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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初局

    “殿下所言甚是有理, 這明顯虧本的買賣,黎某怎么能做呢!”黎至清已經吃好了,放下碗筷好暇以整地瞧著穆謙。

    黎至清先時只讓黎梨盛了小半碗米, 一桌子飯菜也只就著愛吃的蕓豆草草吃了幾口, 相較于穆謙動輒一兩碗米, 著實是少了些。

    穆謙知道黎至清挑嘴, 一頓飯只挑喜歡的菜吃, 旁的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穆謙覺得不能這么慣著他,直接夾了一筷子自己喜歡的鮮筍放進黎至清的碗里, 嘴上嘮叨道:

    “你怎么跟吃貓食一樣,多吃點,吃飽了才能去把虧本買賣再賺回來!

    黎至清一般晚飯只吃七八分飽,面對著碗里的鮮筍欲哭無淚, “黎某飯量再怎么小, 也比貓兒吃得多些, 哪有殿下這么埋汰人的!”

    “快吃!那筍就一口的量, 你還磨磨唧唧, 也不怕阿梨姑娘笑話你!”穆謙不肯退讓,又夾了一筷子蔥爆羊肉過來, “羊肉好克化, 你這頓頓吃草, 是想跟你先生修道成仙去么?”

    黎至清轉頭, 果然看到一旁侍候的黎梨正捂著嘴笑, 黎至清沒辦法,只得拿起了筷子把碗里的菜蔬吃干凈。眼見著穆謙的筷子又要夾東西過來, 黎至清立馬拿手擋住碗口,委屈道:

    “真吃不下了!再說了, 也不是所有的道士都茹素!更何況,黎某的買賣也沒虧啊!”

    穆謙瞧著他委委屈屈的模樣,仿佛一只毫無還手之力的小奶狗,臉上還帶著點奶膘,覺得甚為可愛?磥磉@些日子還是養出來點肉了,穆謙大度的決定不再逼他。

    “好好,不吃就不吃了!狈讲爬柚燎逡桓焙孟疽哉哪,穆謙猜到他話沒說完,收回筷子又問道:“別賣關子了,今上許你什么了?”

    黎至清見穆謙放下筷子,瞬間松了一口氣,“今上許了諫院監察之權,風聞奏事是不成了,為著彈劾有理有據,若事涉當朝官員,諫院可出入兩府三司搜尋證據,若欲入官員宅邸搜查,需奏請今上,由禁軍殿前司派人協查。屆時若真到了那一步,還要請晉王殿下施以援手!

    穆謙聽了這話冷汗直冒,合著諫院丟了風聞奏事之權,卻加了搜查兩府三司舉證的權利,這可比風聞奏事實在多了,穆謙咋舌道:

    “這都行?你是怎么說動今上的?”

    黎至清滿臉無辜,“這可不是黎某求來的,是今上自行決斷的!

    穆謙干笑兩聲,“鬼特么自行決斷,明明就是你挖的坑!你先力陳風聞奏事之弊,哄得今上把它廢了,沒了它,諫官上奏就需要真憑實據,今上正是考慮到這一層,才放了核查求證之權!”

    見穆謙心思通透,黎至清甚為欣慰,面上卻憋著笑一本正經道:“黎某清清白白,殿下莫要信口開河!”

    “你要這查案之權作甚?”穆謙剛說完,立馬自己打住了話頭,“為著北境之事?”

    黎至清斂了促狹之心,正色起來,“徐彪只是爪牙,真正通敵之人隱匿于京畿,若不及早將人抓住,等到胡旗休養生息緩過勁來反撲,后果不可設想。”

    還有半句,被黎至清咽回了腹中。禎盈十四年,黎至清之兄團練使黎徼身亡,卻并非于戰場殉國,黎至清至今不知其中原委,他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思及此處,黎至清突然想到,先時離開晉王府時,穆謙曾殷切叮囑,疑竇頓生,“殿下曾說,禎盈十四年那場大戰,黎某想查的東西,不在樞密院。莫非殿下知道黎某想查什么?如果不在樞密院,又在何處?”

    這可問住了穆謙,穆謙從前對黎至清的了解,全仰賴那本小說,小說還未解密就已經坑了,讓穆謙如何給黎至清答案。穆謙放下碗筷,略顯尷尬的摸了摸鼻尖,“你想查的是你兄長的死因。不在樞密院是肯定的,但是在何處,本王也不知道。”

    黎至清心中狐疑,猶豫半晌,還是問道:“殿下從何得知?”

    “本王——”穆謙穿書而來本就荒誕,若實話實話,黎至清肯定不會相信,穆謙不知從何說起,一時之間卡殼了。

    電光火石之間,清虛觀下、紅葉寺內,肖瑜憂心忡忡的神情在黎至清腦海中閃過……

    *

    黎至清平日里處事,進退有度,從不喜歡揪著一點事不放,那日雖然被穆謙糊弄過去,但到底成了他心底的一樁事。

    穆謙巡城時,時不時想起黎至清那日的神情,總會情不自禁的走神,以至于被身后隨行的仲城喊了三聲還沒緩過神來。

    “殿下!”仲城忍不住提高了嗓門。

    “?”穆謙這才回神,手上一勒韁繩,轉頭問道:何事?”

    仲城將輕輕一夾馬腹,追上原本落后的一個身位,湊到穆謙身邊,壓低聲音道:

    “按照殿下先前吩咐,府里的兔子,第一批在殿下出征時,為著湊監軍捐贈的軍餉,已經發賣了;殿下凱旋歸來后,今上賜下田產,昨日已經以重用他們打理御賜之物為名,將第二批趕到了新得的田莊和宅;如今還剩下幾個,身居王府要職,屬下不敢擅專,請殿下決斷!

    仲城說完,將一張折了兩折的信紙雙手遞到了穆謙眼前。

    穆謙接過,將信紙展開,比起先前密密麻麻那份名單,這次信紙上只剩寥寥幾個名字,每個名字后面綴了這些人的基本情況,還包括曾效力于何處。

    “曾于睿王府效力——”穆謙忍不住讀出聲來,笑道:“仲城,你這效力何處,真是神來之筆。”

    仲城聽罷,低頭一笑,恭敬地回話,“曾于睿王府效力,未必見得是睿王所派,這些人被誰收買,恕屬下辦事不利,尚在查證中,具體情況還要再過些日子才能向殿下稟報!

    嚴謹細致、實事求是,這就是仲城的作風。仲城比玉絮等人年長幾歲,做事甚為妥帖,深得穆謙信賴,所以穆謙才將“逮兔子”之事交予他辦。

    穆謙稍作斟酌,展開信紙,指了兩個名字給仲城,“這兩個跟正初有過節,你去跟正初說一聲,正初知道該怎么辦。”

    仲城點頭稱是。

    “這幾個,來路都不小,你稍安勿躁,本王須得跟黎先生商量一下!

    “他——你瞧他曾經的任職之處,本王當真是為難!弊罱K,穆謙將目光鎖定在最后一個名字上,眉眼之間盡是猶豫之色,穆謙頓了頓,又道:

    “這樣,你把這張名單謄一份再拿給本王,最后這個就不寫了。”

    仲城接過穆謙遞回的信紙,塞回前襟后,勒著馬退回了隊伍里。

    *

    又過幾日,果如黎至清所料,京畿將原本蘇家的庶子留在了京畿,另外由兩府三司共同擇了一隊人奔赴西境支援郭曄,名為輸送人才,實為監視!而穆謙則趁此機會,成功將寒英塞了進去。

    穆謙下了值,照舊來了翠竹軒。這些日子,穆謙給寒英準了假,讓他張羅婚事,現下只有正初和銀粟跟著穆謙。

    翠竹軒內,黎至清正認認真真地畫一張圖紙,連穆謙進門都沒意識到。

    “今兒怎么又不見小丫頭片子?”穆謙私下打量一圈,發現寸步不離黎至清的黎梨竟然不在,不禁有些好奇。

    黎至清聞言將手中的毛筆擱在筆山上,抬頭對著穆謙溫潤一笑,“寒英在備聘禮,晌午接了阿梨挑衣料首飾去了!

    穆謙自顧坐下,想要喝杯茶,卻發現茶壺空空如也,穆謙向門外望了一眼,天已經黑了,不禁有些不滿,“這么久還沒回來?”

    黎至清溫和沉靜,面上皆是縱容地笑意,“成親乃人生大事,自然要挑仔細些。殿下若是口渴了,稍等片刻,黎某去沏茶!

    正初自小跟著穆謙,是個實打實的人精,哪能讓黎至清動手,趕忙上前取了茶壺,對著黎至清笑道:“不敢勞動先生,您陪著殿下坐一會兒!

    穆謙打量了一圈空空蕩蕩的屋子,覺得有些不妥,“寒英不日便要啟程,照你的安排,阿梨姑娘也是要隨他去西境的,那你身邊就沒人伺候了!

    黎至清渾不在意,“黎某先時便是一人,殿下莫要擔心,無礙的!

    穆謙看了一眼銀粟,有了主意,“銀粟在本王身邊也有四五年了,為人貼心不輸玉絮,做事得力不輸寒英,等阿梨姑娘走后,讓他貼身跟著你吧。”

    黎至清聞言,趕忙拒絕,“萬萬不可,銀粟乃殿下貼身侍衛,肩負殿下安危,來黎某身邊實在屈才。此外,黎某覺得一個人甚好,再多一人貼身伺候,反倒讓黎某無所適從,還望殿下三思。”

    “無礙,你乃本王極為珍視之人,照顧好你比照顧好本王更重要。”穆謙語氣堅定,不容反駁,“你身體孱弱,京畿又危機四伏,若身邊沒個身手好的跟著,本王著實不放心!

    黎至清劍眉緊蹙,又道:“黎某著實不喜與人親近,因著與阿梨情同手足,才將她留在身邊,若再換個旁人,黎某著實覺得不便!

    穆謙大大咧咧往椅背上一靠,“哦——本王懂了,你是覺得跟銀粟不熟!沒關系,那等玉絮回京,讓玉絮來!”

    第122章 嫁妝

    穆謙執意要留一個人黎至清身邊, 黎至清沒辦法,怕再推辭下去,只得應下來, “玉絮現下不在京中?”

    玉絮去登州查黎至清舊事, 乃是機密, 晉王府內無人知曉, 再加上玉絮為人機敏, 素日里但凡出門的差事,穆謙都交由他去辦, 是以他不在府內,也無人生疑。

    如今被黎至清問出來,穆謙無法實話實話,只道:“本王遣他出京公干, 一時半刻怕是回不來, 他與阿梨姑娘之間的時間差, 還是得讓銀粟補上!

    如今穆謙手握禁軍, 三司衙門各行其職, 為著用人方便,仲城和玉絮都被安排進了巡城司。黎至清以為玉絮有公事, 不疑有他, 只婉拒道:

    “得殿下關照, 飲食起居皆有人照料, 晉王府又固若金湯, 黎某身邊一時并不需要人伺候,就等玉絮回來吧, 莫讓銀粟來回折騰了!

    穆謙想了想覺得有理,也不再勉強, 只就著黎至清的話玩笑起來,“阿豫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到了現在還說場面話,晉王府是否固若金湯,你不知道么?”

    昨天穆謙才愁眉苦臉地拿著寫滿名字的信紙來訴過苦,黎至清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面上盡是無奈地笑意,“那‘兔子’,黎某不是已經在想法子了,殿下是想清蒸還是紅燒?”

    穆謙見人有心調笑,便知他已成竹在胸,放下心來,又陪著說了會兒話,直到黎梨拎著東西一蹦一跳的回來,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穆謙一走,黎梨立馬湊到黎至清跟前,獻寶似的拿出好些點心跟自家公子分享,“公子,我們特意去定勝齋買了龍須酥,還熱著,快嘗嘗!

    “都什么時辰了,再吃可要積食了!崩柚燎逡灰娎枥婕t撲撲的小臉上盡是笑意,便知她今日甚為遂心,欣慰道:“看來今日逛得不錯?”

    黎梨的櫻桃小嘴差點咧到耳后,笑嘻嘻道:“的確不錯,買了好些首飾,都是我挑的,比起登州的款式漂亮多了。不過因著要下聘,就被寒英先帶回去了,要不然真想拿給公子瞧瞧!

    黎至清耐著性子聽完,面上皆是縱容,“無礙,過兩日來下聘時,不就見到了。今日額外交代給你的事,可辦妥了?”

    “當然,我先辦妥了公子的事才去玩的。”黎梨驕傲地揚起小臉,然后把一個貼了封條的錦盒交給黎至清,“公子放心,知道這錦盒重要,自當鋪取了,便讓寒英一路抱著,絲毫沒出差池!

    如今寒英被黎梨治得死死的,將黎梨托付給他,黎至清很是放心。黎至清取了裁紙刀,破了錦盒上的封條,打開錦盒,里面是個做工精巧的小金鎖,上面鑲著價值不菲的瑪瑙和寶石。

    黎至清將小金鎖拿在手里瞧了瞧,然后遞給黎梨,開口感慨起來,“一時沒顧上,在當鋪里竟然放了快一年了!

    黎梨接過,眼珠一轉回憶起來,“仿佛是去肖相府邸前,公子讓我拿去典當的,的確有些時日了。其實就算不典當,咱們身邊的銀錢也是夠用的。不過,還是公子有先見之明,這種東西咱們帶去北境就不方便了。”

    黎至清未置可否,只問道:“這個金鎖,阿梨覺得好看么?”

    “好看呀!”黎梨把玩著手里的小金鎖,想起這金鎖的來歷。

    黎至清掌管黎氏生意時,會親自帶隊跑商路,最后一次出行時,在路上偶遇了一個巧匠,恰逢黎衍生辰在即,黎至清特意花重金打了這個金鎖,卻沒想到剛回登州就逢安國侯新喪,然后黎至清就出了事,未來得及見上黎衍一面便被迫逃離登州。這個金鎖就一直由黎梨保管著,一直被帶到了京畿。

    黎至清見她中意,寵溺地笑道:“既然喜歡,那就給阿梨做嫁妝!

    黎梨一聽這話,立馬繞到桌案后,把小金鎖放回錦盒里,“不不不,這是給阿衍的,我怎么好搶他的東西。”

    黎至清又把小金鎖從錦盒里取出遞了過去,溫柔地笑道:

    “當初打金鎖時,本是想著留給家中小輩,也不拘著一定是阿衍,給你的孩子也是一樣!

    “孩子八字還沒一撇呢,哪用這么著急!崩枥婺樕患t,扭捏起來,她是個心疼人的好姑娘,不忍見黎至清一直舉著胳膊,接過小金鎖又塞回黎至清手里,“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貴重?黎至清無奈的搖了搖頭,這才哪兒到哪兒!

    黎至清捏起黎梨的手腕,把小金鎖放在她的手掌上,語氣里盡是不容置喙,“就當是我這個做舅舅的,給未來小外甥的一份心意,你這般推脫,看來是瞧不起我,不想讓孩子認我做舅舅了!”

    “哪兒能!我求之不得呢!”黎梨見黎至清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小金鎖捧了回來,感激道:“多謝公子。”

    黎至清揉了揉黎梨的后腦,繼而拿起那個空錦盒鼓搗起來。

    黎梨手里拎著小金鎖,不明所以地瞧著自家公子,想給搭把手,又不知道該從何下手。

    終于,黎至清從錦盒內抽出了一塊小隔板,原來這個錦盒竟然是雙層的,黎梨瞬間看得目瞪口呆,“這……”

    黎至清抬頭,對上黎梨吃驚地神情,笑著解釋道:“你當從前那位巧匠只會打金飾么?他其實是木匠出身!

    在黎梨錯愕的眼神中,黎至清從匣子里拿出一沓銀票,“這是我這些年來的積蓄,原本是些銀兩、金錁子、金銀器皿和小額銀票,往昔總覺得不太踏實,便趁著上次跑商路時,順手換成了大額銀票,這里有二十張,每張一萬兩!

    雖然黎至清平日里從不講究吃穿用度,簡樸起來像是個家境貧寒的窮書生,但黎梨知道自家公子家底很厚,但沒想到厚到這個程度,頓時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阿梨,你自幼來了我身邊伺候,我卻沒為你備下些陪嫁的良田、鋪面,這些年反倒累你跟我四處奔波,我心中一直有愧。如今,你要出嫁了,這是十萬兩,權當我為人兄長的一點心意,給你作添妝之用!崩柚燎鍖€y票分出一半,放在早就準備好的信封中,另外一半放回錦盒里,裝好隔板,然后把阿梨手中的小金鎖也拿回來放在錦盒中裝好,才把錦盒遞回給黎梨,見黎梨要開口拒絕,黎至清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繼續道:

    “你莫要著急拒絕,我相信寒英是個好孩子,定然不會虧待你。但西境畢竟路途遙遠,環境又艱苦些,你一個姑娘嫁過去,身邊總要有些銀錢傍身,以備不時之需。這樣,我心里也能踏實些。”

    黎至清說完,又從一旁文書中翻出早就寫好的一封信,與先前的信封一并交到黎梨手中,“剩下這些,幫我轉交給郭大帥,這些年他撐著西境,當真不易!

    黎梨接過匣子和信封,紅了眼眶。黎梨見黎至清話已說完,沒有絲毫猶豫地將裝了銀票的信封塞回黎至清手中,“匣子里的銀票我拿去給大帥,剩下這些,公子自己留著。”

    黎至清笑著接過來,又把信封放回黎梨抱在懷里的錦盒上,玩笑道:

    “難道你是擔心這些來路不明?別怕,都是干凈的錢,是這幾年我攢下的私產。這里頭小部分是老侯爺積年賞下的,剩下的是打理生意時,發現了可賺錢的營生,向老侯爺進言讓黎氏也做,奈何老侯爺猶豫不定,我便自己試試,沒想到還真賺了不少,可絕對沒有損公肥私。”

    “公子就會冤枉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走了,公子一個人留在京畿,更需要銀兩傍身!”黎梨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淚,紅著眼眶和鼻尖,篤定道:“公子放心,寒英不敢欺負我的!”

    黎至清伸手為黎梨拭去又落下來的眼淚,想著從前他打理的黎氏那些烏煙瘴氣的內務,柔聲勸道:

    “寒英不敢欺負你是一回事,但是我聽說,他家里也有幾房兄弟姊妹在一處。你們雖然現下去西境,但歷練個幾年總要回來的。有一份厚的家底,旁人便不敢輕視你,你有了底氣,才能在夫家挺直腰桿。萬一受了氣,有這份嫁妝在手,你也不至于只能依靠著夫家忍氣吞聲!

    這些事,黎梨從來沒考慮過,也沒想到黎至清能想得這般全,心中觸動,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撲到黎至清懷中大哭起來。

    “嗚——公子,其實你才是我的底氣呀!”

    “傻丫頭,我的情況你知道,我護不了你一輩子!崩柚燎遢p輕拍了拍黎梨的后背,為她順著氣,“若來日真受了欺負,就去找郭大哥做主,咱們與他的交情,他定然不會袖手旁觀!

    黎至清本意是想把該囑咐的話全都囑咐到,卻沒想到惹得黎梨更傷心了,哭聲比方才大了不少,帶著哭腔的話也不如方才客氣了,“公子再說不吉利的話,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是我言錯,不該在你大喜的日子胡言亂語!崩柚燎鍖@個照顧了自己許久的小丫頭是一點脾氣也沒有,想著再說下去只會惹得小丫頭哭的更兇,一錘定音道:

    “此事由我做主,就這么定了!阿梨莫要哭了,我還有旁的事要問你。”

    第123章 鈍刀

    一聽黎至清還有正事, 黎梨趕忙止住眼淚,卻仍不死心地抽抽噎噎問道:

    “你把積蓄都給了我們,那夫人和阿衍怎么辦?”

    黎至清見此刻黎梨還想著鐘曦萍和黎衍, 甚為欣慰, 笑著坦白道:

    “從前有了進項, 都是一分為二, 一份我自己收著, 另一份便給了萍姐姐,你不用擔心他們!

    黎梨淚眼朦朧, 鍥而不舍道:“那你自己呢?”

    黎至清在黎梨額前碎發上揉了一把,溫聲哄著,“我已入朝為官,有了固定官俸, 而且現下已經穩定下來, 無需大的花銷。此外, 從前嘗試的那些生意, 陸陸續續都會有進項, 你就莫要操心了。”

    黎梨聽罷,這才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 “公子方才想問什么?”

    黎至清瞬間斂了笑意, 一股沮喪的情緒襲上心頭。黎至清穩了穩心神, 不欲在黎梨成親的檔口讓她憂心, 裝作不經意道:

    “你在北境時, 仿佛新換了一把匕首?”

    黎梨立馬從靴筒中拿出匕首,遞給了黎至清, “從前公子說想要法子勝過晉王身邊那幾個侍衛,拳腳功夫一時半會兒提不上來, 就想著先換個趁手的利器!

    黎至清將匕首拔出,放在燭光下瞧著,匕首通體泛著寒光,黎至清曾被這把匕首劃破脖頸,領教過它的厲害,知道它鋒利無比,故而把玩起來頗為小心,半晌才將其裝回鞘中,若無其事與黎梨打起商量。

    “這把匕首,留下給我做個念想吧,你再讓寒英給你尋個旁的利器防身!

    黎梨繡眉一蹙,嗔怪道:“哪有留兇器當念想的!

    黎至清心思一轉,故作促狹地笑起來,“我倒是想你給繡個荷包、帕子什么的,哪怕編個繩穗也好,你不是不會么!”

    被黎至清揭了短,黎梨不服氣地鼓起小臉,瞪大了一雙杏目,眼睫上還墜著幾個未干的淚珠,雙手掐腰氣哄哄道:

    “誰說我不會編繩穗?我跟夫人學過一點的!不過,從前夫人給你編的那個,不是被你弄丟了嗎?你怎么好意思讓我再給你編一個?”

    黎至清打趣黎梨不會女紅,不過只是個討匕首的由頭,沒成想她竟跟鐘曦萍學過繩穗。鐘曦萍編繩穗的手藝乃是一絕,有些失傳的繩結技法只有她會。乍被黎梨搶白,黎至清想起來,從前鐘曦萍的確給他打過一個繩穗,工藝很是精巧。黎至清記得,那繩穗最上頭是半個蝴蝶盤長結,后接一個紐扣結,最后跟了一段金剛結。同樣的繩穗,鐘曦萍也給黎徼打了一個,兄弟二人的繩穗放在一處,剛好能拼出一個蝴蝶盤長結。

    黎至清記起來,他自己的繩穗,仿佛是與那塊玉墜子系在了一處,一并給了穆謙,玉墜子被穆謙掛在了扇子上,至于繩穗是否被丟了,就不得而知了。黎至清對那個穗子去了何處,并不在意,此刻故作認輸道:

    “我自然是不好意思的,所以才只敢同你討這把匕首。沒想到我們阿梨如今這么能干了,是我孤陋寡聞啦!

    黎梨被黎至清一夸,垮了的小臉立馬又露出了笑意,“匕首先給公子,這兩日我再編個繩穗掛上頭!”

    黎梨說完,心滿意足地一溜小跑跑沒影了,徒留下黎至清一個人,手里握著匕首發呆。

    黎至清撫了撫匕首上的花紋,喃喃道:“希望是我多慮了!

    *

    離著黎梨出嫁的日子越近,黎至清心里越發不痛快,看到寒英就忍不住懟兩句。

    明日便是黎梨出嫁的日子,寒英想再去翠竹軒打點一圈,以防有疏漏。可他這幾日已經被黎至清懟怕了,不敢一個人去,想找個人壯壯膽。

    寒英將府內與他關系好的侍衛盤了盤,仲城在巡城司公干脫不開身,玉絮不在府中,現在就剩一個銀粟,奈何銀粟在北境時跟著黎至清讀過書,打心底里也怕著黎至清幾分。

    寒英思來想去,著實沒辦法了,只得去求穆謙。等寒英期期艾艾把話說完,穆謙當即就應承下來,大包大攬道:

    “走,本王帶你去,本王不信他連本王的面子都不賣!”

    一進翠竹軒,穆謙立刻讓寒英去忙自己的事,他則負責拖住黎至清?蓻]想到打臉來得如此之快,黎至清今日是無差別懟人,對著穆謙也絲毫不客氣,噼里啪啦一通說,就差直接把門甩穆謙臉上了。

    穆謙為人很是仗義,一直撐到寒英忙完,才逃也似的離開,邊走邊嘟囔,“嘖嘖,這火氣!”

    “先生這幾日是怎么了?從前閔州毀堤,軍糧出事,郭大帥被攀誣,乃至他自己被下蒙汗藥,都沒這般生氣。”寒英摸不著頭腦,玉絮不在身邊,他無人拿主意,只能一臉委屈地瞧著同病相憐的穆謙,期望自家王爺能指點一二。

    穆謙在現代社會中家庭雖是中產,可家族中不乏在機關單位中任職的長輩,他自小頗通人情世故,只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原委,笑著為寒英解惑。

    “阿梨姑娘自小跟著至清,至清拿她當親妹妹,寵起來說是他半個閨女也不為過,如今人被你小子拐了去,他心里能痛快?”

    寒英還是一臉不明所以,明明自己與黎梨的婚事,黎先生也是同意的,莫非是要變卦么?寒英想到此處,不免一驚。

    穆謙一眼就猜到寒英在想什么,趕忙出言打消他的疑慮,“你甭搭理他,安安心心成你的親,等你們再回京畿,你就是他們家姑爺,肯定客客氣氣待你。”

    寒英一臉懵懂地撓了撓頭。

    穆謙走到寒英跟前,頗為兄弟范兒的摟著寒英的肩膀拍了拍,笑道:

    “你現在想不明白不打緊,改日你和阿梨有了女兒,等女兒出嫁時,你就能理解他現在的心情了。”

    雖然黎至清萬般不舍,第二日還是親自把黎梨送上了接親的花轎。待轎簾落下,黎至清忍不住紅了眼眶,面對著一臉憨直的寒英,色厲內荏道:

    “來日你若敢欺負她,黎某定叫你好看!”

    這么孩子氣的話,惹得穆謙微微睜大了雙眼,他不敢當面嘲笑黎至清,只得在心底偷偷笑話他。不過轉念一想,黎至清還不到十八歲,也只是個少年人,性格就該這般鮮活又愛憎分明才對。平日里,是世俗的擔子太重,壓得他只能規行矩步。

    寒英連道多聲“不敢”后,才對著穆謙和黎至清行了個大禮,在一眾王府貼身侍衛的簇擁下出了門。

    黎至清望著遠去的隊伍,心中空落落的,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力氣一般,無精打采。

    穆謙將黎至清的失落看在眼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擁著他往回走,邊走邊用獨屬于他們二人的默契安慰道:

    “看中寒英的是你,讓他們出去歷練的也是你,如今難過的還是你!阿豫啊,你可別哭,你若是哭了,本王還得哄你,本王不會哄人的!

    黎至清聞言,“噗嗤”一下笑出聲來,伴隨著這一笑,一顆晶瑩的淚珠從眼眶落下,黎至清趕忙拿袖子去抹眼淚,邊抹還不忘斗嘴。

    “殿下不說風涼話,沒人拿你當啞巴,F下是我家的姑娘嫁到了你們家,殿下又沒吃虧!”

    黎至清這一滴眼淚實實在在地砸在了穆謙心上。穆謙本意想逗人笑,沒想到竟把人惹哭了,趕忙掏出自己的帕子手忙腳亂地替人擦淚。

    “好好好,本王沒吃虧,咱們阿豫吃了大虧,現下玉絮不在,本王把銀粟補給你還不成?”

    “大可不必,黎某現在瞧見王府的人就渾身不自在!”黎至清說罷,不再搭理穆謙,快步向前走去。

    “誒!誒!怎么還惱了!”穆謙說著,緊走兩步,向前追去。

    正初是個人精,自家主子的心思還是知道一點的,這會子帶著一幫侍衛不徐不疾的跟著,連銀粟想上前去追,也被他一把扯住。

    “你是木頭啊,追什么追!”

    銀粟滿臉困惑,“殿下走遠了,咱們還不跟緊了伺候。”

    正初是跟著穆謙一起長大的貼身小廝,在王府里很的臉,什么話都敢說,此刻對著銀粟恨鐵不成鋼道:

    “讓我說你什么好,你說為啥你三個在北境都跟著黎先生讀書,黎先生身邊缺了人,要玉絮卻不要你!就因為你沒眼力見兒!”

    銀粟倒是不以為意,“玉絮在殿下跟前伺候的多,與黎先生要相熟一些,先生選他也無可厚非!

    跟在銀粟身邊的一個小侍衛也適時道:“哥,要我說,你不去那個先生身邊也好,我瞧著他也是個拜高踩低之輩,不僅把自己的使女給了寒英,挑人也是挑更得臉的玉絮。都是在王爺身邊當差的,有什么不一樣!”

    銀粟聞言,眼神一冷,斥道:“袁仁,不得胡說!”

    叫袁仁的小侍衛縮了一下脖子,回到隊伍里不說話了。

    正初朝著那小侍衛狠狠地瞪了一眼,轉頭才跟銀粟壓低聲音道:“咱兄弟關系近,我才私下勸你一句。你可別聽剛才那小崽子瞎說,我瞧著跟黎先生沾點瓜葛的,都混得不錯,玉絮如今進了巡城司,寒英則直接外放了,如今殿下有意讓你去跟著黎先生,你可得把握好機會!

    第124章 帝心

    送走了黎梨, 黎至清了了一樁心事,開始一門心思著手調查黎徼的死因和朝中通敵之人。

    穆謙當日模棱兩可的解釋,讓黎至清心中存疑頗多, 與調兵一事直接相關的就是樞密院, 若是不在樞密院, 那能在何處?穆謙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才能給出這樣的結論?

    黎至清將兩府三司在腦中過了一下, 決定暫且相信穆謙,先把西府放一放, 從東府查起,至于三司,現下握在穆謙手中,穆謙責無旁貸。穆謙倒是不推脫, 一口應了下來。

    要查政事堂, 就繞不開肖瑜, 黎至清琢磨了一下, 還是得找肖瑜通個氣。黎至清身為左司諫, 在京官里屈居末流,上朝不夠格, 是以一大早就候在垂拱殿外, 等肖瑜下朝。

    肖瑜雖然一直循規蹈矩, 但骨子里是個不受拘束的人, 下朝逃得最快, 一出大殿就見到了殿外的黎至清,面上一喜, 與他走到甬道一側敘話。

    天已入冬,朝會結束時暖陽已起。

    成禎帝下朝后, 看著外頭暖陽正盛,對著身邊的穆謙道:“日頭不錯,你沒啥事,陪著朕去殿外走走!

    我沒啥事?這話穆謙就不愛聽了,合著就太子和秦王忙唄?

    穆謙本來打算今日就著手查官員通敵之事,乍被成禎帝喊住,雖然老大不樂意,但面上還是保持著勤謹恭敬,認認真真當一個好兒子,應了一聲,快步跟了上去。

    肖玨作為殿前司都指揮使,負責皇城內巡防,平日里主要在御前侍候。成禎帝來了興致,他自然得隨行,于是帶了一小隊侍衛,與穆謙一左一右陪著成禎帝向殿外走去。

    成禎帝一出門就瞧見了站在遠處對談的肖瑜和黎至清,兩人長身玉立,氣質出塵,成禎帝不禁駐足,抬手指著二人道:

    “與肖瑜對談的那個少年,是新上任的左司諫?朝后議政,他參加過幾次,雖然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偶爾說幾句,倒有幾分見地!

    穆謙一看,正是黎至清和肖瑜,兩個都是人中龍鳳,氣度高華,站在一起異常奪目。帝王問話,穆謙見肖玨沒有要應的意思,趕忙回道:

    “正是,他就是先前兒臣在折子里提到的北境戰場的軍師!

    “哦……對,你們相識,前些日子他還在御前幫你說話來著。”成禎帝看似不經意一句,又轉頭對著肖玨道:

    “趙王上奏,說人是你啟用的,然后帶去了北境,因著無官無職,兩府議后只給了銀錢賞賜,趙王不忍他明珠暗投,恰逢諫院重設,這才向朕舉薦了他。朕看他舉手投足,不像是寒門子弟,朕記得他仿佛姓黎,是登州黎氏?安國侯府出來的?”

    黎至清雖在相府住了一段時日,卻對黎至清的身世知之甚少,他也曾派人查過黎至清的身世,知道他是登州出身,但查得的細節卻甚少,如今乍一被問,語焉不詳的話他不敢回,一時語塞。

    北境之行,肖玨是穆謙心中唯一覺得有所虧欠的人,主帥之位、北境軍功、乃至黎至清,本來都該是肖玨的,可形勢趕不上變化。眼見肖玨被成禎帝問住,穆謙趕忙出言解圍。

    “是登州黎氏。不過與安國候一脈隔了幾支,基本沒受到家族蔭蔽,算是寒門出身。”

    寒門?這兩年的寒門舉子,著實差強人意。要么空有一身才學,舉手投足畏畏縮縮,要么就是僥幸中舉,眼高于頂不堪大用,似他這般含蓄內斂又行止清貴的,不多見了。既然不是家門養出來的,那就是師承了。成禎帝想到此處,微微蹙眉,不經意問道:

    “可知他師從何人?”

    穆謙與肖玨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對這個問題的抗拒。肖玨是當真不知,穆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不便多言。

    成禎帝轉頭瞧了肖玨一眼,肖玨馬上拱手道:“屬下馬上去查!

    “那人外放時,也是去了登州!背傻澋坂洁炝艘痪洌缓笞灶櫺α诵,“罷了,瞧著他不過十五六歲,也不太可能,是朕想多了!

    穆謙再次與肖玨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明所以。

    “說到安國侯府,肖家怎么想起來跟安國侯府結親了?”成禎帝說著,又抬臂指了指不遠處的肖瑜,“說起來,你大哥還不想成親呢?你們家老三也到了適婚的年紀了,肖相有中意的人家沒?”

    肖玨知道上位者隨便一兩句家常,背后可能意味深遠,尤其是前兩個問題,肖玨摸不準成禎帝的意思,不敢貿然答話,只斟酌道:

    “家中親事,皆由長輩做主,屬下不敢置喙。小弟整日里不務正業,勞陛下垂詢了!

    “你呀,別的都好,就是太規矩了!背傻澋蹮o奈地嗔了肖玨一句,又把目光投到黎至清身上,“瞧著那少年年紀尚輕,是不是也沒成家?”

    穆謙一聽這話,心里一驚,今日怎么兩句不離親事?穆謙琢磨著宮里有兩個妹妹到了適婚的年紀,怕成禎帝亂點鴛鴦譜,忙道:

    “父皇,他有心上人了!”

    “哦……這樣啊,可惜了!背傻澋垡膊簧踉谝猓χα藫u頭,“幸虧有了心上人,要不然,京畿這些世家子弟就都要被比下去了!

    成禎帝此話一出,穆謙的心這才放回肚子里,配合著笑道:“可不是么,在北境時,邊防軍兄弟們都說他是北境的門面呢,這會子被帶回京畿,兄弟們可是老大不樂意了。”

    “這話倒也不虛,朕瞧著京畿世家公子里頭,言談見識也就肖瑜能與他分庭抗禮!背傻澋圩聊チ艘幌拢职涯抗膺h投,上下打量著黎至清,看似不經意地又問了一句,“前些日子誰跟朕提了一句,說他一直在你府上住著呢?”

    穆謙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諫官與朝臣私相授受,其罪可大可小,穆謙琢磨著怎么才能把黎至清摘干凈,思來想去,想起當初黎至清離開晉王府去肖相府前教他的那套說辭。

    “這事兒說起來慚愧,年前兒臣跳墻傷了腿,那次好巧不巧砸到了正在城墻下歇腳的他,把人肋骨都砸折了,這才留他在王府將養。后來他跟著沉戟去了北境,兒臣才知道,他身子并沒有大好,是以兒臣心中一直有愧!蹦轮t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面上皆是尷尬之色,繼續道:

    “京畿地皮貴,他一個窮書生,到了京畿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兒臣自然不能坐視不理。再說了,要不是安陽非要把人討去,兒臣的圍棋早就學會了,現在有機會自然得把握住!

    成禎帝沒想到他們之間還有這樣的淵源,本還想再追問幾句,一聽穆謙后話,立馬聯想到前兩天聽秦王講得一個樂子,登時火氣上來,反手一耳光就要往穆謙臉上扇,好歹顧念著肖玨和殿前司的侍衛們在,給穆謙留著臉面,抬了抬手又把胳膊放了回去,罵道:

    “不務正業的混賬東西,竟然惦記著從前那些齷齪事!”

    成禎帝喜歡聽京畿坊間樂事,秦王便投其所好,經常整理一些民間小小事講與他聽。本來不至于連京畿十八坊的事都拿出來說,但偏偏近來秦王翻出來一件舊事:一年前百鳶閣紫鳶姑娘設下圍棋局、還吸引了三位皇室子弟去破局,破不了還惹得三人大打出手,鬧了笑話。

    秦王將這樂子講了,成禎帝自然追問三位不自愛的皇室子弟身份,秦王就坡下驢,將穆諺、穆謙和穆訣三人賣了,賣完后還裝模作樣的求了幾句情,無外乎從前的事都過去了,請陛下莫要生氣,當心龍體云云。

    如今穆訣已逝,穆諺已然離京,秦王針對的是誰不言而喻。

    穆謙不傻,見成禎帝惱了,心中松了一口氣,被誤會不務正業,好過營私結黨強,更何況他早年本就是個紈绔子弟,這事也能說得過去。穆謙假模假樣的跪下,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

    “父皇恕罪,兒臣不敢了,黎先生這些日子一邊教兒子下棋,一邊也在勸著兒子莫要流連花街柳巷!

    “還算識大體!背傻澋勐勓,點了點頭,“朕瞧著他也是個直言敢諫的,在你府上這些時日,倒沒參你什么,看來你比之前長進了不少,起來吧!

    “謝父皇!蹦轮t聞言,松了一口氣,趕忙站起來。

    “你晉王府家大業大,想來一處宅邸對你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你既傷了人,就賠人家一處宅邸吧!背傻澋壅f罷,邁步向前走去。

    穆謙在回京畿的路上,做了一路思想工作,才說動黎至清入住晉王府,回了京畿,又與肖玨斗智斗勇,還不惜鬧到了喻氏面前,如今哪能這么痛快的讓人搬出去,立馬跟成禎帝打起太極來。

    “父皇,兒臣哪有您說得這么有錢?再說了,晉王府有這么多空置的院子,放在那兒也是浪費,何必單獨再置個住處!

    成禎帝駐足,回頭瞪他一眼,斥道:“還敢哭窮,你從前逛窯子倒是有錢!穆謙,朕警告你,要是日后再敢去那種地方,朕打斷你的腿!還有,將朝廷命官拘在府里,成何體統,還不快把人放出去!”

    第125章 和談

    穆謙本來還想辯兩句, 眼見著成禎帝火氣上來了,穆謙不敢隨意接話,斟酌之際往里日沉默寡言的肖玨開口了, “至清是諫官, 縱使殿下不拘小節, 還是得顧念著他的清譽。”

    一句話讓穆謙閉了嘴。

    穆謙心道, 好你個肖玨, 果然還惦記著黎至清,虧得本王方才還替你圓場, 沒想到你反手就插本王一刀!

    見穆謙不吭氣了,成禎帝在殿外也走了許久,轉了個方向,回身向著暖閣走去, 邊走還朝著穆謙擺了擺手, “你來, 朕有話同你說!

    剛走出去兩步, 成禎帝似是想到了什么, 轉頭瞥了一眼正在攀談的二人,對著肖玨吩咐道:“等他們聊完, 把人也喊到暖閣去。”

    肖玨在殿前司有些年頭, 很能領會上意, 既然是等聊完, 顯然這會子把人直接帶過去定然不方便, 肖玨識時務地留在的原地,遠遠地瞧著那兩人攀談。

    暖閣一般為朝后議事所用, 成禎帝日常也在此處批折子,從前穆謙從不來, 這趟回了京畿,總共沒來幾次,還有兩次不太美好的罰跪記憶,是以一聽暖閣,穆謙就在心里犯嘀咕。

    暖閣內地龍燒得很旺,剛一入內,一股暖流朝著穆謙迎面撲來,瞬間驅趕了周身的寒氣。穆謙搭眼一看,太子穆誠、秦王穆詣、同平章事林弘濟、參知政事肖道遠、樞密使謝峻都已經在此處候著了。

    穆謙進門才明白這是讓他參加朝后議政來了,十八年來這還是第一遭。

    穆詣極有眼力見兒,見成禎帝進門,趕忙伺候著他脫了大氅,又將黃中泡好的茶接過來放在成禎帝手邊,一副二十四孝好兒子的模樣,很是殷勤。

    “胡旗和談的公函,眾卿都瞧過了!背傻澋圩陂竭,靠在軟墊上,端起手邊的茶杯呷了一口,“可有什么想法?”

    此次和談由樞密院主理,政事堂從旁策應,如今結果顯然是兩方共同議定的,是以三個林、肖、謝三個老狐貍皆閉口不言,算作默認。

    穆誠乃是太子,既然無人表態,他只得一馬當先,斟酌著言辭道:

    “和談之后互放被俘將領,有先例可循,算是合情合理。胡旗派公主和親,反正是他們的公主嫁過來,這門親事我大成也接得住,無傷大雅。歲幣嘛,既然他們都決定讓公主和親了,我泱泱大成也不能小氣!

    穆謙聽明白了,羅里吧嗦一通,就兩個字,穆誠這孫子沒意見。

    成禎帝笑了笑,未置可否,把茶杯往小幾上一放,“肖卿怎么看?”

    和談之事肖瑜沒參與,肖道遠在行宮伴駕,肖家也是近日才知此結果,肖道遠本覺得有些不妥,奈何此事已經過了林弘濟,他再置喙不太合適。如今直接被成禎帝殿門,嘆了口氣,語帶無奈道:

    “雖康成之盟后,歲幣之數有所減少,但每年仍為一筆不小開支,今年又逢水患和時疫,歲幣照舊怕會讓百姓不堪重負。”

    成禎帝點了點頭,又把目光投向穆謙,“你呢?”

    事涉北境,穆謙沒了促狹之心,正色道:“旁的也就罷了,但歲幣一事,兒臣不敢茍同,我大成將士因著這場大戰傷亡慘重,北境尸橫遍野白骨成山,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軍糧餉銀更是掏空了國庫,大成贏這場仗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就這樣還要給他們歲幣?兒臣沒找他們討歲幣已是客氣了!”

    成禎帝眼皮未抬,沖著謝峻道:“就按他說的,讓前頭再議!

    “這……”謝峻顯然有些猶豫。

    成禎帝抬頭,輕輕瞟了他一眼。被成禎帝冷眼一掃,謝峻感到后背冷汗一下子就起來了,忙道:

    “是,微臣馬上發函。不過……咱們以什么樣的理由再與胡旗談呢?”

    成禎帝不再瞧他,往靠墊上倚了倚,仰著頭,閉目養神道:“實話實說。”

    謝峻與穆詣對視一眼,顯然兩人都沒聽明白,謝峻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問道:“實話實話?”

    成禎帝沒睜眼,憑著感覺朝著穆謙的方向一指,“跟胡旗人說,咱們晉王殿下不同意!

    “……”

    “……”

    “……”

    老子的鍋?穆謙瞪大了眼睛,顯然有些惱,但又不敢說什么,咬著牙不吭聲。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林、肖兩個老狐貍,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得到了答案。

    晉王是何人?如今禁軍的掌權者!晉王不同意怎么辦?他親自帶兵打到你同意!

    成禎帝的態度不言而喻,歲幣之事,不讓!胡旗人若不同意,大成不介意發兵北上!

    穆謙雖然平日里渾,但心思一旦用到正事上,也是個聰明的,不消半晌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竅,氣消了大半。

    謝峻浸淫官場二十余載,瞬間也反應過來,連忙稱是,成禎帝對著謝峻擺了擺手,謝峻會意,立馬退下去處理此事。

    謝峻剛出去,黃中進來了,走到成禎帝面前,躬身稟報道:“肖給事中和黎左司諫到了,在暖閣外候著呢!

    “外頭冷,宣進來吧!背傻澋垡琅f閉著眼,雙手交叉放在腹部,手指時不時敲兩下,吩咐完黃中,操著波瀾不驚的語調再次開口,“胡旗蘇迪亞公主和親,眾卿可有人選?”

    肖瑜和黎至清入內行禮之際,穆誠、穆詣、林弘濟、肖道遠四雙眼睛齊刷刷看向了穆謙。

    “誒誒,你們那是什么眼神!”穆謙被這整齊的、不懷好意的眼神看毛了,急吼吼道:

    “你們懷的什么心思!本王在戰場上可是跟她對砍過的,還殺了她那么多兄弟!讓本王娶她?你們就不怕她在被窩里捅本王一刀啊?她不怕當寡婦,本王還想多活兩年呢!”

    穆謙說完,正巧與行完禮的黎至清四目相對,見后者滿臉擔憂,瞬間冷靜下來。

    肖瑜則看熱鬧不嫌事大,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成禎帝被穆謙這話逗得來了精神,睜開眼瞥了一眼黃中,黃中心領神會,趕忙上前攙扶著成禎帝坐直身子。

    待成禎帝坐定,對著穆謙佯怒道:“整日里沒點規矩,胡言亂語些什么!”

    穆謙被罵,不吱聲了,乖乖地退到一邊,還不自覺地往黎至清身邊湊了湊。

    成禎帝見他乖覺,不再搭理他,自顧掃了那四人一眼。

    雖然成禎帝喜怒無常,但林弘濟擔任天子近臣十幾年,對他的脾氣能摸個一二,當下穆謙說得在理,成禎帝也并非真生氣,林弘濟稍作沉吟,試探著開口道:

    “蘇迪亞公主雖為草原明珠,但胡旗畢竟戰敗,著實當不得我朝皇室正妃,做個側妃,或者京畿擇個世家公子締結姻親,也就是了。”

    一聽這話,穆謙臉色比方才好看了不少,目光來回在穆誠和穆詣身上逡巡,恨不得下一刻就開口舉薦他兩位兄長,娶了胡旗這個母老虎!

    黎至清也瞬間松了一口氣,掩在袖中緊攥的拳頭終于松開,手心都是汗。

    “穆詣,你看呢?”成禎帝不置可否,直接點了人。

    穆詣拱手道:“啟稟父皇,兒臣認為林相所言甚是。蘇迪亞雖為胡旗公主,但畢竟出身異族,不識大成禮數,難當我朝皇室正妃重任,抬個側妃或者配合世家公子,已是抬舉她了!

    成禎帝抬眼瞥了穆詣一眼,又問:“朕記得,你秦王府至今尚無側妃?”

    穆詣聽了臉色一白,立馬穩住心神,一臉悲戚道:

    “兒臣與妻伉儷情深,感情彌篤,因著不忍她傷心,成親至今未納側妃,秦王府也著實不想再添新人了。不過,若是父皇實在無合適人選,兒臣愿為父皇分憂,縱使胡旗公主因國仇家恨怨懟兒臣,兒臣亦不敢推諉。”

    呸!無恥虛偽!京畿皇室,還有太子、還有睿王世子,趙王府里就算穆諺不在,還有他那個庶出大哥,哪用得著你在這里惺惺作態!穆謙忍不住暗罵起來。要不是黎至清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恐怕白眼這會兒已經飛上天了。

    “我兒有心!背傻澋圯p飄飄吐出一句,面上息怒未辯,又轉頭看向在一旁裝死的穆謙,“你呢?”

    穆謙倒是極有骨氣,尤其是黎至清還在場,他更不能慫,“想進晉王府的大門,美得她!”

    成禎帝感覺被穆謙氣得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以手扶額,揉了揉眉心,懶得再搭理他,轉頭打量了一眼肖瑜,又瞧了瞧黎至清。

    肖道遠見狀,心頭一沉,害怕成禎帝把主意打到肖瑜身上,自己兒子那性子,他知道的一清二楚,當初連安陽公主他都不肯就范,更別說一個番邦女子。

    所謂關心則亂,肖道遠素來就是個不壓著脾氣的,如今心頭的忐忑毫無保留的被成禎帝收進眼底,成禎帝無聲地笑了笑,搖了搖頭,朝著肖瑜和黎至清的方向一指,“行了,都散了吧,你倆留下!

    穆謙出暖閣時,一步三回頭,黎至清擔任左司諫后,來這暖閣比穆謙可勤快多了,可穆謙此刻卻莫名的惴惴不安起來。

    見人都散去了,成禎帝這才有意無意道:“你們兩個,朕瞧著相談甚歡,仿佛很是投緣!

    第126章 試探

    成禎帝這話問得二人一驚, 皆在心中暗忖,莫非他已對郁弘毅之死起了疑?

    黎至清摸不準成禎帝的意思,再加上有事師兄服其勞, 此刻有肖瑜在, 無需他圓場。黎至清索性嘴邊掛著彬彬有禮的笑意站在一旁, 用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裝死。

    肖瑜見慣了大風大浪, 這會子被問話, 他雖然心中狐疑,面上卻泰然自若, 仿佛成禎帝只是問了一句家常話,他便看似隨意地答道:

    “陛下所言甚是,先時左司諫客居肖府,后又隨著沉戟奔赴北境, 沉戟對他贊不絕口, 稱他才華卓絕智計無雙, 彼時微臣曾在外游歷, 早聞左司諫大名, 卻遺憾無緣相見。后有幸相識,一見如故, 甚為投契, 故而每次相遇都忍不住多聊幾句!

    “哦?這番不吝贊美, 京畿的世家公子里也就你有這份胸襟!背傻澋勖嫔弦慌稍频L輕, 讓人不辨喜怒, 轉頭看向黎至清,“多急的事, 都等不到他回衙門?”

    這話不似先時溫和,不過黎至清絲毫不怯場, 從容地將在北境發現朝中有人通敵一事娓娓道來,說完后又添一句,“陛下授諫院監察之權,查清此事,微臣責無旁貸。微臣擬從東府查起,這才求到了肖給事中面前!

    通敵之事非同小可,成禎帝聽罷,面色陰翳下來,不過須臾,又恢復了方才的波瀾不驚,“為何懷疑人在東府?”

    黎至清并不矯情,坦言道:“通敵之人所在何處微臣尚無頭緒,須得細細排查。但倘若人在兩府三司,則危如大廈毀基,故從兩府三司查起。晉王殿下北境殺敵歸來,對通敵之人深惡痛絕,早有心徹查三司,三司由其節制,無需微臣介入。至于東西兩府——”

    黎至清頓了頓,又娓娓道來,“微臣人微言輕,力不能及。而肖給事中忠肝義膽賢名在外,此事說與他知,想必他不會袖手旁觀,而西府就沒有一位肖給事中了!

    成禎帝被這話逗笑了,對著肖瑜笑道:“瞧瞧,這是變著法子夸你呢。”

    肖瑜笑著附和道:“陛下莫聽他胡言亂語,東西兩府他就認識微臣一個,再加上欺負微臣脾氣好,不忍拒絕他。最重要的是,微臣與他一般‘人微言輕’,否則他區區諫院一個司諫,若是直接去找林相或謝樞密使,被是要被亂棍打出門的。”

    成禎帝聽了笑意更甚,笑嗔道:“真不該放你出去游歷,竟也學得油嘴滑舌了!”

    肖瑜的玩笑之語,成禎帝聽明白了,通敵是滅族的大罪,以區區諫院查東西二府,必定遭二府多番掣肘。成禎帝不禁感慨,難怪這些世家小輩里,就屬肖瑜招人喜歡,有些不便說的,就借著玩笑話說出來,處處給人留著余地。此事允了便罷,若不允,只管裝作沒聽懂便是。成禎帝想到此處,此刻頓覺肖瑜貼心,不像穆謙那個混小子,只會梗著脖子氣他。

    肖瑜故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著成禎帝表態。

    其實,這是他同黎至清商議過的,朝廷重臣通敵,此事非同小可,還是得在今上面前過個明路,后續萬一有什么意外,雖不指望成禎帝為他們撐腰,但好歹他知情,不至于偏聽偏信,連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

    朝臣通敵之事讓成禎帝破費心神,再加上坐了好一會兒,又覺疲累起來,在黃中的服侍下,躺回靠墊上,半晌才道:

    “查吧,換個由頭,查貪墨。就說是朕的意思!

    兩人相視一笑,皆同對方臉上看到了喜色。

    眼見著成禎帝精神不濟,開始閉目養神,黎至清給肖瑜使了個眼色:咱們是否可以走了?

    肖瑜心領神會,正要告退之際,成禎帝卻以一副嘮家常的語氣開口了,“聽聞黎卿乃登州人士,現下孤身一人在京畿,家中還有何人。俊

    黎至清低眉斂目,恭順回道:“微臣家中尚有一妻一子。”

    成禎帝合著眼,微微頷首,繼續不動聲色地聊著,“嗯,聽起來是個有福氣的。黎卿談吐見識皆不俗,師承何人。俊

    黎至清掩在大袖中的手已經被冷汗打濕,沒想到還是來了!雖然心驚,但黎至清仍若無其事地笑道:

    “說來慚愧,微臣少時因家貧,付不起束脩,曾躲在私塾外偷過師,后因緣際會下,承蒙一修行居士不棄,微臣有幸跟著他讀了幾年書!

    肖瑜轉頭,略顯詫異地看了一眼黎至清。黎至清眉頭微蹙,朝著肖瑜無聲地搖了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哦?那居士現在何處?將你教得這般好,朕要賞他!背傻澋坶]著眼,輕輕敲了敲食指。

    黎至清笑道:“恩師非登州人士,只是云游期間路過登州,F下微臣亦不知其行蹤,若陛下有心尋他,微臣愿作其畫像,以供尋人之用!

    成禎帝抬手在眉心捏了捏,“罷了,朕不過隨口一提,朕乏了,你們去罷。”

    兩人暗自松了一口氣,行禮后退出暖閣。

    待走出幾十步,肖瑜才松懈下來,“這冷汗把里衣都洇透了,我是真不愿在陛下跟前伺候,這些年沉戟當真不易!

    黎至清狀況比肖瑜好不到哪里,從袖子里摸出一塊帕子,摸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才道:

    “我入朝日子短,與陛下閑談還是第一遭。陛下這精神瞧著一日不如一日了,但話中機鋒不減!

    “陛下前些日子一直在城郊皇家別苑修養,看來也沒養好!毙よ玖缩久,問道:“先生的事,你覺得他猜到了幾分?”

    黎至清長嘆一口,“不知,總覺得他生疑了,才會問這許多。也不知糊弄過去沒有!

    肖瑜到底見慣了大風大浪,很快便調整過來,安慰般拍了拍黎至清的肩膀,“算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別想了。好歹咱們能名正言順查政事堂了。”

    兩個人正惆悵著,穆謙遠遠地朝著他們小跑過來。

    黎至清見了來人,沮喪的情緒去了大半,“殿下怎么去而復返?”

    “放心不下你!蹦轮t無視肖瑜,大大方方地表示了對黎至清的關心,“本王怕今上亂點鴛鴦譜!”

    黎至清一愣,繼而反應過來,穆謙是擔心自己成為蘇迪亞的乘龍快婿,笑道:“殿下多慮了,蘇迪亞乃公主之尊,黎某不過一寒門書生,這門親事怎么算都落不到黎某頭上!

    穆謙是關心則亂,之前只因著成禎帝一句問話,就惴惴不安了好久,將信將疑道:“他把你們兩個沒成家的喊去,不是為了此事?”

    黎至清笑得溫潤,“徹查通敵之事,陛下允了!

    穆謙一喜,復又上上下下下將肖瑜打量一通,眼神里明明白白,這里有個沒成家的世家公子,家世顯赫,完全配得上蘇迪亞,今上竟然沒提?

    肖瑜被穆謙眼神看得發毛,越發覺得不該繼續留在此處礙眼,心思一轉,忙道:“殿下,末學可與你井水不犯河水!”

    沒必要去陛下面前坑我!

    穆謙知道徹查通敵之事能在今上面前過明路,少不得肖瑜的幫忙,自然不會反手插人一刀,“好說!”

    聰明人說話,不用說透,肖瑜見他應了,放下心來,知道他們二人還有話要說,微微頷首后,快步離去。

    回府的馬車里,黎至清將成禎帝與他二人私下所聊悉數講與穆謙。

    “查貪墨?”穆謙咂摸了一下這個理由,不禁對成禎帝佩服得五體投地,“姜果然還是老的辣。”

    大成每年例行查貪腐,次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以此為名查政事堂,勢必讓人放松警惕,那查得真相的阻力就比大張旗鼓去查小了很多。

    黎至清深以為然,“起先還想著與肖若素商量個由頭,如今倒是省下了!

    穆謙將方才黎至清所言在腦中過了一遍,擔憂道:“你把家里情況如實相告,不礙事么?”

    “無礙,黎侯既然當著殿下的面應下了,自然不敢輕易改口!崩柚燎逵诩沂乙皇聭B度淡然,反倒是對郁弘毅的身份有所顧慮,“先生如今客居清虛觀一事,還望殿下守口如瓶!

    “沒問題,本王嘴很嚴的!”穆謙一拍胸脯,滿口答應,“只要方才沒跟你們談蘇迪亞的婚事,本王就放心了!

    “蘇迪亞公主為何要和親?和談一事定了?”黎至清方才在暖閣就有此疑惑。

    穆謙頷首表示肯定,亦將他在時的情況說與黎至清。

    黎至清聽后,垂著眸子沉吟半晌,才道:“為何互放被俘將領一事殿下要應下來?”

    穆謙不明所以,“既然是和談,就沒有再扣著敵方被俘將領的道理,左不過是對方付出多少代價的問題。讓樞密院以此去談歲幣不好么?”

    黎至清皺著眉頭,“殿下可還記得當初咱們勸降阿克善的代價?”

    穆謙瞬間想起,當初是黎至清利用被俘的突擊旗才拿捏了阿克善,“壞了!你瞧本王這腦子,要是阿克善反悔,本王可虧大了!”

    黎至清面色略顯凝重,“若是阿克善信守承諾,算日子這會兒應當進京了,可現在絲毫不見人影,他這條線,怕是指望不上了!

    第127章 端倪

    穆謙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出了事只會問黎至清怎么辦的毛頭小子了, 略作沉吟道:“等下本王飛鴿傳書給趙衛,讓他無論如何先把突擊旗扣住,務必撐到阿克善忍不住露面!

    黎至清知道當下別無他法, 只能先如此補救, 又見穆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以為他心中自責, 忙安慰道:

    “咱們策反阿克善的籌碼本就沒過明路, 互放被俘將領又是舊例,殿下一時不查疏漏此事, 也無可厚非,殿下莫往心里去!

    穆謙垮著臉,難得露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本王并非糾結于此事, 你曾告訴本王, 往者不可諫, 來者猶可追, 補救過后, 就該著眼他事!

    黎至清頓覺詫異,竟不是為了此事, 現下還有更棘手的事么?

    “那是?”

    穆謙皺著眉頭苦著臉, 把成禎帝黎至清出府一事一五一十的講完, 而后恨恨道:

    “不知是哪個多事的亂嚼舌根, 還傳到了今上面前, 趕明兒讓本王揪出來,非宰了他不可!

    穆謙說著狠狠一拳砸在了車座上。

    黎至清總覺得回京以后, 特別是穆諺走后,穆謙對自己又親近了許多。他并不排斥這種親近, 甚至心中還有些微喜悅。但清醒的頭腦卻時時刻刻提醒他,沉溺在穆謙給予的溫暖中,會讓他喪失理智,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更重要的是,穆謙還懷有別樣的心思!

    黎至清深知世間難得雙全法的道理,索性狠了狠心,面上不動聲色的蘊著慣常的笑意,只不過這笑細品之下夾雜了些許苦澀。

    “既然陛下有旨,做臣子的自然要依旨而行。而且,當初殿下乃是誤傷,這些日子承蒙殿下悉心照料,黎某已然感激不盡,宅邸一事大可不必,想來今上也能理解。”

    “要的!要的!畢竟本王傷了你。”話一出口,穆謙就后悔了,立馬用手捂住了嘴。

    成禎帝所言非虛,一套宅邸,對于穆謙而言不過爾爾,可開了這個口,就相當于默認讓黎至清搬出去!那哪兒成!

    現下更要命的是,黎至清不僅不幫忙出主意,竟然還答應了!

    最后,威風赫赫的禁軍統領、當朝晉王殿下、曾經威震三軍的北境主帥,束手無策地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仿佛被欺負了的狗崽兒一般,用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瞅著黎至清,委委屈屈道:

    “阿豫,你能不能別走啊……”

    此話一出,再配上這副楚楚可憐的表情,饒是黎至清頭腦再清醒、心腸再硬、再能言善辯,也說不出一句拒絕的話來。

    不過,黎至清最終還是搬出了晉王府。不為別的,黎至清還需要在朝查找通敵之人,不泛于因著這點小事惹得今上不快。

    當然,穆謙也不是吃素的!山不就我,我來就山,穆謙擇了離著兩府衙門最近的一處大宅子,派人打掃干凈后,將黎至清送了過去。第二日,他就以晉王府離皇城太遠上朝不便為名,堂而皇之的住進了當朝左司諫的大宅。

    搬入新宅邸的穆謙一臉得意洋洋,恨不得把“本王簡直是天才”幾個字寫在臉上。

    黎至清眼見著新府邸一下子又變成了個小晉王府,穆謙還一副求夸贊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雖然他理智上抗拒穆謙再追過來,但到底沒有出言拒絕,兩個人便在新住處安頓下來。

    住處的問題解決后,黎至清領著例行查貪墨的皇命進了政事堂。林弘濟面上待他還算客氣,還在與肖道遠商議后,請肖瑜負責他在政事堂期間的一應公事,正和黎至清心意。一入政事堂,黎至清便扎入浩如煙海的案卷中。

    鑒于先前查晉王府的兩姓之人時,仲城差事辦得漂亮,禁軍這邊查案的重任穆謙又全權交代給了仲城。如今穆謙兼著巡城司的都指揮使,巡城司三個營里,神策營隨他去過北境,神機營歸謝淳節制,神風營的裘云與穆謙也有些私交,是以穆謙安排仲城先從阻力最小的巡城司查起。

    而穆謙本人,因著將黎至清出府一事皇之的糊弄過去,一連幾日心情都極好,以至于對成禎帝時不時召他去暖閣議事,也不抵觸了。

    一日,穆謙帶著巡城司神機營的一小隊士兵巡城,正與謝淳編閑聊著編排穆諺,突然被成禎帝派來的傳令兵打斷了。來傳信的是殿前司玄武營的一個小士兵,為找穆謙破費了一番功夫,急得眼眶都快紅了,見到人時,下了馬就跪倒在地。

    “殿下,陛下宣您暖閣議事,這會子就讓您過去!

    看著小兵一臉沮喪,穆謙不明所以,難得他自己不抵觸去暖閣了,怎么手下的人還替他為難?

    穆謙騎在風馳上優哉游哉,“今上又不是頭一遭召見本王,你哭喪著臉作甚。”

    原來這個小兵因是殿前司從四境招的新兵,當值不久,還多在皇城內,對京畿道路并不相熟,傳個令耽擱了不少時辰。這會子他怕穆謙去晚了成禎帝怪罪,回頭便都成了他的不是,一時之間害怕不已,穆謙一問,他便哆哆嗦嗦說了實話。

    穆謙聽完原委,不忍見自家兄弟受難,大方一笑,“無礙,若是今上怪罪,本王把事攬下來就成。不過,你在京畿當值,該學得該懂得,都得趕緊上手,要不然本王可沒法一直護著你!”

    小兵聽罷,連連稱是,連帶看穆謙的眼神都透露著感激,立馬給穆謙磕了個頭。

    穆謙身份貴重,又是平北的大功臣,剛得了成禎帝青眼,宣召晚到這種事根本算不得事,頂多被成禎帝罵幾句。穆謙是個護犢子的,對手下能護則護,在他看來這些都是舉手之勞,乍被這小兵千恩萬謝,頓覺不好意思起來。

    “多大點事,起來起來!把道讓出來,本王得進宮了!

    穆謙說罷,馬鞭一甩,向著宮城方向奔去,留下一幫心悅誠服的禁軍兄弟望著他的背影交口稱贊。其中,有些參加過北境之戰的士兵,借此機會又將穆謙在北境既沒架子又英勇異常的事跡一說,眾人不禁對穆謙又產生欽佩之情。

    穆謙逞了英雄,自然不敢耽擱,一路策馬以最快的速度到了暖閣外,本想著入內覲見,卻被黃中攔在了殿外。

    “晉王殿下您先偏殿喝杯茶,太子殿下這會子在里頭!秉S中見穆謙跑得急,喘著粗氣,大冬天額頭上還洇著汗珠,趕忙上前,欲領他去偏殿歇息。

    穆謙喘勻了氣才道:“不礙事,太子殿下在內?今上這是分別召見?”

    黃中笑道:“本來陛下先宣了您,知道您巡城,進宮要花些時辰,索性就先召了太子殿下過來!

    穆謙咂摸了一下這話,暗嘆黃中會做人,絲毫不提他來晚的事。穆謙不敢托大,忙道:“不勞您費神,本王在此候著便是!

    如今已經入冬,殿外天寒地凍,穆謙又熾手可熱,黃中哪能讓他在外頭凍著,忙笑道:

    “老奴進去瞧瞧,太子殿下已經來了一會子了,說不定快出來了。”

    穆謙知道這是黃中在幫襯,趕忙從袖口摸出張銀票塞到黃中手里,“那感情好,勞您費心了!

    黃中趕忙推辭,卻被穆謙硬塞了幾個來回,這才趕忙塞進了袖口里,轉頭進了殿。

    黃中前腳剛進暖閣,殿內就傳來成禎帝罵人的聲音:“朕本以為你是個穩重的,沒想到你也這般不識大體。他急功近利,那是因為他眼高于頂,不識其中水深,就知道紙上談兵!世家的情況怎么樣,你不知道嗎??”

    “可先生所言并無錯處,如今世家尾大不掉,已成禍患!”素來溫溫吞吞的太子也拔高了音量。

    “你當朕是瞎的嗎?穆誠,你太叫朕失望了!”成禎帝的火氣已然有些按捺不住。

    “父皇,是您先讓先生失望的!兒臣不知,十年前先生是懷著何等郁郁寡歡的心情溺斃于登州!”

    “滾!”

    還沒等穆謙把這些話捋順,太子穆誠臉上頂著個鮮紅的掌印從暖閣內出來了。

    太子竟然被打了?穆謙心下一驚,這可是今上最受寵的兒子!

    穆誠見到候在殿外的穆謙,絲毫沒有不忿和羞惱,如往日一般,面上帶著寬厚的笑意,與他頷首示意后款步離開。

    若是從前的穆謙,定然會為聽到了不該聽的、看到了不該看的嚇得渾身發抖,此刻他心中只剩好奇。穆誠一直扮演著乖巧孝順的兒子和寬厚溫和的兄長的形象,竟然也能把今上氣到動手?

    黃中送了穆誠出來,趕忙來迎穆謙,小聲道:“殿下留心些,陛下正在氣頭上!

    穆謙應了一聲,趕緊隨著黃中入內,行過禮后安靜地立在一旁,偷偷地打量著成禎帝。

    成禎帝這會子正倚在靠墊上,雙目緊閉,手在眉心處輕輕掐著,面色十分難看,不知是因為病體未愈的緣故,還是方才被穆誠氣著了。

    穆謙等了半晌,成禎帝才幽幽地開口,“朕聽說,你搬到左司諫府上去住了?”

    第128章 障目

    這話如同一道驚雷, 劈到了穆謙腦門上。這才幾日,怎么今上又知道了,到底是哪個孫子跟本王過不去!穆謙忍不住腹誹起來。

    雖然心中不忿, 但穆謙還是記得方才在殿外黃中的囑托, 端得一副二十四孝好兒子的模樣, 恭順道:

    “父皇容稟, 那處宅子, 距離宮城不足三里,是兒臣入朝后打算自己住的, 奈何想著左司諫身子骨不好,為著他方便,這才忍痛割愛給了他。晉王府路途遙遠,兒臣身上還有戰場上的舊傷, 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朝, 舊疾復發著實有些吃不消, 這才厚顏請左司諫收留些時日!

    穆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 惹得成禎帝終于睜開了眼, 對著他打量起來。

    成禎帝已經有許多年沒正眼瞧過穆謙了,沒想到一眨眼, 這個兒子已經能撐起一片天。成禎帝打量半晌, 嘆息一聲, 帶著點妥協的語氣對著黃中道:“罷了, 讓太醫院院判去給他瞧瞧, 別年紀輕輕落下病根!

    穆謙一聽這話,知道成禎帝是不打算追究了, 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氣。不過,還沒等他緩過神來, 成禎帝后話又將他打入冰窟。

    “穆謙,你愛玩愛鬧朕懶得搭理,但要有分寸些,否則別怪朕出手替你料理!

    成禎帝這話帶著幾分陰鷙,里面的寒意仿佛凝成了冰錐子,直接捅到了穆謙心里。

    料理什么?難道是黎至清?穆謙一想到這種可能,頓時驚起一身冷汗,他拿捏不準成禎帝到底何意,也不敢隨便解釋,只能趕忙撩袍跪地道:

    “是是,不敢勞動父皇費心,您放心,兒臣有分寸的,有分寸的!

    成禎帝瞟他一眼,把一本奏折往前推了推,病懨懨地又閉上了眼,“起來吧。今日叫你來本也不是為著這事!

    “謝父皇!蹦轮t趕忙站起來,偷偷拿帕子摸了一把額頭,然后上前去拿那本奏折。

    原來,并州那邊兩邦使臣還在就和談條件爭執不休時,胡旗已經派了蘇迪亞公主來大成朝拜當今天子。

    穆謙看完折子,不禁感慨道:“這恐怕來者不善!不讓她來,肯定是不成的,大成素來禮待外邦,更何況這次還是堂堂公主親任使臣?梢亲屗刖,她還指不定整什么幺蛾子,這個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燈!

    成禎帝揉了揉眉心,“這次接待胡旗使臣,由你主理,如何?”

    邦交之事一向放在樞密院,樞密院由秦王負責,這活兒接了,無疑要得罪穆詣。穆謙現在雖然手握禁軍,但朝中世家對他多持觀望態度,真心支持者并不多,他現在還沒能力跟穆詣掰手腕。

    穆謙覺得這是個坑,他不想接。可若直言此事并非分內之事,又怕成禎帝怪他推諉,再加上因著住處一事剛惹了成禎帝不快,穆謙不敢由著性子亂來,思來想去斟酌道:

    “此事也不是不成,只不過兒臣怕事情做不好!

    “朕怎么記得你不是個謙遜的性子!

    這話說得!就當您老是在夸人吧!

    穆謙眼珠轉了幾轉,面上掛著討好的笑意,坦白道:“一來,邦交事務兒臣從未經手,著實沒有經驗,怕鬧出笑話,折損我大成顏面;再者,蘇迪亞手下可有不少我大成將士的亡魂,這些人里有人跟兒臣喝過酒,有人教過兒臣功夫,還有人救過兒臣的命,面對著蘇迪亞,兒臣真不敢保證能做出什么事!

    穆謙是個渾的,京畿盡人皆知。成禎帝先前只是略有耳聞,直到那日親眼看到穆謙和穆諺在暖閣打起來,才知道自己這兒子的確如傳言那般渾得不著邊。渾雖渾,但北境一事辦得漂亮,成禎帝就懶得同他計較了。如今,穆謙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成禎帝有幾分動搖了。

    當然姜還是老的辣,成禎帝略一琢磨就知道穆謙是在裝相,金吉照殺得人更多,穆謙將人擒獲后,照樣好吃好喝的伺候著,穆謙連金吉照這個大成宿敵就能容忍,更何況是個剛上戰場的姑娘。成禎帝心中有了主意,清了清嗓子道:

    “既如此,朕也不勉強你,本想著有這么個正事忙著,你的婚事可以先壓一壓。如今你的親事該定了,襄國公府那丫頭,你母妃是同意的,你——”

    “兒臣突然覺得,自己的脾氣最近收斂不少。”穆謙立馬開口打斷了成禎帝后話,一摸臉篤定道:“想來與蘇迪亞公主相處定能相安無事!

    成禎帝故作遲疑,“你方才不是說,你不懂邦交之事么?”

    “不懂可以學!”穆謙非常識時務,整個人都泛著機靈勁兒,“兒臣學得很快的,不信您問之前一起去北境的將士們!”

    成禎帝嘴角不著痕跡的彎了一下,“這么說,差事你是要接了?”

    穆謙斬釘截鐵,“當然!兒臣定當竭忠盡智,不負皇恩!

    成禎帝又道:“說起北境,蘇淮和黎至清是跟你從北境戰場上回來的,對胡旗人更為熟悉,此事讓他倆也跟著歷練歷練!

    那日城樓下,蘇迪亞透過窺筒看清黎至清后那副羞赧的表情霎時闖入穆謙腦中!要讓他倆再有了交集,那還了得!

    “父皇!”穆謙忍不住又開口打斷了成禎帝,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一些。

    成禎帝本就頭暈目眩,強撐著病體處理政務,被穆謙這一嗓子駭得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氣得罵道:

    “混賬東西,朕又沒聾,你吼什么!”

    穆謙知道自己失態,趕忙上前討好地替成禎帝按著頭上的穴位,放軟語氣哄道:

    “父皇有意栽培,兒臣先替他們謝過父皇隆恩,子澈這邊,本就是禁軍的人,兒臣就攜他一起。至于至清,他正領了皇命查貪墨,兒臣怎好讓他耽擱了父皇的差事。”

    這話一出,成禎帝再次睜開了眼睛,狐疑地打量起穆謙來,這小子不是巴不得和黎至清綁一起么?難道是自己冤枉他了?

    正在給成禎帝推拿的穆謙這會子正一臉恭順,看得成禎帝沒了火氣,兼之穆謙手法嫻熟,成禎帝頭痛比先前緩解不少,就不愿在這些小事上再計較了。本來選蘇淮和黎至清,是覺得此二人可用,既然穆謙不同意,成禎帝索性擺了擺手。

    “罷了,此事由你主理,就按你的意思來。朕乏了,你退下吧。”

    等穆謙從暖閣出來時,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直到臉上一涼,穆謙才緩過神來,方才是一片雪花落到了臉上。原來,下雪了。

    禎盈十八年的第一場雪,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到來了。穆謙駐足,站在鱗次櫛比的屋檐下,看著雪花從一點點的小冰晶變成了漫天的大雪片。若是黎至清在側,穆謙或許可以附庸風雅一番,就著這場雪,討論一下到底是“空中撒鹽差可擬”還是“未若柳絮因風起”。

    可是此刻,穆謙只覺得累。京畿就如這雪一般,遠觀唯美華麗,但是能凍死人。穆謙突然有些想念北境的那段日子,雖然條件惡劣、朝不保夕,但那時候生活是簡單的。

    想到北境,穆謙有點想黎至清了,雖然兩人早上是一同出府的。

    政事堂的衙門,穆謙從沒去過,一來禁軍衙門與兩府離得遠,再者就是在穆謙心中,政事堂是大成彎彎繞繞最多的地方,穆謙打心底里不待見。現下,黎至清在政事堂公干,穆謙不想去也得去了。

    等穆謙到了政事堂,被引著去找黎至清時,黎至清正在案卷庫內的一張桌案前坐著,案上壘起高高的案卷。穆謙站在案卷庫門口,靜靜地瞧著黎至清,見他從左手邊拿起一份案卷,快快看完后,與一旁的銀粟交代幾句,又放在手右邊,神情專注認真,與在北境軍帳中處理公務時如出一轍。

    還是銀粟察覺到氣氛有異,抬頭對著門外瞧了一眼,才發現了來人。銀粟剛要出言提醒,就被穆謙眼神制止了。

    黎至清全神貫注看完一本案卷,覺得眼睛有些酸澀,拿手揉了揉。穆謙這才進門揚聲,“至清,歇會兒吧!

    黎至清揉完眼睛,睜眼就對上那副熟悉的面容,用帶著點驚訝和欣喜的語氣道:

    “殿下怎么來了?”

    黎至清方才揉眼睛的動作,落在穆謙眼中只有四個字——稚氣未脫,穆謙又打量了一眼成山的案卷,心口有種說不出的酸澀感,強笑道:

    “外頭下雪了,喊你出來看雪。”

    “銀粟,別忙了,咱們先歇會兒。”黎至清從善如流,起身隨著穆謙出了門。

    “本王瞧著你精神不濟,這段時日可是累著了?”穆謙語中難掩擔憂,又添一句,“藥都按時吃了嗎?”

    黎至清看著漫天飛雪,心情極好,笑道:“案卷看多了,有點疲了,不打緊。服藥一事,銀粟比阿梨盯得都緊,黎某哪敢耽擱。”

    黎至清最終還是沒扭過穆謙,將銀粟帶在了身邊,銀粟做事勤謹,讓穆謙安心不少。

    兩人并肩而立,一邊賞雪,一邊敘話,不多時便聊到方才穆謙在暖閣外聽到的爭執,憑著那只言片語,穆謙知道太子對世家當政早已不滿,對今上并無整頓世家之心有些遺憾,他以為黎至清也持此觀點,沒想到黎至清略顯無奈地開口了。

    “從前黎某恨不得世家悉數覆滅才好,當了這幾日的職,黎某才知道從前狹隘了!

    第129章 禍心

    “呦, 這話可不像你該說的!蹦轮t來了興致。

    黎至清笑道:“這些日子,黎某常常在想,在其位不見得能成其事, 比如這次殿下去北境, 若非殿下身份貴重, 能讓京畿顧忌, 又能讓諸州給面子, 這一仗咱們未必能贏。至少,以沉戟的身份, 是做不到的!

    穆謙剛想得意的接一句,復又覺得這話不對,黎至清看似知書識禮,實則對權貴并無多少敬畏, 如今說出這番話, 讓穆謙擔憂起來。

    “怎么, 政事堂里有人仗著身份欺負你?”

    黎至清搖了搖頭, 笑得溫和, “沒有,是黎某發現了有趣的事。政事堂內不過寥寥數人, 但每日處理的事務并不少, 黎某先時頗為好奇, 觀察數日后, 發現在政事堂當值官員, 無論品階高地,身邊都有若干隨侍打理瑣事, 以保證他們的主子精力都在核心要務上。但這些隨侍在朝無職,月錢皆由主子發放, 先時差銀粟打聽了一下,他們月錢加起來竟比主子官俸還高!

    換言之,只依靠朝廷的官俸,政事堂這些人是養不起這些隨侍的。

    此事穆謙倒不是奇怪,畢竟跟著他身邊伺候晉王府親衛,除了極個別的,編制都不在禁軍,月錢也由他晉王府出。

    “這個倒是,從前不入仕不知道,朝廷冗官嚴重,每年官俸就是一筆不小開支,實在無力再辟新職,領空餉不作為者不計其數,做事而不領官俸者亦有之。而這些不領官俸之人,大多由世家出資供養,以輔助在朝為官的子弟!

    黎至清頷首,“先時聽若素說,大成寒門難出貴子,當時黎某不信,如今才明白,一個寒門舉子,要人無人要財無財,辦起差來自然沒有世家子弟便宜!

    穆謙身邊不缺人伺候,他想做什么,不過隨口吩咐一句,見黎至清發出這種感慨,怕他受委屈,忙道:“本王從王府差幾個人來幫你吧,咱不受這委屈,你瞧眼睛都熬紅了。”

    黎至清輕笑出聲,心情大好,“從案卷中查找蛛絲馬跡,要的是敏銳且心細,可不是人多就行的,殿下放心,黎某一人足矣,再不濟還有肖若素!

    整肅世家之患乃是黎至清的政治理想之一,可現下顯然不是時候,穆謙以為黎至清會至少有些沮喪,但見他面色如常,甚至興致還頗高,忍不住問道:

    “如此,大成一時半會兒離不開世家,那你的意思,世家就不管了?”

    紛紛揚揚的大雪已經下了許久,地面上已經覆上厚厚一層,黎至清目色遠投,望著漫天的飛雪,溫聲道:

    “黎某從前聽了個故事,有一農戶,家門前積了大雪,因著天寒地凍雪結成冰,農戶想要將冰融化,燒了一壺熱水便潑到了冰面上,結果冰沒化,還越積越厚了!

    *

    胡旗戰敗,且大成使臣對本次和談寸步不讓,蘇迪亞有心早入大成破局,一刻不敢耽誤,帶著使團快馬加鞭趕赴京畿。

    時值年下,懶散慣了的京畿官員心思早就不在政事上,一心琢磨著如何過年,穆謙也不例外。這是他與黎至清一起過得第一個年,自然要好好籌備。

    一日正值休沐,穆謙起了個大早,興沖沖地擬好一張好吃好玩的單子,打算與黎至清一起出府置辦年貨。

    奈何天不遂人愿,胡旗使團在這個檔口抵達京畿,穆謙作為本次接待胡旗來使的主理人,不得不親自出城迎接。本來興致勃勃的穆謙一下子蔫了,直到風馳慢慢悠悠踱出北城門,穆謙還在打著呵欠。

    不過,胡旗使團沒讓穆謙久等,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風塵仆仆的隊伍就闖入了穆謙的視野。穆謙定睛一看,帶隊而來的果然是蘇迪亞。

    穆謙不情不愿地掛上敷衍的笑意,手上韁繩一勒,對著蘇迪亞抱拳寒暄道:

    “數月不見,公主還是這般明艷照人。”

    雖是客套話,但這話不虛。來京的蘇迪亞沒有戰敗后的頹喪,整個人容光煥發,水眸流轉,姣好的面容上還帶著策馬疾馳的紅暈,見到穆謙燦爛一笑,明眸皓齒,千嬌百媚。若非見識過這女人殺人時的兇狠,穆謙定會覺得此女嬌憨可愛。

    蘇迪亞勒馬揚眉,周身不見戰場上那份狠厲,用一臉天真的表情對著穆謙身后打量一圈才道:

    “晉王殿下又見面啦,你身邊那個好看的軍師呢?”

    就知道這女的賊心不死,不讓黎至清來趟渾水果然是對的!穆謙雖心中恨得牙癢癢,但面上還得維持著風度,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著慌。

    “他留在北境邊防軍大營了,公主和談時沒見到他么?”

    “騙人的壞小子!”蘇迪亞朝著穆謙做了個鬼臉,“我來大成前都打聽好了,他跟著你回京畿了,你把他藏到哪兒去了?”

    穆謙明顯不耐煩了,“你找他作甚?”

    蘇迪亞一掐腰,下巴一抬,面上皆是驕傲,“你先時說他比我美,從前他在城樓上,我瞧不真切,現在你把他喊出來,咱們再比一比。”

    蘇迪亞說完,跟著穆謙一起來的幾個朝廷官員都偷笑起來,顯然他們覺得這個公主不僅長得漂亮,性格也率直可愛,只有蘇淮一人冷著臉,站在幾個看熱鬧的同僚中,顯得格格不入。

    穆謙不肯再搭理她,先讓蘇淮把人安頓在了樞密院直屬的館驛,讓他們等候成禎帝得空時召見。

    此次來使接待雖由穆謙主理,但負責的官員大部分由樞密院抽調,少數來自政事堂,同時由蘇淮帶了殿前司的朱雀營負責館驛周圍的守衛。穆謙雖然不待見胡旗人,但該有的待客之道并不少,留了幾個樞密院的小官負責招待。

    穆謙很懂得物盡其用,這幾個樞密院的小官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對京畿風物爛熟于心,當陪客再合適不過。

    蘇迪亞是來自草原的明珠,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野性的美,再加上她漢話說得不好,又有意無意表現出一份嬌憨,很快就與這幾個世家子弟混熟了。

    沒幾日,京畿大街小巷都在傳,胡旗使團內有一女子美若天仙,還是尊貴的草原公主。不知是否因著這份傳言,除了在樞密院任職的那幾個世家公子哥兒,部分當朝親貴也陸陸續續以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到館驛,只為一睹蘇迪亞真容,連之前在成禎帝面前表現出一副伉儷情深模樣的穆詣都不能免俗。倒是穆謙,躲得遠遠地,一次都沒去過。

    雖然穆謙極力避免黎至清接觸胡旗來人,黎至清還是被卷入其中了。

    原來,胡旗使團丟失了一件獻給成禎帝的貢品,因著去往館驛的人員復雜,其中還不乏世家子弟,在驛館當值的一位都承旨不敢擅專,想要向穆謙上報,卻被當時正在館驛的穆詣攔下了。

    穆詣有心在蘇迪亞面前表現,當即下令,由大理寺徹查,同時因著可能涉及世家子弟德性有虧,還要請諫院派諫官共查此事。胡旗問題涉及兩國邦交,又是秦王親自下令,諫院兩位司諫不敢懈怠,恰逢諫院當值人員都在外巡查,只得將正在政事堂查“貪墨”的黎至清遣了去。

    大理寺派來處理該事的少卿容成業和黎至清一同來到館驛,剛到院內就聽到一副令人汗毛倒豎的對話:

    “秦王殿下,我不活了了——嗚嗚嗚——”

    “公主莫要想不開!本王一定替你做主!”

    “秦王殿下,怎么辦呀,如果丟了那塊天石,我該怎么跟汗父交代——你讓我死了吧!

    “誒誒,公主萬萬使不得,外頭當值的,還不趕緊去問問人來了沒?耽擱了公主的事,本王宰了你們!”

    “秦王殿下,你就是我的太陽!是我的勇士!蘇迪亞喜歡你!”

    “額——哈哈,公主謬贊!”

    黎至清聽了這話,嘴角忍不住抽動,上一個被蘇迪亞稱為“太陽”、“勇士”的男人,差點死在她的箭下,這秦王當真是色令智昏了!

    容成業和黎至清不好耽擱,雖然這段對話聽得尷尬,還是要入內拜見,一入堂屋,雖然蘇迪亞面上梨花帶雨,但早已露出喜色,這會子正用一副崇拜的眼神瞧著穆詣,眸子里還放著光,把穆詣瞧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穆詣見到二人,立馬端起親王架子,吩咐道:“你們兩個,本王限你們三日之內將天石給公主找回來,否則看本王怎么收拾你們!”

    說罷,又對著蘇迪亞軟語哄道:“公主放心,東西肯定少不了的,這里就交給他們,京畿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想來公主還沒去過,本王陪你出去走走?”

    蘇迪亞破涕為笑,滿臉都是小女子的雀躍,點了點頭熱情地挽上秦王的胳膊,“走,咱們現在就去!

    等二人走遠,容成業才面露不耐,“這番邦女子怎么這么奔放,連京畿十八坊的姑娘都比不了!”

    黎至清早見過另一幅面孔的蘇迪亞,知道她如今裝樣居多,對于容成業的話未置可否,只禮貌地勸道:“容兄慎言,當心隔墻有耳!

    第130章 天石(上)

    容成業自負世家身份, 對黎至清善意的提醒并不放在心上,一邊在正屋內四下打量著,一邊無所謂地嘮著家常。

    “前幾日聽聞這個公主熱情奔放, 眾人趨之若鶩, 現下丟了東西, 誰知她是不是自作自受, 引了居心叵測之人前來!

    雖然理是這個理, 但是直接宣之于口,未滿太直接了些, 黎至清聞言只是笑笑,未置可否。雖然他身在諫院,但對這些世家子弟爭風吃醋、偷雞摸狗的事著實不感興趣,若非胡旗使團接待的差事交代給了穆謙, 鬧大了對穆謙名聲有損, 他才不愿來趟這趟渾水。此刻, 只能斟酌著勸道:

    “容兄, 此事不宜耽擱, 否則傳揚出去,傷我大成顏面, 咱們還是快些著手把事情查清楚。”

    容成業也不含糊, 立馬讓手下喊來了胡旗使團的小頭目和樞密院當值的人, 還差人去請了館驛外駐守的禁軍。不消片刻, 胡旗巴雅爾、都承旨楊宜年以及蘇淮來到了正屋內。

    容成業與黎至清分別坐于屋內上首, 容成業的隨侍和銀粟分別立于二人身側,巴雅爾和蘇淮分別一左一右居于下首, 倒是楊宜年本次負責接待事宜,出于習慣指揮著手下人給屋內來的兩位調查官員添水倒茶, 忙得腳不沾地。

    “楊都承旨莫要忙了,不用拘禮,快些坐。”容成業被楊宜年進進出出擾得心煩,出言制止了他,這才開始查詢案情,“因著胡旗使團丟了貢品,事關重大,本官與黎兄領命前來徹查,為便宜行事也就不拘著職級了,由本官先冒昧詢問諸位幾句!

    巴雅爾一臉不耐,用不太流利的漢話道:“你們大成差勁,我們天石竟然丟了!你們,要交代!”

    黎至清抬眸掃了巴雅爾一眼,見他毫無坐相斜倚在椅子上,架著胳膊翹著二郎腿,整個人一副囂張問罪的模樣。

    容成業自小金貴,從來都是他咄咄逼人,哪有人敢騎在他脖子上!直接對著巴雅爾冷冷問道:“你先交代,天石什么模樣,何時丟的!

    “哼!”巴雅爾輕蔑的瞟了容成業一眼,把頭轉向了一邊,“說了你就能找回來?已經被你們的人偷了!”

    容成業覺得耐性將近,礙于對方使臣身份,仍耐著性子道:“你若不配合,咱們也無從查起,那最終還是你們沒法交代,你自己琢磨好利弊!

    巴雅爾不為所動,還是一副又臭又硬的態度,明顯是在給大成下馬威。

    黎至清不想耽誤時間,向著楊宜年問道:“楊都承旨可知這天石的情況?”

    楊宜年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咱們這邊主要負責接待事宜,至于胡旗使團進貢的東西,都裝在箱中,要面圣時才當堂獻上,并未給我等瞧過!

    容成業又看了一眼巴雅爾,見他仍是一副不配合的模樣,脾氣頓時上來了,起身走向巴雅爾。巴雅爾見人走來,還是一副輕蔑的態度,擺明了不愿意給眼前這個書生模樣的人面子。

    說時遲那時快,容成業飛起一腳,直接踢到了巴雅爾胸口,把他連人帶椅子一起踹翻在地,然后一腳踩在他臉上,罵道:

    “你他媽就是個番邦雜碎,在這里裝什么大尾巴狼,爺告訴你,上到皇親國戚,下到悍匪兇徒,爺手下審過的人多了,你算個什么東西,敢在爺面前拿喬!你他媽再不配合,爺給你丟大理寺地牢里蹲著去,回頭換你家公主來審!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巴雅爾躺在地上,直接懵了,等反應過來,已經被容成業踩著動彈不得。而黎至清若有所思地瞧著這場面,嘴角不著痕跡地扯了扯。

    雖然胡旗使團接待是晉王主理,可實際做事的乃是楊宜年,見狀趕忙上前攔住容成業,滿臉堆笑著勸和。

    “容小爺,您脾氣收一收,此事涉及兩國邦交,別鬧大了!

    容成業冷哼一聲,不理會楊宜年,只自顧對著腳下的人道:“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襄國公府容成業就是爺,你有本事就去今上面上告爺一狀!但是此刻,你只有兩條路,要么乖乖配合,要么爺換個人問,你去大理寺蹲地牢。”

    楊宜年趕緊又對著巴雅爾勸和道:“貴使,咱們兩位大人也是為著幫你們找回天石才來的,你就別較這個勁了,咱們這位容小爺,可是出了名的言出必行,京畿但凡犯了事的,聽到他的名字就肝顫。”

    巴雅爾不知道容成業用了什么法子,讓他用盡一身力氣也在容成業腳下動彈不得,不敢再裝腔作勢,只得妥協道:“好好,我說,你先放開!

    容成業這才抬腳,踱著步子向上首座位走去。楊宜年趕緊上前把巴雅爾攙起來,幫著人整了整衣衫。

    “快說!”容成業端起手邊的茶杯,呷了一口。

    巴雅爾滿臉不情不愿,但顯然不是外表看似文弱的容成業的對手,只得老實交代,“天石是草原的雄鷹,是長生天的恩賜!”

    容成業琢磨著巴雅爾的話,大概明白他們口中的天石是雄鷹的樣子,“什么尺寸?”

    “放在地上,高到我這里。”巴雅爾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然后伸手比劃出兩尺的長度,“有這么寬!

    “何時丟的?”

    巴雅爾撓了撓頭,“昨天還在,今天就沒了!

    巴雅爾說完,屋內陷入了沉默,容成業拖著下巴正琢磨著,楊宜年趕緊給他遞了張單子過去,“這是這兩日來過館驛的人員名單,請容少過目!

    容成業搭眼一瞧,這兩日功夫,除了秦王,竟然來了十幾個世家公子,這蘇迪亞的魅力可當真不容小覷。容成業把單子遞給黎至清,示意他瞧,然后又朝著巴雅爾問道:

    “你那天石,什么材質的。”

    巴雅爾略顯迷茫,“材質?什么什么材質,那是天石,草原上天生的!長生天的恩賜!”

    眾人聽明白了,那就是塊長得像雄鷹的破石頭,草原上撿來的!

    容成業看向蘇淮,“蘇指揮使,這兩日館驛可有向外運輸過這么大的物件?”

    蘇淮搖了搖頭,“不曾,出入館驛的人員和物件,兄弟們都仔細檢查過,這兩日只有進沒有出!

    容成業又問,“館驛有幾個門,可都有禁軍兄弟把守?”

    “一個正門,兩個旁門,都守得嚴絲合縫,東西絕對不會從大門運出去!碧K淮是上過戰場的,治軍向來嚴明,他說沒有,那定然沒有。

    “狗洞呢?”

    蘇淮有些遲疑,“這——”

    容成業當機立斷,吩咐道:“勞煩蘇指揮使將所帶禁軍分一半,沿著館驛外圍再仔細摸查一遍,特別是院墻、狗洞等容易讓人忽略的地方,剩下的把住館驛各個出口,任何人不得出入!

    “好!碧K淮當即應下來,對著手下一揮手,手下即出門傳令。

    容成業又對著身后的隨侍道:“去把館驛外大理寺的兄弟們喊進來,傳我命令搜查館驛,尤其是這些胡旗人住的屋子!”

    “誒!你們什么意思?”巴雅爾叫嚷起來,“明明是你們的人偷了我們的天石,怎么搜我們?”

    容成業冷笑一聲,將黎至清手中的單子抽回來,朝著巴雅爾晃了晃,“這上頭的人,都是京畿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他們一個個雖不敢說富可敵國,但也家財萬貫,見過的奇珍異寶數不勝數,誰會費心思偷你那塊破石頭。倒是你們自己,監守自盜的可能性大些!”

    黎至清略顯詫異地瞧了容成業一眼,雖然黎至清亦贊同此事極有可能是胡旗人監守自盜,但這塊天石到底是要獻給成禎帝的貢品,直接被容成業劃分到世家子弟不屑一顧的范疇,著實有些口無遮攔了!

    容成業吩咐完,又問道:“此事報晉王殿下了么?”

    館驛事宜皆由楊宜年負責,趕忙道:“本來想報,被秦王殿下攔下了,說他來處理此事。”

    呸,就會逞英雄討女人歡心!容成業暗罵一句,才道:“雖然秦王掌管樞密院,但此次胡旗來使接待由晉王主理,沒有瞞著他的道理,楊都承旨趕緊去報!

    理事這個理,但楊宜年到底是樞密院的人,秦王不讓上報穆謙,他打心底里還是向著秦王,一時之間有些猶豫。

    蘇淮見狀,面色的淡淡接了一句:“楊都承旨為難的話,此事可由我禁軍去報!

    “誒,這感情好。”楊宜年立馬應承下來,感激地朝著蘇淮一笑。

    黎至清一落座就在思索整件事情,見容成業已經快刀斬亂麻的處理好,他才顧上打量一下樞密院都承旨楊宜年,楊宜年其人約摸著已經而立之年,處事竟然還沒有未及弱冠的容成業周全,黎至清忍不住蹙了蹙劍眉。

    容成業吩咐完,剛想放兩人去辦差,一下子想到自己把戲唱完了,不太合適,立馬轉頭看向黎至清,“黎兄,你看還有什么補充嗎?”

    黎至清素來有成人之美,不愛強出頭,加之方才容成業問案頗具章法,且思維敏捷處事果決,在查案一事上才能遠勝自己,他便一直安心做著陪襯,如今被點,黎至清略作沉吟,才向著楊宜年和蘇淮問道:

    “自打胡旗使團入駐館驛,兩位大人可有發現不尋常之處?并不拘著這一兩日!

    楊宜年疑惑道:“左司諫的意思是,此事早就開始謀劃了?”

    黎至清溫潤一笑,“猜測而已,黎某現在最怕,等咱們將館驛里里外外翻遍了,卻一無所獲!

    第131章 天石(中)

    這話落在楊宜年耳中, 乍一聽是在質疑容成業的判斷,嚇得臉都白了,忍不住拿眼神直瞟容成業, 生怕容成業脾氣上來, 對著黎至清也來一出拳打腳踢, 就更不好收場了。

    “這——這——”楊宜年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倒是容成業, 絲毫不見慍色, 反倒是眸子一亮,對著黎至清頷首道:“其實這也是我怕的!

    眾人只當他怕搜不到天石無法交差, 紛紛勸慰著,只有黎至清從容成業無奈地語氣中聽出了他意。此刻,他們二人都明白,此事除了監守自盜, 更像蓄意為之。既然胡旗人早有預謀, 想借此損傷大成顏面, 乃至影響和談, 那天石定然不會讓他們輕而易舉地找到。

    容成業與黎至清交換過眼神, 又換上了方才不茍言笑的面容,“左司諫問話了, 你們還不趕緊回話!

    楊宜年不敢怠慢, 仔細回憶一番, 連日來除了絡繹不絕的世家公子, 仿佛并無可疑之人、可疑之事, 搖了搖頭訕訕地笑了笑。

    “一件可疑之事都沒有?那有沒有不該出現在館驛的人?”黎至清循循善誘。

    楊宜年苦著臉想了一會兒,“若非要有的話, 就是趙太醫,館驛是配有醫官的, 本不該驚動他老人家,是秦王殿下將其請來的,為公主殿侍疾。當時咱們怕出事,都殷勤伺候著,結果公主殿下活蹦亂跳,絲毫不見病態,咱們雖然好奇,也不敢多問。”

    “趙太醫?可是須發盡白的那一位?”黎至清對這位太醫有些印象,當初他剛入晉王府,穆謙曾請其為他醫治,一張方子便止住了他舊疾的惡化。

    楊宜年抬著臉回想的功夫,容成業把話接上了,“太醫院姓趙的太醫就這一位,不會是旁人。據我所知,這位太醫素來明哲保身,誰家請他,都會賣個面子,從不肯輕易得罪人,這多年一直規行矩步,這種有損邦交的事,他不會做的。”

    楊宜年附和道:“是這個話,趙太醫那位老爺子,來回就帶了一個藥箱,就算把那天石敲碎了,也裝不下。”

    黎至清所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看向蘇淮,“子澈這邊有什么發現?”

    蘇淮想了想,清晨的確有一件小事,但看起來與眼前之事并無關系,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子澈?”黎至清輕輕喚了一聲。

    蘇淮蹙了蹙眉,遲疑道:“先生,不尋常之事的確有一件,但瞧著與此事并不相關!

    黎至清朝他鼓勵地笑了笑。

    蘇淮立馬道:“今早剛入卯時,朱雀營的兄弟在偏門攔住了一位胡旗使臣,他身上背了個小包袱,探頭探腦,形跡十分可疑。兄弟們攔下了他,打開包袱發現里面乃是大成專門為胡旗使臣訂做的華服,不過已經臟污不堪。細問之下才知,他覺得衣袍值錢,想拿出去變賣,又怕被發現,讓胡旗丟了面子,這才想著弄得臟些,反正盥洗過后,衣料裝飾都是值錢的!

    蘇淮說完,忍不住用鄙夷的眼光看向了巴雅爾。

    原來,大成贈送各國來使的華服華貴異常,胡旗人收了后,都舍不得自己穿,而是偷偷將其典當變賣換成銀兩,等到有人提起那些衣裳,他們則打腫臉充胖子,說那些衣裳沒有他們的皮襖好,他們才不會穿。

    其實,各國來使將大成朝廷的賞賜變賣還錢的事根本不是秘密,布匹綢緞、古董字畫、香料茶葉只要能換錢的,他們通通不會帶出京畿,他們只認真金白銀。

    楊宜年見蘇淮將此事抖摟出來,面上有些尷尬。

    “山豬吃不了細糠!”這些事容成業自然也曉得,冷笑一聲,忍不住嘲諷一句,而后又對著黎至清道:“黎兄可有什么想法?”

    黎至清低頭垂眸思索半晌,坦言道:“并無頭緒。”

    容成業見狀,直接拍板,“既如此,那就先按方才所說,現在立馬去辦!”

    眾人領了任務,各司其職地忙碌起來。楊宜年無事可做,則帶著他樞密院的官員,圍在容成業和黎至清跟前殷勤伺候著,指望他們趕緊把天石找回來,好避免一場不必要的外事爭端。

    黎至清被楊宜年聒噪地腦仁疼,尋了個借口出了正屋。只攜了銀粟出來,黎至清才顧上好好看看這館驛。院內正中央乃是一個水池,現下天寒地凍,水池中已經結了冰,水池中央是一座假山,看起來光禿禿的,一點生氣都沒有。

    黎至清正對著水池出神之際,身后傳來了楊宜年那陰魂不散的討好聲。

    “左司諫怎么站在這兒,如今雖然三九天剛過,但還冷得要命,趕緊進屋吧,別著了風寒!

    黎至清回神,指著水池問道:“楊都承旨,這池中的水是何時結冰的?”

    楊宜年回憶了一下,“池水自上次落雪結了冰,一直未融化,有些日子了!

    黎至清若有所思,“上次落雪仿佛是胡旗人進京之前?”

    楊宜年忙道:“當然,這水都凍上好久了,結結實實!”

    兩個人正聊著,蘇淮帶了一人進了館驛,黎至清定睛一開,跟著蘇淮來的人竟是正初。

    蘇淮沒搭理楊宜年,直接向著黎至清走來,“先生,天石丟失一事,晉王殿下已經知曉,令我等務必配合先生,先生有何差遣,盡管吩咐就是!

    “多謝!崩柚燎蹇蜌忸h首。

    “殿下還遣了正初兄弟來,有話帶給先生!碧K淮說完,遞給楊宜年一個眼色,示意他跟自己走,楊宜年還想再熱絡幾句,并未看懂蘇淮的眼神。蘇淮見狀,直接上前一把攬上楊宜年的肩膀,“楊都承旨,關于這館驛的構造,末將還有幾個地方想要請教,咱們屋內一敘。”

    不等楊宜年做出反應,就被蘇淮軟硬兼施地拖走了。

    正初見沒了外人,立馬笑嘻嘻地湊到黎至清身邊,把穆謙的囑咐一一道來,“先生,殿下讓跟您說一聲,通敵之事有了眉目,為搜集更多的證據,他得去城郊禁軍的案卷庫翻案卷,這兩日怕是回不來,讓先生莫要擔心,等他回來給先生帶點心!

    黎至清聽了前半句先是欣喜不已,等聽到后半句就只剩下哭笑不得,“好,勞煩正初小哥好好照顧殿下,城郊條件比不得城內,切記防寒保暖!

    “先生放心!小的可是自小照顧殿下的,不出了岔子!”正初極為乖覺,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又壓低聲音道:“殿下還說,天石這個案子,先生不必放在心上,能查出來就查,查不出來也不必為難,萬事有他頂著,先生只管放寬心。”

    此言一出,黎至清心頭一動,一股莫名的情緒堵在胸口。

    與正初閑聊的功夫,穆詣帶著蘇迪亞回來了,蘇迪亞面上絲毫不見天石丟失的憂愁,喜氣洋洋地挽著穆詣的胳膊,一副小女子的嬌憨模樣。反倒是穆詣,沒想到這么冷的天,院內竟然有人,略顯尷尬地把胳膊抽了出來。

    秦王大駕歸來弄出了不小的動靜,容成業只能不情不愿地從屋內出來,與黎至清站在一處,在天寒地凍中聽穆詣聒噪。

    “查的如何了?”穆詣端起王爺架子。

    容成業上前一步,不卑不亢的拱手一禮,“啟稟殿下,經初步排查,大約是監守自盜,下官已下令封閉館驛,里里外外搜查。”

    蘇迪亞一聽,面色冷了下來,湊在秦王身邊,操著一口軟語,泫然欲泣道:

    “蘇迪亞就是一個女孩子,因為仰慕大成、仰慕秦王殿下,這才跑了好遠好遠的路來到這里,還心甘情愿獻上長生天的饋贈,沒想到不僅丟了天石,我的子民還被懷疑成偷東西的壞人,秦王殿下蘇迪亞好難過!

    黎至清聽了這話,忍不住低頭,抬手在眉心處掐了掐。

    穆詣被這軟語一哄,立馬脾氣上來了,“容成業,說他們監守自盜,你有證據嗎?本王不許你誣陷公主一行人!”

    容成業雖然心中不屑,但不好大庭廣眾之下讓穆詣下不來臺,只得強壓著一口惡氣道:“證據已經在找了,想來很快能有結果!

    穆詣見蘇迪亞一臉崇拜地瞧著自己,繼續耍著威風,“很快是多快?本王先時說了,就給你三天時間,后天本王會再來,你要是結不了案,本王必治你失職之罪!”

    容成業氣性也上來了,下巴一揚,篤定道:“后日定能結案,我容成業說到做到!”

    穆詣哼了一聲,自覺威風還沒耍夠,又添一句,“案件查清之前,你們誰都不能離開館驛!你們什么時候跟本王把案子交代清楚了,什么時候才能走!”

    穆詣說完,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安慰了蘇迪亞半天,這才轉身離去。

    穆詣剛走,正初第一個不守規矩,大搖大擺的朝外走去,門口禁軍要攔,被正初一記爆栗敲在腦門上,斥道:“老子又不是來查案的,秦王又不是我主子!”

    正初這話說得巧,一來點明秦王只讓查案的留下,二來也讓禁軍明白,晉王才是他們的主子,禁軍中有人認得他是晉王身邊的小廝,趕忙放行。

    穆詣下令留人之事絲毫未影響容成業的心情,抱著胸看完正初這場熱鬧,這才優哉游哉踱步到黎至清身邊,笑道:

    “聽聞這館驛的菜色不錯,黎兄,看來咱們今日得留下嘗嘗了。”

    第132章 天石(下)

    晚膳時, 容成業自詡公事在身,不便與胡旗人過多接觸,婉拒了蘇迪亞共同進膳的邀請, 只邀了黎至清一起, 留了楊宜年和蘇淮作陪。

    容成業因著才能卓絕、家世超然, 素來清高, 對蘇淮、楊宜年之流根本不屑一顧, 反倒是對黎至清十分客氣。而黎至清并未因容成業的熱絡而過分親近,始終以一副客氣疏離的態度, 與他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晚膳過后,黎至清有心再摸一摸館驛的情況,借著消食的由頭在館驛中游走。雖然此事已基本確定非京畿世家子弟所為,黎至清可以全身而退了。但事涉穆謙, 黎至清還是想把事情處理干凈。

    白天黎至清已經觀察完了前院, 這次奔著后院去了。后院中有一顆雪松, 高約十丈, 清蒼挺拔, 為這肅殺的冬日增添了不少生氣。黎至清不禁駐足多瞧了幾眼。就這一會兒功夫,容成業也溜達到了后院, 見到黎至清, 熱絡得上前攀談。

    “黎兄, 聽說你去了北境戰場, 而且還是北境守軍的軍師, 你能講些你在戰場上的故事么?”容成業提到北境,眸子放著光, 一副熱切的模樣,再也不見先前查案時的成熟穩重。

    容成業的背景, 方才黎至清已經從蘇淮口中知道了大概。他是襄國公府容家長房嫡出的幼子,母親雖然是襄國公的續弦,但身份極為尊貴,乃是今上的異母妹長華長公主,是以容成業雖然是繼室所出,但無人敢輕視他分毫。有著這樣的身世,容成業敢以雷霆手段對待胡旗使臣、敷衍穆詣,就能理解了。

    容成業幼時曾立志馳騁疆場殺敵報國,奈何世家鮮有讓嫡子從武還上戰場的,容氏也不例外。最終容成業拗不過家里,亦不愿去禁軍領個巡防的閑差,便一頭扎進了大理寺。如今年逾十七,已經破過不少案子了。

    黎至清剛想說,戰場沒有他想得那么光鮮亮麗,更多的是血肉橫飛、是生離死別,那些能夠傳到的京畿的故事,都是以血的代價寫就的。但是看著眼前少年一臉赤誠地瞧著自己,又于心不忍起來,溫潤一笑,撿著穆謙在戰場上的英勇事跡講與他聽。

    “啊!城樓上雙箭齊發救下肖家二哥,月下孤身誘敵,毀了突擊旗,晉王殿下真是有勇有謀!我爹的眼光果然沒錯!先時因著他紈绔之名太響,我還同爹爹吵過,誒,不說這個了!”容成業聽著這些事,眼睛都開始放光了,剛說完琢磨著不大對,“黎兄,你方才都是在講晉王,怎么不說說你自己的故事?容修哥哥不是個輕易服輸的,可他對你卻佩服得五體投地!”

    “都是晉王殿下御下有方,黎某不過是聽命行事罷了!崩柚燎遢p輕一笑,不貪功不炫耀,低調內斂,反正他所求的,從來不是這些。

    黎至清不知道的是,容修與容成業私交甚篤,知道容成業對戰場向往,容修時不時會寫信給他講述前線戰事。容修的信客觀公正,北境能打勝仗,除了穆謙英勇善戰用兵如神之外,更少不得黎至清運籌帷幄出謀劃策。

    黎至清越是謙遜,容成業對他越是欽佩,又纏著黎至清,非要讓他講他自己的故事。

    黎至清被他鬧得沒辦法,只得又撿著一些不太重要的事說與他聽,說著說著又會不自覺地扯到穆謙身上。

    容成業拖著腮,若有所思地聽著,“黎兄,你還真是三句不離晉王殿下。 

    黎至清頓時有些茫然,“有么?”

    容成業認真地點了點頭,“看得出來,你很欣賞他的!”

    黎至清未置可否,他承認自己對穆謙高看一眼,但他只愿意騙自己,那是因為穆謙是他的主上,僅此而已。黎至清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看了看天色,略顯歉意道:

    “瞧著時辰,仿佛已經入了戌時,黎某該回去休息了,容兄自便!

    容成雖然還想再聊一會兒,到底不好強人所難,放了黎至清離去。

    黎至清剛走出去沒幾步,就聽身后傳來一句,“黎兄放心,這天石我一定能找出來!”

    黎至清腳步一頓,轉身瞧見容成業篤定的眼神,滿臉都是不服輸的韌勁,心中難掩贊賞之情,朝著他微微頷首,笑道:“好!”

    這大成的世家子弟雖然大都不成器,好歹還有一兩個例外!不過,胳膊畢竟擰不過大腿,黎至清不著痕跡地嘆息一聲,轉身離去。

    黎至清一夜無夢,第二日清晨,天還未亮,就被容成業的手下搜查房間的動靜吵醒了。

    等到晌午,容成業已經帶著人將館驛內外里里外外搜了兩遍,如二人所料,果然一無所獲。

    一個上午,容成業的臉色一直不太好看,而蘇迪亞則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嬌滴滴得在容成業身邊打著轉,鬧得容成業更加煩躁。午膳剛過,容成業下令,將館驛內外再仔細搜查一遍,只要尺寸能容得下天石的器具,無論貴賤,一應拆了細查。

    容成業擔心第三次翻查館驛人手不夠,與蘇淮商量著請禁軍協助,蘇淮二話不說,帶著朱雀營的兄弟們親自動手。

    可就算這樣,到了第三日晌午,依舊一無所獲!

    這兩日,蘇迪亞在容成業身邊討了個沒趣,又去找黎至清。奈何銀粟就跟防賊一樣盯著她,生怕這個居心叵測的女人對他家先生不利,蘇迪亞再次折戟。

    眼見著三日之期將至,卻仍不見天石蹤跡,黎至清心中也有些焦急。尋物一事他并不擅長,只得去分別尋找蘇淮和楊宜年嘮家常,試圖找到些蛛絲馬跡。

    等黎至清找到蘇淮時,他正帶人在后院搜查,不遠處時不時傳來幾句咒罵聲。

    “爛心肝的,竟然往我的雪松下撒灰土!”

    “還敢弄壞爺爺的芍藥!”

    “爺爺要扒了你的皮!”

    咒罵之聲不絕于耳,黎至清忍不住蹙眉,“怎么回事?”

    蘇淮笑了笑,“早上花匠師傅來打理花木時,在雪松的土里發現了些雜土,覺得是胡旗使臣故意使壞。加之那些胡旗使臣不認識花木枯枝,還當著花匠師傅的面,踩折了他幾枝芍藥,這下徹底惹惱了那老師傅。您瞧,這都罵了一上午了,兄弟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怎么沒人去勸勸?”黎至清有些無奈,在館驛內罵罵咧咧,局面未免太難看了些。

    蘇淮笑道:“那老師傅跟謝樞密使沾著親呢,樞密院的同僚都不敢去招惹,咱們禁軍兄弟是粗人,怕一言不合再動起手來!

    黎至清本想忍下,奈何覺得實在有礙觀瞻,若傳出去定然有損大成和穆謙的顏面,自顧循著聲音去找那花匠。雪松下,老花匠拿著鋤頭,坐在籬笆前,罵得正起勁。

    “老丈,發生何事了?”黎至清耐著性子問道。

    老花匠一看來人穿著官袍,一副儒雅的模樣,不好意思再罵,轉而委屈道:

    “大人,不知道哪個壞心肝的,往雪松里頭放灰土,這些灰土里頭都是堿,幸好老頭子發現得及時,要不然這雪松就燒死了!老頭子我伺候這棵雪松快十年了,從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就這些北蠻子來了以后,還把芍藥當枯樹枝踩,這些灰土跟他們肯定脫不了干系!您可要給我做主!”

    有著先前胡旗人偷賣大成賞賜的事在前,胡旗使臣在老花匠的眼中已然成為又貪又壞有愛沾小便宜的人,加上芍藥又是當面踩壞的,一口咬定這堿土也是他們放的!

    “去給老人家倒杯茶潤潤嗓子!

    等著銀粟端了水來,黎至清接過送到老花匠面前,才又溫聲勸著老花匠,“老丈莫要再罵了,當心氣壞身子。他們都從草原上來的,壓根分不清酸土、堿土,也不知雪松適合什么土壤,更不知道這堿土從哪里弄來了,也未必是他們!

    “堿土哪里不好弄?”老花匠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也不接茶杯,直接朝著地面跺了幾腳,“這下頭,有一層都是灰土,當年老頭子栽這棵雪松,可是費了好大勁才把雪松的根隔開!而且,前段時間,有個小子偷了衣裳出去賣,上頭都是堿土,肯定是他……”

    后面老者的絮絮叨叨,黎至清已經聽不進去了,腦中將事情過了一遍,趕忙沖著蘇淮道:

    “子澈,快!去抓你上次攔住的那個賣華服的胡旗使臣!把他房間的氍毹掀了,看看哪里有挖過的痕跡!銀粟,去知會一聲容少卿!”

    容成業得了信,立馬趕了過來。氍毹下,有一方地板有撬動過的痕跡,掀開地板,下面的土果然是新翻過的!蘇淮檢查了一下,發現土層緊實,未有中空的地方。若是直接挖下去,要挖到何種程度,誰也不知道。

    先時那位胡旗使臣名喚巴爾斯,已經被捆成了粽子跪在地上,一邊喊著冤枉,一邊大罵大成偷了天石還欺負他們!

    容成業飛起一腳把人踹翻,然后踩在他的喉管上,問道:“你們不是信奉長生天嗎,現在你只要對著你的長生天說一句,天石不是你偷得,爺立刻放了你!

    巴爾斯了愣了一剎,正是這一剎的猶豫,被黎至清和容成業捕捉到!天石的丟失,跟他脫不了關系!

    奈何后面容成業怎么拳打腳踢逼問,巴爾斯都不肯再發一言。

    “黎兄,咱們要不直接挖吧!”三日之期已至,容成業沉不住氣了。

    第133章 連環(上)

    日落西山, 局面尚未打開,黎至清也有些著急。不過直接挖下去,黎至清有些猶豫, 京畿不比別處, 一個弄不好, 怕會惹出比天石丟失更大的事。

    容成業見黎至清躊躇, 勸道:“黎兄,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京畿地下水道豐富, 遍布暗河,一旦水道被毀,水漫京畿,你我都擔不起這干系。不過, 咱們循著痕跡慢些挖, 就未必能挖到水道!

    “早些年還能冒險一試, 可去年雨水充沛, 連西北都差點決堤, 咱們不能拿著近百萬京畿百姓的性命冒險。”黎至清說完,咬了咬牙, 又對著蘇淮吩咐道:

    “從前郁相在時, 曾經親自帶人勘測地下水道, 尋得許多暗河, 繪制成京畿水道圖, 若黎某沒記錯,該圖應該存在禁軍巡城司。子澈, 你派個兄弟去尋一下。”

    此話一出,蘇淮和容成業都是一愣, 郁弘毅離京那年,他們都還是不諳世事的年紀,對此事聞所未聞。不過,北境之事在先,信賴黎至清的判斷已經成了習慣,蘇淮當即領命而去。

    蘇淮前腳剛走,黎至清又對身邊的銀粟道:“銀粟,你一起去。”

    銀粟略顯遲疑,擔憂道:“先生,這樣你身邊就沒人了,這館驛內可都是胡旗人!

    黎至清何嘗不知這道理,但蘇淮的朱雀營隸屬殿前司,穆謙這會兒不在城內,若沒有穆謙身邊的人出面,黎至清怕巡城司不會給蘇淮的人面子,笑著安撫銀粟道:

    “無礙,不是還有禁軍的兄弟們在,沒事的。你快去快回,館驛內的情況耽誤不得!

    銀粟拗不過黎至清,只得追了出去。

    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容成業只得安排人,先把巴爾斯房間的地板起了,循著先前的痕跡,緩著勁挖著。等有了圖紙,能避開暗河了,他們才好放開手腳。

    容成業從小到大哪兒遇到過這么憋屈的事,對綁成粽子的巴爾斯越看越不順眼,上去就是一腳 ,恨恨道:

    “若非時間不夠,把他送到大理寺去,有個一兩日,該吐的就都吐出來了!

    館驛內的動靜驚動了蘇迪亞,匆匆趕來時還帶來了秦王。蘇迪亞面上絲毫不見心虛,仍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笑靨盈盈地瞧著眾人,等瞧見巴爾斯,睜大了水眸盯著容成業和黎至清,委屈道:

    “你們這是做什么,巴爾斯做錯了什么,讓你們這么對他!

    容成業世家出身,慣會打官腔,面對楚楚動人的蘇迪亞,絲毫不見惜花之心,不咸不淡道:

    “公主莫急,天石之事我等已經有了頭緒,請巴爾斯大人配合一下罷了!

    蘇迪亞仿佛受了莫大委屈一般,泫然欲泣,“你們有證據嗎?怎么能隨意冤枉人呢!”

    說完,立馬拽了拽穆詣的袖子,然后用一雙深情又無助的大眼睛瞅著他。

    穆詣早被蘇迪亞的溫柔鄉迷昏了頭腦,加之穆謙主理使臣接待,他心中早就憋了一肚火,巴不得把事情鬧大,立馬道:

    “這都第三日了,容少卿和黎左司諫找到東西沒有?若還沒有的話,你們就都別干了,現在就跟本王去樞密院問話!”

    容成業絲毫不怯場,直接回懟,“說好三日,秦王殿下未免太心急了些!我和黎兄是前日上午到的,三日之期乃明日上午。”

    穆詣素來沽名釣譽,不肯落人口實,“好,那本王就再等一夜,若是還找不到,那就別怪本王不給你留體面了!”

    穆詣說完,拉著蘇迪亞要走,被蘇迪亞攔住,指著巴爾斯哀切道:

    “殿下,我們的勇士,他怎么能受這樣的侮辱呢!”

    “容成業,放人!”穆詣當即下令,“你有證據證明這位使臣與天石失竊之事有關嗎?要是沒有,就立馬放人!”

    容成業一時頓住,天石失竊與巴爾斯有關,全憑他與黎至清的判斷,找不到天石,灰土、華服這些都算不得最直接的證據。容成業剛想再跟穆詣爭執兩句,卻見黎至清朝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稍安勿躁。容成業一下子反應過來,就算現在手中扣著巴爾斯,礙著他使臣的身份,他們也無法采取一些極端的手段逼供,只得讓穆詣和蘇迪亞把人帶走了。

    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沒有銀粟念叨著,黎至清也不好丟下容成業去休息,只得陪他干等著。

    容成業顯然被穆詣氣得不輕,到了亥時還是一副臭臉,黎至清忍不住腹誹,這廝倒是跟穆謙有點像,一樣的沖動,遇到生氣的事一樣喜歡擺臭臉,不過穆謙現在成熟穩重多了!

    容成業和黎至清不睡,楊宜年只能陪著,見容成業晚飯基本沒吃什么,殷勤地準備好了宵夜茶點,生怕這位容小爺突然餓了。奈何沒人有胃口,都在急切等待著圖紙的到來。

    終于,子時一刻,蘇淮闖了進來,“先生,去找圖紙的兄弟回來了,圖紙的確是有,但在巡城司衙門內沒找到,他們猜測可能在城郊的案卷庫,銀粟已經連夜趕去了。”

    容成業一聽這話,臉更黑了,“巡城司那案卷庫太偏了,這會子去,一來一回怕是天都亮了!

    黎至清聽了也不免憂心起來,難道就只能漫無目的地去挖了?

    “看來這是要逼我出絕招了!”容成業騰地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頗有氣勢得在前襟掏了掏,沒想到空空如也,瞬間尷尬起來,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問黎至清,“黎兄,你帶錢了嗎?”

    黎至清雖不明所以,還是配合地掏出了身上的錢袋遞了過去,容成業接過來扒拉了一番,只找到一個銅板,剩下的都是碎銀子,只得撇撇嘴,留下銅板把錢袋子推了回去。

    楊宜年極為乖覺,趕緊把自己的錢袋也遞了過去,由著容成業挑,最終兩個錢袋湊齊了三個銅板。

    容成業拿了這三個銅板走到院中,尋了個方位,撩袍跪地,將三枚銅板一次排在身前,手上掐起子午訣,頗為虔誠地拜了三拜,這才又拿了銅板回到屋內。

    容成業立在桌案前,將三枚銅板拋了六次,然后在紙上記錄下對應的陰陽爻,畫完后擱筆,蹙著眉頭瞧著紙上的卦象。

    楊宜年早聽聞容成業有一門占卜的絕技,奇準無比,這還是第一次見到,見他眉頭緊鎖,楊宜年也跟著惴惴不安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

    “容少,怎么樣?這卦象怎么說?咱們能交差么?”

    容成業解釋道:“此乃天風姤卦,尋物時,需急尋,方可得,主失物被壓!黎兄,咱們之前推斷的沒錯,天石肯定被埋在哪里了,咱們得趕緊找到,遲則生變!”

    黎至清沒想到容成業還會卜卦,這才明白初來館驛那日,為什么容成業能夠信誓旦旦的說出可找到天石的話,原來是有后招!

    “容兄,可能占出天石被壓于何處?”

    容成業似是下定決心一般,點了點頭,“我試試。”

    容成業將三枚銅錢收回掌心,雙手合掌平放于丹田,閉目祝禱半晌后,再次起卦,這次不待楊宜年詢問,容成業主動指著案上新卦示意眾人。

    “此卦名為山水蒙,從象上來看,上山下水,結合前卦,天石被壓于上山下水之處!

    容成業思索卦象之際,黎至清腦中快速閃過館驛的畫面,突然眼前一亮,“是前院的水池和假山!”

    “沒錯!”容成業也想到了此處,一瞬間想明白了胡旗人的險惡用心,“這群孫子算計得也太好了,等拐過年來,天氣回暖,池水融冰,他們無需再挖地道,便可將天石打撈出來,全須全尾的帶回去!”

    容成業當即下令鑿冰取石!

    這一夜,館驛燈火通明,大理寺和禁軍的兄弟受夠了胡旗使團的氣,有了容成業的卦作指引,一個個干勁十足,恨不得當即就把水池翻過來!

    有了盼頭,等著的功夫,容成業臉上終于有了笑臉,也覺出餓了,讓楊宜年重新熱了點心,拉著黎至清一起吃。黎至清見他變臉如此之快,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這容成業辦案時再表現得成熟穩重,內里也就是個小孩子!

    刀劈斧砍的背景音中突然傳來了一句興奮的人聲,“誒!你們看,那是不是老鷹的頭!”

    接著是一句附和之聲,“對對,是老鷹!”

    “找到了!我們終于找到了!”

    “快挖!”

    “快去稟報少卿!”

    “快去跟先生說!”

    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頓時充斥著館驛!

    黎至清與容成業相視一笑,終于找到了,此事算是解決了!

    楊宜年見容成業有了笑臉,這才敢插科打諢地陪著說話,“容少的卦果然奇準無比,今日真是讓下官大開眼界!”

    容成業是真餓了,一塊點心就著熱茶,三兩口就沒了,也顧不上搭理楊宜年,隨口應付道:“哪里哪里!

    楊宜年不死心,又道:“既然容少的卦這么厲害,怎么之前不先卜一卦,非要委屈到現在?”

    容成業一口點心噎在了嗓子眼,咳了好幾聲,又灌了一杯茶才緩過勁來,他的臉瞬間垮了,再沒了白日的威風凜凜,也顧不上端著自稱,惆悵道:

    “那是因為,每次卜完卦,我必要倒霉,卦象越準越倒霉!這次怕是要倒個大霉了!”

    第134章 連環(中)

    在場的人聽到這個理由, 都有些哭笑不得。

    楊宜年趕忙對著地上啐了一口,“呸呸,童言無忌, 童言無忌, 這話不作數的, 容少洪福齊天, 哪能就到沒呢!”

    容成業倒是看得開, 抱怨完那一句,就不再把事放心上, 吃飽了點心,也有心思開起玩笑,“回頭這事兒,肯定得找我準姐夫找補回來!”

    眾人不疑有他, 玩笑幾句到了寅時。因著天石有了著落, 距離天亮還有一兩個時辰, 能小憩一會兒, 眾人便各自散回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 黎至清正睡得迷迷蒙蒙,突然聽著門外有人敲門。黎至清折騰了大半夜, 才剛睡一會兒, 頭腦正昏著, 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索性不理會那敲門聲, 繼續沉沉的睡去了。

    過了一會兒,黎至清在睡夢中又聽到了舒朗的男聲, “公主,還不起床嗎?咱們昨日說好, 今日出城看霜打楓葉!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黎至清蹙了蹙眉,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卻被一個極近的男子罵聲吵醒了,“哪來到混賬東西,這么早擾爺清夢!”

    然后是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啊——你,你怎么——你怎么在這里!”

    “我的天!爺還想問你呢!”先時男子不甘示弱,“啊,黎兄?黎兄快醒醒!”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門外的敲門聲更加急切。

    聲音時遠時近,人聲敲門聲交雜,黎至清被擾得睡不下去了,想起床看個究竟,剛一睜眼,眼前的局面沒把他嚇暈過去!

    現下,黎至清、蘇迪亞和容成業三人正并排躺在一張榻上,黎至清在床外側,容成業在床內側,兩人身上都穿著雪白的中醫,而蘇迪亞睡在了兩人中間,身上只掛著一件粉色的肚兜。

    此刻,先醒的蘇迪亞和容成業正大眼瞪小眼,容成業扯著被子,面露尷尬,而蘇迪亞光著著胳膊絲毫不避諱。

    黎至清鐵青著臉色,扯起被子往蘇迪亞身上一擋,快速下了床,打量一圈發現這并不是自己的房間,更沒有外袍能穿,只能穿著一件中衣,站得離床又遠了幾步。

    “這是哪兒?”黎至清聲音里凝著冰,警惕地盯著蘇迪亞。

    相較于黎至清和容成業滿面寒霜,蘇迪亞笑靨盈盈,壓著嗓音道:

    “這自然是我的寢房,兩位大人昨夜歇得可好?”

    容成業看清了形勢,也鎮靜下來,咬著牙道:“你敢陰我?”

    不待蘇迪亞回話,敲門聲更急了,“公主,本王聽到了男人的聲音,公主可是遇到了危險?本王要進來了!”

    蘇迪亞對著二人燦爛一笑,然后立馬換上了一副悲切的面容,等穆詣破門而入,四目相對之下,一滴晶瑩的淚珠剛好奪眶而出,一副楚楚動人的模樣。

    “殿下!殿下為我做主啊——”蘇迪亞說著,穿著肚兜的胴體直接撲進了穆詣的懷里,嗚咽道:

    “蘇迪亞傾慕大成勇士,自愿和親,沒想到發生這樣的事。胡旗雖然戰敗,可也不能受此奇恥大辱,蘇迪亞更無顏面再活在這世上!

    蘇迪亞說罷,朝著桌角便要撞去。

    “公主不可!”被穆一把攔住蘇迪亞,然后親自取了衣衫裹在她身上,這才冷著臉對著容成業和黎至清道:

    “蘇迪亞乃是和親公主,事關兩國邦交,你們竟然膽大包天做出污人清白之事,簡直恬不知恥,還不跪下請罪!”

    這廂鬧出了不小的動靜,驚動了蘇淮、楊宜年并一眾胡旗使臣,不多時各方人馬陸陸續續來到了蘇迪亞的寢房內。見到這場面,眾人將信將疑,一來他們與容、黎二人或多或少有過交集,相信二人不是色令智昏之人,二來這些日子沉溺在蘇迪亞溫柔鄉的世家子弟數不勝數,眾人一時拿捏不好,這兩人是否也不能免俗。

    黎至清一身中衣臉色蒼白,房門大開之際,冷風灌入,凍得他忍不住咳了幾聲。蘇淮在北境時便知道他身體有恙,怕他凍出個好歹,趕忙脫下了自己的大氅披在了他身上。

    而容成業從小到大就沒被人冤枉過,被穆詣這般擠兌,登時少爺脾氣就上來了,從榻上一個健步邁下來,四下尋不到自己的大氅,回身撈起錦被往身上一披,榻上一坐,還翹起了二郎腿,絲毫不給秦王面子。

    “秦王殿下這就下定論了?我容成業雖然不是柳下惠,但也不是生冷不忌的,什么人都瞧得上眼!”容成業似笑非笑地瞧了一眼穆詣,再沒了前幾日的處處忍讓,話里話外也開始挑難聽的說,“再說了,我雖欣賞黎兄,但也不至于大度到跟他一起玩雙飛!

    這話雖糙,可卻獲得了圍觀者的認可,眾人悄悄議論起來,襄國公府嫡出的公子,要什么沒有,來跟其他臣子共享個番邦女子,的確沒必要!

    穆詣見容成業不將自己放在眼里,輿論也開始松動,當即把帽子扣了下來,“容成業,如今眾目睽睽之下,人贓并獲,你還有什么可狡辯的?”

    “人贓并獲?”容成業不屑一顧,“只因我二人出現在她房內,就能斷定我們侵犯于她?簡直荒謬!秦王殿下還日日來與她相會,那能否說您已經與她珠胎暗結?”

    “簡直荒謬!”穆詣一時語塞,又拿不出證據,只得看向蘇迪亞。

    蘇迪亞梨花帶雨,哭哭啼啼,指了指床榻,不肯多言。

    穆詣一個眼色,手下的人走上前去,粗魯地將容成業推到一邊,掀開被子一瞧,榻上竟然是一片落紅。

    瞬間引來噓聲一片!方才小聲替容成業說話的人都閉了嘴。

    蘇迪亞明艷動人,穆詣對早就對她懷了不該有的心思,沒想到有人竟然捷足先登,頓時臉色鐵青,“你們還有什么想說的?”

    容成業與黎至清兩人昨晚皆忙至丑末寅初,疲累不堪,一沾枕頭就立馬去會了周公,怎么來得這個房間都不知道,更別說侵犯蘇迪亞了?蓻]想到竟然落了紅,一時之間容成業也不知如何接話了,有些無措地看向黎至清。

    黎至清對他搖了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緩緩開口了,“敢問秦王殿下,屋外可冷?”

    穆詣不耐煩道:“說這些有的沒的作甚,當然冷了,沒瞧見本王穿著大氅外頭還罩著貂絨披風嗎?”

    黎至清操著溫潤的嗓音不徐不疾,“如今正值四九,池水冰封,寒冷異常。黎某與容兄住在前院偏廂,公主寢房在后院正房,兩處相去甚遠,若徒步過來,約摸至少要一盞茶。放眼這室內,殿下可瞧見黎某與容兄的外袍、靴子?”

    如今黎至清身披蘇淮的大氅,容成業裹著錦被,兩個人赤著腳站在屋內,皆是一副狼狽相。外面天寒地凍,若是兩人身著中衣赤足而來,別說一盞茶,半盞茶功夫都凍透了!眾人心中開始漸漸相信二人是遭人構陷。

    “那你們出現在公主房中,作何解釋?”穆詣接不住話,只能另起一茬。

    黎至清不肯被穆詣的思路帶著走,直接將矛頭指向蘇迪亞,“敢問公主殿下,昨夜可有飲酒?”

    蘇迪亞不解其意,只得誠實地搖了搖頭。

    黎至清又問道:“那可曾用服藥?”

    蘇迪亞依舊搖了搖頭。

    黎至清不緊不慢,“那公主昨夜用了什么晚膳和宵夜?”

    這次,不等蘇迪亞開口,楊宜年立馬報上了晚間館驛的食譜,“公主殿下昨夜的例菜是紅燒獅子頭、老湯醬肘花、松鼠桂魚、松茸烏雞湯、白灼秋葵、芥蘭核桃仁、文思豆腐以及西湖牛肉羹。蜜餞和點心上了,但是公主怕胖,一口沒吃!

    黎至清微微頷首,又對著蘇迪亞問道:

    “公主殿下不曾飲酒、不曾用藥,所用晚膳也無甚安神助眠食材,那意識該是清醒的。黎某斗膽問公主,若您昨夜被侵犯,為何不當即揚聲喚人,為何要今晨秦王殿下來時才發作?”

    “此外,黎某有幸于北境戰場,領略過公主跨馬殺敵的颯爽英姿,只需一刀就能將我大成將士斬落馬下,公主有這本事,竟也由得他人相欺?”

    蘇迪亞面上一陣紅一陣白,不肯接話,只淚眼朦朧地瞧著穆詣,哭訴道:

    “殿下,蘇迪亞不明白他說什么,許是他們給蘇迪亞下了藥呢?蘇迪亞雖然不是大成女子,也明白名節的重要性,又怎會拿著這個開玩笑!更何況,蘇迪亞與他們二人無冤無仇,又為何要冤枉他們?”

    一聽這話,容成業不干了,“放屁!爺還說你給爺下了藥呢!爺也想知道你坑我們是幾個意思!”

    先是天石監守自盜,再來一出公主受辱,穆詣不傻,自然瞧出其中定有貓膩。他雖然想在使臣接待事宜上給穆謙下絆子,也不待見容成業,一心想給人個教訓,但他到底拎得清,不會拿著大成的顏面開玩笑,更沒打算為著一個番邦和親公主得罪整個襄國公府。

    穆詣大手一揮,當即下令,“先把他們兩人帶回樞密院羈押起來,回頭再審。今日在場的人,都管好自己的嘴,此事若是泄露半分,就別怪本王要你們的命了。”

    穆詣說完,又指著楊宜年、蘇淮等人對蘇迪亞軟硬兼施道:

    “公主殿下,今日之事他們不會泄露分毫,相信胡旗的使臣亦是。若此事傳揚出去,顏面無光的可不止大成,本王想你也是知道分寸的人!

    第135章 連環(下)

    樞密院乃是衙門機構, 不設牢房,容成業和黎至清最終被軟禁在了一間閑置的偏廂內,屋內干凈整潔, 桌椅板凳等陳設俱全, 兩人并未在待遇上受委屈。

    黎至清被凍了一早晨, 這會兒忍不住又咳嗽幾聲, 他知道自己身體不好, 趕忙抬手在額頭上摸了摸,確定沒有發熱, 這才放下心來。

    黎至清性格清冷,也就在穆謙跟前,才會多說幾句無關緊要的玩笑話 。如今與容成業不過泛泛之交,還遇到早上在一張榻上醒來這種尷尬事, 更沒什么多余的話說, 只自顧走到桌邊, 抬手摸了摸茶壺, 出于禮貌給容成業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水。

    容成業雖然平日里眼高于頂, 但對上過戰場的人有一份天然的敬畏和佩服之心,這會兒并不把黎至清當外人, 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座, 抱怨道:

    “就不該接秦王這茬, 查什么天石, 結果把自己坑進來了, 黎兄,你也后悔來趟這渾水了吧!

    黎至清有些哭笑不得, 把茶盞往他跟前推了推,“還好, 如今樞密院也不算怠慢,至少茶水是燒開的!

    容成業聽了這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熱茶落肚,整個人熨帖不少,站起來在屋內來回溜達。

    黎至清也就睡了一兩個時辰就被鬧醒了,如今還有些疲乏,索性將手臂架在桌上,支著額頭假寐。

    容成業尋摸了一圈,整個屋里除了案上處理案卷所用的筆墨紙硯,連本多余的書都沒有,更別說取樂的物件兒,頓時有些不滿。等回到桌邊,發現黎至清已經睡著了,緊走兩步來到他跟前,輕輕推了推人。

    “黎兄,莫睡,這么冷的天,這屋里也陰冷,睡著了會著涼,要不然做咱們說會兒話!

    黎至清有起床氣,乍被叫醒有些不悅,不過一下反應過來他是一片好心,趕忙壓下情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多謝,那聊什么?”

    “再講講北境戰場的事?”容成業眼中放著光。

    黎至清知道他對戰場是真向往,這次又撿著穆謙以晉王府資產做抵籌糧、深夜退敵三十里、跨州馳援壩州殲滅胡旗主力等故事講給他聽,直到講得口干舌燥,茶水都灌了好幾杯。

    容成業聽完,又是羨慕又是嫉妒,語氣里都是歆羨,“哎,連趙王世子和謝二都去過北境了,我何時才能殺敵報國呢?”

    黎至清時不時能從容成業身上瞧到點穆謙的影子,不忍看他沮喪,操著溫和的嗓音勸道:

    “報效國家并非只有沙場征戰一條路,容兄于大理寺審理案件,只要秉承公心,還公道于民,照樣是為國盡忠為社稷效力。更何況,容兄的六爻奇準無比,利用得當定能成為造福百姓的利器!

    少年人情緒來的快去得也快,聽了黎至清言語鼓勵,方才的頹喪一掃而空,又變得興致勃勃。

    “你也瞧見了,我的六爻雖準,但不敢亂用,算準了登時就倒霉!不過看八字就沒事,咱們也算有緣,我給你瞧個八字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黎至清沒想到,這堂堂世家公子竟然是個神棍,不禁能搖卦,還會看八字!黎至清素來不修佛不信道,雖然容成業的在館驛時搖出的姤、蒙二卦奇準無比,讓他大開眼界,但他并不想盲目窺探命理,始終對這些神秘力量保持著敬而遠之的態度。

    “黎某只知生辰之日,卻不知具體時辰,怕是要辜負容兄一番好意了。”黎至清扯了個謊,婉拒了容成業。

    容成業沒瞧出黎至清的抗拒,仍殷勤道:“沒關系,黎兄可知道個大概時間?我能替你推算時辰!

    黎至清剛想再找個由頭拒絕,容成業又道:

    “如果連大概的時間也沒有,也不妨事,我可以將十二個時辰挨個推演一遍,就是費時些罷了,不過咱們閑來無事,能幫黎兄找到確定的出生時辰也不錯!

    不是說京畿的世家子弟各個眼高于頂,待人都是一副高傲的面孔嗎?這容成業怎的這般熱情?黎至清對容成業的過分熱情有些不能接受,眼見著躲不過去了,只得道:

    “那黎某卻之不恭。生辰為禎盈元年除月初二,時辰為太陽落山后不久,但未至深夜!

    容成業取了狼毫,飽飲濃墨,掐著掌上地支之數,先將年月日三柱記于紙上,然后根據三柱排出了大運,才道:

    “生于丑月,太陽約摸著酉正落山,落山后又未至深夜,那不是酉時便是戌時,剩下的就得配合著黎兄的大運來瞧了。”

    黎至清抱著胸,掃了一眼紙上的鬼畫符似的干支組合,字他都認識,但代表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又見容成業寫寫畫畫極為認真,不忍打擾,站在他旁邊靜靜瞧著。

    容成業一邊寫,一邊隨口念叨,“黎兄禎盈元年生人,那我比黎兄還小一歲,以后就別稱容兄了,我還未及弱冠,尚未取字,喚我成業就好。說起來,我還挺羨慕軍營里,大家‘大哥’、‘兄弟’的叫著,比起京畿這些文人互相稱字、稱職要親近多了!

    黎至清本想拒絕,聽他后話一愣,然后便應了下來,“好!

    容成業低著頭,繼續寫著,嘴上也不閑著,“黎兄于禎盈四年卯月起運,第一個大運到禎盈十四年寅月,走正印運,正是開蒙讀書的好時候,黎兄書定然是讀的不錯的,而且能得些聲名,聲名高低得配合整體八字來瞧。第二個運從禎盈十四年卯月至禎盈二十四年寅月,是個偏印運,還是墓庫運,梟神坐墓,少不得坎坷困頓多勞少獲。如今黎兄正值第二個大運,有了這兩個大運的事情積累,咱們就能來斷時辰了。”

    黎至清自然知道自己是何時生得,此刻只佯裝不知,想看容成業如何來斷,故作好奇道:

    “那依你之見,黎某是生于酉時還是戌時?”

    容成業皺了皺眉,“照我推斷,當是酉時!”

    “為何?”

    容成業耐心解釋道:“酉時的格局比之戌時要中庸許多,從大運來看,若酉時出生,走正印之運時,聲名不過爾爾,但若是戌時,則名聲至少能聞達四境。禎盈十四年前,恕我直言,登州有名有姓的后生我只聽過安國侯府的兩位,一位是現在的黎氏掌舵人黎侯,另一位則是當時的當家人黎豫,但未曾聽聞黎兄名姓,所以推斷是酉時。倒不是我看不起黎兄,而是這中庸的格局比之戌時要平安穩健多了。”

    黎至清面上神色不明,又問:“那若是戌時,此二運而何解?”

    容成業將時柱換成戌時對應的干支,對著八字端詳半晌后,坦言道:

    “若是戌時,正印運時便可博古通今,聞達四境乃至京畿,雖然這個大運走得比酉時好,但下面到了墓庫運,情況就會比生于酉時差上許多,前五年這個小運,名聲將一落千丈,通俗而言,先時爬得越高,此時便摔得越慘,特別是前五年的中間年份,比如禎盈十七年。這么看來怎么也不是黎兄了!”

    黎至清臉色白了白,又問:“那后面呢?”

    容成業又看了看第二個大運的流年,擰起了眉頭,“雖然走墓庫運會坎坷困頓萬事難成,但極少有人會有性命之憂,但這個八字卻不是,太特殊了,運好時能飛龍在天,運差時則跌入泥淖,簡直兩個極端。禎盈十七年犯三刑是一個小劫,二十年的三刑是大劫,這個大劫過得去那就再說以后,過不去那就是真過不去了。誒,這個八字不好說,黎兄咱們還是看你的吧!

    黎至清出生于禎盈元年除月初二戌時,禎盈二十年,乃是他的弱冠之年,也是先時許多名醫給出了壽數極限。黎至清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莫非真過不去了么?

    聽了這許多,黎至清已經將信將疑,想繼續聽下去,見容成業不想說了,直接引了方才他自己的話,“凡事需有始有終,不妨就先把這個八字瞧完,你方才不也說反正閑來無事!

    容成業一想這話在理,他們還不知何時會被放出去,又繼續拿起了戌時的八字,看了看格局,“這個八字,壽數能走三到四個大運已是極限,基本上在第二個大運梟神坐墓時就到頭了。本來墓庫運顛倒反復功業難成就夠了折騰人的,這個八字于情愛一事也不順暢,還有血光之災,怕是真抗不過這第二個大運!

    “情愛一事,緣何不暢?若是并未對他人動心呢?”黎至清自認無暇旁顧,自然不會受其磋磨。

    容成業撓了撓頭,“怎么說呢?大約就是,而今只道當時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那這八字基本上就折在這個大運上了?”

    “倒也不能這么說,萬事無絕對!”容成業又往下推了一個大運,推完以后臉色發白,連冷汗都下來了。

    黎至清見狀,關切道:“你怎么了?有何不妥么?”

    容成業拿起袖子摸了一把冷汗,咽了一口口水才道:“熬過禎盈二十年,這個墓庫運就開始變好了,但可怕的是下面那個大運,我——我不敢說了!

    第136章 當局者(上)

    容成業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眸子都是驚恐,惹得黎至清更為迫切想知道第三個大運到底如何,又怕容成業不肯直言, 黎至清心思一轉, 故作輕松道:

    “方才都說這個八字極有可能止于禎盈二十年, 連第二個大運都走不完, 更別說第三個大運, 既然是不可能的事,那說出來也無妨。”

    容成業疾走兩步來到門口, 瞧著屋外并無人偷聽,這才慘白著臉色壓低了聲音道:

    “黎兄,我只能說這個八字走到第三個大運,就開始與大成國運有關了, 至于何種關系, 我實在不便詳說, 否則定然會引來殺身之禍。”

    見他說得這般嚴肅, 黎至清不好再勉強, 只得將話鋒一轉,把先時的疑惑拋了出來, “如你所言, 無論是生于酉時還是戌時, 如今皆是墓庫運, 萬事難成, 可黎某北境之行,仗的確打贏了, 豈不是與該結論相悖?”

    容成業聽了這話,面色稍稍緩和, 趕緊摒棄方才腦中的可怕景象,專心為黎至清解惑。

    “萬事難成并非一事無成,更多是指多勞少獲。從容修哥哥家書的只言片語,我能推斷黎兄于北境戰事的貢獻與晉王不相伯仲,并遠勝其他將領;鼐┲,晉王手握軍權熾手可熱,一時風頭無兩,其他將領升官加爵,連趙王世子都得了今上青眼,可黎兄只題補了區區七品的左司諫,黎兄敢說勞有所獲?”

    黎至清大約聽明白了,“如此說來,并非事情做不成,只不過名聲功勞記不到身上罷了?”

    “對!只要做成事,就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所得者不過九牛一毛!

    黎至清釋然一笑,“那倒還好,事情能成就行!”

    容成業沒想到了黎至清這般云心月性,有點心疼起來,“黎兄若是這樣的心態,又生在酉時,想來這這個坎坷困頓的墓庫運會過得舒服一些。”

    黎至清一聽這話,嗅到一線生機,忙問道:“那若是戌時的八字,這個大運可有解?禎盈二十年那一劫,可有法子渡過?”

    “有!”容成業語帶篤定,“依書中所言,可將墓庫沖開,只要墓庫能開,就可轉危為安,當然禎盈二十年的死劫也就解了。但沖開墓庫的機緣如何得來,恕我學藝不精實在不知。若黎兄有興趣,改日尋得家師,我可向其請教。不過,能夠肯定的是,戌時的八字只要沖開墓庫,扛過死劫,進入下個大運,那就是飛龍在天,貴不可言了。”

    黎至清大約聽明白了,機緣一事,是難以強求的。

    不等黎至清反應,容成業又道:“當然,還有個法子,那就是拋卻紅塵避世而去,不求功名,自然不會受到功業難成的磋磨,不墮情網,自然隨性自在。但想要成就一番功業,是不能夠了,不過至少可保性命無虞!

    黎至清不禁想到了之前智慧道長相勸的話,沒想到竟是殊途同歸!他心系百姓,有志于國,定然做不出茍安保命之事,故而這話只是聽聽,也未往心里去。

    容成業說完,又就著酉時的八字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還將某些流年需要特別注意的點重點提示給黎至清,態度真誠,言辭懇切,一個上午功夫,與黎至清的關系近了不少。

    不知是否因為顧忌二人的身份,樞密院的人待他們還算客氣,午膳時送來的菜色并不敷衍,當然這客氣也只限于吃喝,二人無法向外傳遞消息,更無法見外人。

    酒足飯飽,容成業無聊了就開始鬧脾氣。

    黎至清倒是能耐得住性子,此事非同小可,他篤定朝廷不會放他們兩人在此處不聞不問,索性沉下心來,在腦中細細梳理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和不合理之處,以備再次對峙。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早知道就不逞能了,沒有那兩卦,也不至于倒這個大霉!”容成業倚在椅子上哀嚎起來,“竟然栽在個番邦女子手里!我長這么大,就沒吃過這種虧!”

    黎至清在心里笑話他小孩心性,見他這般嚎著,自己也無法集中精神,索性打趣道:“以你的出身,案子查不出來,秦王拿你也沒辦法,怎么就非意氣用事搖了那兩卦?”

    容成業苦著臉,“還不是為著你,我仰慕你許久了,自然不能讓這事連累你!”

    黎至清微微詫異。

    容成業又道:“當然,更為著我姐夫,胡旗使團天石失竊不妥善解決,我姐夫肯定得受牽連!

    “你姐夫?”黎至清揚眉。

    “對,準確來講,是準姐夫!”容成業來了興致,情緒高漲起來,“就是那位平定北境的大英雄——晉王殿下,這次主理使臣接待,你們一起從北境歸來,應該很熟吧?”

    穆謙?他要成親了?

    “還好。”黎至清心口一堵,繼而又裝作若無事其實道:“尚未聽晉王殿下提及,看來要準備恭喜殿下了!

    “今上早就相中了我二姐,有意指給晉王殿下為正妃,奈何前些年晉王殿下行事太過荒唐,家父遲遲不肯,如今晉王轉了性子,家父也就應了,如今就等著找個合適的由頭挑明了。”容成業對著門親事很滿意,一來他們容氏的嫡女,就應該嫁入宮門王府的優秀后生,自然不能隨便許個紈绔王爺,二來他自幼的夢想是成為披堅執銳的將軍,如今他當不了,姐姐嫁給三軍統帥,他也是樂意的。

    黎至清臉色一白,沒來由地覺得胸口酸澀不已,強笑道:“甚好,甚好。”

    黎至清不愿再言語,他心情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低落。穆謙成親,對方還是襄國公府嫡出貴女,門當戶對,佳偶天成,有了襄國公府助力,自己該替他高興才對,可就是高興不起來,不僅心口堵得慌,眼眶還有些發澀。

    黎至清覺得這種狀態不對勁,強打起精神,勉強自己把精力放在如何脫困上,逼著自己在腦中分析起當前的局面。

    此事緣何發生?最主要的還是前方和談,蘇迪亞有心為和談爭取利益,穆謙要成親了……

    利益如何爭。恐灰プ〈蟪衫硖澲帲驼勚,大成勢必要讓步,穆謙要成親了……

    如何讓大成讓步?以美人計引世家公子入館驛為第一步,以天石丟失構陷為第二步,此計不成,直接將計就計把大成查案的官員放入局中,穆謙要成親了……

    三招之下,除和談之外,于蘇迪亞還有何益處?蘇迪亞前來和親,若當真失身,則變相為自己選個如意郎君,掌握主動權,穆謙要成親了……

    容成業家世顯赫,有他足矣,為何還要構陷自己?自己與她有北境戰場之仇,穆謙要成親了……

    此事自己行事有何不妥之處?名字蘇迪亞心懷叵測,卻只顧查找天石,未對她足夠警惕,臨時遣走了銀粟,將自己置于險地,穆謙要成親了……

    現下如何破局?穆謙要成親了……穆謙要成親了……穆謙要成親了……

    黎至清腦子已經亂了,無論想到何處,方才容成業提起穆謙親事的畫面總會闖入腦海。黎至清好像有點理解,黎梨為什么會因為寒英給姑娘指路就生氣了。

    黎至清胡思亂想之際,穆謙已經快馬加鞭進了城。原來,郁弘毅留下的圖紙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穆謙帶人在案卷庫翻了三個時辰也沒找到,沒有圖紙,天石難尋,穆謙擔心黎至清吃虧,當即動身回程。

    等到了館驛,見到蘇淮,穆謙立馬收到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好消息是天石已經找到了,壞消息則是早上蘇迪亞閨房那樁不雅事,又聽說黎至清被穆詣帶去了樞密院,轉頭就走。

    “晉王殿下!”蘇迪亞從房內款步踱出來,舉止從容落落大方,仿佛之前的事從未發生,整個人絲毫不見窘態,笑語盈盈道:“這幾日怎么不見你,你可是錯過了一場好戲,你們大成當真人才濟濟,連算卦都能用上。”

    穆謙一見蘇迪亞,心頭怒極,用手中的馬鞭指著蘇迪亞冷冷道:“你竟然連他也敢算計,就不怕沒辦法活著走出京畿嗎?”

    蘇迪亞沒有被冒犯的憤怒,笑容依舊,只不過多了三分自嘲,“蘇迪亞為和親而來,就算不用手腕,也不可能活著走去京畿了,晉王殿下又何必拿著這種狠話嚇唬我一個小女子呢?”

    這幅嬌憨模樣,落在旁人眼中是可愛動人,可落在穆謙眼中,只讓他覺得胃里作嘔,“小女子?誰家小女子用這種下作手段算計別人?”

    蘇迪亞笑語嫣然,“要怪就只能怪你們大成人才輩出,一個能排兵布陣指點疆場,一個六爻之術奇準無比,就那么一兩個時辰,可讓我如何選?索性就兩個一起放在局里了。到時候,說不定你們大成的皇帝會幫我選!

    果然還是在惦記黎至清!穆謙氣得臉都綠了,怒道:“本王沒工夫在這里跟你扯皮,你要是想用這種沒皮沒臉的方式嫁給他,做夢去吧!

    穆謙說完,轉身欲走,卻再次被蘇迪亞喊住。

    “晉王莫急,我有法子還他清白!

    第137章 當局者(中)

    離開館驛, 穆謙先奔著樞密院去了,樞密院衙門不比禁軍衙門,并不賣穆謙面子。穆謙軟硬兼施地磨了半晌, 奈何樞密院上下早得了穆詣指示, 穆謙的話并不好使。

    穆謙在樞密院連黎至清的人影都沒見到, 還生了一肚子氣, 轉頭就要去找穆詣麻煩, 卻撲了個空。原來,穆詣知道館驛之事非同小可, 從館驛回來后立馬進宮面圣了。

    穆謙不敢耽擱,也跟著進了宮,暖閣外一如既往是黃中守著。

    “秦王兄可是在里頭,聽說他一早就來了。”穆謙走到黃中跟前, 語氣極為客氣。

    黃中也不托大, 恭敬道:“秦王殿下雖來得早, 但因著前頭禮部尚書擬好了年節慶典章程, 隨著林相一起來向陛下請示, 耽擱了不少時辰,秦王殿下在殿外等了許久, 他前腳剛進去, 這不您后腳就到了!

    穆謙琢磨了一下, 看來這兩天的事, 穆詣還沒同今上說多少, 忙道:“那有勞您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本王前來覲見。”

    黃中素來誰也不得罪, 來了人他便進去通報,至于成禎帝見與不見, 那就不干他的事了。

    穆謙沒站多久,黃中從殿內出來了,“陛下說,殿下既然也來了,使臣接待之事由您主理,讓您一起進去聽一聽!

    這正和穆謙的意思,趕忙道謝后,隨著黃中進了殿。進殿行過禮,穆謙四下打量一圈,除了穆詣,太子穆誠、肖瑜、新任國子監祭酒容含章也在,穆謙這才想起來,除了黎至清,襄國公府的老幺仿佛也被牽扯進來了。

    成禎帝今日精神頭不錯,胳膊倚在榻上的小幾上,見到穆謙,不怒自威道:

    “你這幾日哪里渾去了,使臣接待的事交由你主理,就辦成這樣?還得讓你三哥替你收拾爛攤子,你自己說,眼下這事如何處理?”

    方才來的路上,蘇淮已經將這幾日的事全數匯報過,穆謙并不慌張,在心中將穆詣狠狠地問候了幾遍,才裝模作樣地對著他拱手一禮,皮笑肉不笑道:“此事本該由小弟處理,這些日子有勞皇兄費心了!

    還沒等穆詣謙虛一句,穆謙又陰陽怪氣接上一句,“皇兄為人體貼,怕累著小弟,出了貢品失竊之事,還壓著不讓館驛的人來報,這爛攤子收拾得當真辛苦。只不過,又接著鬧出一樁公主失貞的笑話,當真難為皇兄了!”

    穆謙為著不讓黎至清摻和進胡旗進京之事,不惜忤逆成禎帝,可黎至清還是被拖進了這趟渾水里,一想到是穆詣從中作梗,穆謙心中火大,故而說話沒有多客氣。

    “你——”

    “放肆!”

    穆詣剛想回懟,就被成禎帝喝住,“你們還有沒有點規矩了!”

    穆詣悻悻地閉嘴,穆謙也站在一邊不再吱聲。

    成禎帝又道:“貢品失竊一事都處置妥當了?”

    穆詣趕忙道:“是,都妥當了,容成業和黎至清辦事能力不俗,不過三日功夫,就找到了。只是這天石丟得當真蹊蹺,那藏天石的地方也著實讓人意想不到。”

    成禎帝聽了,眉骨微微一動。

    “藏東西的地方是挺刁鉆的,誰能想到天石竟一直藏在冰凍著的水池之下。先時,至清猜到天石藏在地下,奈何兒臣找了一夜也沒找到先前的圖紙,他們都不敢挖,后來最后逼得成業起了卦,這才在立著假山的水池底發現天石!蹦轮t不咸不淡接了一句,等著成禎帝對穆詣發難。

    一聽容成業起了卦,本來站在一旁作壁上觀的容含章擰起了眉頭,仿佛知道了容成業這遭無妄之災來于何處。

    果然,成禎帝聽了這話面露不悅,瞥了一眼穆詣,“你到底給了他們多大壓力,把人逼到了這個份上?朕有沒有說過,誰也不許逼成業起卦!”

    穆詣知道容成業是成禎帝的心頭肉,不敢怠慢,趕忙道:“父皇恕罪,是成業公忠體國,一心為著大成的顏面著想!

    容含章不滿地瞧了穆詣一眼,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回去。

    成禎帝沒再多責難,突然沒來由地朝穆謙問了一句,“你找得什么圖紙?”

    穆謙有些摸不著頭腦,實話實話道:“京畿地下水道圖紙,聽說是先前郁相在朝時畫的!

    當年郁弘毅帶人勘測京畿地下水道及暗河時,在場之人除了成禎帝都是垂髫之年,聽過此事的并不多,后來圖紙繪制完畢就在巡城司封存,因著這么多年并未用過,此事便沒人再提及,更鮮有人知曉。

    成禎帝眼皮微抬,“此事久遠,你如何得知?”

    若非銀粟來傳話,穆謙亦不知此事,剛想脫口而出,又怕事涉黎至清會有不妥,話到嘴邊又被咽了回去,只道:

    “自打兒臣掌管禁軍,便開始花心思學習三司之事,前些日子便得知了這個舊事!

    成禎帝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沒再揪著不放,又道:

    “你倒是有心了。貢品失竊一事,既然抓住了元兇,就先收押審理,此事你去辦。”

    還沒等穆謙應聲,成禎帝又轉向穆詣,“胡旗公主失貞,到底怎么回事?”

    穆詣作為捉奸在床的當事人,很是尷尬。雖然他極不待見容成業,此刻人家兄長在場,此事又關系大成的名聲,他不敢作偽,只得硬著頭皮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委復述一遍。

    穆詣話音剛落,穆謙立馬道:“如此聽來,他們就是冤枉的!至清的品性兒臣極為了解,從來不近女色,素來不喜歡與人有身體接觸,純潔的跟個雛兒似的,哪能瞧得上蘇迪亞那種女人!

    穆謙一著急,顧不上言辭,什么渾話都敢往外說,氣得成禎帝瞪了他一眼。

    穆謙話音剛落,容含章亦道:“陛下容稟,家弟雖然不肖,但素來潔身自好,絕對不會做出這等茍且齷齪之事!

    容成業是在成禎帝膝下長大的,成禎帝聽了容含章的話面色稍霽,點了點頭,又把目光看向了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穆誠和肖瑜。二人對視一眼,肖瑜才拱手道:

    “如秦王殿下方才所述,事情的不合理之處黎左司諫先時已經申辯過,顯然兩人都是冤枉的,不過,此事無法放在明面上大張旗鼓的審理,得看看先如何壓下去為宜。”

    “為何?”穆詣有些不忿,他主理外事多年,還沒遇到這么大膽的番邦,“此事明顯是胡旗做局,就該審個水落石出打他們的臉!還是若素以為無人能將此案審明白?”

    肖瑜輕輕搖了搖頭,對著穆詣拱手道:

    “一來,此事本就算不得什么光彩之事,明面上審理對容少卿和黎左司諫名聲都有損,二來,蘇迪亞公主之事是和談定下的,出了這檔子事兒,無論公主是否主謀,大成都不會有世家肯娶她,那和親之事又當如何算?”

    成禎帝不露聲色,“你有主意了?”

    肖瑜低眉斂目,“和談之事,互放被俘將領和公主和親既已定下,就莫要再給前方增添負擔。若胡旗揪著此事不放,不妨就私下查個水落石出,屆時與胡旗博弈歲幣一事,想來胡旗使臣鬧了這兩出,也是為著歲幣。若是胡旗愿意配合大成將此事壓下,那陛下不妨就悉心為蘇迪亞公主擇個佳婿,算是對她識時務的嘉勉。”

    成禎帝未置可否,只對著穆謙吩咐道:“明日朕得空,你宣胡旗蘇迪亞公主和使臣來暖閣!

    “是!蹦轮t嘴上領了命令,心中一直掛念著一直羈押在樞密院的黎至清,忙道:“那成業和至清怎么辦?聽說被皇兄扣在樞密院了!

    成禎帝沉吟半晌,“現在把人帶到暖閣來!

    穆詣應了一聲出去傳令,不多時人便到了,不過來人只有一個容成業,卻不見黎至清。穆謙見狀,剛想開口詢問,卻被肖瑜一把扯住,朝他搖了搖頭,警告的意味甚是明顯,穆謙只得作罷,靜觀其變。

    容成業入內,本來想撲到成禎帝跟前大訴委屈,眼見著自家兄長在,不敢放肆,規規矩矩站到他身側,然后在御前行了禮。

    成禎帝不叫起,他便在地上乖巧地跪著。

    “朕有沒有說過,不許你再卜卦了?”成禎帝開口皆是帝王威嚴,“不僅不聽話,還鬧出了這樣的笑話,丟不丟人!”

    容成業被訓得不敢抬頭,他仗著成禎帝寵他,委屈道:“這事兒能怪臣嗎?要不是關系到大成的顏面,臣哪能這么沉不住氣,再說了,臣熬夜了一夜找那塊破石頭,整個人疲乏不已,哪能想到第二天會出現在那個女人的床上?還是跟黎兄一起,哪有這么荒謬的事!”

    “你還有理了?”成禎帝把茶盞重重地往小幾上一拍。

    容成業被嚇得脖子一縮,不敢說話了。

    容成業提起黎至清,成禎帝這才發現少了一個人,“不是讓你們兩個人一起來么,怎么只來了你一個,左司諫人呢?”

    一聽這話,容成業沉不住氣了,膝行上前抱住成禎帝的大腿,開口就帶了哭腔,“舅舅救命啊,午后黎兄發起了高熱,這會子人已經昏迷不醒了,樞密院也不肯請太醫給他瞧瞧,簡直是草菅人命!”

    第138章 當局者(下)

    穆謙感覺心臟停了一拍, 恨不得當場沖出門去,但到底沒敢在成禎帝眼皮子底下失態。

    一直留意著他動靜的肖瑜見他沒有輕舉妄動,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把藏在袖中攥緊的手松開了, 但面色顯然沒有先前輕松。

    使臣接待之事, 太子穆誠一直作壁上觀, 這兩位兄弟鬧得越難看, 他越能坐收漁利,事情發展成這樣, 他樂見其成。是以自打進了暖閣,他一直一言不發。本來黎至清的死活對他來說毫不相干,奈何肖瑜做事向來不瞞他,他也知道黎至清是肖瑜看中之人, 又見肖瑜聽聞他生病變了臉色, 且當下暖閣內氛圍過于凝重, 穆誠適時開口道:

    “父皇, 公主失貞之事先按下不表, 追查貢品失竊成業和黎左司諫到底有功,沒有放著人生病卻置之不理的道理, 兒臣想著, 不妨先把人放出來。至于旁的等您見了胡旗公主再說, 說不定她是有心要給自己挑個駙馬呢?”

    此話一出, 容含章和穆謙雙雙變了臉色。

    容含章乃是襄國公府嫡出的長子, 容氏一族未來的掌舵人,定然不會輕易讓一個不清不白的番邦女子嫁進國公府的門, 再加上他們兄弟素來親厚,更不愿讓自己的親弟弟受委屈。

    而穆謙則是因為穆誠一語中的, 方才在館驛,蘇迪亞話里話外的確透著這個意思。事涉黎至清,穆謙終于忍不住了。

    “太子殿下,和親之事,自然是西府議定人選,再交東府復議,哪能由著她一個番邦女子挑肥揀瘦,若開了這個先例,以后周邊小國豈不是紛紛效法,臣弟以為不妥。”

    容含章見機亦道:“成業年紀尚輕,行事還不穩重,難免委屈了公主,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穆誠在成禎帝面前不似他人那般誠惶誠恐,見二人這般惶恐,笑著和起了稀泥:

    “孤不過瞧著氣氛緊張,玩笑一句,此事還是要父皇做主,畢竟成業可是父皇的心頭肉!

    容成業一聽可能讓自己娶那蠻女,趕忙抱著成禎帝大腿晃了晃,“臣不要娶那女子!”

    穆誠一打岔,容成業一撒嬌,暖閣內氣氛緩和不少,成禎帝嗔怪似的瞪了穆誠一眼,然后輕輕踢了抱著自己大腿的容成業一腳,佯怒道:

    “成何體統,還不滾起來。”

    容成業從善如流,起來立馬又去拽成禎帝的袖子,“宣個太醫吧,咱們的左司諫還病著呢,舅舅!

    成禎帝被容成業磨得沒了脾氣,眼見著黎至清生病卻無人問診之事穆詣責無旁貸,剛想吩咐他去宣太醫,穆謙立馬把話接了過來,“兒臣去。”

    成禎帝若有所思地瞧了穆謙一眼,揮揮手放他走了。

    有了成禎帝的口諭,穆謙直奔樞密院衙門,等見到黎至清時,后者面色潮紅,正趴在案上昏睡著。

    穆謙走上前去,把人攬在懷里,輕喚了起來,“至清?至清?”

    喚了幾聲,卻并未得到回應,穆謙一摸黎至清額頭,熱度灼人,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樣的情況,穆謙片刻不敢耽擱,當即將人打橫抱起,琢磨著他們的新住處條件有限,快馬加鞭回了晉王府。

    風馳速度極快,不多時黎至清便被安置在了穆謙的臥房內,而此刻銀粟去請的太醫還在路上。

    等待中的穆謙焦慮不安,不為別的,這次病中的黎至清在榻上輾轉反側,與往日病中安睡相去甚遠。不僅睡不踏實,額頭還時不時滲出豆大的汗珠,讓穆謙揪心不已。

    穆謙親自絞了帕子,一邊小心翼翼地為他拭著冷汗,一邊向著臥房外東張西望,眼見著太醫遲遲未到,剛想揚聲催一句,卻聽到了黎至清一聲囈語。

    “難受……好難受……”黎至清雙頰滿是病態的潮紅,緊蹙著劍眉,額上洇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整個人在床上如同烙餅一般翻來覆去不得安寧。

    穆謙聞言,趕緊上前握住他的手,嘗試喚著昏睡中的人“至清,阿豫。”

    剛握住黎至清的手,便被他反攥得生疼,穆謙便知他此刻忍得極為痛苦,眼見著剛敷在額頭上的帕子被甩了下來,穆謙心一橫,索性把人攬在了懷中,溫聲哄著:

    “阿豫,你再忍一忍,太醫馬上就到了。本王保證很快就不難受了哈!”

    被穆謙箍在懷中,黎至清眉頭未紓,“不……還是好難受……”

    “哪里難受?”穆謙心中沒底,不知這次高熱是因為舊疾多些還是單純著了風寒。

    黎至清抬手在心口處撫了撫,帶著哭腔囈語道:“心……好難受……”

    穆謙知道黎至清肺腑舊疾難愈,卻從未聽說心臟還有恙,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幸好此刻銀粟帶著趙太醫進了門。穆謙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道:

    “趙太醫,您快來瞧瞧,他難受,心臟難受的厲害!”

    趙太醫雖然上了年紀,但腦子極為清楚,尤其對患者病情,可謂過目不忘。他先時為黎至清看過診,對他的身體狀況及舊疾了如指掌,緣何高熱不退昏迷不醒也能猜個大概,是以心中有數并不慌張。不過見穆謙這般著急,也不敢懈怠,緊走兩步上前來到榻邊。

    “殿下,先讓公子在榻上平躺,老朽好診脈!

    “可他睡得極為不安穩,不礙事嗎?”攬著人的穆謙有些遲疑,怕一放手黎至清又開始折騰,反倒不利于診脈。

    趙太醫把黎至清的手拉起,在他手掌下方的一個穴位上按了一會兒,黎至清竟慢慢地安靜下來了。

    穆謙見狀,趕忙將人安置在榻上,起身讓出位置,“您瞧瞧,他這幾日一直在勞神查案,昨夜一宿沒睡,聽說今早還給凍著了,午后開始發起高熱,人一直昏迷不醒,這會子開始喊心臟難受。”

    趙太醫從藥箱中取出脈枕,墊在黎至清胳膊下,搭了脈,閉目細細診了半晌,然后對著穆謙恭敬道:

    “公子并無大礙,不過有些疲累兼又著了風寒,等下老朽開一副藥,按時服用,有個三五日也就康復了。”

    穆謙還有些不放心,“他的舊疾如何,可有傷了心臟?”

    趙太醫又將手搭上黎至清的腕子,仔細摸了摸脈搏才道:

    “殿下不必擔心,這位公子的舊疾,比之老朽上次來時好了不少,想來這一年肯定是費心將養過了。公子的舊疾乃是血氣瘀滯難以根除,且皆在肺腑間,心臟是無礙的。”

    眼見著黎至清眉頭又緊起來,穆謙擔憂不減,“那他的心臟為何會難受得緊?”

    趙太醫拿起黎至清的手,在方才的穴位上按了一會兒,黎至清眉頭漸漸舒展,呼吸比之方才也平穩了不少。趙太醫見狀笑道:

    “許是方才睡夢中魘著了,待醒了就沒事了,殿下大可放寬心!

    原來是做噩夢了!穆謙聽完趙太醫的解釋,這才松了一口氣,吩咐銀粟伺候趙太醫開方取藥,然后將人千恩萬謝地送出了府。

    穆謙回到榻邊,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泄了氣一般坐到黎至清身邊,再次把他的手握在手中,口中抱怨道:

    “你個小禍秧子,魂兒都給本王嚇沒了!”

    誰知剛安靜了不久的黎至清又難受起來,整個人在床上輾轉反側,穆謙見狀,趕忙學著方才趙太醫的樣子按著黎至清手上的穴位,并溫聲哄道:

    “沒事,沒事,都是夢,別怕哈。”

    “難受……”

    雖然知道黎至清是夢魘了,穆謙還是忍不住心疼,語無倫次起來,“怎么個難受法?本王該怎么幫你呢?”

    “痛……心好痛……”

    “痛?”穆謙試著拿手覆上黎至清的心口,輕輕替他揉著,“有沒有好一些?阿豫,都是夢,都是假的!不痛了對不對?”

    黎至清的狀況并未因此緩解,眉頭仍緊緊蹙著,“可是……還是好痛……哥哥……阿豫好痛……”

    這話惹得穆謙胸腔盡是酸意,黎至清只有最脆弱時,才會想起他兄長,此刻定然是難受得緊了。穆謙定了定心神,覺得這般跟他對話解決不了問題,索性學著先時在北境騙他吃藥時的語氣,溫聲軟語道:

    “阿豫,你夢到什么了?吶,你告訴哥哥,哥哥就給你逮一只熊崽子玩,你不是最喜歡小熊么?”

    黎至清不說話了,翻了個身,掙脫了穆謙的手,自己捂著心口,止不住的發起抖來。

    這可把穆謙嚇壞了,當即吩咐銀粟把趙太醫的馬車追回來!

    “阿豫好痛……”

    等著的功夫,穆謙坐到床頭,再次把人抱回了懷里,一邊撫著他的背,一邊將語氣放到最輕柔,喃喃地喚著他的名字:“阿豫,跟哥哥說,到底怎么了?到底是什么讓你心痛?”

    黎至清被高熱燒得神志不清,縮在穆謙懷中,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攥著穆謙的衣襟,昏昏沉沉吐出一句:“他要成親了……”

    成親?!

    穆謙心臟一滯,醋壇子瞬間翻了!莫非黎至清在夢中夢到了心上人成親,這才難過成這樣?

    穆謙急了,忙對著懷中人問道:“誰?誰要成親了?你把話說清楚!”

    “穆謙……穆謙要成親了……”黎至清說著,一滴晶瑩淚珠從眼角溢出,順著臉頰滴了下來。

    第139章 情癡

    穆謙的大腦一瞬間空白了, 抱著懷里的人不知所措起來。

    “不是,你再說一遍,誰要成親了?”

    又一行清淚從黎至清眼角滑落, “穆謙……”

    難道說, 魘著他的夢竟然是自己成親?莫非也喜歡自己?穆謙想到這種可能人傻了!頭皮一陣一陣地發麻!一時之間不知該哭該笑, 傻愣愣抱著人僵在了原地。

    等再回過神來, 胸前已經溫熱了一片, 懷里的人緊緊抿著唇,眼淚爭先恐后地從眼眶中涌出來。

    穆謙顧不上別的, 手忙腳亂地給他擦著眼淚,嘴上哄道:“阿豫,穆謙沒成親!他沒成親!真的!本王發誓!”

    昏睡中的黎至清聽了這話,稍微平靜了一些。

    這樣的反應, 若說黎至清對自己沒意思, 穆謙是絕對不信的。穆謙咬了咬牙, 低頭湊在黎至清耳邊, 輕聲問道:

    “阿豫, 你喜歡穆謙嗎?”

    黎至清囈語道:“不知……”

    穆謙不死心,“那他要成親, 你為什么心痛?”

    “不知……但心就是好痛……”黎至清說著又帶了哭腔, “你方才騙人的是不是?他要成親了是不是?”

    穆謙怕他再鬧起來, 趕忙道:“沒有的事!絕對沒有!哪個混賬東西在你面前嚼舌根來著?”

    穆謙對著懷里的人絮絮叨叨再三保證, 就差對天發毒誓了, 說了半晌這才把人安撫下來。得了穆謙的承諾,黎至清不鬧了, 安安靜靜地睡了過去。

    等人睡熟,穆謙從臥房中踱了出來, 臉上的得意擋都擋不住,呲著牙笑得極為開心。雖然黎至清對情感一事懵懵懂懂,但架不住穆謙是情場老手,要現在這點事還想不明白,穆謙就白有這兩世記憶了。

    有了這一出,就算改日黎至清矢口否認自己的心意,穆謙也不會信了!

    穆謙心中狂喜,樂顛顛的往門口石階上一坐,今兒的夕陽映出漫天紅霞,回廊上金絲雀嚶嚶成韻,都美不過此刻的心情,原來不是他一廂情愿,原來黎至清也對他有意!

    穆謙雙手托著腮,癡癡地笑著。若非現下形勢所迫,若非世俗不允 ,他定然要函告四境,讓天下皆知,黎至清也鐘情于他。

    等銀粟將趙太醫請回來時,夕陽已落夜幕降臨,沒了暖陽寒意襲人。一進主院,銀粟就看到自家王爺跟中了邪一樣,一個人坐在石階上傻樂,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朵后面了,連大氅都沒穿,也不嫌冷。

    銀粟撓了撓頭,自家王爺莫不是中邪了?著急忙慌地請趙太醫回來,莫非不是為了給黎先生瞧病,而是給他自己瞧?

    “殿下……”銀粟忍不住喚了一聲。

    “嘿嘿,銀粟!”穆謙抬臉一笑,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他喜歡本王!”

    穆謙從前犯渾時,也沒這般癡傻過,銀粟嚇得汗毛都豎起來了,轉頭對趙太醫道:“要不然,您先給晉王殿下瞧瞧吧!”

    *

    因為被喂了一碗安神藥,黎至清這一覺睡得特別安穩。等到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午后。

    黎至清昏昏沉沉地從床上坐起來,神色并不清明,整個人還沉浸在之前的夢中,他稍微活動了一下,只覺胸口悶悶地疼,眼眶也澀澀的。清了清嗓子,發現喉嚨還干得厲害,這才想起來,方才做了個夢,夢里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遇到了讓他難過的事,兄長來安慰他,他還抱著兄長大哭了一場,哭得很是傷心。

    黎至清想到此處,有些懊惱地以手扶額,怎的還跟個小孩子一般,太丟人了!不過沒等他過分羞惱,觸手的高溫就嚇了他一跳,這才意識到,這是又病了。黎至清嘆息一聲,自打用了智慧道長的新方子,將養了這些日子,感覺身子好了不少,原來還是這般不濟!

    許是周圍的氣息讓他太過安心,黎至清在榻上做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不知身在何處,正要更衣起身,銀粟提著食盒端著藥碗進門了。

    “先生醒了,先吃點東西吧?”

    黎至清環視四周,“銀粟,咱們這是在哪兒?”

    銀粟把食盒放在桌案上,一邊擺著盤,一邊笑道:“這是晉王殿下的寢房!

    黎至清一愣,沒想到竟然睡在了穆謙的榻上,“怎的會這般失禮?”

    銀粟倒是不甚在意,笑道:“昨日先生病著,晉王殿下說司諫府條件比不得晉王府,就帶您回來了!

    黎至清表情有些不自然,“那為何不回翠竹軒,怎好住到了殿下的寢房里。”

    “翠竹軒哪能跟這里比,縱然殿下不在府內,寢房也有人灑掃清理,地暖不斷,而翠竹軒已有些日子沒住人了,此刻怕是陰冷刺骨,先生病著,自然不能讓您去那里!

    “他有心了!崩柚燎宕鬼,將情緒掩藏起來,“那昨日,殿下歇在了何處?”

    銀粟想起昨日他家王爺那副癡漢樣就有些頭疼,“殿下在先生身邊守了一夜,跟中了邪一樣,笑了一宿,咱們想讓趙太醫給瞧瞧,他還不樂意!

    說話間,黎至清已經起身,這會子他高熱未退,仍覺得頭重腳輕,銀粟見狀,趕忙拿了衣架上的外袍想伺候他穿戴。黎至清只是頷首接過,自行把衣袍整理好,自打黎梨去后,這些事情他都不肯再假手他人。

    聽到穆謙守了他一夜,黎至清心口泛堵,夢中他抱著兄長痛哭的情景再一次涌入腦海,黎至清有些憋悶,為何他要成親?為何自己這么難受?

    “他人呢?”黎至清出口就帶了點情緒,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銀粟一怔,“誰?殿下么?今日今上召胡旗使團覲見,殿下主理接待事宜,進宮伴駕了。走時囑咐屬下,若是先生遲遲未醒,就先喂藥,等醒了,則要先吃東西再吃藥,先生趁熱吃吧!

    黎至清有些挑食,只不過平日里因著食量小,挑食的毛病不顯,因此鮮少有人知曉。此刻他燒得七葷八素,更是無甚胃口,草草喝了一碗粥便不肯再吃。銀粟是他半個學生,有先生威嚴在,銀粟不敢勉強他,見他不吃飯了,只能去端湯藥。

    等銀粟把藥碗捧到黎至清面前時,黎至清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藥汁,又瞥了周圍一圈,連個蜜餞影子都沒有,頓覺生無可戀。他這會子病著,不自覺地就想使性子不喝了,又不肯讓人瞧出來,只一本正經道:

    “這藥仿佛是有點涼了,勞煩你再去熱一下吧!

    銀粟一摸藥碗,的確沒熱氣了,趕忙道:“是銀粟疏忽,馬上去辦!”

    眼見著銀粟誠惶誠恐地端著藥碗走了,黎至清悄悄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在心中暗暗鄙視自己,自己耍性子,卻給旁人添麻煩,著實不應該。不過要硬喝那碗藥,黎至清打心底里不樂意。

    一想著銀粟一會兒就回來了,黎至清不愿坐以待斃。頭腦昏沉的人,感性逾越了理性,這么難吃的藥,少喝一碗又不會怎樣!如此想著,黎至清取了大氅披在身上就出了門,能躲一時算一時!

    冬日午后的陽光溫暖柔和,灑在身上暖洋洋的,黎至清便沿著有太陽的路漫無目的地在王府里閑逛。先時他在王府,每日往返于主院與翠竹軒,這條路他太熟了,走著走著便來到了翠竹軒外。

    故地重游,黎至清本想進去瞧一眼,還沒進去,便聽到了一名女子的哭聲,間或傳來另一女子的勸慰聲。他不是多管閑事之人,更不愛聽墻角,在尚未聽清交談內容前,轉頭欲走。

    “寒英侍衛走了,我就是難過!都怪之前住在這里的小狐貍精,騙走了寒英侍衛!”

    哭訴聲陡然拔高,黎至清不想聽也聽到了。

    寒英這混小子竟然還跟這王府的女子不清不楚?簡直反了天了!黎至清生怕黎梨吃虧,當即停住腳步,又回頭向前湊了湊,想聽個明白。

    “人家黎梨姑娘跟寒英侍衛兩情相悅,寒英侍衛是明媒正娶,你別自己難過,就信口渾說,當心禍從口出!”勸慰的女子耐著性子。

    那廂哭腔繼續道:“他成親了,我難受嘛,我就是抱怨兩句!”

    “這人都走了有些日子了,你怎么還沒緩過來,你……你該不會不止是花癡,而是真喜歡上寒英侍衛了吧?”勸慰聲中皆是難以置信。

    哭腔仿佛情緒積累到了極點,聲音里透著濃濃地悲傷,“是是是,我就是喜歡他,怎么了!”

    “可他從未留意你,你這樣……”

    后面的話,黎至清已經聽不下去了,逃也似的離開了翠竹軒。一直跑到花園才停下來,氣喘吁吁地撐著回廊的欄桿喘粗氣。

    他仿佛明白他為何會這么難受了,答案方才那名女子已經告訴他了。

    他竟然喜歡上了穆謙!

    一瞬間,往事涌上心頭,從前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那些心頭的酸澀與悸動、那些放縱的依賴和無端的小性子、那些穆謙出戰時的擔驚受怕、那些對蘇迪亞莫名的敵意、這兩日的難過,一切皆有因!

    黎至清終于想明白為何玉絮經常笑而不語、為何穆諺欲言而止,原來他們早就瞧出來了,而自己才是后知后覺的那個!

    黎至清自詡聰慧絕頂,但于感情一事,他并不聰明,甚至有點笨。他從來沒喜歡過一個人,他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的滋味。

    此刻,他突然有些手足無措,他竟不知該怎樣面對穆謙了,從前先生沒教過他。

    “阿豫——”溫潤的嗓音自身后傳來,黎至清愣在了原地。

    第140章 隱患(上)

    “阿豫!”穆謙的聲音很是歡快。

    黎至清轉身有點露怯, 他不敢拿正眼看穆謙,還不自覺地向后退了小半步。等穆謙大大咧咧地走近,他才瞧見來人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黎至清瞬間想到, 方才銀粟說穆謙笑了一夜, 只當他是因著好事將近而喜上眉梢, 心里酸意止不住地翻騰起來。

    人已近前, 眼見著躲不過去了, 黎至清強按下胸中酸澀,蒼白著臉色笑道:

    “聽聞殿下要娶親了, 還未道一句恭喜!

    黎至清膚白,此刻又在病中,面上毫無血色,唯獨眼尾一層薄紅, 看得穆謙心頭蕩漾。穆謙知道了他的心意, 本想因他隱瞞而打趣幾句, 眼見著他忍得眼眶都紅了, 又舍不得了, 走上前去,直接伸手覆上了黎至清的額頭。

    “沒有的事, 別聽人胡說八道。怎么燒著就跑出來了, 讓本王好找!”

    “當真沒有?”黎至清心思一滯,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穆謙認真點頭, “千真萬確, 本王何曾騙過你?”

    黎至清暗暗舒了一口氣,胸中酸意褪了不少?梢幌氲阶约旱男囊, 又覺得有些不知措施,他平日里舌燦蓮花, 此刻卻能傻愣愣看著穆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黎至清的情緒變化被穆謙收盡眼底,他心中狂喜的同時又有些心疼,明明在乎得緊,卻不肯將感情宣之于口,只自己偷偷地難過。

    這么聰明一個人辦出來事怎么這么傻呢!

    黎至清的心意給了穆謙底氣,此刻,他已經等不到玉絮從登州歸來,他只想現在就與黎至清名正言順地并肩而立,就算不能公之于眾,他也要黎至清給他一個名分!

    穆謙從前喜歡打直球,來到書中社會一年多,終于學會了迂回。他知道黎至清臉皮薄,貿然將事情挑明,難免會讓人羞惱,穆謙稍作沉吟,上前牽起黎至清一只手,拉著他慢慢地往回走,邊走邊道:

    “阿豫,不怕你笑話,本王小時候文不成武不就,所以也沒什么宏圖大志,一門心思只想趕緊長大成家,有個人能像現在這樣,與本王攜手同行,將年年月月淹沒在東升西落的輪回里,直到青絲染雪共赴黃泉。一轉眼,本王已經長大了,可本王遲遲未遇到那個攜手一生之人,本王以為這輩子遇不到了,所以很久沒做過這樣恬淡的夢了!蹦轮t說到此處,感覺自己手中的那只溫暖潮熱的手想抽出去,他沒有給黎至清機會,把人握得更緊了一些才繼續道:

    “本王從沒奢望過有朝一日能入朝,以為這輩子就這么渾渾噩噩的過下去了,直到遇到你,本王才知道原來本王也可以跨馬殺敵,也可以統帥三軍,也可以受百姓愛戴。也是因為你,本王才立志不再當紈绔,本王享受著這個身份帶來的權勢富貴,也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本王要對得起這個身份,要安民守土,要締造一個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

    “你知道么,從前本王的世界是混沌的,直到遇到你,本王的世界才清晰明亮起來。本王現在相信,美夢可以成真,本王真的可以遇到那個攜手一生的人,就如此刻這般。”

    “直到今日有你陪伴,本王才發現冬日午后的陽光竟然這般和煦,你可愿陪著本王一起走下去。”穆謙說到此處,駐步凝視著黎至清的雙眸,然后與他十指相扣,把緊扣的雙手放在兩人眼前,“就這樣一起攜手走下去。”

    “至清,阿豫,用你們這里的話說,本王心悅于你,你可愿給本王一個機會?”

    什么叫“用你們這里的話”?黎至清雖然有些疑惑,但此情此景已經顧不上糾結這個了,他只傻愣愣地瞧著穆謙認真的面容,然后默默地低下了頭,半晌悶悶吐出一句:

    “我身有舊疾,大夫和成業都說,我活不過弱冠之年!

    我沒有辦法與你攜手一生,沒有辦法陪你青絲染雪,更給不了你長長久久。

    黎至清從前對生死看得很淡,他素來不在乎何時命歸黃泉,只在乎能否在有生之年為百姓做點事,可此刻,他突然難過得透不過氣,這是第一次,他開始畏懼死亡,第一次他想好好活著。

    穆謙伸手摸了摸黎至清的后腦,換了稱謂,“等過了年節開春之前,我帶你去找智慧道長,他一定能醫好你!

    “我已經成親了,還育有一子!崩柚燎逶捴袔Я它c難掩的情緒。

    穆謙渾不在意,“那我給你當外室!”

    黎至清聽了這話猛地抬頭,正對穆謙那雙溫和而堅定的眸子,又期期艾艾道:

    “我,我不知心悅一個人,該如何同他相處。”

    穆謙把兩人十指緊扣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黎至清的手背,溫柔道:“沒關系,我教你,就像你教我兵法、教我謀略那樣。”

    終于,黎至清淪陷在穆謙眸子里那一汪深情中,點了點頭。

    穆謙一喜,將一張俊俏的臉湊到人面前,在黎至清臉頰上輕輕一啄,然后將人打橫抱起轉了一圈,“本王這輩子無憾了!”

    雖然這是在晉王府內,這般被人抱著,黎至清還是覺得有點逾規,“殿下,放下我,讓人瞧見了,成何體統!

    “無礙,誰敢亂瞧,本王挖了他眼珠子!蹦轮t才不應,把嘴唇湊到黎至清耳側,“阿豫,叫聲‘阿謙’來聽聽!

    潮熱的氣息蹭過黎至清的耳垂,讓他本就發著高熱的臉變得更紅了,死死咬著嘴唇不肯吱聲。

    穆謙低頭往懷里一瞧,見人害羞,心情大好,也不再勉強他,抱著人大搖大擺回了寢房,回去正瞧見銀粟端著藥碗急得團團轉。

    銀粟一見穆謙抱著黎至清回來,一時之間有些尷尬,倒是一旁的正初見慣了大風大浪,扯了扯他的袖子,然后努努嘴,示意他放下藥碗,然后走人。銀粟心領神會,把藥碗往案上一擱,逃也似的跟正初一起跑了。

    穆謙把人放在榻上,回頭來到案邊,把藥碗端起來抿了一口試了試溫度。

    “方才本王聽銀粟說,熱了藥回來你就不見了,本王猜肯定是為著不吃藥躲出去了,都多大人了,還干這種事,也就欺負銀粟不敢念叨你,換了阿梨在,你敢嗎?”

    小心思乍被穆謙點破,黎至清有些尷尬,又有些不滿,開口就帶了點使性子的味道,“你同銀粟把話說破了?”

    “當然沒有,要不然黎先生的面子往哪兒擱!蹦轮t說著端著藥碗來到榻前,舀了一勺送到了黎至清嘴邊,“來,張嘴,還燒著呢!

    黎至清一聽面子保住了,放下心來,又見那一勺黑黢黢的藥汁,方才對人間的戀戀不舍一掃而空,他紅著鼻尖和眼尾,面帶抗拒地瞧著穆謙,態度很明顯,他并不想喝那碗苦東西。

    “你你你……你這眼神太犯規了!”穆謙被黎至清這副可憐又無助的表情搞得心都化了,“真不喝?”

    黎至清也知道自己這性子鬧得沒道理,氣勢瞬間弱了幾分,與穆謙打起商量,“我覺得,可以晚一點!

    穆謙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又把手放在了黎至清腦門上,觸手的高溫讓他打定了主意,不再看黎至清的眼睛,直接悶了一口藥,對著黎至清的唇吻了上去。

    黎至清沒想到穆謙這般無賴,甜蜜的吻與苦澀的藥汁雜糅在一起,最終還是把藥咽下去了。

    “你!”黎至清有些羞惱。

    穆謙占了個大便宜,心情極好,“你自己乖乖喝藥還是再讓本王像方才那樣喂你?”

    黎至清一把奪過藥碗,認命般灌了下去,苦得臉都綠了,登時脾氣就上來了,仗著生病難受,就有些不想搭理人。

    穆謙哪能看他這么委屈,從懷中掏出一包蜜餞,取了一顆塞到他嘴里,黎至清臉色這才稍霽。穆謙見人不惱了,自顧脫下外袍,想了想又在外袍里掏出個東西,然后往榻邊一坐。

    “阿豫,往里挪挪,給本王騰點地兒,本王昨兒守了你一夜,連眼皮都沒合,今日一大早又進宮伴駕,這會子累得緊,你陪本王瞇一會兒。”

    黎至清一時尷尬,手腳又僵硬起來,不知該如何動作。

    感受到黎至清的緊張,穆謙心下了然,黎至清這般反應,明顯未經人事,他那家室定然有鬼!穆謙見人僵硬著不肯動彈,只得自己重新站起來,把人打橫抱起往里面放了放,語氣里盡是曖昧。

    “阿豫,本王告訴你哈,兩個互相心悅之人,自然是要睡在一個榻上的。如今你病著,本王就只是先跟你躺在一處,回頭有些妙不可言的東西,本王慢慢教你!

    穆謙說完,一掀錦被自己坐在了至清身邊,把黎至清往懷里一攬,拿錦被裹好,這才心滿意足地躺下來。

    黎至清此刻被穆謙抱在懷中,感受到了無邊的安全感,整個身體慢慢放松下來,鬼使神差地,他還把胳膊搭在了穆謙的腰上,朝著穆謙身邊靠了靠。

    美人在懷,還這般依戀他,穆謙覺得此生圓滿了,也不再吃那些有的沒的飛醋,把方才從外袍中掏出來到東西送到黎至清面前。

    “喏,容成業千叮嚀萬囑咐,讓本王帶回來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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