢替他平!你爹和你大哥知道嗎?肖三也著實混賬, 還沒娶正妻,就先跟外室有了子嗣, 以后京畿哪里還有門當戶對的好姑娘肯嫁給他?”
“我哪敢跟他們說實話,這不瞞著呢!再說了,肖三跟那姑娘是真愛!”
穆謙不以為然,“不敢領回去就養在外頭,弄到你府上,未免荒唐了些!
“剛開始肖三也是想在外頭置個院子養著,等回頭成了親,再把外室接回去。可肖相和肖家大哥那是多精明的人,我們琢磨著根本瞞不住他們,早晚得露餡。當時康王剛薨,你又稱病不見客,我們實在沒人商量,索性就想著,過了明路,放在謝家藏著,這樣誰也不會往別處想了!敝x淳說著,面上露出幾分無奈,“其實這事不能怪肖三,這些年,肖家大哥一直不肯成親,肖相光顧著為肖家大哥張羅親事,怕是都忘了,肖三也到了該議親的年紀了!
穆謙聽罷,也有些心疼肖玥。再一提到肖瑜,穆謙頓覺心中有火,佯怒般瞪了謝淳一眼,“別跟本王提肖若素這個王八蛋,北境這筆賬,本王還沒跟他算!”
穆謙口中的王八蛋此刻正坐在馬車內,車內陪著肖安,在外駕車的是肖平。
一輛簡樸低調的馬車跑在冀州官道上,落在旁人眼中,絕對沒人相信車上坐得是權傾朝野的肖相的嫡長子。只有三十日假,清虛觀遠在冀州邊界,肖瑜不敢耽擱,日夜兼程,是以此刻極為疲憊,在車上迷迷蒙蒙地睡著。
驀地,馬車急停,肖瑜被狠狠地顛了一下,瞬間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懶洋洋問了一句,“肖平,出什么事了?”
“公子,這……”略顯糾結的聲音自車外傳來,肖平往日處事干練,此刻這般吞吞吐吐,顯然是遇到了棘手的事。
肖瑜當機立斷,決定下車查看,甫一起身,車簾被人掀開,秋日里明媚的陽光闖入車內,晃得肖瑜立即抬起胳膊擋在眼前,過了須臾,才漸漸適應車外的明亮。
“肖安,你先下去。”車外之人冷聲沖著肖安吩咐道。
待肖瑜看清來人,面上不自覺地露出笑意,然后沖著肖安點了點頭,肖安心領神會立,立馬起身。待肖安下了馬車,車外那人一撩衣袍,縱身一躍跳上馬車,一個跨步欺身上前,往肖瑜身邊一坐,故作冷臉道:
“肖大公子這是要去哪兒,如此著急!”
肖瑜笑意不減,“你怎么來了?”
“我再不來,咱倆就差輩兒了!”黎晗說著,伸手就去擰肖若素的臉,“對吧,我的好侄兒?”
“別惱,別惱,又不是我讓二叔去登州議親的!毙よぶ闹杏袣,立馬笑著求饒,話音剛落心中促狹之心頓起,又不嫌事大的添上一句,“你有本事找相爺豪橫去,欺負我一個老實人算怎么回事?是不是啊,小姑父!”
黎晗本來同肖瑜玩鬧,根本沒用力,剛要松手之際,聽了“小姑父”這個稱呼,手上立馬加了一點點力道,然后擰了半圈。
“啊……疼了疼了!我錯了還不行!侯爺手下留情!”
黎晗沒想真擰疼肖瑜,見人服軟立馬松了手,又輕輕替肖瑜揉了揉臉頰,才道:“肖相都知道了?”
肖瑜眉毛一挑,“你覺得呢?”
黎晗心中一驚,頓時對著肖瑜上下打量起來,世家禮教森嚴,黎晗不相信這事被肖相知道后,肖瑜還能囫圇著出來。從外表看,肖瑜除了因著勞累有些疲態,倒無明顯的外傷,黎晗不放心,“脫了袍子給我瞧瞧!”
“瞧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黎侯這樣不覺得失禮嗎?”肖瑜自然知道黎晗是擔心自己受了責罰,把胳膊往胸前一抱,勁直往車壁上一靠,語帶調笑道:
“再說了,已經入秋了,天這么涼,還讓人脫衣服,黎侯是當真不知道心疼人!”
黎晗見他行動正常,又有心調笑,心放下了一半,“肖相竟然就這么放過你了?”
提到父親,肖瑜心中有愧,再沒了方才的促狹之心,悶聲道:“我爹仁和寬厚,哪能真拿我怎么樣。我倒是希望他對我大發雷霆,然后棄之不理,也好過現在這般,勞他費心!
仁和寬厚?黎晗聽了這話眉頭直皺,話語間不自覺帶了幾分委屈,“你爹可真疼你,行事也當真霸道!前些日子寧國公府的二爺帶著一紙婚書,氣勢洶洶到了登州,說好聽是議親,可絲毫沒給我拒絕的余地,仿佛那婚書我若是不簽,頃刻就要把登州黎氏平了!”
肖瑜不樂意了,“怎么著,寧國公府肖氏還委屈了你不成?我小姑姑那可是老國公的掌珠,寶貝的不得了,能許給你,登州該燒高香了!
黎晗把手放在下巴上撓了兩下,故作色氣道:“得看是誰,若是肖大公子,自然是不委屈的!
肖瑜知道這話黎晗不過說說而已,神色有些落寞,別開頭瞧著車外,不肯言語。
肖瑜的神情被黎晗盡收眼底,心疼不已,往人身邊湊了湊,軟語哄道:“好了,難得出來一趟,別難過了成不成,這親事我已經應下了,想要成親是不能了,往后只守著你一個人好不好?”
肖瑜聽著黎晗哄人的語氣,仿佛自己是個撒嬌耍賴的女子一般,頓時心中有些氣惱,“滾下車去!”
黎晗搭眼掃了一圈這架簡陋的馬車,就這破車,若非你在上面坐著,本侯才不上來。黎晗知道肖瑜的脾氣,這時候若自己缺心眼的走了,留肖瑜一人在車上生悶氣,那肖瑜回頭能把車頂掀了。
黎晗索性一把扣住了肖瑜的手腕,從善如流道:“好,我這就滾,不過得肖大公子陪我一起滾才行!
肖瑜被拽,不甘心遂了黎晗的心愿,坐在原位巋然不動,還附帶贈送了黎侯爺一記眼刀!
黎晗是個行動派,見軟得不行,決定來硬的,直接上手,一手摟住肖瑜的肩膀,一手墊在了肖瑜膝彎處,雙臂施力就將人打橫抱了起來。
肖瑜哪能由著他用強,剛要掙扎就被黎晗一句話堵了回去。
“別亂動,仔細摔了你!”
肖瑜被黎晗直接塞進了黎氏那輛高調的三駕大車,被黎晗一邊賣慘一邊逗弄,終于消了氣。
肖瑜如今想低調也是不行了,黎晗雖然不重排場,但也從不委屈自己,這次出門足足帶了幾十號人,在馬車前后守護。就這樣,浩浩蕩蕩一行人從如阜城穿城而過。
甫一出城,便見到了原地扎營的禁軍,一打聽才知,主帥和監軍一同上山祈福去了。肖瑜見狀不禁皺眉,莫非這黎豫已經沒分寸到把晉王往先生面前帶了?
“若素,這上山的路被禁軍堵著,聽方才的意思,他們也就待幾日,要不然咱們先回如阜城住下?”
肖瑜斟酌片刻,三十日假,在京畿養傷耽擱了些日子,路上又走了許久,如今只余十日,若再等下去,怕是來不及趕回京畿,“后山有條小路,咱們走那兒吧!”
肖瑜有意,黎晗無有不應,便棄了馬車,攜了一眾隨從,陪著肖瑜繞到后山,沿著山路慢慢攀爬。不過半個時辰,蜿蜒的山路上下來了一隊人馬,黎晗定睛一看,登時變了臉色。
“黎豫!竟然是你,來人給我拿下!”
從山路上下來的正是穆謙一行人,祭祀完畢后,穆謙覺得原路返回無趣,黎至清恰巧知道后山這條小路,眾人一合計,便決定舍了大部隊,從小路下山,順便領略沿途風景,誰知正與上山的肖瑜、黎晗一行打了個照面。
登州黎氏眾人不識穆謙,只見黎氏叛逆在其中,立馬上前將人團團圍住。
穆謙上前半步,領先黎至清半個身位,將他不著痕跡地護在身后,這才有暇去看來人是誰。
玉絮則持劍攔人,喝道:“放肆!晉王殿下在此,何人造次?還不報上名來!”
“誒,是肖家大哥!”謝淳見到肖瑜,立馬笑了,湊到穆謙身邊道:“殿下,看來是一場誤會!
穆謙不涉政,肖瑜不常在京,兩人并不熟絡,穆謙只在有限的幾次宴會上與肖瑜打過照面,最近一次還是安陽公主的婚宴上,已經兩年有余。
穆謙并不接受謝淳的說法,稍稍打量了一下肖瑜,立馬把目光放在了方才發號施令的人身上,冷冷道:
“連本王的人都敢動,活膩了不成!”
第096章 交鋒(下)
穆謙在京畿, 素來以好脾氣著稱,雖有紈绔之名在外,但鮮有惡事傳出。只因他從不仗勢欺人, 有事多以利相誘, 是以這么多年雖然行事荒唐, 但從未真正得罪過人。如今直接擺出王爺派頭, 開口閉口就要人性命, 面對的還有權傾朝野的肖家子,這局面著實駭著了謝淳。謝淳忍不住扯了扯穆謙的袖子, 示意他可以溫和一些。
穆謙剛聽黎至清的故事,本就心疼得緊,現在登州黎氏的人送上門來,還當著他的面拿人, 穆謙哪能咽下這口氣, 是以并不理會謝淳的求情, 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模樣。
肖瑜本意避開大軍, 取小路上山, 沒想到竟然與穆謙一行打了照面。而且怕什么來什么,黎豫身在穆謙軍中, 如今若是再落到黎晗手中, 后果不堪設想。肖瑜眼見著穆謙強勢, 決定順水推舟, 開口和稀泥道:
“原來是晉王殿下, 方才黎侯誤會了,殿下莫怪。殿下自北境凱旋, 想必舟車勞頓,末學等就不妨礙殿下下山歇息了。殿下, 請!
肖瑜說著,拉著黎晗讓開小路,做出讓人先行的姿態。
穆謙這才知道,眼前之人便是黎晗,便是讓黎至清年命不永的元兇,心中恨意頓生,冷冷地將人上下打量一番,登時要發火。這時,穆謙背后伸過來一只修長纖細的手,動作不似謝淳那般慌亂,兩指捏住穆謙的衣袖,輕輕拽了拽。
穆謙轉頭,正對上黎至清的眸子,那雙眸子明亮且平靜,仿佛那些刑訊和折辱從未發生一般。黎至清朝著穆謙抿唇一笑,然后微微搖了搖頭。
穆謙見狀,面色稍霽,黎至清的意思他明白,此刻無論從地點還是敵我雙方的力量來看,都不是起沖突的好時機,既然肖瑜給了臺階,穆謙便下了,甩了一記眼刀給黎晗,攜了眾人欲走。
可黎晗卻沒有放行的意思,一眾隨從還擋在穆謙面前對峙著。黎晗苦尋黎豫一年有余,眼見著人就在眼前,不想錯失機會,揚聲道:
“黎某恭送晉王殿下,不過,殿下能走,我黎氏的余孽不能走!”
“成瑾……”肖瑜見狀知道黎晗不欲善罷甘休,心一沉知道要壞事。
黎晗狠狠地瞪了肖瑜一眼,“你閉嘴,偷偷放人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
“黎氏余孽?”穆謙駐步,劍眉一挑,并不接話,只顧左右而言他,“黎侯既然御下無方,導致家門出了余孽,不回去好好整肅門庭,倒有閑心在本王面前吆五喝六?怎么,本王就這般軟弱可欺么?”
黎晗不卑不亢道:“不敢!家門整肅黎某自然責無旁貸,不過還要先勞煩殿下將罪人交還,黎某并非小題大做,著實因著此人之罪罄竹難書,黎某已經函告諸州,天下皆知。”
“天下皆知?本王怎么不知?”穆謙冷眼一掃,不再向前,只左右踱了兩步,涼颼颼道:
“不是本王說你,都說家丑不可外揚,怎么偏偏黎侯標新立異,芝麻大點事,四處宣揚,丟不丟人吶?”
“殿下說得在理,不過這人已經丟了,不能再‘丟’了!”黎晗打定主意今天要帶走黎豫,不軟不硬,一語雙關,繼而一個眼神遞給黎喜。
黎喜見狀立馬帶人沖著黎至清去了,剛一進前就被黎梨和玉絮聯手打退。
“放肆!”穆謙見狀,怒意頓起,喝道,“膽敢對先生無禮者,便是對本王無禮,本王必治他以下犯上之罪!”
黎晗朝著黎喜擺了擺手,繼而朝著穆謙拱手一禮,陰陽怪氣道:
“既然殿下有心包庇,黎某無話可說,黎某的冤屈只得進京后再申,黎某雖人微言輕,但為了家族顏面,縱然粉骨碎身,也必要到御史臺和宗正寺討個說法。”
鬧到宗正寺穆謙不在乎,反正這些年荒唐事做盡,也不在乎這一樁,可若事情鬧到御史臺,照御史臺那幫新貴清流的做派,此事少不得會被翻出來徹查,到時候黎至清身份就瞞不住了,穆謙略作沉吟,瞥了黎晗一眼。
“黎侯莫非是說本王在欺負你?本王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樣吧,黎侯倒是說說,你黎氏余孽姓甚名誰,說不定本王還能幫黎侯尋一尋!
黎晗微微昂頭,眼神輕蔑,“不敢。我黎氏余孽,正是殿下身后之人,黎豫!”
“這不就誤會了么!”穆謙聽罷“噗嗤”一笑,退后一步伸手攬過黎至清,“來,至清,告訴黎侯你姓甚名誰。”
黎至清心領神會,朝著黎晗躬身一禮,“鄙姓黎,名至清,雖為登州人士,卻不識得侯爺口中的黎豫。”
“黎侯,聽到沒,他說他叫黎至清!”穆謙欺身上前,方才面上的笑意一點點變冷,眸子里的寒霜一點點凝起,最終死死盯著黎晗,一字一句道:
“黎侯記好了,只要他一日沒承認是黎豫,他就是黎至清!他就是本王的先生!就是這次北境勝仗最大的功臣!來日哪個敢把臟水往他身上潑,或者敢用非常手段迫他改口,那就是跟本王過不去!就是跟此次出征的十萬禁軍兄弟過不去!就是跟北境十萬邊防軍過不去!到時候,就別怪本王不客氣了!黎侯,本王言盡于此,勿謂言之不預!”
穆謙帶兵以來,已經磨煉出了一軍主帥的氣場,說一不二,殺伐果決,如今冷冷地盯著黎晗,每說一句,便向前走一步,逼得黎晗倒退一步。
黎晗被這氣勢逼得一個踉蹌,還是肖瑜眼疾手快,上前攙了他一下,黎晗這才穩住心神,“殿下說笑了,黎某豈敢跟殿下過不去。天下之人有形貌相似者,不足為奇,不過殿下帳下之人的樣貌竟與我黎氏的庶孽別無二致,甚至連身邊的侍女也長得一樣,未免太過巧合?”
穆謙冷笑一聲,“便是這般巧合,你待如何?”
黎晗打量一圈,心底盤算起來。穆謙一行不足十人,若是此刻強行拘了黎豫去,回頭坐實黎豫身份,世家家事,即便穆謙是當朝晉王,也無權置喙。而且,穆謙先時無權無勢,如今北境揚威,回了京畿還有兩個虎視眈眈的兄弟等著下絆子,日子肯定不好過,到時候未必能顧得上報復。更何況,在京畿,黎氏也并非全無依靠。
黎晗眼睛微瞇,決定鋌而走險。
“如此,那便恕黎某得罪了!崩桕涎粤T,對著左右吩咐道:“將人押起來!若晉王府的兄弟們要比劃拳腳,你們就陪他們練練,切記有點準頭,莫傷了和氣!”
穆謙見黎晗打算魚死網破,并未驚慌,面上皆是自北境戰場上磨礪出來的平和淡然,“那你就試試看!”
左右都是黎晗的親衛,只認黎晗不認朝廷,隨著黎晗一聲令下,直接沖著黎豫而去。
“成瑾,不要!”肖瑜沒想到黎晗這么恨黎豫,拼著得罪晉王也要抓人,眼見著雙方要起拳腳摩擦,急道:“官道上都是禁軍,你這樣無異于引火燒身,快叫他們住手!”
“晚了!”隨著遠處一聲呵斥而來的,還有寒英和蘇淮帶領的五百禁軍騎兵,一行禁軍上前將眾人團團圍住。
寒英下馬后,立馬來到穆謙身后,護在黎至清身邊。蘇淮則上前朝著穆謙單膝跪地,朗聲道:
“殿下受驚了,可無恙?”
穆謙方才便知玉絮遣了寒英去官道上調禁軍了,是以并不慌張,對著蘇淮道:“無礙!不過,安國侯以下犯上,意圖對本王和監軍大人圖謀不軌,有通敵叛國之嫌,即可拘押,隨軍押解回京問罪!”
蘇淮當即領命起身,朝著手下的禁軍一個手勢,禁軍便一哄而上繳了黎晗隨行侍衛的兵器,兩人一組將人押了起來。待兩名禁軍沖著黎晗而去時,肖瑜上前一步,橫在黎晗和穆謙之間。
“晉王殿下,手下留情!”
穆謙橫了肖瑜一眼,不咸不淡道:“聽聞肖給事中在閔州遇刺受傷,身子可大安了?本王勸你一句,多將養,少管閑事,否則于身體無益!
肖瑜拱手一禮,“多謝殿下關心,只不過眼下事非閑事,而是與殿下聲名息息相關的大事!
穆謙被這話氣笑了,“肖給事中乃是京畿人士,本王在京畿什么名聲,肖給事中不是不知。本王從不是沽名釣譽之輩,做事只圖自己痛快?涩F下,黎侯讓本王不痛快,本王自然不讓他痛快。來人,拿下!”
“殿下!”肖瑜揚聲打斷了穆謙,繼而又放平語調,恭敬道:“殿下自北境歸來,想來在場的禁軍兄弟皆是戰場凱旋的將士。邊疆告捷,首功在殿下運籌帷幄,其次在眾將奮勇殺敵,此外還有軍需供應及時之功。先時北境軍糧遭劫,末學束手無策,千鈞一發之際,是黎侯振臂一呼,帶頭捐糧,諸州感念黎侯高義,這才紛紛響應。黎侯于殿下、于禁軍將士有義,還望殿下顧惜這份情誼高抬貴手!
第097章 暫安
黎至清聽了這話, 眉頭緊蹙,肖瑜當著一眾禁軍的面說這話,讓一眾禁軍感念黎晗仗義出手, 此舉無疑是將穆謙架在火上, 若穆謙息事寧人便罷, 否則黎晗吃了虧, 穆謙也討不到好, 還可能被扣上一個忘恩負義的帽子。黎至清不滿肖瑜給穆謙下套,琢磨著怎么把話圓回來。
而穆謙亦想明白了這層, 不過此刻,他心中的好奇之心勝過氣憤:這肖瑜說話的邏輯,與黎至清同出一轍,要么威逼、要么利誘, 最后再給個臺階, 讓人心中熨帖地走下來。若是旁人, 這一番話下來, 穆謙定然借坡下驢, 這事就這么算了,可眼前之人是肖瑜, 北境軍糧之事正是他從中作梗, 穆謙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雖然答應黎至清不再追究, 可沒說不能對旁人撒邪火, 是以不軟不硬道:
“肖給事中謬贊了,本王愧不敢當, 此次北境大捷,全仰賴今上洪福庇佑和一眾將士浴血奮戰, 特別是跟著本王去北境的禁軍兄弟,舍棄高床暖枕,一路風餐露宿,著實不易,本王甚為感佩。雖軍糧之事險些貽誤戰機,幸得軍中將士上下一心,各方籌糧,又得西境郭大帥慷慨解囊,否則哪能等到諸州錦上添花的饋贈。”
此話一出,黎至清將懸著的心落回腹中,死死地咬著下唇內側的軟肉,防止自己忍不住笑出來。穆謙這話實在太損了,捧高了一眾禁軍,同時將諸州惺惺作態的捐糧功勞邊緣化。
肖瑜被穆謙不軟不硬地頂回來,絲毫不見懊惱之色,從容道:
“登州黎氏聞達于一片丹心,其后黎氏一脈秉承先祖遺志,時常心懷北境,不忘報效皇恩。今日,黎侯行事雖有幾分魯莽,沖撞了殿下,是他的不是,但一頂‘通敵叛國’的帽子扣下來,黎侯委實不敢承受,黎氏一族更要叫屈。”
穆謙雖莫名地不喜肖瑜,但不得不佩服肖瑜的魄力,不愧是朝廷盛傳的宰輔接班人。此刻他處變不驚,直接搬出黎氏起家的故事,縱使穆謙再能言善辯,此事也無法反駁。
謝淳早在方才要起沖突時就默默地退到了穆諺身邊,聽到穆謙下令拿人,又連肖瑜的面子都不肯給,眼見著事情要鬧大,忍不住戳了戳身邊的穆諺。
自方才沖突伊始,穆諺便一直抱著胸,站在一旁作壁上觀,不欲多管閑事的他被謝淳戳得心煩,打量了一圈眼前的形勢,顯然穆謙和肖瑜都沒打算要退。穆諺皺著眉頭沉吟半晌,站在原地嘆了口氣,這才走上前去,直接對著穆謙道:
“穆謙,今日到底沒人吃虧,不至于這般興師動眾。既然黎侯有所沖撞,不妨讓他給你陪個不是,然后將此事翻篇,再過月余就是穆訣的忌辰,想來他也不愿見你與人起沖突,莫讓他去了還為你提心吊膽。”
穆訣是穆謙的軟肋和逆鱗,穆諺此話一出,惹得穆謙心頭一軟、眼眶一熱。
黎至清知道穆謙此番大動干戈皆是為了自己,他不愿見穆謙尚未回京便已樹敵,又覺此刻太過壓抑,走到穆謙身側,故作促狹道:“此事怪我,長了一副家門余孽的皮囊,才惹出這一樁事!
謝淳見狀,立馬接上一句,“哪里就怪先生了,要我說,該是黎侯的家門庶子有福氣,能肖先生幾分,生得這般俊美無雙!”
穆謙方才經歷了憤怒和傷感,突然沒黎至清和謝淳言語一鬧,登時掛不住冷臉,對著謝淳笑罵一句,“慣會胡言亂語!”
黎至清見狀,知道穆謙這是不打算追究了,心頭一松,暗暗吐了口氣。
黎至清的小動作被穆謙收進眼底,心疼地搖了搖頭,然后換上一副冷臉走到黎晗身邊,指著黎至清問道:“黎侯,他是誰?”
還未等黎晗回應,穆謙立馬又威脅般補了一句,“你想好再說。”
黎晗冷哼一聲不愿就范,肖瑜眼見著穆謙要變臉,立馬溫言喊了一聲,“成瑾……”
若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黎晗并不在意,他打心底里瞧不上這個偶然發跡的紈绔王爺;可“通敵叛國”之罪可大可小,一個弄不好,京畿派人來查,黎氏有著世家的通病,底子并不干凈,黎晗并不想節外生枝,再加上此刻肖瑜正用殷切的眼神瞧著自己,黎晗決定君子不吃眼前虧。
黎晗心里明白,穆謙此刻就想讓自己否認黎豫的身份,不情不愿道:“黎至清!
穆謙揚聲道:“什么?本王聽不見,黎侯大點聲!”
“黎至清!”黎晗話中已有幾分按捺不住情緒!
“好!”穆謙大喝一聲,繼而向著四周眾人道:
“趙王世子、肖給事中、蘇指揮使和謝二公子都在,還有眾位禁軍兄弟,本王請諸位做個見證,本王帳下軍師黎至清,出身登州黎氏,與安國侯府舊人相肖幾分,今日得黎氏家主安國侯爺親口證實,黎至清并非前些時日檄文所稱之人,來日若有人不明真相,還望眾位佐證一二!
穆謙話音剛落,蘇淮第一個響應,“北境戰事幸虧有先生運籌帷幄,來日哪個敢跟先生過不去,咱們禁軍兄弟肯定不答應,想來邊防軍兄弟們也是不答應的!
穆謙聽了此話甚為滿意,轉頭看下穆諺和謝淳,謝淳自然沒問題,而穆諺朝著穆謙點了點頭,態度明顯。
穆謙又把目光投向肖瑜和黎晗,肖瑜笑道:“殿下和黎侯都這般說了,末學自然曉得其中利害。末學今日得見黎先生,瞧著他面善,想與他私下聊幾句,不知殿下可應允?”
穆謙立馬警惕地瞧著肖瑜,見他笑容和善,并無惡意,穆謙打心底里不想讓二人接觸,又怕不合黎至清心意,用探尋的目光看向黎至清。
黎至清朝著穆謙點了點頭,便跟著肖瑜走出幾十步,確保眾人聽不清他們談話內容,這才停下腳步。
肖瑜開門見山,“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成瑾的想要的東西,除了一塊玉,其他他都已經得了,卻還是這般咬著你不放,唯一的可能就是你的賬冊里有貓膩。”
黎至清不置可否,“黎侯不是什么都跟你說么?”
肖瑜有些悵然,“大約覺得此事丟人,怎么問都不肯講,那我只能來問你了。”
黎至清狡黠一笑,“那我也不說!師兄名動八方,聰慧過人,耐著性子慢慢猜就是了!
肖瑜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若沒有我當初偷偷放你,你當小丫頭找來的那群綠林好漢能救走你?”
黎至清睨他一眼,“若非你給黎晗出主意,我哪里能被一封檄文壞了名聲?剛才我在先生面前,可是告了你一狀的!”
肖瑜故作傷心,“你這個小沒良心的,這不是你寫信求我救人的時候了!
黎至清不為所動,“我也間接成就了你扶危濟困的好名聲,這樁買賣你不虧!”
兩人一番斗嘴過后,肖瑜算是看明白了,但凡涉及到黎氏內政,這黎家兩兄弟作風出奇的一致,絕不肯透露半句。
肖瑜不想放棄,耐著性子又勸了一句:“你既然志在四海,又何必還在登州這個犄角旮旯的埋雷?早日與成瑾和解,你往后的路就少一重阻礙,這么簡單地道理,你為何想不明白?”
黎至清感慨萬千,他也想心無旁騖輔弼明主,亦知肖瑜一片苦心,可事情牽扯到兄長,更牽扯到北境和西境的戰事,黎至清難以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又知肖瑜與黎晗感情甚篤,此刻只能故作輕松地回應道:
“方才的路上的阻礙,不是被晉王殿下給搬走了么?”
一聽黎至清提到穆謙,肖瑜再沒了方才的促狹之色,正色道:“至清,晉王殿下是何心性,你能瞧得清么?我家老三也算是跟著晉王一起混大的,可聽到北境之事還是忍不住咋舌。此人若非經歷了大喜大悲,便是城府極深。今日能表現出仁義一面讓你死心塌地追隨,明日便能卸磨殺驢。你選擇追隨他,我自無權置喙,只勸你一句,千萬給自己留好退路,你已經有把柄握在他手中了,有朝一日,他想拿捏你易如反掌!
這番話已經出自多人之口,甚至方才辭別先生時,先生亦隱晦委婉地表達此意。此刻黎至清想向肖瑜解釋穆謙的一片丹心,話到嘴邊,又覺多余。穆謙的心胸,若非親眼所見,言傳畢竟難以讓人信服,最后,黎至清只得朝著肖瑜點了點頭。
“若是將來他會負我,那就只能怪我自己有眼無珠,與人無尤。倒是師兄你,黎侯他……”
黎晗的情況不似穆謙這般眾人皆知,黎至清斟酌著用詞,亦想勸肖瑜幾句。
不過肖瑜并未給黎至清機會,只是悵然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若是動了感情,理智便沒有了。成瑾的性子,有時是偏激些,不過人無完人。”
更何況還是情人。
第098章 正視
兩人各有立場, 均不肯后退,是以互相勸說對方半天,皆徒勞無果。待與肖瑜等人分別后, 穆謙才賊兮兮湊到黎至清跟前, 不滿道:“肖若素居心叵測, 你別跟他走那么近!”
黎至清微微詫異, 雖說穆謙從前不務正業, 王爺脾氣上來了也是個混不吝的,但細看下來他為人處世極有章法, 從不在大成輕易樹敵,如今直言對肖若素的不喜,黎至清估摸著還是介懷軍糧一事,
“其實肖若素做事無可厚非, 殿下取代了肖沉戟, 他若再沒點動作, 當真說不過去。就比方剛才, 殿下替黎某出頭, 一樣的道理。”
穆謙聽了這話更不高興了,“你怎么能拿他跟本王比?”
黎至清有些莫名其妙, 無論在朝在野, 你來我往互相算計本是常事, 縱使吃了虧, 改日尋個機會找補回來就是。他本想勸穆謙易地而處, 等穆謙想明白其中關竅,就不會把一時勝負放在心上, 更何況此事穆謙也沒吃虧,最終運抵北境的軍糧超出規定之數十萬石。
可穆謙的話讓黎至清一時語塞, 肖瑜名滿天下,德才兼備,又是相府公子,還是寧國公府的嫡長孫,世家子弟甚至當朝文官清流,不求與他齊名,只要能拿來與他相較,都會暗自慶幸,用他來作比,穆謙在委屈什么?
穆謙沒有給黎至清反應的時間,直接氣哄哄道:“雖然肖若素生得英俊瀟灑,可哪兒比得上本王,本王比他豐神俊朗多了!而且方才本王仔細瞧過,他比本王還矮半寸!”
黎至清聽了這話更糊涂了,難得孩子氣的拿手在腮邊抓了一下,一臉迷惑地瞧著眼前這人。樣貌?身高?穆謙今日莫不是被黎晗氣傻了吧?怎么還扯到這些不沾邊的事情上了?
穆謙冷哼一聲,“他那雙眼,會勾人!而且笑著對人時極甚,本王一瞧他就不是個好東西!
肖瑜除了才名遠播,相貌也極為出挑,他氣質溫潤儒雅,一雙桃花眼噙著笑意,莞爾一笑便讓身邊之人如沐春風。穆謙這話倒是切中要害!不過,有了蘇迪亞的事情在先,黎至清再遲鈍也反應過來,穆謙這是吃醋了!
此刻,穆謙眉心略皺,眼角含怒,嘴也氣鼓鼓地,鼻翼時不時忽閃兩下,顯然余怒未消。
黎至清將這一切瞧在眼里,忽然一股酥癢從心頭掠過,讓他有些招架不住。又見穆謙一臉執著地盯著自己,尋思著此刻解釋什么,這人都會鉆牛角尖,索性朝他點了點頭。
穆謙著實好哄,面上立馬寒冰全融,笑容登時掛在了臉上,然后一把攬住黎至清的肩膀,湊到人耳邊,“阿豫真乖,回頭本王給你逮只小熊崽子玩!”
溫熱的氣息觸到耳垂,又灌入脖頸,方才心頭那股酥癢立馬竄到了全身,黎至清猛咳一聲,掙脫了穆謙束縛,“黎某累了,想去馬車上休息,殿下自便!
黎至清再不敢與穆謙并肩而行,快步走了,黎梨見狀,顧不上繼續與寒英你儂我儂,小跑幾步跟了上去,留下寒英盯著小丫頭遠去的背影一臉怨念。
大軍開拔,黎至清坐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上,心緒也如這顛簸馬車一般,起伏不定。方才肖瑜那副癡情而又堅定的模樣歷歷在目,不難發現,黎晗眼見著也是待肖瑜極好,否則就憑著肖瑜偷偷放人一條,按照黎晗那睚眥必報的性子,肖瑜必定吃不了兜著走。
原來,兩個男子也是可以這般心心相印的,黎至清如是想。
自那日因緣際會下得知穆謙的心意,黎至清心中忐忑,可戰事在即,黎至清無暇他顧,選擇回避這份感情,他裝作不知,亦不愿去想自己對穆謙到底是什么心思。
黎至清原本想一直這樣糊涂著,他認穆謙為主公,傾力輔佐,助他成就大業,亦圓自己至治之世、河海清宴的夙愿,屆時他再急流勇退,隱姓埋名遠遁江湖?墒亲罱,黎至清發現,他已經沒辦法坦然地面對穆謙,穆謙的殷勤、玩笑、溫情,甚至是醋意,哪一條都能牽動自己的情緒。
思及此處,一股迷茫又無助的情緒涌上心頭。黎至清懨懨地,原本好暇以整地抱胸姿勢慢慢地變成了用胳膊環抱著自己。
“公子,你冷么?我把毯子拿出來給你蓋好不好?”黎梨見黎至清自打上了馬車就心事重重,不免有些擔心。
“不必,我不冷!崩柚燎寰従彽負u了搖頭,情緒并未提升多少。
正在這時,一股清涼的秋風自車簾灌入,黎梨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天的確涼了,黎梨知道黎至清不會照顧自己,也不愿麻煩別人,加之極重儀態,坐在馬車里裹著毯子的事估計也做不出來,索性自己在車上行李中翻了翻,將大氅翻了出來。
不等黎至清拒絕,就直接把大氅披在了他肩膀上。
黎至清肩上一暖,轉頭撇到了那一條已經補好的口子,隱在皮毛中,若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黎至清記得,這大氅是寒英補好的,不僅感嘆,寒英是個好孩子。黎至清盯著大氅瞧了半晌,突然想到什么,轉頭看向黎梨。
“阿梨,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黎梨頓時紅了臉,“公子,你,你怎么說這個?”
黎至清沒意識這話讓小丫頭尷尬了,仍一本正經的問道:“就是,你對寒英是什么感覺?”
小丫頭見自家公子一臉認真,完全不似打趣的模樣,知道公子是真想知道,她便蹙著繡眉,撅著櫻桃小嘴,仔細地回想起來,“大概就是,同他在一起,我很快活。”
黎至清用心聽著,順便提出疑問,“那從前在晉王府,你曾說晉王是個好人,樂意同他一起玩,那你也喜歡他么?”
“當然沒有!”黎梨連想都沒想便一口否認,“誰喜歡那個自以為是的王爺了,見不到他時,我可是一點都不想他的,反倒是前些日子,寒英去了西境,我腦子里都是寒英,擔心他的安危,怕他遇到山匪,又怕到了西境郭大帥為難他!
黎至清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原來喜歡一個人,分離時會想念,而且會牽腸掛肚,記掛那人安危。那穆謙去壩州那段日子,自己時不時就會想起他,生怕他有個好歹,那豈不是……
黎至清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立馬睜大了眼睛,然后使勁甩了甩腦袋,仿佛要把方才那一閃而過的想法甩出去。
黎至清冥思苦想,那日在晉王府與黎梨重逢時的畫面進入腦海,那時下丫頭抱著自己哭,對自己甚為掛念,黎至清又問,“剛從登州離開的那些日子,咱們分隔兩地,你想我么?”
黎梨依舊脫口而出,“當然!剛分開那會兒,恨不得立馬趕到公子身邊去,后來找不到公子,可把我急壞了,就怕你出點什么事。一直打聽不到你的消息,我愁得頭發挑了好多根。”
黎至清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然后笑著伸手摸了摸黎梨的發髻,仿佛在安撫她那些時日的焦慮。黎梨敬自己如兄如父,并無半點男女私情,那說明朝思暮想和擔心掛懷也并非只有相愛之人才會有,得出這樣的結論,黎至清長吁一口氣,瞬間輕松了不少。
黎梨瞧著黎至清這幅糾結的模樣,忍不住道:
“公子,我雖然也特別喜歡你,可我知道我對你的喜歡和對寒英不一樣,我瞧見夫人時,會因為有人能好好照顧你而高興,雖然我知道其實你并不喜歡夫人。但方才在清虛觀,我瞧見寒英給一個要去拜月華帝君的姑娘指路,我就特別生氣。這種感覺,我只在寒英身上有,旁人都沒有的。”
黎至清想了想,這段時日,自己仿佛并未因穆謙身邊有女子而生過氣,心中又稍稍安定下來。
可是他忽略了一個問題,北境軍中除了一個阿梨,再無其他女子,而當初讓把阿克善吊上城樓,他自己恐怕也分辨不清,到底是為著威懾胡旗軍的想法多些,還是泄私憤的情緒多些。
“公子!崩枥媲浦柚燎宓纳裆,見他并未生氣,這才大著膽子道:“咱們能不能不跟晉王回京畿,公子不要再去了好不好?”
素日里自己做任何決定,黎梨都會乖巧地陪著,從來不會違逆,再加上黎梨已經同寒英互通心意,自己待在穆謙身邊,更有益于二人交往,,這會子黎梨能說這話,黎至清甚為好奇。
“怎么了?”
黎梨垂下眼眸,悶悶道:“方才在清虛觀燒香,我求菩薩保佑公子京畿之行順利,可還沒上香,那香便斷了,一旁的小道士見了臉都白了,說不是好兆頭!
黎至清“噗嗤”一聲笑起來,他素來持重,往日里面上總掛著得體的微笑,像這般情緒外露并不多見,顯然被小丫頭的話逗得不輕,方要接話,又聽小丫頭開口了。
“而且,我覺得晉王殿下對你不懷好意,但凡有人靠你近些,他眼里冒出來的光,就跟餓狼護食時眼中放出來的綠光一般,特別可怕!公子,你哪天該不會就被晉王吃了吧?”
第099章 耍賴
路上再無波折, 大軍順利抵達京畿,太子親率百官于北城門外相迎。
太子穆誠立于官道中央,東西兩府官員分立于其身后, 待穆謙率領禁軍近前, 一眾官員拱手作揖, 口稱:“恭迎晉王殿下凱旋!”
風馳上的穆謙本來一副悠哉模樣, 遠遠瞧見官道上佇立的太子穆誠和滿朝文武, 不得已張肩拔背,在臉上掛上恰到好處的笑容, 做好與人周旋的準備。
待到近前,穆謙翻身下馬,沖著穆誠施施然一禮,禮剛行一半, 就被穆誠一把拖住。
“六弟無需多禮, 你這一路風塵仆仆, 著實辛苦, 為兄早就為你備下了慶功宴, 走走,咱們兄弟喝一杯去!”
穆謙頓時詫異, 大軍歸來, 應當先面圣, 再去樞密院交還兵符, 穆誠在朝日久, 不會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可若存心挖坑設伏, 這伎倆未免浮于表面。
穆誠將穆謙的猶豫看在眼中,笑著解釋道:“父皇仍在城郊皇家別苑未歸, 前日傳來口諭,待你歸來就先回府歇著,等御駕回鑾再去面見。這次你驍勇善戰,得勝回來,父皇一直尋思著親自賞你,連東西兩府擬得封賞都駁了!
穆謙聽了這話趕忙謙虛道:“定然是東西兩府太過抬舉,這次得勝全仰賴父皇和太子殿下庇佑,臣弟是萬萬不敢居功的!
“傻小子!”穆誠豪氣地在穆謙肩膀上拍了拍,繼而一把搭上他的肩膀,“走,喝酒去!”
太子的面子穆謙不能不給,方隨著太子進城,立馬想到兵符尚未交還,登時止步揚聲:“樞密院可有同僚在。”
一個從二品官服打扮的人上前一步,“請殿下吩咐。”
穆謙并不認識來人,只將手探入懷中,摸出一塊兵符遞上去,“兵符交還,勞煩帶回樞密院交差!
說罷便隨著穆誠一臉親親熱熱的去了。
隨行禁軍皆被穆誠安置款待,一眾京畿官員作陪。穆謙雖然喜歡喝酒,但也挑喝酒的對象,若是北境邊防軍老趙那伙性格豪爽之人,自是樂意,若是眼前京畿這群心懷鬼胎之人,穆謙心里十萬個不樂意。
但該做的事得做,穆謙滿臉堆笑應酬一番,只略飲了幾杯,便假做不勝酒力伏于桌案上假寐。待一行人喝完,穆謙這才在玉絮和寒英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迷迷糊糊地跨過幾桌,喊了黎至清回晉王府。
“殿下留步!”
穆謙被人喊住,扭頭一看,來人竟是肖玨!方才喝酒時怎的沒見到他?
穆謙暗叫不好,穆謙大約是沖著黎至清來的,本來微醺的酒意一下子全消下去了,登時起了戒備之心。先時相府已聘黎至清為西席,黎至清也是隨著肖玨去了北境,如今回來,按道是要回相府的。
可穆謙早已非一年前那個與世無爭、退縮不前的紈绔,若今日還能讓人把黎至清帶走,他這北境之行就白去了。穆謙假做醉酒,搖搖晃晃地走到肖玨跟前,笑嘻嘻道:
“沉戟兄,好久不見,身子可大好了?本王甚為掛念,走,咱們去王府,繼續喝!”
肖玨不為所動,正色道:“殿下,末將離開北境時,本想攜至清返京,奈何前線戰事焦灼,北境離不開他,他亦有心報國,這才將他留下。這些時日,承蒙殿下照料,末將感激不盡,如今戰事已歇,再叨擾殿下實在不合適,末將特來將人接回!
穆謙心中暗罵,真是怕什么什么,肖玨句句在理,根本無法反駁,穆謙索性裝作站立不穩,往黎至清身上一撲,將人用胳膊環住,然后瞇著眼,傻笑著對肖玨道:
“你說至清啊,你瞧,本王給你捉住了!別擔心,至清跑不了,唔——跑不——”
穆謙話說一半,暈暈乎乎地把腦袋磕在黎至清肩膀上,眼睛一閉睡著了,胳膊還死死地環著人。穆謙雖然嘴上沒表態,但身體很實誠,明明白白告訴肖玨:這人本王的,誰也不能動!
穆謙身量高挑,肌肉緊實,黎至清不僅被他整個人壓著,還被他胳膊緊緊地箍著,一時之間有些喘不上氣。在穆謙身邊待久了,黎至清慢慢地也能瞧明白這人的無賴手段,只故作無奈地朝著肖玨一笑,仿佛在說,你都瞧見了,我也沒辦法!
肖玨眼見著穆謙喝醉睡著,頗有些頭疼,他為人端方,不大明白這些紈绔子弟作弄人的手段,也不可能上手直接去掰穆謙的胳膊,只把目光投向了穆謙的兩個貼身侍衛。
玉絮眼珠一轉,立馬上前煞有介事的“用力”拉扯,希望將黎至清從穆謙的桎梏中解救出來,奈何穆謙人醉得厲害,玉絮“努力”半晌,一雙胳膊紋絲未動。玉絮只得一臉抱歉地瞧著肖玨,賠笑道:
“都指揮使,我家殿下醉了,力氣大得很,他金尊玉貴,咱們也不敢使勁掰,要不然先讓黎先生跟殿下回晉王府,等殿下醒了再說!
肖玨皺了皺眉頭,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得無奈接了一句,“那我明日派人來接先生。”
玉絮不敢應承,只是陪著笑,沖著肖玨一拱手,然后和寒英一左一右扶著穆謙,“殿下,咱們回府了!
“唔……回府……”穆謙閉著眼,“睡得”迷迷蒙蒙的,整個人還賴在黎至清身上。
玉絮見狀,只得求助似的瞧了一眼黎至清。黎至清無奈地瞥了一眼穆謙,抬步向外走去,穆謙便掛在黎至清身上,隨著黎至清的步伐,歪七扭八的坐上了穆誠早就備下的馬車。
黎至清從前學戲時打下的好身體底子早就被黎晗的水牢給毀了,被穆謙大半個身子壓在身上,黎至清頗有些吃力,但還是好脾氣地陪著穆謙把戲做全,直到把人送到送進臥房,黎至清才沒好氣道:
“殿下,這里沒外人了,您已經占了黎某一路便宜,差不多得了!
黎至清所謂的占便宜乃是指他馱了穆謙一路,可落到穆謙耳朵里就不是這個意思了。穆謙自覺吃了人豆腐,站直身子時,一雙星眸閃著光,深色清明,嘴角還掛著一抹饜足的笑意。
“本王就知道至清還是向著本王的!蹦轮t說著,立馬坐在書桌前,正要寫字,卻發現數月不在,硯臺已清洗干凈,并無半點余墨。若放在剛認識那會兒,磨墨的事,穆謙是決計不會讓黎至清做的,現在穆謙仗著兩人已經相熟,便厚著臉皮,大著膽子,抬頭略顯委屈地瞧了一眼至清,然后又看了看硯臺,軟語道:“至清……”
黎至清見不得穆謙可憐兮兮地裝相,認命般走上前去,取了硯滴換上清水,注于硯面少許,繼而自墨匣揀出一塊徽州墨,重按輕推起來,不一會兒便有濃淡得宜的墨汁研好。
“殿下要寫什么?”
穆謙拿著狼毫在手上轉了一圈,繼而置于硯中飽飲濃墨,卻未著急落筆,直接把狼毫放在鼻尖輕輕一嗅,而后在嘴角抿起一絲促狹的笑意。
“難怪今日的墨這般香,原來是出自美人之手!”
若是一年前,黎至清定然氣得漲紅了臉,然后罵一句“有傷風化”,可現在早就被穆謙磨得沒了脾氣,不咸不淡地接上一句,“古有書法大家,因著太過全神貫注,以燒餅蘸墨佐餐,黎某一直存疑,如今瞧了殿下的模樣,這才信了幾分。既然墨香,殿下不妨學了古人,嘗一嘗滋味,也給咱們解解惑!”
“哎呦呦,不得了,早知道就不讓至清去北境了,都跟著那群兵痞子學壞了!”
黎至清橫他一眼,“北境又不是你帶黎某去的!”
“是是是,不是本王,是肖沉戟!那廝要人都要到本王眼前了!怎么肖家各個都跟本王過不去!”穆謙故作不滿地絮絮叨叨,一邊啰嗦一邊落筆,一封書信一蹴而就,然后遞給了黎至清,“方才你不是問本王要寫什么,喏,這個。”
黎至清接過一瞧,原來是一封聘任他為王府西席的帖子,頓時眉頭緊皺,“殿下想留住黎某,有的是法子,何必用這般粗暴的方式。此貼一出,不僅得罪肖相,更表明殿下有意招攬門人,殿下羽翼未豐,尚需藏鋒露拙,莫要再在此時忍得太子和秦王忌憚了!
“北境掌權的那一刻,就已經被兩位皇兄忌憚了,也不差這一件。”穆謙心態倒比黎至清平和,面上一副坦然的笑意,繼而向著門外揚聲,“玉絮,明日一早,去把帖子送到肖相府上!
玉絮進門領命的同時手里拿著一封函,面色不是太好,接過穆謙的帖子后,把函小心翼翼地捧了上去。
穆謙接過,面色變了幾變,抬頭對上黎至清探尋的目光,眼睛里都是憤怒。
黎至清接過函件一看,瞬間了然:那是一封斥責郭曄的文書,稱他在胡旗南侵時,擅自調兵離開西境,罪同謀反,朝廷念他鎮守西境有功,免他死罪,命他接到文書三日內卸任西境主帥,受縛進京,聽候發落。
第100章 蟻穴(上)
“郭大帥何辜, 仗義出兵,京畿卻這般忘恩負義,簡直無恥!”穆謙義憤填膺, 舉起案上的青釉硯滴就要往地上砸。
黎至清眼皮微抬, 眼神離開手中文書, 掃了穆謙手中的硯滴一眼, 輕飄飄吐出一句, “那硯滴是黎某剛洗干凈的。”
穆謙手上一滯,抬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硯滴, 不輕不重地扔到案上,然后雙手舉起了墨硯。
黎至清瞟他一眼,“硯臺里的墨,是黎某剛研好的!
黎至清都這么說了, 穆謙只得訕訕地收回手, 把硯臺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濺出少許墨汁。
被黎至清這一打岔, 穆謙滿腔的怒火平復不少, 不準備再拿物件出氣,氣哼哼地往椅背上一靠。
黎至清把文書還給玉絮, 把硯臺位置擺正, 順便遞了個眼神給黎梨, 示意她去找塊抹布來, 做完這一切, 才云淡風輕地問了穆謙一句,“殿下生氣了?”
穆謙轉頭, 見黎至清一副衣不帶水的模樣,不免有些急躁, “怎能不氣,本王快氣死了!雖然今日尚無明旨,但明眼人都瞧得出,等待本王的是厚賞!可若無郭大帥跨州馳援,本王哪能這么容易殲滅胡旗主力部隊!你說這道文書到了西境,讓郭大帥作何感想,始作俑者分明是想陷本王于不義!”
黎至清未置可否,只是笑道:“雖然殿下說得怒不可遏,但黎某瞧著還成,至少還沒氣到直接沖去皇家別苑找今上討說法!
“至清,也就是你,這個時候還有閑心打趣本王!蹦轮t被黎至清這一鬧,胸中火氣不再升騰,人也開始冷靜。
黎至清見狀,并不接茬,只按著自己的心思慢慢引導,“殿下,就您對東府兩位相爺的了解,林相和肖相,哪位脾氣大些?”
穆謙雖不知其意,也對兩位宰輔了解不多,卻很配合地在腦中搜尋有關這二人的記憶,拖著下巴歪著頭想了須臾,才道:
“林相是典型的儒生,相較之下肖相脾氣急些。從前聽過一個樂子,一次肖相在政事堂發脾氣,氣得把折子直接往人身上甩,差點砸到路過的今上腦袋上,卻從未聽說過林相失態!
黎至清微微頷首,“但據黎某所知,肖相氣量絕不輸林相,甚至更為通透豁達,那您覺得肖相在政事堂發火就是因為生氣么?”
“那不然?”穆謙劍眉微挑,顯然不明白話中之意。
黎至清溫潤一笑,娓娓道來,“殿下入朝之后面臨的局勢,與先時不可同日而語,以后的腌臜事只會更多,此事只是涉及郭大帥,他與你還只是泛泛之交,你就大動肝火,那以后的日子,該如何是好?而肖相發火,未必就是動真怒,反倒是做戲的成分居多,發脾氣乃是他御下的手段。殿下平日里平易近人,擺冷臉是難了,肖相這一手你不妨學一學!
穆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話雖聽進去不少,可仍舊一臉苦惱,“這肖家果然都是人精!不過至清,道理本王都懂,可脾氣上來了,就是忍不!你以后得多勸著點本王!”
“慢慢來,殿下性子比起去北境前已經穩重不少,假以時日定能與肖相比肩!崩柚燎迕嫔辖允菧睾駥捄,眼睛一眨,促狹之心頓生,“至少比起湘滿樓的酒壺和北境軍營的茶盞,硯滴和端硯保住了不是?”
穆謙陰了一晚上的臉終于露出了笑容,胸中郁悶之氣漸漸紓解開來,“這封文書瞧模樣是個急件,怕是等不到御駕回鑾就發出去了,本王在朝中除了個卸任的主帥,并無職位,這該如何是好?”
黎至清聽罷,面上的笑意漸漸散去,垂下眼瞼略作思索后才開口,“怕是已經來不及了,殿下方才回京,對東西兩府尚未插手,文書拓本還能到殿下手中,說明這封文書已然發出,想攔是攔不住了!
穆謙絲毫未遲疑,“那等郭大帥進京,本王去替他求情!本王寧肯不要這場仗的封賞,也不能讓他吃這個大虧。”
黎至清眉毛一擰,搖了搖頭。
穆謙見狀有些著急,會錯了意,“為何無濟于事?”
“黎某的意思是,郭大帥根本不會進京。殿下易地而處,你手握三十萬鐵甲,將你就地解職,受縛進京,你會乖乖就范么?”
“莫非,他會反了?”穆謙脫口而出,先駭了自己一跳,然后迅速否認了這個想法,“應該不會吧?”
“郭大帥雖然瞧不上京畿世家,但也無深仇大恨,不泛于當亂臣賊子。至于那道文書,殿下大可放心,這些鎮守一方的將領,哪個沒點手段,絕不會束手就擒引頸就戮。就連殿下剛出任北境主帥時,不也動過要扣住監軍、無視樞密院作戰指令的心思?”黎至清說完,微微歪著頭瞧了一眼穆謙。
“最后一句,本王可沒聽出來你是在夸本王!”玩笑過后,穆謙拿手在耳后抓了兩下,“申飭郭曄,擺明了是在惡心人,離間我們二人之間的關系,始作俑者其心可誅!你說這是太子的手筆還是秦王的手筆?”
“不好說!崩柚燎鍩o奈地攤了攤手,“三十萬鐵騎支持殿下的局面,這兩位都不想見到,是以都有可能,說不好還是兩人共同的手筆!
穆謙自然明白這次郭曄是無辜受累,一時之間有些憤慨,“郭大帥在西境震懾仇寇,保家衛國,乃國之重臣,京畿這群人,不問青紅皂白,只為排除異己就隨意問罪,還有沒有有點為國為民之心?”
黎至清亦嘆息一聲,“黨同伐異朋比為奸,乃是世家弄權之痼疾,此痼疾不除,無辜受累的賢臣良將只會越來越多!
“那現在怎么辦?本王肯定不能坐以待斃三緘其口,否則怎么對得起大帥跨州馳援的情義!”
黎至清一時也犯了難,穆謙雖然貴為親王,但在朝中并無實職,除非直接面圣,否則根本無的放矢,思索半晌才道:
“此次問罪,只要不是今上之意,就有轉圜余地,京畿肯定不會真將事做絕。否則,三十萬鐵騎東進,可不是鬧著玩的。至于殿下,且耐著性子等等,等今上回鑾,再去說情。這段時日,就先讓玉絮和寒英多去打聽下近來京畿的形勢。”
穆謙思索一圈,的確別無他法,只得先按下不表。
“玉絮,去把仲城喊來,本王有事問他。”穆謙言罷,不打算再聊這樁鬧心事,對著黎至清笑道:“至清,本王明日一早要入宮請安,你陪本王一道去!
黎至清剛接過黎梨手中的抹布,正輕輕擦拭著桌案上的墨跡,聞言手上一滯,然后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仿佛沒聽到一般,繼續擦著,直到把桌上墨跡擦得一干二凈,還沒停下手中的動作。
“至清?”穆謙伸手抽掉了他手中的抹布,把人拉到自己跟前,“娘親是個很溫柔的人,讓她瞧瞧你好不好?”
黎至清心跳漏了一拍,近乎窒息的一瞬過后才緩過神來,“殿下,黎某是外男,這恐怕于禮不合!
穆謙倒是渾不在意,“這有什么,我朝無男女大防,肖三和謝二自打小時候就在娘親宮里亂竄,如今得空入宮,也會去拜見。你在她跟前就是個小輩,跟他們一眼,本王如今難得尋了個好先生,自然得讓她見一見!
“只是先生?”這話問出口,黎至清自己先是一愣,然后不等穆謙反應,立馬道:“肖三公子和謝二公子乃是世家嫡出公子,身份尊貴,自小混跡宮中,與皇室也頗有淵源,自然是無礙,可黎某此前從未入宮,直接去見后宮女眷,著實不妥,還望殿下三思。”
穆謙不理這茬,“你尚未弱冠,那就還是個小孩子,沒什么不妥的。再說了,本王的娘親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黎至清被穆謙堵得語塞,除了禮教大妨之外,黎至清隱隱覺得這事還有些不妥,但又說不出具體不妥在何處,只得沉默以對。
見黎至清不再反對,穆謙這個厚臉皮立馬借坡下驢,“那就這么說好了,你今日就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們進宮!
誰跟你說好了?黎至清有些氣悶,剛想再找補兩句,仲城進門了。
“仲城你來得正好,本王先前因著戰事,沒顧上問,康王妃好端端地怎么薨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仲城先沖著穆謙行了一禮,才恭敬回道:“除了咱們府上,肖府、謝府,甚至連趙王府都遣了人前去照應,外人是斷然不敢給她委屈受的!
穆謙聽了這話心生疑竇,“穆訣的喪禮上,本王瞧著林氏并無自絕之意,又逢雙生子降世,就算為孩子,她也得珍重自身,怎么會這般想不開?”
仲城抬頭看了穆謙一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穆謙瞧出仲城的異樣,直接道:“有話盡管說,別吞吞吐吐的,對錯與否,本王都不怪罪!
仲城心一橫,回道:“此事尚有隱情,林相為康王妃擇了一門親事,逼著康王妃改嫁,據說還得了今上首肯。但康王妃寧死不從,最后自縊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