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請安
穆謙一時之間陷入沉默, 良久才道:“穆訣那一雙兒女現下在何處?”
“被今上下旨接入宮中,暫交由陸昭容照料。”
穆謙抬眉,“昭容?”
仲城忙道:“自北境捷報傳至京畿, 今上龍顏大悅, 晉了喻昭容娘娘為淑儀, 今上有意撫慰陸昭媛喪子之痛, 便補了空出來的昭容之位。”
穆謙面色不似方才輕松, 微微頷首后不再言語。穆訣一直是穆謙的逆鱗,但凡事涉穆訣, 都會讓穆謙陷入無盡悲痛。
黎至清知道穆謙與穆訣的情分,不亞于他與黎徼,此刻提到故人,心中定然難過, 輕輕在穆謙肩上拍了拍, 以示安慰。
穆謙抬頭, 正對黎至清透亮的眸子, 正是這雙平靜無波卻飽含堅韌的眸子, 在穆謙數次陷入絕境時,給予了他無盡的力量。
“穆訣走了, 至清, 本王只剩下你了, 你不要離開本王, 好不好?”穆謙難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認真地同黎至清說話。
眼前的穆謙失落且沮喪,此刻他不是京畿走雞斗狗的紈绔, 也不是北境威風凜凜的主帥,他只是一個痛失親弟的兄長。黎至清心頭一軟, 雖然前途未明,仍輕輕吐出了一個“好”。
得黎至清一句承諾,穆謙心中得到寬慰,一時疲累之感襲來,索性遣散了眾人。許是喝了酒,加之旅途勞累,也因著穆訣之死傷心,穆謙一夜無夢。
天蒙蒙亮時,穆謙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
穆謙回府第一夜,由正初值夜,聽到敲門聲,怕擾了穆謙,立馬抓了件外袍,還沒顧上往身上披,就跑去開門,等開了門,看清來人,才壓低聲音道:
“哎呦,我的寒英小爺,還有一會兒天就亮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現在說。咱家殿下好不容易從死人堆里回來了,終于能睡個囫圇覺,你這個時候來擾他,真不知道心疼人啊!”
寒英語帶焦急,“等不了了,你趕緊去通傳一聲,黎先生又起高熱了。”
正初剛要說什么,房門被穿著寢衣的穆謙一把拉開,急道:“至清怎么了?”
已入深秋,正初見自家主子只穿了一件雪白的寢衣,狠狠地瞪了寒英一眼,轉頭去屋內給穆謙取外袍。
寒英略顯愧疚,“阿梨說是突然發起高熱,因著京畿她不熟悉,來找屬下幫忙去找大夫,屬下琢磨著還是得先報殿下。擾了殿下休息,屬下知罪。”
穆謙接過正初取來的外袍,往身上一披,邁開步子就往翠竹軒趕,邊走邊道:“不怪你,此事你做得極好。你即刻取了本王的帖子,去請趙太醫。”
等穆謙趕到翠竹軒,黎梨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在黎至清房門前來回徘徊,一見穆謙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開口就帶了哭腔,“殿下,我家公子又發熱了,需要趕緊請大夫。”
穆謙早已摸透規律,黎梨的臉色與黎至清的狀況息息相關,一見小丫頭急成這樣,心臟“咯噔”一跳,又怕自己反應太過,讓小丫頭更心焦,索性穩住神色,溫聲道:
“你莫急,寒英已經去了,咱們先去瞧瞧至清。”
穆謙進門時,黎至清已經醒了,此刻面上帶著病態的潮紅,見到來人,虛弱一笑,“不過是舊疾復發,無礙的,黎某未管束好阿梨,天未亮便擾了殿下清夢,是黎某的不是。”
穆謙在床邊坐下,伸手探向黎至清的額頭,尚未觸及肌膚,便感受到灼人的熱浪,穆謙心疼道:
“你這說哪兒的話,如今已經回京畿了,趕路不便的托辭已經不好用了,智慧道長開的藥,你就從今日開始老老實實的吃,本王一定把你的身子養回來!”
眼見著穆謙急得眉毛擰在了一起,黎至清不欲再惹他憂心,乖巧地點了點頭,此事算作應下了。
寒英動作極快,緊趕著請了趙太醫來,趙太醫也不含糊,進了內室立馬搭腕號脈,又問了問近來情況,推測說大約一路舟車勞頓,乍一停歇,有些不適,開了幾副藥,交代了些注意事項便起身告辭。得知黎至清無大礙,穆謙緊繃了一早的精神這才放松,請寒英好生送了趙太醫出門。
折騰一番,日頭已高,眼見著事情已了,正初瞧了瞧時辰,催促道:“殿下,咱們今日得進宮給淑儀娘娘請安,差不多該走了。”
穆謙看了一眼病懨懨的黎至清,沉吟半晌,“去給宮里傳個話,就說本王一時有事走不開,明日再進宮請安。”
正初撓了撓頭,苦著臉道:“殿下,這恐怕不妥,若非是太子設宴犒賞三軍這樣的公事耽擱了,昨日您就該進宮請安,今日已經晚了,再拖一日,更說不過去了。”
穆謙瞪他一眼,“哪兒這么多話,本王——”
“殿下——”黎至清未等穆謙說完,便有氣無力地開口了,“方才太醫說了,黎某并無大礙。殿下甫一回京,太子和秦王正等著捉你錯處,若今日不入宮,難免落人口實。”
穆謙本想堅持,可他知道,若自己堅持,黎至清會這般氣若游絲地一直勸,穆謙舍不得,最終妥協,留下一句,“你好好養著,本王回來帶好吃的給你。”
黎至清聞言莞爾,繼而閉上眸子,似是又有了睡意。穆謙為他掖好被角,戀戀不舍地出了門。
聽著穆謙的腳步聲走遠,黎至清緩緩地睜開眼睛,對上一臉憂色的黎梨,忙安慰道:“方才太醫不是說了,并無大礙,你莫要擔心了。”
黎梨吸了吸凍紅的鼻尖,埋怨起來,“公子你也太任性了,昨夜非要默那篇勞什子《清靜經》,默不下來不肯歇著,還誆我說馬上就睡,誰知道一默竟是一宿!你的身子什么情況,不曉得么?”
小丫頭這是生氣了,黎至清只得強打精神,笑著哄道:“許是太入神了,等回過神來已入卯時,下次我不這樣了,別惱了好不好?阿梨,總生氣樣貌會變兇,當心嚇跑了寒英。”
小丫頭氣得白眼一翻,色厲內荏道:“公子你還敢取笑我,看我不把你昨晚的所作所為告訴晉王殿下,我還要想著法子去拱拱火,讓他好生罵你一頓!”
黎梨心思單純,昨夜黎至清的作為,只推說是看書入迷,她便能信。可此事若讓穆謙知道,以他如今的心智,稍微一琢磨便知這是有意為之。黎至清不愿因此與穆謙起齟齬,趕忙舉手投降,不敢再跟小丫頭開玩笑,服軟道:
“我的姑奶奶,我真的知道錯了,就幫瞞著這一次。”
黎梨看著自家公子眉眼間皆是疲態,還強撐著哄自己,不免有些心疼,她雖然生氣,嘴上說著去告狀,但若黎至清不喜,她肯定不會多話,又見自家公子服軟,才將櫻桃小嘴一撇,不情不愿道:
“那這次就算了,不過公子你要說話算話,要是再有下回,我可不幫你瞞著了。”
“好,黎某這廂謝過黎梨姑娘高抬貴手。”黎至清疲憊一笑,他再也撐不住了,閉上雙眼,心中徒留苦澀:喻淑儀,他不能見。
話分兩頭,雖然仲城早為穆謙備好了車駕,但他憂心黎至清,不想在路上多花功夫,便棄了車駕,直接騎馬,只帶了仲城和玉絮,快馬加鞭進了宮。
還未入絳云閣,便聽到閣內一陣喧鬧。穆謙聞聲心生疑竇,絳云閣地處偏僻,往日里幾乎無人問津,就穆訣的生母陸氏來得勤些。穆謙心思一轉便反應過來,因著自己前方得勝,后宮絳云閣也開始門庭若市。
穆謙心下悲涼,不禁為人情冷暖慨嘆一聲。
“母妃,兒臣來請安了。”穆謙人未進殿,已然開了口,入內行過禮,才顧上打量殿內陪著母親說話的人。
主位上陪坐著陸昭容,下首左側是趙王妃和穆諺,右側是安陽公主和肖玥,穆諺和肖玥懷里還各自抱了一個嬰兒逗著。
等眾人互相見完禮,喻氏才略帶埋怨地嗔道:“你個沒良心的小子,不聲不響就在北境打起仗來,讓一眾人跟著擔心。”
穆謙心下狐疑,陸氏、安陽和肖玥也就算了,怎么穆諺母子也在?自己自幼跟穆諺不對付,雖然今上和趙王從不把小孩子的恩怨放在眼里,可趙王妃是實打實沒進過絳云閣。不過此刻穆謙顧不上想這么多,趕忙就著喻氏的話回道:
“沉戟傷得太重了,兒臣不得已才頂了上去,讓您憂心,是兒子的不是。”
肖玨被送回京畿時,渾身上下皆是傷,整個人只剩下半條命,養了月余才有點起色,是以安陽見了自己丈夫的慘狀,時常為遠在邊塞的兄長擔心,此刻也忙笑著幫腔:
“母妃,六哥好歹囫圇著回來了,比阿玨強多了,您就別怪他了。不過呢,女兒這里有一樁事,得勞您做主,六哥他搶了阿玨的東西,您得讓他還回來。”
安陽此話一出,眾人皆變了臉色。
先是肖玥拿著撥浪鼓逗孩子的手停了,悄悄扯了扯自家二嫂的衣袖,示意她別說了,就算要幫二哥爭軍權,也輪不到她一介婦人開口。
趙王妃面上更是尷尬,若非自己這倒霉兒子非要去陸氏宮里看那對雙生子,她才不愿到這后宮里來跟這群娘娘虛與委蛇,此刻她與穆諺是外人,而安陽的話顯然不是他們該聽的。
就連陪坐在主位上的陸氏,也微微蹙起繡眉,心道:這安陽都已為人婦,怎么做事還這般不知輕重。
第102章 稚子
安陽這話落在穆謙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 他不信一介婦人敢置喙軍權,更不信以他們兄妹的情分,安陽能為著肖玨與他起齟齬, 再加上沒了戰事, 他這個北境主帥形同虛設, 為著一個虛名, 著實沒必要。
那值得安陽出面的唯有那一人, 而且,昨日肖玨已經親自來要人了。穆謙早已不是從前的愣頭青, 想通此理,面上不動聲色,防備之心已起。
當初從晉王府要人極為容易,安陽只當黎至清是自家兄長隨手救回來的普通人, 并不曉得他在穆謙心中的分量, 昨夜見自家夫君因著人沒會相府而唉聲嘆氣, 知道兄長今日定然入宮請安, 特自告奮勇選了這個時機來要人。安陽不理會眾人的臉色, 大大方方起身朝著喻氏行了一禮才道:
“母妃,前些日子, 相府請了位西席教授音律, 因著他還頗通兵法, 被阿玨帶去了北境, 后來阿玨回京, 留了他在六哥帳下效力。如今戰事已歇,眼下年關將至, 大哥和三弟都未成親,這長房獻藝的事又要落在女兒身上, 急著等那位西席回來教箏,您也不忍看女兒在家宴獻藝上出丑吧?”
這些話落在眾人耳中,皆暗地里松了一口氣,不似先時一般如坐針氈。
安陽哪知如今穆謙把黎至清捧在心尖上,說完還朝著穆謙燦爛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示意為人兄長要有高姿態
穆謙被這一笑氣得不輕,礙于在場并非全是自己人,沒法發作。不過,穆謙眼珠一轉,立馬有了主意,他拿出從前當紈绔時的作風,笑著耍賴道:
“這還沒入冬呢,哪來的年關將至!打小就喜歡跟本王搶東西,你自己摸著良心說,搶了本王多少奇珍異寶!本王想跟著黎先生學下棋,棋簍子還沒焐熱呢,你就仗著相府有權有勢,欺負你六哥這個小門小戶,強行把人拘了去。這會子,又來欺負人,還跑到母妃眼前惡人先告狀,本王可不依!”
安陽沒想到穆謙竟然不答應,還裝委屈,當即就從已經成家的端莊少婦變成了喜歡跟兄長斗嘴的未出閣少女,秀眉一挑,“明明相府都下了帖子,是好好請去的!聽說還是六哥親自送人上的馬車,怎的跑到母妃這里顛倒黑白!”
穆謙也不示弱,“誰顛倒黑白了?他人是本王救回來的,就是我晉王府的人,從前本王樂意,將人借給你肖相府,如今本王不樂意了,那就不借了!”
安陽不占理,但自覺不能輸了氣勢,不顧已經懷有身孕,雙手往腰上一掐,“你懂不懂尊老愛幼!人必須還回來!”
穆謙端起茶盞,悠閑地抿了一口,“這么霸道,幸虧嫁出去了!不過,娶了你的人家可倒霉了。難怪本王看肖沉戟,越瞧越可憐!”
喻氏一聽,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見兄妹倆還為此斗起嘴來,不欲摻和,拿起帕子遮在嘴邊含笑低頭,繼而又用無奈地眼神瞧了一眼身邊的陸氏,本想著表達自己拿這兄妹二人沒辦法,卻見陸氏眼中盡是藏不住的傷感。
喻氏知道,陸氏見了這場面,想念穆訣了。安陽嘴皮子是個厲害的,從前都是他們兄弟二人一起跟安陽斗嘴,才能堪堪打個平手。喻氏怕再繼續下去,惹得陸氏更傷心,忙道:
“好了,不許再吵了,左不過就是個先生,謙兒就讓讓妹妹。”
“不行!別的都能讓,就他不成!”穆謙連想都沒想,直接脫口而出,說完又覺得語氣略顯生硬,立馬放軟了語氣,“母妃,不是兒臣小氣,而是他雖然頗通音律,但不會彈箏,安陽若想學,兒臣可以在京畿再為她尋幾位名師,八妹何苦為難人呢。”
黎至清不會彈箏,這是事實,穆謙當然知道教音律是幌子,但他就要借著此事來駁斥安陽的話,是以話語間帶了幾分無奈和為難,落在喻氏眼中,仿佛黎至清的確受了相府不少委屈。
喻氏見兒子態度堅決,又聽說那人原就是晉王府的人,也不再偏幫,只道:“那便算了。你剛回來,還沒見過訣兒那一對遺腹子吧?”
“殿下,這個是姐姐,你瞧這雙桃花眼,跟康王殿下是一模一樣的。”肖玥機靈,一聽這話,立馬把孩子抱到了穆謙跟前,說話間就要把孩子往穆謙懷里塞。
穆諺也抱著孩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湊到穆謙跟前,示意他瞧。
穆謙一想到這是穆訣的孩子,立馬生出一份親近和愛憐之情,趕忙將肖玥送過來的小娃娃接過來,十分笨拙地攬在懷里。
“哇——”剛到穆謙懷里,因著換了姿勢并不舒服,小娃娃嚎啕大哭起來。
“誒,你別哭啊,本……本王……本王沒怎么你啊!”小娃娃一哭,穆謙立刻緊張到語無倫次。
眾人見狀,紛紛笑起來。陸氏面上的哀傷被沖淡一些,沉默不語,喻氏則是一副慈祥的模樣,瞧著兒子,安陽方才吃了虧,這會子故意憋著笑不吱聲,而趙王妃與穆謙并不相熟,不便相幫。只有肖玥是個講義氣的,見眾人都只顧著看笑話,出言提醒。
“殿下,你得把孩子豎起來抱,橫著她不舒服。”肖玥又是個貼心的,怕穆謙面子掛不住,趕忙添了一句,“其實方才我第一次抱她時,也把她弄哭了,還是世子殿下教我抱的。”
穆謙聽了這話,趕忙把孩子豎起來,奈何論是穆謙自己,還是書中的原主,都未曾成家,更不曾生育,這還是第一次抱孩子,緊張到整個人都是繃著的,孩子在他懷里自然不舒服,啼哭不止。
穆諺聽著哭聲,忍不住皺了皺眉,索性把自己懷里的孩子塞到了肖玥手上,然后從穆謙手中把哭聲震天的小娃娃抱在自己懷里,輕輕拍哄著,不多時,哭聲漸漸變小。最后,小娃娃把小腦袋往穆諺懷里一靠,不哭也不鬧了。
一番動作讓穆謙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打起鼓來,穆諺這孫子不是也沒成親么,這哄孩子的手段跟誰學得?難不成跟肖玥一樣,未取正妻,先納了妾,養在府外人未知?雖然心中狐疑,但穆謙不得不承認,穆諺這孫子抱孩子還真有一手。
穆謙不甘被比下去,尤其是被穆諺比下去,趕忙又去肖玥懷里抱另一個,這次控制著手上的力道,學著穆諺的樣子,把弟弟抱在了懷里。有了之前的經驗,加之小子比丫頭要皮實一些,這次小娃娃在穆謙懷里咯咯笑起來,讓穆謙很是窩心。
“嘿!他笑了!”穆謙說著也跟著懷里的小娃娃笑了起來,揚起臉看著眾人,整個人散發著一副不怎么聰明的氣息,傻了一番后,才道:“這兩個孩子取名了沒?”
方才傷感的陸氏見了這一幕終于被逗笑了,“取了,弟弟是今上賜名,單名一個‘延’字,姐姐的名字是林氏取得,喚作‘紅伊’。”
“延兒,我是你六伯,你叫‘六伯’一聲聽聽。”穆謙知道了孩子的名字,立馬逗起懷里這個不哭的小家伙,一邊逗還一邊把孩子舉高高。
穆延不叫,只隨著穆謙的動作,“咯咯”笑著,逗得一屋子人也跟著笑。
“吶,你笑得這么開心,你就叫一聲唄。”穆謙用相當哥們的語氣,跟懷里的穆延打著商量。
自穆訣去后,穆諺就不打算跟穆謙較勁了,是以去了北境,一直禮讓穆謙三分,絕不肯起沖突,此刻終于忍不住了,對著穆謙露出的嫌棄的表情,“他才幾個月,哪里會講話。”
“啊?這樣啊……”穆謙絲毫沒把穆諺的臉色放在眼里,又逗起懷里的穆延,“你不會說話,怎么不早點告訴我,你瞧,他們都笑話我了。”
小穆延自然是聽不懂穆謙在說什么,但是他天生樂觀,長了張笑臉,也不認生,拿腦袋蹭了蹭穆謙,惹得穆謙心花怒放,心道:養個娃真好,以后要跟至清一起養一個!
陸氏見穆諺一直對兩個孩子照顧有加,對趙王妃客氣道:“沒想到趙王世子待孩子這般細致,是趙王妃教養的好!”
雖然后宮不得干政,但自打穆謙上了戰場,喻氏就一直關注著前朝動向,知道穆諺當了監軍,封封密函皆大贊穆謙的忠心,此刻亦道:“趙王世子年輕有為,這次北境之行,謙兒多虧世子照拂,本宮感激不盡。”
兩位后妃這般客氣,趙王妃趕忙笑著假客氣,“兩位娘娘謬贊了,妾身愧不敢當,諺兒年輕時淺,也無甚經驗,這次有幸跟著晉王殿下北境歷練,是他的福氣,沒給晉王殿下添麻煩吧?”
雖然不喜穆諺,但穆謙不得不承認,穆諺肯留在北境,聯合趙王給京畿施壓,對后續軍糧的按時供應功不可沒,且穆諺的人情從北境一路賣到京畿,于情于理,自己都該當面道聲謝。
“王妃哪兒的話,若非世子殿下照應,北境戰事不會這么順利,本王十分感激。先時,本王已經上了折子,為世子殿下請功!”
趙王妃聽罷,面上大喜,如此她兒子的世子之位算是坐穩了,家中那個庶子是沒什么機會了。
第103章 深談(上)
反倒是穆諺, 整個人表現得淡淡的,仿佛此事跟他無關一般。趙王妃見到穆諺這樣,略顯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示意他趕緊致謝。穆諺態度極為敷衍, 顯然不想理這茬, 穆謙對此已經見怪不怪, 畢竟這人在北境時一直是這副德行。不過穆謙發現, 每當穆諺的臉轉向兩個小娃娃時,表情會變得鮮活不少。
有了兩個小娃娃做話題, 加之安陽有孕在身,眾人圍著孩子閑聊,不一會兒就到了晌午。喻氏見到兒子,心情大好, 吩咐人備了膳, 招待眾人, 眾人假做推辭一番, 便都從善如流的留下了。
午膳過后, 趙王母子不便久留,早早告辭出宮。安陽有孕在身, 下午請了大夫請平安脈, 在肖玥的陪同下回了相府。陸氏陪著喻氏稍坐了會兒, 帶著一雙稚子離去, 最終殿內只余下穆謙母子二人。
喻氏看著陸氏離去的背影, 再沒了方才應酬眾人時的和煦笑意,面色漸漸凝重起來。
“母妃, 怎么了,臉色突然這般差。”穆謙是個孝順兒子, 趕忙倒了一杯熱茶,親自送到喻氏跟前。
喻氏這才收回思緒,結果茶杯抿了一口,強笑道:
“看著陸妹妹,想到了穆訣,從前你們哥倆都是玩在一處的,誰料他年紀輕輕就遭了橫禍,那林氏也是個剛烈的,留下這一雙兒女就隨著穆訣去了,著實讓人唏噓。不過,今天陸妹妹瞧著你,心里是安慰的,這次在北境戰場上,你率軍大破胡旗人,也算是給穆訣報仇了。”
穆謙知道母親與陸氏關系極好,她們二人皆來自南境,雖是都是世家出身,但喻氏和陸氏都是小世家,與京畿林氏、肖氏等大姓比,根本不入流。沒有強有力母族做后盾,二人便相互扶持至今,入宮近二十載結下了深厚的情誼。陸氏膝下只有穆訣一子,卻沒成想中年喪子,穆謙明白,母親這是心疼自己的姐妹了,事涉穆訣,穆謙一時之間心中也不是滋味,但仍強打精神,安慰著母親:
“好歹穆訣還有一雙兒女,養在陸娘娘身邊也算是慰藉,母妃不必太過擔憂。”
喻氏聽罷,面色并未輕松,“正是這雙兒女,才讓為娘憂心。接他們進宮時,今上顧念孩子出世后父母雙亡,暫時先交由陸妹妹撫養,但一直沒斷了為他們找養父母的心思。”
穆謙明白,若是這養父母在京畿,偶爾闔宮宴飲時,陸氏還能見到,若是出了京畿,想要再團聚,就不知猴年馬月了。更何況,這養父母的人品關系到孩子以后十數年的光景,須得十分謹慎。穆謙亦不忍穆訣的兒女前途未卜,索性道:
“延兒和紅伊乃是皇孫,京畿里輩分合適的皇親數來數去就太子、秦王、睿王世子、趙王世子和兒子,雖然京畿外已經就藩的諸王也有資格,但兒子并不想讓他們出京畿。那不如就由兒子將他們接回去,養在晉王府。兒子與穆訣從小到大的情分,接他們回去應當應分,想來父皇也會應允。”
喻氏未置可否,只靜靜地瞧著自己的兒子,半晌未出聲,她知道這個兒子跟從前不一樣了,但是她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兒子轉了性子,還是從前太過隱忍,隱忍到連自己這個生母都瞧不出他掩藏在紈绔皮囊下的那顆雄心。
“母妃怎么這么瞧著兒子?”穆謙察覺到了母親的異樣,“您覺得這樣不好么?既全了兒子與穆訣的情誼,也讓陸娘娘能夠安心。”
喻氏并未接茬,只以有體己話要私下同晉王說為由,屏退了殿內伺候的內侍,“謙兒,你老實說,是不是真的打算……”
“是!”穆謙見到母親屏退左右,當即猜到下面要聊什么,他未等后半句問出,便直接給出了答案,“若非如此,兒子何必接下北境軍權,無端惹人非議。母妃也早就猜到了,不是么?”
喻氏聽了這話,整個人如墮深淵,她自自知出身寒微,無力與宮內其他女眷相爭,茍且隱忍半生,縱有才華亦不肯表露半分,就是怕無端惹起穆謙的好勝之心。本以為穆謙能當個不求上進的紈绔,平安喜樂一生,沒想到他還是卷入了朝局的漩渦中。
“本來還存著僥幸之心,方才見你連個西席都不肯相讓,為娘就知道,我的謙兒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凡事退避三舍不與人爭鋒的閑散王爺了。安陽雖以教授音律為借口,但明眼人都瞧能瞧出,那人是肖玨想要的,你既然有心入朝,就該學著左右逢源,何不就做個順水人情。”
穆謙搖了搖頭,面上皆是堅毅之色,“母妃,兒子永遠不會拿他做人情。”
喻氏以為,穆謙只是借著這個先生表達一個不再軟弱可欺的態度,沒想到竟是真對這人上了心。自己的兒子她很了解,穆謙自幼灑脫,鮮少對人或物表現出執念,縱使有些新鮮玩意得他一時鐘愛,若有親近之人來討,穆謙也是個大方的,隨手便送了。如今,這人竟然被穆謙送出去又搶了回來,喻氏不禁對人起了好奇之心。
“這人到底何方神圣,讓我兒中意至此?”
“他是登州人士,姓黎。”穆謙說道此處,微微一頓,想了一下又道:“名至清,是個妙人。本想著今日帶來給您瞧瞧,不曾想病了,改日吧。”
喻氏繡眉輕輕蹙起,這人竟然讓穆謙重視到要帶進宮來?聽方才安陽的話,穆謙與他相識在去北境前,聯想到穆謙性情的變化,喻氏心頭生疑,莫非與此人有關?
喻氏有些不放心,又知道自己兒子的臭脾氣,怕直接勸他,激起他的逆反心理,迂回道:
“為娘在后宮十數載,見識定然不及我兒。但也曾聽聞,有些寒門書生,沒有家世作保,若想走科舉、察舉之路封侯拜相,難于登天。但他們又個個自視清高,仗著讀過幾本書自命不凡,因著科舉不第,自認為懷才不遇。這群人不曾經歷宦海沉浮,只會紙上談兵,還口才了得,又善于投機取巧。最重要的一點,他們擅長燒冷灶,若真把冷灶燒熱,便得一分從龍之功,若敗了,他們本就身無長物,也無甚損失。”
穆謙雖知自己母親也是出身世家,但喻氏平日有意藏鋒露拙避寵自保,是以穆謙從未發現母親還有這般見地。
“母妃多慮了,至清確有經天緯地之才。北境戰事,若無他從旁相佐,兒子恐怕難以善終。”
穆謙接著將北境之事,掩去黎至清對自己的算計和自己對黎至清動心,撿著重點大略講了一遍。
喻氏聽完,繡眉卻并未舒展,梳理了一下思緒,穆謙的聰慧和對朝局的理解遠超她的想象,她便不再打機鋒,直言道:
“如我兒所言,他卻有大才,不僅軍事才能卓著,更能安邦濟民,說好聽些,是他傾力相佐,可若往深一步想,我兒不怕哪日成為他的傀儡?大位之爭,到底是我兒自己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穆謙聽了這話,面露苦笑,“其實這小禍秧子將兒子算計的很慘,若沒有他從中謀劃,兒子何至于被迫坐上北境的主帥之位。不過,他若真有拿兒子當傀儡之心,遇事只需直接給出應對之策,只要這策略得用,兒子嘗到甜頭,定然對他言聽計從。可這小禍秧子他傻,生怕兒子不懂,事事都掰碎了仔細講,也不怕哪天兒子學了他全部的本事后卸磨殺驢。兒子從未讀過兵書,也不會用兵,剛開始在戰場上打了勝仗,還以為自己是天降英才,后來慢慢回過味來,那些兵法,那小禍秧子早就借著棋局細細給兒子講過了。這些事,他雖不說,但兒子都知道。母妃,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待兒子好,兒子不能疑他。若他真有燒冷灶之心,兒子心甘情愿讓他燒。”
喻氏聽完這話沉默半晌,抬頭看了一眼滿臉苦笑的兒子,知道自己是勸不動了,恨鐵不成鋼道:
“還有臉說人家傻,我瞧著你腦子也不好使!他想燒你就讓他燒,若來日他想要踩著你往上爬、想要謀朝篡位,你也依他?”
穆謙對這話并不認同,搖了搖頭,認真道:“您不了解他,他這個人雖然有時愛走極端,但所作所為皆無私心,若來日他真要踩著兒子向上走,那也肯定是為著黎民百姓、為著大義。兒子要爭,也不是全然為著自己,兒子有心整飭吏治裁撤冗官、有心救民于水火。既然殊途同歸,就由著他吧。”
不過,穆謙沒意識到,黎至清其實早就有了私心,至于從何時開始有的,怕是連黎至清自己也不知道。
穆謙這話不僅沒說服喻氏,這副心甘情愿的模樣反倒讓她更加憂心,“你到底被他灌了多少迷魂湯,才能說出這樣不知進退的話。你一直安分守己,卻為著一介謀士轉了性子,為娘的真怕哪一日你毀到他手上!”
第104章 深談(下)
“不知進退?母妃, 什么才算是知進退?像從前那樣唯唯諾諾的活著么?安分守己又能換來什么?訣弟難道沒安分守己,他又落得什么下場?”
穆謙回憶過原主的記憶,那是一段隱忍且自我放逐的歲月, 那時候的穆謙, 說好聽是不爭不搶, 說難聽就是軟弱可欺。若是委曲求全能換來安穩的日子也就罷了, 到頭來竟然要落得以命換歲幣的下場, 穆謙至今想來都覺得憋屈。
喻氏雖希望穆謙平安順遂,但也不想自己兒子成為一個畏畏縮縮之人, 她一時被穆謙問住,不知如何作答,穩了穩心神才自欺欺人道:
“謙兒,訣兒那是意外。”
“意外?”穆謙自嘲一笑, 自覺再無隱瞞必要, 索性和盤托出, “說出來您可能不信, 宴請胡旗使團那日, 若兒子沒有翻墻受傷,晚宴上被鴆殺的就是兒子。訣弟只不過是一個替死鬼罷了。而且, 您以為他真是死于胡旗人之手么?”
言及此處, 當日得知穆訣死時那份錐心之痛再次襲來, 穆謙心緒激動, 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 伸手指著前朝的方向,恨恨道:
“元兇是那群朝臣!甚至還有兒子的兄弟們!每年歲幣流水一樣流出去, 國庫早已空虛難以為繼,他們卻一個個尸位素餐, 不思謀求新政充盈府庫,反倒是想出這種陰損主意。鴆殺皇子,再嫁禍胡旗人,用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茍得一夕安寢,放在哪朝哪代,都聞所未聞!更讓人可笑的是,他們竟然還有臉吹噓‘康成之盟’,簡直無恥至極!訣弟何辜,兒子何辜,難道因為母族不顯,在朝無勢,就要成為他們犧牲品?”
喻氏沒想到穆訣的死有內情,還是替了穆謙,整個人如墮冰窟,一想到穆謙曾與死亡擦肩而過,喻氏一陣陣后怕,驚詫道:
“怎么會這樣?是誰要謀害我兒?這其中會不會有什么誤會?”
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穆謙并不知曉,他只是憑著看過半本《亂世孤雄》,才對事情原委略知一二,如今這話他無法作答,卻仍篤定道:
“訣地墳頭的草都三尺高了,怎么會是誤會!至于是誰的主意兒子尚在查證,待哪日抓住了,勢必將他碎尸萬段,以慰訣弟在天之靈。不過,兒子已經查實,晉王府內有三成的奴才都在吃兩家飯,他們背后的主子遍布京畿,對兒子的衣食住行樣樣盯梢,時至今日,您還覺得安分守己有用么?”
穆謙見母親面露驚詫之色,又道:“母妃,樹欲靜而風不止,兒子想退,那些兄弟們、那些世家們就能容兒子退么?北境軍糧出事,您當那只是閔州的一場意外?禁軍乃大成精銳之師,何以連饑寒交迫的難民都打不過?為何兒子陣前掛帥,京畿立馬就遣了素來與兒子不睦的穆諺當監軍,就算京畿無人可用,諸州難道沒有襲爵的王爺能當此任?為何兒子得勝歸來,郭大帥立馬受到京畿責難,難道就只因為他擅離西境?”
隨著穆謙的話,喻氏的臉色一點點變白,等他說完,喻氏緩了半晌,才拿定主意,“謙兒,這些年你受委屈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為娘不再攔你。只是你身邊的這個謀士——”
“母妃!”穆謙語帶堅毅,“兒子承認,最初走這條路與他脫不了干系,但是最終決定走這條路,卻是兒子自己的意思。只要他不相負,兒子定然不會負他!”
喻氏知道自己兒子的脾氣,平時沒主意,萬事不縈懷,可一旦認定了某事,基本不會動搖,她自覺多說無益,又把話繞回方才聊到一半的事。
“既存了相爭之心,那延兒和紅伊之事,你就莫要插手了。”
穆謙不解,“這是為何?母妃難道不想讓延兒和紅伊有個好歸宿。放眼京畿,有誰能如兒臣這般,將他們視如己出。”
喻氏眉眼漸冷,嚴肅道:“你尚未婚配就帶了一雙兒女回去,以后哪個好人家的姑娘肯嫁給你?你既有心相爭,未來岳家須得用。帶了延兒和紅伊只會處處掣肘,于你毫無助益!”
穆謙想接雙生子回去,完全出于對穆訣的兄弟情義,從未考慮旁的,更何況,他已心有所屬,早絕了娶妻之心。涉及婚事,穆謙知道三兩句說不清,心思一轉,敷衍道:
“他們是林相的外孫,兒子將他們帶回去,賣林相一個人情,對未來也算有助益。至于婚配,兒子現在無暇旁顧,擱一段日子再議。”
眾所周知,林氏這個女兒,林家并不看重,否則也不會配給穆訣當王妃。林氏自縊而亡時,林家都未提過要把雙生子接回去,更別說日后照拂。知子莫若母,喻氏怎么可能聽不出穆謙話中的敷衍之意,不禁長嘆一聲:自己的兒子說好聽是重情重義,說難聽就是婦人之仁,他這樣的性子,想要去爭那個位子,真不知是福是禍!
穆謙陪著喻氏說了一會子話就要告退,喻氏欲留他用晚膳,被他再三婉拒,細問之下才知是著急回府看病了的黎至清。
待穆謙走后,喻氏盯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對他口中這位先生戒備之心更勝。
穆謙騎著風馳,不過半晌便到了晉王府外,剛要進府,復又想到什么,一甩馬鞭,獨自騎著風馳跑了,留下玉絮和寒英在冷風中面面相覷,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等兩人追上穆謙,穆謙正拎著幾個油紙包從點心鋪子里出來。
寒英懵懵懂懂,玉絮卻心領神會,在寒英耳邊耳語幾句,寒英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跳下馬也進了點心鋪子。
“寒英還喜歡這些東西?”穆謙翻身上馬,甚為不解。
玉絮笑得一臉高深莫測,“買點心哄心上人開心的事,又不是只有殿下會。”
穆謙聽罷,笑罵一句“渾小子”,因著點心剛出爐,還帶著熱氣,穆謙不等寒英,打馬回府,拎著點心直接鉆進了翠竹軒。
一入翠竹軒,穆謙感受到一份獨有的靜謐,整個軒如同此刻住在這里的人一般,恬淡安寧。難得黎梨沒有在門口守著,穆謙便直接入了內室。
黎至清還在榻上睡著,穆謙近前,仔細觀察踏上之人的睡姿,黎至清正側躺著,身體微微蜷縮,雙手放在臉側,落在穆謙眼中是說不盡的乖巧安靜。
穆謙突然想到,大軍開拔那日,他們第一次在城外過夜,那時的黎至清睡相極差,在病中也不老實,還幾次跌下榻去,摔得腦袋和胳膊肘都腫了。想到此處,穆謙忍不住“噗嗤”一笑,沒想到這一聲擾了睡夢中的黎至清。
黎至清皺了皺劍眉,迷迷糊糊地發出一聲輕哼,顯然對有人擾他清夢不滿。
穆謙瞧了瞧天色,快到晚膳的時辰了,若縱著黎至清睡下去,怕是夜里又睡不著,索性用手輕輕拍了拍人的臉頰,柔聲喚著:
“阿豫,醒醒,別睡了,起來有點心吃。”
黎至清先時燒得厲害,這會子剛從夢中回過神,頭腦并不清醒,拿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仍舊不愿睜眼,悶悶道:
“不想起……唔……要點心……哥哥……”
往日里的黎至清是清冷疏離的,是彬彬有禮的,卻從來不是這般慵懶和耍賴的。穆謙聽著黎至清最后吐出的那個稱呼,知道他這是以為在兄長面前,才展現出孩子心性的一面。
難得黎至清真情流露,穆謙不忍打擾,便耐著性子瞧著他閉著眼睛賴床,越瞧心下越酸澀,暗暗發誓,有朝一日,也要讓黎至清在自己面前全然放下防備。
緩了一會兒,黎至清終于清醒過來,只當方才被人喚醒是夢,不做他想,見到坐在床頭的穆謙,溫和一笑:“殿下回來了?”
穆謙這才顧上打量黎至清的面色,見面上潮紅已褪下去不少,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灼熱已減,穆謙這才放下心來,打趣道:
“你這一覺都睡到日落西山了。再不起,點心可都要讓本王吃完了,快起,有你喜歡的龍須酥。”
“龍須酥?”黎至清眼睛瞬間亮了,襯在一張病懨懨的小臉上,更顯神采。
穆謙見狀,將油紙包遞到黎至清面前,“這是定勝齋的點心,他們家龍須酥乃是一絕。”
黎至清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接過點心包,因著在病中無甚胃口,午膳便沒吃什么,如今早就餓了,打開捏了一塊便吃起來。
“上次在冀州,黎某記得殿下也買了龍須酥,這次的比之先前,絲毫不遜色!”
穆謙見他喜歡,心下暗喜,若非先前在冀州知道他喜歡龍須酥,哪能這般投其所好。穆謙剛要自夸幾句,卻見一人著急忙慌地入了正殿,站在屏風后,不敢往內室闖。
“殿下,屬下有事要報。”來人是仲城。
尋人能尋到翠竹軒,看來事態緊急,穆謙只得先按下促狹之心,“有什么事,直接說,先生不是外人。”
仲城稍作猶豫,還是直言道:“肖給事中押回來的閔州地方官,今日被無罪釋放了,近日要啟程返回閔州!”
第105章 蟻穴(中)
穆謙稍稍回憶, 才反應過來,仲城所指乃是之前閔州毀堤的幾個地方官。在北境接到的文書中,因洪水和疫情的傷亡災民就達數萬, 再加地方上隱瞞未報的, 傷亡災民保守估計可達十幾萬, 竟然就這么放了?
“無罪釋放?”穆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了黎至清一眼, 也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吃驚。
外間的仲城篤定道:“是,無罪釋放!肖給事中將人提回來后, 直接交由大理寺審理。初審時,大理寺已按律定了罪,可案卷移交復核時,刑部認為疑點較多, 將案子駁回了。等到二審, 閔州幾個世家已然捐了錢物賑災, 這幾個地方官都出自世家, 自然從了‘八議’減刑, 可案卷復核時再次被刑部駁回。等拖到三審,北境戰事大捷, 今上大赦天下, 這次大理寺給判了無罪, 刑部復核通過, 報到審刑院直接批了。”
“就算有‘八議’減刑再加上大赦天下, 幾萬條人命,怎么能定無罪, 還他媽把人直接給放了?”穆謙瞪大了雙眼,這樣的結果是他不敢相信的。
“肖若素什么態度?人是他親自押解進京的, 他又身在東府,對此事竟然無動于衷嗎?”黎至清亦是眉頭緊鎖,連龍須酥也沒心思吃了,把點心一裹,正要尋個地方放下,被穆謙自然地接了過來,擱在了一旁的案上。
黎至清被這事鬧得再無心耗在榻上,索性將被子一掀,坐直身子開始穿靴。
穆謙見著黎至清要起床,此刻正身著一襲白色中衣,四下逡巡一圈,看見了了搭在木架子上的外袍,不等黎至清去取,穆謙自顧過去拿了外袍,隨手披在了黎至清肩上,“快些穿好,仔細別著涼了。”
黎至清肩頭一暖,心頭更暖,也不言謝,只對著穆謙燦然一笑,就著衣袍開始穿戴。
仲城辦事妥帖,早將該打聽的事情問了個一清二楚,“肖給事中此刻并不京畿,聽說他前些日子病了,肖相親自替他告假一月,后出京瞧病時,病情加重,就一直未歸。”
“前些日子在冀州,他還活蹦亂跳地能踏青呢!說病了,唬誰呢!”穆謙對肖瑜假公濟私的行徑嗤之以鼻,轉頭見黎至清正在系衣帶,還笨手笨腳地系不對地方,穆謙索性直接把他的手拿開,自己親自上手系,一邊系嘴上還不忘了罵人。
“要我說這孫子肯定是怕得罪人,出去躲事了。”
黎至清的新袍子通體天青色,比之先前那些偏白的衣裳顏色鮮亮了不少,是先時正初接到穆謙的書信后置備下的,裁得是京畿的時新樣式。黎至清低頭仔細瞧著穆謙手上的動作,在心中默默記著步驟,等他系好,從小聲嘟囔一句,“這袍子的衣帶怎么這么復雜。”
黎至清嘟囔完,才顧上接穆謙的話,“肖若素若是怕得罪人,在閔州當地就直接把人發落了,哪用大費周折的把人帶回來。如今,大抵是閔州幾個世家,覷準肖若素不在京畿,這才動了手腳。等此事到肖若素耳朵里,他指不定要生多大氣。”
穆謙聽不慣黎至清替肖瑜說話,涼颼颼道:“他有什么好生氣的,本王瞧著他心態好得很,還有功夫跟人游山玩水。”
“若是殿下勞心費神把兇犯押抵京畿,轉頭就被放了,殿下生氣么?”黎至清早見慣了穆謙對肖家兄弟的偏見,此刻只就事論事,“而且,殿下易地而處,若你打贏了胡旗軍隊,結果等使臣談判過后,大成還要割地賠款,殿下作何感想?”
“要真是這樣,本王非把樞密院那群庸才的腦袋擰下來。”穆謙恨恨接了一句,也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此事當真怪不到肖瑜頭上,但這樣的結果讓穆謙極為不快。除為當地受了災的百姓惋惜之外,更為當初在北境拼殺的二十萬將士不忿,若沒有這幾個人想要獻媚今上,就不會出河道毀損之事,更不會有后面的軍糧之困。就因為這幾個人的私心,險些讓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險些讓北境再次失守,險些讓百姓再次流離失所。想到此處,穆謙不滿道:
“這案子審的,明眼人都知道于法不合、于理不合,三審過后,竟然從大理寺到刑部再到審刑院無一人有異議。京畿司法條線上的官員,簡直爛到根上了!”
黎至清陪著穆謙一路走來,自然理解穆謙的心情,本想安慰幾句,可朝堂亂局如此,一時也不知從何安慰,只得悵惘一句,“若只有司法一條線爛了也就罷了,怕就怕在從政事堂道樞密院皆如此。前些日子閔州疫情,國庫竟然連救災之銀都沒有,還要找諸州世家去籌,放眼青史,聞所未聞。”
穆謙當紈绔時,對此無甚感覺,可如今有了北境之行,穆謙被坑數次感同身受,咬牙道:“有朝一日,非要把這些頑疾連根拔了!”
不過,閔州幾個地方官到底沒有成功走出京畿。被釋放翌日,他們一時得意,在大街上橫沖直撞,與恰好經過的睿王妃及世子起了沖突。幾人不知收斂,當街鬧事,被禁軍巡城司神風營的兄弟們逮了個正著,直接被扣在了巡城司衙門。
當時被抽調隨肖瑜下閔州的禁軍,正是神風營,他們真真切切看到了閔州的慘狀,對著幾個官員恨之入骨。是以人被關押起來后,他們不許人探視,也不升堂審訊,只等著肖瑜回京后再處置。
而在肖瑜回京畿之前,成禎帝御駕回鑾,翌日便召穆謙覲見。穆謙不敢怠慢,一大早便進宮了。
如今這翠竹軒極為熱鬧,平日里穆謙一來,正初、仲城、玉絮、寒英和銀粟都會陪著一起來。穆謙不來,玉絮他們幾個上午還會跟著黎至清讀書。其他時候,寒英一得空就往翠竹軒跑,為著何事不言而喻。黎至清看在眼里,將此事放在了心上,琢磨著得挑個時機開口同穆謙提一提,成全這一對有情人。
這段時日穆謙偶爾出門跟昔日的紈绔子弟玩鬧,順便打探京畿的消息,但從不在在外過夜,每到晚膳時分,必然出現在翠竹軒里,陪黎至清一起用膳。
今日穆謙不來煩他,他便一個人待在翠竹軒,耐心地翻著一本棋譜。及至傍晚,屋外傳來一陣喧鬧聲,黎至清不用抬頭也知道是正初帶人來擺桌備膳了。
正初提著食盒,語氣歡快,對著一旁陪著一起來的寒英說笑,“咱殿下自從回府,整個人都扎在了翠竹軒,他的含光殿就只剩晚上就寢用了。”
寒英斜他一眼,“誰讓你當初將先生安置在這里,離著含光殿遠,殿下自然不愿來回跑。”
正初撓撓頭,“殿下的信里只說是黎先生回來了,要好生安置,他從前住在這里,我便繼續安排他住在此處。從前都是請黎先生去書房的,誰曉得這次回來,是殿下巴巴往這邊跑。殿下念叨了好幾回說先生住得遠,你說咱們給他換個地兒如何?”
兩人正認真討論著,黎至清推門而出,朝他們身后望了望,見空無一人,略顯失望道:“還沒回來么?”
黎至清說的是誰不言而喻,寒英忙道:“宮中不比旁的地方,時辰由不得殿下把控,是以臨時走殿下吩咐了,讓到了時辰先請先生用膳,不必等他。”
黎至清搖了搖頭,懨懨道:“還不餓,再等一會兒。”
黎至清面色不虞,轉身進了屋。倒是黎梨,歡天喜地去接寒英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后,兩人湊到一起開始說悄悄話,酸得正初一陣陣牙疼。
等正初擺好桌,剛要請黎至清先用膳的功夫,玉絮一臉焦急地闖了進來。
“先生,殿下說讓您不必等了,他今日何時回府未定。”
黎至清眼見玉絮不似平時那般從容,面上皆是憂慮之色,心頭一緊,“可是殿下出事了?”
自家殿下千叮嚀萬囑咐,宮里發生的事不能讓黎至清知曉,免得他憂心,玉絮不敢抗命,穩了穩心神才強笑道:
“在宮里能出什么事,只是有事耽擱了,先生快用膳,當心菜涼了傷身子。”
黎至清何等人物,哪能讓玉絮一兩句話就忽悠了去,他不多言,只用一副黝黑而深沉的眸子靜靜地看著玉絮,帶給玉絮的壓迫感,比平日里查課業時更甚。
玉絮為人機敏,早見識了黎至清的深沉心機,本就怕他幾分,這段時日又跟著黎至清讀書,被他折騰得極慘,更添敬畏之心,玉絮知道自己根本唬不住黎至清,他又不是寒英那個一根筋的,索性實話實說道:
“殿下沖撞了今上,被今上罰跪在暖閣內。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殿下怕您一直等他,就先讓回來跟您說一聲。”
罰跪?穆謙剛從北境得勝歸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今上要這般罰他?
“因著何事?今日陪著殿下暖閣覲見都有誰?”
玉絮想了想才道:“御前覲見,咱們都是候在殿外,并不知道因著何事,殿下被罰跪之事,還是謝二公子偷偷溜出來說的。今日暖閣內,除了咱家殿下、謝二公子,趙王世子也在。”
第106章 爭嗣(上)
謝淳自幼與穆謙交好, 自然不會坑他;穆諺這些日子一直在像穆謙示好,連監軍的密報折子都不曾動手腳,更別說當著面, 在今上面前讓他下不了臺。黎至清將穆謙坐上主帥之位后發生的事, 一點一點在腦中梳理, 試圖尋找蛛絲馬跡, 但努力想了半晌, 也未發現什么事能惹得今上不快。
若放在往日,黎至清定然不會這般不濟, 奈何玉絮這次提供的消息太少,黎至清不知穆謙是否還遭了其他責難,心中擔憂這才亂了方寸。
此事一處,在場再無人調笑, 整個翠竹軒陷入一片沉默。
黎至清囑咐在場之人不可對外亂說, 然后遣了眾人, 一個人坐回案前, 以手撐著額頭, 只覺心煩意亂,太陽穴和眉心突突直跳。
黎梨見狀憂心不已, 不肯退下休息, 自顧倒了一杯熱茶遞了過去, “公子, 晉王殿下乃是皇子之尊, 縱使行差踏錯也不過被申飭幾句,您別自己嚇自己。”
黎至清接過茶盞, 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案上,接著嘆了口氣, 繼續拿拇指和中指輕輕按著眉心,緩解著頭痛。
不知過了多久,翠竹軒外才想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阿豫,今天本王吃大虧了,快來安慰安慰本王!”
穆謙這一嗓子底氣十足,顯然不似受了大委屈。黎至清聽到熟悉的聲音面上一喜,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迎了出去。
“殿下無恙?”
這般急匆匆地迎出來、面上還帶著擔憂之色的黎至清是穆謙從未見過的,被唬得一怔,“啊?啊……沒事兒啊。”
黎至清將穆謙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見他腿腳利索,衣冠齊整,這才放下心來,斂了滿臉焦急,恢復往日里那副云淡風輕的模樣,穩住步子轉頭回了屋。
穆謙滿臉疑惑,這黎至清是鬧哪出?
不過,穆謙顧不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一進屋,見一桌飯菜絲毫未動,心頭一暖,他這是在等自己?
暖閣中的不快一掃而空,穆謙臉上登時樂開了花,開始犯貧嘴,笑道:
“呦!至清還沒用晚膳?這是在等本王嗎?難怪古人喜歡金屋藏嬌,本王今日才知,有個美人巴巴等著自己的感覺真好!”
黎至清為他擔驚受怕半夜,沒想到這人回來就開始耍嘴皮子,話里話外還占盡自己便宜,心下氣惱,但到底好修養,冷笑道:
“殿下莫要自作多情,黎某先時吃點心積了食,沒胃口而已!”
“嘖嘖!承認一句擔心本王很難嗎?阿豫的嘴怎么這么硬!”穆謙撇撇嘴,一拉團凳坐在了飯桌前,夾了筷子涼拌蓮藕放在嘴里,還故意嚼地嘎嘣響。
黎至清雖早見慣了穆謙的無賴,此刻還是忍不住送人一個白眼,坐在桌案后不理人。
穆謙見他真惱了,趕忙觍著臉湊了上去,扯了扯黎至清的袖子,討好起來,“好了好了,本王不逗你了,咱們先用晚膳,你也該餓了。”
黎至清冷哼一聲,嘴上未置可否,心道氣都氣飽了。
穆謙顯然不能放著黎至清獨自生氣,見軟得不行,直接上手把人從座位上架了起來,眼見著黎至清要翻臉,穆謙趕忙示弱道:
“你不餓,本王可餓了一個晚上,從晌午至今滴水未進,而且本王今天在宮里可受了大委屈,好阿豫,你就可憐可憐本王吧。”
戌時將近,這會兒還沒用晚膳?黎至清心軟起來,被穆謙攬到桌邊,再也板不起冷臉,眼見著一桌子已經冷透的飯菜,趕忙喚了黎梨端下去熱。
黎至清關心則亂,問道:“今日不是去領功受賞,怎么還受委屈了?”
穆謙將黎至清的面上的擔憂看在眼里,雖然白日的確受了不少委屈,但此刻他的心已裂開了一道口子,濃情蜜意從這道口子里奔涌而出,把委屈沖得絲毫不剩,笑嘻嘻道:
“見阿豫這般憂心本王,本王這會子可是一點都不委屈了。”
黎豫見他還沒個正形,覺得自己就不該心軟,登時站起來,轉身就走。
“別氣別氣,本王不亂說話了。”穆謙趕忙一把扯住黎至清的手臂,把人拉回團凳上坐下,這才委屈道:“還受賞呢,今天本王被穆諺這孫子碰瓷,沒被問罪就不錯了!”
“碰瓷?”黎至清雖心中有火,但一聽穆謙這話,也顧不上生氣,疑惑道:“趙王世子自打到了北境戰場,頻頻對殿下示好,就連回程路上,也多行方便,怎么會碰瓷殿下?”
穆謙端起桌上已經涼透的殘茶灌了一口,“今天下午,本王打了他一拳,也沒用多大勁,結果這孫子一閉眼,直接暈在了今上的暖閣里。”
黎至清見穆謙喝了一口沒夠,還要灌殘茶,忙從穆謙手中把茶杯拿了過來,穆謙倒也沒跟杯中殘茶較勁,黎至清要茶盞,穆謙便乖乖給了。
“殿下還以為這是從前么,你的手可是殺過人的,手上的力道可不一般,那趙王世子嬌生慣養,哪能經得住你一拳頭。”黎至清下意識覺得,肯定是穆謙手上沒個輕重,這才傷了人。
穆謙語帶委屈,“本王當時也是氣急了,但真沒下死手啊,那穆諺就是碰瓷!害得本王被今上罰跪在暖閣里,等他醒了今上才赦了本王。”
黎至清取了小火爐上燉著的水壺,重新沏了一壺茶,倒了一杯送到穆謙手邊,這才又問道:“殿下脾氣較之先前已經溫和了許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惹得殿下動手了?”
一提起事情的緣由,穆謙頓覺火大,好在熱茶在側,穆謙端起來輕輕呷了一口,這才身心熨帖,臉色緩和不少。
“那孫子要跟本王搶穆訣的遺腹子!別以為本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打小跟本王和穆訣不對付,肯定把歪主意打到紅伊和延兒身上了,本王哪能隨他的愿!而且,這小子蔫壞,這不連苦肉計都用上了。他這一昏,惹得今上震怒,把本王罵了個狗血淋頭,幸虧除了謝二沒人瞧見,否則本王臉都沒了!”
這事穆謙可當真冤枉了穆諺,穆諺是真的身體不適。
穆諺回京后,同穆謙一樣的待遇,封賞一直未定,等今上回京后再議。趙王曾經囑咐過穆諺,既然封賞要等今上回鑾,說明今上有意聽聽他們自己的意思,讓穆諺務必好好想想,為自己爭取些中意的賞賜。前一日得到今上宣召的口諭,穆諺晚膳過后便去了書房見父親。
穆諺不似他那個整日里跟在趙王身后獻殷勤的庶出大哥,沒事絕對不往趙王的書房跑,有事也基本不會去,都是放在飯桌上說,是以趙王見這個嫡子罕見地進了書房,甚為詫異,抬眼看了看窗外,見明月當空,才道:
“今兒的太陽是打西邊落下去的,沒錯啊。”
穆諺聽出父親話中玩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今上口諭,明日一早要入宮覲見。”
趙王打量了一眼這個兒子,知道他近來收斂不少,不犯渾了,也不動輒鬧氣了,繼續打趣道:
“怎么,心虛了,你平日里不是挺豪橫的么?今上自小疼你,又不會吃了你,怕什么?再不濟,要不為父陪你去?”
“不不。”穆諺已界弱冠之年,哪能這點小事還讓父親出頭,趕忙拒絕,“這次的封賞,兒子已經想好了,想先來跟父王稟報一聲。”
“有了北境軍功,為父就不用再為你擔心了。”趙王一直擔憂穆諺的世子之位,如今借著北境大捷的東風,這世子之位自是無人再有異議。趙王說完,把文書一闔,往桌上一扔,端起茶杯悠哉了抿了一口,這才又道:“坐下說,本王覺得你只要不過分到跟今上討女人,他會依你的。”
穆諺有點心虛,仍舊依言落座,“兒子……兒子想著,把穆訣那一雙兒女,接回來照料。”
“噗——”趙王沒忍住,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穆諺見狀,趕忙上前幫忙整理桌案。
“你要喜歡孩子,就趕緊娶妻,京畿大姓世家的姑娘排著隊等著你挑!養康王的遺腹子,你這在說什么胡話!”趙王見兒子近前,趕忙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腦門,確認沒發熱,轉念一想,“你該不會不行吧?兒子,在爹面前不用不好意思,你說實話,要不為父請個御醫來為你瞧瞧,你放心他們不敢出去亂說的!”
穆諺臉“騰”地紅了,“父王,您想哪兒去了!兒子就是見那一雙稚子太過可憐,想接到身邊養,沒有旁的緣故。”
趙王見穆諺不似玩笑,自己也斂了促狹之心,臉色一點一點凝重起來,“諺兒,為父記得,你從前跟穆訣可不對付,小時候經常打架,養他的孩子,你想做什么?”
穆諺嘴邊皆是苦笑,“穆訣去得早,這些日子,兒子一直在想,這些年不該處處與他為難,以至于人都沒了,話還沒說開。他是兒子見過的最善良人,沒有皇室子弟的驕矜,反倒為人親和真誠。小時候,咱們在宮里見到了一只小野狗,那狗渾身上下臟兮兮的,誰見誰嫌棄,沒想到穆訣竟然把狗抱了回去,養了下來。兒子當時就覺得他傻,這么多兄弟陪他一起玩還嫌不夠,非要花心思去照顧個小奶狗。”
第107章 番外-小脾氣(上)
新年第二日, 黎衍來請安時,見到了坐在寢宮外臺階上的穆謙,后者正百無聊賴地曬太陽, 黎衍只一眼便明白了是發生什么事了, 擔憂道:
“義父, 您又被爹爹趕出來了?怎么不去東邊的暖閣待一會兒?”
穆謙抬頭, 瞅了一眼少年老成的黎衍, 知道要論哄黎豫,方才那兩個人不見得比眼前這小鬼有能耐, 心里打起算盤來,嘴上卻道:
“東邊暖閣太熱,也就你爹喜歡。”
“那要不去御書房,或者去兒臣宮里也行, 總好過大過年的在這里凍著。”黎衍湊到穆謙身邊, 想了想還是撩袍坐在了臺階上, 壓低聲音悄悄問道:“您又怎么他了?”
穆謙無語望天, 一想到昨夜, 就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承認,是自己把黎豫得罪狠了, 要不然他不可能一夜都沒消氣, 還一大早把自己從臥房里趕了出來。
原來, 前日智慧道長到了毗鄰京畿的平涼城, 穆謙得了信, 自然要去拜謝他的救命之恩,本想攜了黎豫同去, 可昨日正值新年,祭祀節禮都壓在黎豫身上, 他走不開,穆謙只得一人快馬加鞭趕赴冀州。穆謙不在宮中,黎豫自己一人過年沒意思,上午舉行完典禮,中午在黎衍的陪伴下草草吃了點東西便鉆進御書房批折子,一批就是一下午,等到華燈初上,黎豫看折子看得頭昏腦漲時,穆謙才堪堪回來。
兩人這才一起溫存著用了晚膳,然后就一路溫存到了榻上。
明明穆謙打馬跑了一日,本該精疲力盡,但一到了黎豫面前,便立馬虎虎生風起來,又正值新年,做得格外賣力,折騰到最后,好脾氣如黎豫也開始忍不住罵臟話了。穆謙到底心疼他,堪堪停下,整個人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等黎豫稍微緩過勁來,穆謙立馬又來,一直把人做到腰酸背痛四肢發軟才饜足地收手。
待穆謙將二人身子盥洗干凈,黎豫早已累得眼皮子打架,再次被放在榻上后,黎豫往穆謙懷里一滾,打算一覺睡到天明。誰知當穆謙知曉當天的養肺氣的套路還沒練,登時把黎豫從被窩里扒拉了出來,一點也不手軟地搖醒,非逼著人練完才肯放他休息。
黎豫白日里為著慶典儀式和奏折累了一整天,晚上又被穆謙折騰到渾身無力,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想睡覺,誰知道竟然還要被拖起來練套路,當即就不干了,發了好一通脾氣,但到底拗不過穆謙,在穆謙拿著雞毛撣子威脅下,爬起來認認真真練完整個套路。
該做的做完,穆謙心滿意足的睡了,可黎豫卻睡不著了。他整個人憋了一肚子邪火,第二日不到卯正,就把一夢正酣的穆謙推醒了,然后在穆謙一臉錯愕的情況下,當著他的面練完了當日的套路,然后一腳把人從臥房里踹了出來,丟下一句:
“朕今日的套路已經練完,不用勞煩豫王殿下當監工了,您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然后,就有了現在這一幕。穆謙當然不好意思跟小孩子說,我把你爹折騰狠了,還把他扒拉起來練套路,惹惱了他。
黎衍見穆謙一臉委屈無語望天,有點心疼自己義父。自己親爹那性子,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做派,可到了親近的人跟前也是個喜歡作的。加上他如今已登人極,再也不能肆意妄為,仗著義父寵他,偶爾在義父面前使個小性子。黎衍想到此處 ,不禁感覺到眼前之人的不易,由衷道:
“義父,這些年,你過得也挺難的!”
穆謙一聽這話,頓覺窩心,這娃,沒白疼!恨不得跟黎衍當場抱頭痛哭。
正當兩人心有戚戚時,寒英陪著郭曄從今上寢宮踱了出來。穆謙一見兩人,立馬迎了上去,“他怎么說?”
郭曄為難的搖了搖頭,“你到底做啥了,把他氣成那樣。我本想多為你說幾句話,結果陛下直接一句‘朕以為郭大帥最招人待見的品質就是不愛管閑事’把我堵得啞口無言。”
黎豫素來敬重郭曄,沒想到這次連郭曄的面子都不賣,穆謙有些訕訕的,又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寒英,見寒英垂頭喪氣,知道他也鎩羽而歸,“陛下連你也懟了?”
寒英苦笑道:“殿下,陛下今日原話‘一向沉默寡言的寒大統領今日怎么話這么多了。’”
郭曄和寒英面上皆是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朝著他和黎衍行了一禮后退下了。
穆謙哀嚎一聲,最終帶著滿臉期許的表情拍了拍還不足十歲的黎衍的肩膀,“阿衍,你是義父最后的指望了!”
黎衍早慧,黎豫也用心培養他,是以他平日課業壓力著實不小。可如今這個大擔子壓下來,黎衍頓時覺得連課業都不算什么了。
黎衍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孩子,雖然為難,還是迎著頭皮去了。
黎衍進殿時,黎豫連頭都沒抬,目光緊緊盯在一本折子上,自顧說道:“未經宣召就擅闖,好大的膽子,當值的還不把人攆出去!”
殿前值守的禁軍互相瞧了一眼,正在遲疑之際,黎衍適時開口解圍,“父皇,是兒臣來請安。”
黎豫聞聲知道是黎衍,這才抬頭,面色不似方才冷硬,示意左右禁軍退下,殿內只余下他們父子二人。
黎豫朝著黎衍揮了揮手,把人招到自己身邊,伸手為他緊了緊披風才道:“別仗著身體好就作,仔細留下病根,有你受罪的時候。”
黎衍乖巧地點了點頭,然后繞到黎豫身后,輕輕為他捏著肩,半晌也不說話。
黎豫又批了一會兒折子,才反應過來這小子今日乖覺地過了頭,忙把人從身側拉至眼前,“素日里也不見你久待,這大過年的倒是轉了性子,怎么還賴著不走了?”
黎衍等得就是這句,“平日里都是義父陪著爹爹,兒子哪敢在跟前礙眼,如今不敢走,是怕出去瞧見義父那幽怨的眼神。您是沒瞅見,義父那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寢殿,那望穿秋水的模樣,都快成了望夫石了!”
黎豫被這話氣笑了,原來是埋了坑等著自己呢!這穆謙不教小孩子一點好,佯怒道:
“胡說八道,哪里學得這些流里流氣的話!看來是書房里先生布置的課業少了,讓你有閑心學這些有的沒的!”
“沒,哪能啊,最近的課業繁重,都快累死阿衍了。”黎衍故作可憐得在黎豫身邊蹭了蹭,心里琢磨著再怎么幫義父求情,轉頭撇到了一個點心匣子,一看就是冀州的特產,心里頓時有了主意,“爹,有新點心呀。”
黎豫聽著兒子抱怨,開始自責起來,這朝政的擔子,早晚要交到阿衍手上。自己雖然身子養過來了,但到底不是長壽之象,是以恨不得黎衍一瞬間長成,平日在學業上難免多有苛責,讓黎衍少時就比同齡人承擔的要多了許多。黎豫越想越覺得虧待了黎衍,趕緊把點心匣子遞給了過去,溫聲道:“喜歡就都拿去。”
黎衍不知這一會兒功夫,黎豫心思轉了幾轉,接過匣子打開盒蓋,直接取了一塊便吃起來,邊吃邊道:
“咦?這點心是冀州產的呢!昨日清晨來請按時還沒有,是義父帶回來的吧?義父當真偏心,就帶了一盒給爹爹,兒子和延兒、紅伊他們都沒有!”
黎豫沒想到黎衍借著點心還能幫人說話,手中朱砂筆一停,轉頭看著兒子,問道:“點心好吃么?”
黎衍不知其意,點了點頭,“好吃!”
“好吃還堵不上你的嘴!”黎豫把朱砂筆往筆擱上一放,“黎衍,我看你是不想好好過年了,你既這么閑,去把窗課拿來,為父今日好好查查你的課業!”
黎豫性格溫潤,平素極少發脾氣,對黎衍這個兒子更是百依百順,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可唯獨學業一條,黎豫從不讓步,平日里若是黎衍功課做不好,黎豫的戒尺可從來不手軟。
黎豫素來過年不查功課,如今連名帶姓的被稱呼,黎衍知道他爹這是炸毛了,一口點心噎在了嗓子眼,趕忙找補道:
“爹,兒子突然想起來,晴雪妹妹一會兒要來,算算時辰,兒子得去接她了,窗課改日再查吧!”
黎豫橫他一眼,“帶著你的點心趕緊滾!”
黎衍不敢廢話,抱起點心撒腿就跑,“好嘞,父皇您安好,兒臣告退!”
黎衍剛出大殿,穆謙立馬迎了上來,“怎么樣,你爹肯見我了沒?”
“義父,我爹根本不想接您這茬,說急了眼連查功課都搬出來了,我可不想大過年的挨打,您別怪我沒義氣。”黎衍心懷愧疚地看了穆謙一眼,把點心匣子往穆謙懷里一塞。
“您找機會把點心還給爹爹吧,這種東西也就他和小孩子喜歡。”
不足十歲的黎衍自覺地把自己劃分為非小孩子,略顯同情地瞅了一眼可憐兮兮的穆謙,轉頭去接小奶團子了。
第108章 番外-小脾氣(下)
“舅舅——”隨著一聲小奶音, 一個穿著火紅小夾襖,蹬著鹿皮小靴子,頭戴灰鼠帽的小奶團子跑進了大殿, 沖著黎豫搗騰著小短腿跑了過去。
黎豫一見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娃娃, 面上登時全是柔和的笑意, 趕忙從龍椅上站起來, 蹲在地上, 接住了飛奔而來的小奶團子。黎豫將這個還不到膝蓋高的小丫頭抱在懷里,顛了兩下才坐回原位, 溫柔地笑道:
“晴雪都快一個月沒來看舅舅了,舅舅抱著都胖了。”
寒晴雪聽了這話不高興了,揚著小臉,撅著鮮紅櫻桃小嘴, 盡是不滿, “阿衍哥哥說了, 不能隨便說女孩子胖。是冬日里冷了, 阿雪衣服穿厚了。”
這副愛美又喜歡撅著嘴抗議的模樣, 一如當年的阿梨,黎豫心下酸澀, 想到從前舊事, 差點紅了眼眶, 但到底不肯在小孩子面前失態, 強壓下情緒, 把語氣放到最柔和,“好好, 是衣服穿厚了,咱們阿雪一點也不胖。”
小孩子果真是最好哄的, 此話一出,寒晴雪玉雪可愛的小臉立馬陰轉晴,用小短手環上黎豫的脖子,“吧嗒”一口親在了黎豫臉頰上,笑嘻嘻道:“阿雪就知道舅舅最好了。”
這一下哄得黎豫心花怒放,掃了一眼寒晴雪身后隨行之人,皆是她跟前伺候的,沒見到自己兒子,心下好奇,那小子不是說去接人了?
“阿衍哥哥怎么沒陪你玩?”
“阿衍哥哥說他要回去溫書,讓舅舅陪我玩。”寒晴雪膩在黎豫懷里,小奶音軟軟糯糯,讓人忍不住拒絕,“舅舅,外面太陽可好了,咱們去放風箏好不好?”
溫書?這小子整什么幺蛾子?
在黎豫心中,黎衍絕對是個勤奮用功的好孩子,但用功歸用功,黎衍絕不是個只知道死學的書呆子,特別是認了穆謙當義父后,更知道了勞逸結合的道理。每逢年節,黎衍都是把書一扔,然后喊著穆延渾鬧去,哪里會溫書?自己方才說要查他功課,也不過是嚇唬他,以黎衍的腦子,不可能聽不出來。
那現在這般“惺惺作態”,就是故意把小奶團子丟給自己了。黎豫心下好奇,平日里小奶團子進宮,這小子都寸步不離,今兒怎么轉了性子?
黎豫正琢磨著,懷里的小奶團子伸手扯了扯他胸前的衣襟,又操著小奶音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舅舅,放風箏。”
“好,舅舅陪你放風箏。”面對著跟黎梨有五分像的小臉,黎豫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一把抱起孩子,起身向殿外走去。邊走還邊琢磨著去哪里給小奶團子找個風箏,偌大皇宮里就黎衍一個小孩子,只能寄希望于他了,只不過那小子自小就對這些小孩子玩意嗤之以鼻,黎豫心中也沒底了。
“去太子那里問問,有沒有風箏,順便把太子請過來。”死馬當活馬醫,黎豫吩咐完內侍后,自顧嘟囔一句,“也不知道這臭小子在耍什么花樣,躲在東宮不見人。”
“不用麻煩啦,謙叔叔有風箏。”被抱在懷里的寒晴雪愉快地蹬著小腿,拍了拍小手,然后眉眼含笑地指著殿外。
果然,等黎豫抱著孩子出來,穆謙正立在殿外,面上是志得意滿的笑意,手中拿了一支小熊風箏。
黎豫瞥了一眼穆謙,又看了看懷里的小奶團子,瞬間明白了。好嘛!穆謙可真行,連兩個小孩子都能被他支使來當說客了。那小熊風箏明明是早些年穆謙扎給黎衍的,自己這兒子也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一見穆謙那張豐神俊朗的臉上掛著饜足的笑意,鋪天蓋地的酸疼向著黎豫襲來,這人神采奕奕,自己腰都快斷了,黎豫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不過黎豫是個好舅舅,就算再生氣也絕不會在孩子面前發脾氣。
還想一起放風箏?門兒都沒有!黎豫想到此處,快步走上前去,把寒晴雪往穆謙懷里一塞,不咸不淡道:
“朕瞧著豫王殿下閑得很,陪阿雪放風箏的活兒交給你了!”
黎豫說完,轉頭要走。誰知道小奶團子十分舍不得黎豫,“哇”地一聲開始大哭,“舅舅不要走,我要舅舅!”
穆謙把人一把扯住,好暇以整的努努嘴,“不許走!小奶團子被你惹哭了!”
黎豫狠下心不看小奶團子,嘴硬道:“朕還有折子要批,她明明是你招惹來的,你來哄!”
穆謙從善如流,一邊哄著孩子,一邊逗著黎豫,“陛下當真勤政!不過,時值年節,可以稍微歇一歇,休息一天又不耽誤陛下當明君。”
這話一出,黎豫瞬間淡定不了了,氣道:“你也知道是年節,阿衍在年節都可以不讀書,我少練一日套路怎么了?還值得你半夜把我從床上拖下來!”
哄好了小的,該哄大的了!氣鼓鼓地黎豫在穆謙眼中那是說不出的可愛,穆謙直接上手捏了捏黎豫的臉頰,嬉皮笑臉道:“你再兇就要嚇到孩子了,你瞧,小奶團子又要哭了呢。”
寒晴雪滿臉寫著難過,朝著黎豫伸出一雙小短手要抱抱,用紅紅的小眼睛可憐兮兮地瞧著黎豫,仿佛只要被拒絕,下一秒就能再哭出聲來。
這小奶團子是黎豫的心頭肉,只委委屈屈地瞧了黎豫一眼,黎豫的脾氣登時煙消云散,立馬把孩子接了回來,掏出帕子輕輕為她擦拭眼淚,抱在懷里一邊拍一邊哄,“沒事沒事,不怕哈,舅舅錯了,不該亂發脾氣,現在就陪你放風箏。”
此話一出,小奶團子不哭了,“咯咯”地笑起來。黎豫見狀終于緩了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轉頭看向穆謙之際,見后者正用盈盈笑意瞧著自己,惱了一夜的人瞬間泄了氣,卻仍嘴硬道:“知道錯了沒?”
穆謙非常乖覺地點了點頭,笑道:“知道啦!”
黎豫繼續故作嚴肅,“下次還敢不敢了?”
穆謙笑意不減,“還敢!”
穆謙這話說得坦坦蕩蕩,并沒有為了討人一時歡心而故作承諾,他語氣執著而堅定,神態大方而從容,明明白白告訴黎豫:我可以事后哄你,但這事絕不退讓!
黎豫本來被他這態度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但見穆謙一臉堅毅的瞧著自己,瞬間也想通了,若非他日日敦促,他們恐怕還活在朝不保夕的憂懼之中,哪里有現在的好日子。
如今他們還有好多年,他們可以放慢速度,慢慢地將新朝扶上正軌,慢慢地培養黎衍成人,慢慢地互訴衷腸。
惱了一夜的黎豫終于釋然,語氣里盡是無奈,“你可真有本事,連兩個小孩子都不放過。”
穆謙見狀,知道他氣消了,不以為忤,笑盈盈道:“我聰明嘛!”
穆謙的笑容太過迷人,讓黎豫也忍不住翹起了嘴角,“那小兔崽子倒是肯幫你想轍。”
“沒辦法,我魅力大!”穆謙笑意更甚,“要不然,陛下哪能瞧得上我?”
“當著孩子的面就渾說!”黎豫紅著臉笑罵一句,從穆謙手中接過風箏,陪著小奶團玩起來。
等黎衍慢悠悠地來到寢殿外時,就看到了這幅和諧的畫面:他爹正拽著風箏線跑得歡,他妹妹正一邊歡快地拍手一邊搗騰著兩條小短腿跟著他爹滿院子跑,而他義父則在一旁抱著胸,滿臉寵溺地瞧著那一大一小。
真不知道放風箏有啥好玩的,偏偏那倆人還玩得歡!黎衍一臉嫌棄地湊到穆謙跟前,打趣道:“和好啦?”
穆謙臉上盡是得意之色,“那是!”
黎衍瞧了自家義父一眼,心道,您這么得意作甚,依著我爹那性子,你們能這么快和好,還不知道你說了多少好話呢!
“您早點妥協,也沒這么多事!”黎衍自認無情地拆穿了義父。
誰料穆謙不以為然,“這次我沒妥協!”
黎衍瞬間瞪大了那雙炯炯有神的桃花眼,看向穆謙的眼神瞬間滿是欽佩。
“這么說是他妥協了?他生了這么大氣,最終還能妥協?您怎么做到的?”
穆謙再次把目光投到遠處正在逗寒晴雪的黎豫身上,眼神中滿是幸福,“阿豫不是不知輕重的人,道理他都懂,只不過偶爾有點小脾氣,可憐兮兮地在我面前鬧一鬧,我還能不寵著么?”
滿朝文武,敢用“可憐兮兮”形容他爹的,也就他義父一個了!黎衍不禁被這話酸得牙疼!
眼見著已經玩鬧了一陣子,穆謙面色不似先時輕松,猶豫再三決定去當個壞人,“再玩下去,人都凍透了!”
黎衍被冬日的暖陽曬得舒服,不以為意道:“義父,跑一跑身子就暖了,凍不壞的。”
“旁人大冬日里,跑跑就暖,你爹這身子骨,在外頭越待就凍得越透。”穆謙徑直要去抓人,卻被黎衍一把攔住。
黎衍語帶擔憂,“要不再等等?他這會子正在興頭上,回頭又該惱了。”
“那就隨他惱!”穆謙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上前去。
黎衍眼見著他爹和他義父爭執一番,最終被他義父打橫抱走了!剩下他妹妹,懵懵懂懂地抱著個風箏,瞧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傻樂!
第109章 爭嗣(中)
趙王打量了穆諺半晌, 見他面色凄楚,不似作偽,這才意識到穆諺并非想利用那對龍鳳胎, 而是要接回來好好養著。趙王略作沉吟, 并未著急反駁, 只是勸道:
“為父知道這些年你一直跟穆訣對著干, 搶了他不少紅顏知己, 如今人薨了,事情也都過去了, 你莫要因著愧疚而自苦。這次你跑到北境力挺穆謙,為了軍糧之事殫精竭慮,這份人情早已蓋過夕日你與他們兄弟之間的齟齬,你做的已經夠多了。”
提起軍糧, 穆諺在未跟趙王商議的情況下, 直接站隊穆謙, 著實坑了身在京畿的趙王。不過, 趙王顯然并不在乎兒子給他惹得這樁麻煩。趙王態度越無所謂, 穆諺心中越是愧疚,繼而從座位上站起來, 撩袍跪地, 苦笑道:
“這次軍糧之事, 是兒子任性妄為, 讓父王在京畿難做了, 兒子不孝遲遲未向父王請罪。”
請罪?這是唱哪兒出?從前的穆諺紈绔一個,小錯不斷大錯不犯, 趙王沒少給他收拾爛攤子,頭發都給氣白了好幾根。而闖了禍的穆諺素來理不直氣也壯, 請罪?不存在的!趙王忍不住再次朝窗外瞧了瞧,雖然今天的太陽是東升西落,該不會明天一早太陽就從西邊地平線上冒出來吧?
當爹的自然不能跟兒子計較,趙王從幾案后繞出來,揪著穆諺的后襟將人提了起來,“滾起來,你要有這孝心,以后就少惹為父生氣,為父還想多活兩年。”
“不會了。”穆諺雖然面上含笑,但仍舊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再沒什么讓兒子搶了。”
若是從前,穆諺說“不會”,趙王連半個字都不會相信,可如今,趙王覺得這話可信度高了不少。穆諺乃是嫡出,一出生就被趙王請旨立為世子,自小被趙王夫婦護著,基本沒接觸過王府里面的腌臜事,是以他為人簡單處事張揚,可自從穆訣薨了,穆諺性情大變,變得循規蹈矩郁郁寡歡起來。
趙王見不得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恨鐵不成鋼道:
“誰丟了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都會不痛快,可諺兒,人都走了一年了,該放下就得放下。你瞧瞧穆謙,他們兄弟的感情誰能比,穆訣沒了,人家現在照樣意氣風發,還能率軍打仗。你再看看你,都頹廢成什么樣了?”
穆諺暗自慶幸,趙王只將自己對穆訣的感情歸到竹馬之情,順著趙王的話道:“父王放心,兒子會盡快振作起來,就算為了延兒和紅伊。”
趙王聽了這話,知道穆諺打定了主意要收養穆訣的孩子,頓覺頭疼不已,拿手在眉心處掐了掐,“諺兒,你想過沒有,你要收養他們,是以什么身份?”
穆諺雖未解其意,開口卻無半分遲疑,“身份?當然是養在兒子膝下,當兒子的孩子。”
趙王一聽就知道穆諺還是想得少,嘆了口氣,提點道:“康王府雖然薨了康王和王妃,但還有康王這個爵位,穆延是要襲爵的。今上遲遲未冊封穆延,就是想先為他和穆紅伊尋好養父母。如今,穆延的爵位不外乎兩種,要么直接襲王爵,要么就先冊封世子,待成年后再襲王爵。但無論是哪一種,以你世子的身份,都養不了他們。”
穆諺釋然一笑,“不,父王,還有一種情況。”
趙王心頭閃過一種可能,朝中也有不襲爵的皇族收養高爵位遺孤的先例,莫非穆諺也存了這樣的心思?還未等趙王反應過來,接著就見穆諺再次撩袍,直挺挺跪了下去。
穆諺眼神誠摯,言辭懇切,“兒子求父王上書,廢黜兒子世子之位,兒子只以他們族叔的身份收養他們,任誰也說不出半分錯處的。”
有舊時先例在,無論穆延直接襲爵還是先被冊封為世子,穆諺都能名正言順的收養他們而不留話柄。
趙王別的不怕,就怕穆諺拿爵位開玩笑。如今怕什么來什么,趙王壓了一晚上的脾氣終于壓不住了,氣得一腳踹在穆諺肩膀上,直接把人踹翻在地,罵道:
“你個小兔崽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你平日里不學無術,整日里流連花街柳巷,御史參你的折子都堆成山了,要不是為父觍著臉去今上面前求情,你的世子之位早就易主了!你倒好,不僅不夾著尾巴做人,還巴巴想把爵位拱手讓人,你不稀罕這世子之位,王府里有的是人稀罕!”
穆諺這些年蹉跎歲月,恣意妄為,自覺有愧,無言以對,只得迅速跪正身子,恭敬道:“是兒子不孝。”
趙王見他這幅認打認罰卻死不悔改的模樣,氣得又一腳踢過去,“為父看你就是平日里日子過得太舒服,真是給慣得!你今晚就在這里跪著,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起來。”
趙王說罷,拂袖而去。
從小到大沒被罰過的穆諺,就這樣在書房里直挺挺跪了一夜,不肯退讓半分。穆諺一直撐到第二日入宮的時辰,稍稍梳洗便進了宮,等到跟穆謙因著收養之事起沖突時,整個人已經筋疲力竭,沒撐住穆謙的一拳也就能理解了。
這次入宮,不僅沒討到賞賜,還被今上禁半月,穆謙自覺虧大了。這半月除了泡在翠竹軒,穆謙時不時喊幾個從前一起玩的紈绔來晉王府陪他打發時光。
“殿下,有個樂子,我一聽到就來找你了。”肖玥還沒進門,聲音已經傳入了翠竹軒。
軒內,穆謙正在與黎至清下棋,一聽動靜,穆謙立馬來了行政,“快說來聽聽。”
對于黎至清在側,肖玥早已見怪不怪,也不避諱,直言道:“有兩樁事,都是關于趙王府的,你聽了肯定覺得有趣。剛得了信兒,穆諺跟趙王起了爭執,氣得趙王要廢了他的世子之位。”
還沒等穆謙開口,黎至清倒是有些詫異,“趙王對這個嫡子異常疼愛,縱使這么多年文不成武不就,也從未起廢黜之心,周圍多有勸他廢嫡立長、廢嫡立賢的聲音,趙王從來不屑一顧,怎的會想要廢了他?”
穆謙樂呵呵端起茶杯,悠閑地抿了一口,“廢了活該,這孫子還想跟本王搶紅伊和延兒 ,簡直癡人說夢!”
肖玥聳聳肩,“正是為著這事,聽說是穆諺鐵了心要收養康王殿下的遺腹子,趙王不應,兩人便起了沖突。”
穆謙笑不出來了,他從前只以為,因著穆諺跟他們有嫌隙,想把穆訣的孩子搶過去報復,可拼著世子之位不要也要收養這兩個孩子,單純為了泄憤,未免代價大了些。
“穆諺從前缺德事沒少干,也不見趙王要收拾他,這次怎么為著這么點小事就大動干戈?趙王府折子已經遞上去了?”
肖玥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這倒沒有,信兒是穆諺他那個庶出大哥透出來。”
“別裝了,這事兒能讓你知道,就不是什么秘密。”穆謙故作嫌棄瞥了肖玥一眼,把茶盞往幾案上一丟,“你方才說有兩樁事,第二樁呢?”
肖玥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穆諺他那個庶出大哥,被趙王家法處置了。穆諺也沒落得好,跟你一樣,在王府禁足呢!”
“嘿!那感情好,要不然本王心里可不平衡。”穆謙說完與黎至清對視一眼,“你覺得呢?”
黎至清垂著眸子,面上淡淡的,“趙王府的庶長子心太急了,聰明反被聰明誤。”
穆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難得趙王要廢世子,他能不抓住機會么?”
黎至清眼皮輕抬,瞧了穆諺一眼,“是趙王要廢的么?未必吧?”
“別逗了,難不成還是穆諺自己不要?”穆謙說完,沖著肖玥一瞟,“這話你信么?”
肖玥撓了撓后腦,面色不似方才輕松,“也不是沒這個可能,前些日子你不在京畿,穆諺得空就往康王的陵寢跑,你們回來后,康王陵寢你還沒去過吧,他可是已經去了!”
“他這是鬧哪兒出?”穆謙瞬間擰起了眉頭,“人活著的時候也不見他待穆訣多好!”
肖玥思慮再三,看了一眼黎至清,又看了看穆謙,略顯為難道:“康王殿下已經薨了,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先時我總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可聯想到近來穆諺的所作所為,又覺得確有其事。”
穆謙最見不得人吞吞吐吐,“別閃爍其詞,有話直說,咱這里都不是外人。”
肖玥心一橫,把心中所想和盤托出,“殿下,從前您只瞧著穆諺與您和康王不對付,您有沒有留意過,穆諺都是在哪些地方與您和康王過不去?”
穆謙雖不知肖玥到底想說什么,仍配合地回憶著,“仿佛從前只要咱們瞧上點什么,穆諺總會想著法子先行一步搶了去,對待京畿十八坊的姑娘們尤甚。”
穆謙說到此處戛然而止,心虛地偷偷瞄了黎至清一眼,見他神色如常,這才放下心來。
第110章 癡心
肖玥立道:“這些日子, 你們不在京畿,我閑來無事出去尋樂,跟一紅牌聊起來才知, 曾經有段日子穆謙夜夜宿在她那兒, 但不曾碰過她。我聽著好奇, 又找了他從前幾個相好的, 花了重金打聽, 結果這群女子穆諺竟一個都沒碰過,我這才敢下結論。”
穆謙沒想到, 對待秦樓楚館中的女子,穆諺跟他步調一致,都選擇了曲意逢迎,莫非也是為著掩蓋性取向?若真如此, 穆諺被肖玥抓住了, 那自己豈不是也有暴露的風險?
穆謙暗暗打定主意, 等忙過這程子, 一定得去此事的首尾處理好。
穆謙這會子心思百轉千回, 顧不上肖玥說了什么,倒是黎至清來了興致, 問道:“三公子瞧出什么了?”
肖玥煞有介事地湊到兩人拿跟前, 壓低聲音道:“穆諺對康王, 心思不淺!”
黎至清聽罷, 瞳孔微微一震, 不可置信地瞧向穆謙,“怎么會……”
穆謙登時被這話惹惱了, 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盤上一摔,罵道:“你扯犢子呢!穆訣已經成親了, 而且人都沒了,你再瞎說,本王把你嘴縫上。”
肖玥見狀趕忙乖覺地閉嘴,把嘴抿成一條線,然后還嫌不夠似的又把手捂在嘴邊,仿佛真怕下一秒被縫嘴。當然,動作是動作,肖玥心底是不怕的,雖然捂著嘴,仍強辯道:
“成了親的是康王,又不是穆諺,穆諺這些年為啥一直不娶妻,你就不好奇嗎?”
“你還敢亂說!”穆謙說著做出下榻打人的動作,被玉絮眼疾手快的攔住了。玉絮略有深意地跟穆謙對視一眼,然后又用眼神點了點坐在旁邊的黎至清。穆謙立馬讀出了玉絮眼中的深意,黎至清也成家了,可自己也沒停住對人家的肖想,要穆諺真存了這樣的心思,也不算奇怪。
“別急別急,我還有證據呢!”肖玥說著,趕忙退到旁邊椅子落座,生怕穆謙一時激動,殃及他這條無辜的池魚,“殿下,自康王去后,這京畿里轉了性子的可不止你一個,你仔細想象,穆諺變得這般郁郁寡歡,是不是也是康王去后?”
不可否認,確有其事。自穆訣走后,穆諺的確是跟變了個人一樣,不再玩世不恭,不再飛揚跋扈,也不再跟京畿這群紈绔渾鬧。但若說他是想發憤圖強,倒也沒有,太學他能不去就不去,演武場也從不見他的身影,縱使去了北境隨軍,也表現得低調內斂,不爭權不冒尖,一度讓穆謙懷疑,穆諺是不是也被哪個穿書的倒霉蛋附身了。
如今,若說是因為他喜歡穆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這是心愛之人去了,一下子心如死灰!
雖然肖玥的推測句句在理,但穆謙打心底里不愿相信,嘴硬道:“說不定穆諺覺得從前欺負穆訣太多了,怕穆訣午夜夢回去找他,給嚇成這樣的!”
肖玥苦著臉,變得有些惆悵起來,“殿下,自打回京,您還沒去康王殿下的陵寢祭拜過吧?可大軍抵達京畿第二日,咱們從剛喻娘娘宮中出來,穆諺就去了。你不在京畿的這些日子,他可不像大家說的那樣悶在家里,他也會出門,只不過是隔三差五的往康王的陵寢跑,每次去都帶著酒,一坐就是一整日。”
穆謙臉色一點點變差,穆諺這般記掛著穆訣,是他沒想到的。
肖玥見穆謙聽進去了,繼續道:“當初,穆諺在康王殿下靈前哭得那一場,是我見他最傷心的一回。”
后面肖玥再講什么,穆謙都聽不進去了,只在腦海中快速搜尋著有關穆諺和穆訣的記憶,試圖找到蛛絲馬跡來證明穆諺和穆訣就是表兄弟關系。等到要送肖玥走時,穆謙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肖玥臨行之際,突然道:“殿下,我大哥前日回京了,已經說服我二哥,不再揪著黎先生不放。”
心情跌宕起伏了一日,終于聽了一件好事,穆謙面上堪堪有了笑意,一時間覺得肖瑜也沒這么討厭了,“沒想到肖若素這般識大體,難怪賢名在外!”
見穆謙喜笑顏開,肖玥兜兜轉轉一下午,這才敢進入正題,“我大哥想不日邀請黎先生過府一敘。”
雖是向黎至清請托,可肖玥的目光卻一直沒離開穆謙,他早就聽謝淳說,晉王對黎至清極為看重,此事若穆謙不應,黎至清定然去不成。
“本王不允!”果然,穆謙連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至清跟你大哥不熟,沒這么多話聊!另外,給你大哥帶句話,想把人騙去再扣下,這種小孩子的把戲,本王早就不玩了,讓他也省省。”
肖玥面上尷尬,他雖不知穆謙跟自家大哥有什么過節,但明顯聽出穆謙話中有氣,趕忙勸和道:
“我大哥雖人微言輕,但從不食言,就是請黎先生去見一面,殿下若不放心,可以多遣幾個人跟著,相府膽子再大,也不敢晉王府起齟齬。再說了,咱倆這交情,我能唬你么?”
肖玥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穆謙也不好再胡攪蠻纏,更何況方才一口回絕,乃是下意識所為,這會兒回過神來,才覺行事魯莽,不該替人做決定,趕忙轉頭看向黎至清征求意見。
黎至清雖與肖瑜系出同門,但兩人真正的交集并不多,此番肖瑜相邀所為何事,黎至清心中沒底,垂眸略作沉思后問道:“黎侯可隨著大公子進京了?”
肖玥雖不知其意,仍坦言道:“黎侯此刻尚未進京,聽我大哥的意思,他們路上便分開了,過些日子,因著肖家的喜事,黎侯肯定要來的。”
“肖家的喜事?莫非肖若素要成親了?”穆謙聞言,走到肖玥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調侃道:“他的親事定了,那肖相就有暇議你的親事,你養在謝府那個妾終于有著落了!”
一聽這話,肖玥臉都綠了,也不顧不得尊卑禮節,上手就去捂穆謙的嘴,跟當初謝淳的反應一模一樣,“噓!殿下,你小點聲!”
穆謙一把把肖玨的手打開,臉上盡是故作嫌棄的表情,“這里又沒外人!你怕個屁!再說了,時刻擔驚受怕,不如等肖若素成了親,你也趕緊成家,把人家姑娘接回去,才是正理!”
“親事不是我大哥,是我小姑姑的,跟黎侯!到我這塊,還早呢!”肖玥一時有些頹喪,不過他素來看得開,也不過分傷感,只對著黎至清勸道:“黎先生,我大哥才名遠播,朝野內外的讀書人,都想借機同他切磋,機會難得。”
黎至清想著前些日子曾修書一封請肖瑜幫忙,合該當面致謝,加之黎晗不在,不會多生事端,索性點了點頭。
穆謙見黎至清答應了,拉著肖玥囑咐半天,不外乎一定要完璧歸趙之類的車轱轆話,說完才放人離去。
肖玥走后,穆謙托著腮,仍沉浸在方才肖玥提到的親事里,“這門親事,本王怎么覺得怪怪的,你們有沒有覺得哪里不對。”
“黎晗當真有本事,攀上了京畿肖氏,登州黎氏更上層樓指日可待。”黎至清面上淡淡的,一想到清虛觀下,肖瑜對黎晗那副死心塌地的模樣,黎至清頓時替他感到不值!黎氏想依附肖氏,憑著黎晗跟肖瑜的情誼足夠了,竟然還要結親,這把肖瑜置于何地?肖瑜竟然也能同意?
玉絮撓了撓頭,面上皆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苦悶,“殿下,三公子的小姑姑,是國公爺的小女兒吧?今年好像才五歲,這結得哪門子親?”
一聽這話,黎至清心頭的郁結瞬間散了,“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就知道肖若素吃不了虧!”
“五歲?你沒記錯?”穆謙一臉不可置信,然后又問黎至清,“你又笑什么,什么吃虧不吃虧的?”
事涉肖瑜私隱,黎至清略作沉吟,含混道:“待肖家姑娘長成,還有些年歲,屆時若瞧不中黎晗了,再退婚就是,自然吃不了虧。”
穆謙對肖家之事本就不上心,一聽這話覺得有理,便不再深究,此刻雖然肖玥走了,可方才穆諺的事還壓在心上,忍不住問道:“阿豫,穆諺那事,你說肖玥說得是真的么?”
其實黎至清尚未消化掉這個驚人的消息,乍一被穆謙提問,一時有些難以作答。他覺得此事荒唐,便如穆謙對自己動了心一般荒唐,但有肖瑜對黎晗有情之事在眼前,又覺得并非無法接受,加之黎至清自認為從未愛過他人,故而也無法判斷,只得無奈坦言道:
“黎某不知。”
事涉穆訣,穆謙覺得心中煩躁,想一個人清靜一會兒,故而辭別黎至清,帶著玉絮回含光殿了。
路上,玉絮一直欲言又止,兩次想開口,又生生把話咽了回去。穆謙本就心煩,更看不得這個,他對著旁人可沒有對著黎至清那般好脾氣,直接道:
“有話你就說,吞吞吐吐的存心讓本王著急是不是!”
玉絮心一橫,大著膽子道:“殿下,恕屬下直言,黎先生今日的表現,仿佛對男歡女愛之事并不通曉,那他的妻房和兒子是哪兒來的?”
第111章 生疑
“不通男歡女愛之事?”穆謙的腳步戛然而止, “何以見得?”
玉絮心思細膩,比起大大咧咧的穆謙細致許多,兼又知道自家王爺對黎至清有意, 自然對黎至清上心許多, “平日里, 無論殿下跟先生商議什么, 先生都能從只言片語中理出邏輯, 然后給出中肯的建議,一度讓人感覺先生無所不能。可屬下慢慢發現, 每當事涉感情,先生就會表現得無所適從,而且屬下聽聞——”
玉絮說著,湊到穆謙耳邊, 耳語一番。
“此話當真?”穆謙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玉絮篤定地點了點頭, “約摸著是先生不懂, 問了阿梨, 阿梨怕說不明白, 又傻乎乎的不知道忌諱,跑去問了寒英。”
穆謙眼神微瞇, 若是他連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拼著見罪老安國侯也要娶妻是為哪般?莫非此事另有隱情?
好你個黎至清, 騙本王有妻有子, 讓本王一直束手束腳!
穆謙當機立斷, “玉絮,你親自去一趟登州, 此事關系到至清,交給旁人本王不放心。不拘著時日, 務必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再回來。”
“是!”玉絮聞言拱手領命,而后才略顯遲疑道:“咱們去查先生的舊事,會不會有些不妥?若來日他知道了,再與殿下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與黎晗的舊怨,若沒有拜會智慧道長的契機,恐怕黎至清一輩子也不會主動提,若是他成親之事另有隱情,等他坦白還不知猴年馬月,穆謙想到此處,心一橫。
“他有妻有子才讓本王心中有嫌隙!你即日啟程去查!若當真有隱情,本王不想再等了,本王不想當第二個穆諺。”
“三公子的話,殿下信了?”
穆謙長嘆一聲,“不知道。理智告訴本王沒有證據不能輕信,但此事,本王除了覺得有些荒謬之外,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
玉絮想了想又道:“殿下,您還記得咱們回京路上,趙王世子在清虛觀做了一場法事么?”
一語驚醒夢中人,當日穆諺拜月華帝君的模樣尚在眼前,穆謙毫不遲疑吩咐道:
“差個人,去清虛觀,威逼也好理由也罷,務必把當日穆諺給老道士的生辰八字弄來!”
*
穆謙作為平定北境戰事的功臣,不能一直被禁在府里,若是時間久了,朝野議論紛紛,于穆謙不利,于朝局穩定不利。成禎帝容不得這樣的事發生,是以禁了穆謙幾日,就赦了他,還下旨賜下功臣田宅,但爵位和官位卻遲遲未有動靜。成禎帝在等,等待一個消息傳入京畿。
穆謙如今無暇他顧,一心掛念著穆訣那一雙兒女,生怕穆諺捷足先登。方一解禁,立馬進宮去陸氏宮內央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每日帶雙生子入宮看陸氏的代價,哄得陸氏松了口,說只要今上允了,她便首肯。穆謙只得又跑到成禎帝面前央告。
穆謙在暖閣內跪得端端正正,“父皇容稟,兒臣與穆訣兄弟情深,如今林氏高義,隨穆訣去了,不妨就由兒臣將他們接回去撫養,必不會讓他們受半分委屈。”
成禎帝坐在榻上,眼神始終盯在手里的折子上,未分給穆謙分毫,等寫完朱批,這才抬眼看了一眼穆謙。
“朕看你是上次沒跪夠,還敢跑來朕跟前礙眼!”
一想到上次跟穆諺為著兩個孩子起沖突被罰,穆謙就恨得牙癢癢,但到底不敢在成禎帝面前放肆,面上愈發恭敬道:
“兒臣知錯,上次誤傷了趙王世子,是兒臣魯莽。已經差人去趙王府探過病了,也送了好些補品去致歉。趙王世子想來已經大安,而且他也算是上過戰場的人,不至于如此不濟,父皇切莫因擔憂太過傷了龍體。”
穆謙這話帶了三分刺,擺明了說是穆諺坑他,氣得成禎帝從旁邊的小幾案上拿起一個匣子朝著穆謙砸過去,“混賬東西,真不知道領情啊!”
穆謙不敢躲,被紅木匣子重重地砸中肩頭,瞬間感受到一陣鈍痛襲來。匣子落地,登時被摔開,里面地信函撒了一地。穆謙搭眼一看便知那些是穆諺當監軍時寫給京畿的密報。
“你自己打開瞧瞧,人家穆諺都說了你什么?人家心系家國,在前線不僅從沒給你使絆子,而且還處處維護!反倒是你,小肚雞腸,為著孩提時期那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計較。”成禎帝邊罵邊咳嗽,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朕本以為北境之行你是個可用的,沒想到還是個渾的!”
從前原主是個慫貨,沒事絕不往成禎帝跟前湊,為求自保努力將存在感降到最低,而成禎帝知道這個兒子爛泥扶不上墻,也懶得搭理他。如今,形勢早就變了,成禎帝對這個兒子刮目相看,而穆謙有心成就大業,凡事自然不會躲著,還會想著法子討成禎帝歡心。
穆謙此刻暗暗后悔,早知如此,方才便不爭口舌之快,這會子不僅惹得成禎帝不快,還被罵了個狗血噴頭,著實有些虧得慌。見成禎帝氣得不輕,穆謙極為乖覺地起身斟了一杯茶送到成禎帝跟前,等人接過去,這才一邊給成禎帝順著氣,一邊假模假樣地認錯道:
“都是兒臣的不是,父皇您消消氣。”
穆謙打量著成禎帝的臉色,見他面色終于緩過來,才又開口求道:
“這次也不是兒臣跟穆諺爭,只不過回京畿的路上,穆訣給兒臣托夢了,讓兒臣務必照料好延兒和紅伊。穆訣跟兒臣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兒臣肯定不能讓他人去了,還掛念著現世之事,不得安寧。”
“胡言亂語!朕不允你,僅是怕你跟穆諺搶么?”成禎帝一聽就知道穆謙是在信口雌黃,“朕就同你直說了,朕欲為你擇襄國公府容氏的嫡女為妃,容氏有祖訓,容氏女不續弦不做小,就是怕夫家先有了子嗣,自家女兒吃虧。如今你先接了穆訣的子嗣去,人家哪兒還肯嫁給你!”
穆謙心有所屬,一聽這話,再沒了方才嬉皮笑臉的心思,立馬正色拒絕,“兒臣不娶!”
“你說什么?”成禎帝難得被忤逆,氣得一腳踹在穆謙小腹處,把人直接踹翻在地,“跪起來,再說一遍!”
成禎帝隱隱跳動地眉峰昭示著憤怒,穆謙不愿妥協,跪正身子后,面色不改,“父皇恕罪,兒臣不愿成親。”
成禎帝因著身體不適,前些日子赴城郊皇家別苑將養身體,如今才有了點起色,一旁侍候的內侍黃中怕他再被氣出個好歹,趕忙上前勸道:
“陛下息怒,六殿下許是太過意外,一時還沒想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您容他些時日慢慢想。”
“容他些時日?慣得他!”成禎帝星目一瞪,劍眉一挑,“穆謙,你就在這里跪著想,想不明白就別起來了!”
穆謙心中暗罵,自己的八字一定跟這暖閣相克,自打穿到書里,一共來了這暖閣兩次,次次都被罰跪!
不知過了多久,成禎帝小幾上的奏折早就批完了,茶水已經換了兩次,穆謙再好的身子也跪不住了,搖搖晃晃起來。
成禎帝見狀,心有不忍,但卻不肯先開口。能在御前侍候的,個頂個都是人精,黃中也不例外,眼見著自家主子心疼兒子,借著給成禎帝端點心的機會,開口勸道:
“陛下,六殿下跪了一個上午了,想來也該餓了,餓壞了他,回頭心疼的還是您,要不然就讓他起來吃塊點心?”
成禎帝瞥了一眼穆謙,喝了一口茶,取了一塊點心,才道:“穆謙,容氏女你娶不娶?”
穆謙脖子一梗,“不娶!兒臣只想先把延兒和紅伊接回府!”
本來要往口中送得點心立馬被成禎帝砸到了穆謙腦門上,扔完點心,成禎帝沖著黃中道:“你瞧瞧,他還有的是力氣來氣朕,餓什么餓!端下去,氣都讓這個逆子氣飽了!”
黃中嗔怪地瞧了穆謙一眼,然后無奈地撤了那盤子點心。
穆謙一直跪著,沒顧上用午膳,成禎帝也被穆謙氣得無甚胃口,兩人便因著親事僵持起來。
日薄西山,黃中心中暗暗著急,莫非這一老一少要僵持一夜不成?他心中明白,先前成禎帝已經給了一次臺階,絕對不會給第二次。如今此事若想解決,只有穆謙服軟。
黃中大著膽子,湊到穆謙跟前,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勸道:
“六殿下,陛下養病歸來,身子尚未大安,御醫說了,須得少動氣,安心靜養。您在這里搞這一出,可不是為人子該做的事!”
說到最后,黃中自恃看著穆謙長大,語氣中已經帶了幾分譴責。
一番話說得穆謙甚為羞愧,雖然親事不肯妥協,但身為人子還是肯服個軟,“父皇,兒臣知錯了,前些日子蹉跎歲月,自知有愧,想趁著年富力強,多進益身手和學業,實在無暇旁顧,若貿然娶了襄國公掌珠,恐怕委屈了人家姑娘。”
第112章 爭嗣(下)
見穆謙服了軟, 黃中借機勸道:“陛下,成親這么大的事,殿下才是個半大的孩子, 臉皮薄著呢, 就算中意了, 哪兒好意思直說。”
穆謙平定北境戰事有功, 還未封賞, 成禎帝發現這個兒子可用,不想因著這點小事鬧得父子失和, 如今黃中鋪好臺階,成禎帝就勢下了。
“罷了,是朕心急了,改日朕先去找喻氏聊聊, 看看她對這個兒媳婦中意不中意。”
穆謙明白, 去找后宮商議不過是托辭, 他才不相信一個不問世事的深宮婦人能夠左右成禎帝的想法, 不過此事暫緩, 穆謙還是滿意的,瞬間松了一口氣。
成禎帝見他這副如釋重負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 讓你成親是害你不成?
“快滾!別在朕眼前礙眼!”
“是是!兒臣告退。”穆謙掙扎著起身, 因著跪得太久, 一時站立不穩被眼疾手快的黃中扶住, 穆謙感念黃中方才幫忙圓場, 立馬報以感激一笑,借著黃中的力道, 慢慢向外走去,剛到暖閣門口, 才想起來正事還沒解決,“那延兒和紅伊——”
“哎呦我的六爺,您就少說兩句吧!”黃中沒想到穆謙還沒死心,趕忙扯了扯他的大袖,示意他別再惹成禎帝不快。
穆謙不為所動,又梗著脖子退了回來。
成禎帝現在一瞧見他就生氣,不等他開口,直接道:“接上那兩個孩子趕緊滾!”
穆謙一聽,喜上眉梢,“多謝父皇恩典!”
“別高興得太早,只是先住到你府上,朕沒應承你收養他們!”
穆謙千恩萬謝地出了暖閣,直接奔著陸氏宮里去接兩個孩子,還把照顧的乳母仆役一并帶討了去。穆謙和寒英兩人手中各抱了一個孩子,后面跟了浩浩蕩蕩一行人,一同回了晉王府。
穆延是個樂天派,雖然被寒英抱過去時有些怯怯地,但一路下來跟寒英混熟了,就開始揪人家頭發。
進了晉王府大門,寒英哄著穆延松了手,這才顧上跟穆謙匯報情況,“殿下,翠竹軒旁邊的瓊花居正初早就安排人收拾好了,屬下送兩位小主子和這些人過去?”
穆謙打量了一下跟著進府的人,又看了看兩個孩子,眼珠一轉,“把隨行的人都安置了,你跟本王過來,帶著延兒。”
寒英立馬抱著孩跟上了穆謙的腳步,“殿下,咱們去哪兒?”
“去翠竹軒。”穆謙說完,逗著懷里的小紅伊,“紅伊,六伯帶你去見一個漂亮叔叔好不好?”
穆紅伊面上似懂非懂,也不回應只是想小臉貼在穆謙的胸口。有了先前逗穆延被穆諺笑話的事在前,穆謙知道小孩子不會講話,被無視了也不以為忤,仍舊興致頗高的向翠竹軒走去。
剛到門口,腳步戛然而止,穆謙想了想,把懷里的穆紅伊塞給寒英,然后自寒英懷中接過了穆延。
穆延已經熟悉了穆謙,被穆謙抱在懷中,立馬“咯咯”笑起來,反倒是穆紅伊,乍一進入新的懷抱,小嘴一抿,恨不得要哭出來。穆謙趕忙摸了摸穆紅伊的小腦袋,溫聲哄了一會兒,小奶團子從破涕為笑。
“呀!殿下,您這從哪兒拐來的孩子?”黎梨閑來無事在外間晃悠,迎頭碰上了進門的穆謙,等看到后面跟著的寒英也抱著一個孩子時,更為好奇,“竟然還拐了兩個!公子,你快出來瞧呀!”
“阿梨,不得無禮!”黎至清操著溫潤的嗓音從屏風后繞了出來。剛一出來,一個暖暖的軟軟的東西就遞了過來,黎至清下意識去接,接過來定睛一看,竟然是個孩子。
“阿豫,這是延兒,穆訣的兒子!你抱抱他呀。”穆謙不等黎至清反應,就把穆延硬塞了過去,然后若有深意地打量著黎至清的動作。
一個奶娃娃入手,黎至清瞬間無所適從,手和腳都都變不聽使喚了,只本能地護著孩子,不讓他掉下去。
落在一個不怎么舒服的懷抱里,縱使樂觀如穆延,也不樂意了,眼角一塌,小嘴一咧,哇哇大哭起來。相較之下,黎梨懷中的穆紅伊安靜恬淡。
“你——你快抱回去——”穆延一哭,黎至清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仿佛做錯了事一般手足無措。
黎至清的表現被穆謙收入眼底,但他沒打算出手解救,反倒抱著胸,好暇以整道:“延兒哭了呢,阿豫,你哄哄他。”
“怎么哄?”黎至清脫口而出后,才想起當初自己第一次抱黎衍時,也是這幅狼狽模樣!只不過那會兒他只有十四歲,萍姐姐心疼他,沒讓他哄,只讓他抱了抱,就笑著把黎衍接了回去,將他從尷尬中解救了出來。
可眼下穆謙分明沒這意思,他還憋著笑在看自己的笑話!
“要一只手拖著頭頸,一只手拖著屁股,你這樣勒在他腰上,他肯定不樂意。”穆謙抱著胸,伸出一只手煞有介事地拿剛學會的技巧指點黎至清,“然后,拍拍他,搖搖他,一會兒就好了,延兒很好哄的。”
黎至清依言照辦,拍著拍著,穆延的哭聲漸漸變小,眨巴眨巴兩個黝黑的大眼睛,探尋般瞧著黎至清。黎至清見狀一喜,立馬看向穆謙,穆謙沖他點點頭,黎至清仿佛受到鼓勵一般,又哄起來。
不一會兒穆延緩過勁來,沖著黎至清咧嘴一笑,黎至清見狀,眼睛都亮了,欣喜一笑,趕忙把穆延抱到穆謙身邊給他看,“你瞧,他笑了呢!”
“嗯,笑了。”穆謙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心思卻轉了幾轉,論起抱孩子,黎至清這個當爹的都比不上黎梨這個黃毛丫頭嫻熟,更堅定了他對黎至清親事的懷疑。
心中雖有疑慮,但穆謙卻顧不上思索太多,因為眼前的畫面太過溫馨,素日里清清冷冷的黎至清,正眼眸帶笑抱著孩子輕聲哄著,眼神專注且安詳,動作輕盈又溫柔。
若是他和黎至清能成個家,再收養個孩子,那該多好……
“哇——”穆延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直接打了黎至清一個措手不及。
“這——這是怎么了?”黎至清不知所措,一臉焦急地望向穆謙,眼神里求助的意味甚是明顯。
不等穆謙動手,黎梨已經把穆紅伊塞回寒英懷里,然后接過了穆延,細細一檢查,釋然一笑,“他尿褲子了呢!”
黎至清緊繃的弦瞬間松了下來,“原來如此,還是你有經驗。”
“那是,當初我可沒少給阿衍換尿布!一個小奶娃娃而已,都是小意思!”黎梨滿臉自豪,抱著孩子跟寒英一起去給穆延換衣服了。
黎至清望著寒英和黎梨離去的背影,面上都是欣慰,又有一點點落寞。阿衍……自己真的給了阿衍一個完整的家么?
自打帶了孩子到翠竹軒,穆謙的眼光時時刻刻都鎖在黎至清身上,此時黎至清的悵然全被他收盡眼底,以為他喜歡孩子,穆謙忙道:
“至清,本王打算收養他們,已經安置在翠竹軒旁邊的瓊花居了,你要是喜歡,就讓他們多來陪陪你,到時候長大了,再讓他們拜你當先生。”
當先生?自己還有那樣的將來么?黎至清忍不住問自己。可能方才有孩子在,所以氛圍太過柔和,以至于黎至清也不忍拒絕這個美好的未來,溫和一笑,應道:“好啊。”
“對了,今天晌午,正初接了一封給殿下的信函,直接送到翠竹軒了,囑咐說等殿下回來,第一時間給你。”黎至清說著,轉身繞到屏風后,取了書桌上的信函遞給穆謙。
穆謙心道,正初倒是乖覺,知道自己回府肯定先來翠竹軒,竟直接把信函送到了這里。接過信,搭眼一看信封,“呦,是謝二的字,有什么事不能當面說,還寫信。”
穆謙說著,就把信函撕開了,信封內有薄薄一張信箋,還有一張用朱砂寫著生辰八字的黃表紙,穆謙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殿下?”黎至清語帶擔憂。
“竟是真的。”穆謙長嘆一聲,把東西遞給了黎至清,“這生辰八字,是穆訣的。”
穆謙把當初在清虛觀的見聞同黎至清大略一講,講完又氣道:“這孫子,千方百計想跟本王搶孩子,該不會有什么齷齪想法吧?”
黎至清略作沉吟,“應該不會,先時他在軍中隨黎某讀書,要學得都是《弟子規》、《千字文》等開蒙書本,大約是想要好好培養兩位小殿下的。”
“那更可恨!”穆謙冷哼一聲,“那這廝是從去北境就琢磨著跟本王搶人了!你竟然還肯教他!”
黎至清無辜道:“若他接了兩位小殿下去,念著康王與殿下的情分,日后就不好再與殿下為敵了,甚至會像在北境那樣,多施援手。少一個敵人,多一位朋友,殿下何樂而不為!”
穆謙聽了這話,有些氣憤,黎至清什么都好,就是有點不通人情,從前對待那一家五口如此,如今對待穆訣的孩子亦是如此。
“至清,你做事能不能不要總從利弊得失出發,你能不能站在本王的立場上想一想,他們是本王親弟弟的孩子,若送了他們去穆諺那里,本王雖然得了助益,可本王心里也會不痛快!本王的心也會痛!”
第113章 爭嗣(終)
若在往日, 黎至清只會覺得莫名其妙,可此時此刻這話從穆謙口中說出,黎至清開始反思, 自己是否真的過分了, 畢竟那兩個孩子是穆謙的骨肉至親。最終黎至清輕輕咬了咬下唇, 做錯事一般囁嚅道:
“趙王世子沒有入仕之心, 兩個孩子跟著他遠離紛爭, 比起跟著殿下,日子要安穩些的。”
讓穆延和穆紅伊在一個溫馨安定的環境中長大, 是穆謙心中所愿,黎至清這般考量,是他沒想到的。
仿佛,黎至清也不是這么不近人情, 穆謙覺得有點錯怪人家了, 可方才剛發了脾氣, 穆謙放不下面子主動和好, 抿著唇憋了半晌, 最后憋出一句,“本王知道了。”
說完, 逃也似的離開了翠竹軒, 留下黎至清一人茫然地站在原地, 比起方才穆延在他懷里哭時更不知所措。
第二日清晨, 穆謙沒來跟黎至清硬湊一桌用早膳, 上午也沒來下棋。無人聒噪,黎至清難得享受了半日清凈, 本該能耐著性子讀會兒書,卻怎么也讀不進去, 總覺得心中空落落的。
恰逢黎梨端了新茶過來,黎至清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今兒晉王殿下出府了?”
黎梨不做他想,將茶盞放在他手側才道:“昨日沒聽寒英提起,應該不會。”
“哦。”黎至清不咸不淡應了一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適時掩飾了面上的失落。
“誒?晉王殿下沒來!”黎梨后知后覺地發現了今日的不尋常之處,“往日里恨不得一睜眼就往翠竹軒跑。”
黎至清雖然心里亂,但仍強迫自己把目光放在木幔圖紙上,沒有接話。
“公子?”黎梨不肯放過他,她沒察覺到黎至清的小心思,大大咧咧繼續問道:“你說晉王今日怎么不來了,是有旁的事耽誤了么?”
黎至清連眼皮也沒抬,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你若好奇,去找寒英打聽一下便知。”
“也對!”黎梨不疑有他,一蹦一跳地去找寒英了。
黎至清低著頭,嘴角偷偷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專心研究起木幔的圖紙。
不一會兒功夫,黎梨跑回來了,腳步聲里都是慌張,還未進門就扯著嗓子喊道:“前院!前院——來砸場子了!”
黎至清聞言抬頭,劍眉微蹙,“什么?怎么回事,慢慢說。”
黎梨氣喘吁吁,“趙王世子,他,他來搶孩子了!”
莫非趙王世子不忿穆謙先下手為強,直接鬧到晉王府上了?趙王無論是人脈還是在朝勢力都遠勝穆謙,黎至清怕穆謙吃虧,趕緊起身向前院走去。
等到了前院,才發現事情遠遠沒有自己想得嚴重,穆諺只帶了一個小廝,比起被仲城、正初、寒英、銀粟拱衛的穆謙,顯得形單影只。
穆諺早已拋卻了少年人的張揚跋扈,身上沉淀了歷經歲月的滄桑,“穆謙,明人不說暗話,此次北境之行,我不求寸功,只希望你念在那些日子,我身為監軍,在北境戰事上與你配合還算得力,不要與我爭那兩個孩子。”
北境之行,穆諺給足人情,穆謙早知他有所圖,卻沒想到他什么都不要,就只要這兩個孩子,一時之間一股別樣情緒哽在胸口。雖然穆諺對穆訣的心思,穆謙已有了八分把握,仍不心死地問道:
“你對穆訣——是真的么?你若有半句謊話,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延兒和紅伊。”
“是!”穆諺沒有絲毫遲疑。
穆謙心中最后一絲僥幸被扼殺,頓時有些氣惱,開口就帶了點譴責的意味,“這偌大的京畿,什么樣的人沒有,你喜歡玩就玩,非盯著穆訣作甚?你們兩個可是堂兄弟,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穆諺被穆謙的指責激得有些惱火,話中帶了幾分火氣,“穆謙,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也不是那生冷不忌的,什么貨色都瞧得上,從頭到尾只有他一人。而且,這份感情,我從未宣之于口壞他名聲,也未要求他對我有所回應,更別說讓他與我廝守終身!甚至直到他去了,我都未曾向他表露分毫,我對他有意,只是我自己的事!礙著誰了?”
黎至清并未上前,只是遠遠地站在回廊內,若有所思地盯著穆諺。穆諺這種紈绔,黎至清素來瞧不上眼,在北境時,因著求他留在北境,黎至清才專心與他周旋,但也只限于公事和讀書,從未涉及其他。如今,黎至清開始認真審視起這個人來。
穆諺的話讓穆謙有幾分動容,卻不肯松口,“既然他生前你一直瞞著,現在就更不該再把這事翻出來。別再打穆訣遺腹子的主意,就此斷干凈對誰都好。”
“是誰翻出來的?”穆諺打定了主意要收養兩個孩子,分毫不讓,“不是晉王殿下您嗎?若你還顧念著康王的哀榮清譽,最好守口如瓶,息事寧人。”
穆謙一時語塞,被穆諺堵得肝疼,心思一轉,就著穆諺的話道:“只要你不爭他們,息事寧人什么的都好說。”
“晉王殿下若非要將此事宣揚的人盡皆知,也隨你,但這對雙生子,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手。”穆諺冷冷一笑,恨不得當場拂袖而去,但為著孩子,他還是忍下不快,又道:
“你以為我不出頭,他們就一定能落到你手里么?太子和秦王已然成家,也都有所出,落在宗室眼中,這二位比起咱們兩個沒有生養過的,更適合撫養他們。穆謙,你不是想爭么?他們兩個但凡有一人存了拿捏你的心思,就一定會去搶這兩個孩子,你有把握搶得過他們?到時候你是想受制于人,還是想為了你的大業犧牲他們?”
穆謙沒想到穆諺所思所慮皆是為著兩個孩子,面色不似方才冷硬,眼瞼垂下半晌,仿佛下定決心一般,“你若非要收養他們,也不是不成,不過,你要應本王三件事。你若不應,那就請回,至于后續本王怎么去跟太子和秦王周旋,就不勞世子殿下操心了。”
穆諺一見穆謙態度松動,面上一喜,“此話當真?你管說,我肯定都應。”
穆謙抬手,示意穆諺打住,“你先聽本王講完,再下結論。第一,為了讓兩個孩子得到足夠的照料,十年之內,你不得娶妻,延兒弱冠、紅伊及笄之前,你不得生子!
還沒等穆諺反應,他身邊的小廝清商氣道:“殿下,不能答應,王爺正給您張羅親事,您應了他,將王爺至于何地?”
穆諺沒有理會,只對穆謙道:“好!”
穆謙微微詫異,又道:“第二,你放棄世子之位,否則你以世子的身份,收養他們定然不妥!”
“好!”穆諺沒有絲毫猶豫。
連這都答應?真不怕回家被趙王打死啊!穆謙不死心,踱了幾步,走到穆諺身邊,挑釁道:
“前些日子,因著你,本王被今上罰跪在暖閣里,至今膝蓋還疼,第三條,就請世子殿下屈尊也在此地跪上一炷香,上次本王可是跪了一兩個時辰!”
“殿下,他也太欺負人了!”清商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扯著穆諺的衣袍,想帶他離開晉王府。
穆諺被扯了兩下,卻紋絲不動,緊緊抿著唇低著頭,半晌抬起頭來,對上穆謙挑釁地眼神,艱難吐出一句,“好。”
穆諺說罷,長袍一撩,就朝地上跪去。
穆謙本想讓他知難而退,沒想到他竟然真要跪下去,趕忙一把扶住穆諺的胳膊把他拖住了,“別別,在晉王府搞成這樣,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穆諺反手握住穆謙的手臂,不自覺的在手上加了些力道,面上頓生焦急之色,“你想反悔?”
穆謙嘆了口氣,把穆諺的手掰開才道:“沒,就像看看你能為他們做到什么份上。本王沒你想得這么缺德,你要應承本王三件事是真的,但不是方才那三件。”
“那是?”穆諺面色稍緩。
穆謙正色道:“第一,來日你娶妻生子,不可放任妻妾欺辱延兒和紅伊,不可偏心薄待;第二,你不許摻和進京畿權力之爭。”
穆諺若有所思地看著穆謙,有些難以置信,“為什么?”
穆謙一臉無奈,“本王還是希望延兒和紅伊能在一個雙親健在、與世無爭的環境里長大,至清說得對,跟著你要比跟著本王日子過得安穩。”
“好。第三是什么?”
穆謙面上難得露出柔和的表情,淡淡一笑,“第三,是本王的私心,來日讓他們拜至清當先生,如果他愿意的話。”
穆謙承諾會在今上面前替他說項,待在今上面前過了明路,再將兩個孩子送到穆諺府上,穆諺這才釋然離去。
黎至清望著穆諺如釋重負地背影,心中甚為疑惑,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穆諺怎么不在乎了?世子之位也不要了,甚至不還不惜忤逆父親決定推遲娶妻生子!愛一個人竟然能讓人變得這般不可理喻么?愛的人還是一個得不到的已故之人!
愛一個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第114章 蟻穴(下)
黎至清站在回廊里, 沒有露面,穆諺走后,他便自顧回了翠竹軒。黎至清懨懨的, 褪去方才獨自待在翠竹軒時的焦躁不安, 此刻他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想一想這十八年來從未被納入他認知和考量的東西。
翠竹軒里, 黎至清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了內室。黎梨跟在他身邊久了, 很容易分辨出他的低迷是因為情緒不佳還是有事勞神,此刻顯然是后者。黎梨知道黎至清需要獨處時忌諱有人打擾, 貼心地留了他一個人在軒內。
等穆謙用過午膳來到翠竹軒,剛入內室就見黎至清兩手拖著腮,眉頭微擰,眼皮耷拉著, 嘴角氣鼓鼓的, 仿佛在被什么事困擾著。落在穆謙眼中, 盡是孩子氣。
“想什么呢, 這么入神?”
黎至清聞聲抬眸, 把胳膊放在案上,他沒想好怎么把這份難以言表的情緒描述出來, 只得敷衍道:“瞎琢磨, 不打緊, 前頭的事忙完了?”
“忙完了。”穆謙不等招呼, 自己在案前坐下, 想要倒茶,卻發現茶壺內茶都涼了, 環顧一周沒見到黎梨,不禁好奇道:“小丫頭哪里野去了, 怎么沒在跟前伺候著?”
黎至清瞧著今日跟穆謙的是銀粟,心下了然,笑著遮掩道:“方才黎某同她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怕擾了黎某,一個人躲出去了。”
“本王瞧著你也神游的差不多了,該尋她回來伺候了,要不然連口熱茶水都沒有。”穆謙見黎至清未置可否,直接遞了個眼神給銀粟,這才進入正題。
“有樁事同你講,西境的來人了,是從前京畿派去的一個世家子,如今在郭大帥帳下效力。這人面圣后聲淚俱下,說郭大帥本就舊傷復發,聽聞朝廷申飭,自覺無顏愧對今上,當即就要動身進京請罪,誰知大帥實在羞憤難抑,竟突發中風,從馬上栽了下來,臥病在床難以動彈,這才遣了他進京代為請罪。”
“這世家子可真是個人才!”黎至清聞言忍不住笑起來,“就知道大帥不會引頸就戮,京畿還不敢發兵跟西境硬碰,只能吃癟了。”
穆謙的表情與黎至清如出一轍,也是一副看熱鬧的模樣,“那是,再加上他出自蘇家,聽說還跟蘇淮三代沾親,也是大世家出身,看在蘇家面子上,朝里那些文官還不能找他麻煩,只能裝模作樣地安慰他這些年在西境的艱辛。不過,看起來那小子挺服郭大帥的。”
“郭大帥乃當世豪杰,但凡有心立業,逃離京畿,投身郭大帥帳下,自然是不錯的選擇。”黎至清略顯悵然,說完想到黎梨,又道:“殿下,黎某有一樁事同你商量。”
黎至清追隨穆謙的日子,一般都是穆謙提想法,找黎至清拿主意,如今黎至清主動提出想法,讓穆謙好奇起來,心中也有些癢癢的,黎至清主動跟自己提要求了呢!
“你說。”
黎至清這些天因著穆諺之事有些觸動,他雖然不知道對人動心是什么感覺,但黎梨和寒英互相心悅已成事實,他自知年命不永,無法看顧黎梨一輩子,有了穆諺錯過一生之事在先,他也怕夜長夢多,這對有情人突遭變故,是以認真道:
“阿梨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她與寒英互相中意,寒英性格敦厚,為人忠勇剛毅,黎某相信他是個值得托付之人,所以想請殿下成全這對有情之人。”
穆謙斜倚著身子,胳膊架在桌案上,單手托著腮,沉吟起來。
黎至清見他遲疑,心中忐忑起來,莫不是穆謙嫌棄黎梨孤兒出身,覺得她配不上寒英?黎至清知道京畿重門第,此刻他不知穆謙心中所想,猶豫半晌,輕喚了一聲。
“殿下?可有不妥?”
“有!”穆謙苦著臉,煞有介事道:“這門親事本王沒有意見,想來寒英那邊也不會反對,只不過,這提親,不是該男方來么?本王在想,還得得空選個媒人,也不知這京畿的媒人哪家好,等本王回頭問問謝二。”
穆謙的思路果然相較于平常人更為清奇,黎至清甘拜下風,無奈地笑道:“那這些就有勞殿下費心了。”
“不費心不費心,應該的。”穆謙大氣地一揮手,起身拖著下巴在屋子里踱著步子,“讓本王好好琢磨琢磨。”
“黎某還有個不情之請,黎某知道寒英是殿下心腹,殿下志在四海,寒英不可能一輩子只做個小護衛,將來定要被委以重任,不妨當下就放他出去歷練歷練,宜早不宜遲。”黎至清說著,輕咬了下下唇,給自己打了打氣,才道:
“其實,這里面也有黎某的私心,阿梨自小便跟在黎某身邊伺候,如今有六年了,京畿水深,黎某不想讓她繼續在里面摻和,想給她尋個置身事外的去處。”
穆謙沒想到黎至清這般坦率,與從前議事風格大相徑庭,他自己也有心著力培養心腹,拓展京外勢力,既然黎至清提了,不妨就從寒英開始,“地方你可尋摸好了?”
“西境和北境都還行。”黎至清成竹在胸,“西境如今除了軍事尚可,其他實在不敢恭維,郭大帥與殿下互相欣賞,將寒英放在西境,既能得到歷練,又有人看顧,是不錯的去處。北境與西境相比,狀況更為糟糕,可謂百業待興,去北境要艱難許多。不過,殿下在北境的余威仍在,寒英又是前戰的先鋒,比起西境,要更受百姓愛戴,處事更為便宜。兩地各有利弊,還請殿下決斷。”
穆謙聽了連連點頭,“照理說,寒英去北境,有邊防軍兄弟們在,肯定不會吃虧,但早年三州被焚尚未緩過勁來,今年又遭了戰火,局面非一朝一夕能轉圜。要是玉絮也就罷了,寒英是個實心眼,本王怕他一下子接了這么個重任,遇到困難不好意思說,只能讓自己委屈。按本王的意思,還是去西境,有人護著,本王也能放心些,等在西境歷練的差不多,再說旁的。不過,本王還是要問問寒英自己的意思。”
將寒英外放,一來為著給黎梨一個安定的生活環境,再者就是為穆謙日后培養人才,至于把人派去北境還是西境,要穆謙自己從大局出發選擇,黎至清只當他還要再細琢磨,也不再對去處置喙,只就著當前形勢道:
“若是殿下選了西境,眼下正好有個機會。西境鬧了這一出,京畿吃完啞巴虧后,定然會有動作,蘇家子是回不去了,京畿會另擇他人,而且此次人不會少,殿下覷準時機把寒英塞進去便是。”
“倒是個好機會,那本王可得趕緊給寒英張羅親事了!”穆謙先時沒想到這一層,聽罷一喜,然后又把右手食指放在左腮傷輕輕撓了一下,故作色氣滿滿道:
“你對家里小丫頭片子的事這么操心,怎么不操心操心自己的事?”
“啊?”黎至清茫然地睜大了雙眼,“可黎某已然成家了。”
穆謙心道,你還裝,等玉絮查了證據回來,本王看你還怎么抵賴!
穆謙不想當第二個穆諺,他不甘心地湊到黎至清眼前,距離近到溫熱的呼吸能噴在黎至清的臉頰上,穆謙伸出食指屈起,放在黎至清的下頜骨上,輕抬,語帶曖昧,“成家了又如何?還能納妾,還能養外室,還能偷情……”
從前穆謙雖不著調,可沒說過這般露骨的話,黎至清被這話臊得紅了臉,氣道:
“殿下若有此心,只管京畿十八坊渾鬧去,少來拿黎某打趣!”
見人惱了,這次穆謙沒著急哄人,笑道:“本王才不去!本王只求一生一世一雙人,只要得了那知心人兒,本王就再無所求。阿豫,你懂么?”
黎至清沒了火氣,低頭咬著唇內的軟肉,半晌才道:“黎某不知。”
“沒關系,有朝一日,你會知道的。”
穆謙自詡不是第二個穆諺,他也絕對不允許穆諺的遺憾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從前拖著不肯坦白,因著黎至清早已成家,他怕黎至清為難,又怕黎至清對他無意。可這次北境之行,穆謙眼見著黎至清臨危趕回平陵城,又聽玉絮講了他馳援安新城時,黎至清對蘇迪亞的敵意和作為,穆謙此刻絕不信黎至清對自己無心!
穆謙下定決心,只要玉絮拿了證據回來,他就不會放手!
調戲完人,穆謙心滿意足地出了翠竹軒,迎頭正碰上面色不佳的銀粟,出言打趣,“沒找著人,也不至于這么頹喪吧?”
“找著了,在假山后頭跟寒英說悄悄話呢。”銀粟面上盡是被秀恩之后的嫌棄。
穆謙聽罷捧腹大笑,“他們說悄悄話,你哭喪著臉作甚?回頭你也找個好姑娘,當著他倆的面秀恩愛!”
銀粟似懂非懂,但也聽了個大概,神色凝重起來,“不是他們。有個旁的事,屬下說了,您可千萬別動怒。”
穆謙今日心情甚好,滿口答應,“嗯,本王不氣,你直言便是。”
銀粟心一橫,“方才得了信,北境和談有結果了,胡旗退兵,下嫁蘇迪亞公主和親,大成釋放被俘的胡旗將領,歲幣循例照舊!”
“若你打贏了胡旗軍隊,結果等使臣談判過后,大成還要割地賠款,殿下作何感想?”
當時黎至清那句玩笑話言猶在耳,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打壓功臣!私放罪犯!和談賣國!穆謙從前未關注朝局,如今當真讓他大開眼界!
穆謙怒極,卻仍保持者風度,強壓下怒火,“此事多少人知曉了?”
銀粟趕忙應道:“公函應當尚未進京,咱們得的信是趙團練使飛鴿傳書回來的。”
穆謙略作平復,吩咐道:“此事先瞞著黎先生,他大病初愈,經不住大悲大喜,在公函回京前,切莫走漏風聲。”
第115章 深談(上)
深秋, 在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穆謙聽召入宮,黎至清則接了肖瑜的帖子, 在穆謙不情不愿中前往赴約。
考慮到肖玨對黎至清仍有招攬之意, 肖瑜最終貼心地將會面地點選在了京畿西城郊人跡罕至的紅葉寺。
紅葉寺隱在半山腰, 車馬難行, 黎至清只得在山下棄了馬車, 在黎梨的陪伴下徒步上山。前日下了一場雨,本來已經干枯在枝頭的紅葉紛紛落下, 在山路上鋪了滿滿一層,黎至清身著一襲鮮亮的紫衣,踩著滿地紅葉,拾級而上。
因著下了雨, 山路濕滑, 再加上紅葉遍地, 覆在了石階上, 看不清道路, 黎至清不敢怠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待經過兩次小憩, 終于看到了紅葉寺的大門。黎至清遠遠地望去, 見肖瑜長身玉立, 負手昂頭, 正在紅葉寺大門前盯著牌匾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兩名侍從眼觀鼻鼻觀心, 面無表情地陪著。
肖瑜甚為警覺,聽到腳步聲立馬轉身, 見到黎至清,上下打量一圈,眸子露出幾分詫異神色,而后溫潤一笑,“紫底云紋銀線緄邊,還是京畿時新花樣,氣質庸俗者上身便是一副紈绔模樣,穿在你身上,卻是雍容貴氣,難怪前些日子聽人將你比作北境守軍的門面。我怎么記得,這仿佛不是你的喜好。”
黎至清不以為意地一笑,“邊關凄苦,將士們調劑日子的玩笑話,師兄不必放在心上。今日這一身,是晉王殿下說,在郊外為著安全起見,要選些鮮亮顏色,至清亦深以為然。不過,咱們總共未見過幾次,師兄當真細致入微。”
“從前雖有師兄弟的緣分在,可相交的緣分淺些,堪堪只見過幾面。不過,你既來了京畿,咱們來日方長。”肖瑜待人接物是自小培養的,雖然黎至清話中帶刺,他也不以為忤,面色依舊溫潤如常,“若說你我二人真正私下相見,這還是第一次吧。已入深秋,秋風蕭瑟,草木搖落,你身子不好,走,咱們先去禪房。”
肖瑜辦事妥帖,禪房內早已備好暖爐,沏好熱茶,更有熏香裊裊,只待客來。待兩人坐定,肖瑜屏退肖平肖安,黎至清也遣了黎梨出去,禪房內只余下師兄弟二人。
“紅葉寺人跡罕至,倒是個深談的好地方,師兄有心了。”黎至清四下打量,禪房清幽雅致,讓人舒心。
肖瑜親自為黎至清斟了茶,才道:“本想邀你相府一敘,又怕沉戟鉆牛角尖沖撞了你,之前偶然造訪紅葉寺,覺得這里古樸清靜,是個放松身心的好去處,索性便選了這里。”
“師兄貫通儒學,如今佛道二家,是選了修佛?”黎至清問道。
肖瑜笑而不答,只問道:“佛道二家,至清有何見解?”
黎至清于修行之事從未上心,只是依著先生所言,為來日能混跡于權貴之間,略有涉獵,直言道:
“對于佛學道學,只是淺嘗輒止,并未深究。不過依至清之見,佛學為命不定論,講求以今世之苦換得來世安泰,勸導世人向善以期來世福報,而道學為命定論,人生起伏盡歸于生辰八字這個縮影,縱再反抗掙扎,也逃不脫‘命’、‘運’二字,引導世人清靜無為。”
肖瑜攬著大袖,端起茶盞,放在唇邊輕抿一口,問道:“那至清更傾向于哪一方?”
“傾向?”黎至清微微搖頭,“至清連當世都未活明白,何談來世?故而,與佛無緣。”
肖瑜頷首,“先生于清虛觀避世,已然與道學結緣,你莫非是追隨了先生的腳步。”
“不曾。”黎至清并未遲疑,“若從了道學,那就該俯首認命。可若是認命,當年就不會活著從登州逃出來。至清自認命途多舛,但從未覺得時運不齊,至清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
肖瑜早就聽聞這個師弟心性堅韌,四年前在黎氏水牢雖未曾照面,卻被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的頑強震撼過,如今這話從黎至清口中說出,肖瑜從不意外,只玩笑道:
“如此說來,道學也未入得至清的眼。”
“是啊,所以每次去探望先生,說話都不合他心意,總被罵出來。”黎至清聽出了肖瑜話中的促狹之意,配合著接了一句玩笑話,說完師兄弟二人相視一笑。玩笑過后,黎至清起身為肖瑜斟茶,“方才跟著師兄進門,瞧你對這里熟門熟路,顯然經常前來,莫非早有心皈依佛門?”
肖瑜微微一嘆,“倒不至于皈依,只不過覺得當世求不得的太多,想求一份來世的緣分罷了,再加上這里清凈,就來的頻繁些。”
肖瑜出身大成京畿的頂級世家,又是長房嫡出,身份尊貴,兼之學業有成,德才兼備,朝野內外,頗具名望,還是宰輔接班人。權勢富貴名望,肖瑜都有了,能讓他生出一份求不得心思的,大約只有黎晗一人。
黎至清對肖瑜這般消極逃避的態度有些不滿,雖然他跟黎晗互相瞧不上,但更不想看肖瑜如此頹喪,勸道:
“事在人為,為何非要奢求來世?恕至清直言,那些佛家典籍描繪來世雖好,可誰能證明確有其事?師兄家世人品樣樣拔尖,不該自己先打了退堂鼓。”
黎晗那邊,肖瑜并不想以權勢相欺,只在嘴角掛上一絲苦笑,“所謂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正因為旁的都有了,才不敢奢求圓滿,更何況,萬事豈能盡如人意。”
黎晗與肖瑜之間的私隱,黎至清并不知曉,見肖瑜如此,黎至清也不愿再勉強。于他而言,肖瑜在他心中,本來應該一直如先生所講的那般驚才絕艷,堪稱一代風流人物,但因著知道了他與黎晗之事,從四年前便對肖瑜有了芥蒂。
“師兄讓三公子繞了一個大圈才把至清喊出來,不會是只讓我陪你論佛法和道法吧?”
“自然是有事同你商量的。”肖瑜說著,從懷中掏出一份文書遞給黎至清,“我打算上個劄子,在地方監察的同時恢復朝內監察,啟用一批清流做諫官,以整肅朝內外弊病,人從今年恩科及第的進士、太學生及各州察舉上來的年輕后進里面選,想問問你的意思。”
黎至清有些不明所以,以先生所言,肖瑜謀略不在自己之下,哪用來找自己拿主意。黎至清接過劄子,草草一看便還了回去,走心地敷衍道:
“甚好,若真能擇些游離于世家之外的青年才俊,為朝中注入活水,針砭時弊,功在千秋。”
肖瑜溫和一笑 ,而后卻搖了搖頭,“我是想問,你可有借著此事入朝為官的想法。那日在冀州,晉王殿下已迫得成瑾承認了你的新身份,想來從前在登州的事,無人再敢翻出來。你既有心報國,諫官之職可以一試。雖然官職不高,亦無大權,但于內,朝后今上與宰輔議事可列席,于外可監察地方。”
黎至清快速在腦中過了一下事情的利弊,而后拒絕道:“至清雖有志致仕,意在為百姓謀福祉,而不是想成為他人喉舌,師兄的好意,至清心領了。”
大成早年還有朝內諫官,得以列席朝后皇帝與宰執議事。這群諫官往往清流出身,年輕識淺,更無多少政治資歷,但學問佳,有節操,直言敢諫,縱使言錯觸怒龍顏,皇帝顧念著他們人微言輕卻傲骨錚錚,也不會真去怪罪。本來極好的一項制度,卻被當權者利用,有些奏本,宰執不便提及,便借諫官之口來說,縱使上位者不喜,也拿這些諫官沒轍,久而久之,諫官選用不再公正,諫官亦不再有公心,最終淪為了宰執的喉舌。先帝發現此舉弊端,一怒之下裁撤了中央諫官,只保留了地方御史臺,一直延續至今。
如今,黎至清正是想到了這些,才直接拒絕了肖瑜。
肖瑜知道黎至清誤會了,忙道:“先生說你素來主意正,除非讓你心悅誠服,否則誰也不能迫你做事,我自然無心也無力強迫于你。更何況,家父素來直言敢諫,他若稍微婉轉一點,也不至于如今仍屈于林相之下,他無需喉舌,你多慮了。”
無功不受祿的道理,黎至清一直明白,蹙了蹙眉,沒有接話。
肖瑜見他遲疑,又道:“其實,是先生說,你一直想查令兄死因,聽說還牽扯京畿,有了名正言順的身份,你行事要便宜些。如今東西兩府及下屬衙門任職者,多從世家子弟選拔或諸州地方官擢升,把你放在這些衙門難于登天,但借著重啟朝內諫官的機會,卻容易許多。”
“此外,前些日子在登州見到先生,先生一直因你未入朝為官而惋惜,他說授你一身本事,卻令你荒廢于江湖,是他之過。所以,這也是先生的意思。先生隱于道觀后,一直清靜無為,這些年唯有這一份遺憾,你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黎至清靜靜地聽著肖瑜的話,輕輕垂下了眼眸,半晌未言語。
第116章 深談(下)
肖瑜并未催促, 一邊品著茶,一邊耐著性子等黎至清天人交戰。
半晌,黎至清抬眸, 面上帶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你我各為其主, 將我送至天子近前, 就不怕我掣肘于你?”
肖瑜聽完, 釋然一笑。
“我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讓你遲疑至此!先生的學生都一心為公,輔弼社稷, 救民水火,你絕不是例外。你為晉王籌謀,晉王為大成效力,說到底皆是為著百姓, 殊途同歸, 并無沖突。縱使來日有國本之爭, 你也做不出蠹國害民之事。所以, 格局大一些, 切莫畫地為牢。”肖瑜正色說完,略頓了頓, 想著師兄二人難得私下一見, 莫要將局面弄得凝重了, 有心調笑道:
“更何況, 我還是你師兄, 你當真忍心對我下手?”
黎至清瞬間明白了肖瑜的意圖,配合著斗起嘴來, “不忍心?我在北境拼命時,師兄利用軍糧來拿捏我, 可沒見手軟!若我題補了諫官,此事必得尋機找補回來!”
“我也后來猜到你在北境的!”肖瑜滿臉無辜,甚至還帶幾分委屈,“這糧草最終不也沒耽誤么?再說,為著給你北境籌糧,我可是把閔州三大世家都得罪了,到了你這里還落不得好。早知道,我也不費那番功夫,由得你在北境山窮水盡,到時候晉王殿下所有的后手都得使出來,招搖太過,槍打出頭鳥,看太子和秦王容不容得下他!”
黎至清被這番“強詞奪理”氣笑了,星眸一撇,劍眉一挑,:“這么說來,我還得感謝師兄?”
肖瑜抿唇一笑,愜意地抿了一口清茶,這才心滿意足道:“倒也不必,師兄弟一場,哪至于這般見外!”
黎至清被肖瑜這幅模樣氣得肝疼,面上盡是無奈,“師兄,從前先生提到你,可是滿口的謙謙君子芝蘭玉樹!”
你從哪里學得這些無賴做派!你這副模樣,先生知道么?
“任何人的話都不能盡信,先生也不例外,凡事都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去判斷。”肖瑜起身走到金猊熏爐前,揭開爐蓋撥了撥里面的香料,回來后很兄長范兒地揉了揉黎至清額前的碎發,“趙王世子要收養康王遺腹子,晉王不僅沒與之為難,還處處相幫,若依著傳言來判斷,他們絕對做不出這事,可事情就這么實實在在發生了,不知內情者,誰也說不出其中關竅。”
一想到那兩個又暖又軟的奶娃娃,黎至清心頭一軟,甚是為他們的未來憂心。兩個人都是聰明人,又有名義上的師兄弟這層微妙關系在,此刻四下無人,再打啞謎著實沒必要,既然肖瑜提到他們,黎至清索性直接問道:
“你可有幫著太子去爭那兩個孩子?”
“沒有。”肖瑜這話答得干脆,施施然坐回原位,口中還不忘打趣,“太子是先生的首徒,也是你的師兄,你這話里話外胳膊肘總往外拐可不成。”
“方才還說,并不置喙我拜入晉王麾下一事!”聊了一個晌午,節奏一直被肖瑜把控著,與往日里局勢由黎至清掌控的局面相去甚遠,雖然肖瑜待人接物溫和有禮,但這種脫離掌控的情景讓黎至清頗覺壓力,此刻終于抓到了話柄,黎至清忙不迭反駁道:“怎的這就食言了?”
肖瑜見黎至清這般孩子氣,不禁低頭輕笑,“縱使政見不同,私下還是可以有情分在的。你啊,還是太年輕!混跡官場,哪有這么多非黑即白,這想法得改改。”
黎至清不以為然,涉及處事做派,黎至清不想多費口舌,只問道:
“依著晉王和康王的情分,手里握著那兩個孩子,就相當于拿捏住了晉王,你們不可能想不到這點。你沒出手,到底是你不肯,還是他不想?”
“是沒必要。”肖瑜始終保持著雍容爾雅的笑意,“太子德行在朝有口皆碑,雖談不上圣寵優渥,但也從未見棄今上,今上并無廢黜之心,更無貶謫理由;而京畿諸世家,除了秦王母族有心爭一分從龍之功,其他均恪守宗法昭穆,雖未將擁護太子的態度宣之于口,但基本默認太子就是來日大成之君。于太子而言,秦王尚不足懼,更何況一個剛剛嶄露頭角的晉王,所以,當真不必。”
黎至清對此并不贊同,“朝局瞬息萬變,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縱使他不善籌謀,師兄為人客卿,難道也不為主分憂?”
肖瑜一聽這話,便知黎至清對穆誠的認知來源于自家先生,不禁有些無奈,郁弘毅乃一代孤才,連中三元,及第登科,風頭一時無兩,就連自己眼高于頂的父親也不得不甘拜下風。在他眼中,資質絕頂之才不過爾爾,資質平庸之人愚不可及,至于資質駑鈍之人那便直接入不得他的眼,是以待人接物頗為苛刻。肖瑜想到此處,忍不住為穆誠辯解道:
“雖朝中傳言,太子殿下資質一般,最多當一個守成之君,但他好歹由先生啟蒙,你也莫把他想得一無是處。他不搶,一來因著清高不屑,二來因他性格仁善,此刻他他無需如此,就算來日山窮水盡,他也不會拿親兄弟的骨肉做籌碼。”
肖瑜能說出這番話,黎至清并不意外,一來太子寬和仁厚,黎至清早有耳聞,再者,肖瑜與太子有真正的同窗之誼,于情于理也會偏袒他幾分。
讓黎至清真正意外的是,他們竟然能放棄這么好的機會。黎至清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從前他似乎小瞧了肖瑜和太子。
黎至清努力強壓下心中異樣的情緒,略顯遲疑地說道:
“太子仁善,但耳根子偏軟,無甚主見。師兄有心改革吏治,從方才劄子可見一斑,但朝內吏治痼疾已逾百年,若要根除,難免要傷筋動骨,屆時動到世家利益,某些遺老、功勛之后,擱下臉皮,抱著太子大腿哭一哭、鬧一鬧,咱們這位仁厚的太子怕是會立馬繳械。事做不下去是小,若落得晁錯之禍,便不值了。”
黎至清此話說完,面上盡顯擔憂。他還有半句話咽回了口中,若真要面臨晁錯的下場,還不如選擇一個意志堅定的上位者,太子其人實非革新圖強之君。
黎至清明白,肖瑜能猜到他的言外之意,但不會贊同。
“小小年紀,怎的說話老氣橫秋的!哪里就有你說的這么嚴重。”肖瑜倒是不甚在意,笑意比之方才更勝,“至清,你方才也說,朝中重文輕武、世家亂政、官員冗余等弊端根深蒂固,若要短期連根拔起,大成必遭重創,大成經不起的動蕩,只能徐徐圖之。”
肖瑜對太子避而不談,只論朝局,言外之意,走不到讓太子抉擇的那一步,所以并不會有晁錯之禍。
黎至清聽了有些生氣,偏不讓肖瑜避重就輕,“徐徐圖之?朝野內外,皆由世家把持,偶有寒門子弟登科及第,要么因著世家招婿、師門故舊之誼,最終成為世家走狗,要么因著不肯同流合污被排擠出廟堂郁郁而終,先生就是前車之鑒!當年先生貶謫至國子監,太子緘默不言,待外放登州,太子更是無所作為。連恩師太子都護不住,師兄敢奢望他能護得住你?”
肖瑜面色平靜,笑著輕輕吐出一句:“若無將來,難道此刻便止步不前么?”
這一句話雖輕,卻重重地砸在黎至清心上,瞬間把他砸懵了,待反應過來,才道:“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
“更好的選擇?是留下這個爛攤子掛冠而去,還是與世家為敵,推秦王或者晉王上位,然后在新君支持下改革?”肖瑜面上始終蘊著不急不躁的笑意,“若是前者,肖瑜日后再無顏面宣稱是先生的學生!若是后者,如今大戰初歇,洪水方褪,瘟疫才平,府庫難以為繼,西疆北疆暫得安定,可南疆還有異族虎視眈眈。至清,你想過沒有,無論是秦王還是晉王,只要不是太子,大成都要經歷一次傷筋動骨,現在的大成,折騰不起了。”
黎至清沉默半晌,問道:“那你打算如何徐徐圖之?”
“唉!”肖瑜故作深沉的嘆息一口,起身踱了幾步,走到黎至清身側,見他面色凝重,屈起食指在他后腦上輕輕敲了一下,“笑一笑,別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心緒不佳會讓人變蠢。你看你就是,方才都說了,要從朝內諫官開始。”
黎至清沒想到肖瑜這個時候還能玩笑,配合著在嘴角擠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這些諫官初入仕,尚能清高自持,就怕時日一久,自甘墮落。”
說到此處,想到肖瑜方才不畏將來的話,黎至清及時打住,又道:“說到諫官,往往孤傲不群,師兄有把握讓他們按照你的籌謀走?”
“當然不能。”肖瑜答得干脆,“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入仕一事,你考慮的如何?”
黎至清低頭,喃喃道:“我想回去同晉王殿下商議一下。”
第117章 陌上花開
“好, 有了定論,早些告知我。”肖瑜雖有些意外,但想到黎至清到底是晉王府的幕僚, 于情于理該先與主上知會一聲, 也不再揪著不放, 話鋒一轉, “方才咱們聊過了太子, 那再說一說晉王?”
這話將黎至清的思緒帶到了與肖瑜在如阜城照面的情景,當時肖瑜曾提醒他穆謙心性難測, 實非良人,莫非今日又要舊事重提?黎至清防備之心頓起,問道:
“晉王?師兄想聊什么?旁的我并不知曉,只知他在沉戟重傷、北境陷入絕境之際, 冒著被父兄猜忌的風險, 將保家衛國的擔子扛在了自己身上, 這般膽量和胸懷, 讓人甚為感佩。如今他有心為黎民蒼生謀福祉, 我自然愿助他一臂之力。”
黎至清為穆謙辯解,早在肖瑜意料之中, 肖瑜不緊不慢道:“如阜城外, 我便知你死心塌地待他, 也不怕他來日負你。你能這般自信, 是心中篤定認清了他。可是, 你真看清他了么?”
黎至清一時語塞。
穆謙其人,著實與眾不同, 當紈绔,能渾得不著邊際, 當主帥,排兵布陣有板有眼,兩種作風切換起來還不著痕跡。雖然兵法是在赴北境路上黎至清算計著讓他學得,可他能學得這般快,到了戰場上還立刻融會貫通,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讓人嘖嘖稱奇。此外,穆謙為人處事頗具章法,個中手段絕不是一個游手好閑了十幾年的少年人該有的。
見黎至清沉默不語,肖瑜繼續循循善誘,“我們家老二曾說,晉王的箭法出神入化,曾于城樓上兩箭齊發救他性命,又曾孤身誘敵,月下連發十八箭,箭無虛發,直接滅了胡旗王牌的威風。那一身本事,沒個十年八載苦功夫出不來。可晉王有一身好箭術之事,從未在京畿傳出。如此說來,晉王不是低調到極致,那就是有意為之。北境一事,你還覺得他是迫于時局臨危受命?”
黎至清面色平靜,“只要他一心守土為民勤勉,北境之事無論是他被逼無奈還是順水推舟,都不重要。師兄,太子平庸,你尚肯傾力相護,晉王大才,又肯為朝廷效力,你為何容不下他?”
此話誅心,奈何肖瑜渾不在意,只道:“我保太子,有總角之情,有同窗之誼,可更重要的是,他名正言順。論及晉王,他比之秦王更有容人之量,更為果敢堅毅,若無禍亂朝綱之心,來日當為治世能臣,輔弼朝局光復社稷,我為何容不下他?至清,我說這話,只是想提醒你,萬一你引為知音的那個晉王,只是晉王想讓你認識的那個晉王,你該想想以后如何自處。”
肖瑜能以平常心與黎至清論太子的長短,但黎至清做不到淡然地與肖瑜對穆謙評頭論足,是以一時之間氣氛又凝重起來。這樣的局面是肖瑜不愿看到的,他素日里將政事和私交分得清清楚楚,并不想因著穆謙與黎至清起齟齬,再加上先生囑咐,在京畿要照看好這個小師弟,肖瑜又道:
“當然,我與晉王并無深交,不過是憑著過去之事臆測,想著你從前吃了不少苦,怕你日后受傷,就多嘴一句。若是因著這話,讓本來就老氣橫秋的你再愁成小老頭,那就是我這個當師兄的不是了。”
肖瑜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出了促狹的話,說完還朝著黎至清眨了眨眼。
黎至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面色怕是已經十分難看了,趕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略作整頓才道:“師兄有心了。”
今日邀約,該聊的肖瑜皆已說完,然后拉著黎至清對弈一局,將方才那些不快盡數除去,兩人才動身啟程。
肖瑜本想邀黎至清同坐一輛馬車,被黎至清婉拒,他也不勉強,自顧帶著肖安上了車,由肖平在車外趕車。黎梨則陪著黎至清上了晉王府的馬車。
肖瑜一落座,就笑著感慨起來,“年輕可真好,身上帶刺有銳氣,敢想敢做,我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就沒有他的魄力。”
肖瑜與黎至清的談話,肖安并未參與,不過眼見著自家公子難得露出欣慰之情,知道他極為欣賞黎至清,笑道:“約摸著他跟三公子差不多年紀,公子比他大不了幾歲。”
肖瑜點點頭,“是瞧著差不多,我聽先生說,仿佛是禎盈元年生人,那比肖玥還年長一歲。”
“但是,看著他比三公子可老成多了。”
“你也發現了!本想回程時把他拘在咱馬車上逗一逗,沒想到這小子不上當。”肖瑜面上笑意漸漸斂去,嘆息一聲,“瞧瞧肖玥那個不知愁的,再瞧瞧他。這么小的孩子,沉穩的讓人心疼。”
與穆謙不同,黎梨對肖瑜沒有敵意,反倒很喜歡這個讓人如沐春風的世家公子,陪著黎至清坐在馬車上,直接問道:
“公子,方才見你們分別時明明依依不舍,大公子邀你同乘,你怎么不隨他去呢?”
不提還好,一提黎至清變了臉色,氣悶起來,“誰樂意跟他同乘,明明再過幾年就弱冠之年了,還玩心不歇,總琢磨著作弄人,跟他同乘,還指不定被他怎么消遣呢!”
黎梨這才明白,自家公子是怕被肖瑜作弄,一張小臉樂開了花,“公子,你心思太重啦,有個人陪你逗逗趣,其實挺好的。”
“無礙,這多年一直是這樣過來。”黎至清不以為意,直接靠在車壁上,閉眼假寐起來。
“其實也不是啦。”黎梨揚著明媚的小臉,仔細想了想,“來到晉王身邊之后,你性子比從前活潑多了,要是再有個肖大公子,那會更好。”
不好!穆謙也就算了,同輩之間玩笑一二,無可厚非,可偏偏肖瑜逗他,總一副老父親逗兒子的態度,帶著點溺愛和縱容,讓黎至清很是苦惱,這肖瑜在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謙謙君子做派,怎的私下里這般為長不尊!回頭肯定要去先生面前告這個師兄一狀!
當然,這話黎至清肯定不會跟黎梨說,否則他的面子要往哪兒擱,只得話鋒一轉,“阿克善去了這么久,怎么一直沒消息?”
“郭大帥那邊傳來的消息,蘇迪亞怕阿克善家族生二心,就把他們趕到漠北去了,阿克善不敢暴露身份,只得偷偷摸摸追著去了漠北,這一來一回,怕是要耽誤不少時日,不過算算日子應當快了。”
晉王府位于城北,黎至清為了赴約起了個大早,又徒步上下山,臨了還費了一番精神與肖瑜對弈,此刻已是累極,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馬車停了。黎至清揉了揉眼睛,“唔,到了?”
黎梨搖了搖頭,“仿佛是前頭出了什么事,馬車被攔住了。”
肖瑜的馬車在前面,黎至清擔心肖瑜,帶著黎梨下了車,方從馬車上下來,向前一瞧,騎在高頭大馬上一臉神氣的俯視著肖瑜的正是穆謙。
黎至清無奈一笑,向前走去。
肖瑜是個好脾氣,被攔住去路也不惱,站在車前好暇以整地瞧著穆謙,“殿下就這么著急?若是咱們尚未啟程,殿下怕是要上門去接了。”
穆謙騎在風馳上,威風凜凜,居高臨下瞧著肖瑜,臉上皆是張揚的笑意,“本王不急,陌上開花,至清可緩緩歸矣。”
這話正好被前來的黎至清聽到,心中暗道,這話用在此處當真不倫不類,書讀得少就別開口,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沒文化么?
穆謙卻認為這話說得恰逢其時,他心儀黎至清已久,早將他視作攜手終身之人,此刻他殷殷期盼著黎至清歸來,又怕干涉太多讓黎至清覺得束手束腳,是以表個態,讓黎至清依著他自己的意思行事。
而肖瑜只當穆謙是故作姿態禮賢下士,覺得他虛偽,心下對他更為不屑,面上仍維持著世家子弟一貫的禮節性笑容,“殿下還專程來接,是信不過末學?”
穆謙對著肖瑜說謊,臉不紅心不跳,“并未,順路而已。”
見黎至清到來,肖瑜有心捉弄人,直接戳穿了穆謙,“晉王府在城北,咱們此刻在西郊,殿下順路?”
放不下黎至清就直說,還想遮遮掩掩,偏不讓你如愿!
“城西定勝齋的龍須酥,瞧見沒?”穆謙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在肖瑜眼前晃了晃,“當然,你非要說本王是專程來接,也沒錯,畢竟京畿不太平,心懷叵測之人居多。”
肖瑜沒想到穆謙還有后手,只得甘拜下風。對于穆謙指桑罵槐,也不甚在意,甚至覺得有趣,方才禮貌性的笑意終于滲進了眸子里,“那末學就不當這個礙眼的‘心懷叵測’之人了,至清就在此處,末學完璧歸趙。殿下可以放行了么?”
穆謙一見肖瑜那副乾坤在手氣定神閑的模樣,就會想起北境軍糧一事,不過此刻他只是前來接黎至清的,并不想多生事端,冷哼一聲,一拉馬韁繩,將官道讓了出來。
肖瑜見狀,與黎至清互相行了一禮,“至清,前路漫漫,千萬珍重。”
黎至清將稱呼在嘴邊轉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道:“若素兄亦是,你我雖各執己見,但能與若素兄深談,至清受益匪淺。”
肖瑜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黎至清的肩膀,自顧上了馬車。
第118章 寸心
這些年黎至清心中積攢的事情太多, 其中內情只有肖瑜略知一二,這次與肖瑜會面,雖算不上相談甚歡, 但到底能將心底愁緒抒發一二, 是以面對肖瑜離去, 黎至清心中有幾分不舍。
等相府的馬車上了路, 穆謙才從馬背上一躍而下, 接過仲城遞過來的雪貂大氅搭在了黎至清肩膀上,“太陽落山, 寒意漸起,多穿些別著涼了。”
肩頭一暖,黎至清這才將目光從馬車上收回來,婉拒道:“晉王府的馬車保暖做得極好, 倒是殿下騎馬而來, 更需保暖才是。”
穆謙深以為然, 拖著下巴想了半晌, “這雪貂大氅, 本王在北境時就說要送你,如今再拿回去自己穿, 未免出爾反爾。不過, 這天的確是比方才本王出城時冷了許多。”
話音未落就見黎至清要把大氅拖下來, 穆謙只想借著這事耍點小心思, 哪能真讓他脫下來, 立馬按住了他的手,煞有介事道:
“你方才也說, 晉王府的馬車暖和,要不然本王同你上車擠擠?”
“……”
不等黎至清反應, 穆謙伸手替人將雪貂大氅的衣帶系好,然后把車簾一掀,徑直跳上了車,穆謙轉身把手伸給了黎至清,“來,至清,上來。”
黎至清一頓,還是把手遞了過去。
穆謙的手因著執劍、射箭,虎口、指根、指尖皆是粗繭,但是他的掌心熾熱,黎至清冰涼的指尖一碰,仿佛被灼了一下,下意識想往回縮。
可穆謙沒有給他退縮的機會,一把抓住他的手,稍一施力就把人帶進了車廂。
等黎梨進了車廂,穆謙仍沒有要放手的意思,還直接把黎至清另一只手也捉了來,對著呵了一口氣,合在掌心中暖著,邊暖嘴上還不忘占便宜。
“至清,你這雙手冰冰涼涼的,要是放在夏日,握在手心里肯定消暑解乏。”
穆謙的厚臉皮,黎至清早已見怪不怪,方才在寒風中站了一小會兒,都被凍透了,此番手被人焐著,暖意從指尖直通心底,整個人瞬間放松下來,有了閑情逸致與穆謙玩笑,“那殿下還不如抱個冰坨子,更解暑。”
“哎呦,不得了,你這嘴是越發厲害了!”穆謙覺得掌心中原本那雙冰涼的小手已經溫熱起來,這才把人放開,然后掏出懷中的油紙包遞給黎至清,“快吃點東西,把嘴巴占上,要不然本王還不得總吃虧。”
黎至清接過油紙包,卻沒著急打開,他與肖瑜聊了一日,已然疲憊不堪,先時在馬車上,也并未睡熟,此刻無甚胃口,只將油紙包握在手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與穆謙聊著天,聊著聊著,眼睛就開始打架了。
“至清,你今日的紫衣靈動飄逸,方才官道上一見,不同凡響。”
“唔——”黎至清睡得迷迷糊糊地,胡亂接著話,“是——殿下——是殿下選衣裳的眼光好。
“至清,紅葉寺好玩嗎?等明年開春,咱們來郊游如何?”
“嗯——好玩——”黎至清的腦袋隨著馬車的顛簸,一下又一下地磕著馬車壁。
穆謙見他如此,難掩心疼,索性直接把人撈過來,讓他靠在了自己肩上。
黎至清雖然睡得迷迷糊糊,仍嘴硬道:“殿下——這——這于禮不合。”
穆謙沒想到他都快睡著了,還惦記這個,恨鐵不成鋼道:
“從前去北境,你病著,連本王懷里都躺過,靠個肩膀而已,不算什么。”
黎至清已經顧不上思考,仿佛覺得穆謙說得有理,自顧問道:“唔——你——你怎么來了?”
這次穆謙沒再敷衍,看了看身邊之人安睡的側顏,輕輕開口,“至清,本王怕,怕你被肖若素騙了去,就再不肯回來了……”
*
等黎至清再次醒來時,他正靠在穆謙肩頭,而穆謙則倚在車壁上,腦袋歪靠在他腦袋上,睡得正香。
黎至清稍一動彈,穆謙便醒了,揉了揉惺忪地睡眼,轉頭看到神色清明的黎至清,咧嘴一笑,“本王竟然也睡著了。”
“殿下奔波一日,定然累了。”黎至清莞爾一笑,伸手掀開了車簾,瞧著車外的景色。京畿的路,他并不熟悉,此刻天已經黑透了,車外燈火通明,他們馬車正緩慢行駛在一條夜市上。
自打來了京畿,黎至清從未逛過夜市,忍不住多瞧了幾眼。京畿的夜市繁華異常,比之冀州和登州熱鬧許多,小商販來往穿行,各色貨物琳瑯滿目,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穆謙見他瞧得認真,自己也把腦袋湊過去,與他擠在一處,打量著車外的光景,只一眼穆謙便成竹在胸,“這邊就是有名的京畿十八坊,這條街上全是吃的玩的,本王從前常來,離著王府已經不遠了,要不要下車走走?”
黎至清面上一喜,“可以嗎?”
“當然!”穆謙當即叫停,與黎至清一前一后下了馬車。兩個人并肩而行,在夜市上逛了起來。
有了先時在平涼城的經歷,黎至清喜歡什么,穆謙早就了然于心,不過半晌,畫著小熊崽子的燈籠、草編的熊瞎子和黑熊圖案的糖畫穆謙買了,一個勁兒往黎至清手里塞,惹得黎至清哭笑不得。
最終,仲城和銀粟手里已經提不下別的東西了,穆謙才堪堪作罷。一行人最終停在了一個露天的皮影戲臺子前。
黎至清一邊眉眼含笑地瞧著遠處的皮影戲,一邊與穆謙閑聊,“從前年紀小,偷偷溜進城玩兒,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去偷看皮影戲,那會兒戲臺子旁邊有棵歪脖子老槐樹,我和哥哥、萍姐姐三個人就會爬到樹上,不用買票就能看到皮影戲。剛開始,我們沾沾自喜,覺得沾了老板的便宜,如今想來,是那老板厚道,不與我們三個窮孩子計較。”
自他回了京畿,還未真正放松一下,如今見黎至清興致頗高,還憶起童年舊事,穆謙也樂意作陪,“反正都這個時辰了,也不著急回去,咱們不妨進去看完這一場?”
“好啊!”黎至清欣然同意,兩人在臺下找了個座位,津津有味地看起來。
戲臺子上演得劇目叫做《潼關賦》,是改編自民間話本子上的一個故事,據傳很早很早以前,久到朝代已不可考,有一個學子年少成名,被舉薦入朝為官,從縣衙小吏一路做到禮部尚書,他在朝時忠正廉潔,直言敢諫,本能封侯拜相,卻最終因吏治腐敗對朝廷失望掛冠而去。他乃當世大才,朝廷曾七次重金聘他出山,皆被他婉拒。等到第八次,他卻再著官袍出山。原來時年關中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他不忍見百姓受苦,故而再度回到了那個令他失望至極的朝廷。
黎至清定定地盯著戲臺子,想著白日里與肖瑜的閑談,腦海中浮現了一副畫,畫面里民不聊生,百姓朝不保夕,忽然有一位衣袂翩翩的儒雅書生,出山入仕,扶危濟困,慢慢地那位書生的臉漸漸清晰,最終變成了肖瑜的模樣。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隨著一聲悲愴的唱腔,一折戲盡,黎至清卻久久沒緩過勁來。
“至清?”恍神的黎至清讓穆謙心生擔憂,忍不住喚了一聲。
黎至清這才回神,強笑道:“許久沒看皮影戲,難免著迷,殿下莫怪。”
若放在從前,黎至清顧左右而言他,穆謙定然習以為常,但現在,他們自北境共患難歸來,聽慣了交心的話,再被敷衍,穆謙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但他顧不上氣惱,因為此刻黎至清臉色蒼白的嚇人,尤其是方才那一笑,無力又蒼涼,著實讓穆謙擔心起來,忙道:
“玩得差不多了,也該餓了,你是想回王府,還是咱們就近吃點什么?”
黎至清還陷在方才的情緒中沒有出來,隨口接了一句,“回去吧。”
等到了馬車上,黎至清還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穆謙再次把黎至清的手捉過來,又是冰涼的觸感,比之先前更甚,穆謙替他暖了暖,才略帶擔憂的問道:
“至清,到底怎么了?是方才那出戲,不合你心意?”
黎至清搖了搖頭,笑得有些無力,“今日見了肖若素,黎某才知道為何有才之士那么多,偏偏他能名動天下。”
為何每當先生提及他,總是難掩欣賞贊不絕口。
為何自己如何努力,于先生口中,都是比之若素,望塵莫及。
不等穆謙再次發問,黎至清自顧說道:“今日,肖若素曾勸黎某,格局要放開,當時黎某似懂非懂,直到方才那出戲,黎某才領會他話中之意。與他比格局比胸懷,黎某自愧不如。”
這種妄自菲薄的話,穆謙可就不愛聽了,尤其是說這話的還是自己的心上人!
“扯什么犢子呢!你那里比不上他!”穆謙對肖瑜了解不多,除了北境之事,更多來源于那半本坑了的《亂世孤雄》,而且書中只寫了黎至清遇到肖瑜是棋逢對手,卻從未提及他遜色于肖瑜。穆謙想到此處,拿手輕輕在黎至清胸前拍了拍,篤定道:
“別聽他忽悠你!本王就覺得你這里能裝山河!
第119章 自省
黎至清雖然感動于穆謙的真誠堅定, 卻仍客觀道:“若殿下覺得黎某胸懷可裝山河,那肖若素之心可載日月,就憑他能擱下派系之見, 格局就遠在黎某之上。難怪從前黎某總被先生罵只有小聰明, 格局未開, 的確算不得大智慧。”
穆謙聽了這話, 冷汗都快出來了, 若是黎至清的心思只算小聰明,那他們這等凡夫俗子不用活了, 不禁抱怨道:
“至清,你這也太‘凡爾賽’了。你存心的吧?”
“殿下說凡什么?黎某存心什么?”黎至清知道穆謙口中總能冒出奇奇怪怪的辭藻,雖然大多時候他聽不懂,但能憑著前言后語以及穆謙的語氣猜個大概, 但這次, 不知是否因著自卑之心壓抑了思緒, 黎至清全然沒聽明白。
穆謙見他一臉認真不似作偽, 知道他們讀書人有些現代人理解不了的堅持, 只得接受了黎至清是真自卑的想法。論講道理,穆謙自認不是動輒引經據典旁征博引的黎至清的對手, 但又不忍瞧他自怨自艾, 心思一轉決定反其道而行之, 穆謙大大咧咧拿胳膊肘撞了一下人, 故作嘲笑道:
“誒, 本王先時聽肖玥講,你被接到相府后, 因著肖相安排你去了肖沉戟那里,你自認為受到輕視, 便在相府大放厥詞,說壓根瞧不上肖若素,不跟著肖若素正合你意,可有其事?你素來謹慎,此事能傳到本王耳朵里,說明這話是沒背著人的,至清,這可不是一副自愧不如的姿態啊!”
黎至清從前自視甚高,在安國侯府主政時,黎氏生意規模和純利年年翻番,家族上下亦被他打理的井然有序,因而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才能。期間郁弘毅曾對他多番敲打,還把肖瑜拉出來作比,他仍不屑一顧,再加上少年人未及弱冠,難免心高氣傲,雖然承認肖瑜乃當世大才,但從不認為自己屈居人下。
那是方到相府,尚未與肖瑜接觸,黎至清自然未將肖瑜放在眼里。如今被穆謙提起從前窘事,黎至清頓覺羞赧,但仍敢作敢當,認真道:
“不錯,瞧不上肖若素確系黎某所言,不過那并非是覺得不受重視的酸話,而是當時黎某的確自不量力,口出狂言,如今知錯了。”
黎至清認錯認得痛快,這次錯愕的神情換到了穆謙臉上,“本王不過玩笑一句,你還當真了?”
黎至清面上露出挫敗之色,“跂而望,不如登高之博見,黎某一直博覽群書,意在登高求望遠,可今日與肖若素深談,才知視野格局是讀書彌補不來的。而且,肖若素不必登高,便已然站在高處了,先生所言不虛,是黎某狹隘了。”
“先生!先生!先生!你三句話不離先生,他到底給你灌了多少迷魂湯!”見黎至清這般頹喪,穆謙有些急了,他心中的黎至清,無論是書中翻云覆雨的謀士還是眼前這個有情有義的的書生,都該是從容自信的。穆謙看不得他妄自菲薄,勸道:
“本王跟你說哈,肖若素明顯就是個別人家的孩子,哪家私塾里都會拎出來當例子,你家先生也不能免俗。而且他天天躲道觀里燒香,知道肖若素有幾斤幾兩?”
事涉郁弘毅,黎至清不便多言,也無法解釋,選擇了沉默。不過,被穆謙插科打諢一通安慰,黎至清心里痛快了許多,臉色不似方才難看。
穆謙見他不吱聲,以為他還沒想開,繼續安慰,“再說了,肖若素要有你說的這么有胸懷,北境軍糧之事就不會發生,這仇本王可還記著呢。”
黎至清眨了眨眼,“那事怪不得他,易地而處,黎某也會這么做,甚至比他更過分。肖若素雖然才情卓絕智計無雙,可他就是個凡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家世地位如他,若受了氣還要忍氣吞聲,那就不是人了,是廟里供著的菩薩。”
“嘿!”穆謙見黎至清已經漸漸從方才的情緒中緩過來了,還知道幫肖瑜圓場,佯怒逗他,“本王可是在替你說話,你怎么胳膊肘還向外拐呢!”
黎至清突然想起,方才在紅葉寺,因著他并不看好太子,肖瑜也是這般說他的,黎至清不禁略帶自嘲地感慨一句,“和著黎某里外不是人了唄?”
穆謙不知前因,見人知道打趣了,趁熱打鐵,“當然不是人!”
“那是什么?”黎至清轉頭揚眉。
穆謙拖著下巴,煞有介事的想了想,認真道:“是海上月。”
更是心上人!
*
晉王作為平定北境叛亂的主帥,經過今上深思熟慮,最終補了禁軍統領的缺,統管殿前司、兵馬司和巡城司。因著巡城司都指揮使一職尚缺,兩個副都指揮使才能不相上下,一直未決出勝負,今上索性讓穆謙親自掌管巡城司,壓在二人之上,以穆謙晉王之尊,兩人自然不敢置喙。如此穆謙從一個閑散王爺一躍成為掌握京畿統兵權的重臣。
謝淳自北境歸來,兼又受了黎至清教導,心態發生了變化。他作為京畿頂級世家謝家的嫡子,想入官場易如反掌,有了北境軍功,謝淳被賜了禁軍殿前司虎衛營指揮使一職,隸屬肖玨麾下。奈何謝淳怕肖玨,也不想被束縛在皇城內,求了今上轉到了巡城司擔任了神機營指揮使,又與穆謙在了一處。
而趙王世子穆諺,婉拒了今上所有的封賞,只求康王的一雙遺腹子。在趙王的懇切請求和晉王說項下,今上最終點頭,下令康王遺腹子弱冠前不襲爵,由趙王世子撫育成人。穆諺又自請帶著兩個孩子出京去趙王的封地生活,算是徹底離開了京畿權利中心。
晉王府正門,一輛外表看似普通,內里皆是華貴細軟的馬車停在道路上,馬車后尾隨者一隊隨侍。
穆謙抱著穆紅伊,黎至清抱著穆延,一前一后向著晉王府大門走去,等著他們的正是準備啟程的穆延。這段時日,兩個小孩子已經跟穆謙和黎至清混熟了。雖然黎至清性格清冷疏離,不怎么招人待見,但小穆延很喜歡他。可穆謙就不一樣了,他天性樂觀開朗又愛玩,時常把兩個孩子抱到翠竹軒,連帶著黎至清一起逗,跟兩個孩子打成一片。
這會子穆紅伊似是察覺到了要分別,小胳膊環在穆謙的脖子上,不愿意下來。穆謙感受到懷里小人兒的不舍,一時也有些難過,轉頭對上抱著穆延的黎至清,耍賴道:
“要不然算了,咱們把孩子抱回去吧,讓穆諺一個人去冀州。”
黎至清知道穆謙只是嘴上圖痛快,無奈地搖了搖頭,眼神朝著府門方向示意,穆諺已經等在那兒了。
“這孫子這么早去封地作甚,投胎都不見這么急。”穆謙看著站在王府外翹首以待的穆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穆諺見到穆謙抱著孩子來了,立馬上前來接,甫一回京,他便找各種理由入宮去瞧這兩個孩子,是以兩個孩子對他并不陌生,難得穆紅伊被他抱在懷里,還露出了笑容。
等把兩個孩子妥善安置在馬車里,穆諺才顧得上與穆謙道別,“能夠得償所愿,還要多謝你不計前嫌,在今上面前美言。”
穆謙自覺與穆諺不對付,難得聽穆諺說句軟話,渾身不自在起來,梗著脖子道:
“別臭美了,本王可不是為著你,本王是為著紅伊和延兒。”
穆謙頓了頓,又道:“其實,也不至于非要離開京畿。”
穆諺搖了搖頭,語帶玩笑道:“京畿水深,本世子可不會水,自然是離得越遠越好。你若想他們來了,常來冀州便是,過兩年他們大些了,得空讓他們進京來給你請安。”
穆謙知道,京畿局勢波云詭譎,穆諺執意離開京畿,皆是為了兩個孩子。當時,他提出三個要求,只是希望趙王府繼續觀望中立,不要攪合進派系之爭,沒想到穆諺竟然做到了這一步。
穆謙發自肺腑吐出一句,“穆諺,你有心了。”
“打住!穆謙,你可別這么說話!”穆諺立馬制止穆謙,“本世聽了瘆得慌。”
難得穆謙對著穆諺這個死對頭真情流露,人家還不領情,穆謙氣結,“快滾吧你!再晚,天都涼了,別凍著孩子。”
穆諺聞言終于笑了,這還是自從康王去后,穆謙第一次見穆諺發自肺腑的笑,不禁有些感慨。
“難得黎先生也在,想與先生借一步說話。”
嘿!怎么一個兩個都打黎至清的主意,穆謙有些不滿,“有什么話是本王不能聽的?”
穆諺微微一笑,“你聽也不是不成,只不過當著你的面,本世子怕黎先生尷尬。”
那日肖瑜與黎至清私下相見聊了什么,穆謙沒過問,黎至清也沒主動提起,只將肖瑜邀他入朝之事提了一句。如今,穆諺又是如此,穆謙心中有些吃味。
雖然心里不痛快,但穆謙到底尊重黎至清,并未插手阻攔,只放了黎至清與穆諺去。
兩人走出五十步遠,穆諺才道:“穆謙沒有什么能被本世子惦記的了,那如阜城外的人情,得要先生來還。”
第120章 心意
如今穆謙手握重兵, 風頭正盛,若是這份人情真要討,能從穆謙身上討來的顯然更多, 可穆諺卻沒有, 讓黎至清微微詫異。不過穆謙近日作為有情有義, 加之在北境時, 穆諺曾隨黎至清讀書, 黎至清對他的心性略知一二,此刻并不怕他獅子大開口, 只耐著性子靜靜地等他提條件。
“穆謙不肯為難先生,那壞人就要本世子來做了。”穆諺雖然面上隨帶了幾分玩世不恭,但語氣中盡顯真誠,“前些日子, 為著收養紅伊和延兒, 本世子應了穆謙三件事, 最后一件便是來日要聘先生為西席。此事若你不允, 穆謙肯定作罷, 索性本世子開口請先生應下此事,就當還了如阜城外的人情。”
“這……”黎至清遲疑起來, 倒不是他不肯, 這些日子相處, 他也很喜歡兩個孩子, 奈何他年命不永, 實在不敢應承。
穆諺見他猶豫,以為他是擔心要離開京畿, 忙道:“先生放心,不會耽擱先生正事, 只需如北境那般,每日拿出一兩個時辰就好。再過個三五年,等他們開蒙時會送到先生門下,定然不會讓先生旅途勞頓。”
黎至清見他會錯意,大方笑道:“殿下誤會了,并非黎某不愿,只不過黎某身患重病,時日無多,恐怕沒有三五年了。”
穆諺知道穆謙對黎至清有別樣心思,所以平日里見到穆謙格外重視黎至清的飲食起居,也不以為意,只當穆謙在獻殷勤,卻從來沒想過是黎至清身體有恙。如今又見黎至清這般風輕云淡地論及生死,穆諺一時不能接受,變了臉色,“怎會如此?可延請名醫醫治了?穆謙知道嗎?”
黎至清溫和一笑,“不過是舊疾未愈,晉王殿下已然為黎某請過太醫了,剩下的盡人事聽天命罷了,世子殿下不必介懷。若有幸能茍活至兩位小殿下開蒙之日,黎某自然愿效綿薄。”
雖得黎至清一諾,穆諺心里并不痛快,特別是得知他命不久矣,更是別樣滋味在心頭。個中滋味讓他一下子想到穆訣離世這一年的輾轉反側,再聯想到穆謙對黎至清的心意,忍不住開口問道:
“先生將穆謙視作什么?”
黎至清瞬間沉默,垂眸猶豫半晌,才抬起眼瞼,“晉王殿下是黎某的主公,更是摯友。”
穆諺不信,立馬追問:“僅此而已?”
不然呢?穆謙雖有心,可黎至清瞧不清自己的心,他咬了咬唇內的嫩肉,不著痕跡地吐了一口氣,攥了攥拳頭,才道:“僅此而已!”
如今的黎至清的表現,落在穆諺眼中,與先時如阜城外如出一轍,當時他一邊不讓穆謙同行,一邊難掩失落,此刻也是,明明面上一副糾結的模樣,卻仍嘴硬得厲害。
直覺告訴穆諺,黎至清對穆謙的態度絕對不止他說得這般簡單,穆諺不知黎至清為何不愿承認,但也不想過問別人的私隱,只是勸道:
“先生,有時候遵從自己的內心,比遵從世俗禮教更重要。”
“內心?”黎至清略顯茫然,到底指什么?莫非是心中那種經常升騰起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穆諺知道把事情點破,會讓黎至清尷尬,他與黎至清還未相熟到這種地步,想了想,只道:
“若是先生當真無意,那就請先生千萬記住,您與穆謙只限于友誼,否則越了界,來日怕會遭受錐心之痛;但若先生有意,那就莫要耽擱。”
黎至清自詡思維敏捷,可此時此刻,他卻拿捏不清了,“何為有意?”
穆諺自嘲笑笑,“說起來,本王也不知道何為有意。只知道穆訣還在時,他若被什么女子或者稀罕玩意吸引了目光,本世子定然要將他看中的東西搶來,引著他來找本世子。他一日不來,本世子便覺渾身不自在,但只要他來,哪怕是來找茬、來吵架,本世子心中也是歡喜的。后來他去了,本世子只覺日月無光,仿佛天地之間只余下痛楚,那種痛撕心裂肺,讓人無法承受,恨不得隨他去了。如今,本世子只想將他的孩兒好好撫養成人,偶爾幫扶一下他的兄弟,別無所求了。”
黎至清回憶仿佛穆謙從前來找他時,他也是歡喜的,穆謙偶然一日不來,他是失落的;至于失去的痛楚,他不曾經歷過,那大約與穆諺的心思是不同的吧?黎至清拿不準,只輕咬著下唇,面上皆是無辜和茫然。
穆諺自知多言,又見黎至清天人交戰,對他微微頷首后,自顧走向馬車,將懵懵懂懂地黎至清留在了原地。
*
送走了穆諺,回京畿后的生活漸漸穩定下來。如今,穆謙有了差事在身,再也不能自由散漫地待在府里,每日天還沒亮就要去上早朝,早朝過后還去衙門應卯。穆謙偶爾會待在進軍衙門處理公文,大多時候帶兵在城內巡防。
穆謙騎在風馳上,沿著京畿主干道巡視,看著街道上偶然結伴而行的紈绔,自己那段荒唐日子不時在腦海中浮現,恍如昨日一般,一時之間感慨萬千。正惆悵著,突然得了風聲,今日大理寺將開審刁民沖撞睿王妃一案。
穆謙心道,來得正好!之前答應黎至清不找肖瑜麻煩,但不代表他肯吃軍糧危機的啞巴虧,當即下令讓巡城司下神風營的指揮使裘云帶兵圍了大理寺。
裘云一個寒門靠武舉入仕的新貴,能爬到一營之首,除了能力能力卓然外,也懂得體察上面的心思,是以不僅盯著大理寺卿秉公審理此案,還把前段時日閔州毀堤案翻出來了。
閔州毀堤案與北境糧草危機牽扯頗深,眼見著當朝晉王插手此事,大理寺卿不敢徇私,秉公審理,直到給閔州這些地方官定了罪,裘云這才帶兵離開。
裘云差事辦得漂亮,穆謙甚為欣慰,以至于晚膳時胃口都比平日里好上許多。穆謙端著碗,夾了一筷子鮮筍塞進嘴里,“至清,本王覺得今晚的菜格外好吃。”
黎至清瞧他心情極好,知道是為著白日審案之事,“殿下今日是痛快了,可辛苦了黎某。”
穆謙放下碗筷,端起茶盞,“此話怎講?”
“今日右司諫有本要參,待面圣時,家中老母突發疾病,就把折子轉交給黎某,讓黎某代奏。”黎至清面上一本正經,手執湯匙抿了一口雪梨湯,悠閑道:“結果那折子是參殿下的,還得勞動黎某來念。”
肖瑜的劄子上達天聽,成禎帝斟酌過后決定重設諫院,依著肖瑜之意,在大成內部選拔人才。穆謙雖不想黎至清太過操勞,但知他一片丹心,猶豫過后放他入仕。因著黎至清出自晉王府,穆謙需要避嫌,由趙王親自舉薦,算是還了穆謙幫著穆諺爭取康王嗣的人情。如今黎至清出任諫院左司諫一職。
“咳咳——”穆謙聽了黎至清的話一時激動,嗆了,猛咳起來。
黎至清見狀,暗恨自己不該大喘氣逗他,趕忙拍著穆謙的背,為他順氣,然后親自盛了一碗雪梨湯送到他嘴邊。
穆謙就著碗喝了一口,又咳了幾聲才緩過勁來,“折子上寫了啥?”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黎至清一臉無辜,“早上殿下兵圍大理寺,下午折子就到了今上的御案上,說你往日在野欺男霸女,而今在朝濫用職權。”
欺男霸女?從前明明只是逢場作戲,怎的變成欺男霸女了,讓黎至清誤會可怎么辦?穆謙急了,“純屬放屁,本王什么時候欺男霸女了!”
黎至清輕笑,“那是承認濫用職權了?”
穆謙冷哼一聲,“本王新官上任,朝臣皆持觀望態度,若不先把威信立下,日后豈不人人都敢來踩一腳。只是沒想到這點小事就鬧到了今上面前!今上怎么說?”
黎至清當然知道閔州官員的審理,是穆謙用來殺雞儆猴的,照實回答,“今上倒是沒說什么,只問黎某信不信。”
“那你咋說的?”
黎至清眨了眨眼,將之前在御前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又重復了一遍,“黎某說,殿下在北境掌兵,軍紀嚴格,賞罰分明,從未徇私枉法。此番殿下又未曾當著黎某的面兵圍大理寺,黎某自然是不信的。”
穆謙心中熨帖,又夾了一筷子筍,有滋有味的吃完,才得了便宜賣起乖來,“阿豫身為左司諫,徇私可不好!”
黎至清揚眉,笑意滲進了眸子里,玩笑起來,“既如此,殿下已經承認兵圍朝廷府衙,黎某也算有理有據,明日黎某便上一份奏本,也不辜負殿下對黎某公忠體國的期望。”
穆謙故作不屑,“要啥有理有據,風聞奏事不是你們諫院的特權么?”
“沒了。”黎至清喝盡了瓷盅里的最后一點雪梨湯,慢悠悠道:
“當下諫院復立,又有風聞奏事之權,難免被有心之人利用,將肅清吏治之利刃變為黨同伐異之兇器,所以黎某上奏請求廢了該特權。托殿下圣寵優渥的福,今上看不得他剛得寵的兒子受辱,斥責右司諫不加核對,便以道聽途說之語攀誣皇子,順勢準了黎某的奏請。”
穆謙驚訝地微微張大了嘴邊,半晌沒緩過勁來,“人家都巴不得給自己衙門攬權,怎么到了你這里還往外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