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隱患(中)
黎至清接過穆謙遞過來的東西, 一看竟然是一個折成三角狀的黃表紙,“這是何物?”
穆謙語氣涼颼颼的,“容成業說這是他師父的師父給留他師父的護身符, 他師父知道他八字輕, 離京前又留給他, 能護他周全。他說看了你的八字, 第二個大運雖無性命之憂, 但是日子并不好過,托本王先拿給你, 等禎盈二十四年寅月過了,讓你再還給他。”
一聽這符竟然是容成業師門傳承下來的,黎至清覺得不妥,把東西塞回穆謙手里, “這么貴重的東西, 你怎么好收, 趕明兒替我還給他。”
“你怎么好收”這句, 若是穆謙只是作為一個幫忙帶東西的中間人, 是沒有立場說這話的,顯然黎至清無形中早已將他自己與穆謙看做一體, 穆謙是有權利替他拒絕的。
想到此處, 穆謙暗恨自己蠢, 若非黎至清生病說漏了嘴, 他這份情誼, 自己還不知何時才能窺得。
“其實本來不想收的,別人送你東西, 本王可醋著呢!”穆謙說著起身,又在袍子里翻了半晌, 取出一個系著紅繩的小布袋,又回到榻上躺好,“只不過聽他說你那個叫墓庫的大運恐怕難過得緊,本王這才替你收下。他既然一番好意,你就留著吧,再說人家也沒說給你,回頭要還的。”
“他師父既然留給他,說明于他而言更重要。更何況我素來不信命理之說,怕是于我也無甚用處。”黎至清自覺與容成業不過一面之緣,實在不好收這份大禮。
穆謙一想到自己無故穿書而來,對這些超自然現象不免多了幾分敬畏之心,他把符塞進了小布袋里,轉身把紅繩系在了黎至清脖子上,哄道:
“阿豫,你不信,本王信,他說得嚇人,本王聽了駭得慌。你就留下吧,就當安本王的心,好不好?”
穆謙的話盡顯擔憂,黎至清一時語塞,只得由著他,“那我改日要好好謝謝他,我與他不過因著貢品失竊案才有了一面之緣,這份心意著實貴重了些,得好好想想回個什么禮。”
穆謙不以為意,“那小子倒是比其他世家子弟可愛些,但凡遇到上過戰場的,不論對方身份高低,他都恨不得跟人家稱兄道弟,對你怕是一樣的。至于回禮,你不用費這份心,他是襄國公府的嫡子,更是今上的心頭肉,逢年過節宮里的賞賜,他可是跟太子一檔的,比起本王和秦王的都好,他什么好東西沒有。”
容成業出身再高貴,也不過是個世家公子,黎至清沒想到他的恩寵竟然能越過穆謙去,有些難以置信道:
“京畿世家林立,像容氏這樣的頂級世家,還有林氏、肖氏和謝氏等,其中世家公子里也不乏肖若素這樣的奇才,怎的今上待他這般不同?”
穆謙把人往懷里擁了擁,將一樁舊事娓娓道來,“說起來容成業雖然身份貴重,但他小時候日子卻過得一般,他娘親長華長公主乃是襄國公的繼室,襄國公與原配夫人伉儷情深,奈何天妒紅顏,那位夫人在生二女兒時難產而亡,襄國公傷心欲絕,后來奉皇命續弦,與繼室感情并不深,后來容成業出生,襄國公對容成業也淡淡的,自打出生到他出事,襄國公連抱都沒抱過他。”
“然后呢?”黎至清沒想到容成業出身雖高,但童年并不幸福。
“長華長公主出身不高,與今上關系也一般,本來容成業根本不入今上的眼。而且他不得父寵,自幼膽小怯懦,隨著長公主入宮請安,誰抱他他怕得啼哭不止,可今上抱他時,他卻咯咯笑起來。今上喜怒無形天威難測,咱們哥幾個,小時候都怕他,哪敢放肆,唯獨容成業敢抱著今上的脖子不撒手,惹得今上龍顏大悅,直言此子與他有緣。自那以后,容成業得了今上的青眼,入宮的機會多了起來。”
這個故事并無波瀾,黎至清的藥里有安神助眠的成分,說話間已經有點困意,“難怪。”
穆謙見人困得眼皮打架,失笑道:“若僅是如此,倒也不至于這般圣寵優渥。容成業是救過今上的命的。”
這一句聽完,黎至清來了精神,“還有這樣的事?”
穆謙繼續將陳年舊事娓娓道來,“他六七歲時,因緣際會下遇到了個云游的道士,拜了師學了四柱和六爻之術。他跟今上親近,學成了就先給今上測,卻卜出來一支大兇卦,恰逢今上封禪啟程在即,他死死拽著今上不讓走,襄國公都發火了,他也不肯退讓。今上那時候是真寵他,見他哭鬧得撕心裂肺,只得臨時改了主意,讓齊王代行天威,沒想到齊王在路上遇刺身亡。今上這才知道,是容成業救了他一命。可容成業也因此遭了災,事涉天子命數,干系到大成國運,這支卦的災應在他身上極重,生了一場重病,人差點沒了。最后整個太醫院想盡辦法才把人從鬼門關拉回來,自那以后,容成業便成了今上的心頭肉,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知道他卜卦有災,下旨再不許他起卦。”
黎至清沒想到還有這樣一樁往事,唏噓起來,“容成業也算因禍得福,若非襄國公冷待,他也不至于對今上生出孺慕之情,以至于拼著應國運之劫也要救下今上。”
穆謙卻不以為然,“話雖如此說,但瞧著襄國公也并非冷酷無情之人,當年容成業因著救今上病重垂危,襄國公拜遍京畿道觀,發愿以今后仕途換幺兒一命。當年他已官至參知政事,彼時郁相式微,林相和肖相還不成氣候,襄國公若在朝可謂前途無限。后來容成業被救過來,他便真的掛印而去。今上三次召他回朝,他都怕壞了誓言再害了容成業性命,推辭不受,也算是一個好父親,不過是面冷心熱罷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黎至清感慨一句,又往穆謙身邊靠了靠,不為別的,穆謙身體跟個暖爐一般,他發熱畏寒,無意識地喜歡往暖的地方湊。
感受到懷里人的動作,穆謙把人抱得更緊了一些,“你也無需替容成業擔憂,自襄國公辭官,他漸漸知道了他爹的愛重之心,加之今上多番勸和,如今他在襄國公面前,雖不似在今上面前隨意,比之從前也親近了不少。”
穆謙的懷抱太過舒服,黎至清又開始犯困了,有一搭沒一搭與穆謙聊著,“話雖如此,禮還是要回的,他雖不缺,但咱們禮數要周全。”
穆謙也累得緊,隨口應著,“那成,咱們從北境帶回來的胡旗馬,就是上次在甕城里繳獲的那些,趕明兒本王給你挑一匹好的,你送給他,保準叫這小子樂開了花。”
“唔……”
兩人相擁而眠,穆謙自打明白自己的心意,從未睡得如此滿足過,而黎至清在外漂泊許久,這是自黎徼去后,第一次感受到安心和歸屬感。
黎至清睡了一天一夜,等到日落時分,人已經醒了,而旁邊的穆謙還在睡著,他已經連著熬了兩個通宵,此刻呼吸平靜且綿長,讓人不忍心打擾。尚在睡夢中的人下巴上已經有些青色的胡茬,眼下還有兩抹烏青,黎至清瞧著身側之人安靜的睡顏,有些心疼,忍不住拿手撫上了穆謙的臉頰。
穆謙翻個身,連眼皮都沒睜,把臉上的手捉住,放在唇邊親了一下,“本王知道自己帥得很。”
“吵醒你了?”黎至清沒想到他竟然醒了,有些后悔擾了他。
穆謙緩了半晌,才把眼睛睜開,把手覆到了黎至清額頭上試溫度,須臾又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心滿意足道:
“不錯,小孩子還是得多睡覺,病才好得快,你瞧已經不燙了。”
“你若累,就再睡一會兒。”黎至清見他還掛念著自己的身體,有些窩心,“我這是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穆謙一個鯉魚打挺坐直身子,“不睡了,再睡豈不是又讓你逃了一頓藥,本王答應過智慧道長,得盯好你!”
為著不吃那苦藥,黎至清中午的確是耍了小性子,可這會兒純屬心疼穆謙,完全沒有偷奸耍滑的意思,被穆謙一擠兌,登時就不樂意了,揚聲道:
“銀粟,藥呢,端進來,黎某現在就吃!”
穆謙一聽這話,再蠢也知道人惱了,趕忙找補,“別惱別惱,是本王餓了,中午陪著今上接見胡旗使團,就沒吃幾口,就勞煩你一起起來,陪本王用個晚膳。”
穆謙說著,自顧下榻開始穿戴,然后從架子上取了黎至清的衣袍,沖他抖了抖,“來,本王伺候先生更衣。阿豫啊,你穿這件紫袍真好看。”
黎至清被穆謙這番做小伏低折騰的沒了脾氣,他睡得渾身發軟,此刻下了地,就由得穆謙擺弄,不多時便穿戴整齊,這才顧上問一句:
“說起來,我這一醒了便回了晉王府,還沒顧上問,那公主失貞之事,是如何處理的?”
第142章 隱患(下)
昨日下午, 穆謙明白了黎至清的心意,知道蘇迪亞也對黎至清不懷好意,他絕不允許第二日面圣出岔子, 當即打馬去了館驛。
今早成禎帝欽點了穆詣、穆謙、容家兄弟并一眾接待官員, 共同接見胡旗使團。蘇迪亞一見到成禎帝, 立馬匍匐在地, 涕淚漣漣, 一副梨花帶雨的模樣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身后跟著一名被綁縛著的胡旗使臣。
容成業一瞧, 跟在蘇迪亞身后跪地受縛那人正是藏石的巴爾斯,剛想開口懟兩句,被容含章一把扯住,示意他天子近前, 稍安勿躁。
成禎帝高坐廟堂, 冷眼一掃, 對眼前的場景極為不悅。本以為蘇迪亞是因著昨天清早之事, 要討回公道, 這才委屈地涕泗橫流,剛想不動聲色的寬慰兩句, 卻聽蘇迪亞道:
“尊貴的大成皇帝陛下, 胡旗使臣內部出了亂子, 致使兩位大成朝臣在館驛受了怠慢, 蘇迪亞特來向皇帝陛下請罪, 特來向兩位大人賠不是。”
成禎帝雖然心中疑惑,但面色不動, “公主這是何意啊?”
蘇迪亞轉頭,淚眼朦朧地瞪了身后之人一眼, 佯怒道:“你做了什么壞事,還不快快向皇帝陛下坦白。”
巴爾斯抬頭看了一眼成禎帝,又瞅了瞅蘇迪亞,低下頭咬了咬牙,“昨天清晨,是我把你們那兩個查案的大臣背到公主的房間的。本來天石我已經藏得很好了,要不是他們,天石就是我的了。他們活該,誰讓他們多管閑事。”
巴爾斯雖然漢話一般,但在場之人全都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不禁互相交換起眼神來:莫非此番胡旗使團要自己把公主失貞之事抹平了?
穆謙則眼觀鼻、鼻觀心,靜靜地站在成禎帝右側,冷眼瞧著堂下蘇迪亞和巴爾斯的表演,抱著胸陰著臉不發一言。
容成業之前已經斷定,貢品丟失乃胡旗人監守自盜,此刻巴爾斯的話,將他和黎至清干系摘凈的同時,也將胡旗人監守自盜的事撇了個干干凈凈。就算大成要追究,此事貢品丟失只是他個人手腳不干凈,與胡旗使團無關。容成業對巴爾斯的這份心思心知肚明,冷哼一聲道:
“貴使挺豪橫啊,不僅坑我和黎兄,竟連你們自家公主也坑,這恐怕說不過去吧?”
容含章見容成業沉不住氣,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自家小弟一眼,但到底沒攔他。
巴爾斯嘴唇動了動,梗著脖子道:
“阿克善是我安達,公主背信棄義,在城下棄阿克善于不顧,還要嫁給你們大成的人,我安達死得冤!”
被公主失貞這么大的鍋栽倒頭上,容成業自小就沒受過這種委屈,顯然不想息事寧人,見成禎帝一直沒出聲,他便繼續大著膽子道:
“昨日我請大夫瞧過,我們身上并無用迷藥的跡象,為何你背人這么大動靜,我竟無從得知?”
巴爾斯面如沉水,眼神灰暗,仿若行尸走肉一般機械地回著話。
“我用的是我們草原上獨有的白曼陀,功效雖然只有兩個時辰,但藥效極佳,被迷倒的人無絲毫意識,只有被人擺弄的份兒。這藥你們中原大夫沒多少認得,就算認得,兩個時辰后也看不出用藥痕跡了。”
容成業瞧了一眼一副置身事外模樣的蘇迪亞,不屑道:
“既然我等毫無意識,只能由得你擺弄,那你公主榻上的落紅如何解釋?該不會是你侵犯公主后留下的吧?”
容含章一聽這話,覺得太過失禮,眉頭頓時皺起,輕喝一聲,“成業!”
成禎帝始終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只把目光投到巴爾斯臉上,等他回應的意味很是明顯。
巴爾斯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用冷冷的目光看向了一旁惺惺作態的蘇迪亞。
蘇迪亞這才哭哭啼啼道:“婦人之事,本不該當堂說出,事到如今,蘇迪亞也顧不得這么多了。其實,是因為蘇迪亞癸水有些異常,昨日一早是服了調理之藥才見了紅。”
容成業才不信這鬼話,“你昨日一早怎的不說?你有何憑證?跑到今上面前信口雌黃,可是欺君之罪!”
蘇迪亞期期艾艾:“昨日清晨,事情來得突然,蘇迪亞一時情急便忘了。不信你們可以找趙太醫,是他替蘇迪亞擬的方!”
黎至清聽到此處,不禁道:“難怪昨日我一直奇怪,既然栽贓嫁禍,為何戲不做全套,連人都能運到蘇迪亞寢房,衣袍鞋襪根本不算什么。沒想到這竟是蘇迪亞的后手,再加上先前請了趙太醫,蘇迪亞進能咬死了受辱,要求大成給說法,退又可還人清白,進可攻退可守,這個女子不容小覷啊。不過,她怎么肯御前改了口風?”
穆謙神色不明,只道:“此事還關系到容家,不論是襄國公府還是今上,肯定都不會讓容成業吃虧的,既然解決了,你就別再費心了”
黎至清只當是容家出手許了蘇迪亞好處,此事于他而言本就是一樁腌臜事,這兩日每每想起,他心里比容成業還羞惱,只因比容成業沉得住氣,才顯得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此刻解決了,他巴不得不再過問,只悵然道:
“不知是否錯覺,總感覺來日要在蘇迪亞手中栽個跟頭。”
黎至清一直是氣定神閑的,極少這般惆悵,看得穆謙有些不自在,“別怕,她要是敢欺負你,本王非宰了她不可!”
黎至清搖了搖頭,眼神不似先前柔和,冷冷道:“要真有那一天,我必要親手宰了她。”
“噗”一聲,穆謙笑了起來,“阿豫,你知道么,你方才的表情,跟被踩了尾巴炸毛的小紫貓一樣,可兇了!”
被穆謙打趣,黎至清難得沒惱,只低頭瞧了一眼自己的衣裳,無奈道:“貓有紫色么?我還是換回那些素色的衣裳吧,這紫色太扎眼。”
“不成!”穆謙一口回絕,“從前你都說了,那些偏白的衣裳是為著給兄長服喪穿的,如今三年孝期已過,不許穿了!還有哦,趕明兒要是本王走在你前頭,你為本王服喪也不許穿白的,本王就喜歡看你穿得鮮亮的顏色。”
黎至清聞言失笑,“你渾說什么,誰要給你服喪?再說了,就算先去,也是我走在前頭。”
“打住,只要有本王在,就不許你走在本王前頭。”穆謙欺身上前,一把捂住黎至清的嘴,將一番話擲地有聲的拋出來后,又略顯委屈道:
“本王都說要給你當外室了,等哪天本王走了,你忍心不給本王戴孝么?”
前半句聽得黎至清心頭一熱,剛想說兩句熱乎話,聽到后半句渾話,到嘴邊的話又被咽了回去,只賞了穆謙一個大白眼,逗得穆謙捧腹大笑。
兩個人正鬧著,正初到了寢房外:“殿下起來了?您要的東西,咱們送來了,能進么?”
“進。”穆謙揚聲,在黎至清略顯疑惑地眼神中解釋道:“年下了,本王吩咐正初裁了幾套新衣裳過年穿,下午回府時,已經好了,帶過來同你一道試一試。”
穆謙說著,先從正初手里接過兩套銀線緄邊繡仙鶴的青衣,翻了翻挑出一件遞給黎至清,“來,試一試。”
黎至清幼時家貧,衣裳都是撿兄長的改小了穿,只有年節時,無論家里再困難,黎徼也會給他裁一件新衣,是以小時候他特別盼望過年,也特別懷念收到新衣時那份喜悅。后來掌權,四季常服都有下人依著時令裁制,日子過好了,卻再沒了往日的欣喜。此刻穆謙帶來的新衣,一下子讓黎至清找到了幼時的感覺,欣喜地接過,穿在身上。
穆謙見他高興,自己也把另一件穿在了身上,兩人相對而立,一對璧人。
等黎至清換完,瞧見穆謙身上的款式,這才意識到兩件衣裳乃是同形制,只不過仙鶴的圖案有差異,此外他自己這件領口、肩膀處都額外加了絨,更加暖和厚實一些,黎至清瞬間明白了穆謙的小心思,紅著臉低下了頭。
“本王現在才知道,有時候君王耽于美色,也不能全怪君王,這美人要背一半的鍋,太美了誰也把持不住啊。”穆謙摸著下巴,轉著圈將黎至清打量了一番,忍不住連聲贊嘆。
此話一出,黎至清面上更紅了,一邊將外袍脫下,一邊笑罵道:“慣會渾說!”
“正初,這件沒問題了!”穆謙方才打量過后,確定衣裳合身,接過黎至清換下的衣裳拋給正初,又遞過去一件金紋棗紅底的,“試試這件?”
黎至清依言而行,將外袍披在了身上。這次穆謙沒著急一起試,只顧著對黎至清發出連連感慨,“果然人長得俊就是有優勢,這么騷包的顏色,也就你能壓得住了!”
“越說越沒邊了!”
穆謙一件一件遞,黎至清便好性子地一件一件試。
穆謙在旁邊瞧著,只覺賞心悅目,大飽眼福。雖然現下黎至清病著,兩人不能做不可描述之事,但看著眼前這個行走的衣架子將五彩斑斕穿在身上,穆謙心中已經滿足了。
最后一件,又是一件紫袍,與黎至清今日穿那件款式相近,只不過花紋是金銀線,織法更有層次感。
“實在太帥了!你本就膚白,紫衣更襯你的氣色,而且這袍子華貴異常,正和你清貴的氣質!”穆謙連聲贊嘆,心道斑駁陸離試盡,黎至清還是最適合紫色!
“明日今上在安武堂舉辦慶典,為胡旗使臣接風,邀了這次接待一眾臣屬,還欽點你和容成業同往。明日就穿這一件吧,閃瞎他們的狗眼!”
第143章 殺心(上)
“好。”黎至清沒走心, 直接應了一聲,然后將新制的衣袍換下來才反應過來,“安武堂不是練習騎射、演武的地方么, 怎的選了那兒?”
“本王瞧著都不錯, 除了那件棗紅色的肥了點, 須得再改一改, 其他的都留下。”穆謙把黎至清換下來的袍子抱起來交給正初, 吩咐完畢才又道:
“都說這大宛良馬難覓,沒想到胡旗也弄到一匹, 與那天石一起作為貢品獻給了今上。大成久不見大宛良馬,乍得了一匹,今上龍顏大悅,自然想要好好瞧一瞧, 這才選在了安武堂, 楊宜年說明天蘇迪亞會親自下場為今上表演馬術助興。”
穆謙的風馳乃是玉絮機緣巧合之下才弄到的, 沒想到蘇迪亞也能弄來一匹, 倒是讓黎至清刮目相看, 不由得感慨一句。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公主不簡單?”
穆謙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長得俊, 會帶兵, 身手也不錯, 心機謀略也是一等一的。”
“戰場上作風狠厲的是她, 混跡于世家公子間嬌憨明艷的是她,在眾人面前楚楚可憐的也是她, 她能夠在幾種狀態見切換自如,我至今不知她本來面目到底是怎樣的, 這樣的女子好可怕。”黎至清覺得無論是自己、肖瑜還是黎晗,都做不到蘇迪亞這般能屈能伸。
穆謙將黎至清的擔憂看在眼中,走上前去將人攬在懷里,篤定道:“沒關系,別怕,本王會護你周全的。”
翌日,黎至清按照與穆謙說好的,穿了昨日送來的那件紫袍,臨到出門,又被穆謙滿臉苦惱地攔了下來。
“要不換一件?穆誠也喜歡穿紫的,你倆別撞了色。”
黎至清微微詫異,穆謙平素橫沖直撞慣了,衣袍裝飾從來不拘小節,不過見他謹慎,他便從善如流,“的確,沖撞了太子就不好了。”
“倒不是怕你沖撞他,穆誠不似穆詣,不大在乎這個。”穆謙瞧著銀粟備好的幾件袍子,拖著下巴尋摸半晌,最后挑了一件中規中矩的湖藍色,給黎至清披在了身上。
黎至清對衣物無甚偏好,既然穆謙喜歡這件湖藍色的,黎至清便欣然接過,“既然太子不在乎,那是為何?”
自打昨日兩人互通心意,穆謙的看黎至清的眼神再不收斂,湖藍袍子上身,穆謙的眼睛就沒從黎至清身上挪開過,隨口道:
“你風姿綽約,定然會搶盡穆誠的風頭,穆誠大抵不會說什么,可東宮那群人卻未必好相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哎,還是剛才那件紫的好,改日再穿改日再穿!”穆謙忍不住碎碎念。
黎至清沒想到穆謙竟然能考慮到這一層,心頭微動,嘴角若有似無地翹了翹,換好衣衫與穆謙同赴安武堂。
安武堂正殿已然布置妥當,成禎帝主座居上,下首兩側分別為大成官員和胡旗使臣。大成方穆誠前排居首,穆謙次之,再往下陪了東府的肖道遠和西府的謝峻,而容成業和黎至清因著官位不高屈居末席。
因著成禎帝出席宴會,禁軍殿前司負責貼身護衛,殿內由肖玨腰懸佩劍親自值守,還配了若干佩劍的禁軍及弓箭手,殿外則由蘇淮帶人守得水泄不通,確保成禎帝萬無一失。
大成宴會都有固定的流程,歌舞已經籌備多時,并無甚新意,眾人只佯作興致盎然,實則早已看厭。
一輪歌舞過后,蘇迪亞主動起身,右手放在胸前,對著成禎帝鞠躬道:“想必大成皇帝陛下已經看慣了大成歌舞,不如讓蘇迪亞獻舞一曲,為您助助興?”
在成禎帝欣然應允后,整個殿內換了胡旗的民樂,蘇迪亞伴隨著器樂的律動翩然起舞。胡旗乃游牧民族,相較于大成的含蓄內斂更為熱情奔放,體現在舞蹈上亦是如此,蘇迪亞以金紗掩面,香肩微露,伴隨著節奏扭動著腰肢和髖骨,一舞未畢已讓殿內眾人看得血脈賁張。
容成業嫌惡地瞧了一眼,壓低聲音對著身側的黎至清道:“大庭廣眾,搔首弄姿,簡直不知廉恥!前日之事,若非親身經歷,說她主動爬得床我也信。”
提到前日之事,黎至清心中仍覺尷尬,輕咳一聲才道:
“游牧民族的舞蹈本就奔放,倒不至于因著胡旗習俗與大成相異給她扣上不知廉恥的帽子。不過,說她主動爬床,黎某也信,這些日子瞧下來,這位公主是個豁得出去的。”
黎至清的話說得客觀,但容成業卻不滿他替蘇迪亞辯解,直接來了一句,“黎兄,我不喜歡這個女人!”
黎至清側頭,與容成業相視一笑,“巧了,黎某也不喜歡她!”
兩個說笑之際,器樂之聲停了,一匹大宛良馬被人拉到了殿外的空地上待命,另有一名胡旗使臣端著個拖盤,上面蓋了一塊紅布,恭敬地站在殿門處候著。
“大成皇帝陛下,胡旗愿將這大宛良馬獻于您,同時也請您準許蘇迪亞為您表演馬術!不過蘇迪亞有個小小的請求,可否請一位大成的勇士配合一下。”
成禎帝打量一眼殿外的大宛良馬,只見那馬毛光水亮,肌肉緊實,高揚著頭顱,一副狂傲不羈的模樣,很是滿意,對著蘇迪亞公主點了點頭,笑道:
“這不成問題,不知公主可有中意人選,需要如何?”
蘇迪亞在殿內逡巡一圈,然后毫不避諱地抬起玉臂,指著坐在穆誠下首的穆謙。
“我要他,蘇迪亞見過晉王殿下,他箭無虛發,想來配合蘇迪亞的表演再適合不過了。”蘇迪亞說完,沖著殿外拍了拍手,那名端著拖盤的胡旗使臣立馬進殿走到她身邊。蘇迪亞抬手揭開紅布,托盤上并非什么名貴之物,而是一支新摘的臘梅,三朵黃色梅花錯落的排在花枝上。
“等下蘇迪亞將持花枝策馬而行,這三朵梅花,就勞煩晉王殿下三箭射下吧。”
穆謙與黎至清想法一致,蘇迪亞不是個善茬,一舉一動都不懷好意,是以不想與她有所牽扯,不等成禎帝開口,穆謙搶先笑道:
“不巧,昨日本王傷了手腕,用不得力,怕是要辜負公主一番美意了。”
蘇迪亞見狀,趕忙焦急地撲到穆謙身邊,一把抓住他的右手,“讓蘇迪亞瞧瞧,晉王殿下傷哪兒了?”
這番做派落在眾人眼中,皆咋舌不已,容成業面上的嫌棄更是掩都掩不住,而黎至清則一下子鐵青了臉色。
穆謙沒想到天子近前,蘇迪亞這個蠻女竟然如此放肆,氣得一甩衣袖,冷聲道:“公主未免失禮了些!”
蘇迪亞一臉委屈,“明明就沒事,晉王殿下是不想表演嗎?皇帝陛下,你們大成的勇士怎么這樣小氣!”
穆謙披甲上陣后,箭法入神的傳言傳到了京畿,自然也傳到了成禎帝耳朵里,他一直好奇自己這兒子是否如傳言那般厲害,如今有機會索性道:
“人家姑娘都上場了,你矯情個什么勁兒,還不趕緊去配合一下,穆謙,有點風度!”
“是。”穆謙見成禎帝都發話了,他沒辦法抗旨,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從桌案后走了出來。等他站定,立馬有人送上了弓和一桶羽箭。
穆謙接過弓,拉弦試了試力度,發現與北境戰場上用得弓強度差不多,這才把箭筒往背上一背,跟著蘇迪亞向殿外走去。
穆謙心里一肚子火,琢磨著等下怎么故意失手,讓蘇迪亞下不來臺,可走到門口時,見一旁的黎至清正抿唇似笑非笑地瞧著自己,瞬間覺得就當給心上人來場表演也不錯。穆謙想到此處,腳步輕快地在殿門中央站立。
蘇迪亞則直接走向大宛良馬,翻身上馬后,把臘梅含在口中,時而在院中策馬狂奔,時而身側貼在馬側,時而單手倒立于馬背之上。若干馬術動作完成后,蘇迪亞于殿外空地中央勒馬,繼而從口中拿出臘梅,揚手舉起,對著穆謙喝道:
“晉王殿下,請射枝頭第一朵臘梅。”
穆謙執弓,面對空地上的蘇迪亞輕蔑一笑,心道莫說你勒馬于空地中央,就算策馬奔馳,本王照樣能射中。穆謙自信滿滿,搭弓引箭,一支羽箭射出,正中第一朵梅花花蒂,將一朵完成的臘梅從花枝上射下。
成禎帝見狀,眼前一亮,滿意地點了點頭!與此同時,殿內想起一片贊美之聲!
蘇迪亞見狀,再次策馬而行,又是一套復雜的馬術后,蘇迪亞恢復馬上騎行,一邊在空地上快速跑著圈,一只手舉著臘梅,一邊對著穆謙道:
“晉王殿下,請射枝頭第二朵臘梅。”
穆謙拉弓,隨著蘇迪亞策馬,逐漸調整著羽箭的方向,說時遲那時快,第二支羽箭脫手,再次正中花蒂,第二朵臘梅飄然落下。
殿內再次響起了贊美之聲,就連黎至清這般含蓄之人,臉上也露出了燦爛地笑意。
此時,蘇迪亞于馬上吹了一聲口哨,登時有一批胡旗馬進了空地,朝著穆謙奔來。
“晉王殿下,可否策馬射這第三朵臘梅?”
蘇迪亞說完,將臘梅花枝含于口中,然后對著穆謙做了個請上馬的手勢。
第144章 殺心(下)
見蘇迪亞將花含入口中, 穆謙劍眉微蹙,雖然他箭法出神入化,但那剩下的一朵臘梅畢竟離蘇迪亞的臉太近, 穆謙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他雖然不怕出丑, 但若是鬧出人命, 現下這種場合, 就有點煞風景。穆謙想到此處,看向了坐在殿內的黎至清, 見后者也在一臉擔憂地瞧著他,他拿定主意道:
“公主確定要這么玩?本王學藝不精,若是公主執意如此,害得你破了相, 本王可不負責。”
蘇迪亞并不理會穆謙, 只將花枝從口中拿出, 一臉驕傲地對著成禎帝道:
“皇帝陛下, 蘇迪亞都不害怕, 你們大成的勇士竟然怕了嗎?”
成禎帝本來與穆謙心思一致,本想替他遮掩過去, 換個別的方式, 誰曾想殿內樞密院那群全是穆詣的人, 看熱鬧不嫌事大, 開始起哄。
“聽聞晉王殿下月下策馬連發十八箭, 箭無虛發,讓大家開開眼吧。”
此話正中成禎帝下懷, 方才那兩箭,從禁軍中找兩個箭法好的, 也能做到,從前傳到京畿、還傳得神乎其神的月下孤身誘敵,成禎帝確實想知道是否言過其實了,如今見蘇迪亞都不在乎安危,他便順勢而為。
“既如此,穆謙你就試試吧,射不射得中不打緊,切莫傷著公主。”
還不等穆謙答話,蘇迪亞立馬對著穆謙喊道:“晉王殿下,你這可不行啊!”
蘇迪亞達成官話學得一般,本意只是想說這樣不合禮數,落在穆謙耳中就成了另一番意思,被蘇迪亞一副挑釁的模樣激得來了斗志,徑直向著場上那匹胡旗馬走去,走近后將弓往背上一負,翻身上了馬。
蘇迪亞見狀,朝著穆謙贊賞地拍了拍手,把花枝重新咬在貝齒中,手下韁繩一勒,大宛良馬直接跑了起來,穆謙不甘示弱,打馬向前追去。
大宛良馬果然名不虛傳,雖然負重能力一般,但速度遠勝胡旗馬,剛圍著空地跑了半圈,便與穆謙的胡旗馬拉開了一段距離,不多時,兩人已經分處空地直徑的兩端。
穆謙明白,這便是最好時機,此刻距離最遠,觀賞性顯然最好,蘇迪亞同樣意識到這個問題,不在強行追求速度,兩人便保持著在空地直徑的兩端,保持著不便的馬速奔馳。
穆謙兩條腿夾緊馬腹,從箭筒中抽了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引弓瞄準,屏息凝神等待時機。蘇迪亞一直側身掩著花蒂,直到奔到大殿正中央,才舒展脖頸,昂頭向天,將花枝上唯一一朵臘梅置于眾人眼前。
穆謙等得就是此刻,弓箭登時脫手,沖著臘梅花枝飛去。
眾人屏息凝神,眼見著羽箭觸到花蒂,即將把臘梅擊落之際,卻發生了變故。
“啊——”
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蘇迪亞口含花枝,翻身落馬,而那支本該射中花蒂的羽箭則朝著殿內成禎帝飛去。
這一變故讓眾人措手不及,好在肖玨反應極快,欺身上前舉劍對著飛來的羽箭砍去,本來穆謙的目標乃是殿外的臘梅花蒂,羽箭飛入殿內已是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輕而易舉被肖玨斬斷。
“護駕——”不知誰喊了一聲,一眾殿前司禁軍紛紛擋在了成禎帝面前,將他護得滴水不漏。
那廂蘇迪亞墜地,摔得頗重,一時之間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好在那匹大宛良馬沒有回頭,否則肯定被一蹄子踏在身上,五臟六腑都得被踢出來。方才牽馬來的胡旗人并未走遠,眼見著自家公主墮馬,立馬狂奔上前將人攙起來,連拖帶抱地把人弄到了相對安全的大殿內。
而那匹大宛良馬仿佛受到了驚嚇,直接發了狂,在空地上奮蹄狂奔。與此同時,穆謙□□的胡旗馬也開始躁動不安,若非穆謙馬術尚可,此刻緊握韁繩并加緊馬腹,定然也要被從馬背上甩下來,落得與蘇迪亞同樣的下場。
大宛良馬和胡旗馬都失了控,被禁軍來回圍堵,場面混亂不堪。成禎帝見慣了大風大浪,瞧了一眼生死不明在殿內避難的蘇迪亞,又看了一眼殿外嚴陣以待的弓箭手和處在危機之中的穆謙,果斷下令。
“殿外禁軍還不趕緊去救晉王,傳太醫給公主診治!此外,千萬莫傷了那匹大宛良馬!”
本來舉著刀和弓箭圍堵大宛良馬的殿前司頓時被縛住了手腳,他們不似兵馬司那般擅長訓馬,此刻礙于成禎帝的旨意,更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成禎帝的命令只針對大宛良馬,穆謙還在發狂的胡旗馬背上苦苦支撐,眾人此刻顧不上大宛良馬,直奔胡旗馬而去,兩條絆馬索外加三箭,胡旗馬重傷倒地,穆謙隨著胡旗馬的傾倒就勢一滾,在擦傷了手肘、手掌后狼狽地落了地,弓和箭筒堪堪掛在身上,被一眾禁軍護著避開大宛良馬,迂回著向大殿退去。
黎至清眼見著穆謙出了事,再也顧不得儀態,一個激靈從座位上站起來,焦急而又擔憂地盯著殿外的形勢,恨不得直接沖出門去幫穆謙,再無往日從容。這番作為讓自詡穆謙的準小舅子的容成業大為詫異,自己還沒怎么著,他怎么這么激動,又怕他真忍不住沖出去,趕忙扯著黎至清向后退了幾步。黎至清被穆謙拖著向后退了幾步,直到看到穆謙脫困,才平靜下來。
容成業見黎至清這邊無礙了,不再管他,直接護到了成禎帝身前。
成禎帝著急殿外穆謙情況的同時,也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殿內的人:穆誠在第一時間護在他身前,同時也算有兄長的擔當,方才穆謙遇險,穆誠面上盡是擔憂之色,成禎帝對穆誠的品性還是滿意的;在蘇迪亞被帶入殿后,在場的胡旗人一擁而上,全部的精力只在他們的公主身上;而樞密院的人,則是一副圍觀者的心態,甚至有幾分幸災樂禍,成禎帝冷冷一笑,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末席的容成業和黎至清。容成業的反應在成禎帝意料之中,畢竟容成業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他對容成業的性子一清二楚,見容成業護到自己身前,甚為欣慰。
唯一讓成禎帝心中犯嘀咕的只有一個黎至清,此人面上的擔憂驚恐不似作偽,憂懼程度比身為穆謙親兄長的穆誠還高,成禎帝本就對黎至清與郁弘毅的關系有所懷疑,此刻更對黎至清不放心了。
還在空地上發狂的大宛良馬成了眾矢之的,因著礙于成禎帝的命令,眾人不敢拿兵器,只得合圍而上,欲以人力鉗制它。沒想到此舉激怒了那馬,更加的發起狂來,前蹄躍起踢飛了數名禁軍后,沖著大殿方向疾馳而去。
黎至清位居末席,離著門口本就近,自打穆謙出了大殿,他一門心思都在穆謙身上,目光吝嗇到不肯分給殿內分毫。突然,背后被人猛地一推,黎至清直接沖著殿門栽去,而此刻大宛良馬正沖著大殿奔來。
黎至清重重地摔在地上,眼見著那匹大宛良馬奔著自己而來,心道我命休矣,此刻他只想再看穆謙一眼,奈何被這大宛良馬擋住了視線,黎至清突然難過起來,看不到最后一眼了……
千鈞一發之際,三支羽箭正中馬頭,大宛良馬在沖進大殿的前一刻中箭倒地,黎至清的視線越過那馬,正對上仍保持射箭狀態的穆謙,后者臉上面無血色,比方才在馬背上時臉色更差,顯然被嚇得不輕。
兩人相視一眼,穆謙臉上才露出劫后余生的笑意,眼見著穆謙笑了,黎至清也忍不住嘴角上揚。
成禎帝卻不高興了,等了幾十年的大宛良馬就這么死了,死在了自己極為看重的兒子手里,還是為著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登時臉色就不好看了,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一場宴飲不歡而散。
回了暖閣的成禎帝極為不悅,容成業在旁陪著,連大氣都不敢出。
方才穆謙看向黎至清的神情狠狠刺痛了成禎帝的眼,那樣擔憂的眼神,絕對不是普通同僚間該有的,這兩個人之間絕對有什么!加上穆謙兩次拒婚,再聯想到兩人住在同一個府邸中,黎至清搬出晉王府后,穆謙又湊了上去,成禎帝眼神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陛下,安武堂的事太過蹊蹺了,晉王殿下那一箭射到殿內都已經無力了,顯然他的目標就是那朵花。再加上當時情況緊急,若是他不出手,左司諫怕是要命喪當場,您就看在他救人心切的份上,別生氣了吧。”容成業看不得成禎帝冷臉生氣,怕他氣大傷身,忍不住勸了起來。
成禎帝倒是真偏疼容成業,見他舉手投足都小心翼翼,知道他也被嚇得不輕,緩了緩臉色道:
“安武堂兩匹馬失控這樁事交給你去查,能辦妥么?”
“當然,臣在大理寺就是干這個的,您放心!”容成業不怕接差事,就怕成禎帝自己生悶氣。
成禎帝點了點頭,“那就交給你去辦,只一條,不許起卦,說了你多少回了,怎么就是不聽話呢!”
容成業見狀,知道成禎帝不生氣,撓了撓頭笑道:“聽話,別人的話不聽,舅舅的話還是要聽的。”
“渾小子!”成禎帝笑罵一句,擺擺手讓他自己忙去,還沒等容成業退出暖閣,成禎帝略一沉吟,又把人喊住,“你去趟東府,把肖瑜喊來。”
第145章 除夕
兩日后便是除夕, 宮內大小宮宴,成禎帝均已身體不適為由,不再出面, 連除夕的闔宮宴飲也只是草草露了一面, 就把場面交給穆誠主持。
賜給親貴的賞賜, 今年依舊循了舊例, 穆誠和容成業是獨一份的, 穆詣次之,而給穆謙的, 與其他在京的親王并無二致,一點也瞧不出新得臉王爺的優待。
安武堂的事不肖一日便傳得滿朝皆知,再加上后續成禎帝對穆謙表現得不咸不淡,東西兩府把此事當作樂子, 皆幸災樂禍的覺得剛得了陛下青眼的晉王殿下, 怕是要因著一匹大宛良馬, 失了圣心。
而禁軍, 特別是跟著穆謙從北境回來的幾個營, 紛紛替穆謙打抱不平,皆言晉王殿下視部下如手足, 在戰場上連一個普通士兵都不會放棄, 更別說是跟他肝膽相照的先生了。
但是禁軍打抱不平的話, 在這權貴云集且視人命為草芥的京畿, 并沒有多少說服力, 在京畿權貴眼中,一個出身登州小門小戶的左司諫, 哪里比得上貢品大宛良馬重要,哪里比得上圣心重要, 都覺得穆謙糊涂,剛剛因著戰功得了寵,一下子就從云端跌入塵埃。
作為當事人的穆謙才不管旁人怎么想,要是讓他親眼看著黎至清出事,那還不如要了他的命。此刻,他剛從除夕闔宮宴飲上偷跑出來,既然成禎帝不在,他就沒必要再做表面功夫,那些苦口婆心讓他去找成禎帝認錯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冷嘲熱諷,穆謙懶得再聽,直接打馬回了府邸,畢竟家中還有人在等他一起守歲。
剛進主院,便聽到一陣洗腦之聲。穆謙往殿內瞧了一眼,一桌子酒菜擺得整整齊齊,另一邊案上,黎至清正執筆伏案,而旁邊正初和銀粟正在鬧著要黎至清寫福字。
“先生可不能偏心,你剛剛給銀粟寫了三個,那我得再要兩個!”正初說著,笑嘻嘻地把一張大紅紙鋪在了案上。
黎至清還沒說什么,銀粟卻不肯了,“我那是要給仲城大哥還有玉絮的,你又是替誰討得?我家先生病還沒好,不能累著!”
仲城已然成家,穆謙每年都早早放他回去與家人團聚,而往年寒英、玉絮、銀粟、正初這些沒成家的,都是在王府跟穆謙一起過年的,今年寒英外放,玉絮尚未回京,就只剩下銀粟和正初兩個。
“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想給的人!”
正初梗著脖子跟銀粟斗嘴的功夫,黎至清的福字已經寫完了,正初趕忙寶貝似的拿起來,把未干的墨吹了吹,然后美滋滋地瞧著,還不忘揭自家王爺的短。
“還是先生的字好看,往年咱家殿下也給咱們寫福字,您不知道呦,他那字兒寫得,恨不得能在紙上打一套拳!”
正初的話逗得黎至清眉開眼笑,恰巧落在穆謙的眼里,讓他生出了一種珠玉在側、夫復何求的感慨。
“就知道揭本王的短來逗先生開心。”穆謙話里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黎至清聞聲抬頭,正對穆謙含笑的眸子,笑著解圍道:“殿下如今的字,比起一年前,進步了不少。”
一被夸獎,穆謙得意的尾巴都快翹起來了,昂著頭志得意滿地看向正初,“聽見沒有,本王的字已經好看了。”
正初自小跟穆謙一起長大,在穆謙跟前完全不守規矩,撇撇嘴道:“還不是先生偏愛殿下。”
這話雖是吐槽,可落在穆謙眼中無比悅耳。
“哪有,阿豫明明是偏心的,在北境教了那么多學生,唯獨不教本王練字。”穆謙嘴上雖如此說,但面上卻笑嘻嘻地湊到黎至清跟前,拿起剛寫好的福字看了看,然后在他耳邊咬起耳朵,“阿豫以后只能是本王一個人的。”
溫熱的氣流惹得黎至清耳垂發癢,極具占有欲的話鬧得他紅了臉,礙于在場有外人,黎至清拿捏不好正初和銀粟對他們兩人之事知道幾分,只佯怒瞪了穆謙一眼。
穆謙見狀捧腹大笑,然后煞有介事地朝著飯桌一伸手,做出引導的動作,“本王瞧著飯菜連動都沒動,看來是在等本王了,那就請‘先生’入席吧。”
黎至清也不矯情,起身從桌案后走出,陪著穆謙入座,“聽正初說,殿下往年除夕都是入了亥時才回來,今兒怎么這么早?”
“今上早早離席,本王也就沒必要再在宮里耗著了,回來跟你一道守歲。”
這話穆謙接得風輕云淡,可黎至清心中卻咯噔一下,這兩日沸沸揚揚的傳言早就傳到了黎至清耳朵里,黎至清略作沉吟,擔憂道:
“要不然,把風馳獻給今上,也好過今上總這般冷著你。”
穆謙拿起酒壺自己斟上一杯,又抬手摸了摸黎至清眼前的茶盞,發現還燙手,才道:
“獻什么獻,今上那身子骨,哪兒還能騎得了馬,真把風馳給他,等他過兩天看膩了,不知道又要便宜哪個,本王才不給。”
黎至清心中擔憂,剛要再勸,又聽穆謙道:“阿豫,你我心知肚明,今上在乎的根本不是那匹大宛良馬,他介意的是本王違逆了他的意思,所以就算獻了風馳,也是遠水難解近渴。”
“你好不容易靠著軍功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如今不能有失。”黎至清說著,突然低下頭,喃喃一句,“此事都怪我——”
“莫要胡言亂語!”穆謙張口打斷黎至清后話,“如今只不過瞧了今上兩日冷臉,哪至于讓你憂慮至此。在本王心中,你才是最重要的,就算讓本王拿軍權和爵位來換,本王也甘之如飴。”
黎至清怔怔地盯著穆謙半晌,然后下定決心一般認真道:
“社稷系于殿下之身,萬不可因小失大,沒有軍權和爵位,殿下將來功業難成,大成就會少一位英明的君主,那百姓又將再多受幾十年的苦。”
黎至清雖然還有半句未明言,但是穆謙聽明白了,黎至清是想說,若再有這樣的事,不必管他的安危,以大局為重。穆謙心中有些氣惱,這個人怎能這么理智,理智到連他自己都不顧,理智到近乎冷血。穆謙又有些心疼,到底是怎樣的信念,才能讓他心中只有社稷和百姓而不顧自身分毫。
穆謙自問,他做不到如此無私,于他而言,他首先會確保心愛之人平安康樂,然后努力護周圍之人平安順遂,最后才是力所能及給與他交集并不多的天下人至治之世。
穆謙知道,在黎至清心中,那些毫無交集的平民百姓才是最重的,那自己在他心里可有那些百姓重要?
“阿豫,你讓本王棄你不顧,那咱們易地而處,若有朝一日,讓你犧牲本王來成就你的大業,你肯么?”
黎至清被穆謙問住了,輕咬著下唇,不知如何答話。這個問題他沒想過,從功利的角度來說,黎至清應當毫不猶豫的去犧牲穆謙,可是此刻,連想到這種可能,都讓他心如刀絞,他怎么能這么做?
有這一瞬的遲疑,穆謙就滿足了,至少這人并沒有毫不猶豫地將這份感情排在最后,見黎至清天人交戰,穆謙溫聲道:
“你看,你做這樣的決定都這么難,憑什么逼著本王犧牲你?本王心也會痛呀。阿豫,你摸一摸心口,是不是又酸又澀,還堵得慌?你方才逼著本王犧牲你,本王也是這種感覺。”
黎至清心口的感覺被穆謙一覽無余的講出,眼眶微紅喃喃一句,“穆謙……”
穆謙見黎至清想通了,抬手輕輕扯了扯他的臉頰,然后把人攬到懷里,哄道:
“大過年的,可不興哭喪著臉,北境守軍的門面,給本王笑一個。”
正在此時,正初和銀粟在院中放起了煙花,一瞬間金色的花朵在夜空中綻開,繼而漫天金雨紛紛灑落,將黑夜照成了白晝。
黎至清便靠在穆謙懷中,一起看著漫天絢爛。
“今晚的焰火真美。”黎至清不由得感慨一句,“小時候過年也有焰火看,我和兄長便早早吃完晚飯,搬著小杌子坐在院中昂著頭等著。那時候的焰火不是一家來放,而是整個村子湊錢買了聚在一處放,燃放的地點雖然隔著半個村子,但家家戶戶都能瞧清楚。”
穆謙聽著黎至清講述小時候的事,越發的心疼起來,忍不住把人往懷里攏得更緊些。
黎至清倒是渾不在意,目光并未從夜空上移開,自顧道:
“后來日子過好了,離開了村子,自家能夠買得起焰火了,兄長卻上了戰場。好在阿梨來到了我身邊,小姑娘愛玩,年年都會親自放焰火,去年在翠竹軒時也有。可如今她也不再了。”
說到后來,黎至清話中盡是掩不住的惆悵。
“你想阿梨了?”
黎至清輕笑一聲,隨口道:“往年除夕都有她在身邊,今年小丫頭不在了,怪想她的。”
焰火開始后,穆謙的目光便吝嗇的不肯分給夜空分毫,他的眼里心里都是眼前看焰火之人,漫天絢爛下,穆謙忍不住吐出一生誓言:
“往后除夕的焰火,讓本王陪你看!”
看到青絲染雪,直到共赴黃泉。
黎至清聞言轉頭,正對穆謙認真而黝黑的眼眸,一瞬間風靜云滅,“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九死不悔!”
第146章 裂隙(上)
大年初一, 黎至清還在睡夢中時,一場瑞雪從天而降,等簌簌的大雪壓斷院中的枯枝, 穆謙已經進宮請安回來了。
推門進了寢房, 黎至清還在悶頭睡著, 面上盡是心滿意足的紅暈。穆謙本來瞧著他臉色不錯, 心中歡喜, 轉念一想,又怕他是昨晚熬夜發熱了, 趕忙伸手去探他額頭,好在溫度正常。
穆謙瞬時松了一口氣,自嘲道,小禍秧子, 你瞧你把本王PUA什么樣了!
這一驚一乍的動作擾醒了黎至清, 他身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見到衣衫整齊的穆謙, 展顏一笑, “穆謙,新春快樂, 萬事順遂。”
雖然沒聽到一句“阿謙”, 穆謙心里還是滿足的, 至少這人避著人時不一口一個“殿下”了。穆謙高興地緊, 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金錁子遞過去。
“吶, 壓歲錢。”
黎至清有些哭笑不得,“如今已經禎盈十九年,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沒事,人人都有。”穆謙說著又把手往前遞了遞, 他當然不會說,其他人都是一把金瓜子,唯獨黎至清這個是他找人畫了樣圖,然后差巧匠趕制的。
黎至清接過那枚金錁子,放在手心瞧了瞧,嘴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那是一只憨態可掬的小熊仔,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很是有趣,黎至清對動物幼崽沒有任何抵抗力,恰好這個還是他最喜歡的熊崽子。一聽還是眾人都有的,美滋滋地收下了。
“別賴床了,本王都去宮里遛了一圈了。”
正在這時,房門被人躡手躡腳的敲了敲,門外正初壓著嗓子問:“殿下,先生起了嗎?咱們能放鞭炮了嗎?”
黎至清面上一紅。
穆謙捧腹大笑,“起了,把鞭炮點上吧。”
在一陣鞭炮聲中,黎至清慢慢悠悠地穿戴整齊,朝窗外一望,滿臉驚喜,“竟然下雪了,瑞雪兆豐年!”
“咱們快用了早膳,然后本王帶你出遠門玩雪去!”穆謙說著打開了房門,銀粟帶著幾個人正提著食盒候著。不一會兒功夫早膳便被擺好了桌。
“出遠門?”黎至清略顯詫異,近日穆謙并未提及有出行計劃。
穆謙起了個大早,又去宮里轉了一圈,早就餓了,喝了一口紅豆薏米粥才道:
“去冀州,找智慧道長,初五就立春了,咱們再不動身就來不及了。”
黎至清早將此事拋諸腦后,沒想到穆謙還記著,心中暖意翻騰,“你這個時候出京,可是將一個大攤子丟下了。”
這話絲毫未影響穆謙的胃口,咬了一口點心才道:
“本王還是躲遠點好,這程子今上氣兒不順,等他消了氣,本王再回來。”
黎至清深以為然,“那諫院那邊,我得去告個假,一來一回二十日,應當夠了吧?”
“諫院本王去過了,替你告假一月,有肖若素的事在前,他們也不敢說什么。”
“那通敵之事,政事堂那邊怕是要壓在肖若素身上了。”
聽了這話,穆謙想到了在城郊禁軍案卷庫翻出來的東西,神情一滯,又不動聲色的把話題轉移開。
“既然咱們是去瞧病的,回來之前就別想這些勞什子了,就當散散心。對了,你知道肖若素受傷了么?”
黎至清瞪大了雙眸,“受傷?”
穆謙點了點頭,“所以說咱們趕緊走,別待在今上跟前礙眼了,安武堂出事那日,肖若素被宣到了暖閣,趕上今上氣不順,被罵了一通,出來的時候鐵青著臉色,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下臺階時還一腳踩空,直接從石階上滾下來了。”
黎至清面露擔憂之色,“這……聽起來仿佛不太好,也不知他傷著沒有?”
“嘿!你怎么就跟肖若素這么好!也不見你關心關心本王!”穆謙醋了,如今他可光明正大的表達不滿了,“本王那日還從胡旗馬上摔下來了,肯定比他嚴重。”
黎至清放下喝粥的瓷勺,面上盡是縱容地無奈,“你胳膊肘上的紗布,不是我給你包的么?”
“那這一路去冀州,換藥的事都歸你了。”
“也不是不行……”
*
這次的旅程比起上次各懷心思互相防備要舒心多了,因著與穆謙的約定,此次權當散心,不談國事不論朝局。一路上,兩個人便一邊賞雪,一邊說笑,做到了真正的只論風月。
再次下棋,不必借著棋局講授謀略,黎至清率性而為,也不拘著輸贏,穆謙的棋藝早不可同日而語,與黎至清對弈毫不遜色,兩人酣暢淋漓殺上一場,下累了就互相依偎著小憩。
雖然五日之內到達如阜城時間很緊,旅途難免勞頓,但因著心境不同,無需費心傷神,到達清虛觀時,黎至清仍是全須全尾的,絲毫不見病態。
智慧道長果如先前所言,已經準備好了行囊,遲遲未動身,就是在等著黎至清到來。
穆謙和黎至清趕到清虛觀,依禮先去拜會智慧道長,奈何又一次趕上智慧道長方入定,等醒過來還要有些時辰,兩人便先在觀中安頓下來。
黎至清本以為出門在外,與穆謙住在一處不妥,誰料觀中余下的房間并不多,他們二人加上銀粟、正初及隨行王府親衛,分配下來,剛好兩人一間。主持自然不能委屈穆謙與人同住,本想再臨時再收拾兩間,穆謙面上非常親民的表示不必勞煩,他可與黎先生同住一間,實則心底早就笑開了花。
等一切安頓妥當,房中只剩下兩人,穆謙在屋內踱了幾步后與黎至清打起商量:
“要不要趁著老道士入定的功夫,先去見見你先生?”
一路舟車勞頓,黎至清此刻已然坐在榻邊休息,聞言搖了搖頭,略顯失落道:
“先生大約是不愿相見的,上次分別時便說,以后無事莫要來尋他,就算有事他也未必肯相見。如今這才過了半年多,無事再去打擾,怕是先生要怪罪了。”
什么破先生,什么臭脾氣!也就黎至清慣著他,要是敢跟本王拿喬,本王非讓他好看!穆謙腹誹一通后,眼見著黎至清情緒低落,趕忙走上前去,把人攬進懷里,溫聲安慰道:
“阿豫,本王有個驚喜要給你。”
黎至清順勢靠在穆謙肩膀上,這樣親昵的動作,這一路已經做了不少,黎至清再不會覺得尷尬,反倒很喜歡這種安心又有點幸福的感覺。此刻,他卸下心防,趕到無比安心。
“驚喜?”黎至清還是提不起精神,整個人靠在穆謙懷里有些蔫蔫的。
“對,除夕夜,你不是說想你兄長和阿梨姑娘了么?你想見見么?”
黎至清不走心地接了一句,“唔,這是在道觀里,莫非你要給我哥招魂?”
穆謙失笑,這人不是那么一本正經的時候,真有趣。
“兄長這邊,本王是沒辦法了,但是你若想見一見阿梨姑娘,還是可以的。”
黎至清瞬間來了精神,坐直身子瞅著穆謙,“你說真的?那我現在就要見阿梨!”
穆謙但笑不語,然后朝著門外拍了拍手,兩個穿著穿著帷帽斗篷的人進了房間,黎至清定睛一看,來人正是寒英和黎梨。
寒英和黎梨見到穆謙和黎至清,臉上皆是欣喜之色,疾走兩步,撲到二人跟前,納頭便拜。
“阿梨!”看到這個跟著自己長大的小丫頭,黎至清瞬間露出了笑臉,趕忙把人攙起來,然后對著兩人道:“你們怎么到這里來了?”
寒英咧嘴一笑,還是一如既往地憨直模樣,“赴四境的官員,無函不得回京,阿梨又對先生想得緊,還是殿下有法子,挑了這么個不惹眼的好地方。”
黎梨面上一紅,又覺得鍋不能一個人背,雖已為人婦,但秀眉一挑,仍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樣。
“難道你不想你們殿下嗎?不也是你眼巴巴想回來見見晉王殿下么?”
穆謙本不是多心之人,聽了這話,又不免擔心,“寒英,你在西境可好?郭大帥待你可好?可有受委屈?”
寒英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憨笑道:
“沒有委屈,郭大帥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對屬下極為照顧,就是方才阿梨說得,有些想殿下了。”
黎至清見寒英對黎梨一副言聽計從的模樣,放下心來,欣慰地打量著他們。
寒暄一番過后,黎梨巴巴地瞅著穆謙,欲言又止起來。
穆謙見狀,很是善解人意,“怎么了,小丫頭?”
“你能不能跟寒英先出去一下,我有小秘密想單獨跟公子說。”黎梨說著臉色一紅,略顯羞赧的低下了頭。
小丫頭片子害羞了?太難得了!穆謙瞅了一眼寒英,“她說的小秘密,你曉得不?”
寒英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然后似又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又點了點頭。
穆謙倒是大度,直接摟上寒英的肩膀,頗為哥們范兒地攬著他向外走去,“走走,你偷偷告訴本王,讓她單獨跟她家公子說。”
待兩人出門,黎梨才湊到黎至清身邊,羞赧一笑,“公子,你要當舅舅啦。”
第147章 裂隙(中)
“當真?”黎至清眼睛一亮, 然后頗為欣慰地點了點頭,“我們家阿梨長大了,如今有了寶寶了!”
他人生中那段最黯淡無光的日子, 是眼前這個小丫頭伴著走過來的, 兩人名為主仆, 情逾兄妹, 如今見黎梨有了好歸宿, 還有孕在身,黎至清感慨萬千, 一時之間喜上眉梢,還忍不住紅了眼眶。
“好!好!極好!”
黎至清其人性格清冷,平日里喜時微微勾唇,惱時輕輕蹙眉, 情緒極少這般激動, 一連三個“好”字, 將他內心的歡喜展露無遺。
“我這外甥, 幾個月了?快告訴我, 好讓我這個做舅舅的提前準備準備,我得給我外甥備一份大禮!”
黎梨見自家公子這副欣喜模樣, 羞赧更甚, 微微低著頭, 終于有了幾分為人婦的沉穩模樣, 微微一抿唇角, 含著笑意,輕聲道:
“快三個月啦。公子不是已經給了小金鎖嘛!”
“三個月!三個月好啊, 還有七個月,讓我好好想想!”黎至清一邊算著, 突然想到了什么,臉上喜色僵在了嘴角,“還不到三個月?”
“對啊!”
黎至清想到從西境過來,路途遙遠,艱辛異常,一下子惱了,一甩衣袖,怒道:
“還不到三個月,你就長途跋涉,瘋了不成!也不怕傷著孩子,你忘了當初萍姐姐懷著阿衍時,前三個月多兇險,阿衍幾次都保不住!”
“我比夫人身體好多了,不會有事的!”
黎至清冷著臉,背著手,頭一撇,不搭理她。
黎梨討好得湊到黎至清身邊,扯了扯他的大袖,“公子,別生氣,我想你了呀。”
“你就是任性!”黎至清雖然搭理人了,但臉色并未緩和,又問:“照方才的情況來看,寒英是知情的?”
黎梨不明所以,卻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黎至清眼神微瞇,冷道:“把寒英喊進來,我必得罵他一頓,這混小子就是這么照顧你的?”
雖然跟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小丫頭黎至清舍不得罵,但罵個妹夫,他是不心疼的。見黎梨不動彈,他便自顧走向門口去找人,卻被黎梨抓著胳膊不讓走。如今黎梨有孕在身,黎至清想負氣將人甩開,又怕傷著她,只得回握住她的胳膊,把人扶到榻邊坐下,這才又要出去興師問罪。
“公子!這一趟我非來不可的!”黎梨焦急地喊道。
黎至清腳步一頓,火氣在胸中翻騰,既然小丫頭上趕著找罵,就別自己冷臉嚇著人了!黎至清索性又氣沖沖的回到榻邊,剛想再開口教訓人,卻聽黎梨說道:
“公子,郭大帥交代了事情,我不來不行。”
黎至清連郭曄的面子也不肯賣,“那下次見著郭曄,我連他一起罵!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讓你這般辛勞,孩子出點事怎么辦?”
“黎梨,你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經為人婦,就算不為著自己,也考慮考慮人家寒英!”
“再說了,辦個差事,寒英還能比你差,你讓他來做不行嗎?”
一般連名帶姓被人喊名字,說明對方很生氣!如今黎梨不敢言語,伸手夠了夠黎至清的衣擺,并沒有夠到。剛想起身繼續夠,黎至清不動聲色地向前挪了一步,把衣服送到了黎梨手邊。
黎梨見狀,知道自家公子還是心疼自己的,大著膽子拽著人的衣擺,把人拉到榻邊坐下,才壓低聲音道:
“公子,郭大帥讓我帶了個人進京,還囑咐了不能讓寒英知道。”
黎至清瞬間擰起眉頭,不能讓寒英知道,背后的意義就是不能讓穆謙知道,到底什么事,連穆謙都得瞞著。
“什么人?這么神神秘秘的!”
“阿克善!”
黎至清驚得一下子從榻上坐了起來,“郭大哥竟然逮住了阿克善?你是怎么瞞著寒英把人弄到清虛觀的?又為何不能讓穆謙知道?”
黎梨臉色不是很好看,“此事說來話長,等入夜以后,我來帶公子去見他,到時候公子就全明白了。”
正在此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阿豫,智慧道長得空了,咱們去找他吧?”
黎梨向門口望了一眼,然后看向黎至清,“公子先去找智慧道長,晚膳后我尋個由頭,再來找公子。”
“好,你好好歇著,切不可再瞎折騰!”
黎至清囑咐完,走到門口,見寒英也在,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跟著穆謙走了。留下寒英一臉無辜地站在門口,撓了撓頭,殿下不是說再次見,黎先生會對自己客客氣氣的嘛?怎么還是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智慧道長的靜室內,檀香裊裊,茶香習習。
黎至清與智慧道長對坐,智慧道長閉目號著脈,穆謙在站在旁邊,一臉焦急地等著,半晌,智慧道長才緩緩睜開眼睛。
“道長,他如何了?”
智慧道長伸手捋了捋純白的長須,面色慈祥,“晉王果然信守承諾,一直有盯著他服藥,至清的情況比之去年,好了不少。”
穆謙聞言,面上一喜,“那可能長命百歲?”
“你這未免貪得無厭了些!”黎至清輕笑出聲,上次智慧道長明言,自己拋卻紅塵,拼盡他一身醫術,也不過保自己至不惑之年,哪里有長命百歲之說。
可見到穆謙一臉嚴肅,黎至清又有些后悔方才笑話他,自己雖然看淡生死,可自己若是去了,穆謙心中該多難受。黎至清忍不住伸手握住了穆謙的手,示意他不必強求。
“人生處處是際遇,也未嘗不可能。”智慧道長早已超脫紅塵,然后又看向黎至清,“至清小友,明日老道要啟程了,你如何打算。”
黎至清知道是指自己隨他云游之事,朝著智慧道長拱手一禮,“謝道長美意,不過至清并非超然物外之人,放不下紅塵俗世。”
說到此處,看了一眼穆謙又道:“更放不下紅塵之人,恐怕要辜負道長一番美意了。”
智慧道長也不勉強,只是提筆擬方。擬畢,再次將藥方遞給了穆謙,“勞煩殿下了。”
穆謙受寵若驚地接過藥方,然后折了兩折貼身收好。
這次沒有治療骨痛的藥來給黎至清挽回面子,他只能眼巴巴瞅著這一老一少認真交接,尤其是穆謙,堂堂親王,擺出一副虔誠的信徒模樣,惹得黎至清心中發笑又發酸。一時之間對自己的性命和身體也重視起來。
“道長,先時至清在京畿遇到一友人,曾為至清批命,二十歲乃是一劫。人生無常,若有意外,至清也無法強求。只是想冒昧問一句道長,照目前的身體狀況 ,只從身體來論,至清可能活過明年么?”
往日里談起壽數,黎至清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今日竟然主動詢問,倒是讓智慧道長有些詫異。智慧道長頗為欣賞黎至清這個后輩,時常為他不遵醫囑不顧身體而惋惜,如今見他轉了性子,頗為歡喜。
“忌酒,均衡飲食,少勞心傷神,多將養身體,按著新方子好好服藥,老道保你活到二十五歲!”
黎至清一喜,他相信十七歲時能從安國侯府水牢里大難不死,那必有后福,他不信自己能栽在別人手里,只怕自己身體扛不住。如今得智慧道長一句,他欣喜不已,再次看向穆謙。
穆謙卻沒有黎至清表現得這般開心,五年于他而言太少了,“那道長,何時再帶他來換方子?您云游何時歸來?”
智慧道長沉吟半晌,“一直按這個方子服用便是,他若真聽老道的話,能撐到禎盈二十五年春,屆時老道定然在此處候著他。”
“撐到”這個詞刺痛了穆謙的心,原來最多也就只有五年了。穆謙痛惜的瞧了一眼黎至清,見后者正一臉傻樂瞧著自己,伸手在他頭上揉了一把,轉頭瞥見了他脖子上掛著紅線,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道長,先時有人送了他一個護身符,說是能護他安康,您看是否得用?”
穆謙說著,直接伸手解下黎至清脖子上的護身符,送到智慧道長眼前。
智慧道長臉色微微一變,“這符是何處得來?”
黎至清與穆謙對視一眼,照實道:“京畿友人相借。”
“可是容家那個孩子?”
“正是!”黎至清沒想到智慧道長竟然知道容成業,“此符可有淵源?有何不妥么?”
智慧道長把符交還給穆謙,“并不不妥,好好收著便是,拿到此符,也算機緣。說來甚巧,老道有一師兄,此生只收了一徒,此徒天資極高,又專修四柱之術,窺得天機無數,還時常口無遮攔,以至于而立之年便須發盡白,一副年命不永之相。師兄為保這位徒兒性命,為他畫此護身符,畫完便羽化登仙。前些年,這位師侄回觀,講起來,才知他在京畿世家里收了一徒,并將畢生所學及符都傳了他。”
穆謙一聽,知道這符極為珍貴,也甚為得用,趕忙為黎至清系好,然后向智慧道長拱手道:
“這符既然這般有用,本王可否為至清也請一道?”
智慧道長笑著搖了搖頭,“山醫命相卜,老道專修醫術,于符篆之術并不通曉,如今清虛觀內的小輩們,科儀齋醮不過泛泛,再無老道的師兄那種精通符篆之術的道長了。”
第148章 裂隙(下)
黎至清看穆謙系平安符時小心翼翼地模樣, 心中有些酸澀,想到容成業提到的,就算沒有這一身舊疾, 也撐不過禎盈二十四年, 穆謙這份心意, 他怕是終究要辜負了!
黎至清有些懊惱應下了這份感情, 若是自己沒有給穆謙回應, 或許他還是京畿那個瀟灑恣意的少年,不會如現在這般患得患失。
或許容成業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黎至清抱著僥幸心理問道:
“敢問道長, 可知容家公子的四柱之術如何?”
智慧道長略作沉吟,“聽老道那師侄所言,他金盆洗手不再批命時,那位容姓小徒四柱之術只得了他五分真傳, 讓他很是遺憾, 不過老道倒是覺得, 以師侄的水平, 有他五分真傳天下間已然數一數二了。”
“為什么道長的師侄要金盆洗手, 只是因著方才所說天機泄露太多?那若是瞧了不說呢?”穆謙聯想到容成業小時候的事,不免心中疑惑。
智慧道長笑道:“瞧了不說, 自然無礙, 只不過老道那師侄是個藏不住話的。他先時在登州安國侯府瞧見一個古怪八字, 不知與那老侯爺說了什么, 沒多久人就瘋癲起來, 清醒過后就不肯再瞧八字了,許是也怕自己管不住嘴。”
穆謙與智慧道長又就著此事閑聊了幾句, 而黎至清卻沒再吭聲,他大約明白, 容成業所言十有八九是準的。
從前的黎至清,從不將年命不永放在心上,只覺在有生之年能有功于社稷,能做到問心無愧,便足矣。可自從與穆謙互明心跡后,他便時不時生出愁緒,感慨時光易逝,此生太短,他當真舍不得就這樣拋下穆謙去了。
從靜室出來后,黎至清第一次在外面主動牽上了穆謙的手。
穆謙心中竊喜,也不避著人,大大方方的攬著黎至清的肩膀,與他慢慢地往回走,似是知道了黎至清心中所想,縱使已經難過不已 ,穆謙還是強撐著笑臉哄著眼前人。
“別怕阿豫,我在,會一直陪著你的。”
方才穆謙的失落和擔憂都被黎至清盡收眼底,他本意想安慰一下穆謙,卻見穆謙在強撐著精神安慰自己,黎至清心頭酸意更甚,不敢再露出絲毫惆悵,展顏一笑。
“好,那你得陪我一輩子才成。”
“那不成?”穆謙沒有絲毫猶豫。
“啊?”黎至清不樂意了。
穆謙笑道:“一輩子哪夠,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是本王的,逃都逃不掉了。”
乍被穆謙的土味情話喂了一口糖,黎至清心中那點不豫消失殆盡,去他媽的年命不永,余下的日子只要都有穆謙,就沒什么遺憾了!
“穆謙,君子一諾,不能反悔的!”
穆謙認真地點了點頭,“嗯,誰反悔誰是熊崽子!”
雖然偶爾會因著壽數生出些許遺憾,但黎至清到底不是傷春悲秋之人,在他看來,與其在傷感上浪費時間,倒不如花心思多為百姓謀福祉或者與穆謙共享時光,是以惆悵只維持了一兩個時辰,黎至清又變成了往日里那個清醒又理智的人。
晚膳時,穆謙因想著白日之事,胃口不佳,還是黎至清開了幾個玩笑,才逗著他又多吃了小半碗米。
酉正,天已經黑了,黎至清正與穆謙下棋,門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公子,你在么?我能在你這待會兒嗎?”
“阿梨,別鬧了,咱們回屋去,別擾了殿下和先生休息。”
“誰讓你跟來的,起開,我找我家公子,與你何干。”
聽著門外新婚小夫妻拌嘴,黎至清與穆謙對視一眼,然后略顯無奈地搖搖頭,對著門口揚聲道:
“房門未鎖,進來吧。”
砰的一聲,門被人帶著氣推開了。
“公子,我想與你說會子話!”黎梨面上氣鼓鼓的。
穆謙瞅了一眼還在生氣的黎梨,又瞧了一眼跟在后面傻乎乎又滿臉委屈的寒英,噗嗤一笑。
“走,咱們把房間留給他倆。”穆謙對寒英說完,起身就要向外走。
黎至清一把抓住穆謙的胳膊,“別走,我同阿梨出去吧。方才有些積食,恰好出去走走。”
穆謙不疑有他,取了大氅為他穿戴好,這才把人放了出去。
等來到清虛觀后院,黎至清瞧著黎梨還是氣鼓鼓的,勸道:
“寒英是個老實孩子,平日里莫要欺負人家,方才這種借題發揮的事,以后莫要再做了,吵架容易傷感情。”
黎梨悶悶道:“方才不是借題發揮,我是真同他生氣了。”
黎至清本以為方才那一出是小丫頭的帶自己出來的計策,沒想到竟是真吵架了,不免擔憂起來。
“為何生氣?寒英不是事事都順著你么?”
“他不要我跟他回西境了,讓我留在京畿家中養胎,我自然是不肯的,話趕話便吵了起來。”
黎至清略做思索,西境雖然艱苦些,但好歹有人護著,又有寒英在身邊,比起在京畿宅院與妯娌雜居要輕松多了,但回去路途遙遠,黎梨如今有孕在身,不宜長途奔波,黎至清一時之間也躊躇起來。
“公子,他擔憂我,我自然知曉,可他怎么不理解理解我的心情,讓他獨自一人待在西境,我也會為他擔驚受怕呀!”
此話讓黎至清拿定了主意,“莫急,回頭我去勸勸他。”
黎梨見黎至清應下來,知道這事有希望了,垮了的小臉終于露出了笑容,帶著人向著一個圍著黑布的囚籠走去。黎梨沖著守護囚籠的士兵打了個手勢,那士兵立馬將黑布一掀。
黎至清定睛一看,囚籠中坐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此人正是阿克善。
黎梨知道自家公子心中疑惑,不待他發問,自顧道:
“一路上是大帥的親兵負責押送的,誰都不能靠近,寒英也不例外。大帥囑咐了,有什么事等他見了公子再議,到時候由公子決定怎么處置他。還有,大帥讓我把這個交給公子。”
黎梨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一寸見方的小木匣遞給了黎至清。
黎至清打開一瞧,里面乃是一顆帶著青紋的白釉珠子,黎至清就著回廊上的光仔細瞧了瞧,這花紋既不是釉上彩又不像釉下彩,倒像是天然形成的瑕疵,卻別有一番韻味。
“這是何物?從前沒聽說胡旗人還會燒瓷。”
“大帥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了囚籠旁邊,黎至清走上前,伸手把堵嘴破布從阿克善口中拿出,仔細打量了他一番。
“將軍一去不回,讓黎某好找。”黎至清說著,將手中的匣子在阿克善面前晃了晃,“聽聞將軍被俘時,身上帶著這枚珠子,想來這就是與朝中接頭的信物了,黎某好奇,既然將軍取了這信物回來,說明是愿意與黎某合作的,那為何最終卻失信于黎某?”
破布從口出抽出,阿克善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才道:“就算拿給你,又有何用,黎至清你真當你把所有的事情都看明白了么?”
黎至清蹙眉,“將軍這是何意?”
阿克善將脖子一扭,不肯再理人。
黎至清又道:“將軍可知,就算和談答應釋放被俘將領,但那十幾位突擊旗兄弟,北境若真想扣下,也不是做不到。”
又被拿著兄弟命威脅,阿克善有些惱了,轉頭怒道:
“黎至清,你既然這么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下面的話我跟郭曄說過了,他一副聽不懂的架勢,如今我再給你說一遍,你可聽好了。胡旗貴族的確與大成朝廷中人暗中往來,以信物為憑傳遞消息,為防信物造假,每五年一換,方才那枚珠子就是這些年來最新的信物。我從未與大成朝中之人碰面,只是靠此傳遞消息,但這次回胡旗,我查到,那人背后的主子是京畿的王爺,而且是你們皇帝的兒子,之前還不做官。你自己想,這人是誰?”
皇帝的兒子!早些年不在官場的王爺!除了一個死了的穆訣,就只剩下……
黎至清瞬間臉色煞白,“你胡說!”
阿克善滿臉嘲諷之色,“郭曄聽了不肯相信,你也是這種反應!你們大成人就這么喜歡自欺欺人嗎?”
黎至清這才明白,是郭曄甄別不出這信息的真偽,這才費盡心思把人送到了自己面前。
黎至清此刻渾身發抖,阿克善的話,他一個字也不相信!
“黎至清,你剛才怪我失信于你,你說查到了這樣的結果,我敢來大成找你嗎?”
“你有什么證據說是他!”黎至清眼眶微紅,自始至終不肯吐出那個人的名字,“說不定是康王呢!”
“我可沒說是晉王,我只是把我查到的信息告訴你,皇帝的兒子,不在官場的王爺,至于是誰,你既然想知道,你就自己去查,與我無關。自打我查到這事,我就知道那些突擊旗兄弟的命保不住了,你也不用再拿著他們威脅我。”阿克善說到最后,眼神里已沒了絲毫求生之意,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架勢。
一個深藏不露又一戰成名大權在握的穆謙,一個渾渾噩噩花名在外還已經歿了的穆訣,兩者相比,是誰都不會覺得穆訣才是阿克善口中之人。
“噗——”一口鮮血從黎至清口中噴涌而出,從前智慧道長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黎至清出現了咳血之癥。
第149章 阿克善
“公子!”黎梨被黎至清的狀況嚇著了, 趕忙上去扶他,“你沒事吧?”
“嘖嘖。”阿克善見狀,冷嘲熱諷起來, “你知道我為什么最討厭你們這群大成文人嗎, 但凡被人相負, 動輒氣到崩潰, 一點事都經不住, 做事還喜歡出爾反爾。”
“你閉嘴!”黎梨被阿克善的話驚著了,她再不走心, 也明白阿克善說得人很可能是穆謙,而出爾反爾則是在指責黎至清,黎梨對兩者都不認同,立馬沖著阿克善喝道, “你就會血口噴人!”
黎至清揮手止住黎梨, 順了順氣后, 自顧盯著阿克善, “此事黎某定會查明, 若你所言不虛,黎某定會信守承諾放了你和突擊旗的兄弟。”
阿克善被黎至清帶著冷意和決絕的眼神瞪得不自在, 破罐子破摔地往囚籠欄桿上一靠, “行, 就信你一次。不過, 我只求你別查明真相后, 發現真是你奉為主公的那位負了你,到時候卻惱羞成怒來殺我就成!”
“若你所言有虛, 黎某定然滅了你全族,黎某絕不許你污他清譽!”黎至清撂下這話, 轉頭便走。
黎梨趕緊吩咐著周圍的士兵蓋好囚籠,收拾好首尾,然后快步追了上去。
黎至清此刻終于明白為什么郭曄要遮遮掩掩,為什么一定要身懷六甲的黎梨以身犯險,因為他已然信了阿克善的話。
黎至清步履沉重,慘白著臉色向回走去。
黎梨看著魂不守舍的他,滿是擔心,“公子……”
“郭大哥還說了什么?”
黎梨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大帥說,等公子見完了阿克善,就讓把這封書信給您。”
黎至清當即撕開信封,信紙上書:
“吾弟至清臺鑒,見字如面,接弟手書,愚兄盡西境之能事,于大成胡旗之壁得阿克善,聞其所言,大駭,視其荒謬絕倫。然愚兄有間于胡旗,九死一生返報敵情,言朝有貴戚,乃天子之嗣,嘗大隱于市而不涉超綱,積年與胡旗暗通款曲,行通敵賣國之事,與前言不謀而合。今愚兄不敢擅專,望賢弟自行決斷。若賢弟有意,務即刻動身,愚兄于西境,翹首以盼! 書不盡意,靜候佳音。兄曄手書。”
黎至清看完信,頓覺四肢僵硬,渾身發冷。原來,郭曄也去查過了,這是他查實之后的結果,阿克善并未說謊。
黎梨不知道信上寫了什么,只覺得自家公子的神情晦暗不明,四下打量一圈,見沒有旁人,才又壓著聲音道:
“郭大帥還說等公子看完信,問你要不要去西境,您要有心,他這幾位親兵,拼死也會護著您離開。公子,我也會的。”
本來一直沉默的黎至清聽了這話,立馬回過神來,神情嚴肅的對著黎梨道:
“阿梨,今日之事莫要向任何人提起,寒英也不行。今后無論何人相詢,你權當不知!還有,日后無論我與穆謙發生什么,都與你和寒英無關。我會修書一封給郭大哥,讓他把寒英留在西境,你們以后就別再回來了,離開這片是非之地,去過自己的日子吧。”
這話有點像交代后事了,黎梨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公子,你別嚇我,咱們一起去西境好不好?”
黎至清面上盡是決絕之色,“不,我不走!我不信穆謙能做出這種事!此事肯定還有隱情!”
“要萬一真是他呢?”黎梨問出了黎至清最不想聽的那個結果。
“他若真能做出通敵之事,”黎至清神情一凜,“我便親手殺了他!”
說完,黎至清心口狠狠一痛,又是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黎梨嚇壞了,“公子,我帶你去找智慧道長。”
黎至清此刻腦中皆是亂的,他已經顧不上黎梨在說什么,被她半拖半拽地拖到了智慧道長的靜室外,誰曾想那靜室早已人去燈滅。
原來,智慧道長白日里見完黎至清,人便動身云游去了。黎梨對著那早已封閉的靜室,急得直掉眼淚。
黎至清看不得小丫頭難過,從懷中取出帕子為她拭去眼淚,如同小時候安慰她一樣,強打著精神寬慰道:
“下午已經去拜會過道長了,不礙事,這些都是老毛病。你莫要擔心,也莫要再跟旁人提起,免得讓人覺得大驚小怪。”
黎梨滿臉不滿,“什么老毛病!從前明明沒有嘔血之癥!”
黎至清面上不辨神色,“從前偶爾有,沒同你說罷了。走,咱們去找寒英聊聊。”
黎梨一把握住了黎至清的手臂,堅定地搖了搖頭,“公子,我不想走了。”
從前,她能放心的離去,是穆謙用實際行動向她證明,他能將黎至清照顧好,甚至做得比黎梨更好。可如今,若穆謙真是阿克善口中的通敵之人,以自家公子的脾氣,定然會與他決裂,到時候黎至清又是孤身一人陷入危機中,黎梨做不到一個人瀟灑離去。
黎至清知道定然是當前的情況嚇壞了小丫頭,雖然他心中疑云密布,腦中思緒萬千,可為著安她的心,仍舊故作輕松道:
“別傻了,你信是他么?”
黎梨搖了搖頭。
“我也不信!”黎至清輕輕拍了拍那雙緊緊攥著自己胳膊的手,“所以,沒什么好擔心的。”
*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穆謙聽到開門聲,酸話脫口而出,話里話外都是怨念,像一個閨中婦人,在責怪晚歸的丈夫。可等他看到黎至清不太好的臉色,便再也顧不上吃醋,一個箭步走上前去,關切道:
“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黎至清微微一笑,難掩疲憊,“沒事,天冷,有點凍著了。”
穆謙趕忙將眼前人的雙手握住,那雙手果然凍得跟冰坨子似的,穆謙心疼不已,將人手一拉,本意想給他焐焐,卻沒想到在那雪白的小臂上看到了兩個發青的手印,頓時臉就拉下來了。
“這怎么搞得?”
黎至清仔細想了想,記起方才是說到去留時,黎梨一時激動給攥成這樣的,黎至清無法明言,只含混道:
“方才與阿梨敘話,小丫頭氣性上來了,手上沒個輕重。”
穆謙趕忙把人拉到榻上坐下,心疼地揉了揉,這才雙手合在一處給他焐著,嘴上還不滿道:
“阿豫,小丫頭和寒英的事,你以后少管。她有心事就跟你說,事事對你言聽計從,你也不怕寒英吃醋。”
黎至清抬眸,對上穆謙委屈巴巴的面孔,一臉玩味,“到底誰在吃醋?”
穆謙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得繳械投降,“好好好,是本王在吃醋,你快陪著本王共度良宵吧。”
這一夜,黎至清睡得并不踏實,噩夢一個接著一個。
北境的軍帳內,郭曄曾一臉痛心疾首的問他,“晉王這些年來韜光養晦,一朝揚名,絕非池中之物。你如今為他鞠躬盡瘁,就不怕他來日卸磨殺驢?”
紅葉寺禪房內,肖瑜曾憂心忡忡,“你死心塌地待他,也不怕他來日負你。你能這般自信,是心中篤定認清了他。可是,你真看清他了么?”
“那一身本事,沒個十年八載苦功夫出不來。晉王不是低調到極致,那就是有意為之。北境一事,你還覺得他是迫于時局臨危受命?”
“至清,萬一你引為知音的那個晉王,只是晉王想讓你認識的那個晉王,你該想想以后如何自處。”
他夢到了先生,他瞧不清那是在何處,先生斥責他輕信于人,不尊正統;先生斥穆謙心懷叵測,并非良主。
他還夢到了兄長,夢中的黎徼滿臉是血,死不瞑目,但卻沒有出言指責,而是甚為憂傷的瞧著他,然后溫聲道:
“阿豫,朝中有通敵之人,你行事一定要小心,不要總把責任抗在自己身上,也不要總想著給哥報仇,要好好活著。”
怎么能不報仇?怎么能不報仇!若不是報仇的信念撐著,禎盈十七年,他早就死在安國侯府的水牢里了!
“報仇!我要報仇!”黎至清叫喊著驚醒了,身上的寢衣已經被冷汗洇濕,整個人仿佛從水中打撈上來的一般。
“阿豫,你做噩夢了?”穆謙也跟著醒了,看著黎至清額上一陣陣的冒著虛汗,擔心不已,剛想像往常一樣把人攬進懷里安撫,卻被黎至清一個激靈躲開了。
穆謙這才發現,黎至清面上盡是驚恐之色,與往日從容淡定相去甚遠。穆謙耐著性子,慢慢地把手探上他的肩膀,輕輕拍了拍,見他情緒慢慢平復下來,這才再次伸手把人摟緊懷里。
“沒事了,沒事了。”穆謙一邊拍著黎至清的脊背,一邊輕聲哄著,兩個人慢慢躺回榻上。
黎至清整個人被溫暖的懷抱包圍著,冷意逐漸驅散,去年浴血奮戰不是假的,拋卻家產籌集糧草不是假的,這些日子的傾心相待更不是假的。良久,黎至清把臉埋進了穆謙的胸口,把胳膊環上了穆謙的腰,心中已有了主意,此事他要查個水落石出,不能讓穆謙白白背了這口黑鍋!
第150章 入彀(1)
驚魂未定睡了一夜, 第二日黎至清早早地醒了,整個人還被穆謙摟在懷里。
穆謙的呼吸勻稱且綿長,懷抱寬廣溫暖且堅實, 讓黎至清莫名感到心安。晨起有些涼, 黎至清貪戀穆謙懷中的暖意, 不自覺地朝人身邊靠了靠。穆謙沒醒, 意識到懷中人的依賴, 下意識地又把人摟得緊了一些。
經過昨夜一夜噩夢糾纏,黎至清此刻雖然醒了, 但人仍舊是懵的,腦中混沌成一團漿糊,閉著眼睛過了半晌,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等再次醒來時, 伸手一摸, 身邊已經空空如也。
黎至清不知幾時, 只覺屋外天已大亮, 趕忙起身。剛將外袍披上, 穆謙端著藥碗進門了。
“來把藥喝了,本王帶你進城吃早點去。”
黎至清遠遠地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藥汁, 便覺胃中作嘔, 一時血氣上涌, 喉頭竟有一絲腥甜。黎至清意識到是昨夜咳過血的緣故, 怕萬一此藥苦口, 自己再忍不住嘔出血來,讓穆謙瞧見了害他擔憂, 只故作矯情道:
“聞著味就不怎么樣,你替我嘗一口?”
穆謙對黎至清一貫好脾氣, 二話不說端起碗來就是一口,苦藥入口,臉瞬間皺成了包子褶。
“這他媽什么玩意,這么苦!先別喝了,本王去尋點東西給你送藥!”
穆謙說著,把藥碗往桌上一放,轉頭出去了。
黎至清見狀,上前端起藥碗,屏住呼吸,一口將藥悶了下去,隨著苦藥入喉,壓抑不住地咳嗽起來,不一會兒便咳出了血沫子。
咳著咳著,突然喉間腥甜,一口鮮血涌了上來,黎至清趕忙拿著手帕去接,鮮血登時染紅了手帕。
聽著屋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黎至清努力平復了一下胸中起伏,不動聲色的把帕子折好收起來。
等穆謙帶著蜜餞進門,發現藥碗已經空了,不禁滿臉狐疑地打量著黎至清,“就這么喝了?”
“喝了。”黎至清乖順地點了點頭,看到拖盤里的蜜餞,眼睛一亮,湊上前去,伸手摸了個海棠果子塞進嘴里,邊嚼邊道:
“這次的方子,比上次的還難喝,還好有個蜜餞。”
穆謙打開窗戶瞧了瞧窗下,又把室內盆栽挨個翻了一遍,確定沒找到湯藥的影子,這才又將信將疑地瞧了黎至清一眼。這次喝藥竟然這么配合,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
黎至清被穆謙這番緊張兮兮的做派弄得哭笑不得,“我又不會騙你,至于這么不相信人么?”
“你這人有前科,得小心防范!”穆謙一臉剛正不阿。
相處久了穆謙發現,黎至清這個人,也沒有表現的那么自律,處理公文讀書練字當然沒話說,但一道飲食休息吃藥,這人就不怎么讓人放心了。
黎至清自覺理虧,乖乖聽著人數落。
穆謙說夠了,這才顧上正事,“等下咱們城內吃完早點,你是想在城內逛逛,還是咱們繼續啟程,換個地方玩玩?反正日子還寬裕。”
“若無他事,不妨早日回京,東府事情沒查清楚,心里總覺得不踏實。”黎至清記掛著昨夜之事,有心早日回京查明事情真偽,無意游玩,“話說回來,你在禁軍案卷庫,到底查到什么了?”
穆謙臉色瞬間有些不自然,生硬地轉了話題,“不是說出門在外,不談政事么?方才去尋蜜餞,小丫頭說有事找你,本王幫你喊她來?”
穆謙的猶豫被黎至清收入眼中,心下不免生疑,他拿捏不好穆謙到底是有難言之隱,還是僅因著出門在外不想理政,只得點了點頭。
黎梨早上來了,一直候在門外,穆謙出門便喚到了人。
“公子。”黎梨進門喚了一聲,“寒英在任上,沒得幾日假,我們今日得返程了,過會子他再來跟公子和殿下辭行,我先過來,把郭大帥給公子的生辰賀禮送來。”
黎至清這才反應過來,上次北境一別,郭曄是提到要替他慶生辰的。
穆謙聽了這話豎起了耳朵。生辰?他才意識到,他只從原書中得知,黎至清乃是禎盈元年冬生人,卻不知道黎至清生辰幾何。如今已然初春,他卻是把黎至清的生辰錯過了。
還不等穆謙懊惱自己錯過黎至清生辰,黎梨已經將郭曄準備好的生辰賀禮送到了黎至清面前,看了一眼穆謙才道:
“郭大帥說,能與公子結識,他三生有幸,恐金玉之物玷污了公子德性,故尋了個小物件,來博公子一笑。”
黎梨這話說得巧,無論是只在北境見了一面,還是早有交情,這話放在此處都不違和,是以穆謙并未多想,只直勾勾盯著黎至清打開了錦盒。
盒子內放了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黎至清拿出來在手中把玩半晌,模樣款式與先前從黎梨那兒討得那把有幾分像。
黎至清有些不明其意,“送一把匕首?”
穆謙也帶著醋意幫了一句腔,“就是,哪有生辰禮物送兇器的?”
黎梨笑而不語,拿起匕首沖著自己胸口戳去,穆謙一驚,下意識伸手去攔。
奈何論武術套路,穆謙遠不及黎梨,一個格擋,穆謙的手臂被隔開,匕首瞬間沒入黎梨胸口,頓時血花四濺。
“阿梨——”黎至清嚇得臉都白了,穆謙也看傻了眼。
“嘻嘻。”黎梨輕輕一笑,把匕首從身上拿開,衣服上完完整整,不見絲毫破損。黎梨從懷中掏出塊帕子,把匕首上的血跡擦拭干凈后遞到黎至清眼前,“公子,是假的啦!”
等黎至清接過匕首,黎梨才開始擦拭自己的前襟。黎至清這才注意到,黎梨今日專門穿了件小鹿皮袍子,極好清理,這是存心要跟自己開這個玩笑。
黎至清拿手按了按匕首的頂端,刀身根本未開刃,刀把后端能夠拆開,有個凹槽可裝入血漿,這明顯就是個江湖術士變戲法的小玩意。
黎至清被這惡作劇搞得有些無奈,搖了搖頭,“你和郭大帥幾歲了,怎么這么幼稚?”
黎梨狡黠一笑,“公子不喜歡嗎?”
這種小玩意,黎至清自然是喜歡玩的!只不過自從拜入郁弘毅門下,被世家公子的規矩拘著,平日里玩的也都是捶丸、投壺、雙陸等拿得上臺面的游戲,這些早就不敢玩了而已。
不得不說,郭曄這生辰賀禮送得極對黎至清心思,黎至清也不矯情,既然喜歡,就大大方方把錦盒也接過來,把匕首方進去收好。
“替我多謝大帥美意。”
黎梨這才心滿意足的出了房門。
黎梨前腳剛走,穆謙后腳就走到黎至清身后,從背后攔腰抱住他,把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帶著些微不滿,又故作色厲內荏道:
“阿豫,你偏心,生辰告訴了郭大哥,都不告訴我!”
“是阿梨跟大帥說的。”黎至清開口就帶了幾分心虛。回想初見那年,郭曄一時激動要跟自己拜把子,黎梨將自己的生辰脫口而出告訴了他。如今,這鍋甩到黎梨身上,好像也沒說錯。黎至清想到此處,又理直氣壯起來,語帶調笑道:
“你不知道,不會問么?當人外室的,這么怠慢可不成!”
穆謙的下巴在黎至清肩膀上蹭了蹭,“是啊,我這外室當的不合格,還得阿豫教教我。”
“除月初二。”黎至清把手扣在了穆謙覆在自己小腹上的大手上,轉頭輕笑,語帶曖昧,“你若再忘了,就逐了你這房外室。”
穆謙就勢轉頭,在黎至清側臉上吻了一口,“不敢啦,爺你容下我這回吧。”
兩個人玩鬧一番,這才下山進城吃早點。因著阿克善之事在先,生辰之事黎至清全然沒往心里去,反倒是穆謙覺得心中過意不去,尋思著一定要找機會為黎至清補個生辰。
兩人在如阜城耽擱了一日,在黎至清的堅持下,還是踏上了回京畿的旅程。
黎至清知道通敵之事非同小可,在掌握證據之前,他不敢同穆謙提及,只旁敲側擊地問了幾次關于穆謙查案的進展,都被穆謙以此行只管游山玩水為由搪塞了過去。穆謙越是如此,黎至清心中狐疑越深。
剛入京畿,黎至清尋思著已經回京,舊事重提,誰料穆謙竟然直接掀簾跳下車去,將黎至清一人留在了車上。黎至清登時也惱了,直接把車簾一放,絲毫沒有想讓穆謙上車的意思!
愛騎馬,你就在車下被馬顛著吧!
過會子,有人掀簾進了馬車,黎至清以為是穆謙回來服軟,連頭都沒轉。
“先生,莫要生氣了,殿下下了馬車就后悔了。”來人不是穆謙。
黎至清這才意識到是銀粟,他不好在銀粟面前使性子,只得轉過身來,正襟危坐,恢復了往日從容淡定的儀態。
“罷了,此事我也有錯,本答應殿下回京畿之前不再提查案之事,是我心急了。”
銀粟沒想到黎至清這般好說話,立馬笑道:
“殿下和先生能這般互相體諒真是太好了。先生待殿下盡心,咱們都看在眼里,其實殿下對先生也是非常在意的。吃穿用度就不用說了,剛回京那會兒,知道先生身子不好,連北境傳來的和談消息都讓瞞著先生,生怕耽誤您養病。”
黎至清聽到后半句,微微蹙眉,“北境和談消息?”
“啊,就是后來大家都知道的那個,公主和親、互放俘虜和歲幣照舊的事。”銀粟不疑有他,實話實說。
“你是說,互放被俘將領之事,穆謙早就知曉?”
第151章 入彀(2)
銀粟老實地點了點頭。
“是何時?”
銀粟想了想, “當時闔府剛開始給寒英張羅親事,北境趙團練使來了函。”
黎至清不再理會銀粟,自顧將有關和談前前后后的事在腦中過了一遍, 京畿得到準確消息, 乃是在黎梨隨寒英赴西境之后。
若是穆謙早就知情, 在今上議政時, 不僅隱忍不發, 而且還裝若無其事,莫非正是為著給胡旗放水?聯想到阿克善失約后杳無音信, 也正是那段時日,再加上近日,無論如何詢問穆謙關于他在禁軍查到的消息,穆謙都避而不答, 這一樁樁一件件, 不禁讓黎至清疑竇叢生。
銀粟見人陷入沉思, 便不敢再勸, 識趣地下了馬車, 留下黎至清一個人。
黎至清發現周圍沒了外人,不自覺地用雙臂環抱住自己。
他素日里極少做出這般軟弱的姿態, 可此刻, 他覺得很冷, 雖然已經開春了, 但有一分徹骨的冷從他心底開始滋生, 慢慢蔓延至全身,凍得他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黎至清打心底里不信穆謙會通敵, 可眼前的事,又在沖擊著他心底的信任。
沉浸在復雜的情緒中, 黎至清疲憊不已,不知過了多久,竟迷糊糊睡著了。夢中,有人將他打橫抱了起來。黎至清嗅到熟悉的氣息,并未多想,就著那個溫暖的懷抱,沉沉睡去。
晉王府寢房內,兩人相擁而眠,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黎至清從睡夢中醒來時,整個人是懵懵懂懂的,腦子里還顧不上思考,只本能地往穆謙身邊湊了湊。
穆謙此刻正依靠在床頭,手里拿著個物件發呆。
“醒了?瞧你平日里丟三落四的,先時剛給了你,轉頭就落馬車上了。”穆謙說著,把手里的物件送到黎至清眼前。
黎至清揉了揉眼睛,接過來一瞧,竟然是先時當壓歲錢的那個小熊崽金錁子,這次被掛在一條紅繩穗下。黎至清蹙了蹙眉道:
“我明明貼身收著的,怎么會落在馬車上了。”
“你粗心唄。”穆謙摸了摸鼻尖,“你瞧這繩穗,眼熟不?”
黎至清方才只顧著看小熊崽子,只瞟了一眼那繩穗,雖然覺得眼熟,也沒走心,如今聽穆謙說了,拿過來仔細端詳起來。那繩穗最上頭是半個蝴蝶盤長結,后接一個紐扣結,最后是一段金剛結收尾,正是先前自己掛玉墜子的那條。黎至清驚喜道:
“這是從前我掛在玉墜子上的那條穗子!你竟然還留著!”
穆謙心中一動,故意與他爭搶,搶到手后才有意問道:
“怎么就說這穗子是你的了!這明明是本王的!”
黎至清被穆謙一激,好勝心也上來了,指著那半個蝴蝶盤長結道:
“瞧見那半個蝴蝶翅膀了沒,完整的蝴蝶好編,叫蝴蝶盤長結,但這種半個結可就難了,只有我萍姐姐才會。這個恰好就是她編的,我和兄長人手一個,兩個放在一處,正好能拼成一個蝴蝶。”
穆謙聽著這話,心一點一點沉到谷底,又不死心的問道:
“那你兄長的那條繩穗,可是與這條一模一樣?”
黎至清又去穆謙手里搶小熊崽子,穆謙并非真心與他搶,順勢就把東西還給了他。黎至清拿在手里把玩著,隨口道:
“別的都一樣,唯獨這半個蝴蝶盤長結,我的這條絞了金線,而兄長那條絞得是銀線。”
穆謙臉色霎時變得極為難看,只不過黎至清是心思只在小熊崽子上,并沒發現。
穆謙努力維持著正常面色,裝作若無其事道:“阿豫,從前聽你提過幾次你的兄長,你們兄弟二人仿佛感情很好。”
鑒于自己的身份穆謙早已得知,黎至清對黎徼之事無心隱瞞,隨口道:
“那是自然,我與兄長自小相依為命,比尋常人家一般兄弟之間自然要親厚許多。所以,兄長之死,我絕對不會放手。”
穆謙暗自倒吸一口冷氣,把黎至清緊緊攬在懷里,在他發心輕輕問了一下,又問:
“如果,本王是說如果,你查出的兄長死因,會讓你現下平靜的生活全都沒了,你還會去查么?”
黎至清心下生疑,抬頭看了穆謙一眼,沒說話。
穆謙摸了摸鼻子,又問道:“本王是說,假如你兄長之死,與你現下查的通敵之事有關,而且關系重大,還會牽扯到很多人,會讓你整個生活都打亂,甚至會讓你面臨痛苦的抉擇,你還會查么?”
昨日馬車上那股冷意再次向黎至清襲來,他突然覺得穆謙的懷抱沒有那么暖了,忍不住把錦被向上扯了扯。
良久,黎至清吐出一句,“查。”
穆謙沒再說什么,只嘆息一聲,又把人摟得緊了一些。
大成官員素來疏懶,元宵節后半月有余,才三三兩兩回到各衙門當值。這些日子,黎至清雖然掛念著年前未完的通敵之事,但始終沒機會去查。
恰逢此時,黎至清接到了肖瑜的帖子,邀他再赴紅葉寺小聚。黎至清記起先時穆謙提及肖瑜受了傷,本就記掛著,得了帖子當即就應了下來。
穆謙一心防備著肖家,想與黎至清同往,奈何同一日卻被成禎帝下旨宣召。這還是安武堂出事后,成禎帝第一次搭理穆謙,穆謙不敢怠慢,只得放了黎至清獨自去見肖瑜。
已然開春,天氣回暖,路上枯枝紛紛抽條,一派生機勃勃的模樣。奈何近來事繁,又牽扯穆謙,對真相的渴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加之心中掛念肖瑜,黎至清并無心欣賞。
這次紅葉寺外,等著黎至清的是肖安。黎至清與肖安并不相熟,他也不是熱絡性格,故沒有過度寒暄,只點頭示意后,便隨著肖安來到了肖瑜所在的禪房。
一入禪房,抬眼便見肖瑜整個人極為虛弱地靠在榻上,而近身端茶送水的服侍之人竟然是黎晗。
一瞬間,黎至清臉色鐵青,顯然他并不想在此處見到黎晗。
“至清。”肖瑜微笑著喚了黎至清一聲,這才拍了黎晗正要給自己添衣服的手,“成瑾,你先出去吧,我想跟至清說幾句體己話。”
自打黎至清進門,黎晗的面色并沒有多少變化,顯然黎至清的到來在他意料之中,現下被肖瑜下逐客令,他也不以為意,將肖瑜身上的錦被掖了掖,對著黎至清點頭示意后便自顧出了禪房。
肖瑜一個眼色,本來在房內的肖平和肖安立馬上了黎晗的腳步,銀粟非常有眼力見,也跟著退了出去。
屋內沒了外人,黎至清走上前去,自顧坐在了肖瑜榻邊,語帶擔憂道:
“前些日子聽穆謙說,師兄從暖閣外的石階上摔了一跤,怎么病得這般重?”
肖瑜聽到黎至清對穆謙的稱呼,先是微微詫異,繼而笑道:“我倒不知道,晉王殿下如今也成了厚道人,本以為從石階上滾下來這么丟人的事能被他當樂子傳得沒邊,沒想到傳到你耳中只是摔了一跤。”
聽著肖瑜的打趣,黎至清也笑了起來,若放在過去,拿著別人糗事大肆宣揚之事,以穆謙為首的那幫紈绔未必做不出來,如今卻只是輕輕帶過,穆謙的確是與從前不同了。
一想到穆謙的變化,黎至清又笑不出來了,再一看肖瑜蒼白著臉色,心中更是難受。
“師兄是受了今上多大的責難,這才在殿外失了態?”
肖瑜搖了搖頭,似是不想再回憶當時的情景,只道:
“你家晉王在安武堂惹惱了今上,偏偏我倒霉,事后第一個覲見,才遭了無妄之災。”
黎至清想到那日情景,又見肖瑜現下胳膊上還裹著紗布,極為愧疚,“師兄怎的跑到荒山野嶺來了,相府條件總歸是要好些的。”
“這里清凈。”肖瑜嘆息一聲,“想不明白的事,遠離紅塵就容易想明白,下不了決心的事,無人相擾就能做決斷。”
肖瑜明顯話中有話,黎至清自打見完阿克善便心煩意亂,此刻無暇再猜肖瑜的心思。
“師兄,有話不妨直說,等下說完,還想向你討教東府的通敵之事的案情。”
肖瑜仔細打量了一番黎至清,見他領口處有一個若有似無的紅印,難得蹙眉,然后才正色道:
“至清,晉王殿下對你的心思,朝野已經滿是流言,你老實說,此事是真是假?”
黎至清沒想到肖瑜會提此事,眉毛一挑,“難怪大成國勢日陵月替,原來朝臣都把心思放在這些捕風捉影的事情上了。”
“當真捕風捉影?”肖瑜認真瞧著黎至清,眼神中沒有絲毫嘲諷,反倒滿是擔憂之色。
他與穆謙如何,是他們兩人之事,黎至清自身并不在乎,他從前畏縮不前,是他怕穆謙在乎。如今被肖瑜點出來,黎至清并不想就此事多言,眉頭微微一蹙,并未接話。
肖瑜心中壓著石頭,沒有上次跟黎至清打太極的閑心,直言問道:
“你可與他做過色授魂與之事?”
黎至清與穆謙雖然互相傾慕,但因著身體有恙,兩人只限于抵足而眠,此刻被肖瑜問道面上,黎至清羞惱道:
“自然是不曾的!師兄今日喊我來,若只是為著閑言碎語,那至清就先行告退了。”
第152章 入彀(3)
“怎么這么大氣性!”肖瑜無奈地嗔怪一句, “本是為著你著想,反倒是讓我里外不是人了。”
聽著肖瑜話里話外都意有所指,知他不會無緣無故私下與自己相見, 黎至清這才冷靜下來, 問道:
“師兄今日喊我來, 到底為著何事?”
肖瑜躊躇半晌, 抬眸對上黎至清探尋的眸子。
“至清, 你若有心報國,京畿里有得是親貴。你從北境回來, 雖然未得到官職封賞,但名聲早在外,太子、秦王、趙王、睿王、林肖謝容四大國公府,投入哪家都是前途無量, 晉王身邊未必是最好的歸宿。或者, 你就來太子身邊可好?咱們師兄弟三人待在一處, 也算是一場佳話。”
黎至清只當肖瑜舊事重提, 登時變了臉色, “師兄,先時說好的, 咱們各為其主, 互不干涉, 如今你為著太子來當說客, 未免言而無信了。”
肖瑜不理會黎至清話中的指責, 只蒼白著臉色繼續前言。
“若京畿這些人你都瞧不上眼,那去西境、去南境, 哪怕回登州都好,離開晉王身邊, 離開京畿這趟渾水,先生那邊我去解釋。”
黎至清滿腹狐疑,“師兄,你今日怎么怪怪的?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是關于穆謙的是不是?穆謙他——”
黎至清話音戛然而止,將后半句話吞回腹中。他想問:穆謙真的通敵了,是不是?但卻不敢問出口。
肖瑜不敢再看黎至清的眼睛,“至清,昨日傍晚今上就讓人擬好了圣旨,為晉王指了婚,選了襄國公家的嫡女。今日得召入宮的人,除了晉王殿下,還有大理寺少卿容含章。”
“你說什么?”
并非意料之中的結果,黎至清剛松了一口氣,可心卻再次跌倒了谷底,剎那間涌起的窒息感讓他喘不過氣來。
黎至清記得,這門親事,容成業是與他提過的。而他,因著與穆謙互明心意,再加上這些日子出門在外,日日溫存,完全忘了這樁事,如今被再被肖瑜提起來,黎至清才反應過來,這門親事,穆謙并未給他一個正式的說法。
此刻,黎至清雖然已經不自覺地發起抖來,但還在心中默默自我安慰著,只是成親而已,只要不是通敵就好!
雖然心如刀絞,黎至清卻不欲人前示弱,哪怕眼前是他嫡親的師兄,他也只強笑道:
“既如此,那該恭喜晉王殿下了。”
肖瑜眼見著黎至清的指尖止不住的顫抖,還整個一副死要面子的模樣,不免心疼起來,聯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因著與黎晗的感情而受得那些磋磨,更加不忍心對眼前的人說重話,強行帶了三分苦澀的笑意罵道:
“你小子頂聰明一個人,怎么做出事情來這么蠢。趁著還未泥足深陷,早些抽身吧。他若成了親,你們這種關系,你待在他身邊算什么呢?”
黎至清差點被肖瑜這一句話激出淚來,只嘴硬道:“師兄說我傻,那此刻讓師兄抽身,師兄肯么?”
肖瑜朝著方才黎晗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道:
“至清,不一樣的。”
黎至清明白,黎晗與穆謙的地位天差地別,黎晗不過是東境諸州世家中不起眼的一個家主,連與京畿普通世家比肩的資格都沒有。而穆謙,當朝親王,今上親子,節制三司,乃一方重臣,身上匯集了來自各方的目光。
黎至清覺得此刻若由他來做這個決定,對穆謙不公平,對他自己也不公平,是聚是散,他也要聽一聽穆謙的意思,是以對肖瑜的建議,并沒有給出回應。
肖瑜見狀,知道黎至清在這份感情上是鐵了心,狠了狠心,又道:
“禎盈十四年,你兄長曾奉命離開北境戰場,秘密進京,后來回了北境戰場不久便死于非命。”
黎至清聞言,臉色一白。關于兄長的事情,他鮮少對外人提及,就算對先生,也只是說兄長在死于五年前的胡旗南侵之戰,至于秘密回京這樣的細節,他從未向任何人透露分毫。不僅因為此事當年黎徼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外傳,更因為黎徼曾途中徇私回了登州,若傳揚出去,對黎徼名聲有損。
如今被肖瑜點出,黎至清猛然驚覺,肖瑜定然是知道了什么,忙一把抓住肖瑜的袖口問道:
“師兄,你這些日子到底在東府查到了什么?你的確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肖瑜面上皆是掩蓋不住的悲傷,“至清,你們兩個人之間終究隔了人命,你們是不會有結果的。”
“你胡說!”黎至清登時站了起來,嗓音拔高,眼眶微紅,“我不信!”
聽到屋內驟然拔高的聲音,黎晗不放心,直接闖了進來。一進門就見到黎至清劍拔弩張,而肖瑜則一臉虛弱地靠在榻上,登時就有些生氣。他與黎至清兩看兩相厭,直接對著肖瑜不滿道:
“話說完了嗎?哪兒哪兒都用你操心,人家領情嗎?”
肖瑜知道黎晗氣自己多管閑事,只得服軟喊了一句,“成瑾……”
黎晗心中有氣,不再搭理肖瑜,瞥了一眼黎至清,冷冷道:
“改名換姓也沒改了這副沒眼力的勁兒,沒瞧見他病著嗎?話說完了就請吧。”
黎晗說著就伸手做出了送客的姿勢。
黎至清雖然疑惑頗多,但瞧見肖瑜臉色實在不佳,又有黎晗在場,只得悻悻告辭,決定等肖瑜好些再來。
黎至清前腳出了禪房,黎晗后腳就跟了出來,兩人自登州安國侯府時就不對付,上次在清虛觀外又鬧了一場,現下只余尷尬,黎至清不愿黎晗相送,禮貌地婉拒。
“不勞黎侯相送,若素兄身體有恙,黎侯快些回去照料吧。”
黎晗與黎至清一前一后走了許久,聽黎至清開口后,才道:
“黎至清,本侯有些話想同你私下說,你跟我來。”
黎至清腳步一滯,“黎某不知,咱們自己還有什么話能私下說?”
“你不想只道若素傷得如何么?”黎晗撂下一句,料定了黎至清會跟上,自顧向前走去。
雖然先前黎至清與肖瑜一直斗法較勁,可肖瑜到底有一份為人兄長的自覺,自打黎至清來到京畿,明里暗里對他照拂不少,特別是兩人在東府查案,肖瑜事事沖在前頭,沒讓黎至清這個小師弟受半點委屈。
黎至清雖然平日里將人情往來看得很淡,卻并非不懂感恩之人,對肖瑜的照顧看在心里,心中也生出不少感激之情,再加上當年肖瑜還對他有救命之恩,黎至清更不能對肖瑜的狀況不聞不問。
黎至清心一橫,跟上了黎晗的腳步,另一處禪房內,兩人相對而坐成對峙之勢。黎至清不想跟黎晗多做周旋,直接切入主題。
“我師兄到底傷得如何?”
“黎左司諫是圣上面前的紅人,那暖閣應當常去吧?”黎晗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那暖閣外的石階,又高又陡,有幾十階,若素就是從那上頭踩空了摔下來的,扭傷了腳踝,摔折了胳膊,還斷了三根肋骨,渾身上下磕得都是青紫,沒一處好地方。”
黎至清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成禎帝畏寒,為著建暖閣那供暖的火道,將暖閣整體拔高不少,是以暖閣外的長階比起其他殿閣要高出許多,肖瑜從那上頭摔下來,到現在還臥病在床,怕是真遭了不少罪。
“除了因安武堂之事殃及池魚外,可知還為著何事?”
“若素方才沒同你直言么?”黎晗不咸不淡道:“還能為著何事,皇家出了不得了的事,又恰逢是個得寵的兒子,今上自然要保的,還要想法子堵住悠悠眾口!這樣的腌臜事,自然得找個得力的來干,朝野內外那群老臣各懷心思,今上用著不放心,此事便落到了若素頭上。若素何等光風霽月之人,卻要做違心之事,他心里能舒坦?”
“不得了的事?”黎至清睜大了眼睛,聯想到方才在房中肖瑜提到的人命之事,心中有了不祥的預感。那隔著的人命,莫非就是兄長那條命,所以,穆謙真的通敵了,這才害死了兄長?
黎晗瞥了他一眼又道:“黎至清,話說明白了,還有意思么?”
黎至清面如土色。
許久,黎至清穩了穩心神,將眼下情勢在腦中過了一遍,最壞的情況便是阿克善、郭曄和肖瑜的話相互印證,穆謙的確通敵了。郭曄和肖瑜大約沒有壞心思,那眼前的黎晗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黎至清一時之間想不通其中關竅。
“黎侯留住黎某,不僅只是為著告知師兄病情這么簡單吧?”
黎晗沒想到這種情況下,黎至清仍能保持清醒,心中不免高看一眼,這才從懷中拿出了一個長方形的錦盒,放在案上,然后用手輕輕一推,推到了黎至清眼前。
黎至清雖然心中狐疑,卻毫不猶豫的將錦盒打開。眼前之物讓他一日之內再遭雷擊,里面有兩樣不起眼的小東西:一支早就不時興的銀簪子和一支用禿了的毛筆。
第153章 入彀(4)
簪子是兄長送給鐘曦萍的第一個禮物, 被她當寶貝一樣戴著,縱使后來黎至清掌權,兩人家境不可同日而語, 鐘曦萍最喜歡的也是這根簪子。而毛筆, 則是阿衍的物件, 因著他年紀小, 手也小, 毛筆是專門訂做的,又因為小孩子玩性大, 毛筆就被他一邊寫一邊薅,最終給薅禿了。
兩樣東西放在眼前,恐怕人已經落在黎晗手中了。
黎至清強迫著自己冷靜下來,眼瞼微瞇, 眼神一瞬轉冷, 下巴微抬, 正視黎晗, 等著后者開口。
黎晗沒想到如今黎至清還能坐得住, 端起茶杯優哉游哉地抿了一口,煞有介事地把茶盞往案上一放, 笑道:
“黎豫, 這場游戲, 你到底還是輸了。”
黎至清雖心憂鐘曦萍和黎衍的安危, 仍面如沉水地諷刺一句:
“勝敗乃兵家常事, 只不過以稚子婦孺為餌,著實算不得光明磊落。”
黎晗不以為忤, 笑道:“這些年,你將他們兩人藏得嚴實, 你就不好奇本侯是怎么找到人的么?”
一語中的!黎至清自認將妻兒安置的極為妥帖,已兩年無虞,卻不知怎的就被黎晗找到了。黎至清自覺他話中有坑等著自己,但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索性問道:
“如何尋得?”
黎晗面上盡是得意,“這要多虧了你的晉王殿下,專門派了人來登州查你的過往,還查到了你那大隱隱于市的妻兒住處,這才便宜了本侯。”
又是穆謙?穆謙竟然派人去登州查自己?先時自己對他有問必答,他竟然不相信么?
黎至清一時之間有些難以接受這樣的現實。
黎至清按下心中翻騰的情緒,不動聲色道:
“黎侯多慮了,黎某能有什么,值得晉王派人去登州。”
黎晗沒想到事到如今黎至清還能穩得住,面露詫異之色,涼颼颼來了一句。
“這就要問你了,晉王殿下派出的那個,可是他的親信,仿佛是叫玉絮的。”
原來,玉絮這些日子不在京畿,竟然是去了登州!原來所謂的出京公干,竟然是去查自己!竟然還把自己的妻兒牽扯其中!
黎至清一時之間有些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瞬間陷入沉默。
黎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紙包,放在案上,再次推到黎至清面前。
黎至清蹙眉,“這是何意?”
黎晗拿眼神點了點小紙包,“你和晉王之間既然隔了條人命,那本侯便幫你一把,這是斷腸草粉,見血封喉。”
黎至清本來微蹙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瞥了一眼案上的毒藥,沒有動作。
黎晗繼續道:“晉王府何時發喪,你的妻兒何時回到你面前,此外,你我恩怨一筆勾銷。”
黎至清依舊沒動,“黎某并不記得,你和晉王之間有要人命的過節。若是因著清虛觀下的齟齬,大可不必。”
黎晗站起來,負手在屋內踱了幾步,一派氣定神閑的模樣,“有人要保他,自然有人要他的命。更何況,本侯不能讓若素夾在中間為難。”
黎至清伸手把紙包推回黎晗一邊,面上不動聲色,“黎侯太高看黎某了,晉王府鐵桶一塊高手如云,餐點飯食皆由專人籌備試毒,這樣的伎倆,傷不得晉王殿下分毫。”
黎晗回到案邊,拿起藥包再次放到黎豫身前,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意,“也不是本侯高看你,你我心知肚明,成不成的,只在于你想不想做罷了。黎豫,你和晉王之間的人命,你和本侯之間的恩怨,再加上晉王相負于你的,只這一次,就都能兩清,你打理登州生意許多年,這樣的買賣,你穩賺不賠。”
黎至清拿眼神掃了一眼藥包,“黎某要是拒絕呢?”
“那你就只能當一個孤家寡人了。”黎晗說著,把紙包塞到黎至清手中,又把錦盒從他手中拿過來,打量著里面的簪子和毛筆,不徐不疾道:“而且,本侯想不到你會拒絕的理由。”
黎至清是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走得,但黎晗知道,黎至清的心早就亂了。
送走了黎至清,黎晗回到禪房看肖瑜,見人正依靠在軟枕上發著呆,走到案前端了杯熱茶送到肖瑜面前,就勢在榻邊坐下來。
“喝點水,嘴唇都干得裂開了。”
肖瑜接過茶杯,并沒著急往嘴邊送,只用一種探尋的目光盯著黎晗,“你同他說什么了?”
“沒什么。”黎晗起身,避開肖瑜的目光,走到窗前眺望著窗外的景色,“我不過幫你一把,先時你語焉不詳,未必能說動他。”
肖瑜蹙眉,“成瑾,他好歹是我師弟,我答應過先生,要好好照顧他的。”
黎晗沒有轉身,只道:“我也正是為著郁相,你被逼得直接在暖閣外失了態,若此事處理不好首尾,今上定然生疑,如今有辦法一了百了,你就莫要操心了,好好養病,別讓相爺跟著操心。”
肖瑜一想到自己摔傷,讓家中眾人掛念,祖父那邊還三翻四次派人來問,知道黎晗說得在理。這些日子,他為著成禎帝吩咐的事傷神不少,才有了如今這番說辭,已是累極,見黎晗不想多言,他也沒有心力再問。
黎晗見肖瑜不應聲了,上前接過茶杯,送到肖瑜口邊喂了一口,又伸手撫了撫肖瑜緊蹙的眉頭,寬慰道:
“此事你莫要鉆牛角尖,擺在眼前的都是事實,你也沒冤枉他們。”
肖瑜急道:“可實情卻不是那樣!”
“他想岔了,那是他的事!”黎晗打斷了肖瑜的話,“好了,你也是為著保他,沒有比現下更好的辦法了。”
黎至清回到晉王府時,整個人都是懵的。這些日子的發生的事情太多,且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他不想看到的,讓他身心俱疲。
他有太多的謎團想要解開,有太多的話想要當面問一問穆謙,他想問他到底有沒有通敵,有沒有害了自己兄長性命;他想問,襄國公府的那門親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在他心里又算什么;他想問,是否自始至終就對自己設防,以至于有些話不能當面相詢,而是要派人去查自己的底細。
他還想問,若穆謙通敵,那為著穆訣肝腸寸斷算什么?北境奮勇殺敵算什么?若對自己無意,那那些相知相守的日子算什么?北境缺糧時將自己送走又算什么?
黎至清狠了狠心,決定今日勢必要問個明白,等他躊躇著走到穆謙書房時,手中還捏著黎晗給他的那包斷腸草粉。
“先生來找殿下?殿下進宮了,這會子還沒回來呢。”正初見到黎至清面色不好,一邊陪著笑,一邊探頭看向跟在黎至清身后的銀粟,試圖在銀粟臉上看到點蛛絲馬跡,奈何銀粟也是一頭霧水。
黎至清下意識地把玩著手中紙包,自言自語一句,“這親事商量的倒是細。”
正初不知其意,不敢隨意接話,只看到了黎至清手中的紙包,趕忙笑道:“先生手中這是拿得什么?”
黎至清瞥了一眼紙包,冷哼一聲,“調味品,給你家王爺晚膳加點料。”
正初一聽,趕忙伸手去接,“那感情好,小的這送廚房去,敢問先生,這給哪些菜提鮮合適?”
黎至清被正初堵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沒好氣地瞧了正初一眼,把紙包往懷里一揣,撂下一句,“簡直無可救藥!”
黎至清說完轉頭就走,留下正初和銀粟交換著眼神。
正初被沒來由的懟了一句,心中皆是疑惑,一個眼神送過去,“黎先生這是怎么了?怎么感覺這么煩躁,往日里可從來不見他這樣!”
銀粟搖了搖頭,“別說你沒見過了,我也沒見過,從前在北境戰場,大軍壓境,糧草短缺時,也沒見他如此。”
黎至清剛走出書房,迎頭遇上了仲城,仲城臉色極差,看到黎至清,眼神里充滿了躲閃。
“仲統領,這是要去哪兒,晉王殿下尚未回府。”黎至清發現仲城神色有異,立馬把人喊住。
說話間,正初和銀粟也從書房跟了出來,見到仲城立馬圍上來。
“仲城大哥怎么回府了?”銀粟見到仲城有些詫異,自從穆謙為著方便把仲城放到巡城司,仲城一般都是跟著穆謙身邊,只有穆謙在府內是才跟著回來。
仲城看了一眼銀粟,又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黎至清,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黎至清見狀,心中疑竇更甚,“仲統領,是有什么事不方面當著黎某的面說么?”
“不不不,先生莫要誤會。”仲城趕忙擺了擺手,然后一咬牙,才道:
“的確是有樁事,事涉先生,不太好說。本想著先稟報殿下,看看由殿下如何跟先生說,如今先生既然問了,那卑職不好隱瞞,只一條,先生知道后,切莫激動傷了身體。”
霎時間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黎至清強撐著點了點頭,“仲統領但說無妨。”
仲城低下頭,不敢看黎至清的眼睛,“方才得了信,寒英他們回西境的路上,出了點意外,阿梨的孩子沒了。”
第154章 入彀(5)
黎至清頓覺腦中嗡的一聲, 差點站立不穩,強撐著一口氣壓下胸中波濤,問道:
“發生什么事了?”
仲城偷偷看了一眼黎至清泛白的臉色, 暗悔方才一時口快, 此刻只得硬著頭皮回話。
“傳回來的消息說, 回程隊伍發生了動亂, 有人趁亂逃跑, 阿梨姑娘帶人去追,受了傷, 孩子沒保住……”
“好,知道了。”黎至清沒再說什么,整個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氣一般,一步一步向回踱著。沒走幾步就站立不穩, 一下子單膝撐在地上, 然后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先生!”跟在黎至清身后的銀粟趕忙上前, “得馬上通知殿下請御醫!”
黎至清一把扯住銀粟的衣袖, 慘白著臉色搖了搖頭, “這是舊疾不礙事,如今殿下事繁, 莫要拿這些小事去擾他, 你去按著智慧道長的方子煎一碗藥來就是。”
銀粟趕忙把黎至清攙起來, 猶豫道:“先生, 我之前在鄉間, 聽郎中說,吐一口血, 就會傷一次身體本元,若是吐血不止, 怕是有損壽數,還是請御醫來看看吧。”
黎至清自然知道,自從見到阿克善那晚,他身體又比從前糟糕了不止一星半點,可眼下他哪里顧得上,只對著銀粟道:
“你多慮了,去煎藥吧。”
黎至清踽踽獨行,回到臥房坐在榻上。他緊緊地抱著自己,閉著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
是他處心積慮把穆謙捧到如今的位子上,穆謙通敵,他就是最大的幫兇!他自詡為國為民,可如今,他卻是蠹國害民第一人!不僅如此,他還害了黎梨,害得她失去了腹中骨肉。
不知過了多久,天已經完全黑了,穆謙還沒回府。
黎至清捏了捏手中斷腸草粉的藥包,從房中走了出來。迎頭正趕上穆謙回府,身后還被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胡旗人。黎至清定睛一看,那人正是先時在館驛中藏匿天石的胡旗人巴爾斯。
“巴爾斯這會兒不應該押解在大理寺內?怎么帶回晉王府了?”黎至清蹙眉開口。
“把人帶去后院,快!”穆謙說著從懷中掏出一份圖紙,遞給仲城,“按著這個圖紙,快挖,片刻不許耽擱!本王身家性命,可都系在你們身上了!”
穆謙吩咐完,才顧得上黎至清,“此事說來話長,本來應該在大理寺,幸好本王前些日子把人提到禁軍衙門,此刻正好用上!”
黎至清不明其意,“你這是要做什么?方才是什么圖紙?”
“京畿水道圖!”穆謙說著就要往后院走。
“京畿水道圖?”黎至清心下疑惑,京畿又勘測了新的水道圖?緊走兩步跟了上去,“什么京畿水道圖?”
穆謙沒有回頭,直沖沖向前走,邊走邊道:“不是,這是郁相當年畫得那張!”
黎至清臉色微變,當時在館驛時,巡城司那邊傳回來的消息明明是圖紙已丟,而且是穆謙親自傳回來的消息,為何現下竟然又出現在了他手里?
黎至清見穆謙沒有停步的意思,立馬隨著他一起向后院走,“不是說沒找到么?你這是又從哪里尋得了?”
“當時在館驛出事時,已然尋得,但因著些原因,不便說明。”穆謙說著,已經來到了后院,見院中已經拉開陣勢準備挖地道了,當即下令。
“動手,務必今夜挖出城去!全府上下,聽巴爾斯號令,巴爾斯你辦成此事,本王赦你先前全部罪狀!”
黎至清完全處在狀況之外,“穆謙,你到底在做什么?”
穆謙吩咐完,對著黎至清道:“阿豫,此事說來話長,本王此刻沒工夫跟你解釋。你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任何拖沓之物皆不用帶,只小小一只包袱即可,咱們只一輛馬車上路,耽擱不得!”
穆謙吩咐完,又沖著銀粟道:“銀粟,快陪你家先生去收拾東西。”
銀粟不明其中原委,但知道領命,故而半推半攬著黎至清回了房間。黎至清素來沒什么身外之物,只將黎梨留下的那把匕首貼身收著,本想也帶著郭曄送得那把變戲法的匕首,想起是穆謙給收著的,此刻在何處他并不知曉,只得作罷,然后隨便撿了兩件換洗衣物便打好了包袱。
穆謙一門心思想得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京城,此刻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后院的地道上,完全沒顧上搭理黎至清,也沒發現他今日的反常。
等到黎明將至,地道挖出了京畿,出口一端已然在北城門外。而與此同時,晉王府外已經被肖玨帶來的禁軍團團圍住。
在后院忙了一宿的穆謙聽到通報,立馬換了一身衣裳,裝作剛醒的模樣,伸著懶腰、冷笑著出府與肖玨打照面。
“肖都指揮使倒是勤謹,這天剛亮,就來了。”
肖玨不理會穆謙的冷嘲熱諷,滿面憂色道:
“晉王殿下,雖然末將不知您因何與陛下起了齟齬,但末將勸您一句,莫要意氣用事,您與今上服個軟,這禁軍之困立馬就能解了。”
穆謙擺出一副不受教的姿態,擺了擺手,“想都別想,肖都指揮使既然接了這么個差事,那這些日子,就有勞你在府外守著吧,本王不伺候了。”
穆謙說完,眼神示意左右,將晉王府的府門重重一關。等門一關上,穆謙立馬換了副面孔,急吼吼地將黎至清從房中拖起來,沒給黎至清相詢的機會,直接帶著人從地道逃遁。
黎至清雖然滿腹狐疑,但因著地道中空氣污濁,他又肺腑有損,只得一路拿手帕捂著口鼻,跟著穆謙快步前行。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從地道中鉆出,出口正在北城郊,一輛馬車正在那里候著,趕車之人正是玉絮。
黎至清一見玉絮,心瞬間冷了一下來,一言不發隨著穆謙上了車,想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花樣。
“我們去哪兒?”黎至清面如沉水。
折騰了一夜,終于算是從京畿跑了出來,穆謙這才安下心來,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意,也顧得上與黎至清好好交談了,“去北境!”
黎至清蹙眉,“為何好端端的要去北境,還跟逃難一般?”
穆謙長吁一口氣,往車背上一靠,意有所指道:“京畿,本王待不下去了,去了北境,說不定還有退路。”
黎至清心一沉,這段時間的事情再次涌上心頭。莫非穆謙知道事情已然敗露,這是要逃走了!
穆謙說完,將手在懷中摸了摸,竟然掏出一份黃卷,得意笑道:“瞧見沒,有了這個,到了壩州,就沒人能對咱們不利了。”
黎至清拿過文書一看,竟然是一份圣旨,將北境曾經被焚的三州劃為了晉王的封地,而此刻穆謙出京,顯然是要就藩。明晃晃的圣旨刺痛了黎至清的眼睛,他沒想到,此時此刻,穆謙還不打算放過北境三州。
“為什么?”黎至清聲音有些發抖。
穆謙只以為黎至清匆忙趕路有些累了,并未在意,“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要選北境三州?”黎至清的手慢慢地覆上了匕首的刀柄。
你圣寵優渥,為何放著位高權重的京畿諸州不選,為何放著富庶的南境、東境不選,偏偏選了早已破敗不堪的北境。
“自然是離著胡旗近一些。”穆謙渾不在意。
離著胡旗近,方便你們暗通款曲么?方便你通敵賣國么?
猛地,匕首出手,直直刺進了穆謙的胸口,鮮血登時噴涌而出,染紅了黎至清緊握著匕首的雙手。
“你……”穆謙胸前一陣劇痛,可是他的心更痛,他不可思議地瞧著眼前的一幕,他想不明白。
“阿豫,你要殺我?”
黎至清眼尾已紅,一只手握著刀柄,另一只手指著車外,“玉絮為何去登州?”
穆謙心中有愧,一時語塞。
“你一直深藏不露,到底是和居心?”黎至清眼中已經升騰起霧氣。
穆謙穿書而來,此刻百口莫辯。
黎至清止不住的顫抖,又問道:“為何你早知和談詳情,卻遲遲不肯告知與我?為何你會有郁相那張京畿水道圖?為何你要慌不擇路逃離京畿?”
這些日子,穆謙查到了太多,他有太多的話想要跟黎至清說,此刻一下子卻不知從何說起,捂著胸口僵在了原地。
黎至清眼眶中蓄著的淚終于落了下來,“阿梨的孩子沒了,就在回西境的路上,你敢說跟你沒有關系?”
穆謙一驚,“你說什么?”
車外玉絮聽得動靜,立馬勒馬入內,被穆謙一嗓子吼了出去,“出去,沒本王吩咐,不許進來!”
玉絮看著車內的情況,猶豫再三,還是領命退了出去。
黎至清將眼淚一抹,決絕問道:“穆謙,你,你到底有沒有通敵,我的兄長四年前是否死于你手?”
穆謙顧不上胸前汩汩涌出的鮮血,這一聲聲的質問讓穆謙覺得天都塌了。
原來自己在黎至清心中,竟然是個賣國求榮的通敵之人,原來這些日子的兩廂情好竟是這樣的笑話。
穆謙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黎至清握著刀柄的手顫抖著繼續往前一戳,“你,你笑什么。”
穆謙眸子里是掩不住的悲傷,他把手伸進前襟,掏了半晌,才摸出一樣被血浸的瞧不出模樣的物件。
黎至清接過一瞧,竟是條繩穗,與自己那條一模一樣,只是那半個蝴蝶盤長結絞了銀線。
“你……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想知道本王在……巡城司案卷庫查到的東西么,這……這就是……就是……答案,你……你兄長,與四年前通敵……脫不了干系……”穆謙已然支持不住。
正在這時,馬車外傳來了喧鬧的馬蹄聲,有人帶隊追了上來。
第155章 暗恨生(上)
兩個月后, 并州邊防軍大營,中軍大帳。
“本王沒有!阿豫,不是本王!”穆謙叫喊著從睡夢中驚醒, 坐在榻上直喘著粗氣。
穆謙叫喊著醒來的那句, 正是兩個月前, 他在京畿北郊失去意識前, 對黎至清說的最后一句話。
守在帳外的正初聽到動靜立馬進了營帳。
“殿下, 又做噩夢了?”正初問得小心翼翼,說話間取了一旁架子上的袍子伺候穆謙起身, “城內的府邸已經收拾妥當,趕在您生辰前,咱們就能搬進去了。換個環境,許是能睡得好些。”
穆謙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 環視四周, 才發現這是在北境邊防營的中軍大帳內, 長吁了一口氣。想到睡夢中的場景, 胸口霎時傳來一陣鈍痛, 穆謙眉頭一擰,伸手捂住了胸口, 登時又是一頭冷汗。
正初見狀, 趕忙放下穆謙的衣袍, 拿起一方干凈的帕子為穆謙擦汗, 憂心道:
“殿下, 要不再請軍醫來看看吧?您這總心口痛也不是個辦法。”
穆謙搖了搖頭,掀開衣襟, 朝胸前看去。一道刀疤正在心口處,兩個月前的刀傷早已愈合, 那刀口偏了半寸,堪堪錯過心臟,穆謙這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穆謙沒有接話,自顧整理好里衣,自嘲一笑,干坐著發起呆。
正初一時沒了主意,進退兩難之際,銀粟掀簾進了營帳,將手里的札子呈上,“殿下,如今今上不生氣了,京畿又來函催您回京,您看要動身么?”
銀粟還沒來得及把札子送到穆謙手里,就被正初一把奪過來,氣沖沖道:
“回去做什么?還嫌京畿禍害的咱殿下不夠么?你忘了當時咱們找到殿下時他那副慘狀,咱殿下則渾身是血的趴在風馳上,差點沒救過來!”
穆謙回神,面色淡淡地掃了一眼銀粟,又把目光落在正初身上。正初被穆謙看得不自在,乖乖地把札子送到了穆謙面前。這兩個月來,正初先時以為穆謙病著,不愛開口,如今卻發現,穆謙跟變了個人一樣,笑容變少了,話也沒幾句,再不是從前那個喜歡與他們打打鬧鬧的主子。
穆謙打開札子,大略一掃,無外乎就是,和談已定,北境已平,晉王未及弱冠之年,可不就藩,且晉王雄才偉略,得今上倚重,望早日離藩回京,報效朝廷云云。札子雖言辭懇切,催促穆謙回京,卻沒有命令之語,穆謙權當放屁,看完后隨手將札子撕個粉碎。
銀粟和正初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他們當日奉命,兵分兩路引開禁軍,等跟穆謙匯合時,黎至清已然不知去向,而穆謙則身中一刀性命垂危,唯一知道真相的玉絮閉口不言,又被穆謙派了出去,去向不知。只有他們兩個,加上部分親衛,連夜護送穆謙來到了北境三州——最新的晉王封地。
“有他的消息么?”穆謙終于漠然開口了。
銀粟看了一眼正初,兩個人都知道穆謙問的是誰,這也是兩個月來穆謙第一次開口問詢,銀粟斟酌了一番,坦言道:
“京畿既沒有追究殿下,也沒有追究先生,如今他還是當朝左司諫,在諫院任職。”
“知道了。”穆謙面無表情應了一聲,自顧躺回榻上。
正初和銀粟見狀,知道穆謙還不欲起身,只得退出帳外。
穆謙雙手交疊枕在腦下,目光直直地盯著大帳頂部,思緒一下子飄回兩個月前的暖閣內。
與黎至清去紅葉寺的同一日,穆謙被成禎帝宣進了宮,一同在暖閣覲見的還有大理寺少卿容含章。
穆謙一入暖閣,看到容含章的那刻便意識到今日成禎帝的醉翁之意。他被成禎帝冷落多日,又自知殺了成禎帝愛馬心中有愧,因此一進暖閣便恪守著規矩裝二十四孝好兒子,絲毫不敢造次,請了安便乖順地站在一處,等著成禎帝吩咐。
因著大成官員普遍懶散,年節期間除了捅破天的事,其他的折子都遞不到成禎帝的御案上。成禎帝年前在安武堂生了氣,年節期間把宴飲都交代給了太子,倒是過了一個消遣的年,整個人精神比之前好上不少。
成禎帝搭眼瞥了一眼穆謙,看著他一副表面恭順的模樣,嫌棄地瞪了一眼才道:
“朕今日這才知道,你之前說跟胡旗公主八字不對付是真的,既然這樣,使臣接待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穆謙本就不想接這個差事,不僅費力不討好,還招穆詣記恨,如今成禎帝這樣說,正和他心意,剛要開口應下來,突然瞥見身側的容含章,心瞬間沉了下來。
果然,不等穆謙開口,成禎帝又道:“如此,你就得空了。你母妃也提了多次,說你老大不小,該成個家了。”
穆謙忙道:“父皇容稟,兒臣尚未弱冠,還不著急。”
“哼!”成禎帝冷哼一聲,“不著急什么,再過些日子,穆訣的兒子都能滿地跑了,你還不著急!襄國公府的嫡女秀外慧中,才貌雙全,朕欲為你們賜婚。”
“父皇!”穆謙急了。
“穆謙!”成禎帝沒有給穆謙繼續說下去的機會,“容氏女出身高貴,在京畿頗具才名,配你綽綽有余,你莫要不識好歹!如今襄國公病著,國公府由含章主事,今日就把這門親事定下來了。”
容含章知道自己姐姐的婚事自家做不得主,如今成禎帝如此說了,他只得匍匐跪地,領旨謝恩。
穆謙見狀,也立馬跪倒在地,言辭懇切道:
“父皇,并非兒臣瞧不上容家姑娘,是兒臣早已心有所屬,與那人相約一生一世永不相負,兒臣不能背約另娶,更不愿委屈了容家姑娘。”
成禎帝眼神微瞇,如沉水的面容上第一次展露出寒意,聲音霎時冷了下來,“哦?你已心有所屬?是誰啊?”
這樣的成禎帝是穆謙沒見過的,瞬間被滔天的威勢壓得打了一個寒顫,與此同時,到了嘴邊的話也被他咽了下去。
因為,他于帝王身上,感受到了凜冽的殺意。
“在北境,兒臣已經心有所屬!決不能娶容家姑娘!”穆謙急中生智脫口而出,說完想了想,也不算欺君,對黎至清的心意,他的確是在北境才想明白的,但這份感情萌發于何時,就不得而知了。
坐在榻上的成禎帝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壓著步子一步一步走到穆謙身前,“你當真不娶?”
穆謙面上皆是堅毅,“父皇恕罪,兒臣不娶!”
“逆子!”成禎帝一腳踹在了穆謙心口處,把人直接踹翻在地,然后拔出了掛在一旁的佩劍,劍指穆謙,怒道:
“別以為你有了點軍功,就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朕,今日你若抗旨,朕便誅了你個逆子!”
穆謙屏住一口氣,咬牙道:“兒臣寧愿死在父皇劍下,也不能負了他!”
穆謙說罷,把眼睛一閉,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穆謙的強硬態度徹底激怒了成禎帝,舉劍便朝著穆謙刺去。
“陛下息怒!”容含章哪里能看著喜事變喪事,立馬大著膽子攔腰抱住了成禎帝。
“陛下——”與此同時,一聲婉轉的音調自暖閣屏風后傳來,同時,一個身披斗篷端莊昳麗的女子自屏風后款步走出。
“清揚,你怎么出來了?”成禎帝一見來人,怒氣斂了不少。
一旁伺候的黃中見狀,趕忙上前把成禎帝手中的寶劍接了過來裝回劍鞘,然后偷偷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容含章見狀,挑了空隙扶起了摔倒在地的穆謙。
來人正是襄國公府的嫡女容清揚,成禎帝為穆謙選的未來的晉王妃。容清揚走到成禎帝面前,將他扶到榻前坐下,這才大方跪地,不卑不亢道:
“晉王殿下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解北境戰火之困,免百姓于兵燹,乃人中龍鳳,清揚于閨中,聞其事跡,甚為欽佩。”
成禎帝聽著容清揚的話,臉色緩和了不少。
容清揚頓了頓,又道:“今得見晉王殿下真容,清揚喜不自勝,今承蒙陛下隆恩,欲擇晉王殿下為清揚夫婿,清揚本該感激涕零,然清揚先時得陛下恩旨,可自行擇婿,今陛下容稟,此門親事,清揚不愿。”
成禎帝聽罷,眉頭緊蹙,“清揚,這小子雖然往日里渾些,但是個得用的,你這是為何?”
“清揚雖傾慕晉王殿下,但不欲奪人所好,更不愿強人所難。清揚畢生所求,與夫婿永結同心,白首偕老,晉王殿下既然心有所屬,他便不是清揚所覓良人,還望陛下矜憫小女所愿。”容清揚一番話不徐不疾,沒有被穆謙拒婚的尷尬,面上始終保持著得體的笑意。
成禎帝見狀,恨鐵不成鋼地又瞧了一眼穆謙,“你說呢?”
穆謙趕忙給容清揚作了一揖,“謙多謝容姑娘成全,他日姑娘若有吩咐,謙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容清揚朝著穆謙微微頷首,莞爾一笑,“倒不必上刀山下火海,來日得空,晉王殿下只需將心儀之人帶來給小女瞧瞧,小女甚是好奇,到底是何等女子,將小女比了下去。”
“容姑娘乃京畿第一才女,世所罕見。”穆謙說著,又朝著容清揚作了一揖。
容清揚笑著搖了搖頭,轉身把目光投向了成禎帝。
成禎帝見容家不樂意,此事只得作罷,擺了擺手,將容家姐弟趕出了暖閣。
暖閣外,容成業正探頭探腦地向內瞅著,一見兄姐出來,立馬迎了上去,焦急問道:
“怎么樣?親事成了沒有?”
容清揚笑著搖了搖頭。
容成業氣得一攥拳,就要往暖閣里沖,被容清揚一把扯住,嗔道:
“阿業,此事是我的意思,你可不許去鬧人家晉王去!”
第156章 暗恨生(下)
暖閣內, 走了容氏姐弟,成禎帝并未就此罷休。他掃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穆謙,并不叫起, 就冷眼放任他跪著。
兩個人一坐一跪僵持著, 誰都沒有先開口的意思, 一旁的黃中看著這互相較勁的父子只能干著急。
讓穆謙罰跪并非成禎帝初衷, 一盞茶落肚, 成禎帝覺得差不多了,這才率先開了口。
“容清揚乃是京畿世家第一貴女, 不僅見識廣博,談吐不凡,容貌更是一等一的好,你連她都瞧不上, 想上天不成!”
穆謙膝蓋都跪麻了, 有了先前幾次的事, 黎至清對他千叮嚀萬囑咐, 讓他覲見時壓著脾氣。穆謙雖然性子率直, 但也深諳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他明白此刻若再與成禎帝起沖突, 當下可沒有第二個容清揚替他解圍了, 故而低眉順眼道:
“父皇言重了, 兒臣不敢。”
成禎帝知道穆謙實在裝相, 冷冷一笑, “話說得倒是好聽!方才襄國公府的人在,朕給你留著面子, 你當朕不知道你干得好事!”
這話說得含糊,天威壓頂, 穆謙不好隨意揣測,更不敢隨意接話,只得低著頭繼續裝孝順兒子。
“你當朕不知道你跟黎至清的關系?”成禎帝沒有給穆謙裝糊涂的機會,直接將話點破了。
穆謙驚得一下子抬頭,滿眼都是不可思議!
此事成禎帝如何得知?
等他看清成禎帝嘴角那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穆謙瞬間明白,他被成禎帝給詐了。
只方才那一個表情,成禎帝便印證了心中所想,自己寄予厚望的兒子果然對一個男子有了別樣心思,而且為了這個男人,還拒絕了如今世家里身份最貴重的女子。
穆謙見事情瞞不住了,索性心一橫直言道:“是,兒臣心悅黎至清良久,此生不渝。”
成禎帝見穆謙認得痛快,自己也不再繼續賣關子,“黎至清其人見識非凡,才情卓絕,倒是個可用之才。不過,他雖看起來溫潤有禮,實則骨子里清高孤傲,并非是好相與之輩。你如今能得他青眼,是你的本事。可若來日你們過不到一處去,也別要死要活的做婦人之態,沒的讓人笑話!”
穆謙聽了這話,面上一喜,“這么說,我們的事,您同意了?”
成禎帝不動聲色地掃了穆謙一眼,不怒自威道:
“京畿的世家親貴好男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這種事拿不到臺面上,朕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該怎么辦你心里明白。”
穆謙蹙眉,什么叫心里明白?
“請父皇明示。”
成禎帝從手邊的小幾上拿起一本花名冊,自顧翻著,“京畿世家里超凡脫俗的容清揚只有一個,既然你不領情,她又當面拒婚,朕就得再為你尋摸一門親事了。不過,眼下京畿出身不凡又才貌雙全的適齡女子,可不多了。”
穆謙臉色一變,“父皇,兒臣心中只有至清一人,是萬萬不能再娶旁的女子的!”
成禎帝氣得把花名冊往小幾上一摔,“你不娶是吧?那朕就宰了黎至清,你孤獨終老吧!”
穆謙臉色瞬間慘白,繼而咬了咬牙,下定決心道:“那兒臣也不會獨活!”
成禎帝怒喝:“穆謙!你別挑戰朕的底線!”
穆謙面帶決絕,俯首拜了一拜,“兒臣決不食言!”
成禎帝沒想到穆謙敢如此忤逆,剛想再給他一腳,突然看到方才在他身上踹出的腳印,一時之間心軟了。這些年,他都沒有正眼看過穆謙,直到穆謙從北境得勝歸來,他才想起來自己還有這么個兒子。
一瞬的心軟本想讓他就此放過穆謙,可身為帝王,最不該有、也最不會有的就是婦人之仁,成禎帝穩了穩心緒,隨即擺出帝王之術道:
“再過一年,你就弱冠了,按照祖制,也該就藩了。”
只要不涉及感情,穆謙腦袋轉得極快,瞬間明白了此話的弦外之音:他是否能像秦王、趙王、睿王那般得到恩旨,免除就藩的命運,以及是否能得塊富庶的封地,一切都在帝王一念之間。
成禎帝說完,從小幾下翻了翻,抽出一張圣旨,擲到地上,正落在穆謙身前。穆謙會意,撿起圣旨瞧一眼,正是一份分封封地的圣旨,只不過封地名稱處尚空。
雖然逞一時威風容易,但穆謙不傻,藩地富庶程度關系到他日后的財務進項和在朝廷中的威望。不過,讓他就此妥協婚事,他自然是辦不到的。
穆謙手里握著圣旨,內心焦灼,快速思索著脫困之術。
成禎帝沒給他深思熟慮的機會,“成親之事,你既然無意借此增添助益,等哪日你跟黎至清散了,再議不遲。”
穆謙驚得瞳孔微微放大,他沒想到成禎帝這么好說話,但也知道帝王的恩惠不是白給的,屏息凝神等著成禎帝后面的條件。
“京畿諸州里,還有淮州一塊富庶之地,朕有意將其賞給你做封地,不過,你畢竟年輕識淺、功勛不足,恐怕不能服眾,不過眼下有一樁事,正好能為你補上這塊短板。”
穆謙心中腹誹,好歹自己是平定北境的功臣,其他那些碌碌為為的親貴們,寸功未建,照樣圣寵優渥,還有著物阜民豐的封地。雖然這么想,穿書而來的穆謙比起原主最大的好處就是識時務,連忙道:
“兒臣愿為父皇分憂。”
“起來吧。”成禎帝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起身走到了暖閣最西面,穆謙連忙起身,跟在成禎帝身邊,攙扶著他。
暖閣西面的墻上,乃是一副大成的地圖,鋪了整個墻面,穆謙掃視全圖,第一感受到大成疆域的遼闊。
成禎帝面對著版圖站立良久才略顯惆悵道:
“雖然南境已逾百年無戰事了,但南蠻一直蠢蠢欲動,想要北上的心思從來沒停過。”說著以手揉了揉太陽穴,緩解著因愁緒引起的陣陣頭痛。
穆謙蹙眉,心中暗忖著成禎帝的意思,斟酌著接了一句無關輕重的話:
“南境諸州曾與北境大營函商過購買守城軍械之事,想來在抵御外侮一事上不曾懈怠。”
成禎帝不置可否,又把目光從地圖下方慢慢地移到了左邊,“南境再怎么折騰,這地界也是姓穆的,可這西境跟了誰的姓,就未可知了。”
成禎帝說完,劇烈的咳嗽起來。這個年過半百的帝王,自知身體有恙,命不久矣,下定決心,無論將來這皇位誰來坐,他都要留下一座完整的大成江山。
在北境戰場上,穆謙曾受郭曄馳援之恩,知他忠肝義膽一心為民,成禎帝的話讓他心驚,忙道:
“郭大帥鎮守西境,安民守土,忠于社稷,絕非居心叵測之人。”
“幼稚!就知道整日里舞刀弄槍!虧你還跟黎至清相與一場,竟連他半分見識都沒學到!”成禎帝恨鐵不成鋼地罵了穆謙一通,然后伸手指著地圖道:
“你知道西境有多大,有多少人口,又有多少軍隊?為何回滸擾境,郭曄從不用禁軍出兵?”
穆謙對北境情況了如指掌,源于黎至清一路給他的惡補,至于西境,他從前并未深究,加之郭曄又曾于危難之際助他,他與郭曄性格投契,早已不自覺的將西境劃為同盟。此刻被詰問,只得硬著頭皮道:
“西境幅員遼闊,合計四州,朝廷在冊有鐵甲軍三十萬,實行府兵制,集中養兵練兵,調兵權與統兵權相統一。”
成禎帝嫌棄地罵道:“本以為你是個聰明的,沒想到你跟穆誠一樣,都是榆木腦袋,既然知道西境采用府兵制,就該明白郭曄心思不純。”
穆謙完全沒想這么多,小心翼翼問道:“父皇會不會多慮了?”
成禎帝打定主意要用穆謙,索性直言:“糧草為什么顆粒不出西境?郭曄為什么稱病不敢入京?郭曄如今列土封疆,已經成了西境的無冕之王,來日他要是教唆轄內四州的世家上表為他請封,京畿難道要給他封王不成?”
穆謙沒想到外患剛平,西境竟然成了成禎帝的心頭大患,瞬間冷汗流了下來,“那您的意思是?”
“率軍攻下西境,將郭曄人頭拿來,朕把淮州封給你,順便再給你這個。”成禎帝說著把另一份圣旨扔到穆謙懷里。
穆謙一把接過,打開一看,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封成禎帝百年之后,廢太子改立穆謙為儲君的圣旨。
穆謙先時雖然有心回來相爭,但僅僅為著替黎至清締造他想要的太平盛世,極少將心思放在那個至尊之位的爭奪上,如今這個位子唾手可得,穆謙手里握著圣旨,卻猶豫了。
成禎帝并不著急催促,他瞧著穆謙臉上變幻莫測的表情,知道他心亂了。成禎帝見狀,很是滿意,成竹在胸地端起茶盞呷了一口。
穆謙天人交戰良久,最終將圣旨放回小幾上,“郭大帥曾于北境危難之時施以援手,解北境糧草之困,兒臣不能忘恩負義。更何況,京畿與西境同氣連枝,同室操戈,實非明智之舉。”
第157章 此山中
成禎帝被穆謙這番幼稚言論氣笑了, “這般婦人之仁,你跟黎至清還有得學!朕問你,這圣旨, 你接是不接?”
穆謙聞言, 腦中不自覺閃過黎至清用雍州官道上那一家五口的性命教訓自己的畫面, 那五條人命到底成了他心中的一個疙瘩, 覺得黎至清拿人命當兒戲, 未免太不拘小節了些。穆謙對這種不拘小節的行為不敢茍同,心一橫道:
“若父皇有心, 請將三年前被焚的北境三州賜給兒臣做封地,兒臣寧愿為大成戍守北疆!”
也不愿做同室操戈、打壓功臣的事!
成禎帝一直以為穆謙好拿捏,沒想到這個兒子遠比他想得要主意正,本欲再說幾句, 又想到從前已經吩咐了肖瑜, 索性也不再廢話, 提筆在那份封地的圣旨上補了遼州、并州和壩州, 把圣旨往穆謙懷里一扔。
“滾!滾回你的府邸閉門思過去!”
穆謙本意借此次進宮的機會與成禎帝修復關系, 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不過好在不用成親也不用對西境用兵, 封地稍微差一些也不是不能接受。
剛出暖閣松了一口氣, 穆謙突然被人拉到一旁的柱子后。等看清來人, 穆謙嚇了一跳, 立馬心生警惕,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方才一直在暖閣外候著的容成業。
“你想作甚?本王已經把話與容姑娘說清楚了!”
容成業四下打量一圈, 放開了抓著穆謙衣襟的手,撓了撓頭, 才不好意思道:
“姐夫,哦不是,那啥,晉王殿下,我姐姐說了,你倆沒緣分,所以不讓我來找你麻煩的。”
穆謙沒想到容清揚這般貼心,又搭眼看了一眼容成業,顯然他是有事找自己,疑惑道:
“那你這是?”
“殿下,你出京躲躲吧,這兩日你若不走,怕是有血光之災。”容成業苦著臉,心不甘情不愿的說出來意。
穆謙沒接話,神色古怪地上下打量了容成業一番。
容成業被穆謙的眼神看得不自在,脖子一梗道:
“要不是看在你是平北的大英雄,就沖著你不娶我姐姐這事,我肯定要跟你沒完的,才不會好心來提醒你。還有,那個什么,謝謝你和黎兄送我的那匹胡旗馬啊。”
容成業的意思穆謙瞬間明了,求教道:
“那你的意思是,本王明日就走?”
容成業再次撓了撓后腦勺,“越快越好。”
穆謙長嘆一聲,“老爺子罰本王回去閉門思過呢,這還怎么出京。”
容成業也沒了主意,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反正我的卦是這么顯示的,走不走得了就看你了,我能說的就這些,再說多了肯定倒大霉了。”
容成業說完,不等穆謙反應,自顧一溜小跑跑走了。
乍被告知了這么個消息,穆謙頓覺頭疼,容成業的卦象奇準無比,看來此事是躲不過了。知道黎至清去了城郊,穆謙看了看天色,不知這會子人是否已經回府,穆謙不肯一個人先跑,猶豫再三,直奔巡城司衙門,提了巴爾斯,取了先前尋得的圖紙,直接回了晉王府,就有了連夜挖地道那一出。
卻沒想到,第二日成禎帝一病不起,陷入昏厥。太子和秦王聯合主政,給他扣上了犯上不敬的罪名,肖玨接到的命令也從早上的軟禁變成了奉命緝拿。是以,他和黎至清剛出了京畿不久,就被追兵團團圍住。等他在王府親衛護送下逃至封地,京畿的成禎帝才醒了過來,這犯上不敬的罪名自然而然就洗脫了。
此刻,穆謙收回思緒,他的記憶只停留在那日黎至清刺了他那一刀,至于后面的事,都是他在逃亡路上醒過來后,一眾親衛講與他聽的。
當時,穆謙整個人都是懵的,他不知道為何他變成了犯上的逆子,也不知為何變成了黎至清口中的通敵之人,他只知道這一路刀傷復發多次,幾次差點命喪黃泉。王府的親衛為著護送他來封地,一路躲避京畿禁軍追殺,死傷過半。
雖然成禎帝后來醒了,誤會解除,太子和秦王分別來信與他修復關系,說今上突然昏厥,他們關心則亂,才冤枉了他,但穆謙哪里肯信,這里面隔了這么多人命,哪能是一句“關心則亂”就撇的清的。
還有那個人!
那個自己恨不得把心都給他的人,就這么赤裸裸的背叛了自己,還想殺了自己!
穆謙想到此處,從榻上起身,從懷中摸出那條絞了金線的繩穗放在案上。盯了半晌,穆謙突然大笑起來,抽出佩劍,一把將繩穗砍成了兩段,幾案也被劍氣所襲,一下子被劈散了架!
霎時間,中軍大帳內除了橫飛的木屑,還彌漫起濃郁的殺氣。
帳外的正初和銀粟,聽到的動靜立馬闖了進來,就見穆謙手持利劍,身著一襲雪白的里衣,眉眼之間還含著怒氣。
兩個人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擔憂,自從穆謙受傷以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無緣無故的發怒了。
正初不敢問原因,但到底是自小跟在穆謙身邊伺候的,比銀粟膽子大些,再次取了袍子去給穆謙披。
“雖然開春兩個月了,但北境到底不比京畿,天還冷得跟初春似的,殿下前些日子病著,不僅嚇壞了咱們,連趙指揮使那大老粗都快掉眼淚了呢。”正初說完,打量了一眼穆謙的神色,見他沒阻止,繼續大著膽子給穆謙系衣裳,順帶給銀粟遞了個眼神,讓他趕緊收拾散落了一地的幾案殘骸。
銀粟會意,手腳利索地收拾起殘木,又貼心地為帳內炭盆添上新炭。
穆謙任由著正初伺候,等穿戴完畢,才面無表情地問了一句:“眾將都到齊了嗎?”
這是兩個月來,穆謙第一次召眾將議事,如今他雖不是北境守軍的主帥,卻是這并州實實在在的主人,其他地方或許有藩王與當地守軍不睦的情況,但北境三州沒有,因為北境的守軍,都是曾經與穆謙并肩作戰的生死兄弟。
正初見穆謙想要議事,知道他這是振作起來了,喜道:
“到了,都在旁邊的帳子候著呢,都怕殿下身子沒養好,再落下病根,跟黎——”
正初的話戛然而止,他本意只是想把眾將領擔心穆謙落下病根的話重復一遍,可卻沒截住話頭,差點把那個名字說出來。正初心思敏感,知道穆謙和黎至清之間肯定發生了什么,才讓穆謙這些日子聽到這個名字便臉色大變,此刻暗恨自己說話不過腦子,怕是又要招惹眼前這個祖宗。
“他的命,怎么跟本王比。”穆謙面如沉水,仿佛并不在意的接了一句,而后自顧與主位坐下,“去請眾將。”
正初本想勸著人先用早膳再處理政事,奈何剛觸了穆謙眉頭,不敢再多嘴,只得領命而去。
眾將魚貫而入,還沒等穆謙開口,劉戍直接提著個食盒來到穆謙面前,一臉驕傲道:
“殿下,議正事前,先嘗嘗這個。”劉戍說著,從食盒里端出一碗雜糧飯放在了穆謙面前。
穆謙這些日子無甚胃口,眼見著雜糧飯粗糙,更是毫無食欲,剛想開口拒絕,卻見劉戍一臉希冀地瞧著自己,穆謙略一斟酌,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飯送到嘴里。
雜糧飯咀嚼起來與想象中一致,粗糙不堪,甚至還不如去年戰時的糙米好入口,穆謙嚼了兩口,不禁蹙眉,疑惑地瞧了劉戍一眼。
劉戍見狀也不惱,笑道:“殿下,可嘗出這雜糧飯中都有些什么?”
穆謙拿起筷子翻了翻,“有糙米、有麥,還有大豆。只不過這麥子顆粒不大勻稱。”
趙衛聽罷哈哈大笑,起哄道:“殿下,可別嫌棄這麥子大小不一,這可是冬小麥!論起日子,還沒熟呢!這一碗可是老劉摸了幾十畝地,這才挑出來幾根早熟的麥穗,就為了讓殿下嘗一口!”
穆謙聞言,微微詫異,心中已然對這碗糙米飯的來歷有了猜測。
“殿下,這大豆和麥子,都是咱們邊防軍將士自己種出來的!”劉戍已經安耐不住欣喜,與穆謙分享起了這半年多的成果,“這豆子是第一茬,肥了土,收成后,咱們立馬就上了冬小麥,雖然收成一般,但的確是種出來了,再種幾年,收成會越來越好的!”
穆謙看著劉戍興奮的模樣,瞬間在腦海中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臉,當時,那人也曾許下豪言壯志,要讓北境軍需自給自足,再不受京畿裹挾。如今一切正朝著那人設定的方向有序推進,可那人卻背叛自己而去。
“這次先生怎么沒有跟殿下來北境,要是他也在,也要讓他嘗一嘗咱們親手種出來的糧食。”李守因著改良軍械,是一眾團練使里與黎至清最熟的,開荒屯糧一事又是由黎至清全權主導,難免生出這樣的感慨。
李守一開口,眾將紛紛附和起來。眾人都記著黎至清在戰場上的算無遺策,覺得他和穆謙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兩人待在一處順理成章,如今只見穆謙,不見他身邊那個清瘦的身影,自然覺得少了點什么。
穆謙明白,這一刻早晚會來,眾將定然會詢問黎至清的下落,而他也需要給眾人一個交代。
第158章 夢醒
雖然對黎至清, 穆謙心中有怨、有恨、有不甘更有不解,但到底沒辜負他的名中的“謙”字和兩年前黎至清為他取字時脫口而出的“謙謙君子”評價,面色淡然道:
“黎先生出身世家, 本就不屬于這里, 去年隨軍, 乃是肖都指揮使相邀, 回京復命后自然另有籌謀, 咱們自然不能將他一直綁在北境的。”
正初與銀粟再次對視一眼,雖然已然得知黎至清回了京畿, 但卻從未聽聞他改投他處,聽穆謙這樣說,只當自家王爺這些日子生氣,是因著黎先生改換門庭。
北境眾將聽罷覺得有理, 北境貧瘠, 民生凋敝, 又戰火頻繁, 人人避之不及, 黎至清能拖著病軀來一次戰場運籌帷幄已是難得,如今戰火已歇, 再讓人為著重建北境強撐病體, 著實有些強人所難。
穆謙見到眾人面露惋惜, 又道:“本王既然要了北境三州為封地, 便有心要當大成北境的屏障, 縱然本王才疏學淺,也愿扎根北境, 略盡綿薄,還望諸君不棄, 與本王攜手,共建北境三州!”
雖然遜色于黎至清那樣的治世之才,但穆謙好歹有勇有謀深得民心,加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的同時又頗具主見,北境邊防軍眾將早在去年戰時便將他當做了主心骨。
初見穆謙時,眾將以為他不過就是個來北境積攢功勛好加官進爵的普通親貴,后來穆謙掛帥大敗胡旗凱旋回京,他們以為這樣的親王來北境不過是驚鴻一瞥,以后再無交集。如今,穆謙作為圣寵優渥的親王,拋卻京畿榮華富貴,要了民生凋敝貧瘠不堪的北境三州作為封地,還有心與他們一起同甘共苦,北境眾將一個個內心涌動。
“晉王殿下還能回來,是咱們都沒想到的!”趙衛作為邊防軍的老大哥率先開口,也代表了一眾邊防軍將領的態度,“殿下有心重建北境,是咱們北境的福氣,別說北境三州,整個北境都愿聽殿下號令。”
趙衛說完,與眾將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撩袍單膝跪地,拱手抱拳,朗聲道:
“末將趙衛,愿以晉王殿下馬首是瞻!供殿下驅策,絕無二心!”
在趙衛的帶領下,中軍大帳內眾將齊齊跪地,朗聲言道:
“我等愿以晉王殿下馬首是瞻!供殿下驅策,絕無二心!”
“好!”穆謙見狀,亦起身拱手還禮,“謙有幸得諸君相佐,實乃三生有幸,今謙向天盟誓,愿與諸君永不相負!”
經過了兩個月的掙扎,一只腳踏進閻羅殿的穆謙終于還是接過了北境的權柄!肩負起重建北境重任的同時,也把北境變成了他的依仗!從今往后,無論是京畿世家還是太子秦王,誰也不能再矯詔相欺,誰也不能再將他逼上絕境,誰也不能再傷他的心!
他要將北境三州建設成大成的銅墻鐵壁,他要讓北境邊防軍自給自足,他要讓北境五州物阜民豐!
有朝一日,他要讓黎至清后悔離他而去,他要將黎至清踩在腳下,問問這個從來不拿人命當回事的冷血之人,為何要冤枉他通敵,為何要殺他,又為何要負他一片深情!
身在北境的穆謙郁郁寡歡,而身在京畿的黎至清也沒好到哪里去。
黎至清數次回想逃亡那日情景,穆謙言之鑿鑿不曾投敵,當時情況下,穆謙完全沒必要撒謊,更無半點撒謊跡象,再加上穆謙拿出作為線索的繩穗絞了銀線,正是黎徼之物。彼時黎至清便已心中生疑,覺得整個人都被一場巨大的陰謀籠罩住,登時后悔傷了穆謙。回京以后,細問之下才知,穆謙被逐乃是因著親事與今上起了齟齬,兼之今上突發惡疾,太子和秦王聯合主政,這才容不下穆謙。
后來,黎至清偶遇容成業,才知穆謙急于出京,也是受了容成業點撥,并非因著通敵之事敗露,京畿無他容身之地。
黎至清這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這些日子,肖瑜稱病不出,留黎至清一人查案。肖瑜雖不在東府,卻給黎至清留下了幾本案卷,黎至清閱后才知當年黎徼入京時,穆謙壓根不在京中,也無蛛絲馬跡證明穆謙與之有關,反倒是有個好岳家的穆訣疑點頗多。
黎至清有些想不明白,既然肖瑜早已查得穆謙并非通敵之人,為何要找他說那一番暗示性極強的話。黎至清想找肖瑜求證,奈何肖瑜在紅葉寺養病,不見外人。黎至清遞了三次帖子,都被肖瑜婉拒,只得作罷。
與此同時,關于黎至清就是登州黎氏的家門庶孽黎豫的傳言在京畿甚囂塵上,以至于黎至清在東府或者諫院走動時,總被同僚投以怪異的目光。黎至清心知這一天早晚會來,也不甚在意,除了一門心思查找當年舊事之外,整個人深居簡出,不理會流言蜚語。
自從穆謙離京,銀粟也跟著去了北境,黎至清不習慣有人近身伺候,便遣散了左司諫府眾人,只留了一個有些跛足的老管家照應家事。一日,黎至清獨自在書房練字,突然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當黎至清看清老管家遞來的名帖上的名字時,臉色乍變,來人乃是黎晗。
若非黎晗下毒手,黎至清不至于盛年傷了根本,若非念著老侯爺的恩情,黎至清不至于將黎晗的命留到現在。黎至清對黎晗厭惡到骨子里,若非擔憂著妻兒的安危,此刻絕對會將人擋在府外。
“黎侯今日登門,莫非是打算將黎某的妻兒送還?”黎至清一見進入正廳的黎晗,連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直接出言譏諷。
黎晗此次只帶了黎喜和一個怯生生的生面孔,被黎至清言語擠兌,也不氣惱,自顧坐下才道:
“晉王殿下如今還在北境活蹦亂跳,這就讓本侯將人還你,未免太容易了些。”
黎至清蹙眉,“你不會真以為憑著黎某區區一介書生,就能刺殺堂堂晉王吧?黎侯若非要以黎某妻兒性命想脅迫,也悉聽尊便。”
兩個月前,紅葉寺內,黎至清沉浸在穆謙通敵的錯覺中,心思已亂,才輕易被黎晗拿捏,如今早已緩過勁來,想明白黎晗對肖瑜和整個黎氏都投鼠忌器,黎晗比他更輸不起,是以此刻也不再任人脅迫。
黎晗輕蔑一笑,“本也沒指望你就一定能成功。至于尊夫人和令郎,本侯答應了若素,會好好照顧。”
黎至清早就修書一封向郭曄求助,如今救人的人約摸著已經到了登州。黎至清不愿再跟黎晗廢話,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才道:
“黎侯今日登門,有事直言,黎某今日頭疼的緊,怕是沒工夫與你繞彎子。”
“你當本侯樂意見你?”黎晗翻了個白眼,這才朝著黎喜一招手,然后從黎喜手中接過一個小瓷瓶放在案上,“若素聽說你破相了,怕你沒臉出門見人,讓本侯送來的,怕有毒可以不用,當心爛臉!”
說到破相,黎至清的心狠狠一痛,不自覺地拿手撫了撫額前,前些日子黎至清磕破了額頭,也沒顧上好好照料傷勢,最終在額頭正中間留下了一塊榆錢大小的傷疤。
堂堂一位絕世佳公子,就這么破了相,連成禎帝見了都不免慨嘆可惜了了!
既然東西是肖瑜所贈,那必是極品,黎至清明白黎晗惡語相向,是為著讓自己賭氣拒絕。用不用兩說,此刻黎至清不肯遂了黎晗的心思,直接自案上拿起瓷瓶,略作打量過后,將目光鎖定在瓷瓶底部“登州黎氏”的印章上,微微一笑。
“原來是登州所產,想必是好東西,多謝黎侯好意。”
那藥本是黎晗為著祛除肖瑜在閔州遇刺留下的刀傷專門配的,集了登州數十名醫學泰斗之力,花了重金求購了多味珍稀藥材,前前后后花了半年多功夫。肖瑜用后的確有效,刀傷淡了不少,他惦念著黎至清,立馬讓黎晗把藥送了過來。
黎晗不想便宜了黎至清,又拗不過肖瑜,本想言語相激,讓黎至清自己放棄,沒想到黎至清就這么把藥留下了,有些目瞪口呆,但已經送出去的東西收不回來了,只得冷哼一聲算作回應。
黎至清看到黎晗太陽穴就跳,想著趕緊把人趕走,立馬又下了逐客令,“若黎侯沒旁的事,天色不早了——”
“黎至清!你收了本侯的藥,本侯卻連你府上一口茶都沒吃到,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么?”黎晗氣兒不順,他的確還有旁的事!
黎至清有些不耐,但還是吩咐了老管家上茶。
黎至清不耐煩的表情被黎晗盡收眼底,黎晗突然就不惱了,他打心底里記恨黎至清,他發現黎至清對他亦是!而只要他賴著不走,就能給黎至清添堵,黎晗想明白此處,索性也不著急走,等茶水上來慢慢品了半晌,這才優哉游哉開口。
“若素還說,你一個人在京畿孤苦無依,不知道哪天就變成了孤魂野鬼,讓帶個來人給你使喚,省得你今天破個相,明日再斷條腿,沒的讓若素擔心。”
第159章 霧里看花
此話入耳, 黎至清心里不禁泛起嘀咕,自己這位師兄這是唱哪兒出?送藥也就算了,怎么還送個人來?
黎至清自己是個非常省事的人, 并不喜歡外人在跟前伺候, 從前黎梨在時, 他們情逾兄妹, 才在一起相互照應。加之黎晗話語夾槍帶棒, 黎至清開口也不怎么客氣。
“黎侯這心,未免操的過了些!”
“都說了是若素的意思!”黎晗不以為忤, 朝著跟在他身后那個生面孔打了個響指,“狗娃,還不快過來拜見你新主子。”
被喚過狗娃的少年趕忙走到黎至清身前,噗通跪地, 頭磕在地上砰砰響, “狗娃拜見主子!”
黎至清沒想到這少年聽了黎晗的話對著自己納頭便拜, 登時臉色就不好了, 這少年膽子不小, 竟然敢裹挾自己?
“你別亂跪,瞧這年紀, 黎某不過年長了你三五歲, 受你這禮, 黎某怕折壽!”
黎至清本以為做出一副難相處的姿態能令少年知難而退, 沒想到狗娃立馬又朝著黎至清撲了過來, 還死死地抱住了黎至清的腿,開口竟然帶了哭腔:
“恩公, 你對我家的大恩大德,狗娃永生難忘, 求你別趕我走,讓我留在你身邊,做牛做馬報答你!”
這話擾得黎至清頭更疼了,他自幼懷仁心,這些年來隨手救濟之人無數,從不求回報,此刻被這少年抱著腿哭,他一時又沒認出是誰,更記不起和這少年的淵源,頗覺尷尬。
“那個……小兄弟……”黎至清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有些手足無措地斟酌著接下來的話,“恕黎某眼拙,實在想不起咱們之間的淵源,若黎某真有恩于你,當初施恩,也不求你回報,你自行去罷,黎某身邊無需人侍候。”
狗娃一聽這話,把眼淚一抹,一手抱著黎至清的腿,另一只手緊緊拽著黎至清的衣襟,用一雙受傷小動物似的眼瞧著黎至清,懇求道:
“恩公,你瞧瞧我的臉,你仔細瞧瞧,是我啊!”
黎至清被狗娃纏得沒辦法,只得皺著眉頭,硬逼著自己打量著少年的面容,這一看不得了,少年的面容瞬間與記憶中重合,黎至清喜道:
“竟然是你!”
狗娃一見黎至清想起來了,立馬又給黎至清磕了個頭,“多謝恩公出手救我一家性命。”
黎晗不關心黎至清和狗娃的淵源,見人想起來了,他也算沒辜負肖瑜的托付,“這樣的話,本侯就把人留下了!”
黎至清稍作思量,覺得狗娃之事已經麻煩肖瑜不少,又見狗娃跪在地上,可憐兮兮地瞅著自己,心頭一軟,把人攙扶起來,又對著黎晗道:
“既如此,人黎某便暫且留下,勞煩黎侯替我謝過師兄。”
“哼!”
黎晗從鼻子里擠出一個不屑的鼻音,他此行目的已經達成,也懶得再跟黎至清斡旋,把茶盞一擱,起身抬步向聽外走去,邊走還邊丟下一句:
“不必送了,本侯也不指望你這等庶孽識得迎來送往之禮。”
黎晗的目的達到了,可黎至清還有著滿腹疑問,這些日子他被肖瑜拒之門外,如今只有黎晗這一條路,索性死馬當活馬醫。
“黎侯留步,黎某尚有一事!”
黎晗止步,把頭一回,“有話快說。”
黎至清兩步走上前去,“煩請黎侯給師兄帶句話,過些日子等師兄得空,還望不吝賜見。”
“你這人怎么這么沒眼力見,若素把你的名帖退了三次,擺明了是不想見你,你怎么非要上趕著去找他的不自在。”黎晗逮住機會就擠兌黎至清,如今牽扯到肖瑜,更是心生不滿,“若素還病著呢!”
黎至清當日聽了肖瑜那番語焉不詳又意有所指的話,認定穆謙是謀害自己兄長的兇手,這才方寸大亂,黎至清一直想問問肖瑜到底意欲何為,如今聽了黎晗的話,想到肖瑜待自己的好,又有些問不出口。
“黎某只是想問個明白。”最終,對穆謙的愧疚之情超越了對肖瑜的擔憂,黎至清還是開了口。
黎晗抱著胸,滿臉都是不屑,“你想問什么?你跟晉王之間難道沒有隔著人命嗎?”
黎至清聽了黎晗的話,有些疑惑,當初肖瑜的話和后來他在東府留下的案卷,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可師兄留下的案卷,說得明明不是他!那我兄長之死,憑什么記到他身上?”
黎晗把頭一歪,“你和晉王之間,難道沒有別的人命了?”
“你什么意思?”黎至清心中突然泛起不祥預感,莫非……
黎晗看著黎至清逐漸變白的臉色,甚為得意,直接開口繼續往黎至清插刀,“你還記得你十二歲時候寫了一篇策論吧?你當康王殿下怎么死的。”
黎晗說完,看著黎至清愣在當場,心滿意足地轉身走了。
黎至清之前猜到過這種可能,但一直沒把事情歸咎到自己身上,當初應承穆謙,也只是自信能幫忙查到原委。如今被黎晗點破,黎至清慘白著臉色退了一步,原來始作俑者竟然真是自己。
原來,除了當初刺穆謙的那一刀,他跟穆謙之間真的隔了人命!還是穆謙極為珍視的手足的命!
此日過后,黎至清再未主動去求見肖瑜。反倒是肖瑜,在黎晗回去的第二日便給黎至清送了帖子,邀他相見,都被黎至清婉拒。
倒不是黎至清記恨先時被肖瑜心理暗示擺了一道,又被黎晗借機要寫,而是不能原諒那時愚蠢的自己。現下,他不想聽肖瑜的解釋,也不想再去追究責任,因為他明白,誤傷穆謙,最大的過錯在他自己。
再加上有了從前穆訣的事,黎至清明白,他跟穆謙之間,是不可能了。
一想到這種可能,黎至清頓時感覺天地失色,日月無光,整個人仿佛失去了靈魂。他如今不敢想別的,只一門心思撲在當年舊事上,勢必要給自己、也給穆謙一個交代。
另一方面,在北境的穆謙也任由政務將時間填得滿滿的,生怕一閑下來就會想到那個他再也不想記起來的人。
有了上次的軍糧危機,再加上西境能夠自給自足一事讓成禎帝諱莫如深,穆謙認識到軍糧充裕的重要性。有了糧,邊防軍才有底氣跟京畿叫板,北境才有底氣跟其他三境叫板,后面才能再議生意,再議軍備。
有了這樣的思路,穆謙趁著晉王府落成之際,召了壩州、并州和遼州的知州、刺史、通判及邊防軍一眾團練使會面,打算共同商議此事。
新晉王府由穆謙做主,選址平陵城,擇當地一舉家南遷豪右的棄宅,經過簡單灑掃,重換匾額,變成了晉王府邸。
現任壩州知州馮寺看著整潔卻略顯寒酸的新府邸,有些嫌棄地皺起了眉頭,這裝潢連他的知州府都不上,讓晉王住這種地方?正巧在前面看到了并州知州安吉,馮寺快步走上去,壓低聲音道:
“利貞兄,這晉王殿下是要唱哪一出,你若知道,可千萬給愚弟透個信兒。”
安吉朝著馮寺鄭重地搖了搖頭,朝天空一指,煞有介事道:“這北境怕是要變天了,等下無論京里來的這位爺說什么,只管聽他的便是了。”
馮寺聽著這話冷汗都出來了,朝正廳一指,“京畿透過來的信兒,說這位爺可是今上心尖尖上的,聽說為著這位爺出京的事,另外兩位原來得臉的都被訓斥了。還說他連林肖容謝四大公爵世家都不放在眼里,是不是真的?”
安吉嚇得趕忙扯住了馮寺的袖子,四下瞧了一眼,才道:“天家的事,哪里是我等能議論的,你只要知道,馮家和安家惹不起這位爺就得了。”
兩人心照不宣,結伴入了正廳,穆謙已經坐在主位上候著了,兩人入內趕忙告罪。時辰未到,穆謙也不甚在意,應酬兩句過后,繼續與早已到的邊防軍將領說著閑話。
半晌,待人來齊穆謙才將來意說明,“前些日子,劉戍兄弟帶著兄弟們開荒已初見成效,此事功在千秋,本王想著,把這事繼續下去。”
上次軍糧危機還沒走遠,往事歷歷在目,邊防軍眾將領紛紛響應,三州知州和刺史相互交還眼神后,亦無不同意見。
穆謙見眾人并無異議,又道:“原來是劉戍帶得一隊人負責小規模開墾田地,人手短缺,本王有意將半數邊防軍的日常拉練改為開荒,并定期輪換。”
如此,北境邊防軍府兵制管理初見雛形。
半數邊防軍不是小數目,邊防軍眾將領早與穆謙一心,此事穆謙也早與他們議過,他們并無異議。
倒是并州這邊,乃是北境屏障,若一旦有個意外,平陵城破防,并州失守,那北境就完了。安吉本來沒打算與穆謙唱反調,可事關整個北境,他不敢懈怠,只得硬著頭皮道:
“晉王殿下容稟,半數邊防軍,是否多了些,平陵城雖說易守難攻,但是乍將人手抽離,未免要冒些風險!”
第160章 北境之主
安吉作為并州的知州, 直面胡旗十余載,經歷過兩次胡旗南侵之戰,在京畿禁軍不在的日子里, 都是他跟邊防軍商量著城防之事, 有這樣的擔憂并不奇怪。安吉此話一出, 三州的地方官也紛紛附和起來。
穆謙看了安吉一眼, 眼神中對這個年逾不惑的中年人沒有怪罪, 倒是多了幾分探尋。去年那場大戰,由京畿派駐的北境守軍統領直接接管軍權, 穆謙與當地地方官接觸不多,現下以藩王身份就藩,這些地方官的關系他就要掌握起來了。
安吉的問題并不難回答,但是要拋出看法的穆謙來回應, 說服力就會降低。
李守適時應道:“在晉王殿下帶領下, 咱們大敗胡旗軍隊, 獲得了近幾十年來的首次勝利。如今胡旗人大傷元氣, 五到十年內沒了南下之力, 想來將巡防邊防軍減半,不是大問題。”
趙衛亦道:“是這個道理, 如今城防已經加固的不錯了, 將士們也總要拉練, 不墾荒那就要做別的事, 都一樣的。”
論軍事才能, 三州一眾地方官自然比不得邊防軍將領,見李守和趙衛如是說, 他們也放下心來。安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朝著穆謙拱手道:
“開荒屯糧功在千秋, 既然邊防軍眾將對守城一事信心滿滿,那下官就放心了。不知這墾荒,殿下打算從何處著手?”
開荒屯糧的規劃,穆謙曾與黎至清詳細商議過,如今穆謙雖然對黎至清心中有著難掩的情緒,但是對黎至清的才能毫不懷疑,索性打算按照兩人從前的規劃有序推進。
“本王打算先把目光放在離北境大營最近的平陵城西,那里丘陵山地眾多,而且離著邊防軍大營也近,就算有突發狀況,也來得及緊急回援。那些土地若能開墾出來,一下子就是幾萬畝地,九成種植玉米、高粱、紅薯等糧食作物,余下的可以種植果蔬。安知州以為如何?”
事都是邊防軍在做,而邊防軍的餉銀由京畿來出,基本上用不到地方上的人力物力,安吉自然樂意賣穆謙一個人情。
“晉王殿下思慮周全,下官沒有異議。”
穆謙見狀,微微一笑,然后拋出了重點,朗聲道:“當然,幾萬畝地對于養活十萬邊防軍將士來說,還是杯水車薪的!”
一眾地方官員聽罷,皆是一驚,面面相覷之下,都從彼此眼中看到的不可置信。莫非,晉王殿下還想讓邊防軍自給自足?那可就不是幾萬畝地的問題了!
穆謙清了清嗓音,又道:“本王來時仔細瞧過,從永寧鎮至平陵城的管道兩側,間或有幾十萬畝荒地,這些荒地,有的是棄耕而逃的災民棄置的,有的則是本就沒開墾出來。本王有意將這些荒地充分利用,不知眾位意下如何?”
穆謙與黎至清兩人曾仔細算過,這些地全靠邊防軍來開荒維護并不現實,一來邊防軍沒有這么多的人,更沒有這么多精力,二來邊防軍身負守護城池的重任,并不能長久離開平陵城。所以想要以北境養邊防軍,必須靠軍民互哺。
“這主意倒好,可并州哪有人?”馮寺是個直腸子,雖穆謙當下規劃只涉及并州,與他的壩州并不相關,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從前三州被焚時,百姓都跑光了!”
安吉垂著眼眸,蹙著眉頭思索半晌,他隱隱覺得,主位上這位晉王殿下,比起京畿那些瞎制定政策的親貴要務實,相應的,人也更難糊弄。是以不敢怠慢,打起十分精神,斟酌道:
“殿下所言不虛,自北向南的那條官道兩側,從前雖稱不上沃野千里,但也有幾處良田,只因著五年前那一把火,百姓紛紛逃荒去了。這些年,并州也不是沒有想法子,奈何百姓被胡旗人打怕了,并州有沒有壩州那樣的互市能讓百姓得利,怕是正如守僵兄所言,政策雖好,但無人可用。”
安吉比之馮寺沉穩,對于穆謙在北境大營的事,他有所耳聞,料定此人不會打沒把握的仗,既然敢把想法拋出來,定然早有應對之策,所以他只說現狀,等著穆謙的想法。
穆謙并未著急回應,仔細聽完安吉的話,才笑道:“不知這些年來,安知州都用了哪些法子,不妨給在座眾位介紹一下,咱們也好有個借鑒。”
穆謙如此問了,安吉也不矯情,這些年為著恢復農桑、重建并州,他也著實耗費不少心力,只不過京畿不聞不問,其他三境諸州袖手旁觀,他們人力物力有限,收效甚微罷了。
“從前曾向京畿上奏,請求國庫撥款和減稅,撥款折子被駁回,但減稅京畿允了,免收一年,減收一年;也曾從州府府庫下撥救濟銀兩,還曾借助商路,為周邊百姓增收,奈何想恢復到從前,太難了。”
這些年,不止并州,壩州和遼州為了休養生息,也是想盡辦法,奈何戰火頻發,誰也給不了百姓安定,除了壩州有互市帶動外,其他兩州苦不堪言。如今安吉把難出說出來,其他一眾地方官也紛紛附和起來。
“殿下,不是咱們不盡心,百姓們都被打怕了。”
“是啊,剛種的糧食,還沒到收成,胡旗人就打來了,讓誰也不肯種第二回了。”
“而且,要是扎根開荒,得有口糧墊著啊。現在逃荒的百姓都窮得叮當響,哪里有余錢支撐著他們去開荒。”
穆謙聽罷,對三州這些年的情況也知道了大概,無非是缺人,缺錢,害怕胡旗人再打進來,穆謙對并州這幾十萬畝荒地志在必得,索性不再藏著掖著。
“本王的意思,函告北境五州,自今日起五年之內,北境若有戰事,本王必定第一個披堅執銳,只要有本王在,絕不讓胡旗鐵騎入主中原一步!”
“既然北境三州是本王的封邑,由本王做主,并州官道兩側荒地,開墾成田者,五年內免田稅,并州其他田地,從事耕種者,田稅減半征收。”
眾人聽罷,皆倒吸一口涼氣,這晉王殿下不僅將一身榮辱綁在了北境,還把食邑都搭進去了!三州地方官只以為穆謙初到藩地,新官上任三把火,燒一燒也就算了,沒想到他是鐵了心要重建北境,一個個都打起精神。
穆謙說完,想了想又道:“聽方才諸君所言,考慮到衣食之憂,百姓怕是不愿歸來,本王想著,再出個激勵政策,但凡認下荒地者,再按戶給些補貼,至于如何補貼,本王一時半會兒想不了這么周全,就由安知州攜并州官員一起拿個章程,回頭再議。”
“下官遵命。”安吉聽罷,趕忙起身,拱手領命,言罷卻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穆謙見他并非惺惺作態,而是真在躊躇,問道:“安知州若有難出,不妨直言,也好群策群力,免得你回去自己為難。”
安吉沒想到穆謙貼心至此,忙將心中所想和盤托出,“貼補政策不難,難得是銀兩從何而來,在場的都是北境自家人,下官也不怕露拙,這些年連年征戰,并州府庫早已空了。”
銀兩的問題,穆謙心中早有計較,但并未完全想清楚,兼又涉及軍械,穆謙不愿當庭直言,稍一遲疑,就被并州地方官員當他是空口說白話。
“安知州只管先拿章程,余下的事,由本王來操心。”眼見著并州地方官們又要開口追問,穆謙直接了當的截住話頭,將此事拍板定了下來。
正事議罷,因著眾人來賀晉王府落成,穆謙留著眾人宴飲一番,午后眾人方才散去。
正初端著醒酒湯剛進書房,就見自家王爺托著腮一副苦惱地模樣,把醒酒湯往案上一放,開口與自家主子逗樂。
“殿下這會子后悔了吧,并州的地方官在找殿下要錢呢!殿下,錢呢?!”
穆謙端起醒酒湯悶了一口,苦著臉道:“這群老狐貍,不過就是安排他們出個章程,就那么多事,要是阿豫在——”
穆謙說到此處,臉色一僵,又道:“算了,這事你盯緊了并州州府,讓銀粟傳個話,本王明天去北境大營,讓李守等著本王。”
“剛搬到王府就去大營?去做什么?”正初仗著與穆謙一起長大,平日里喜歡多個嘴問一句。
“去搞錢!”穆謙把喝完的醒酒湯碗往正初手里的托盤上一放,然后撇了撇嘴,“這醒酒湯,也太酸了。”
“您就知足吧,從前先生喝得那藥,苦得都熏人!”正初不走心地接了一句,說完才意識到多嘴了,趕忙把手擋在嘴上。
穆謙似是想到了什么,趕忙在胸口處摸了摸,什么都沒摸到,蹙了蹙眉,“本王出京時,身上那張方子呢?”
“殿下莫急,沒丟。先時您傷著,給您換衣裳時,我給您收起來了。”正初見穆謙著急,趕忙從書房的柜子的最底層掏出一個木匣子,從里面翻了翻,掏出一張已經被血污弄臟了的藥方,遞到穆謙跟前。
穆謙接過方子,上下打量了一眼,自案上取了個信封放進去,想了想,又取了信紙,大筆一揮,將信一并封了進去。
“給他寄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