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北境之主(下)
北境邊防軍大營, 穆謙一身常服高居主位,下首坐著李守和容修,兩人正看著并州州府送來的安民章程。
“幾日功夫, 就出了這么點東西。”容修看過后, 不屑地把公文放在手邊的案上, “別的東西沒瞧見, 我只瞧見錢了!要是先生在, 哪用這群草包!
“惱什么,打回去讓他們砍預(yù)算就是了!蹦轮t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面上絲毫不見慍色,“不過,這錢的問題,咱們真得好好合計合計。上次安利貞雖然藏著話, 但并州府庫沒錢是真的!
穆謙這話說得篤定, 不為旁的, 這三州的府庫, 他早就讓王府的幾個親衛(wèi), 偷偷潛入摸排過了。
“上次南境來函,要買狼牙拍, 因著坐地起價, 買賣沒成, 要是能把這條路重新搭起來, 北境邊防軍倒是能有些進(jìn)項!崩钍啬闷鹑菪迊G在一旁的公文, 又仔細(xì)看了一遍,搖了搖頭, 面上盡是為難,“但也絕無這安民之策上要得幾十萬兩之?dāng)?shù)!
眼下沒外人, 穆謙怎么舒服怎么坐,整個人斜倚在主座上,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敲著扶手,若有所思道:“上次南境那邊開價多少來著?”
李守將前事在腦中過了一遍,“起先跟南蠻搭界的那四個州出價一千兩每架,其他兩州出價八百兩,后來咱們軍糧告急,他們趁火打劫,六州商量好,把價壓到了五百兩!
穆謙把手肘靠在扶手上,以手抵著下頜,眉頭緊鎖思索半晌,開口吩咐道:
“函告諸州,狼牙拍一千五百兩每架,百架起定,有意者先付一半定金。”
“一下子加這么多,能成么?”容修有些擔(dān)憂,“畢竟西境已經(jīng)有狼牙拍的圖紙了,萬一西境壓價來賣,咱們豈不是一筆買賣都做不成?”
容修所慮亦是李守所想,不禁用憂慮的眼神看向穆謙。
“西境不會壓價!蹦轮t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大帳中踱了幾步才道:
“現(xiàn)下,本王與郭曄兩個寡頭擁有對狼牙拍的定價權(quán),南境那邊只能選擇買或者不買。南境富庶,西境貧瘠,有這么個生財之道,郭曄憑什么壓價。說不定,他巴不得乘著本王的東風(fēng),敲南境一筆!
李守覺得穆謙言之有理,面色漸漸緩和,又道:“要不,還是勞煩殿下跟大帥通個氣,別回頭咱兩家因著價格起了齟齬,再傷了和氣!
穆謙點了點頭,當(dāng)即修書一封,給了李守,“拿八百里加急送西境,狼牙拍的函你們擬一份,等收到大帥回函,咱們就發(fā)!
穆謙所料果然沒錯,郭曄十分贊成高價出售狼牙拍,只不過郭曄比穆謙心更大,將每架狼牙拍價格提到了兩千兩!
穆謙看到回函,不禁被這數(shù)字嚇得牙疼,“這廝怎么比本王還黑!”
兩千兩的單價也嚇著了李守,哆哆嗦嗦跟穆謙打著商量,“殿下,咱們要不再回個函跟大帥商量商量?”
“商量啥?聽大帥的,兩千兩,一個子兒都不能少!”穆謙當(dāng)即拍板,“南境那群肥羊,不宰白不宰!”
郭曄回函還道,西境得了狼牙拍圖紙一事并未告知諸州,讓北境可以將全數(shù)訂單全攬下來,北境有產(chǎn)能的,只管自己生產(chǎn),若訂單太大,北境吃不下,可以將多余的分給西境。
李守聽了穆謙的話,又看了一遍郭曄的回函,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百架狼牙拍便是二十萬兩,成本不過五六萬兩,這么大的利,郭大帥竟然都讓給咱們了?可真闊氣!”
穆謙托著腮,想著出京前一日成禎帝對西境忌憚的模樣,覺得牙更疼了,悵然接了一句,“老李啊,你說要把北境建設(shè)成西境那樣,雖然窮了點,但兵強(qiáng)馬壯,還能自給自足,得花多少錢?”
這題李守會!
“購置軍備、修整道路、開荒屯糧、周濟(jì)百姓,這一樁樁加下來,沒有上千萬兩,也得七八百萬兩!
穆謙聽了,從主座上站起來,一邊踱步一邊念叨,“西境地廣人稀,面積比起北境要小,那西境走到如今這地步,至少也得有個三五百萬兩。西境哪來的錢?莫非郭曄把西境的世家都洗劫了?”
“這哪兒能。 崩钍禺(dāng)即笑了起來,“要郭大帥真干這種事,西境世家早反了,哪能像現(xiàn)在這么擁護(hù)他。不過,我聽說,當(dāng)初每個世家都曾多多少少拿了幾萬兩出來的。”
穆謙皺著眉頭,下意識拿手指瞧著下巴,“那頂多也才幾十萬兩,剩下的錢哪兒來的。另外老李,你這數(shù)怎么算的,真能用這么多?”
李守不好意思地?fù)狭藫项^,繼而略顯失落道:“這是從前黎先生在時,咱們扯閑篇,鬧著先生給做得預(yù)算!
“竟是他算的?”穆謙的欣喜之情僵在了臉上,垂下眼皮將眸子里的不耐盡數(shù)掩蓋。
李守并未察覺穆謙的異樣,篤定地點了點頭,“黎先生說雖是一時興起,但那錢數(shù)應(yīng)該大差不差,我一聽就把他當(dāng)時的手稿存下來了,殿下要看么?”
穆謙心道,黎至清果真大才,奈何心冷心冷意,像石頭一般根本捂不熱!或許,這樣的人才是天生的政客,心狠手辣,又懂得趨利避害!
穆謙不愿提那個讓他傷心的人,只不動聲色道:“不急,你且先看著,回頭得空咱們再一起商量。先把狼牙拍的函發(fā)了去!
“好!崩钍貞(yīng)了一聲,正準(zhǔn)備起身。
“差個人,去查查郭曄的底細(xì)。”穆謙總覺得哪里缺了一環(huán),“本王記得他仿佛出身草莽,他在西境起家,這家底到底是哪兒來的?”
穆謙所慮,亦是李守所惑,李守當(dāng)即領(lǐng)命出了大帳。
帳內(nèi)徒留穆謙一人,他望著空蕩蕩的營帳,想著從前得閑,與黎至清在帳中對弈的畫面,又覺得心口那道傷疤在隱隱作痛。
穆謙強(qiáng)壓下思緒,迫使自己不去想那個讓自己又愛又恨的人,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當(dāng)前北境的局勢上來,奈何越想逃避,腦中那人的影像越發(fā)清晰,有他在回廊下踏月而來,有他們在荒野上策馬狂奔,有煙花下他莞爾一笑,也有他手執(zhí)利刃眼神決絕。
京畿,左司諫府。
不知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與晉王過從甚密的左司諫被晉王所棄的傳言甚囂塵上,一向清凈的司諫府突然收到了兩張?zhí)印?br />
一張出自謝淳之手,邀黎至清湘滿樓聽曲,并說要介紹家中兄弟給黎至清認(rèn)識,黎至清怕是秦王相邀,心中抗拒,又不好得罪,思來想后,決定以退為進(jìn),回函自揭其短:黎某形容有損,不宜面客。
話說到這個份上,謝淳也不好勉強(qiáng),只得替他婉拒了穆詣。
另一張出自肖瑜之手,邀黎至清紅葉寺小酌,并暗示將有貴客同往。黎至清心領(lǐng)神會,明白肖瑜所言貴客乃是太子,對待肖瑜,黎至清顧慮少很多,直接回帖一封,上書:黎某不飲酒。
自打黎晗登門,黎至清便再也不肯見肖瑜,看到回函上的幾個字,肖瑜也只能苦笑作罷。
黎至清本以為能過兩天清凈日子,沒想到第三封信被老管家送進(jìn)了書房。
看著遞到眼前的信封,黎至清再好的修養(yǎng)也有些繃不住了,語氣略帶惆悵,“怎又來一封?”
黎至清素日里少言寡語,這些日子,又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錯得離譜,一直心中郁結(jié),整理日郁郁寡歡。
管家老馬念著他年紀(jì)小,一方面把他當(dāng)東家敬著,一方面也把他當(dāng)自家孩子疼,難得聽他抱怨,慈祥地笑起來,語氣里不自覺地帶了點寵溺:
“方才有個官差模樣打扮的人,放下信就走了,沒說要回,想來不打緊,你得空就多歇會兒,別那么累,都瘦了。”
“不累!崩柚燎蹇粗像R關(guān)切的臉龐,不想讓老人擔(dān)心,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算作安慰,然后自顧拆開了信封。
老馬看著黎至清那苦澀的笑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首先被抽出來的是一張帶著血漬的藥方,待黎至清看清藥方內(nèi)容,眼睛一亮,陰霾了幾個月的臉終于放晴,整個人像個得到禮物急于與他人分享喜悅的幼童一般,面帶喜色看向老管家,“馬叔,你看,是藥方!”
“好,好!”老馬雖然不知道黎至清在高興些什么,但是難得見黎至清這般欣喜,也知道他身體不好,只當(dāng)是得了什么好方子,也替他歡喜著。
接著,黎至清又從信封中掏出一張信紙,展開后,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然后忍不住猛咳起來。
“誒誒,這是怎么了?”老馬一見黎至清這幅模樣,整個人慌了神,“我去給你倒杯水!
老馬說著,著急忙慌地跛著腿向書房外走去。
黎至清瞧了一眼老馬遠(yuǎn)去的背影,強(qiáng)壓住喉頭的腥甜,再次把那張信紙放在眼前。
幾個熟悉的字深深刺痛了他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人生若難如初見,只愿萍水不相逢!”
第162章 求不得
“只愿萍水未相逢, 呵呵——”黎至清獨自坐在案前,嗤笑起來,“萍水未相逢——哈哈哈哈哈——”
黎至清一邊笑一邊劇烈咳嗽著, 老馬在屋外聽到動靜, 一點也不敢耽擱, 取了水和藥, 挪動著那雙并不怎么靈光的腿腳, 快步進(jìn)了書房,走到黎至清跟前, 撫著他后背替他順氣。
“馬叔,他說他希望從未認(rèn)識我!崩柚燎鍝P(yáng)起臉,在這個悉心照料了他許久的老人面前,難得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雖然面上還帶著笑, 但眸子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水霧, “他從前不是這么說的!
老馬不知道黎至清說的是誰, 但見他眼眸里難掩失落和難過, 想到黎至清近日來破了相,以為是有姑娘因此變了心, 趕緊安慰道:
“不打緊, 不打緊, 公子這么好的人, 是那姑娘沒福分。晉王殿下待你這般好, 又是個古道熱腸的大好人,雖然他離開京畿了, 但人脈肯定還在,趕明兒托他再給你尋個好姑娘。”
“是啊, 他待我這般好,我卻傷了他——”黎至清喃喃一句,臉上那點笑意也僵在了嘴角,連一個外人都瞧出來穆謙待自己的情分,也瞧出他是個本性純良的好人,可自己卻驕矜自負(fù)冤枉了他,還刺了他一刀,他要恩斷義絕,也是自己活該。
想到此處,黎至清又猛咳起來。
老馬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無措地拿著裝藥的小瓷瓶和水杯,滿眼擔(dān)憂地瞧著他。
黎至清余光瞥見那小瓷瓶,直接從老馬手中接過,揭開封口往外倒,手上力道沒控制好,一下子竟倒出來五顆。黎至清盯著那藥看了半晌,直接一口都吞了下去,這可嚇壞了老馬。
“往日里都是吃一個,難受得緊了才吃兩個,今日怎么吃了那么多?”
黎至清被被五顆藥噎得難受,拿過水杯,自虐般猛灌了好幾口水,拿微微濕潤的眼瞧著老馬,“馬叔,我今日就難受得緊,您就別念我了。”
上次黎至清回到左司諫府時,額頭上、手上、袖口和胸前都是血,整個人如同丟了魂一般被禁軍攙扶著,著實嚇壞了老馬。后來黎至清足足在榻上養(yǎng)了幾日,臉上才有了血色,后來又因著身體抱養(yǎng),時不時會嘔血。這些被老馬看在眼里,一直都知道他被病痛折磨得不輕,但聽他將難受宣之于口,這還是第一次。
老馬有些心疼,又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猶豫再三,伸出滿是老繭的手,在黎至清腦后摸了摸,“好,好,不念了,忘了她吧!
黎至清嘴巴一癟,眼瞼垂了下去,搖了搖頭。
這樣的黎至清讓老馬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你就這么喜歡她?這姑娘到底哪里好?”
黎至清緊緊抿著唇,思索半晌,抬頭對上老馬關(guān)切的雙眼,認(rèn)真道:
“不知道喜不喜歡,我只知道,這些日子,腦子里全是他,巴不得想打聽他的消息,又怕知道他過得不好!
黎至清說著,又把頭低了下去,“當(dāng)時,知道他可能死的那一刻,我覺得天都要塌了——”
老馬這話聽得糊涂,他不明白黎至清喜歡的人到底是拋棄他了,還是死了,剛想再勸,就聽黎至清懨懨的開口了:
“馬叔,沒事了,您忙去吧。”
“誒,誒!崩柚燎宓娜兆舆^得簡單,再加上府里又來了一個勤快又眼里有活的狗娃,老馬平日里也沒什么要忙的,聽他這樣說,也知道他想靜一靜,只得應(yīng)了一聲退了出去。
翌日,左司諫府又有人登門造訪。黎至清看到名帖,實在想不到拒絕的理由,只得將人請到了正廳。
穆諺入座后,將黎至清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見人身形單薄,面容憔悴,額頭正中央還多了一塊榆錢大小的傷疤,忍不住變了臉色。
“不過半年不見,先生怎么憔悴成這樣?還是因著夾在太子和秦王之間兩頭為難?”
相較于黎至清,冀州就藩的穆諺整個人容光煥發(fā),一副春風(fēng)得意的模樣,顯然日子過得甚是滋潤。
黎至清不想對自己現(xiàn)在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多說什么,只道:
“世子殿下如今說話這般直白,也不怕給令尊招來禍患。”
穆諺如今不問朝堂事,趙王府緊著他那個庶出大哥去出風(fēng)頭,他則躲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養(yǎng)兒女,好不快活,自然也不在乎這些口舌是非。
“本世子說錯了嗎?太子和秦王那里,本世子可回京后可都挨個見過了,雖然兩人嘴上沒明說,可都念著你在北境的功勞和把穆謙扶起來的能力,巴不得想將你攬入麾下,怎么,這些日子他們沒招攬你?”
黎至清面上淡淡的,“殿下謬贊了,晉王殿下有今日成就,全仰賴他才能卓絕,與黎某無甚關(guān)系!
穆諺聽了這話,面上盡是嫌棄之色,往椅背上大大咧咧一靠,撇了撇嘴道:
“先生,咱們都是一起從北境回來的,本世子還跟著你讀了許久的書,這場面話就不必說了吧!本世子是跟穆謙和穆訣一起長大的,大家?guī)捉飵變烧l不知道啊!
黎至清低頭,穆謙到底幾斤幾兩,他還真沒瞧清楚。
“不過,話說回來,你與其夾在太子和秦王之間左右為難,怎么不跟穆謙去北境呢?那里雖然艱苦些,可比留在京畿蹚渾水要強(qiáng)多了。而且,雖然本世子跟穆謙不對付,但平心而論,太子和秦王都沒穆謙厚道!
更何況,他還對你有意,肯定能好好待你。
黎至清前些日子陷入了自己的固定思維里,不能說被人擺了一道,只怨自己沒腦子!他不愿接這話,只把問題拋回給穆諺。
“好端端的,殿下怎么回京了?”
“還不是為著今上的萬壽節(jié),我家老爺子一早就寫了信催著讓回京,你說滿打滿算還有兩個月,著什么急!”有趙王在京畿周旋,穆諺回不回京根本無傷大雅,他對此事也滿不在乎,只就著這話,又接了一句:“說起來,萬壽節(jié)穆謙也得回京,不過他離得遠(yuǎn),估摸著得卡著日子了。”
黎至清聞言一怔,他要回來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不知是喜是憂。
自打穆諺進(jìn)門,黎至清面上終于有了一絲笑意,“北境路途遙遠(yuǎn),是要耽擱些日子的!
“看你這樣子,還是盼著他回來的,你當(dāng)初為何不跟他去北境呢?”穆諺沒打算放過黎至清,他心里不明白,明明這倆人配合如此默契,怎的就分道揚(yáng)鑣了?
“自然是京畿還有差事未了。”黎至清是個能藏住話的,通敵之事他已然查得七七八八,雖然趙王一支并未牽扯其中,黎至清并不想多生事端,而且他還有許多細(xì)節(jié)沒想明白。
黎至清轉(zhuǎn)頭打量了一眼穆諺,抱著一試之心道:“正巧殿下登門,黎某偶然間得了一物,殿下可否幫忙賞鑒一下?”
古玩奇珍是穆謙這幫紈绔從前常玩的,經(jīng)手的寶貝不計其數(shù),鑒賞一兩件玩物自然不在話下,穆諺當(dāng)即應(yīng)下來:“愿意一試!
黎至清起身進(jìn)入內(nèi)室,取了先時在清虛觀黎梨送來的錦盒交到穆諺手上。
穆諺打開一看,竟是一刻白釉透青的珠子,拖著下巴瞧了半晌,才略顯疑惑道:
“這種白釉珠子不算是什么稀罕物,唯一點睛之筆乃是上頭的青,別有一番韻味。怎么這青瞧著既不是釉上彩也不是釉下彩,倒像是窯里溫度沒控好,把胚燒裂了。不過……”
黎至清蹙著眉,“不過什么?”
穆諺又打量了一番,略顯遲疑道:“怎的瞧著有點眼熟呢!”
“眼熟?”黎至清眼睛一亮,“殿下見過?”
穆諺把珠子放回錦盒中,古怪地瞧了黎至清一眼,“見過,先生該不是被穆謙這小子給戲耍了吧,拿個殘次品來糊弄你。”
黎至清不明所以,“這話從何說起?”
“這玩意不是穆謙的嗎?他那小跟班的荷包上掛了一個,本世子記得,大約就是這個模樣。”
“真是他的?”黎至清有些疑惑了,怎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到了穆謙身上?明明通敵之人不是穆謙!
穆諺又把盒子拿過來,仔細(xì)瞧了瞧,“本世子瞧著像,再加上穆謙那廝本身就喜歡燒瓷,能整個這玩意出來不稀奇。誒,本世子怎么記得,在穆訣府里也瞧見過,啊!對,見過!就是這個!只是上次栓了根紅線!”
“康王殿下?”黎至清登時站了起來,忙問道:“世子殿下沒記錯?”
穆諺撓了撓頭,“應(yīng)該錯不了!”
“世子怎的如此篤定?”黎至清滿臉狐疑盯著穆諺。
穆諺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四五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本世子只記得當(dāng)時珠子就在穆訣書桌上放著,上頭還掛了條紅繩,本世子以為是哪個姑娘送他的,還跟他吵了一架!
穆諺后面的話,黎至清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了,等送走了穆諺,黎至清陷入沉思。此事與康王有關(guān)是板上釘釘之事,那穆謙在里面到底扮演了個什么角色?
黎至清躊躇半晌,最后修書一封,連帶著珠子發(fā)往了西境。
第163章 橄欖枝
先時, 黎至清聽了穆謙的話,并未著急對西府下手,在將東府翻了個底朝天后, 黎至清還是到了西府, 果然如穆謙所言, 西府上上下下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 但是底子卻是干凈的, 在忠心一事上挑不出任何瑕疵。
黎至清不信邪,又耐著性子查了月余, 除了世家弄權(quán)、官商勾結(jié)、朝堂傾軋之類的齷齪事越翻越多外,通敵之事分毫不涉及。黎至清這才肯作罷。
從樞密院出來時,天色已晚,黎至清沒有乘坐馬車, 而是一個人徒步在月下走著, 一邊走一邊將前前后后的線索串聯(lián)起來。
禎盈十四年, 胡旗南侵之戰(zhàn), 除了肖玨的左路軍由其力排眾議, 力壓京畿作戰(zhàn)指令外,中路軍和右路軍都一定程度受到了京畿東西兩府的影響。
每每樞密院發(fā)出一條指令, 政事堂不日便有一條相佐的指令傳出, 放在當(dāng)時, 兩府爭權(quán), 互相掣肘不足為奇, 是以若不明就里,很難想到有人通敵, 只以為是朝廷內(nèi)斗。
黎至清想到此處,忍不住嘆息一聲, 胡旗人這是把大成的官場都摸透了!
正惆悵著,突然眼前被四個侍衛(wèi)模樣的人攔住了去路,為首的手執(zhí)一柄長劍,抱拳施了一禮才道:
“黎左司諫有禮,我家主人邀您過府一敘,還望左司諫賞臉!
黎至清現(xiàn)下孤身一人,又手無縛雞之力,顯然不是眼前四人的對手,他深諳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的道理,明白此刻若不答應(yīng),恐怕對方就要先禮后兵了,只得點頭應(yīng)了下來。
黎至清上了一輛馬車,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處別苑前才停下。黎至清下車后略作打量,原來馬車已經(jīng)出了內(nèi)城,現(xiàn)下到了城郊。
四個侍衛(wèi)押著黎至清穿過長長的回廊,走了許久才走到一幢書齋前,書齋內(nèi)已經(jīng)點了燈,黃色的光從透過窗戶紙映出來。四人停下腳步,示意黎至清自行入內(nèi)。
黎至清本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原則,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竟然是秦王穆詣,因著燈火柔和,此時的穆詣看起來并沒有平日里那般咄咄逼人。
黎至清見到穆詣,施施然一禮,不卑不亢道:“原來是秦王殿下,此時召見,不知有何吩咐?”
穆詣為人處世比起穆誠和穆謙都要圓滑老練,那日在館驛端親王架子,一來為著穆謙搶了他迎接使臣的差事,他要出口惡氣,再者就是為著在女人面前撐面子。如今,他有心招攬黎至清,也有意與他合作,再有架子也不會端出來,面上掛上一幅禮賢下士的謙虛模樣,笑道:
“左司諫事繁,本王請了幾次都請不動,只能出此下策,還望左司諫莫要生氣。本王以茶代酒,給左司諫陪個不是!
穆詣?wù)f著,端起了桌上的茶盞,對著黎至清舉了起來。
黎至清沒想到穆詣變臉如此之快,趕忙側(cè)身不受他的禮,蹙眉拒絕道:“殿下言重,黎某愧不敢當(dāng),有話還是直言吧!
“左司諫不妨坐下聽本王慢慢說。”穆詣深諳分寸,知道再惺惺作態(tài)就顯得假了,索性把茶盞往案上一放,對著黎至清伸臂示意他坐,然后自行落座,進(jìn)入正題。
“這些日子,左司諫以查貪腐為名出入東西兩府,想來是查到不少東西的。本王這里也有些消息,想跟左司諫互通有無。”
黎至清知道,這次貪腐查得未免太久了些,時日遠(yuǎn)超往年例行查問,不被外人揣度是不可能的,現(xiàn)下他不知穆詣知道了多少,只不動聲色地就坐,不冷不熱道:
“愿聞其詳!
穆詣聽謝淳和禁軍中的門生講了黎至清的事跡,早就有心招攬,趕上穆謙不在京畿,穆詣覺得恰逢其時,又得知黎至清在查通敵之事,更想就此大做文章,才將人強(qiáng)行“請”來。
有著明確的目的,穆詣并不想跟黎至清打太極,直接切入正題:“左司諫才能卓絕,想來不會在司諫之位上久待,總喚你左司諫未免生疏,聽聞老六都直接喊你至清,本王瞧著你尚未弱冠,應(yīng)當(dāng)無字,本王也托大一回,學(xué)一學(xué)老六。至清,不妨猜一猜,為何在宗法昭穆嚴(yán)苛、嫡庶尊卑有序的大成,本王能夠得到不少人支持,還能與太子一較高下!
穆詣的問題黎至清從前并非沒想過,大成立朝以來,嫡庶有序尊卑分明,特別是皇室,只有嫡長子才可獲封太子。太子在位期間,若無過分失德導(dǎo)致被廢黜,其他庶出皇子絕無一爭之力,縱使是同為京畿四大世家的嫡出貴女所生也無濟(jì)于事。是以,其他皇子縱使有心相爭,也不會大費周章,大多斂才收性,有能者如趙王,輔弼君主,無能者如睿王,混沌度日。
唯獨到了成禎帝一朝,穆詣以秦王之尊與太子分庭抗禮,雖然眾世家明面上恪守著百年來的傳統(tǒng),支持太子,但隱隱有向穆詣倒戈的態(tài)勢。甚至穆謙因著北境軍功,后來居上,在朝廷中站穩(wěn)腳跟,也搶了太子不少風(fēng)頭,這在大成歷代都是罕見的。
黎至清沒想到穆詣如此直白,將此事擺在臺面上,更將野心宣之于口,震驚的同時也在心中反復(fù)思量。黎至清平素話不多,遇事更喜歡模棱兩可地打太極,只有到了極為信任或他極想提點的人面前,才肯明言一二。面對穆詣,黎至清無法像對穆謙那般坦白,話到嘴邊轉(zhuǎn)了一圈又咽回腹中,只面上恭敬地敷衍道:
“自然是因為殿下才能卓絕,高貴威嚴(yán),舉世無雙,天下有才之士懷殿下之德,畏殿下之威,故愿投身殿下麾下,以供驅(qū)策!
穆詣聽了這話,雖然嘴角仍帶著笑意,但眉頭已經(jīng)忍不住皺了起來,“嘖嘖,你這才去政事堂幾日,可把這官腔學(xué)明白了。本王之所以不樂意管政事堂,就是因為這群人說話繞來繞去。你平日里跟老六也這么說話么?”
黎至清雖然臉上維持著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君子之風(fēng),但忍不住腹誹道,這穆詣果然跟穆謙是親兄弟,怎么都這般自來熟?皇家子弟都這么不矜持么?
一想到穆謙,黎至清眼里的光瞬間熄滅了,輕垂下眼瞼,將身子微微靠在椅背上,不再言語。
穆詣本意打趣一句,沒想到說完后竟然莫名在黎至清身上看到了一股頹喪,方才他進(jìn)門時還沒有。穆詣不明所以,只當(dāng)是他奔波一日,累了的緣故,索性直言:
“至清不愿與本王交心,本王也不怪你。本王索性先拿出點誠意,想來樞密院上上下下你已經(jīng)查過一遍,雖然里外官員難免德性有虧,但大節(jié)上絕不含糊,本王沒說錯吧?”
黎至清見穆詣已經(jīng)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再顧左右而言他未免矯情,更何況他現(xiàn)在只查到六部,東府再往上那些堂官是否清白,他的確需要借力,不過他與穆詣初次交鋒,怕再像上次被肖瑜有意引導(dǎo)那樣掉到坑里,故而留了個心眼,蹙眉道:
“殿下所指的大節(jié)是?”
“跟你說話可真累!”穆詣抱怨一句,然后自顧笑了起來,“比如通敵賣國!”
黎至清了然,“殿下所言不虛,樞密院雖算不得清白衙門,也做過些蠹國害民之事,但與外敵暗通款曲壞我大成根基之事,是沒有的!
穆詣被“不算清白衙門”、“蠹國害民”這些詞氣得腦仁疼,雖然這是實情,但沒想到黎至清直白起來比打太極更氣人!
“你說話就不能客氣點嗎!老六跟你相處這么久,沒給你氣出個病來,也是難得!本王告訴你,樞密院之所以干干凈凈,是因為本王決不許節(jié)制的衙門有人通敵!”
聽了前半句,黎至清忍不住腹誹:嫌含蓄的是你,嫌直白的也是你,如此善變,難不成就是《百草綱目》里所說的腦殘無藥可醫(yī)!
聽到后半句,黎至清自動忽視穆詣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言論,一下子抓住重點,朝中有人通敵之事,穆詣早就知曉!
“殿下如何得知朝中有人通敵?”
穆詣得意一笑,“因為禎盈十二年,胡旗人選中的人是本王,開出了讓人難以拒絕的條件!”
黎至清聞言一怔,“難以拒絕的條件”恐怕就是大成的帝位了!
“那殿下當(dāng)時怎么沒答應(yīng)?”這帝位不正是你想要的么?黎至清說完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你當(dāng)本王傻么?”穆詣?wù)f著從幾案后繞了出來,踱了幾步,娓娓道來:“本王以為胡旗人就此罷手,畢竟除了本王的母妃,其他后妃都出身諸州,沒資格做皇后。不過本王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大成與胡旗乃是世仇,朝堂上竟然漸漸有了主和的聲音!直到禎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戰(zhàn),東府處處與本王掣肘,乃至危及前方戰(zhàn)事,本王才篤定,當(dāng)年胡旗人游說本王不成,轉(zhuǎn)而選擇了旁人,而且還成了!
黎至清沒想到還有這么一樁舊事在,“那殿下可有繼續(xù)查下去?”
第164章 橄欖枝(下)
穆詣未置可否, 他與黎至清不是同路人,關(guān)心的自然不同,只笑著反問道:
“查與不查, 關(guān)系大么?更何況, 就算不查, 此事便無人知曉么?”
“與敵方暗通款曲, 危害大成基業(yè), 此等蛀蟲不除,戰(zhàn)事頻發(fā), 最終受苦的都是百姓!”黎至清見穆詣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心頭大為光火,“在殿下眼中,此事難道不值一查?那些通敵賣國之徒難道不該被問罪?”
“僅僅將人懲處, 不過是抓出幾個因利變節(jié)之徒罷了, 此事在本王看來, 還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蹦略劜焕頃柚燎宓膽嵖, 慢條斯理地用一副過來人的口氣, 試圖與黎至清拉近關(guān)系。
“至清啊,你的洞察力的確驚人, 不過去了一趟北境, 幾個月功夫就能洞悉朝中有人變節(jié), 這實屬難得。不過, 你也不能自恃才情而瞧低了京畿的世家們, 就算他們一年半載不能察覺,但有個三年五載, 早就尋摸出不對味了!
腦中靈光一閃,方才一進(jìn)門時穆詣問的那個問題, 黎至清終于想明白了!
穆詣之所以能夠與太子分庭抗禮,是因為他早就洞悉朝中有人通敵,至于胡旗買通的是誰,他不在乎,他只要讓那些早就嗅到不對勁的世家們以為是太子,這就夠了!
雖然大成世家林立,各自為政,相互傾軋,但絕大多數(shù)世家都有默契:兄弟鬩墻,外御其侮!有了這樣的默契,若接受了太子通敵的暗示,那倒向秦王,就能理解了。而且,新帝登位,正是世家洗牌的好機(jī)會,誰都想爭一分從龍之功!
“所以,殿下一招順?biāo)浦郏庞辛私袢諆煞痔煜碌木置!”黎至清想明白這一點,也大概猜到了穆詣大費周折將自己押來的目的。
穆詣聽罷,笑道:“也不能這么說,林家站在太子一邊,謝家支持本王,容家持中,肖相態(tài)度晦暗,但到底還是依著宗法昭穆,偏幫太子一些。關(guān)鍵是,世家還有個宰輔之才肖若素,一直堅定地站在太子背后。如此說來,本王還是稍遜這嫡出的一籌。”
“殿下自謙了!崩柚燎宀幌滩坏亟恿艘痪。
穆詣不管黎至清話里的嘲諷,面上皆是一副認(rèn)真之色,“至清能在幾個月的功夫,將老六捧上一軍主帥之位,還能平定胡旗之患,才能不在肖若素之下。朝后對策,連父皇都對你贊不絕口,若得至清相助,想來本王就真能與太子兩分天下了。”
“本王知你志存高遠(yuǎn),又與老六私交甚篤,讓你轉(zhuǎn)投他處,你定然為難,不過他既有心遠(yuǎn)遁北境,不摻和京畿這趟渾水了,你漂泊在京,孤身一人,注定壯志難酬,不妨考慮一下本王,本王能給你的不比老六少!
黎至清未置可否。
穆詣打量了一下黎至清的神色,更進(jìn)一步,“近日,關(guān)于你出身的謠言甚囂塵上,本王不跟你賣關(guān)子,你的底細(xì),本王已經(jīng)查得一清二楚。不過本王不是沽名釣譽(yù)之輩,也堅信英雄不問出處,只要你投入本王麾下,本王向你保證,給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出身,以后關(guān)于登州那封檄文,不會有人敢提半個字!
黎至清面色有所松動,仍沉默不語。
穆詣取了茶壺,走到黎至清跟前,親自為他斟了一杯茶,“本王有心改革吏治,整肅世家,革除貪墨,不瞞你說,當(dāng)年郁相的主張,也是本王想做的,奈何本王囿于身份,束手束腳罷了。本王羨慕太子身邊有一個肖若素,不過本王相信,你與本王配合,一定遠(yuǎn)勝太子與肖若素搭檔!
黎至清在心中將穆詣的示好之辭過了一遍,沉默半晌后,抬眸問道:
“殿下在黎某徹查通敵叛國的檔口招攬,想來是欲借題發(fā)揮了?”
穆詣聽罷會心一笑,“本王就喜歡跟聰明人說話!”
黎至清不動聲色,禮貌性莞爾,“既然殿下將黎某視作聰明人,那肯定明白該如何與聰明人相交!
“這么說你答應(yīng)了?”穆詣眼眸一亮,喜上眉梢,“你放心,來日事成,肖若素有的,本王不缺你分毫,保證你黎氏清流門第,成為京畿新貴!”
若真如穆詣所允,來日封侯拜相,身居高位,先生的期許,成就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的志向則近在咫尺!
穆詣既然以通敵之事為切入點,說明他手中消息遠(yuǎn)比現(xiàn)下所講的要多,黎至清有心將此事徹查到底,對于穆詣拋出的豐厚條件并未表態(tài),而是將話題拉了回來:
“殿下只猜對了一半,黎某現(xiàn)下被一事鬧得頭疼的緊,想必殿下定有良方!”
穆詣作為宮里長大的孩子,又在官場浸淫許久,當(dāng)即明白了黎至清話中所指,他并未著急回應(yīng),只問道:
“現(xiàn)下在京官吏,至清查到了多少人?”
“有確鑿證據(jù)者一十六人!崩柚燎逡膊浑[瞞。
“從屬何人?”穆詣又問。
“有太子臣屬,亦有不結(jié)朋黨者!崩柚燎宕舐砸幌,繼而微微蹙眉,“不過……”
這些年穆詣雖然早知朝中有人通敵,但因著有利可圖,并未著急將人全部揪出,只不緊不慢地查一查,做到心中有數(shù)便不再深究。如今聽黎至清查到一十六人,仍語帶惋惜,不免有些詫異:
“不過什么?至清這一網(wǎng),可是撈了不少魚!
黎至清無奈地?fù)u了搖頭,“數(shù)量雖多,卻都是小魚,大魚潛淵,黎某只尋其蹤,未見其實!
穆詣聽罷,笑意更甚,“這不巧了么,本王這些年抓得正是這條大魚,至清不妨先說說這大魚之蹤?”
黎至清也不矯情,“禎盈十四年,曾有兩封書信,經(jīng)兵部入東府,一封乃前線糧草告急求援,一封乃揭露中路軍副統(tǒng)領(lǐng)與胡旗私相授受,兩封信函干系重大,進(jìn)入東府后卻石沉大海。顯然,東府高位者中,尚有一人在暗中,奈何黎某苦無證據(jù),否則定然將這一十七人一鍋端了!”
穆詣故作神秘地笑道:“至清此言差矣,怎么能是一十七人,明明是一十八人才是!
“怎會?”
東府高位一共兩位,同平章事林弘濟(jì)和參知政事肖道遠(yuǎn),若是兩人都已變節(jié),那朝局早就崩壞了,絕對不會是當(dāng)前的局面。剛想爭辯,突然意識到穆詣話中所指,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暗中之人是誰,看樣子至清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了!蹦略剼舛ㄉ耖e,鐵了心要在此事上拿下黎至清,“說說看,若是說對了,本王就將治你頭疾的良方拱手送上!
黎至清面色從容,“從前黎某懷疑過肖相,畢竟肖沉戟曾上戰(zhàn)場,還有與阿克登私相授受的流言傳出,再加上禎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戰(zhàn),兩軍皆敗,唯獨他旗開得勝,難免讓人生疑。但相處日久,肖沉戟一心報國,兩上戰(zhàn)場,幾欲喪命,其兄肖若素一片丹心,探查通敵之事夙興夜寐,肖家兄弟如此,很難讓人相信其父變節(jié)通敵。”
穆詣?wù)A苏Q,作思索狀,半晌才略顯不贊同道:“靠感覺下判斷,至清未免輕率了些。”
“其實……”黎至清狡黠一笑,“其實,黎某完全沒查肖家,方才一切也只是猜測。之所以斷定肖家清白,全仰賴殿下方才所言,誰讓肖相這些年都瞧不上太子呢,想來,里頭定然有殿下順?biāo)浦鄣墓诎桑俊?br />
“你啊!”穆詣被黎至清揭了底,無奈一笑,“讓本王說你什么好,那為何斷定是林弘濟(jì),本王記得你跟他們家可沒交集!
黎至清面色凝重起來,“那第十八個人是康王,此事已經(jīng)確鑿無疑,但是康王作為京畿有名的紈绔,不涉朝政,更與林相無書信往來,所以黎某并無真憑實據(jù),只能肯定殿下賜下良方了。不過,黎某猜測,康王妃林氏從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你怎么猜到林弘濟(jì)牽扯其中的?因著兵部的兩封書信?”穆詣窮追不舍。
“書信是近日查到兵部,才順藤摸瓜,而林相那邊,是早就懷疑了!崩柚燎遢p輕嘆了口氣,“康王妃歿了,還是為著家中要迫她改嫁才歿的。黎某回京后,曾隨晉王殿下登門祭奠,發(fā)現(xiàn)林氏的體己物件,除了銀錢首飾古玩字畫等值錢物件封箱入庫留給兩位小殿下,旁的全都被林家派去的人焚燒或者帶回去了。”
穆詣手中的證據(jù),乃是從前康王妃林氏的陪嫁,實際情況與黎至清所料不差,雖然明面上穆訣與這位老丈人從不來往,甚至還經(jīng)常被老丈人公開嫌棄,但兩人早借著康王妃這條自然而又隱秘的線暗通款曲。穆詣早就懷疑林弘濟(jì),一直在他身上留心,這才在機(jī)緣巧合之下,發(fā)現(xiàn)兩家靠著女眷來傳遞消息。
穆詣聽罷,心滿意足地開出了他的條件,“這兩家相交是挺小心的,本王可以把證據(jù)給你,不過,投桃報李,你要想辦法,讓這第十八個人變成太子!
第165章 階下囚(1)
成禎帝壽誕在即, 京畿以此為由,連發(fā)數(shù)封六百里加急催穆謙回京,加之成禎帝身體狀況又惡化, 兩件事擺在眼前, 穆謙再混蛋也沒法坐視不理。將北境事宜交代一番后, 帶著親衛(wèi)踏上了回京畿的路。
因著前段時間著實被京畿官場給惡心著了, 也被黎至清給傷著了, 穆謙并不著急回京,甚至有意放慢了行進(jìn)的速度, 一行人慢慢悠悠,一邊賞景,一邊趕路,好不自在。
剛進(jìn)如阜城, 穆謙就下令找家客棧休息。沒別的原因, 只因照現(xiàn)在趕路速度, 每日走三四個時辰, 不到十日就能進(jìn)京, 穆謙覺得太快了。
穆謙從心底拖延著進(jìn)京的步伐,可急壞了旁人。正初一邊整理著客棧臥房, 一邊抱怨道:
“這才正午剛過, 您就要歇晌, 照這速度, 今上的壽誕都要耽誤了!
“放屁!”穆謙坐在團(tuán)凳上, 倚著圓案,翹著二郎腿, 懷里還抱著一盆正初剛洗好的木莓,穆謙百無聊賴地丟了一個到空中, 然后張著嘴去接,等木莓正中口中,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來,這才隨口接了一句,“離著萬壽節(jié)還半月有余,你著哪門子急?京畿里頭有你相好的。俊
正初真切體會到了什么叫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無奈道:
“行行,您都不急,小的急什么?打盆水給您洗把臉,然后伺候您歇下吧?”
“唔!蹦轮t沒抬頭,盯著手里的木莓,想到了什么。
這紅紅的果子,那人仿佛不喜歡吃,好像是因著酸?還是因著太涼了?記不大清楚了……
穆謙突然覺得沒胃口了,把懷里的果盤往桌上一丟,從衣襟里掏出快帕子把手一抹,意興闌珊地走到床邊一坐。
正初見狀,知道穆謙是打算歇晌了,正要出門去打水伺候他洗漱,剛拉開門就見銀粟端著一盆水走來,正初面上一喜,將水盆接過來,然后將人讓了進(jìn)來。
銀粟朝著正初點頭示意后,立馬入內(nèi)拜見穆謙。
穆謙自己壓著步子趕路,卻先把銀粟派回京畿打點,本意想讓他在京畿等著,沒想到人又回來了,隨口問道:
“你這速度倒是快,府里都打點妥了?怎么不在京里等著?”
“回殿下,府內(nèi)都已打點妥當(dāng),只等殿下回京了!便y粟說完一頓,面上生出幾分猶豫之色,想了想又道:“京畿出了一樁事,想了想還是應(yīng)該趕來給殿下報一聲!
穆謙接過正初盥洗過得帕子,往面上一撲,面上傳來的溫?zé)針O大地舒緩了穆謙的疲憊感,這一路他游山玩水不理政事,有些日子沒人如此正經(jīng)同他講話,竟有些不適應(yīng),懶洋洋問道:
“別賣關(guān)子了,有話直說吧!
銀粟咬了咬牙道:“屬下剛到京畿時,京畿出了一樁大事,殿下在路上許是沒注意。京中有一十七名京官都被下了獄,其中不乏位高權(quán)重者。”
穆謙聽罷,心中“咯噔”一跳,原書中讓黎至清揚(yáng)名大成的事情還少發(fā)生了!原書曾寫到黎至清投入秦王麾下,坑殺朝臣一十七名,成為了舉國皆知的政客,然后戛然而止,具體原因并未列明。
穆謙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哦?牽扯如此之廣,是何原因?都有誰啊?”
銀粟回憶了一下這些日子聽得的消息,冷汗都快留下來了,“據(jù)說這一十七人乃是通敵叛國之罪,證據(jù)確鑿,被判斬監(jiān)候。其中,以林相為首!”
“林相?”穆謙聽到這個名字一把扯下了面上的帕子,林弘濟(jì)這可是太子的左膀右臂,“那太子可有牽涉其中?”
黎徼呢?上次在禁軍巡城司案卷庫留檔證物中尋得了黎徼的繩穗,那此人可有涉案,黎至清對他可有包庇?穆謙想問,卻到底沒有問出口。
銀粟搖了搖頭,面色凝重不堪,“殿下就不好奇,這樁案子是誰揭發(fā)出來的么?”
“除了他,還能有誰?”穆謙起身,踱了幾步,不咸不淡地問道:“這一樁案子定下來,咱們的左司諫官升了幾級啊?眼下已經(jīng)成了秦王府的紅人了吧?”
銀粟不可置信地瞧了穆謙一眼,然后低下頭,瞅了瞅自己鞋尖,然后鼓足勇氣道:
“黎先生在今上面前首告通敵之案的次日便出事了,安國侯于今上面上指證,先生乃禎盈十七年登州那封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檄文上所寫的黎氏庶孽黎豫,如今被安國侯府領(lǐng)回。不日,安國侯要在京畿開祠堂公審黎豫的罪過,還邀請了京畿諸世家派員列席。”
“什么?”穆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聲問道:“黎晗打算什么時候開祠堂?”
“算算日子,大約是三日后!”
穆謙眼神微瞇,“地點在何處?”
“京畿城西,黎氏的楓華別院內(nèi)!
穆謙走到水盆邊,把帕子往里頭一丟,濺落一地水花。
“正初,傳令下去,即刻啟程,連夜趕路,務(wù)必在三日內(nèi)進(jìn)京!”
正初見穆謙著急,不敢耽擱,當(dāng)即傳令,退房啟程。穆謙一行,除了他騎得是大宛良馬,其他人都是胡旗馬,耐力強(qiáng)悍,先前壓著步子,能力不顯,如今撒開蹄子狂奔,一路風(fēng)馳電掣,奔著京畿而去。
穆謙手里握著韁繩,腦中閃過過去種種,但一年多的傾心相待,卻止于京畿北郊的那一刀。穆謙一咬牙,手中馬鞭一甩,風(fēng)馳速度又快了一些。
騎在狂奔的快馬上,穆謙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快感,他要親眼瞧著那個人身敗名裂,親眼瞧著他從云端跌下來!
想到此處,他泄憤般笑了起來,大笑過后心中沒有想象中的痛快,反倒僅剩下一股空虛感。跟在穆謙身后的正初和銀粟對視一眼,不敢置喙,他們早就發(fā)現(xiàn),自打這次從京畿出來,自家主子就時不時狂喜或者狂怒。不過他們也能理解自家王爺?shù)男郧橥蛔儯握l在太子和秦王的聯(lián)合絞殺下活著逃出來,都不會咽下這口氣。
京畿,楓華別苑,黎氏在京畿設(shè)立的祠堂。
黎晗長身玉立,面上蘊(yùn)著得意的笑意,迎接著他廣發(fā)帖子邀來的京畿世家代表。
襄國公府在朝為官的是容含章,這次容氏亦由他出面。事涉黎至清,還翻出他就是黎豫的事,容成業(yè)想到了從前的八字,心中覺得惴惴不安,也央了自家大哥,硬跟了來。
“這登州黎氏,什么小門小戶,竟也跑到京畿落祠堂,還廣發(fā)名貼!比莩蓸I(yè)隨著容含章與黎晗寒暄完,立馬抱怨了起來,他打心底里是瞧不上黎晗的。
“再敢在外面口無遮攔,就不許你跟著了!”容含章面露不悅,“這登州黎氏與寧國公府肖氏結(jié)了親,又得了秦王殿下青眼,面子自然是要給的!
“咱們堂堂京畿四大世家——”容成業(yè)話音戛然而止,但語氣里的不服氣甚是明顯,“那啥,現(xiàn)下是三大世家了,竟要給他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不入流的家族撐場面!
容含章瞪他一眼,嗔道:“越說越?jīng)]邊了!你也知道林氏沒落了,這京畿局勢瞬息萬變,連咱們四大國公府都能在頃刻之間覆滅,就該明白謹(jǐn)言慎行的道理。而且,黎氏這些年雖然不入朝,但因著資助北境戰(zhàn)事,賺足名聲,連今上都高看一眼,咱們府上肯定要來一趟的!
“京畿最重門第,他們黎氏不過區(qū)區(qū)一個侯府!”容成業(yè)雖然生在高門,平日里卻極少仰仗身份欺負(fù)人,如今這話出口,純屬為著發(fā)泄對黎晗的不滿。
容含章會心一笑,“所以,這種場合父親不會到場,派了你我前來。我猜等下寧國公和護(hù)國公都不會現(xiàn)身,甚至肖家連肖相都不會露面!
容含章沒有猜錯,謝家來的同樣是兄弟二人,護(hù)國公府小公爺謝湛和次子謝淳。
“我知道你跟黎豫有交情,但等下你要是敢亂說話,我可饒不了你!眲傔M(jìn)了門,謝湛就對著謝淳說教起來。
謝淳扯了扯自家大哥的袖子,面上盡是懇求之色,“黎先生好歹是我的舊相識,大哥等下幫忙求求情行嗎?”
謝湛抬手輕輕擰了一下自家弟弟的耳朵,“小孩子懂什么,忘了出門前父親囑咐的話了?你平日里跟晉王玩得好,家里都沒管你,現(xiàn)下收斂一點吧!
“大哥——”謝淳還要再求,迎面遇上正在迎客的黎晗,只得閉了嘴。
而肖家,自打上次肖瑜從暖閣外的臺階上摔下來,就一直對外稱病,整個人要么躲在紅葉寺養(yǎng)病,要么在相府深居簡出。這次肖家接了帖子,派來了長房的次子肖玨。
肖玨站在楓華山莊外,打量著周圍的景色,這城郊景色與那日在北城門外帶兵追趕穆謙時并無二致。想起那日情景,肖玨眉頭擰成了疙瘩,覺得胸口憋悶不已。
“沉戟來了,快請快請!崩桕弦姷叫かk,趕忙熱情地迎了上來。
雖然肖瑜與黎晗交好,但肖玨與黎晗不過泛泛之交,只是看在自家兄長的份上,待黎晗比旁人親厚。不過肖玨為人冷淡,這份親厚表現(xiàn)得更多是從點頭致意變成開口打招呼。
“黎侯。”
黎晗滿臉堆笑,“今日這祠堂,沒你可真不成!”
第166章 階下囚(2)
肖玨面上并不輕松, 肖家怎么著都不該他來,奈何大哥被父親軟禁,黎至清前些日子揭發(fā)通敵之事又把黎家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 他又是黎至清身份暴露的見證者, 不得已接下了這個燙手山芋。
黎晗并不將肖玨的不情不愿放在心里, 他雖然給京畿諸州及四境都發(fā)了邀請函, 但對于今日眾世家齊聚沒抱太大希望。他明白, 今日能來的,高不可攀的那幾家是各懷鬼胎, 有侯爵的那幾家是存心看熱鬧,至于其他從四境諸州趕來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世家,則是為了攀附。不論各家出于什么目的來看他開祠堂,他的目的只有一個, 毀了黎豫, 報這些年郁郁不得志的仇!
黎晗心里正打著算盤, 迎面來了一個身姿挺拔、身材魁梧之人, 那人身后跟著一支親衛(wèi), 各個張肩拔背,顯然是行伍出身。黎晗將此人容貌在腦中快速過了一遍, 確定并不相熟, 眼見著那人走近, 不動聲色地朝黎喜問道:
“這是哪家的?怎么瞧著眼生, 回函的賓客中可有沒見過的?”
“看樣子并不是咱們請得人!崩柘沧叩嚼桕仙韨(cè), 壓低聲音請示道:
“屬下去問問!
黎晗伸手將人攔住,自顧帶著笑意走上前去, 拱手道:“今日乃黎氏京畿落祠之日,所邀者皆乃親朋, 不知閣下何人!
來人朝著已經(jīng)入內(nèi)的人群打量一眼,對著黎晗抱了抱拳,朗聲道:
“在下西境郭曄,聽聞黎侯在京落祠,還要開祠審案,特來長長見識,還望黎侯莫要怪郭某冒昧!”
黎晗早先得了信,西境因著路途遙遠(yuǎn),諸州世家商議過后并未派人前來觀禮,只是遣人送來賀禮,沒想到西境的霸主卻是親自到了。黎晗早聞郭曄之名,草莽出身,早入行伍,與世家鮮少往來,與黎氏更無半點交情,想到此處,黎晗不禁眉頭微微一皺,怕是來著不善,他并未著急應(yīng)下來,只是笑道:
“郭大帥之名如雷貫耳,今日有幸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知大帥怎么進(jìn)京了?”
郭曄爽快笑道:“陛下壽誕在即,郭某得陛下恩準(zhǔn),入京祝壽。郭某久居窮鄉(xiāng)僻壤,難得來一趟京畿,黎氏落祠,郭某躬逢其盛!
“今日落祠,同時還有一樁家事要處置!崩桕想m然笑得和煦,但言辭間拒絕的意味甚是明顯,“黎氏的檄文,大帥想必有所耳聞,家門不幸出了逆子,怕是有礙觀瞻,莫污了大帥的眼。”
郭曄面上故作詫異,“郭某來都來了,黎侯不會將郭某拒之門外吧?”
郭曄將話說到這個份上,黎晗不好推辭,再加上郭曄為西境的無冕之王,在京畿連今上都要禮待,黎晗也只得硬著頭皮將人請了進(jìn)去。
祠堂內(nèi),黎晗居中,上首還有四個座位分別位于他身側(cè),坐了黎氏的四位家族耆老,下首各世家代表依次就坐。左側(cè)前兩位依次坐了肖玨、容含章,右側(cè)則是謝湛、郭曄。郭曄下首乃是林氏旁支、如今苦苦撐著林氏局面的禮部左侍郎林寄。其他世家依次在這五人之后落座。
待眾人坐定,由黎氏族中一位耆老主持落祠儀式,一番祝禱、致辭、掛匾、祭祀等流程過后,黎氏在京畿的祠堂正式落成。
眾人互相交換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落祠乃是幌子,這位新家主醉翁之意當(dāng)然是那個前幾日剛首告朝中通敵之罪的大功臣。
“誒,你說,前左司諫揭發(fā)通敵之事,乃是大功一件,無論放在哪家都是光耀門面的事,黎侯怎么這個時候翻起舊賬了。”
“還能怎么著,聽說左司諫就是早年間黎氏那個欺兄霸嫂又拋妻棄子的孽障,你能留著他禍害門楣?”
“不能是他吧?這位前左司諫才能卓絕,于北境戰(zhàn)場有功,又查清朝內(nèi)通敵之事,怎么看也不像之前檄文傳得那樣!
“這你就不懂了,當(dāng)年要不是那個家門逆子犯了事,這侯爵還指不定是誰的呢?”
黎晗不理會堂內(nèi)壓低聲音的怯怯私語,心中帶著久違的快感,朗聲道:
“今日黎氏落祠,眾位能來賞光,舍下蓬蓽生輝。想來眾位皆還記得一樁舊事,禎盈十七年,黎某曾函告諸州,家門不幸出了孽子,如今得祖宗庇佑,家門余孽被縛,今日公審,勞煩眾位做個見證!
黎晗說罷,朝黎喜使了個眼色,黎喜點頭出門,不一會兒就將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帶了進(jìn)來。
那人身型單薄,弱不禁風(fēng),發(fā)絲凌亂,形容憔悴,面色慘白,唇無血色,被縛著雙手,踉踉蹌蹌進(jìn)了大廳。
郭曄一見來人,立馬憤怒的攥緊了拳頭,來人正是黎至清!
郭曄沒想到,在北境那種貧瘠的地方依舊生龍活虎的人,到了京畿竟然被折磨地這么憔悴,渾身上下透著黯淡和頹喪。郭曄還記得,當(dāng)年把黎至清從水牢里救出來時,黎至清雖然憔悴孱弱危在旦夕,但眸子里卻是充滿了希冀的光,而現(xiàn)在那束光熄滅了!
郭曄死死地盯著黎至清,他恨不得立刻派兵圍了這里,把這個認(rèn)定的兄弟帶走,可是他沒把黎至清交代的事辦妥,不敢輕舉妄動,只能死死地控制著自己,生怕一時激動做出什么過激舉動。
在黎至清抬頭的一剎,正對郭曄的眼神。郭曄終于在他剛進(jìn)門時絕望又茫然的眸子里看到一絲探尋,但他只能愧疚地朝他搖了搖頭。然后,郭曄沒有在黎至清眸子里看到憤怒,只見他平靜的微微一點頭,表示了然,只不過眼眸里的更多了幾分生無可戀罷了。
黎至清就如同一件商品、一個玩物一樣站在大堂中,接受著來自各大世家或是探尋、或是惋惜、或是嘲諷的目光,他雖然憔悴,卻依舊風(fēng)姿傲然,如一株青松,穩(wěn)穩(wěn)地矗立在人群中央,煢煢孑立,孤而不群。
黎晗最討厭的這樣的黎至清,他討厭黎至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討厭黎至清永遠(yuǎn)淡定沉著,他討厭黎至清就算面臨死亡,也有一副悲天憫人的面容,反倒是襯得他自己,那么懦弱、渺小又可悲。
黎晗走上前去,一腳踹在了黎至清膝彎,“混賬東西,犯了事還有臉在祠堂里面站著。”
黎至清身體本就孱弱,這些天來被查案的壓力、對穆謙的愧疚、對妻兒的擔(dān)憂以及濃濃的自責(zé)情緒壓著,早已不堪重負(fù),被黎晗一腳直接踹翻在地。
就在郭曄忍無可忍準(zhǔn)備發(fā)難之際,容成業(yè)看不下去了,直接揚(yáng)聲道:
“黎侯!至清兄是讀書人,你讓他跪,好生說便是,在場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直接上手算怎么回事?”
“成業(yè)!”容含章輕斥一聲后,并未再責(zé)怪。世家重規(guī)矩,襄國公府作為世家中的頂級門第,更是極重體面,顯然他也覺得黎晗直接動手有失身份。
容成業(yè)的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雖然各個世家不會明面上說什么,但偷著竊竊私語笑黎晗上不了臺面的的確不少。
黎晗將這些閑言碎語當(dāng)做了耳旁風(fēng),他今日的目的就是只是黎至清,他要徹徹底底地毀了黎至清,至于旁的,他有的是機(jī)會找補(bǔ)回來。
“容二公子此言差矣。”黎晗信步走到容成業(yè)面前,好暇以整道:“你方才稱呼他什么?至清兄?容二公子錯了,他可不是什么黎至清,他姓黎名豫,乃是兩年前叛出我黎氏家門的逆子!”
容成業(yè)雖然早就聽到了傳聞,但還是難以置信地看向黎至清,想聽他親口否認(rèn)。但被迫跪地的黎至清就如同一尊雕塑,平和安靜地在地板上跪著,無悲無喜,仿佛當(dāng)堂受審的不是他一般。
堂上又是一陣騷動。
“原來這些天,京畿的傳聞是真的,他還真是那個臭名昭著的黎豫。”
“沒想到前左司諫,從前竟然這么不堪!”
嘲諷、挖苦之語不絕于耳,黎至清恍若未聞,輕輕垂著眼瞼,仿佛如一個局外之人,與其說是冷靜到極致,不如說冷漠到可怕。
就在眾人夾雜著諷刺竊竊私語時,一陣馬蹄之聲由遠(yuǎn)及近,借著一聲駿馬嘶鳴后,一個身著火紅色披風(fēng)、手提馬鞭、風(fēng)塵仆仆的人大步邁入了大堂。
“黎侯怕是忘了答應(yīng)過本王什么了!”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黎至清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轉(zhuǎn)頭一看,來人正是那個讓他朝思暮想之人——穆謙!
不過,穆謙并沒有與他對視,只冷冷如同對待陌生人一般掃了他一眼,然后面帶寒霜地朝著黎晗走去。
黎晗想到那日被穆謙威脅的場景,仍心有余悸?涩F(xiàn)下他有九成把握,故而底氣不是一般的足,帶著主人家招待不速之客的笑容,走上前來迎接穆謙。
“哪陣風(fēng)將晉王殿下吹來了,黎氏區(qū)區(qū)家事,實在不勞殿下費心垂詢!
穆謙面無表情,“本王只問你,他身份的事,你是怎么應(yīng)下本王的?”
“殿下別惱,請上座!崩桕险f著就將穆謙引著向上首走去,上首耆老自覺讓座,待穆謙坐定,黎晗才胸有成竹道:
“殿下莫急,身份是他自己承認(rèn)的,今日肖都指揮使在場,他就是見證!
第167章 階下囚(3)
此言一出,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一直沉默不語的肖玨,其中也包括穆謙。
肖玨原本只打算來走個過場,沒想到火卻燒到了自己身上, 頓時有些氣惱, 于公于私, 他都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讓黎至清下不了臺, 故而并沒有主動接話。
黎晗并不打算放過他, 快步走到他跟前,瞟了一眼穆謙, 然后才對著肖玨朗聲問道:
“沉戟兄,廳中所跪之人,可曾于你面前親口承認(rèn),他就是登州黎氏的黎豫?”
被問道臉上, 肖玨沒辦法再裝作事不關(guān)己, 看了一眼神情冷漠的黎至清, 實話實話道:“是有此事!
黎晗得到了滿意的答復(fù), 志得意滿地回到大廳中央, 對著黎至清厲聲問道:
“黎豫,肖都指揮使的證詞在此, 你可還有話狡辯!
黎至清沒有抬頭, 他怕一抬頭就瞧見那個讓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怕瞧見那個人冷漠的、甚至帶有恨意的目光, 只是機(jī)械地應(yīng)了一聲。
“沒有!
黎至清說完, 似是牽動肺腑,忍不住猛咳了起來。
此言一出, 一片嘩然,眾人又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反倒是穆謙, 臉色雖冷,眼光里卻充滿了幾分探尋的意味。他若有所思地認(rèn)真打量著那個孤獨地跪在地板上的人,他想不明白,只要他抵死不認(rèn),黎晗拿他根本沒辦法,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他跟肖玨自揭身世。
穆謙眼前的黎至清,雖然身陷囹圄,卻依然清高孤傲。門外一陣暖風(fēng)入內(nèi),撩開黎至清額前碎發(fā),穆謙登時愣住了,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幾月不見,這人不僅眼中失了神采,臉色灰敗,容貌竟然也毀了,額上多了個榆錢大小的傷疤。
有了肖玨作證,又有黎至清當(dāng)場承認(rèn),黎晗假惺惺地朝著穆謙作了一揖,“不知晉王殿下對此可還有疑慮?”
穆謙不咸不淡道:“就算證明他是黎豫,又能說明什么?據(jù)本王所知,黎豫與你安國侯府一脈隔了數(shù)支,說好聽是世家子弟,說難聽點不過是個寒門子弟,黎侯乃是登州黎氏的當(dāng)家人,黎豫在你面前不過是螻蟻罷了。”
穆謙這話說得雖然難聽,但有心之人卻聽出了幾分弦外之音,一個區(qū)區(qū)寒門子弟是無法與堂堂安國侯抗衡的,自然而然,黎晗想怎么欺辱人家,都是易如反掌。
謝淳見到穆謙,知道自家大哥指望不上,偷偷從謝湛身后溜到了穆謙身側(cè),適時嘟囔了一句,“就是,誰曉得當(dāng)初那封檄文是不是蓄意構(gòu)陷!
謝淳這句話雖然動靜不大,卻被在場眾人聽了個正著,又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騷動。
“黎侯既然曉諭四境,函告諸州,這么大的事,想來并不會開玩笑!遍_口說話的是林寄,如今林氏覆滅,林家子弟不管自家家主到底做過什么不堪的勾當(dāng),只是將一腔怨恨都宣泄在了揭發(fā)之人身上。
謝湛眼見著自家小弟又跑了穆謙身邊,瞪他一眼,罵道:“回來!再敢亂跑,打斷你的腿!”
謝淳不涉政,人長得討喜嘴巴又甜,是以能在穆誠、穆詣和穆謙之間游刃有余,此刻也不管自家大哥的威脅,朝著謝湛做了個鬼臉,跑到穆謙左手邊站著,爭取離自家兄長越遠(yuǎn)越好,站定后還忍不住戳了戳穆謙的肩膀,示意他幫著擋擋自家大哥的要吃人的眼神。
謝湛被自家小弟氣得咬牙,他受穆詣所托,前來為黎晗長臉,本不欲摻和黎氏內(nèi)政,只想作壁上觀,沒想到自家小弟立場鮮明站了出來,他不想讓黎晗誤會謝家的立場,只得不情不愿對著左右吩咐道:
“把二公子捆起來丟馬車上去!”
謝湛的手下倒是聽話,當(dāng)即拿下謝淳就往外拖。
“謝湛!你放開我!”謝淳一邊被拖著往外走,一邊哀嚎,“你欺負(fù)我,我要告訴爹爹去!六哥!六哥!救我啊!”
還沒等穆謙開口,謝湛立馬道:“小弟頑劣,讓眾位見笑了。謝某亦曾聽聞,登州出了一位驚才絕艷的公子,很得老侯爺賞識,后來不知因著何事,變失了寵。”
有了林寄和謝湛幫腔,黎晗立馬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來:
“左侍郎和謝都指揮使所言不虛,黎豫欺兄霸嫂,又拋妻棄子,登州人人皆知,本侯也不算冤枉了他。說起來,當(dāng)年爺爺愛他之才,本欲委以重任,奈何發(fā)現(xiàn)他德性有虧,這才忍痛逐了他!
黎晗說完,對著跪在地上仿佛置身事外的黎至清,不,應(yīng)該是黎豫,冷聲問道:
“黎豫,本侯問你,你妻鐘曦萍,與你兄黎徼,可有婚約在先?”
黎豫抬眸,用悲天憫人的眼神瞟了黎晗一眼,并沒有接話。
黎晗也不生氣,對著門外拍了拍手,立馬有人將一位婦人押了上來。黎豫一見來人,一直如沉水的面容終于起了波瀾。
“萍姐姐?”黎豫心情沉到谷底,方才郭曄進(jìn)門時那個暗示,他便明白人沒有救出來,他本想一人擋住所有的疾風(fēng)驟雨,卻沒想到他們還是被牽扯了進(jìn)來。
鐘曦萍面容慘淡,見到黎豫,一下子紅了眼眶,“阿豫,阿衍他……是我沒用……”
“阿衍怎么了?”黎豫語氣里滿是焦急。
“他們抓了阿衍。”鐘曦萍一個女子,被囚禁許久,又丟了兒子,擔(dān)驚受怕許多日子,突然見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人,眼淚止不住的往下落。
黎豫見狀,轉(zhuǎn)頭看向黎晗,眼神中盡是冷意,“諸世家在此,黎侯手段如此齷齪,難道就不怕被人恥笑么?”
“話可不能這么說,黎豫你強(qiáng)娶了長嫂生了孽障,又拋妻棄子遠(yuǎn)走他鄉(xiāng),本侯只不過暫時替你照料家眷,你不感謝本侯,還怪罪本侯,是何道理?”黎晗話中盡是風(fēng)涼,然后不再理黎豫,直接對著鐘曦萍道:
“夫人從前可是黎徼的未婚妻?”
鐘曦萍不過就是個鄉(xiāng)野女子,從未見過什么大世面,如今廳上皆是陌生的面孔,只有自己的夫君一個熟悉的面孔,而他還是個階下之囚。鐘曦萍被黎晗咄咄逼人一問,登時打了一個寒顫,眸子里含著淚,咬著下唇不出聲。
黎晗見狀,又道:“夫人放心,只要夫人如實相告,本侯保證,令郎絕對完璧歸趙!
“黎晗,你不用逼她,有什么沖著我來。”黎豫看不得黎晗對鐘曦萍苦苦相逼,直接將戰(zhàn)火引到自己身上。
“你不就是想讓黎某在眾人面前坐實黎某是個欺兄霸嫂之徒么?”黎豫說到此處一頓,忍不住瞧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穆謙,然后又匆忙挪開了目光,他怕接下來在穆謙的眼中看到鄙夷和不屑,他更不想在他面前揭開血淋淋的傷疤,把自己骯臟不堪的一面展示出來,可是現(xiàn)下的情況,由不得他選擇。黎豫垂下眼瞼,咬了咬牙,娓娓道來。
“沒錯,萍姐姐與家兄黎徼曾有婚約,是我見色起意,在兄長陣亡后,逼她與我成親。一切罪責(zé)皆在我一人,與他人無憂,萍姐姐也是被我脅迫!
“不……不是這樣的……”鐘曦萍聽著黎豫將所有的事情攬在身上,淚眼婆娑著說不出來話。
“萍姐姐,事實就是如此。”黎豫堅定地看了鐘曦萍一眼,示意她不必再多言。
黎晗聽罷,嘴角露出勝利者的笑容,既然咄咄逼人問道:
“聽說令郎黎衍是在你們成親后五個月出生的,可有此事?”
“有!崩柙ッ鏌o表情。
兩人在成親前就已珠胎暗結(jié),廳上眾人聞言無不露出鄙夷之色,又一陣竊竊私語傳開。
林寄順勢鄙夷道:“黎侯的檄文果然不虛,此子果然品行低劣,無恥下流,此名女子也是自甘下賤!真是有傷風(fēng)化!”
郭曄冷哼一聲,“世家公子如此說話,也夠了有傷風(fēng)化的!
容成業(yè)本來也對林寄口出污言有所不滿,如今郭曄先出了頭,他忍不住笑出了聲,直接給了林寄一個沒臉。
容含章自視清高,對林寄之流素來不屑,眼下只是不咸不淡的對著在家小弟來了一句“不得無禮”,連半句斥責(zé)的話也不肯多言。
黎豫他眼神中一片灰敗,早沒了希冀,他不肯再給人攻訐鐘曦萍的機(jī)會,將一切攬了過來,“左侍郎錯了,先時黎某已將話說明,此事一切皆在黎某,是黎某強(qiáng)迫于她!
“阿豫……”鐘曦萍眼含熱淚,喚了一聲,走到黎豫身前,為了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
黎豫握住鐘曦萍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然后把這些天以來的第一個微笑給了鐘曦萍。
“萍姐姐,是我不好,終是沒有給你和阿衍一個安定。”黎豫說完,對著黎晗道:
“黎侯,有什么話盡管問便是,黎某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請你履行承諾,不要為難黎某的妻兒!
“這么說,欺兄霸嫂這條罪名,你是認(rèn)下了?”黎晗面上甚是得意。
“是!崩柙]有猶豫!
“不!”鐘曦萍哭喊出聲,打斷了黎豫的話,然后朝著廳中眾人大喊:“你們不要信他,其中是有隱情的!”
第168章 階下囚(4)
黎豫一把握住鐘曦萍的胳膊, 眼神中皆是不贊同,出言暗示道:“萍姐姐,你想想兄長的身后名, 你想想阿衍!
貿(mào)然將真相揭開, 萬一黎徼惱羞成怒再對他不利, 咱們有何面目再見九泉之下的兄長!
鐘曦萍含淚朝著黎豫溫婉一笑, “阿豫, 昨夜我夢到阿徼了,自從阿徼去后, 這還是我第一次夢到他,他和我說了好一會子話。”
鐘曦萍此言一出,眾人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雖然鐘曦萍與黎徼有婚約不假, 可如今已經(jīng)嫁做人婦, 還當(dāng)著自己的相公的面提別的男子, 著實有傷風(fēng)化。雖然黎豫風(fēng)評也不佳, 但禮教到底對女子更為嚴(yán)苛。
“當(dāng)年你們那點齷齪事, 黎豫都已經(jīng)在老侯爺面前供認(rèn)不諱了,就別再拿出來丟人現(xiàn)眼了!弊谀轮t右手邊的一位黎氏耆老顧著黎氏的顏面, 忍不住出言打斷。
“三太爺所言甚是!”黎晗假做恭敬地朝著黎三太爺作了一揖, 這才對著鐘曦萍喝道:“這是什么地方, 由得你們在此卿卿我我?我只問你, 禎盈十七年, 黎豫是否離開登州不告而別,棄你和黎衍而去?”
“是!不過, 阿豫是赴安國侯府奔喪被黎侯扣下后才失蹤的!”鐘曦萍強(qiáng)忍下心中的恐懼,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當(dāng)一個畏畏縮縮躲在人身后的懦弱之人, “家主不給個解釋么?”
黎晗狂放地一伸手臂,朝著殿外一指,笑道:“那是黎豫在爺爺喪儀上放肆,本侯身為家主,扣下他略施懲戒,難道不應(yīng)該么?不過,你是承認(rèn)黎豫拋妻棄子了?”
鐘曦萍沒有接話,只是用一雙溫柔的眸子瞧著黎豫,“阿豫,這些年委屈你了。先時,我勸你納妾或者將我休棄一事公之于眾,你好再生兒育女,可你總不肯,年僅十四歲便為我們母子遮風(fēng)擋雨,這些年承蒙你照顧,我代阿徼、代阿衍謝謝你了!
鐘曦萍說著,對著黎豫福了福身施了一禮,又道:“你總說阿衍就是你的親子,由他繼承你的家業(yè)也是一樣的。其實,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阿徼對于孩子定然也是同樣的看法,來日你有了子嗣,想必他也會覺得后繼有人了,不拘著是他的親兒子!
黎豫聽了這話,臉色一點點變得煞白,他明白,鐘曦萍今日是鐵了心就算拼著犧牲黎衍,也要把真相說出來了?衫柙ゲ桓屹,黎衍那是他兄長留在世上最后的一點骨血,趕忙對著鐘曦萍哀求道:
“萍姐姐,不,不要。你想想兄長,你想想我兄長!”
他慘死北境,就留下阿衍這一個孩子,不能再出事了!
鐘曦萍卻沒再看黎豫,用一副決絕的表情看向黎晗,“黎侯,黎豫不曾拋妻棄子,因為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妻,黎衍也不是他的親子!
廳內(nèi)再次嘩然!
“刁婦,不得胡言!”還沒等黎晗發(fā)話,先時的黎三太爺已經(jīng)坐不住了。當(dāng)年黎豫強(qiáng)娶長嫂,就被他們視作丟盡黎氏顏面,幾個太爺聯(lián)手向老安國侯施壓,這才趕走了黎豫,沒想到這樁親事背后,還有隱情。
奈何,鐘曦萍鐵了心要說,也不畏懼恫嚇,拔下頭上一根素釵,在領(lǐng)口挑了幾下,然后從領(lǐng)口抽出一張信紙。
“眾位請看,此乃我與黎豫成親當(dāng)日,由他親筆寫下的和離書,他既不是我夫君,又何來拋妻棄子一說!
鐘曦萍說完,將信紙遞給一旁的侍從,侍從接過先遞給黎晗,黎晗搭眼嫌惡地瞟了一眼,然后示意侍從先呈給上首黎氏耆老看。
黎氏眾耆老接過后,挨個傳閱,臉上表情甚是精彩,等傳到穆謙手里,穆謙略略掃了一眼,心中冷笑。鐘曦萍今日所言,玉絮早已悉數(shù)告知,甚至比今日眾人聽聞的更為詳細(xì),但并未提及這封和離書。
穆謙心道,原來五年前,這人就已經(jīng)謀算的如此深了,成婚當(dāng)日就能寫下和離書,以備來日正名之用,奈何眼前這個女子瞧不清他冷心冷意的一面,還百般維護(hù)!
“就算你們合離,你們尚未成婚便珠胎暗結(jié)之事鬧得人盡皆知,你又作何解釋!”黎三太爺眼見著事態(tài)要失控,趕忙出來控場。
“黎衍實非他親子。”鐘曦萍環(huán)視了一周,有的人目光里充滿探尋、有的人目光里充滿玩味,極少的人目光里充滿了悲憫,她覺得甚是可笑。這些或是年輕或是年長的世家掌權(quán)者,皆是些沽名釣譽(yù)之輩,今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來譴責(zé)她,可她當(dāng)日惶惶不可終日時,有誰來替她解圍?
只有那個平日里跟著她和黎徼身后的少年,義無反饋的站了出來!
“黎衍是黎徼的親子!”
黎晗聞言,努力維持著面上虛偽的笑意,“夫人有心為黎豫脫罪,本侯能理解,但是也沒必要搭上黎團(tuán)練使的清名。更何況,黎衍乃是禎盈十五年二月生人,眾所周知,禎盈十四年初胡旗南侵之戰(zhàn)爆發(fā),黎團(tuán)練使就已經(jīng)去北境了!
“黎徼曾于禎盈十四年四月回過一次登州!辩婈仄紱]有看任何人,垂下眸子將事情原委娓娓道來,“胡旗人兇悍異常,他再赴北境生死難料,本有婚約在先,我們也不算私定終身!三個月后,噩耗傳來,黎徼于陣前身亡,而我恰好有了身孕。阿豫是為了保住我的性命,保住他兄長的血脈,這才白白擔(dān)了污名。”
肖玨與黎徼乃是生死兄弟,曾多次聽他提及家鄉(xiāng)的未婚妻,知道兩人感情甚篤,也正是因此,得知黎豫身份后,知道他強(qiáng)娶了兄長之妻,這才與黎豫疏遠(yuǎn),還應(yīng)了黎晗之邀來參加祠堂公審。如今聽鐘曦萍說完,他一方面慶幸好兄弟后繼有人,一方面又對此事將信將疑,不禁開口勸道:
“戰(zhàn)時私自返鄉(xiāng)乃是重罪,夫人你可莫要信口開河,阿徼已經(jīng)去了,不能平白擔(dān)了污名的同時又擔(dān)上罪名。”
鐘曦萍不認(rèn)得肖玨,蹙起秀眉看向黎豫,黎豫適時解釋道:“這是寧國公府二公子肖都指揮使,肖玨,肖沉戟!
鐘曦萍聞言,沖著肖玨斂衽一禮,“阿徼上次回登州時,提到過肖都指揮使大名,聽聞肖都指揮使還為阿徼定制了一件輕鎧,阿徼上次回登州便一直念著,不過沒機(jī)會穿了,曦萍在此替他向肖都指揮使致謝!
肖玨聞言,再也說不出話來。當(dāng)年黎晗奉命離開北境大營進(jìn)京送信,肖玨送他上路,臨別時作為驚喜告訴他的。
聽到此處,眾人皆已心中了然,鐘曦萍與黎徼行為不檢,于婚前色授魂與乃至珠胎暗結(jié),黎豫為了保住兄長的清譽(yù),也為了替兄長逃脫罪責(zé),這才自污其名,與當(dāng)時已經(jīng)跟兄長有婚約的長嫂成了親。
“就算這樣,也不能證明黎徼曾經(jīng)回過登州。”黎晗絕不允許黎豫有翻身之機(jī),更何況他還有黎衍這張王牌,“夫人已經(jīng)下嫁黎豫,回護(hù)夫君本意是好的,但夫人難道就不顧念令郎了?若是令郎真乃夫人與黎徼媾和所出,那他就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是野種,再無出頭之日!”
“阿豫。”鐘曦萍沒有理會黎晗,嘴角含笑看向黎豫,“我與你兄長,就只有阿衍這一點血脈,若他有福氣,能在回到你身邊,相信你能將他視如己出。他要是個沒福氣的,你就把他和我一起,與阿徼的衣冠藏于一處,也算讓我們一家人在下頭做個伴!
黎豫聽完,心道不好,剛想反應(yīng),奈何跪得時間太久、雙手被綁縛得太久,完全不聽使喚,然后就眼見著鐘曦萍從懷中摸出一把利刃抹了脖子。
“萍姐姐!”
“娘親——”一聲稚嫩的童聲從門外傳來。
黎豫回首一看,門口站著的正是黎衍,后面跟著玉絮和謝淳。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也包括站在門口被嚇呆了的黎衍。
黎衍跌跌撞撞跑到鐘曦萍身邊,眼見著鐘曦萍脖頸下汩汩往外冒著血,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娘親,你怎么了?為什么這么多血!
鐘曦萍沒想到臨終還能見到兒子,強(qiáng)撐著笑意,氣若游絲道:“阿衍——阿衍乖——以后要聽——要聽爹爹的話!
說著,還想伸手撫一撫自己兒子帶著淚痕的小臉,但那只手最終沒有觸到黎衍的臉,便無力的垂了下去。
“噗——”黎豫終于壓不住翻涌地氣血,一口血吐了出來。
哭懵了的黎衍被黎豫的狀況嚇壞了,又撲到黎豫懷中大哭起來,“爹爹——你怎么了——”
距離黎豫最近的謝淳和玉絮反應(yīng)最快,玉絮上前抱起了黎衍,謝淳趕忙上前扶住了黎豫,“先生!”
而坐在上首的穆謙,用手緊緊的握住了椅子扶手,才抑制住起身的沖動。
黎豫接著謝淳的力道擺正身子,轉(zhuǎn)頭用冷冷目光看向黎晗:“當(dāng)年我哥為何回登州,黎侯難道不是最清楚的嗎?”
第169章 怨憎會(1)
看完了一場鬧劇, 穆謙匆匆趕到晉王府,換了一身衣裳,這才顧上進(jìn)宮請安。這次成禎帝沒有在暖閣召見, 而是在寢宮, 顯然成禎帝的身體每況愈下。
剛跟著黃中走到寢宮門口, 就聽到里面一陣玩笑聲。
“哎呦, 您是沒看著啊, 至——哦不,黎豫那口才可了不得, 剛開始還一副引頸就戮生無可戀的模樣,可自從他夫人,誒,應(yīng)該是他嫂嫂自刎, 他就生氣了, 跟點了的炮仗似的, 一句一句把黎侯懟得說不出話來, 那場面別提多有趣了!
這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語氣, 穆謙一聽就知道是容成業(yè),索性放緩了腳步, 豎起了耳朵。
“黎豫平日里不聲不響, 看著極好拿捏, 實際上主意正得很, 倒像是他能干出的事。”成禎帝語調(diào)里依舊聽不出喜怒, 淡定地評價道:
“不站隊就敢動林家,得罪了穆誠不說, 連穆詣的示好也不放在眼里,有這一遭也是早晚的事, 不過有穆誠和穆詣盯著,還能讓安國侯下不了臺,朕倒是更好奇經(jīng)過了!
“別說太子和秦王了,晉王殿下本人都去了,您猜我還瞧見誰了?”容成業(yè)賣起了關(guān)子,不等成禎帝開口,他就自問自答道:“西境郭大帥!沒想到他也是個愛瞧熱鬧的,不請自來!
眼見著走到門口,再拖延下去,難免惹得黃中懷疑,穆謙只得裝作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進(jìn)了殿。
一見穆謙陰著臉進(jìn)來,容成業(yè)不敢放肆了,怯怯地看了成禎帝一眼,成禎帝遞給他一個眼神,他便識趣的退下了,殿內(nèi)只留下數(shù)月不曾照面的父子倆。
“你這北境三州的藩王當(dāng)?shù)猛冒,都樂不思蜀了!京畿前前后后給你發(fā)了幾封函了,是不是非要朕龍御歸天,你才肯回來奔喪啊。”成禎帝幾個月前憋著的那點邪火終于當(dāng)面撒出來了,說完還忍不住咳了幾聲。
書里原主自小是個諢的,穆謙也不是什么乖順性子,若放在從前,被成禎帝冷嘲熱諷幾句,穆謙肯定得回嘴,奈何看著眼前人病入膏肓的模樣,突然有些心酸。穆謙雖然跟成禎帝沒什么父子情份,但架不住那是原主的親爹。穆謙壓了壓性子,恭順道:
“父皇言重了,主要是北境三州百廢待興,頗讓人勞神,加之兒臣在路上受了傷,養(yǎng)傷也花費了些功夫,這才回京晚了些!
一提到受傷的事,成禎帝沉默了,他知道這些時間穆謙的確受委屈了。那日賜婚被拒后沒幾個時辰,他便突發(fā)惡疾,陷入昏迷,朝局陷入動蕩。他沒想到穆誠和穆詣這兩個曾經(jīng)被他寄予厚望的兒子第一反應(yīng)不是穩(wěn)定朝局共渡難關(guān),而是手足相殘,并且還是兩人聯(lián)手一起對穆謙下手。穆謙能死里逃生活著到達(dá)藩地著實不易。
“朕知道,你上次離京,受委屈了!
這一句,是一個帝王能夠給予受委屈的臣子的最大限度的安慰,即便他包含了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歉意和愧疚,但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穆謙恨恨地閉了眼,眼前是他渾身是血的醒來,玉絮護(hù)著他與王府親衛(wèi)匯合,然后又看著王府的親衛(wèi)一個個倒在他眼前,再也沒有站起來。
“委屈的不是兒臣,是兒臣府中幾十名親衛(wèi),他們有些人不過十幾歲的年紀(jì),還沒有成親,還沒有沙場報國,結(jié)果卻死在了同胞的刀下!蹦轮t說著,忍不住紅了眼眶,伸手朝著寢殿外遙遠(yuǎn)的碧空一指,“至今還有八人兒臣尚未來得及將他們尸骨迎回京畿埋葬,讓他們埋骨他鄉(xiāng)!”
“看來,這是怨朕了!背傻澋厶撊醯刈猿耙恍Γ椭S中來攙扶的手臂,又往靠枕上倚了倚。
怨?穆謙心里當(dāng)然怨,沒有人能夠死里逃生后還心無怨懟!沒有人能癡心錯付后仍初心依舊!但穆謙自認(rèn)為成禎帝不是這一遭的始作俑者,極為客觀道:
“兒臣不敢,冤有頭債有主,兒臣如何怨懟也怨不到父皇身上!
“放肆!難不成你要找你的兄長報復(fù)不成?”
成禎帝看慣了穆誠和穆詣在他面前表現(xiàn)兄友弟恭,哪怕知道他們是做戲的成分多些,他也樂意當(dāng)一個糊涂的看客。此刻,被穆謙這個直腸子直接挑明真相,成禎帝惱羞成怒。
穆謙如今已經(jīng)被貶到北境三州,他早已不奢求能夠回京,也不再對京畿、對他人抱有指望,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北境邊防軍。眼見著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穆謙索性道:
“父皇,就算兒臣不反擊,兩位兄長難道就能放過兒臣嗎?兒臣素來敬重兩位兄長,從不敢逾矩半步,更不曾做任何拿不上臺面的齷齪事,可兩位兄長是如何對待兒臣的?是滅頂之災(zāi)!”
“兩位兄長把持朝政,朝中無人能為兒臣主持公道!而父皇您呢?自您清醒后,諫院曾數(shù)次向父皇奏呈此事,您選擇了將此事強(qiáng)行按下,兒臣戰(zhàn)功在身卻出身寒微,難道這就該死嗎?”
成禎帝沉默良久,也著實領(lǐng)教了這個兒子的執(zhí)拗性子,緩緩開口:
“穆謙,穆誠和穆詣,朕已經(jīng)敲打過了,朕向你擔(dān)保,之前的事不會在發(fā)生了。朕把淮州給你,你也不要再跟你兩位兄長計較了,如何?”
淮州乃是京畿諸州之一,異常富庶,北境三州加起來都不能比肩,穆謙明白,成禎帝這是真心想要補(bǔ)償他了。
“兒臣答應(yīng)父皇,只要兩位皇兄不主動出手,兒臣不會傷及他們分毫,不過兒臣還有一個請求,請父皇恩準(zhǔn)!
“你說!
“前左司諫黎豫,現(xiàn)下被羈押在安國侯府別苑,兒臣要此人跟兒臣回北境!
成禎帝蹙眉,“你怎么死性不改?”
穆謙輕蔑一笑,“父皇多慮了,兒臣身邊缺個孌童佞幸暖床罷了!
成禎帝本來為著養(yǎng)神已經(jīng)快閉上的眼睛突然睜大,帶著探尋將穆謙打量了一圈,見他面色平靜不似作偽,不禁詫異起來,幾個月前還為著黎豫要死要活,現(xiàn)下轉(zhuǎn)了性子,莫非前些日子的心思沒白費?成禎帝忍不住出言試探道:
“黎豫其人還是得用的,這五年來北境三州沒什么起色,本來讓他跟你去搭把手也好,不過他從前在安國侯府虧了底子,聽說也就這幾個月的壽數(shù)了!
穆謙聞言一驚,年初在智慧道長哪里明明還有數(shù)年,還剛換了方子,方子自己也遣人送來了京畿,怎么會變成這樣?
成禎帝頓了頓又道:“而且,郭曄在你之前跟朕討了他,朕瞧著你對他也不似先前那般珍而視之,不妨就讓他隨郭曄去西境。至于你喜歡男寵,讓郭曄從京畿給你買兩個身家清白的,算作補(bǔ)償!
郭曄對黎豫的愛重和欣賞早在北境時就表露無遺,當(dāng)時穆謙為了黎豫也有心讓他隨郭曄走,可現(xiàn)下一聽郭曄將人討到了成禎帝面前,心頭一股無名火躥了上來!黎豫這個負(fù)心薄幸之人,憑什么能去西境!
“郭曄憑什么搶人!”
穆謙一開口,就知道被成禎帝詐了,當(dāng)初成禎帝開口讓自己去平西境,對郭曄那是百般忌憚,如今怎么能讓黎豫這種大才供他驅(qū)策,無論如何,成禎帝都不會答應(yīng)的,穆謙索性順坡下驢。
“父皇,黎豫其人雖有幾分才能,但也就是點小聰明,西境乃大成溝通西域的戰(zhàn)略要塞,派他去著實抬舉他了。兒臣帳下有幾個飽學(xué)之士,郭大帥若有心,不妨讓他來兒臣這挑人,至于那個病秧子,帶走了也是徒添麻煩!
成禎帝哪里聽不出穆謙的意思,眼見著穆謙堅持,對黎豫的態(tài)度也轉(zhuǎn)變了不少,加上黎豫沒幾個月好活,成禎帝覺得眼下安撫穆謙重要,索性道:
“罷了,朕還沒應(yīng)下他,黎豫其人你若真放不下,朕給你一到手諭,去找安國侯提人吧,安國侯就算是黎氏家主,有上諭在,他也不敢硬扣著人不放!”
第170章 怨憎會(2)
穆謙前腳剛走, 后腳成禎帝便掙扎著坐到了床邊,看著穆謙的背影若有所思。
“你說,他現(xiàn)在對黎豫到底是什么心思?”
黃中不敢隨意揣度, 只得就著剛才穆謙自己的話道:
“年輕人都貪圖新鮮, 想是晉王殿下對他的新鮮勁兒過去了, 又不愿便宜了別人, 這才非要把人拴在自己身邊的!
成禎帝如釋重負(fù)地嘆了口氣, “好在他活不久了,否則朕還真不敢賭。而且, 朕一直覺得,拿著肖瑜換了黎豫,這買賣有些虧了。”
肖瑜上次從暖閣外摔下去,明眼人都知道, 那一摔不過是皮肉傷, 養(yǎng)個個把月, 再重的傷也都好了, 可自那以后, 數(shù)月有余,肖瑜都一直告假不出, 告假還不算, 整個人直接躲到了寺廟里, 頗有一副再不問世事的決絕。
黃中知道成禎帝惋惜肖瑜, 又不好隨意指摘, 只好撿著成禎帝愛聽的緩緩道:
“陛下,丟了肖給事中, 您卻得了晉王殿下,您吶, 沒虧!
“哼!”成禎帝面上終于有了點笑意,心中有十分把握,卻仍在嘴上抱怨道:“也幸虧安撫得及時,要不然等朕兩腿一蹬,還不知道這小畜生要怎么跟他兩個哥哥鬧呢!”
“呸呸呸,陛下萬壽無疆,可不興自己咒自己的!秉S中聽到成禎帝,立馬啐了幾口,這才又勸道:
“晉王殿下性子寬厚,您聽他話說得狠,其實也就是嘴上痛快痛快。”
“甭學(xué)成業(yè)那一套來逗朕,朕這身子骨,朕心里一清二楚,還不一定能比黎豫活得久!背傻澋壅f著,把胳膊遞給黃中,在他的攙扶下下了榻,慢慢活動起來。
“朕本來以為穆誠識大體,沒想到肖瑜不在身邊盯著,他耳根子能這么軟,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穆詣帶著跑。穆謙脾氣急,主意正,不大容易被唆擺,有了北境這一遭,也生出點家國情懷來。哪日朕走了,有他來守著北境,穆誠該偷著笑了。”
三個皇子,黃中誰也得罪不起,更不能偏幫,否則稍不留神就會死無葬身之地,自小伺候成禎帝,伴君如伴虎的謹(jǐn)慎已經(jīng)被他刻入骨髓,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攙著成禎帝,笑道:
“陛下多下榻走走,精神頭就養(yǎng)回來了,三位殿下還指望著陛下多提點呢!
成禎帝笑著搖了搖頭,繼續(xù)在黃中的攙扶下慢慢活動著身子骨,掙扎著想再強(qiáng)撐一段時日。
*
穆謙拿了上諭,直接派人送到了黎晗手中,讓玉絮把黎豫接了出來送到了原來的司諫府。
玉絮赴登州半年多,花了許久才尋得鐘曦萍和黎衍的下落,又花了極大心思才接近這母子二人,沒想到泄露行蹤被黎晗鉆了空子,回京護(hù)送穆謙到達(dá)并州后,又動身去追查鐘曦萍母子的下落,終于在黎氏開祠堂那日將黎衍救了出來,卻還是沒有救下鐘曦萍。玉絮心中有愧,對待黎豫和黎衍二人更為勤謹(jǐn)。
黎豫以長嫂之禮,為鐘曦萍舉辦了喪禮。幾個與他交好的世家子弟以及禁軍的指揮使都來致哀。雖然他被黎晗首告,丟了官職,但前日祠堂一事,黎豫冤屈洗清,朝中亦有曾經(jīng)的同僚前來祭奠。
面對著眾人,黎豫整個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帶著年幼的黎衍,規(guī)規(guī)矩矩地迎客、見禮、送客,灰敗的眸子里最后的一絲光亮也熄滅了。
夕陽西下,庭院中只有相擁而坐的父子二人。
幼小的黎衍緊緊靠在父親的懷里,能夠感覺到這個懷抱雖然單薄,卻極為溫暖。
“爹爹,娘親回不來了是不是?”
黎豫胸口一滯,他自欺欺人一整天,終于還是被幼子的一句話拉回現(xiàn)實。此刻他的兄嫂皆死!世上那兩個自小待他最好的兩個人都已經(jīng)走了,只剩下失恃失怙的侄兒驚慌失措的蜷縮在自己懷中。
五年后,喪親之痛再一次席卷了黎豫全身,讓他痛得喘不過氣。
“爹爹?”感受到懷抱的異樣,黎衍揚(yáng)起帶著淚痕的小臉看向黎豫。
黎豫被這稚子的眼神看得心都快碎了,一瞬間他腦海中快速飛過若干謊言,想給年幼的孩子一個編織一個美好的話本,但他最終沒有這么做,他知道黎衍早慧,他也相信他兄長的兒子、如今也是他的兒子,能夠勇敢的面對現(xiàn)實。
“是。”黎豫把懷中的孩子抱得更緊一些,“但是爹爹會一直保護(hù)你,絕不會再讓人把你抓走了。前些日子,你怕不怕?”
黎衍拿毛茸茸地小腦袋蹭了蹭黎豫的胸口,“不怕,玉絮叔叔一直在想辦法救我和娘親!
一聽到這個名字,黎豫有一瞬的恍神,也昭示著他這個做父親的失職,然后又若無其事問道:“玉絮叔叔什么時候找到你們的?郭伯伯的人有沒有找到你們?”
黎衍掰著小手算了算,“得有一個月了,但他一直沒有辦法,玉絮叔叔還說,還有一隊人也在找我們,他不知是敵是友。那些可能是郭伯伯的人吧!
黎豫蹙了蹙眉,他本不指望兒子能給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如今聽黎衍一本正經(jīng)的回話,“這些是玉絮跟你說的?”
黎衍搖了搖頭,“是他跟娘親說的時候我聽到的,娘親還讓他一定要把我?guī)У降磉!?br />
根據(jù)兒子的只言片語和那日祠堂的情景,黎豫大概也能猜到祠堂之事是鐘曦萍有意為之,這些年鐘曦萍曾多次提及不忍他因著他們母子聲名掃地,要將真想公開為他正名,都被黎豫拒絕。被抓后,鐘曦萍不肯受脅迫為黎豫再添污名,早存死志,卻一直擔(dān)憂著自己的兒子,知道玉絮是來搭救他們母子二人的,抱著一賭之心血濺祠堂。
黎豫眼眶再次紅了起來,這些年看似是他犧牲良久保護(hù)嫂嫂和侄兒,實際上,他自幼欠兄嫂的,根本就還不清。
黎豫輕輕撫了撫黎衍的后腦勺,在他發(fā)頂輕輕吻了一下,柔聲安慰道:“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阿衍放心,爹爹就算拼了性命,也會護(hù)阿衍周全的!
第171章 怨憎會(3)
“爹爹, 你的臉怎么了?”黎衍伸手摸了摸黎豫額頭的傷疤,奶聲奶氣地問道。
黎豫把黎衍的小手從額頭上拿下來,放在臉龐捂著, 溫聲哄道:“不小心磕了一下, 不好看了是不是?”
“沒有!”黎衍說著直起身子, 一臉嚴(yán)肅且認(rèn)真的盯著黎豫, “爹爹是阿衍心中的英雄, 是最最英俊的人!”
黎豫心頭一熱,又把阿衍抱得緊了些。
這世上雖然喧鬧, 但只剩下他們父子倆相依為命了。
夜?jié)u漸沉了下去,玉絮和老馬遠(yuǎn)遠(yuǎn)站著,覺得不能再放任父子倆在院子里吹風(fēng),便走上前去勸道:
“先生, 夜深了, 該歇下了。小公子也得休息了!
黎豫抬頭看了看天色, 夜幕已經(jīng)垂下許久了, 但是今天該來的人還沒到, 黎豫有預(yù)感,也就這一兩個時辰了。黎豫低頭看了一眼已經(jīng)有些精神不濟(jì)的阿衍, 把他送到玉絮懷中, “先送阿衍去休息, 我再坐一會兒。”
玉絮自知勸不動黎豫, 只得應(yīng)下。誰知剛要伸手接黎衍, 突然一個黑衣人從天而降,手持彎刀就朝著黎豫襲來。
黎豫怕傷著黎衍, 眼疾手快把孩子往玉絮懷里一塞,然后將人推出三米遠(yuǎn), 而自己則被黑衣人的彎刀架在了脖子上。
*
與此同時,兩撥不速之客不約而同的抵達(dá)了府邸的偏門。身著便服的穆謙和郭曄迎面碰上時,兩人面上皆是說不出的尷尬。
“這么巧,大帥也星夜前來致禮啊!蹦轮t干硬的笑了兩聲。
郭曄與黎豫的關(guān)系尚在暗處,他不好光明正大前來,但是穆謙與黎豫私交甚篤,怎的也要避了眾人?而且京畿通敵案涉事官員已經(jīng)入獄,黎豫不該再疑著穆謙了。
“今日與舊識飲了酒,恐一身酒氣對已故之人不敬,沐浴更衣耽擱了些時辰!惫鶗想m避了人,但京畿不比西境,眼多口雜,是以他早就備好說辭,穆謙有問,他便把敷衍的話拋了出來。
“倒是晉王殿下,夤夜前來,不像是您的作風(fēng)啊!惫鶗险f著,還煞有介事的朝著夜空指了指。
穆謙剛要開口,眾人忽然聽得院內(nèi)動靜有異,兩人神情乍變,帶著隨行人員便沖了進(jìn)去。
院內(nèi),一名身材矮小纖弱的黑衣人手持彎刀抵在黎至清脖頸處,而玉絮則手持長劍,一邊護(hù)著身后抱著黎衍的老馬,一邊與黑衣人緊張對峙。
“別輕舉妄動!”穆謙見狀,下意識便喊出了口,“凡事好商量!
“商量?還有什么好商量的?”黑衣人緊了緊手里的彎刀。
那人一開口,眾人皆是一愣,竟然是一名女子!女子聲音略帶幾分沙啞,這聲音穆謙雖不認(rèn)得,但說話的語氣,穆謙似曾相識。
黎豫面無表情,緩緩開口,“公主殿下何以想不開,非要趕在黎某家中辦喪事時前來?”
黑衣女并對未身份進(jìn)行否認(rèn),冷笑一聲,“挑個好日子,送你上路團(tuán)聚。”
“蘇迪亞!”穆謙知道了來人是誰,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黎豫怎能傷于他人之手?他的命只能是自己的!一口將人喝住后,才放緩了語氣,強(qiáng)作鎮(zhèn)定道:
“幾月不見,公主想來是大安了,怎么夤夜前來,還穿成了這幅模樣!有什么話,咱們不妨放下刀兵,慢慢說!
黎豫怔怔地瞧著穆謙,眼神剛一交匯,就被穆謙冰冷的眼神灼了一下,然后略顯失落地垂下了雙眸。
郭曄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佩劍上,仍不動聲色的轉(zhuǎn)移著蘇迪亞的注意力,“原來是胡旗的蘇迪亞公主,西境郭某,久聞公主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公主乃巾幗豪杰,在大成國都,挾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實在有損英名!
“原來是郭大帥,沒能夠跟大帥在戰(zhàn)場上交手,是蘇迪亞畢生之憾!碧K迪亞難得拋卻往日那副矯揉造作的模樣,一臉正色,“可今日蘇迪亞前來,只為取人項上人頭,至于敘舊,要辜負(fù)兩位好意了!
聽了這話,在場眾人的心都慢了一拍,只有被挾制的黎豫一臉云淡風(fēng)輕,若無其事道:
“胡旗籌謀近十年,卻被黎某攪了局,難怪公主對黎某恨之入骨!
蘇迪亞聽罷,怒火中燒,刀鋒一撇,一股血流沿刀刃而下,“你還敢說!”
“公主,壩州互市已經(jīng)向胡旗去了函,大成與胡旗可以通商了。”穆謙見狀,趕忙將還未與眾將商議的想法脫口而出,試圖用胡旗商貿(mào)來轉(zhuǎn)移蘇迪亞的注意力。
蘇迪亞聞言,面色一松,眸子里露出驚喜之色,“此話當(dāng)真?”
與此同時,穆謙帶來的侍衛(wèi)已經(jīng)悄悄攀上了屋頂和樹杈,引箭彎弓,對準(zhǔn)了蘇迪亞。
穆謙自打進(jìn)門就陰著的臉難得松動,朝著黎豫使了個眼色。
難得得了個好臉色,黎豫心頭一喜,登時便反應(yīng)過來,又道:
“雖然胡旗收買了大成官員,但是能推算出濼河水量,并且還能想到利用濼河決堤來取安新城,此人必定熟知天文歷法,照黎某推測,胡旗挑禎盈十七年底南侵,也是推算過,這是歷年大成雨水量最大的一年,地方上也最容易出事。這些日子,黎某一直在猜,落網(wǎng)的十七人中,誰有這樣的能耐,但是很遺憾,黎某覺得背后高人不在那十七人中,此人是誰公主可否賜教?”
蘇迪亞眼神一凜,方才穆謙帶來的那點驚喜瞬間消失殆盡,“不,沒……沒有,沒有這個人!
黎豫這話,穆謙雖聽得糊涂,卻沒忘再添一把火,“公主殿下,你還不知道吧,秦王妃薨了,父皇欲聘你為秦王正妃!
蘇迪亞雖然利用穆詣居多,但穆詣色令智昏,對蘇迪亞千依百順,相交下來,蘇迪亞對穆詣也生出幾分情意,聞言又是一喜。
“公主,你回頭看看,阿克善滿臉是血,正在你背后瞧著你呢!
還不等蘇迪亞反應(yīng),黎豫用清冷又低沉的嗓音,緩緩?fù)鲁鲞@句帶著誘導(dǎo)意味的話。
蘇迪亞被兩人一驚一喜的語言折磨著,心緒早已大亂,聞言一怔,忍不住回頭去看。
說時遲那時快,來自屋頂、樹杈和回廊后的三支羽箭同時朝著蘇迪亞持刀的胳膊射來。
刀瞬間落地,同時蘇迪亞也直挺挺地朝下倒去。
她的胸前赫然插著一把匕首,正中心口。
第172章 怨憎會(4)
鉗制被放開, 黎豫覷準(zhǔn)時機(jī),向前踉蹌幾步,因著站立不穩(wěn), 一下子跪倒在地, 大口喘著粗氣, 右手手掌上、衣袖上、左肩上全都是鮮血, 都是方才那一刀濺出的蘇迪亞的血。
蘇迪亞胳膊、肩膀皆中了一箭, 直挺挺倒下去時,眼神里還充滿著不可置信, “你……你……你果然是,是最狠的那個!”
黎豫聞言,突然地轉(zhuǎn)過了頭,眼神里沒有脫險后的如釋重負(fù), 眸子里包裹反而全是憤怒。他回身踉蹌幾步, 看著蘇迪亞滿身的鮮血, 這日子被壓抑的情緒終于爆發(fā), 拔出匕首, 又一刀捅到蘇迪亞身上,怒道:
“我狠?你們在北境屠戮平民時不狠嗎?安武堂對我下殺手時不狠嗎?算計我兄長時不狠嗎?逼死我嫂嫂時不狠嗎?拿著我兒性命威脅我時不狠嗎?讓師兄來算計我時不狠嗎?將我害得年命不永時不狠嗎?將我陷入這有口難言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不狠嗎?”
“把我兄長的命還給我!把我嫂嫂的命還給我!”
把那個與我相知相守的穆謙還給我!
從前些日子被誤導(dǎo)的憋屈到今日為嫂嫂發(fā)喪的難過, 都在一剎那爆發(fā)出來, 黎豫說著, 仿佛瘋了一般, 一刀又一刀的捅著蘇迪亞的身體, 血濺了一臉、濺了滿身,直到蘇迪亞一動不動, 也不肯停下。
眾人都被這一幕震驚了,一時之間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阿豫……”郭曄再也顧不上隱藏身份, 略顯擔(dān)憂的喊了一聲,想上前阻止。
黎豫轉(zhuǎn)頭,手持利刃,用通紅的眸子瞪了一圈在場的所有人,“都別動!”
郭曄登時停駐腳步。
黎衍掙扎著從玉絮的懷里下來,挪動著小短腿向前黎豫跑去,眾人一愣神的功夫,已經(jīng)跑到了黎豫跟前。
“爹爹——”
“別過來!”黎豫沖著黎衍大喊,“別過來,臟!”
黎豫在黎衍面前,從來都是溫潤的、和煦的,從來不會生氣,只會彎著好看的眉眼,嘴角含著笑,溫聲細(xì)語的哄他,如今被黎豫一喊,黎衍登時嚇得一哆嗦,腳步一滯,豆大的淚珠就從眼眶里滾了出來。
穆謙見黎豫握著匕首的手一直在發(fā)抖,又見黎衍立在原地躊躇,怕小孩子沒個輕重,再上前刺激到黎豫,立馬上前一步把黎衍抱在了懷里,把孩子護(hù)在胸前,把他的腦袋埋進(jìn)自己懷中,不讓他看黎豫這副瘋狂又狼狽的樣子。
“別看,乖!
玉絮這才回過神來,趕忙上前去穆謙懷里接孩子。穆謙把孩子遞給玉絮,這才大跨步直接走向黎豫。
“你別過來!”黎豫見穆謙徑直走向自己,整個人都慌了,雖然手里握著匕首張牙舞爪,但是褪去方才的瘋癲,眼神里只剩下驚懼,“別過來,聽到?jīng)]有!”
穆謙才不管這許多,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黎豫的手腕,強(qiáng)行把匕首奪了過來,往地上一扔,這才煞有介事的回了一句:
“本王耳背!
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把郭曄都看呆了。這般粗暴的對待黎豫,他是不敢的。
等被穆謙從地上攙扶起來,黎豫終于卸下所有防備,眼前一黑,整個人軟了下去,不省人事。
穆謙把人往懷里一摟,一摸額頭,觸手滾燙:媽的,這小禍秧子又發(fā)熱了!怎么這么不讓人省心!
黎豫寢房外,穆謙與郭曄相對而立,兩人誰也沒有入內(nèi),各自倚著門框一端,內(nèi)心焦灼卻又不肯在面上展露分毫地等著屋內(nèi)太醫(yī)瞧病,不遠(yuǎn)處的黎衍晃著一雙小短腿坐在石桌上,探頭探腦朝著屋內(nèi)瞅,任玉絮拿著一把木雕的小弓箭逗了半天,也不肯把目光分給他分毫。
“明人不說暗話,玉絮曾跟本王講,在黎晗府外徘徊的除了他,還有一股勢力,想來是大帥的人!”穆謙知道知道郭曄夤夜前來,不會僅僅為了吊唁這么簡單,肯定是覺得成禎帝那頭走不通,打算私下來勸黎豫。
郭曄想了想,并沒有否認(rèn),“愛才之心,人皆有之,西境求賢若渴,自然要拿出點誠意。更何況,當(dāng)初在北境,殿下不是也有心將人讓給郭某?”
穆謙神色晦暗不明,“本王不過一句玩笑!”
“可郭某當(dāng)真了!”郭曄語帶玩笑,可眸子里卻充滿嚴(yán)肅。
穆謙笑起來,三分真兩分假的唬道:“本王上諭在手,大帥打算抗旨?”
是本王求了上諭,才將他從黎晗手中撈出來!
郭曄亦笑道:“抗旨不遵,這么大的罪名,郭某可不背不起!
人,本帥要定了,但不會蠢到走明路!
“要是人不明不白的沒了”,穆謙笑意更甚,“本王肯定把鍋栽倒大帥頭上。”
“哈哈哈哈,郭某在西境這么多年,這肩膀什么都背過,唯獨這鍋沒有!殿下知道為什么嗎?”郭曄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大笑過后,眼神冷了下來,“因為,這鍋還沒到郭某身上,那端著鍋子的人就已經(jīng)成為郭某刀下亡魂了。”
兩人劍拔弩張,氣氛瞬間冷點冰點。
正在這時,銀粟和老馬陪著趙太醫(yī)從寢房走了出來,兩人的目光齊刷刷看向了趙太醫(yī)。
趙太醫(yī)雖然與醒著的黎豫打交道不多,但被穆謙不分晝夜的請來替昏迷的黎豫診治卻已有數(shù)次,見人焦急,直接稟告病情:
“殿下,大帥,公子憂思郁結(jié)又耗費不少心里,恰逢親人離世,牽動舊疾,這才引致發(fā)熱,老朽開兩副藥,公子服下不日便可退熱!
趙太醫(yī)頓了頓,眉頭一皺,似有什么難言之隱。
初次診治,詢問穆謙是好好替黎豫養(yǎng)身體,還是下猛藥治外傷時,趙太醫(yī)便是這副糾結(jié)的表情,穆謙本就心煩,見狀直接擰起了眉頭,“有話就說,他身子都這樣了,還有什么不便說的?”
趙太醫(yī)得了首肯,直言道:“公子雖時日無多,卻不該自暴自棄,服了那逍遙散,雖能在短時間內(nèi)止咳祛痛,提神醒腦,但那藥對臟腑傷害極大,且極易成癮,無異于飲鴆止渴,讓他本就不算康健的身子雪上加霜!
第173章 怨憎會(5)
“逍遙散?”穆謙一聽臉色乍變, 這東西郭曄不懂,但他卻知曉的一清二楚。
見郭曄一臉探尋,趙太醫(yī)便將此藥的大致性狀細(xì)細(xì)講與他聽。
與此同時, 穆謙卻陷入一段回憶中。原主早些年混跡于秦樓楚館, 深諳各類助興藥物, 逍遙散便是其中之一, 因其服用后令人如入云端、飄飄欲仙、忘卻所有煩惱而風(fēng)靡一時。不過, 此藥有極大的副作用,長久服用容易成癮, 服藥之人從剛開始時每日一顆,到三顆,再到幾十顆,才能達(dá)到期盼的效果;若藥癮發(fā)作時不能及時服用足夠劑量, 則會頭痛欲裂, 頭暈?zāi)垦? 四肢抽搐, 痛不欲生。世家公子多多少少都有沾染, 有的人被家里逮住,硬生生扒了一層皮才戒了癮, 而有些不幸的, 則被此藥掏空了身體, 英年早逝。隨著出事的人越來越多, 世家逐漸見識到其厲害后, 便敬而遠(yuǎn)之,逍遙散的名字穆謙有些年頭沒聽過了。
莫非, 方才他狂性大發(fā),也是因著逍遙散的緣故?穆謙想到此處, 四下打量一圈,“哪個是黎豫跟前伺候的?”
管家老馬聽到后,趕忙一瘸一拐地走到穆謙跟前,哆哆嗦嗦道:“是老奴!
“逍遙散他吃了多久了?”
老馬聽后一臉茫然,手腳局促,不知該如何作答。
穆謙見狀,又道:“可知他平日里在吃什么方子?”
“哦哦,方子!沒有方子,只有藥。”老馬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穆謙,“公子平日里吃得是這個,先時還得了個方子,公子瞧見之后大病一場,就把方子收起來了,沒吃過!
穆謙把瓷瓶遞給趙太醫(yī),趙太醫(yī)接過放在鼻下一聞,朝著穆謙點了點頭,然后又對著老馬問道:
“敢問老丈,這藥公子平日里是如何服用的?”
老馬側(cè)著頭想了想,“平日里一日一顆,咳得厲害了就服用兩顆,這幾日因著籌備喪儀,每日都是五顆。”
趙太醫(yī)若有所思地看向穆謙,“府上有白事,多服用幾顆強(qiáng)打精神也能理解,不過以后,還是少用吧!
可按照穆謙的經(jīng)驗,五顆之?dāng)?shù)已然成癮!黎豫啊黎豫,本王還沒找你麻煩,你就開始作踐自己,你以為這樣,本王就能放過你嗎?
送走趙太醫(yī),穆謙毫不隱瞞地將黎豫已然成癮的結(jié)告訴郭曄,然后才志在必得道:
“普天之下,有能力遍尋天下名醫(yī)者,沒有人比本王更懂逍遙散,而懂逍遙散者,又沒有本王的調(diào)動醫(yī)者的能力。只有他跟著本王去北境,才有一線生機(jī),大帥還要爭么?”
郭曄沉默良久,“等他醒了,本帥要問問他的意思!
已近午夜,屋外石桌上的黎衍已經(jīng)困得睜不開眼睛,但還是強(qiáng)打著精神,眨巴著一雙桃花眼,似懂非懂的看著這一群大人。
穆謙一撇頭,恰好跟小黎衍來了個對視,黎衍也不怕人,歪著頭朝他眨了眨眼,仿佛在問:我爹爹怎么樣了?
穆謙極少跟小孩子相處,不過黎衍天生長得討喜,穆謙便忍不住走上前去,在他頭上呼嚕了一把:
“阿衍,你爹沒事了,快去睡吧。”
“我想進(jìn)去看看他!崩柩軟]有拒絕穆謙的親近,仰著小腦袋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穆謙回身瞟了一眼屋內(nèi)昏黃的燈光,蹲下身子,與黎衍視線齊平,看著與黎豫相似的眉眼,心里突然不是滋味。知道黎豫有兒子時,他心里不痛快,知道這小子不是黎豫的兒子時,他心里也沒有預(yù)想中的痛快。最后,穆謙扯了扯嘴角,拿出忽悠過孩子爹的那套說辭忽悠道:
“阿衍,小孩子要多睡覺才能長高,讓玉絮帶你去睡覺好不好?”
阿衍瞧起來沒他爹好糊弄,一臉將信將疑地瞅著穆謙,圓圓黑眸子眨巴著,仿佛在說,你沒騙我吧,騙小孩子是可恥的!
穆謙摸了摸鼻子,又道:“快些長高,才能保護(hù)你想保護(hù)的人。你爹他睡著了,這會子咱們都別去打擾他了,明日再看也是一樣的!
黎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用探尋的目光看向郭曄,收到肯定的答復(fù)后,才略顯失望的垂下頭,“好吧!
說完對著玉絮張開小手,想讓玉絮抱。
還不等玉絮伸手,穆謙直接上手把黎衍抱在了懷里,“走,本王送你去休息。”
黎衍不認(rèn)生,也沒抗拒,靜靜地窩在穆謙懷里,被抱回房間后,還知道禮貌地跟穆謙致謝。
過了許久,喧鬧了一日的庭院終于安靜下來。
突然,一個小小的腦袋從屋內(nèi)探了出來,黎衍將整個身子躲在門后,探頭探腦地朝外瞅了半天,確定沒人后,才躡手躡腳的從屋內(nèi)鉆出來,還非常謹(jǐn)慎的把門掩上,然后朝著黎豫的寢房一路小跑。邊跑邊嘟囔,“長高又不是光靠睡覺,這叔叔就會糊弄小孩子!”
一個小孩子的“鬼鬼祟祟”的舉動,自然不會逃離大人的眼睛。黎衍的這一系列舉動都落在了還沒走遠(yuǎn)的穆謙主仆眼中。
“這小鬼頭!”玉絮聽著方才黎衍那句抱怨,忍俊不禁。
穆謙抱著胸,瞧著那遠(yuǎn)遠(yuǎn)地跑走的小身影,嗟嘆一聲,“跟他爹一樣,都是人精。走,跟著瞧瞧去,這大晚上的,他一個小孩子,別出點事!
穆謙說著,兩人輕手輕腳跟了上去,還沒走幾步,就聽到了幾個晉王府侍衛(wèi)聊閑篇兒,他們剛將庭院清理完。
“這尸體,嘖嘖,也忒慘了點,這是多大的仇,才對一個弱女子下了這樣的狠手,瞧瞧那一地的血!
“你來得晚,沒見過黎先生,他平日里溫和寬厚,連高聲說話都沒有過,這次可著實讓人大開眼界。”
“誒哥,剛才趙太醫(yī)看了,那胡旗公主雖然被捅了好幾刀,但致命傷還是第一刀,一擊致命,正中心口,可謂是穩(wěn)準(zhǔn)狠!真看不出來,這黎先生一介書生手這么穩(wěn)、心這么狠吶!”
穆謙聽著,忍不住停下了腳步,臉色越來越陰。
第174章 怨憎會(6)
玉絮見自家主子明顯情緒有了起伏, 心里把眼前那個兔崽子問候了一遍,趕在穆謙發(fā)作前上前揚(yáng)聲呵斥:“干完活趕緊下去歇著,大晚上的不睡覺, 都想值夜是不是!”
幾個小侍衛(wèi)一縮脖子, 沖著穆謙行了禮, 跑沒影了。
“這么大反應(yīng)作甚, 他們說錯了嗎?”穆謙不咸不淡給了玉絮一句, 不等玉絮接話,又向著黎衍消失的回廊追去, “孩子都跟丟了!”
等兩人追到黎豫寢房外,發(fā)現(xiàn)黎豫的寢房被拉開了一道縫,透過門縫,兩人發(fā)現(xiàn), 黎衍已經(jīng)爬到了黎豫的床上, 鉆到黎豫的被子里, 窩在他懷中靜靜地睡去了。
兩人瞬間松了一口氣, 踏著月色緩緩朝著客房走去。
“這宅子好歹是本王拿出來的, 郭曄他們憑什么說住就住!”黎豫這府邸不大,但是穆謙和郭曄兩伙人都默契的選擇了夜宿在此。穆謙現(xiàn)在早沒了當(dāng)時求著郭曄帶走黎豫的謙卑勁兒, 打心底里介意著跟他搶人的事, 再加上玉絮不是外人, 說話也不沒有很客氣。
玉絮知道自家王爺小性子上來了, 撓了撓頭, “殿下,這宅子已經(jīng)給了先生, 其實咱們也算是沒跟主人家打招呼就住下的。”
穆謙佯怒瞪了玉絮一眼,才又吩咐起正事, “刺客這事,今夜處理干凈了。明天蘇迪亞是在館驛因病暴斃,還是館驛起火,公主因著安武堂受傷行動不便,沒有及時逃出,從而葬身火海,你自己看著編。到天亮還有兩三個時辰,你挑幾個伶俐的,手腳利索些!
“是!庇裥豕笆诸I(lǐng)命,剛要轉(zhuǎn)身去辦差,突然想到不妥,出言提醒道:“那郭大帥那邊?”
穆謙擰著眉頭踱了幾步,“他不會多管閑事。不過他看似一副只是禮賢下士的模樣,實則對黎豫一舉一動很是關(guān)注,而且未免也太上心了些,本王總覺得心里不踏實,你得空去查查,順便給寒英去個密函,讓他想辦法看看能否從黎梨口中套點話!
提到寒英和黎梨,穆謙話音一滯,“罷了,寒英書信里提到,黎梨身體剛養(yǎng)好,別去擾他們了!
玉絮點了點頭,自顧下去辦差了。只留下穆謙一人,站在回廊下,望著一輪明月,佇立良久。
*
翌日清晨,黎豫悠悠轉(zhuǎn)醒,只覺懷中有個暖烘烘的小東西在,黎豫心頭一酸,忍不住用手輕輕摸了摸兒子的后腦勺,享受著難得的父子團(tuán)聚時刻。
不知過了多久,黎豫覺得胸前一陣溫?zé),然后又聽了低低的抽泣聲。黎豫一驚,趕忙看懷中的孩子,原來黎衍做噩夢了,黎豫不知如何安撫,只能輕輕喚醒著還在睡夢中的孩子,“阿衍,阿衍……”
黎衍悠悠轉(zhuǎn)醒,拿著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等看清眼前的人,才悶悶道:“爹爹,我夢到娘親走了。”
黎豫呼吸一滯。
黎衍自顧坐了起來,打量了一下周圍的陳設(shè),一顆豆大的淚珠從眼眶中蹦了出來,“好像……娘親真的走了……”
“對不起,是爹爹沒保護(hù)好你們!崩柙ケ穷^一酸,緊緊抱住了兒子,眼眶也忍不住紅了,“對不起,對不起,是爹爹沒用!”
“光說對不起有什么用!”穆謙推門而入,看著相擁而泣的父子倆,喉頭也有些酸澀,但還是將酸意強(qiáng)壓下去,“通敵的事查明白了?”
黎豫心中有愧,不敢正眼看穆謙,“查明白了!
穆謙又問:“可是本王通敵?”
黎豫答:“不是!
穆謙低頭看了一眼滿臉驚懼淚眼婆娑的黎衍,試圖讓自己表現(xiàn)的不那么冷硬,可一想到從前差點死在這個人手里,一想到還有王府幾十個兄弟命,穆謙心里就不痛快起來。
黎豫父子現(xiàn)下穿著寢衣,他自覺失禮,趕忙披了件外袍就開始給黎衍穿衣服。
穆謙見人手忙腳亂中還把襪子給孩子穿反了,認(rèn)命般嘆了口氣,自顧把孩子的衣服拿了過來,丟下一句:“穿你自己的,毛毛躁躁的,哪有你這么當(dāng)?shù)摹!?br />
黎豫長這么大,第一次被人說毛躁,自知理虧,訥訥沒吱聲。等他自己穿戴整齊,黎衍這邊也差不多了。穆謙揉了揉孩子腦袋,“乖,去找玉絮叔叔玩!
黎衍自小是人精,慣會察言觀色,知道兩個大人有話要說,也覺得這個叔叔比從前那些人要友善些,看了一眼自己爹,見他神色如常,屁顛屁顛跑沒影了。
沒了黎衍這個小孩子,兩個成人相顧無言,屋內(nèi)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黎豫低著頭抿著唇,萬語千言不知如何開口。
最終,還是話癆穆謙先打破了沉寂,“為何要服用逍遙散?”
治病的方子,本王不是已經(jīng)給你了?你為什么還要作踐自己?
黎豫眼神掃著鞋尖,張了張口將話咽了回去,然后搖了搖頭。
穆謙眼神微瞇,鼻翼微動,“你額頭的傷,怎么弄得?”
黎豫聞聲抬頭,正對穆謙平靜無波的眸子,那里頭第一次有了黎豫看不懂的情緒,等聽清楚穆謙的問話,黎豫才慌忙的拿手去擋,然后再次垂下了眸子不敢看人。
“沒什么,都過去了!
穆謙心頭的怒火被這一句話勾了起來,欺身上前,雙手緊緊握住黎豫的肩膀,怒道:
“你知道本王最恨你什么嗎?就是你這幅云淡風(fēng)輕卻什么也不肯說的模樣!先時,你既疑了本王,為何你從不開口問?直接問本王一句很難嗎?本王與你相交,可曾騙過你分毫?為什么你寧愿自己去猜、去查、去聽信別人的話,也不肯問本王一句?”
“對不起!崩柙o話可說。
“對不起?”穆謙聽到這句話,更為氣惱,手上力道又重了一些,“你翻云覆雨手段激烈,甚至不惜以人命來給本王上課,本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雖覺不妥,也未阻你分毫,甚至不惜一切助你,今時今日,你就一句‘對不起’?”
黎豫聞言,詫異地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瞧著眼前人。翻云覆雨?手段激烈?罔顧人命?原來黎某在你心中,就是這樣的人么?
第175章 怨憎會(7)
黎豫突然覺得委屈起來, 他自詡引穆謙為知己,沒想到穆謙竟是這樣看待自己,心里也有些不痛快, 嘴硬道:
“黎某本就是這樣的性子, 殿下不是已經(jīng)明了?”說著, 還有煞有介事地朝著那雙緊握自己肩膀的手瞟了兩眼, “‘對不起’太輕, 有什么條件,殿下盡管提。”
穆謙沒想到逼了半天, 竟然問出這么一句讓人火大的話,想直接把人摜到地上,手上施力的同時,到底理智尚存, 力道一偏把人甩到了榻上, 罵道:
“黎豫, 本王給過你解釋的機(jī)會, 是你不珍惜。好, 你不是要本王提條件,那本王就提!王府的侍衛(wèi)下人死了幾十個, 你就替他們好好給本王當(dāng)奴才吧!”
黎豫被一把甩到榻上, 感覺整個身子都要被摔散架了, 他本來還有點氣性, 可被這幾十條人命一壓, 瞬間消失殆盡。黎豫悶了半晌,干裂的嘴唇動了動, “好。”
竟然就這么答應(yīng)了?穆謙感覺像是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哪怕黎豫跟他吵兩句, 他也不會這么憋屈,“你能耐!你就真沒什么想說的了?”
說什么?解釋那些翻云覆雨的過往?解釋沒有草菅人命?黎豫心有不屑,你若早有了這樣的想法,又何須我來解釋?黎豫想一甩臉不再理人,可到底理性占了上風(fēng)。
“若是你親近之人通敵,你又當(dāng)如何?”
這話差點給穆謙氣笑了,冷道:“本王不會聽風(fēng)就是雨,連個申辯的機(jī)會都不給對方就給人判了死刑。”
黎豫咬了咬嘴唇,不理會穆謙冷嘲熱諷,又問道:“若是情況屬實呢?”
“那本王會跟你一樣的選擇,親手結(jié)果了他,然后恨他一輩子!蹦轮t一字一頓,眼神里皆是泄憤般的恨意,“怎么樣?這樣的答案你滿意嗎?看到本王跟你一樣的選擇,你是不是心里負(fù)罪感沒那么強(qiáng)了?”
穆謙邊說走上前去,一把扯起黎豫的前襟,把人從榻上提起來,“本王雖跟你一樣,恨不得將那些通敵之人千刀萬剮,但你也別指望本王因此對你有本分共情之心,黎豫,本王明明白白告訴你,你欠本王的,家國大義遮掩不過去,這輩子都過不去!你以后也別想著作踐自己,好好惜命,留在本王身邊慢慢恕你的罪吧!
穆謙說完,手上一松,轉(zhuǎn)頭出了門。
黎豫瞧著穆謙遠(yuǎn)去的背影,終于松了一口氣,他心中慶幸,該遮掩的,到底遮掩過去了,只是他欠穆謙的,又何止這一樁?
“他這怎么了?跟個瘋狗似的出去了!惫鶗线M(jìn)門時,還扭頭看著走遠(yuǎn)的穆謙。
黎豫無心玩笑,嘴上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郭大哥來了,坐吧。”
“哎哎,你別這樣,看得我心里怪難受的。你倒是挺能瞞著,跟鐘姑娘的事,連我都瞞著!”郭曄話中帶了點嗔怪。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說出來怪丟人的!崩柙ジ鶗蠌牟焕@圈子,“郭大哥來得正好,正有事想跟你商量,我打算隨穆謙去北境,北境不比西境安定,帶著阿衍不太方便!
郭曄倒吸一口涼氣,北境一來一回,那可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黎豫的身體撐不了幾個月,那現(xiàn)下就是在托孤了!郭曄心里犯堵,這晉王到底給黎豫灌了多少迷魂湯!
“阿豫,我一直拿你當(dāng)自家兄弟,就算你不開口,我也會把阿衍當(dāng)自己親兒子養(yǎng),可是我想不明白,穆謙到底有什么好,他跟太子和秦王比,頂多算是多算是矬子里頭拔出來的將軍,就這樣讓你心甘情愿放棄西境的一切?”
“郭大哥,我從無染指西境之心,這些年做的事,都是想為大哥、為百姓盡一份心力。至于穆謙,到底是我有負(fù)于他,這情分該還的。”黎豫說到此處,表情難掩失落,略作平復(fù)后,整頓衣衫,拱手對著郭曄肅然一禮,“阿衍就托付給郭大哥了!
郭曄趕忙拖住黎豫的雙手,知道局面無法轉(zhuǎn)圜,鄭重道:“阿豫,你在一日,西境便視你為主,若你來日不在了,阿衍便是西境未來的主上,郭曄就算粉身碎骨,也會扶阿衍坐穩(wěn)這西境之主之位!
黎豫知道郭曄忠肝義膽,這些年一直心心念念將西境拱手相送,再爭執(zhí)下去也無濟(jì)于事,想著阿衍也有自己的福氣命數(shù),索性不再爭執(zhí),淡淡道:
“我這一生,欠下了許多情分,區(qū)區(qū)殘命,能還多少算多少,但是欠阿衍的,這輩子怕是還不清了,就全仰仗大哥了!
黎豫說動了郭曄,不再干涉他去北境,而他則是以命不久矣,欲將親子托付于寒英黎梨夫婦為由,同意郭曄將黎衍帶去西境。穆謙雖然心中不悅,但到底沒有什么,放手讓黎衍跟郭曄去了。
玉絮一直對鐘曦萍的死耿耿于懷,他覺得若不是自己不小心泄露行蹤,也不會讓黎晗有機(jī)可乘軟禁鐘曦萍母子,若非自己猶豫不決,不肯拿定主意與郭曄派去的人聯(lián)手,那救出黎衍的同時,肯定能把鐘曦萍一起救出,不至于讓年幼的黎衍落得母子分離的下場。
如今,黎衍剛剛喪母,又與父親分離,玉絮一聽到黎衍用清脆的童聲喊“玉絮叔叔”就覺得心頭愧疚難當(dāng),再加上他感念黎豫從前傳道受業(yè)的恩義,最后與穆謙請辭,辭去禁軍巡城司的公職和晉王貼身護(hù)衛(wèi)這些前途無限的職位,自愿去黎衍身邊一輩子當(dāng)一個隱姓埋名的侍衛(wèi)。
黎豫雖然氣惱因著玉絮之故暴露了母子二人的行蹤,但從未將鐘曦萍之死歸咎于他,反而十分感激他將黎衍救出,如今玉絮去陪伴黎衍,黎豫更是感懷于心。而穆謙雖然舍不得玉絮,但還是遂了他的想法,放他去了。
萬壽節(jié)第二日,西境郭大帥和北境晉王同時踏上回程之路,兩隊人馬一路向西,一路向北,他們各懷心思,分別時瀟灑淡定。唯有一人,忍著心痛,壓著熱淚,強(qiáng)撐著對另一隊伍中孩提哭鬧之聲充耳不聞,面色冷硬地坐在馬車中,不肯回頭再看一眼。
逃離京畿,又把人拘了來,穆謙心情甚好,可一見黎豫這副模樣,頓覺掃興,斥道:“伺候人就有點伺候人的覺悟,擺出這副臉色,給誰看呢!”
黎豫低眉順眼,點了點頭,沒吱聲。
穆謙素日就沒架子,乍一擺起來,只覺渾身不自在,再加上看到黎豫這副恭順樣子,更是難受,不自覺又加上一句:“行了,別哭喪著臉,本王知道你怕這是最后一面,路上本王再帶你去一趟清虛觀,讓老道士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了。”
可穆謙沒想到,清虛觀之行,又讓他和黎豫本就微妙的關(guān)系再添一道裂痕。
第176章 怨憎會(8)
“生死有命, 不必麻煩了,智慧道長下山云游,一走無定期!崩柙Υ耸驴吹煤艿。
穆謙冷笑一聲, “生死有命?你欠了本王的, 你的命就是本王的, 本王想讓你死時, 你才能死, 否則,門都沒有!”
穆謙說完, 起身掀簾下了馬車。
黎豫有些莫名其妙,這穆謙的性子是越來越怪了!真不知道又怎么招惹到他了。
穆謙一走,黎豫有些惆悵,又有些無措, 他一直想找機(jī)會跟穆謙服個軟, 緩和一下彼此的關(guān)系, 可不知怎么的, 總是弄巧成拙。他自負(fù)有謀算人心之能, 可是面對穆謙,他卻是手足無措。黎豫有些泄氣, 自顧往馬車上一靠。
黎豫心里不痛快, 穆謙自己也沒好到哪里, 一下了馬車就陰著臉。正初見狀, 想說兩句話逗自家主子開心, 猶豫了半晌,不知該如何開口。
正初的躊躇落在穆謙眼中, 心里更加惱火,這黎豫就是個沒心肝的東西, 還不如正初知道疼人呢!穆謙氣不打一處來,掐著腰四處張望,回頭一看,有一個瘦弱的身影一直跟著隊伍,不禁眉頭一皺。
“那瘦不拉幾的誰?”
正初回頭一瞧,正是從黎府跟出來的狗娃,“咱們帶黎先生走時,他非要跟著,說要一生伺候先生。趕了幾次,沒趕走,就讓他跟著了。”
穆謙冷哼一聲,自己都是階下囚了,還帶個人伺候?不咸不淡來了一句,“架子倒不小!”
正初瞅了一眼那四駕的馬車,回京畿時,可沒這么大排場,憋著笑問道:“殿下要是瞧他不順眼,我找人去打發(fā)了他。”
穆謙瞧了一眼站在遠(yuǎn)處面帶怯弱的狗娃,嫌棄道:“愛跟著就跟著吧。你看著點,沒事別讓他來本王眼前晃悠,本王嫌礙眼!
正初聞言,明白這是穆謙讓人留下了,想著等下就把那個小孩子喚到隊伍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yīng)。
一路上,穆謙沒給黎豫好臉色,黎豫也不惱,就在馬車上陪著。穆謙想喝茶,黎豫便陪著喝茶,穆謙想下棋,黎豫便陪著下棋,收斂了往日的清高孤傲,整個一副乖順模樣。
看著沒了驕傲的黎豫,穆謙本該有種報復(fù)的快感,可他心里就是不痛快,沒來由地就會發(fā)脾氣,有時候惹得黎豫一頭霧水,這份不快一直持續(xù)到如阜城外,清虛觀就在不遠(yuǎn)處。
“下車。”穆謙直接下令。
“好!崩柙ナ裁匆膊粏枺皂樀叵铝塑,剛下了馬車,就被刺眼的陽光照到睜不開眼。
穆謙抬頭,驕陽似火,正值夏末秋初,天氣悶熱不已,頂著這高溫上山,穆謙都有些吃不消,他打量了一眼弱不禁風(fēng)的黎豫,更覺得不靠譜,最后穆謙吩咐道:
“銀粟跟著,其他人原地扎營休息。”
因著玉絮離府,穆謙就藩,仲城便辭了京畿巡城司的職務(wù),也跟著穆謙北上,聞言勸道:“殿下還是多帶些人,安全為上。”
“這么熱的天,別讓兄弟們折騰了!蹦轮t從懷里掏出帕子,摸了一把額頭的汗水,轉(zhuǎn)頭對黎豫道:“走吧!
黎豫看著辛勞的眾人,張了張口,到底沒違逆穆謙的意思,低頭跟了上去。
為著避暑,三人沒有走大路,選擇了后山的林蔭小道,道路雖崎嶇些,但比走曬得發(fā)燙的石階要舒服多了。
一路無話,穆謙只顧悶頭走路,黎豫雖腳步虛浮,難以為繼,但還是強(qiáng)撐著一口氣跟著,不肯示弱分毫,銀粟跟在最后,看著黎豫吃力的模樣,幾次想出言提醒,但不知道如何開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最后,壓抑的呼吸聲讓穆謙察覺有異,轉(zhuǎn)頭見黎豫面上汗珠滾滾,臉頰泛紅,唇色慘白,暗恨自己蠢,沒顧上這個病秧子。
“累死本王了,前頭有塊石頭,咱們?nèi)バ!?br />
“好!崩柙(yīng)了一聲。
銀粟沒吱聲,直接跟了上去。
穆謙突然后悔了:一是沒帶正初一起上來,黎豫再不似往日健談,也沒了玉絮逗趣、黎梨撒嬌,這一路要悶死了。二是,眼見著現(xiàn)下路還算平坦,他們該先騎馬,等馬上不去了,再徒步,也能省下不少體力,從前一行人熱鬧著上山,賞景游玩,徒步正好,現(xiàn)下這一路是真難熬。
正當(dāng)穆謙專注懊惱著,三人突然聽到了一陣馬蹄聲,銀粟突然臉色一變,壓低聲音道:“殿下,先生小心,有一隊高手在附近,恐來者不善,快躲起來!
銀粟說著,趕忙帶著穆謙和黎豫離開小路,躲進(jìn)了灌木叢中。
三人屏住呼吸,一會兒果然見到一群手持彎刀的蒙面人策馬來到附近搜索,其中一人道:“照他們腳程,應(yīng)該走不遠(yuǎn)。”
為首者道:“這次務(wù)必要殺了他們,以慰公主在天之靈,咱們趕緊追!”
說完,一行人又向山上奔去。
穆謙蹙眉,“看來是沖著咱們來的!”
“那彎刀,殿下眼熟么?”黎豫眼神篤定。
穆謙心領(lǐng)神會,“胡旗人!京畿來的,還是北邊來的?”
黎豫搖了搖頭,“不知,不過,等下他們往前追不到人,肯定會返回來仔細(xì)搜!
“那咱們趕緊下山!”穆謙當(dāng)機(jī)立斷。
黎豫甚是擔(dān)憂,“徒步下山,怎么也要一個時辰,很容易被他們追上的。”
兩人正說著,方才那群騎馬的蒙面人再次折返,“前面沒有,肯定就在這附近,兄弟們趕快搜!”
眼見著三人馬上要暴露,銀粟道:“屬下去引開他們,殿下和先生尋機(jī)下山逃生!”
銀粟說著,向前挪了幾米,這才在草叢中故意鬧出點動靜,然后施展輕功,向山上逃去。
蒙面人一見銀粟,立馬騎馬追了上去。
穆謙見狀,一把拉起黎豫的胳膊,就要往山下跑。
黎豫突然沒來由一句,“殿下身上可有帶煙花?”
“什么煙花 ?”穆謙拉著黎豫,頭也不回的向山下奔去。
黎豫應(yīng)道:“召風(fēng)馳的那個。”
穆謙一口回絕,“帶是帶了,可這青天白日,召不來風(fēng)馳的!再說了,將位置暴露給胡旗人怎么辦?”
第177章 怨憎會(9)
“肯定能召來風(fēng)馳!殿下快放煙花!”黎豫言辭篤定。
穆謙不知道黎豫的自信來自何處, 仍猶豫道:“那要是引來了胡旗人呢?”
黎豫道:“一來胡旗人不見得猜到煙花是殿下所放,再者,山間植被濃密, 位置難辨, 就算那些胡旗人瞧見煙花, 也確定不了準(zhǔn)確方位。但是, 風(fēng)馳就不一樣了, 它只要得到召喚,就能循著氣味尋得殿下!
兩人數(shù)次并肩作戰(zhàn), 死里逃生,黎豫算無遺策,穆謙雖然對風(fēng)馳真能被召來將信將疑,還是將懷中煙花打向了天空。
風(fēng)馳不愧為大宛良馬, 不消片刻, 兩人便聽到遠(yuǎn)處傳來的一匹快馬的馬蹄聲。兩人對視一眼的的功夫, 風(fēng)馳已然來到了兩人身側(cè), 穆謙心頭大喜, “真的行!”
穆謙登時翻身上馬,然后滿懷期待地把手遞給了黎豫, “來, 阿豫!”
這個久違的稱呼讓黎豫心中一暖, 眼眶一酸, 同時不遠(yuǎn)處又傳來了馬蹄聲, 這次馬蹄聲紛亂,顯然是胡旗人折回來了。聽著漸漸逼近的馬蹄聲, 黎豫抿了一下唇,然后抬頭沖著穆謙一笑, “殿下快走吧!
穆謙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你什么意思?”
黎豫面容苦澀,“當(dāng)年玉絮將風(fēng)馳帶回來時,黎某便告訴過殿下,大宛良馬雖然速度極快,但有著致命缺陷便是不善負(fù)重疾馳,若帶上黎某,咱們誰都跑不了!
風(fēng)馳這一缺陷穆謙早就知曉,從前黎豫也多次因著這個理由拒絕與他同乘,他雖心中恨黎豫當(dāng)時在京畿外想殺他還棄他而去,但他從沒想過拋下黎豫,更沒想過讓黎豫死!
“你他媽費什么話,沒聽到那胡旗的馬蹄聲已經(jīng)近了么,還不上來趕緊跑。”眼見著黎豫拒絕,穆謙頓時急紅了眼,說著伸手就要去拽黎豫的胳膊。
黎豫退后一步,躲開穆謙的胳膊,咬了咬牙,似拿定了主意一般,露出了慘淡的笑容,“其實我瞞了你一樁事。”
穆謙好久沒見黎豫笑了,可眼前的笑,讓他心頭浮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罵道:
“你瞞著本王的事多了,當(dāng)下逃命要緊,有話回頭再說。”
黎豫知道下面的話說出口,他和穆謙之間就真的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可他真的做不到眼睜睜看著穆謙死,尤其是被他拖累而死!
聽著由遠(yuǎn)及近的馬蹄聲,黎豫眼中含著淚,嘴角抿著笑,狠了狠心,用最輕柔的語氣、顫抖地聲音,說出了最狠心的話。
“第一次離京時,我曾向你許諾,告訴你康王之死的元兇,F(xiàn)在你聽好,康王之死的始作俑者是我,若是康王不死,那死的人就是你!‘康成之盟’或許就要改成‘晉成之盟’了。穆謙,你知道么,你不止差點死在我手里一次,是兩次!你若不信,回頭盡可以去找肖若素求證!
“你說什么?”穆謙瞪大了眼睛,渾身止不住的顫抖,那只伸著要握住黎豫胳膊的手僵住了!
怎么可能?訣弟怎么會死在他手里?自己一直想要找的仇人,竟然一直就在身邊?
穆謙一瞬間的愣神正是黎豫想要的,趁著這個空檔,黎豫伸手抽了一把馬臀,風(fēng)馳立馬帶著穆謙向前奔去。
穆謙,永別了,好好活下去!
穆謙,我知道錯了,能不能不要恨我!
穆謙,就算你恨我,能不能別忘了我!
黎豫望著穆謙一點點消失的背影,一顆晶瑩的淚珠終于奪眶而出!他不再理會那即將逼近的馬蹄聲,就這樣失魂落魄地沿著小路,踉蹌著向山下走著。
風(fēng)馳速度極快,剎那功夫已經(jīng)跑出去數(shù)百米。而騎在馬背上的穆謙整個人腦子都是懵的,“康成之盟”?“晉成之盟”?他媽的竟然是他?自己心心念念想找的殺弟兇手,竟然就是這個讓自己痛徹心扉的人?竟然這么巧?開他媽的什么鬼玩笑!
好!真好!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死吧!也省下本王再去找你報仇!穆謙報復(fù)似的想,可不知怎的,他竟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穆謙以為心中只剩下恨,想著那日蘇迪亞欲手刃黎豫的情景,知道這次黎豫肯定兇多吉少,他應(yīng)該高興才是!穆訣的仇馬上就要報了,這個負(fù)心人終于要受到懲處了,可他心中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甚至還有些痛!
仿佛時心口那一條刀疤被人豁開,又插入了匕首一般,痛得穆謙喘不過氣來。穆謙一手緊握韁繩,另一只手捂住了心口,心頭那股痛意恨不得將他折磨得從馬上翻下來。
同時他腦海中閃過了許多畫面,有兩人第一次同乘時,黎豫初病乍醒時的羞惱,有借棋盤傾囊相授兵法,有永寧鎮(zhèn)外破局點撥,有自己從甕城中出來時黎豫擔(dān)憂的眼神,有雨幕中那撐著傘的月白身影,還有高熱不退時的真情流露……
不行!他不能死!
就算死,他也得死在本王手里!除了本王,誰也不能要他的命!
穆謙一勒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風(fēng)馳,回去!快!快些跑!”
穆謙說著,雙腿一夾馬腹,馬鞭狠狠一甩,朝著來時路,又狂奔回去。
一想到黎豫可能命喪胡旗人之手,穆謙心中隱隱恐懼起來,不!絕對不行!
黎豫你個小禍秧子,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否則,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本王都不會原諒你的!
就在黎豫以為自己絕無生還可能之際,前方路上突然出現(xiàn)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人竟然又回來了!
穆謙策馬近前,趁著黎豫愣神之際,猿臂長展直接把人攔腰抱到了馬上,而身后幾十米遠(yuǎn)處,胡旗人已經(jīng)騎馬追了上來!
“你怎么……”黎豫早就已經(jīng)死了心瞬間活了起來,頓時又驚又喜。
穆謙雙腿一夾馬腹,風(fēng)馳策馬奔騰起來,他才怒道:
“你想死沒那么容易!本王說了,從今以后,你這條命是本王的,你既然知道欠了本王這么多,就在本王身邊好好還!本王可不會善待你!”
第178章 怨憎會(10)
穆謙將韁繩圍著左手手掌挽了幾圈, 因著山路崎嶇,為了防止眼前人被顛簸落馬,穆謙不算溫柔的把左臂死死護(hù)在懷中人的腰間, 同時右手飛快地抽出掛在馬邊的佩劍, 時刻做好迎戰(zhàn)準(zhǔn)備。
“你——”黎豫被腰間的胳膊肋的有些喘息困難, 后背緊貼在穆謙的胸口, 聽著耳邊的風(fēng)聲和背后胸膛強(qiáng)勁有力的心跳聲, 黎豫一瞬間覺得被無邊無際的落寞包圍了。
為什么咱們就走到了這一步呢?
“你就這么恨我么?”黎豫忍不住,輕輕問了一句, 聲音小到直接淹沒在風(fēng)中,輕到讓人懷疑是否真問出了口。
“是!”穆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雖然局勢緊張, 還是將黎豫的話收入耳中。
“你會為穆訣報仇嗎?”黎豫又問。
穆謙答:“殺弟之仇, 不共戴天!”
“若是殿下抓到害了康王殿下的元兇, 殿下會如何處置?”
“本王會親手將他碎尸萬段!”
當(dāng)年中軍大帳的一問一答, 言猶在耳!
大宛良馬速度雖快, 但的確不善負(fù)重,兩人終于進(jìn)入了胡旗人的視線!
“大哥, 你瞧, 前面是不是那個會射箭的王爺!”
“沒錯!就是他, 他們兩個一匹馬, 跑不快, 兄弟們快追!”
“殺!為公主報仇!為突擊旗兄弟們報仇!”
穆謙耳邊傳來了胡旗人的叫囂聲和馬蹄聲,他不用回頭就知道對方有十幾號人, 憑他區(qū)區(qū)一人,就算再英勇善戰(zhàn), 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穆謙突然覺得有些遺憾,他才剛剛大成揚(yáng)名還有未竟事業(yè),北境才剛起色還有千萬百姓待哺,他才剛找到殺弟仇人還未報仇雪恨,竟然就要不明不白的死在這里,實在太虧了!
不過,有懷里這個冤家陪著一起,好像也還能接受!
穆謙正自我安慰著,兩把彎刀向著他腦后飛來,穆謙耳力極好,俯身將黎豫壓在身下,右手長劍一揮,將一柄堪堪擊開,而第二把躲閃不及,右臂直接被劃出一條血口子。
“穆謙,你受傷了!”
眼見著穆謙見了紅,黎豫自覺不能再拖累他,一手扣上了穆謙環(huán)抱在自己腰上的手,想要施力把禁錮松開。
“別亂動!”穆謙瞬間領(lǐng)會了懷中人意圖,手臂攬得更緊了一些,罵道:“你不怕死,別連累本王一起摔了,本王還沒活夠呢!”
黎豫被吼得一愣,囁嚅道:“我不是……”
后面半句沒聽清,突然風(fēng)馳身形一歪,兩人皆從馬背上翻了一下來,落地瞬間,穆謙將黎豫護(hù)在懷中,就勢滾了一圈,這才避免了被摔斷骨頭的命運。
原來,胡旗人見偷襲穆謙不成,直接將彎刀甩向了馬腿。一時之間,穆謙和黎豫兩人被一邊歡呼一邊繞著圈的胡旗人圍在了中央,胡旗人沒打算跟兩人廢話,舉刀便向著兩人砍來。
穆謙警惕環(huán)視著四周,不自覺地將黎豫護(hù)在身后,手握一柄長劍與胡旗人拼殺起來,穆謙雖驍勇,但到底寡不敵眾,片刻身上便已負(fù)傷多處。
眼見著一把彎刀沖著穆謙背后的要害而去,黎豫想都沒想,直接伸手去握刀刃,眼見著手指即將不保,突然那握著胡旗彎刀的的手,從手腕處直接被截斷,鮮血濺了黎豫一身。
黎豫抬頭一瞧,瞬間一喜,“仲統(tǒng)領(lǐng)!”
先時仲城見風(fēng)馳有異,怕穆謙出事,立馬帶著人追著風(fēng)馳而來,好在及時趕到,才能救下兩人。
“將刺客統(tǒng)統(tǒng)拿下!”仲城一見穆謙渾身是傷,黎豫雙手鮮血汩汩而出,登時也不手軟,帶著王府的親衛(wèi)殺入人群,片刻功夫,便將十二名胡旗人蒙面人盡數(shù)重傷。
穆謙已經(jīng)脫力,撐著劍大口喘著粗氣,眼見強(qiáng)援已至,心氣一松,眼前一黑,撲倒在地。
等穆謙再次醒來時,人已經(jīng)躺在了榻上,穆謙四下打量,陳設(shè)并非京畿和北境風(fēng)格,想來是進(jìn)了如阜城。視線外掃,窗外微亮,天色將明,竟然睡了一夜?再活動一下腦袋,穆謙發(fā)現(xiàn)了正倚靠在床頭假寐的黎豫,他手上攙著厚厚的紗布,無助地抱著雙臂,發(fā)出了勻稱的呼吸聲。
他受傷了?這人怎么這么沒用!本王這么護(hù)著他,他還是受傷了!
“真沒用!”穆謙沒忍住,念叨出了聲。
黎豫素來淺眠,見穆謙醒了,朦朧的睡眼一下子放出亮光,“正初去煎藥了,你醒了正好能吃!”
穆謙想到昨天白日發(fā)生的事,再想到穆訣,一下子怒意頓起,伸手推了黎豫一把,“你滾,本王不想見到你!”
穆謙渾身是傷,這一下子根本沒有力氣,但黎豫的心卻被一下子推出去很遠(yuǎn)。
“好,我滾,你莫要動氣,好好養(yǎng)著。”黎豫說完,苦笑一聲,逆來順受地起身向屋外走去。
“站住!”穆謙見狀,胸中更生出一股沒來由的怒火,不自覺就出了聲。
黎豫很是聽話,駐足轉(zhuǎn)頭,面上不悲不喜,等著穆謙后話。
穆謙登時傻眼,他也不知道喚住黎豫是為了什么,就是不自覺地想讓人留下陪著,但這樣的話,他可說不出口,最后為了照顧面子,搜索枯腸憋出來一句:“那啥——銀粟回來了么?”
黎豫實話實話,“回來了,傷得不輕,不過無性命之憂,已經(jīng)服了藥睡下了。”
“知道了,滾吧!”穆謙把頭向床內(nèi)一轉(zhuǎn),不打算再理人。
黎豫見狀,把手放在了門栓上,剛將門栓拉開,穆謙又開口了,“住手!”
黎豫聞言果然又停下了動作,轉(zhuǎn)身耐著性子問道:
“殿下還有事?”
穆謙吭哧吭哧半天,終于又憋出來一句:“那個——你怎么知道風(fēng)馳一定能來,本王從前用煙花喚他,都是在夜里。”
黎豫聞言,整個人僵住了,想到從前情景,鼻尖一酸,低下了頭,半晌沒說話,然后強(qiáng)壓下心頭翻涌的思緒,強(qiáng)行在嘴角扯出一個笑容。
“黎某猜得。”
“滾滾滾!別讓本王再瞧見你!”穆謙說著,把被子往頭上一蒙,不再理人。
第179章 怨憎會(11)
往后的幾日, 黎豫的日子并不太好過,主要是穆謙待誰都好脾氣,唯獨對著他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
穆謙如今臥病在床, 守在他臥房里伺候, 他見到人就冷嘲熱諷:“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沒數(shù)?還敢來本王跟前礙眼!”
黎豫往往知情識趣, 把手上的止血散、紗布等物件悉數(shù)交予正初, 然后默默退出門去,可不消片刻, 正初總會來請,等一進(jìn)門,便又迎來一通疾風(fēng)驟雨。
“黎豫你有沒有心?本王留你在身邊就是伺候的,你伺候到哪兒去了!”
黎豫聽罷, 轉(zhuǎn)頭要走, 被正初一把攔下, 正初壓低聲音小聲求道:“先生, 先生, 莫生氣,殿下病著呢, 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您要是一出門, 他罵得更兇了, 您就留下陪陪他。”
黎豫點了點頭, 聽了下腳步。
“你們倆嘀嘀咕咕什么呢!站這么遠(yuǎn),本王能吃了你們嗎?”穆謙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 見人不走了,又開始找不痛快。
黎豫無奈, 走到案前倒了杯水,走到榻前,“殿下喝點水。”
喝點水歇會兒罷,別整幺蛾子了!
“喝水?本王長著大什么時候喝過水,泡茶來!”穆謙王爺架子擺起來了。
“大夫說這幾日要忌口,等傷口都愈合了再喝茶吧。”黎豫好脾氣,耐著性子端著瓷杯,端到穆謙眼前,溫聲勸道:“秋日里燥,殿下傷著,莫缺了水!
“砰”的一聲,水花四濺,杯盞被穆謙打翻在地,摔了個粉碎。
“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本王說不喝水!”
黎豫靜靜地瞧了一眼,沒接話,自顧蹲下,開始收拾地上的碎瓷。
“先生,我來。”正初見狀,趕忙去幫忙。
“怎么?他干不得這些嗎?”穆謙一口喝住正初,他見黎豫蹲著身子,用裹著紗布的手,一塊一塊撿著碎瓷片,干著這些粗活,心中有著報復(fù)的快感,可這快感只維持了一瞬,便又不痛快起來,“收拾完了趕緊走,笨手笨腳的!”
黎豫沒說話,拿著幾塊碎瓷出去了。
黎豫剛出門,穆謙拿起床上的枕頭的,泄憤般丟下了床,“沒心肝的東西,還真走了!”
正初有些糊涂了,自家王爺明明想把人留下,卻一次又一次把人罵走,可來來回回這么折騰,是誰面子上也掛不住啊,更何況還是一向清高的黎先生,正初忍不住了,把枕頭撿起來抱在懷里埋怨道:
“殿下啊,你到底想做什么?”哪有這么折騰人的?
想做什么?穆謙被正初問住了,一下子從榻上坐起來,有些無措!他想要給穆訣報仇,想要折騰黎豫,不讓想他有好日過!然后呢?
那想殺了他么?穆謙腦中一有這種想法,自己先打了一個寒顫。
穆謙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正初,只能佯怒道:“本王平日里待你太好,給你臉了是不是?”
正初這完全是替人受過了,他自小侍候穆謙,對他的性格了如指掌,知道自家主子這是遷怒,也不往心里去,換著法子哄人道:
“那是,要不是殿下寬厚待人,哪里能慣得小的油嘴滑舌,殿下,您說是不是?”
穆謙心緒紛亂,有苦難言,索性將脾氣發(fā)到了底,“你也滾!快滾!”
正初很是乖覺,應(yīng)了一聲麻溜兒出門了。剛走到走廊,迎頭遇到黎豫回來,正初不知實情原委,怕黎豫心里不痛快,再跟穆謙鬧別扭,最后吃虧的還是自家主子,趕忙走上前去勸慰:“先生,殿下最近脾氣急了些,您千萬莫往心里去。”
黎豫抬頭打量了正初一眼,看來穆謙將消息瞞得極好,半句風(fēng)聲都未走漏,如今玉絮也去了西境,穆謙身邊連個能說實話的人也沒有,難怪他心里不痛快。
只是他沒意識到,如今跟穆謙一樣有口難言、一樣孤獨的人,還有他自己。
深夜,穆謙遣了眾人,不顧滿身的刀傷,在客棧的回廊下,提著酒壺喝酒,喝到爛醉如泥時,只見一人踏月而來,清清冷冷的身影映在月光下,仿若謫仙。穆謙頭昏昏沉沉的,拍了拍腦袋,總覺得這個畫面熟悉,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黎豫伸手取過酒壺,“夜深了,別喝了。”
穆謙喝得醉醺醺的,面上皆是酒醉后的紅暈,被人搶了酒壺,也不惱,口齒不清道:“本王、本王見過你,上次、上次喝酒——是為著什么事來著?”
黎豫蹙眉,他與穆謙的初次見面,正值康成之盟簽訂,舉國歡慶,唯獨穆謙不痛快,坐在廊下喝酒。那時候的穆謙,少年意氣,鋒芒畢露,而不過一年功夫,黎豫竟然在他眼角看到點風(fēng)霜的痕跡。
“唔——想起來了!是穆訣,本王的弟弟沒了,那個跟著本王一起長大,什么好事都想著的本王的弟弟,他沒了!本王心里好難受!”穆謙說著醉醺醺地舉起了手,在胸前心口處拍了拍,然后一下子依靠在了欄柱上,伸手把黎豫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把酒壺從黎豫手中拿了回來,送到他嘴邊,“來,陪本王一起喝!”
黎豫一瞬間愧疚不已,沒想到幾年前洋洋得意的一份策論,竟然能在幾年后埋下這么深的禍根。
黎豫怔神之際,酒水被穆謙灌入口中,他素日極少飲酒,一下子被口中的辛辣給嗆著了,忍不住咳嗽起來。
“嘿,你這咳嗽的模樣,跟他還真挺像的!蹦轮t咧開嘴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笑容就在嘴角僵住了,然后眼睛一閉,一行清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你說,為什么會是他呢!他想要本王的命,他還要了本王弟弟的命!為什么偏偏是他呢!”
“穆謙——”黎豫張了張口,不知道該如何致歉。
穆謙臉龐的淚越流越多,一只手緊緊捂著胸口,
黎豫手足無措,喃喃道:“穆謙,欠了你的 ,我該怎么還?”
黎豫說完,不等穆謙再給灌酒,自顧取了酒壺喝起來,兩個人一個默默流著眼淚,一個默默灌著酒。黎豫做夢也料不到,一時的放縱,竟然給自己挖了個大坑。
第180章 怨憎會(12)
夜半時分, 奔波了一日的旅客都已經(jīng)沉沉進(jìn)入夢鄉(xiāng),下半夜夜風(fēng)習(xí)習(xí),為已經(jīng)喝懵了的黎豫帶回一點清醒的神志, 黎豫打了個激靈, 強(qiáng)撐著酒意睜開了朦朧的睡眼, 瞥了一眼身側(cè)的穆謙——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 四仰八叉地躺在回廊欄桿上。
黎豫意識混沌, 忍不住小聲嫌棄一句,“怎么睡得比狗還丑。”
然后拽起穆謙的胳膊, 架在自己肩膀上,半醒半睡地拖著人往回走,邊走邊嘟囔,“沒白長這個大個子, 好重啊!
累起一頭汗珠, 黎豫終于把穆謙拖回了房里, 把人安置在榻上。夜深邃寂靜, 窗外明月高懸, 屋內(nèi)怨侶相對,黎豫伸手撫了撫穆謙眼角的淚痕, 一時之間悲從中來。他和穆謙都是要強(qiáng)的性格, 人前從不肯示弱, 再難過也只是強(qiáng)撐著, 若非這半壇子烈酒, 穆謙也不至于失了態(tài)。
黎豫看著穆謙擰成疙瘩的眉頭和渾身上下的裹傷的紗布,鼻頭一酸, 黎豫知道等穆謙醒了,他們兩人又會變成劍拔弩張的局面, 突然很珍惜當(dāng)下和諧的局面。
黎豫掙扎許久,忍住羞恥之心,在榻邊坐下俯身抱了抱穆謙,但也只是輕輕一抱,就趕忙松手,仿佛做了天大的錯事一般,落荒而逃。
突然,手腕被人一把抓住,蓄在眼眶中許久的一顆淚珠終于奪眶而出,黎豫不敢回頭,伸手摸了一把眼眶的同時被人強(qiáng)硬的拽了回去,剎那間跌入一個充滿酒氣的懷抱。
穆謙頭腦昏昏沉沉,不辨晝夜,以為身處夢中,不似清醒時掣肘,只覺眼前是心心念念之人,只想拋卻現(xiàn)實中道德的枷鎖和良心的譴責(zé),將人擁入骨血溫存。
他是這般想的,也是這般做的。穆謙自幼習(xí)武,黎豫區(qū)區(q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哪里是他的對手。
這一夜,該發(fā)生的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也發(fā)生了。
翌日穆謙夢醒,只覺饜足異常,連帶著渾身上下的傷都不怎么痛了,他坐在榻邊,揉了揉因著宿醉而疼痛不已的太陽穴,想著昨夜那個夢,一個激靈醒了個徹底。
從前的黎豫他不敢肖想,就算兩人互通心意,他也不敢勉強(qiáng)他分毫。
如今他的黎豫他不能肖想,他們兩個人隔了血海深仇,又怎么能夠在互相托付終身?
穆謙正傻愣愣坐著,正初端著水盆和傷藥進(jìn)來了。穆謙伸長了脖子往正初身后一瞧,空空如也,再想到昨夜那個夢,穆謙忽然脾氣又上來了,那人這般沒心沒肺,自己竟然還在夢中肖想他,簡直瘋了!
“他人呢?怎么不來伺候?”穆謙開口就帶了氣,“不知道本王昨夜喝了酒頭疼地厲害嗎?”
正初聞言腳步一滯,“殿下飲酒了?什么時候的事,大夫不是說讓你忌口么!”
“你不知道?”穆謙眉頭一皺,“昨晚本王在回廊上喝酒,不是你把本王送回來的?”
正初茫然的搖了搖頭,“昨夜您說要歇著,讓咱們都下去了!
穆謙心中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他人呢?”
“先生著了風(fēng)寒,讓跟殿下告罪一句!闭趸氐眯⌒囊硪。
“時值夏末,跟本王說著了風(fēng)寒?唬誰呢!”穆謙蹬上靴子,取了架子上的外袍便往外走,“本王看這是躲懶呢!”
“誒,殿下!”正初趕忙放下水盆,追了出去。
來到黎豫房門前,穆謙剛想上腳去踢,但到底想到青天白日,萬一他要是真病了,這會子還未起身,衣衫不整的……
正初很會揣摩自家主子的意思,走上前去輕輕扣了扣門。
穆謙聽到門內(nèi)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然后是一聲略帶沙啞的回應(yīng),“是誰?”
這虛弱又沙啞的聲音聽得穆謙一愣,這小禍秧子真病了?還沒等穆謙應(yīng)聲,門被人拉開了,一張面無血色的臉映入眼簾,看到門外的穆謙,那人也愣住了。
穆謙見黎豫今日衣裳傳得很是別扭,身上仿佛是套了兩件里衣,還都是高領(lǐng)的,將他那雪白的頸子遮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袖口也不是黎豫往日喜歡的大袖,反倒罕見得套了一件窄袖,袖口還拿綁帶縛在了腕子上。
穆謙心里生疑,再打量黎豫氣色,見他額頭不斷地洇出汗珠,嘴唇煞白,面上無甚血色,眼下一片烏青,整個人顫顫巍巍,仿佛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穆謙粗粗打量完眼前人,剛將眸子移到眼前人臉上,那人竟然直接把目光躲開了!落在穆謙眼中,這就是妥妥地做賊心虛!穆謙心道,做了這么多對不起人的事,你要是敢堂堂正正跟本王對視,也算你本事!
穆謙剛要開口譏諷人,卻見黎豫把頭低了下去,還極為“心虛”的扭向了一側(cè),可就是這一剎那光景,穆謙看到了黎豫領(lǐng)口處一處春光。
那一抹紅痕是……
穆謙腦中“嗡”得一聲!
想再仔細(xì)瞧一眼時,眼前的門卻輕輕掩上了,緊密的房門后傳來一聲虛弱的聲音。
“病中不宜面客,改日再向殿下當(dāng)面謝罪!
穆謙整個人僵在了原地,昨夜夢中那場拋卻現(xiàn)實不管不顧恣意溫存的畫面再次涌入腦海。
穆謙不敢相信,一腳將門踹開。
“殿下,你這是做什么?”正初怕穆謙在氣頭上,再對病中的黎豫做出什么,趕忙去攔。
“閉嘴,你站在門口不許進(jìn)來!”穆謙說罷,直接闖進(jìn)門去,回身把門一掩,氣勢洶洶地直沖黎豫而去。
黎豫本就體力難支,被穆謙兇狠的模樣嚇了一個踉蹌,“你——你要做什么?”
穆謙不答話,也不管自己在眼前人心中是個什么模樣,直接走上去,一把抓住人的前襟,然后粗暴的掀開了他的領(lǐng)口。
目光所及,幾處深深淺淺的紅痕刺痛了他的雙眼,穆謙不死心,將人衣襟一扯,青青紫紫地痕跡落入眼簾。
穆謙緊緊握著人前襟的手,突然像觸電一般受了回去,然后不敢再看黎豫的眼睛,給人將衣服一裹,然后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