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181章 誅心局(1)

    穆謙魂不守舍地回了房, 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一樣,坐在榻邊一動不動,他心中五味雜陳, 有小孩子偷吃了心愛的糖果的竊喜, 有將絕世瑰寶放在地上踐踏后的快感, 有對自己酒后亂性趁人之危的唾棄, 有對自己難舍舊情忘卻仇恨的鄙夷, 還有揮斥不去的空虛感,以及一點若有似無的愧疚感。

    “正初, 請個大夫去給他瞧瞧。”穆謙機械地吩咐著。

    正初為難地撓了撓頭,“早上銀粟去請了,奈何黎先生把自己裹了個嚴嚴實實,死活不讓大夫把脈, 大夫觀察氣色, 多瞧了他兩眼, 他就直接冷臉給人趕出去了。從前可沒見他這么諱疾忌醫。”

    穆謙聽了這話, 忍不住掐了掐眉心, 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混蛋。

    “反正是瞧病,要不您和先生再上山得了。”

    穆謙用瞅了瞅身上的紗布, 然后又瞅了瞅正初, 眼神里明明白白寫著:本王這樣能爬山?那小禍秧子病成那樣能爬山?

    正初倒是乖覺, “要不然, 派人去請?”

    “也不是單為著瞧病才上山的。”話脫口而出后穆謙一頓, 突然覺得這話現在說沒意思了,話鋒一轉, “活血化瘀的藥呢?”

    “在行李里,您身上都是紅傷, 用不著吧。”正初上上下下瞅了穆謙一眼,眼神里寫滿了對自家王爺沒常識的嫌棄。

    穆謙一瞪眼,佯怒道:“費什么話!本王從馬上摔下來,胳膊都青了,也沒見你們管,還不快去找藥!”

    “啊?先時怎么沒瞧見呢?”正初疑惑地嘟囔一聲,涉及穆謙身體,他不敢馬虎,趕忙去找,一番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從京畿帶出來的良藥——一個通體瑩白的小瓷瓶。

    到了下午,等黎豫迷迷糊糊醒過來,小瓷瓶出現在了臥房床頭上。

    翌日,不顧黎豫身體發著高熱,穆謙遣了銀粟帶了一隊晉王府親衛,半押半護送地把黎豫送上了清虛觀,不為別的,黎豫能對著別的大夫耍脾氣,但絕不敢對著智慧道長犯渾。而穆謙自己,則以傷重不宜行動為由,貓在客棧里當縮頭烏龜。

    黎豫如今再無初到穆謙帳下的恃才傲物,上清虛觀正和他心意,雖然知道智慧道長極可能云游未歸,但他還想去見一見先生,索性強撐著病軀上了山。

    黎豫所料不差,一行人果然撲了個空,智慧道長歸期未定,倒是觀中主持見黎豫面色潮紅,高熱未退,贈了他幾副平日里義診施藥時的退熱草藥。

    黎豫對生死早已看淡,未見到智慧道長也不遺憾,上天既不肯再垂憐他也不愿強求,只想著有生之年,能盡人事,做到問心無愧,于是與銀粟打起商量,“銀粟小哥,黎某還有一故人在這觀中,可否再耽擱片刻,容黎某去敘敘舊。”

    銀粟從前侍候過黎豫一段時日,一直對黎豫十分禮待,如今回到穆謙身邊,也不敢托大,忙拱手道:

    “先生有事盡管去忙,咱們一切以先生為上。”

    黎豫點頭示意后,隨著小道士來到了成仁居士的院落外,銀粟帶人駐足在院門處,非常有分寸的不肯入內分毫。

    這次黎豫非常順利地進入了正屋,屋內一個年逾不惑,身著素袍,清瘦儒雅中年人,正閉目盤膝坐在蒲團之上。

    黎豫入內,心中五味雜陳,卻仍恪守著先生從前教授的禮儀,一板一眼地俯身行禮,喚了一聲“先生”。

    成仁緩緩睜開雙目,那雙充滿褶皺的眼皮下一雙深邃而幽深的眸子,讓人一望卻看不到底。

    “坐。”成仁言辭干凈利落,一如他處事。

    黎豫也不矯情,大大方方落座后,稍顯緊張地緊了緊領口,又掩了掩大袖,這才寒暄起來,“先生近來可好?”

    成仁打量了黎豫一眼,并未接話,“看來這些日子是累著你了,這精神相較于一年前差遠了。”

    黎豫溫和一笑,“從前在北境,敵人雖得高人點撥,但到底沒得真傳,學生尚能應付,可到了京畿,這盤子太大,局勢太復雜,學生就有些力不從心了。”

    “說到下棋,咱們師徒久未對弈,來一局如何?”成仁不待黎豫反應,自顧拿過身側的棋盤擺在兩人中間,然后將兩盒棋子蓋著蓋子擺在兩人中間,“挑一盒。”

    黎豫與成仁下棋執白,與穆謙下棋執黑,如今面對盲選的局面,直接挑了一盒,打開盒蓋,乃是黑棋,黎豫微微一笑,抬手就要將黑棋放在成仁手邊。

    “先生就讓讓學生吧。”

    成仁抬手攔下棋盒,“京畿的棋你下得不錯,執黑沒問題的。”

    說完自顧拿將剩下那盒白子拿到自己跟前,然后率先落下一子。黎豫也不氣餒,將黑子放回手邊,開始落子。

    “學生在京畿哪里是下棋,看似是大殺四方,實則也不過是棋盤上的一子。”

    成仁面上難免喜怒,只淡淡道:“通敵之人一十七人,再加上一個國公世家,你這手筆倒是讓老夫刮目相看。”

    兩人一句接一句,一子接一子,不消片刻,棋盤上已經被黑白子占據了大半。

    “先生以為,學生與師兄比,如何?”黎豫自從拜入成仁門下,一直被與肖瑜作比較,如今終于將積年疑問,問出了口。

    成仁嘆息一聲,落下一子,“還是年輕,沉不住氣,稍微做出點成績,就開始翹尾巴了。不過,做這事的魄力,瑜兒不如你。”

    黎豫聽了這話,心中沒有想象中的歡喜,只是感到一陣又一陣的惡寒。

    正在此刻,白子自堵生路,瞬間白色江山丟失一片。黎豫抬頭瞧了一眼,縱使白子式微,成仁面色依舊,無悲無喜。黎豫執黑落子,乘勝追擊,以為即將迎來勝利之時,卻是落入彀中,損失更重。

    黎豫看了看慘淡的棋局,又抬頭看了一眼波瀾不驚的的先生,心中涌起無限悲涼,壓了壓心中的痛意,問道:

    “先生,是不是為了贏,什么都可以犧牲,就如同這棋局一般?”

    第182章 誅心局(2)

    白色棋子已經占據了棋盤的大半江山, 黑色棋子已經沒了招架之力,成仁棋力非凡,平生未逢敵手, 也就黎豫這些年棋力見長, 偶爾能與他下個有來有回。沒想到這次黎豫在頃刻之內被殺了個片甲不留, 成仁頓覺興致缺缺, 把棋子往盒子里一丟, 不肯再下了。

    “不下了,下棋還想這些有的沒的, 活該你贏不了。”

    黎豫心中悲涼,他今日所來,為求一個真相,也著實無心下棋, 隨著成仁一道棄了子, 卻仍鍥而不舍道:

    “先生為何避而不答?”

    成仁眼皮輕抬, “阿豫啊, 這樣的問題, 若是瑜兒那種性子問出來,老夫不覺得奇怪, 由你來問, 就顯得太天真了些。”

    黎豫自知在先生心中, 自己永遠難與一片赤子之心的師兄肖瑜比肩, 這些年在恩師門下, 先生從不吝惜對師兄的夸贊和對自己的鄙薄,黎豫為求治世之學, 忍辱負重,將這些不公照單全收。如今, 又被當面點破自己相較于肖瑜心狠,黎豫極力雖勸慰著自己莫要計較,可心中還是忍不住難過。

    不過,此刻他顧不上自艾自憐,也無暇與肖瑜在恩師面前爭寵,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黎豫頓感悲切:

    “先生以朝局為棋盤,以大成、胡旗眾臣為棋子,枉顧千萬百姓性命,豈不是與心懷天下的初衷背道而馳嗎?”

    “放肆!”成仁重重在手邊幾案上一拍,雖然盛怒,卻啞口無言。

    成仁自視甚高,在他眼中天下皆庸才,他從未給黎豫好臉色,還動輒苛責,時至今日,雖黎豫對他心懷孺慕之情,但畏懼之心更甚。

    黎豫極少見成仁發怒,他雖心中怯懦,但不肯后退半步,強忍著渾身異常痛苦的高熱,繼續道:

    “先生一直教導學生,要以社稷為先、以百姓為先,可先生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使大成國勢日陵月替,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先生對得起御賜‘國士無雙’的稱號么?”

    成仁是黎豫的授業恩師,對黎豫十分了解,相較于肖瑜,黎豫不如肖瑜出身清貴,不如肖瑜心思純澈、才思敏捷,但他比肖瑜心性堅定、果決善斷,比肖瑜更加離經叛道、不守規矩。如今這番話,若是肖瑜,是肯定說不出的口的,甚至肖瑜都不敢往自己恩師身上懷疑,可黎豫不會,他不似肖瑜瞻前顧后委曲求全,他敢為求真相攪動風云,也敢在懷疑時,當堂與他奉若神明的恩師對峙。

    成仁知道,黎豫敢當面說出這話,定然有了七成把握,他不著急回應,他倒是要看看,自己手把手教出來的人,跟自己交鋒時,到底有幾斤幾兩。

    成仁深諳敵動我不動的道理,看著眼前因著激動眼尾已經泛紅的小徒弟,方才被戳破心思的怒氣逐漸平復下來,不徐不疾道:

    “看來這些年,北境和京畿沒白待,都敢來當面質問老夫了!”

    黎豫知道若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他們之間的師生情分還能維系,可自從他知道命不久矣,他將穆訣之死歸咎于自己、并告知穆謙之后,他已經心如死灰,他已經沒了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兄嫂,沒了對自己有成就之情的老侯爺,更丟了那個本來與他相知相守的穆謙,他再不想在世上徒勞掙扎。

    他就想在最后日子,求個明白,問一問,他仰若高山、敬若神明的授業恩師,為何要做蠹國害民之事。

    面對著云淡風輕的成仁,黎豫原本沸騰的心緒也平靜下來,嘴唇微微張了張,輕啟貝齒道:

    “學生本不該以小人之心妄加揣度恩師,但是這個人花近十年布一個局,能將大成皇族、京畿世家、地方官員乃至胡旗貴族當作棋子,又上通天文歷法、下曉山河地理,中間還能謀算人心,除了先生,大成上下,學生想不到第二個人了。”

    成仁眉骨的穴位微微跳動,“那這個局,你看懂了多少?”

    “恕學生駑鈍,只看懂了三五成。若這局學生解讀的不好,還望先生賜教。”黎豫抿了抿嘴,如同往日接受恩師考校一般,將這些日子的推測娓娓道來:

    “起局要從北境說起,當時晉王殿下生擒胡旗首領阿克善,學生與阿克善博弈,在他的有意泄密之下,學生得知胡旗軍在安新城想利用濼河水漲、堤壩決堤的天時之禍來對北境守軍下手,胡旗乃游牧民族,對大成歷法和地理知之甚少,當時學生便猜到胡旗背后有來自大成的高人指點。”

    成仁不怒不喜,“大成之內,兼顧歷法和地理者多了。”

    黎豫搖了搖頭,“從北境回京畿的路上,閑來無事,學生得空就喜歡胡思亂想,然后忍不住將胡旗南侵之戰的細節串聯起來,在腦中過了幾遍,發現胡旗的南下之機未免太過巧合。胡旗剛一南侵,閔州就決了堤,北境的糧草就出了問題。學生覺得十八年的這場雨,未免下得太巧了些,前前后后給胡旗數次機會。”

    成仁沉默不語,靜靜地聽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黎豫也不氣餒,頓了頓,又道:“后來學生入東府徹查通敵之事,托若素師兄的照拂,有機會翻閱東府典藏,在翻得一本歷法之書后,才得知禎盈十八年,乃是近三十年來,大成降雨量最高的一年,而且據書中記載,這樣的降雨量實屬罕見,往后再二十年未必能有。而那本書作者乃是先生,成稿于禎盈三年,先生加封太子太傅的那一年。”

    “大成懂歷法者不少,但大多是皮毛,能向后推演者寥寥無幾,能向后推演三、五十年者,唯先生一人。”

    “就憑一本歷法之書,未免武斷。”成仁語氣波瀾不驚,仿佛一位置身事外的先生,在給學生提點課業的疏漏。

    “是,僅憑這些,的確不能夠說明胡旗背后的高人就是先生。”黎豫說罷,將棋盤上的棋子收入盒中,然后從懷中掏出一張圖紙,緩緩鋪在了兩人面前的棋盤上。

    圖紙所畫,乃是京畿地下水道分布圖!

    第183章 誅心局(3)

    正是這張圖紙, 讓穆謙帶著黎豫從京畿逃了出來,也正是危急時刻救了他們性命的圖紙,讓黎豫對穆謙疑竇更甚, 甚至不惜想要穆謙的性命。

    黎豫眼神輕輕略過圖紙, 心中暗忖, 或許時至今日, 穆謙都沒發現, 當時在京畿外,自己離去時順走了他的這張京畿地下水道勘測圖。

    “學生在京畿時, 曾機緣巧合之下破獲了一樁栽贓嫁禍案,胡旗使團在冰天雪地中,將他們的貢品藏在了已經凍透的水池之下。若是無人發覺,待到天氣回暖, 他們便可悄無聲息地將貢品打撈出來帶回去。這心思極巧, 若無準確消息, 水池早已冰封, 定然沒人能想到東西竟藏在那里。”

    成仁面上晦暗不明, 眼皮微微一顫,“那你們是如何發現的?”

    黎豫輕笑, “多虧了襄國公府的二公子, 精通六爻占卜之術, 否則學生可真要折在這個案子上了。”

    黎豫說著, 伸出裹著紗布的手掌, 微微將圖紙向成仁面前推了推,“京畿地下暗河遍布, 胡旗使臣能夠在一兩日內,悄無聲息就從廂房挖到了水池, 若提前對地下情況一無所知,學生是不信的。而這張圖紙,就是胡旗人獲得京畿地下暗河最快捷的途徑。而圖紙,乃是出自先生之手。”

    “簡直笑話!”成仁覺得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輕蔑地掃了一眼圖紙,“這張勘測圖是老夫所繪,被胡旗人瞧見了,你就將源頭栽到老夫身上,未免武斷。更何況,了解京畿情況,難道就只有圖紙這一條路么?”

    黎豫靜靜地瞧著成仁,這還是進門以來,成仁第一次開口辯解,黎豫心中五味雜陳,將所見所聞娓娓道來:

    “先生所言甚是,胡旗人想要得知京畿情況,并非只有這一個法子,但當日晉王捉了那藏貢品之人,遣他從晉王府開始挖地道,那人取了圖紙,只是稍稍關注了起始位置,便未再瞧那地圖一眼,想來已經爛熟于心。”

    “那又如何?”成仁說著,把頭轉向了窗戶,目光投向了窗外,不肯再跟黎豫對視。

    “先生不妨仔細瞧瞧這圖紙。”黎豫說著,又把勘測圖向成仁面前推了推。

    成仁迫不得已將目光收回,仔細打量過后,眼神中浸染了幾分陰郁。

    “學生早年跟隨先生學習水文地理,有幸得知先生在拜相前,曾帶人勘測京畿地下水道,繪制了勘測圖紙,存于京畿禁軍巡城司的案卷庫內。先生于禎盈二年拜相,那圖紙肯定繪制于禎盈二年之前,甚至有可能是今上還未踐祚之時,算到現下快就算沒有二十年,也有個十七八年。”

    黎豫說到此處,稍作停頓,見成仁已經將眼皮闔上,將情緒極好的掩蓋起來,眉間只透露出幾分疲態。

    黎豫突然生出些愧疚之意,雖然骨子里視宗法昭穆為無物,但到底是被成仁按照知書識禮的世家公子培養的,如今身為學生,這般咄咄逼人,實在枉為人徒。但他不似肖瑜軟弱,事情走到這一步,他不會退縮,只能為閉目養神的先生趕忙斟了一杯茶,稍稍安撫自己忐忑的內心,略作平復后,黎豫又道:

    “而禁軍在晉王殿下掌管前,巡城司兩位副都指揮使整日里忙著互相使絆子,心思根本不在巡城司公務,更別說一個無人問津的案卷庫,是以那個案卷庫雖陰冷潮濕,卻從不見人將其中資料防蟲及翻曬,相應的同時段的案卷早已泛黃做舊,唯獨這張圖紙,卻有七八成新。”黎豫將茶杯放在成仁手邊,“先生,喝茶。”

    成仁終于眼皮微微張開,瞥了一眼茶盞,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黎豫見狀,仿佛如釋重負一般,舒了一口氣,繼續道:

    “說來也巧,學生與巡城司一位指揮使有舊,這位指揮使又是紈绔出身,頗有幾分別樣手段,在他協助下,那案卷庫管事的被學生套出了話,這張圖紙的確并非先生的初稿,而是源于巡城司繳獲所得。當年那管事的也算有幾分眼力,一眼就瞧出該是案卷庫之物,因著怕上頭問罪圖紙丟失,只將其昧下,當作最初那版。”

    成仁自詡驚才絕艷,是個極為驕傲的人,如今黎豫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他也不再行詭辯之術,坦率一笑。

    “不錯,就得多出來歷練,比起從前在東境強多了。既然如此,在京畿你對那一十七人動手時,怎么不把老夫也一并收拾了?”

    黎豫沒想到成仁就這么輕飄飄一句話將事情認了下來,心中生出無限悲涼,他不敢相信,那個教他詩書、授他禮儀,引導他以蒼生為念、以社稷為重、以百姓為先的先生,能用這樣若無其事還帶這點調笑的語氣說出這么一句話。

    “先生,沒聽到您親口承認,學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黎豫心中難掩悲痛,痛里夾雜著信仰大廈的轟然傾塌,夾雜著對至親至重之人背叛的難以置信。

    成仁嗤笑一聲,“阿豫啊,如果老夫沒記錯,明年就能喚你一聲‘至清’了,你還記得老夫為何給你取‘至清’為字么?”

    “至治之世,河海清宴,此乃先生平生所求,亦是學生畢生所望,學生不敢忘。”黎豫正色拱手道

    “好!”成仁突然起身,來到窗邊,指著窗外碧空,“因為這就是成就這至治之世的絕佳之策!”

    黎豫眉頭緊蹙,他知道自己的先生乃當世大才,文采風流,才華橫溢,謀略上奇招頓出,可拿著通敵當作治世之策,黎豫實在無法理解。

    “先生,我不懂……”

    “阿豫啊,老夫沒想到,你能在出師之后以這樣的契機再與老夫相見,比起老夫的另外兩個徒弟,的確是更適合繼承老夫衣缽。”成仁閑庭信步地踱回蒲團旁,“如今老夫就再教你最后一件事,這一樁你的若素師兄不肯學,你這里,老夫從前吝嗇教你,如今是時候了。”

    黎豫沒有即將獲得恩師不傳之秘的欣喜,他心中泛起一陣恐懼,他突然覺得接下來先生所講,他可能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這次輪到黎豫不發一言,神情凝重的聽著,成仁問道:“阿豫,若你是并州城守軍將領,有朝一日胡旗南侵,需用你一人性命,換整個并州安安危,你換是不換?”

    “換!”黎豫沒有絲毫遲疑。

    成仁沒有絲毫意外,然后捋了捋唇下的長須,又問道:“若胡旗將領恨你入骨,但不要你的命,而是要你全家性命來換整個并州安危,你換是不換?”

    “這……”黎豫現下雖然孑然一人,但他自問,若是能與穆謙共結連理,若是阿衍承歡膝下,若是兄嫂還在,他絕對做不到枉顧穆謙、阿衍及兄嫂的性命,可另一邊又是整個并州城,黎豫遲疑起來。

    成仁沒有給黎豫思考的時間,又問道:“若是胡旗胃口更大,想要拿整個平陵城來換并州,你換是不換?”

    “當然不!”黎豫脫口而出,沒有絲毫猶豫,“平陵城有著數萬百姓,還有十萬邊防軍,這些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哪能說棄就棄了!若是如此,學生還有何面目當這個將領,學生絕不放棄一個百姓!”

    “跟你師兄一樣,愚不可及!”成仁很鐵不成鋼地罵道。

    三個問題成仁問出口簡單,但到了黎豫這里,卻將他從內到外折騰了個遍,讓他從思想和情感都受到了嚴厲的拷問,如今還沒從中緩過勁來,就被罵了一句,當即不服氣道:

    “就算學生愚不可及,可這又與先生通敵何干?”

    成仁被黎豫氣笑了,“那老夫再問你,大成現下危機在何處?”

    這個問題相較于前面兩個可謂小菜一碟,黎豫沒過腦子便脫口而出,“前有三境虎視眈眈,后有文臣弄權排擠武將,內有世家嫡庶傾軋,外有諸州各自為政。”

    這樣的答案,成仁顯然不滿,又劈頭蓋臉斥道:“這么多年,老夫怎么教出你這么個蠢東西,這些明眼人都能瞧出來的東西,用你說!”

    黎豫頓覺汗顏,仿佛又回到出師前那般戰戰兢兢,趕忙在腦中將話過了一遍,又道:

    “現如今北境已平,西境被郭大帥壓得喘不過氣,可能的隱患在南境,南境逾百年無戰事,算起來南蠻已經有了再與大成一戰之力。而大成內部,一切根源源于世家掌權,選官用人以出身論,嫡出入朝,庶出入伍,久而久之,導致武官式微。”

    成仁面上并未表現出多少滿意之色,又板著臉問道:“那何為心頭之患,何為肘腋之患?”

    黎豫拿袖口輕輕蹭了蹭額頭的薄汗,“現下南蠻未有異動,倒是社稷在亂局之下呈現出風雨飄搖朝不保夕之態。”

    成仁面色這才軟了下來,“若你在相位,對世家亂政可有良策?”

    此事黎豫先前并非沒想過,但一直未有良方,只得老實回道:“暫無良策,學生曾想過分權制衡,逐個擊破。”

    成仁點了點頭,“那依你的主意,分權制衡、逐個擊破,要多久?”

    第184章 誅心局(4)

    這可難住了黎豫, 京畿四大世家,是成仁布了近十年的局,在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 才只堪堪除了一個林弘濟, 雖然林氏式微, 但余威仍在, 門生故舊仍在, 保不齊三五年后死灰復燃。此刻的黎豫跟去年紅葉寺內禪房的肖瑜有著相同的考量,大成風雨飄搖, 禁不住大的動作,必得徐徐圖之。

    成仁見他不做聲,“你不敢說,老夫來說, 少則幾十載, 多則要歷經幾代君主, 關鍵這事還得穆家拿得定主意, 對不對?”

    黎豫沒敢答話, 但顯然他對這個說法是默認的,若為君者對世家壓根無根除之心, 那為相的再鞠躬盡瘁費盡心力的謀篇布局也是徒勞。

    “阿豫啊, 人生只有幾個幾十載?又能遇到幾個愿意成就你抱負的君主?”成仁語帶悵惘, 嘆了一口氣, “所以說, 短期內大成上層權貴內的矛盾是根本無法調和的,想要達到奇效, 只能禍水外引,將內部矛盾轉換成外部矛盾。”

    “然后, 靠著胡旗之力,將大成的世家一點點消磨殆盡?”黎豫皺著眉頭說出了心中的猜測,“只要世家嫡系能上戰場,就能被一家一家的拖垮,可是現下除了肖家,哪家肯有這樣的胸懷?”

    成仁對黎豫的猜測嗤之以鼻,“老夫若是想一點點的消磨,何苦要謀劃上這么多年,一戰定勝負,不好么?”

    黎豫倒吸一口涼氣,臉色一白,胡旗相較于大成乃游牧民族,地廣人稀,子民稀少,本無與大成一戰之力,只能動輒擾邊,搶掠些糧食財物,但是在高人指點之下,借著降雨的天時,兩河的地利,再加上朝內叛變的“人和”,就能揮師四十萬南下,差點讓大成覆滅!他沒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先生竟然會這么瘋狂,竟想著引番邦之力整肅內亂,再也沉不住氣,焦急地問道:

    “照先生的意思,扶持胡旗南下與以世家弄權的大成朝廷打個兩敗俱傷,然后先生再出面收拾殘局?可先生想過,萬一這其中有變數、萬一大成敗得一派涂地、萬一山河淪喪,這天下的百姓該怎么辦?豈不白白成了胡旗鐵騎下的亡魂。退一步講,就算先生謀算萬無一失,那也有無數百姓要面臨滅頂之災,先生于心何忍?”黎豫本就發著高熱,渾身難受得緊,如今更被成仁的話引得異常難受,眼尾因著病痛和激動已經微微泛紅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成仁不理會黎豫的詰問,面上皆是黎豫看不懂的情緒,“只不過,老夫沒想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紈绔王爺,能一夫當關,守得下搖搖欲墜的平陵城,老夫也沒想到,一手教出來的學生,能夠在老夫的局里把水攪渾。”

    雖然成仁的后半句話中難掩對黎豫的欣賞之情,可黎豫這次卻沒有往日里難得得到恩師肯定的沾沾自喜,反而感到一陣陣惡寒,痛心疾首道:

    “先生,什么是小節?在先生心中國土淪喪是小節?百姓朝不保夕是小節?江山血染是小節?將士馬革裹尸是小節?難道只有先生的信仰才是大義么?”

    成仁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老夫所做這一切,是為了將來大成有能力守疆拓土、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也為了以后無戰且武將與文官平分秋色。所以,現在能為國犧牲,那些愚民、那些兵痞應該覺得死得其所。”

    黎豫不敢置信,成仁曾教他,為了安民守土可以不擇手段,但他從來不知道,他所要守護的大成疆域、大成子民本身就可以作為犧牲的手段。黎豫突然覺得這些年來,他所信奉的、仰視的、崇敬的轟然傾塌,而眼前的恩師是那樣的陌生,仿佛這些年來,從未真正看清他。

    黎豫眼見著成仁眼中放著難掩的光,知道再爭論下去,也不會將人說服,只能蒼白無力地表明自己的態度:

    “恕學生不敢茍同,學生以為并非結果是正義的,那就可以默認過程和手段都是正義的。還有,學生從不覺得百姓的性命是小節!”

    成仁對這樣的局面仿佛見怪不怪,只是看著黎豫額前的那塊疤痕搖了搖頭,然后對著黎豫擺了擺手,作送客狀,“本以為你是個受教的,沒想到跟你師兄一樣榆木腦袋,看來老夫與你沒什么可聊的,你去罷。回頭把額上處理一下,這般不修邊幅,成何體統!”

    平日里,聊到半晌被先生趕走乃是常事,可這次黎豫像是被抽了力氣一般渾身疲軟,緩緩起身,走到門口,剛將手臂放在門閂上,又不死心地轉身,張了張嘴唇,無力的問出一句:

    “在先生心中,到底是按照您的路重布政治格局重要,還是天下百姓重要?您做這一切,到底是為了成就您舉世無雙謀國之才的美名,還是真想帶大成走向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

    成仁沒有被黎豫點破心思的惱羞成怒,反倒很是平靜的嘆息一聲,“阿豫啊,這不沖突!”

    黎豫聽了這話臉色瞬間煞白,苦笑一聲,“方才先生問得第三個問題,學生現在有了答案,不換!”

    成仁看著黎豫蹣跚離去的背影,心中甚為遺憾,“刀鋒雖韌,但無刀柄,不堪用啊。”

    黎豫從屋內出來時,整個人失魂落魄,剛走到院門口,銀粟立馬迎了上來,面上驚魂未定,似是發生了大事。

    “先生,出大事了,圣上駕崩,太子靈前繼位,殿下派人上山傳令,讓先生忙完即刻下山。”

    “哦。”黎豫已經聽不進銀粟在說什么了,只大略聽清事態緊急,茫然地應了一聲,然后隨著銀粟向著下山的方向走去。

    還沒出清虛觀,眾人便聽到了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先時還不真切,但隨著他們越走越近,那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恭迎郁相回京!”

    “恭迎郁相回京!”

    “恭迎郁相回京!”

    這次為著防止遇刺,他們選了上山的大路,自然離開時也要從山門下山,隨著距離山門越來越近,山呼海嘯之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遠遠地,黎豫就見到山路上布滿了禁軍士兵,旗幟蜿蜒飄搖,沿著長長的石階,根本看不到盡頭。黎豫定睛一看,那軍旗上乃是朱雀營的標志,接著就看到一身輕鎧的肖玨護著肖瑜順著長階向著山門走來,而肖瑜手中捧著的,乃是一道明黃圣旨。

    黎豫腳步一頓,聽著那震天的呼聲,腦中靈光一閃,邁開步子就往回跑,他片刻不敢耽擱,終于趕在肖瑜之前進了成仁的院落。

    黎豫因著身體不適,許久不曾這般活動,等停了步子,只覺頭暈目眩、耳朵嗡鳴,胃中洶涌翻騰,猛咳一陣,恨不得把五臟六腑全咳出來,銀粟被這一變故嚇得不知所措,趕忙上前為黎豫順氣。

    “無妨,門外候著。”黎豫顧不上應付銀粟,他努力平復了呼吸,并未再敲門,徑直闖入房中。

    成仁正背對著黎豫,目光鎖定在那張京畿水道圖勘測圖上,聽到動靜也不回頭,“怎么又回來了?”

    “其實知道您在世的除了學生和師兄,還有太子!林相其實并非自甘墮落賣國求榮,而是心甘情愿入了您的局是不是?”黎豫心中不甘,“穆訣也是棋子是不是?”

    成仁并未轉身,“士為知己者死,鳥為奪食而亡,有什么好奇怪的。”

    黎豫又問,“那當年學生那篇策略,真的是因為師兄覺得好么?那太子在您這十年的局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個尊師重道啟用恩師的學生?還是與您一起謀篇布局的棋手?”

    “滾!”

    惱羞成怒?那便八九不離十了!

    黎豫看著成仁決絕的背影,再無奢望,毅然出了房門,“銀粟,咱們挑小路下山,避開肖家和禁軍。”

    禎盈十九年八月,成禎帝駕崩,穆誠以太子之尊于靈前踐祚,翌日頒下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將流落在江湖的前同平章事郁弘毅迎回朝中,重新擔任因林氏獲罪而空出的相位一職,并全權主理新帝的登基大典。

    朝野上下嘩然,眾人皆知郁弘毅曾于禎盈八年在登州任上落水身亡,沒想到他還能起死回生!

    坊間一時之間謠言四起,有傳聞說是郁相落水后,被一個農夫所救,后看破紅塵才隱遁道觀,新帝繼位后,得到消息,派了世家珠玉肖瑜三顧茅廬,才重新請了恩師出山;也有傳言,郁相是被成禎帝暗殺,太子顧念師生情誼才秘密將老師救下,直到登基,郁相才能重新回來。

    不過無論傳言如何,底層的百姓還是歡呼雀躍的,因為他們知道,曾經的郁相是因為同情寒門,想要改革才被貶謫,如今郁相回來,他們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不過身在客棧的穆謙顧不上郁弘毅的傳聞,他眼下只關心一件事,不是去瞧病的么,怎么回來之后,這小禍秧子病得更重了?

    第185章 誅心局(5)

    穆謙之所以著急催人下山, 主要因為大成舊例,先皇駕崩至新皇舉行登基大典期間,各地藩王無詔不得入京, 更不得擅離藩地, 一經發現, 立馬以謀反罪論處, 隨行者同罪。雖然穆謙是在賀壽返程的路上, 但新舊權力集團交替的檔口,他不想當出頭鳥, 更不能連累晉王府一眾親衛,是以等黎豫下了山,便即刻啟程。

    再次啟程,穆謙再也不肯上馬車, 只道馬車憋悶, 把馬車留給了黎豫一人。

    黎豫自打回來, 整個人如丟了魂一般, 不言不語, 要么就睡著,偶然醒著時, 也不再讀書、不再下棋, 只會坐著發呆。清虛觀內退熱的藥倒是有奇效, 一副藥下去, 高熱立馬就退了下來, 只不過黎豫身體底子已毀,加之旅途勞頓, 一路低熱不斷,整個人被病痛折磨得昏昏沉沉的, 睡著的時候總比清醒的時候多些。

    若放在先前,穆謙定然會不顧一切先將黎豫醫好再走,另行上路也會充分考慮黎豫的身體狀況,可現下他顧不得那么多,只能下令日夜兼程向并州趕,片可不敢停歇。一來,一行人生死全系于他一人,再者他有心克制,讓自己有心不再理黎豫,保持著距離。

    一行人星夜兼程,終于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并州。在并州城外見到了帶著邊防軍前來接應的趙衛和李守那一刻,穆謙緊繃的精神終于放松下來,決定大部隊在永寧鎮扎營,停歇休整一日,翌日再啟程趕往平陵城的府邸。

    穆謙以為終于能睡個安穩覺時,偏偏有不速之客打破了夜的寧靜。穆謙聽正初說得十萬火急,不得已從榻上爬起來,打著呵欠、披著外袍揉著惺忪的睡眼來到營房外,第一眼就看到了謝淳。

    穆謙看了看已經當空的明月,再看了看謝淳那副抖機靈的模樣,當即火氣上來,上去就是一腳。

    “謝淳,你他媽可不是第一回了,不在京畿好好待著,往北境跑,活膩了是不是!真以為胡旗退兵了,并州就安全了啊?”

    “誒誒,殿下,有話好好說。”謝淳說著就往引著他們進門的趙衛身后躲,“趙大哥,趙大哥,你攔著點啊。殿下先聽我把話說完啊。”

    “聽你說完?本王給你臉了?”穆謙見他還敢躲,那點起床氣全被招惹起來了,一邊追著謝淳踹,一邊罵道:

    “上次本王怎么說的?再敢偷偷往北境跑,打斷你的腿!來人,先把人拖下去賞二十軍棍。”

    謝淳一見穆謙真生氣了,趕忙把旁邊的容成業拖到穆謙跟前,嚷道:

    “不能怪我,是他非要來的,容三你倒是說句話啊。”

    “殿下且慢!”容成業張開手臂將謝淳護在身后,然后開口求情道:“您別怪他,是臣冒昧,請謝淳相陪來北境的。”

    謝淳人機靈長相又討喜,嘴巴也甜,去年在北境混了一圈,早跟邊防軍這些心直口快古道熱腸的大老粗將士混熟了,一個個都拿他當小弟,趙衛也打心眼里喜歡他,趕忙打圓場。

    “殿下,現下先帝駕崩這光景,兩個孩子從京畿大老遠跑來,指不定真有事呢,您稍安勿躁,先聽他們把話說完。要是真來渾鬧的,我老趙第一個不放過他。”趙衛說完,在謝淳后腦勺親昵的上呼嚕了一把。

    “先進軍營說。”穆謙到底給趙衛面子,然后意味深長地瞧了容成業一眼,“你早已領了差事,不該隨著他胡鬧。先帝在時護著你,皇親國戚皆讓你三分,以后沒有這的日子了,收斂著些。”

    穆謙面上雖冷,但這話卻是句實在話,聽得容成業心頭一熱,應了一聲跟了上去。

    等四個人來到大帳,穆謙往主位上一坐,頗有一番要升堂的架勢,“你們兩個過來,謝樞密使和容國公知道嗎?”

    容成業和謝淳對視一眼,謝淳不敢開口招惹穆謙了,只得拼命地給容成業使眼色。容成業倒是坦蕩,“不知。”

    穆謙一努嘴,“行,那每人再記二十軍棍。”

    “容三你他媽是不是傻啊!”謝淳聽到這話,忍不住對容成業破口大罵。

    穆謙一瞪眼,謝淳一縮脖子,慫了。

    “說說吧,到底什么事?”穆謙這會子那點困意已經全沒了,索性往椅背上一靠,饒有興致地拿捏著兩個少年,“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那就再加二十。”

    “殿下你怎么這樣!”謝淳眼見著要急眼。

    容成業一把攔住謝淳,“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謝淳毫不猶豫,“你起的頭,你先。”

    容成業點了點頭,“那你們先出去。”

    謝淳將他那雙本就不小的大眼睛瞪得更圓了,伸出手指不可置信般指著自己,“小爺冒著這么大風險陪你跑來,你要小爺出去?”

    “你不是自己也有話要跟殿下說么?”容成業一臉坦蕩。

    穆謙見狀,朝著趙衛使了個眼色,趙衛會意,在謝淳暴走之前,將人連拖帶拽地拉出了營帳,留下謝淳的一句哀嚎還在帳中回蕩:“容成業——你不仗義——”

    大帳中徒留穆謙和容成業兩人,穆謙指了指旁邊的行軍椅,“有話坐下說。”

    容成業搖了搖頭,然后開始脫外袍。

    要是從前的穆謙,見狀肯定得跳起來阻止,可如今他早已不是從前的愣頭青,做事已經獨具章法,更有成熟男人的魄力,他蹙著眉看著容成業的動作,猜測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容成業沒有讓穆謙久等,脫下外袍后,撕開內襯,從中翻出了兩塊明黃緞,看了看內容,取出一塊道:

    “殿下,先帝曾有遺命,命臣務必尋得殿下,當面宣讀一份圣旨,若殿下有意,則宣讀另一份,殿下須得將兩份遺詔同時接下,否則就當臣從未來過。”

    穆謙瞬間蹙起了眉頭,他知道容成業得先帝器重,沒想到連遺詔都給了他,“念。”

    “皇六子穆謙上承天命,敏而剛毅,功著德隆,民懷德畏威,著繼承大統,欽此。”

    這從天而降的餡餅,若是砸在旁人腦袋上,肯定要高興瘋了,可穆謙此刻卻高興不起來,他深深吸一口氣,確保自己沒有幻聽,然后抿著唇一言不發。他在圣旨中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這老頭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戲?

    容成業仔細打量著穆謙,他沒想到在滔天權勢唾手可得的局面下,穆謙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甚至面上連半分喜色都見不到,他只得拿出另一塊黃卷,試探性問道:

    “殿下,可要念下一封?”

    下一封?穆謙將方才容成業的話在腦中過了一遍,約摸著明白了先帝的意思,是否要皇位?若是要,那得再答應一件事!穆謙琢磨了半晌,也沒想到能有什么是讓先帝到死都放不下的。

    “殿下?”容成業見穆謙陷入沉思,忍不住出言提醒,“可以聽了下一封再做決斷的。”

    穆謙回過神來,朝著容成業點了點頭。

    容成業輕輕咬了咬下唇,然后嘆了口氣,才道:“登州黎氏子黎豫心懷叵測、以庶代宗,著賜死,欽此。”

    “什么?”穆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即從椅子上站起來,快步走到容成業跟前,一把奪過黃卷,自己瞧起來。

    那黃卷上乃是先帝親筆,與容成業所念一字不差!穆謙看后不由得將黃卷拍在了幾案上,“先帝到死都放不下的,竟然是一個無官無職的黎豫,簡直荒謬!”

    容成業不敢接話,低下頭不敢看穆謙。

    這樣的表情落在穆謙眼中便是心虛,穆謙篤定容成業知道內情,心思一轉,“成業啊,太子已經于靈前繼位,你這兩份遺詔,可是會掀起腥風血雨的,這可做不得假啊!”

    容成業一聽這話,急道:“殿下是疑臣假傳圣旨?兩份遺詔乃先帝當著臣的面親筆所書、親手所托,先帝待臣恩重如山,若非如此,臣也不會冒著容氏會被牽連的風險千里奔赴北境。”

    穆謙了然,容成業果然是知情人,“傳位圣旨拋開不談,本王想知道為何先帝非要他的命?”

    容成業眼神躲閃,“臣不知,先帝高瞻遠矚,所思所慮哪能讓旁人知道。”

    “成業啊,你也知道黎豫與本王乃是過命的交情,沒有他本王不可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你若不說明白了,你就不怕本王接了第一道圣旨,而毀了第二道么?”穆謙一改方才眉頭緊鎖,笑吟吟的瞧著容成業。

    容成業看到穆謙臉上的笑,脊背發涼,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是先帝遺詔,你怎么敢!”

    “怎么不敢,此事你知我知先帝知,只要本王——”穆謙臉上笑意更甚,眼神突然冷了下來,然后在容成業脖子上比劃了一下,“那這事就只有本王知曉了,到時候本王拿著詔書繼位,誰能奈何本王半分?”

    容成業雖然已經入朝,但到底被父兄護著,又被成禎帝捧在手心上,經歷的事太少,當即被嚇得臉色慘白,“你——你不能——先帝是有他的考量的!”

    穆謙冷道:“那還不快說!”

    第186章 誅心局(6)

    容成業咽了口口水, “因為黎兄,他,他是禍亂朝綱的命格, 他要不死, 大成早晚亡于他手。”

    “噗嗤”一聲, 穆謙給氣笑了, “命格?誰給他瞧的?你啊?”

    容成業和黎豫被軟禁樞密院期間, 一直以為黎豫是酉時的命格,等黎豫身份被黎晗捅破, 容成業才知道當時那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就是讓安國侯聞之色變的黎豫,也才確定黎豫根本不是生于酉時,而是生于戌時!

    結合當時給黎豫瞧得命局和大運,容成業越回憶越覺得心驚, 此事干系到大成國運, 若說出來, 黎豫定然性命不保, 他對黎豫有仰慕之情, 不想看著他身首異處,可若是瞞著, 威脅到的是大成的江山, 成禎帝自幼疼他, 他又覺得對不起親舅舅。

    是以, 那段日子容成業猶豫不決進退兩難, 大理寺的案子辦起來紕漏百出,在御前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雖然成禎帝病入膏肓, 日子久了也察覺了異常,在帝王恩威兼施之下, 容成業終于說了實話。

    現下容成業敢作敢當,“對!臣的四柱之術雖然稍遜于六爻,但遠勝司天監那群庸才。黎兄的命格,少年大兇,但青年貴不可言,乃是登龍之格,屆時改朝換代,是攔都攔不住的。”

    “哈哈哈哈!”穆謙仰天大笑,拿手朝著旁邊營帳一指,“成業啊,你知不知道,你那位黎兄曾經在安國侯府水牢中把身體的底子毀了,后來又千里跋涉于北境和京畿之間,早就年命不永,御醫斷言他活不過今年,你跟本王說那個病秧子要改朝換代?”

    穆謙面上嘲笑,嘴上嘲諷,但他心中并不輕松。他明白成禎帝作為一代帝王,但凡有一點江山易主的萌芽,成禎帝都會窮盡手段將其扼殺于搖籃。縱使現在瞧起來有多么的荒謬,臨終之前的帝王,都是不敢賭這個萬一的。更何況,提出這個可能的,還是術數之才無人能出其右又頗得他信賴的容成業。

    容成業并未理會穆謙的嘲諷,只是實話實說道:

    “照命理來看,黎兄現下走梟印奪食的墓庫運,今年雖兇,卻無性命之憂,但明年三刑具在,熬不過明年是可能的,但他一旦過了明年的死劫,那就是飛龍在天了,到時候為了奪權,又起兵燹,豈不禍國殃民,殿下不能怪舅舅防患于未然。”

    穆謙蹙著眉頭,一方面,他恨著黎豫,恨他害死了穆訣,恨他險些要了自己的性命,另一方面,他又隱隱期盼著黎豫能活下去。

    “殿下,這遺詔,您接是不接?”容成業將兩份明黃卷捧在手上,殷切地瞧著穆謙。

    若是從前的穆謙,定然會被傳位圣旨嚇到魂飛魄散,為防新帝記恨,恨不得連見都沒見過,能躲多遠算多遠。

    可現下的穆謙,權柄在手殺伐果斷,有功勛在手,得北境百姓愛戴,更與新帝有前嫌,如此熾手可熱,若不主動反擊,遲早也會被新帝清算,遺詔在手,就有了名正言順的一爭之力。而第二份圣旨,于他而言,心中記恨著黎豫,更是沒有理由拒絕。可穆謙面對著兩份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的圣旨,卻遲疑了。

    理智告訴他,應該馬上接下來,然后順便把容成業納入麾下,無他,成禎帝臨終能讓容成業來找他,定然是做好了讓兩人互相照應的打算;可直覺卻讓他忍不住想要拒絕。

    猶豫半晌,穆謙決定先將容成業的示好收下,沒有著急接遺詔,而是走上前去拍了拍容成業的肩膀。

    “成業,上次在京畿,若非你及時示警,本王這血光之災是逃不過去了,雖然受了點傷,但到底保住了性命,這份恩情,本王一直記著。算算日子,你跟本王前后腳進了并州,肯定是快馬加鞭一刻也沒停歇,這樣,先讓老趙帶你下去休息,咱們也不急在這一時,本王相信你是個知道分寸的。”

    容成業略一沉吟,決定還是把燙手的山芋丟給穆謙,將兩份圣旨向穆謙面前捧了捧,“舅舅臨終所托,讓務必將兩份圣旨交到您手上,至于如何決斷、何時決斷,臣不敢置喙,更不會妄言,請殿下放心。”

    等謝淳進入大帳時,穆謙托著腮,緊鎖著眉頭,一副愁苦的模樣,看得謝淳不禁也皺眉咧嘴起來。

    “你咋沒跟著一起去休息?”穆謙還沉浸在容成業帶來的消息中,一時忘了跟兩個私自出京的倒霉孩子計較。

    沒了外人,謝淳也不再跟穆謙見外,湊到他跟前,賤兮兮道:

    “六哥,你咋一副倒霉樣,讓妞給甩了啊?”

    “嘿!你個小兔崽子!”穆謙說著伸手就擰上的謝淳的耳朵,“本王還沒跟你計較,容成業沒手沒腳啊,讓你陪著你就來?這么敏感的時候,還敢亂跑!”

    “誒誒,六哥別惱,別惱啊。”謝淳護著耳朵裝相,不敢再招惹穆謙。穆謙方才的話說得交心,謝淳也壓下了玩鬧之心,正色道:

    “六哥,剛才說我爹不知道我來是騙你的,容成業是瞞著家里的,我沒有。”

    穆謙揉了揉眉心,知道如今穆誠繼位,謝家一直旗幟鮮明的支持穆詣,在這個檔口上,日子肯定不好過,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謝淳的腦袋,示意他說下去。

    謝淳低下頭,悶聲道:“我爹讓我把巡城司的軍職辭了,然后來找你,讓跟著你歷練歷練。”

    穆謙心頭一沉,莫非謝家要出事了?穆誠動作這么快?穆謙知道雖然同為世家子弟,謝淳比起肖玥要寬厚,但政治敏感性遠沒有肖玥強,此刻也不敢表露分毫,只道:

    “那還算懂事,謝樞密使既然讓你來了,你就安安穩穩待在北境,你先去歇著,趕明兒本王跟老趙說,讓他以后辦差帶著你。”

    謝淳咬著唇點了點頭,剛走到大帳門口,又折了回來,遲疑半晌才鼓起勇氣問道:“六哥,我爹和大哥會出事是么?”

    謝淳那略顯受傷又帶著點希冀的眼神刺得穆謙有些難受,他雖然政治敏感性不如黎豫,但好歹也在權利中心沉浮過,穆誠雖然耳根子軟又寬厚,但對待政敵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穆謙明白,謝峻將謝淳遣來北境,全是一片愛子之心,謝家力挺穆詣,謝湛宦海沉浮多年,肯定是摘不出來了,但謝淳還有的救。無論是為著謝峻這份慈父之心,還是為著自小跟謝淳一起長大的情分,穆謙都會將謝淳在北境好好安置。

    穆謙不想把殘酷的現實講給謝峻,但也不想編織謊言來騙人,只是略顯無力的回了一句。

    “本王也說不好。”

    謝淳倒是沒有強求,輕輕咬了咬下唇,又問:“黎先生在么,我想見見他。”

    謝淳還要半句沒說出口,你們都喜歡粉飾太平,都喜歡掩蓋真相,可黎先生不會,縱使事實有多讓人難接受,只要黎先生肯說,他都會如實相告。

    穆謙將手指在幾案上扣了兩下,暗嘆謝淳倒是會找人,本想著黎豫那個病秧子未必能見他,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只道:

    “你先去休息,明日得空,本王安排你去見他。”

    穆謙被兩個不速之客攪了好夢,所議之事亦非小事,他躊躇良久,一夜無眠。天蒙蒙亮時,終于有了點困意,本想著回營帳瞇一會兒,待天大亮時再啟程趕往平陵城,沒想到剛躺下就又被擾了起來。

    “殿下,快起來,出事了!”趙衛人還未到,但那大嗓門已經快把營帳頂子給掀了。

    穆謙揉了揉干澀的雙眼從榻上爬起來,壓著脾氣道:“又怎么了?”

    “小蘇子打上門了!”趙衛大大咧咧進了營帳,身后還跟著攔不迭又無可奈何的銀粟。

    “小蘇子?”穆謙一臉懵,“哪個小蘇子?”

    “蘇淮啊!”趙衛臉上倒是不顯慌張,反倒還帶了點興奮勁兒,一邊伸手比劃著,一邊道:

    “帶了烏壓壓一大片人呢!都是從前咱們一起打仗的禁軍兄弟,說是不進城只找人呢。”

    趙衛正說著,聽到動靜的容成業和謝淳已經相約進了營帳。

    穆謙看了一眼兩人,沒想到還接了個燙手山芋,“人在哪兒呢?”

    “在并州城外官道上扎營了,小蘇子派人送了帖子來給殿下。”趙衛說著,把拜帖送到了穆謙手里。

    穆謙接過了一瞅,然后朝著兩個少年嘲笑道:“襄國公家容三公子和護國公家謝二公子果然身份貴重,乍一出京,新帝頗為掛念,遣了禁軍來迎兩位回京畿呢!”

    容成業聽了臉色一白,謝淳也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他們緊趕慢趕,沒想到后面竟是一路追兵。

    穆謙走到容成業身邊,認真問道:“成業,照實說,昨夜之事,新帝知道么?或者有可能知道么?”

    容成業思索片刻,篤定道:“應當不知,先帝曾千叮萬囑,不可走路分毫風聲。”

    “兩個小兔崽子回營帳補覺去。”穆謙心中有了底,隨即朝著容謝二人吩咐一聲,然后從衣架上取了外袍,往胳膊上一放,“老趙,點上你的人,咱們去會會子澈。”

    第187章 誅心局(7)

    “得令!”趙衛應了一聲, 出營帳去集合隊伍了。

    穆謙卻被謝淳扯住了袖子,謝淳稚嫩的鼻尖有點泛紅,“六哥——”

    穆謙伸手在謝淳額前的呆毛上揉了一把, 知道他驚魂未定, 不由得放軟了語氣, “小孩子得多睡覺才能長高, 快回去。”

    然后又給了惴惴不安的容成業一個安心的眼神, 這才出了營帳。

    蘇淮跟邊防軍是老交情,又是從禎盈十七年就跟著穆謙的老部下, 是以穆謙和趙衛兩人心中有底,并不著急應對。兩人騎在馬上,緩緩前行,趙衛稍微落后穆謙半個身位, 后面緊跟著仲城和銀粟, 與跟隨的一眾兄弟拉開一段距離。

    “殿下, 小蘇子那邊我瞧著是敬著殿下的。”趙衛見穆謙面色并不輕松, 忍不住開口勸道:“若是換了旁人, 早就仗著禁軍身份在并州橫沖直撞了,前些年咱們見得太多了, 哪里像小蘇子這樣, 老老實實候著。殿下若是還不放心, 咱遣個人去平陵城把小戍子喊來, 他倆從前打仗時就膩一起, 小蘇子最聽小戍子的話了。”

    “這倒不必,子澈這邊是識大體的。”穆謙用腿輕輕夾著馬腹, 心事重重地皺著眉頭,“本王是覺得, 京畿這次讓子澈來,這人挑的真是妙啊。”

    趙衛撓了撓頭,苦著臉,“殿下,你跟黎先生待久了,咋也學了他那套彎彎繞繞去了。”

    穆謙知道這群打仗的糙漢子不習慣京畿那群彎彎繞,索性直言道:“方才你說來得都是從前一起打仗的禁軍兄弟?”

    趙衛雖不解其意,仍應道:“啊,沒錯啊。”

    “有多少人馬?”穆謙問。

    趙衛眨了眨眼,捉摸了一會兒,“得千把號人。”

    穆謙又問:“邊防軍有多少駐軍。”

    趙衛來了精神,“咱邊防軍上上下下加起來十萬有余呢!”

    穆謙朝著趙衛意味深長的瞧了一眼,又把手拖到下巴上,作牙疼狀,“這就是讓本王頭疼的地方了。”

    趙衛一聽這話不干了,拿著馬鞭指著遠處,咧著大嗓門,“他們成不了氣候,估計連著并州的山匪都不放在眼里,您頭疼啥啊。”

    “若真起了齟齬,讓你跟他們打,你下得了手么?”

    “真打啊?不能夠吧,小蘇子他好意思嘛?”剛才還氣勢洶洶的趙衛瞬間被滅了氣焰,面上盡是為難之色,“而且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這不大好吧。”

    穆謙聳了聳肩,“這就是京畿這群王八蛋的陰險之處,讓子澈帶人來,明顯就是拿捏本王來了,知道本王得顧念著從前的情分,不會刀兵相向,更不會讓子澈為難交不了差事。”

    趙衛這才從方才老友到來的喜悅中清醒過來,罵道:“當初胡旗南下的時候,不見這群人獻計獻策,怎么一到了坑自己人上,他們就那么多主意呢!殿下,那怎么辦,總不能真把謝淳那娃娃給他吧?”

    穆謙聽出來趙衛話語中對謝淳的回護之意,笑了起來,“怎么辦?涼拌唄。”

    “誒誒,殿下你什么意思啊?”趙衛有些摸不著頭腦,而且他發現,晉王殿下雖然還是從前那個謙和寬厚義薄云天的穆謙,但處事卻跟黎先生越來越像了。

    穆謙沒理會這個問題,突然勒了勒韁繩,轉頭不經意問道:“趙大哥,若是禍起蕭墻,若北境和京畿免不了一戰,若天下再起了戰火,那該如何?”

    趙衛雖憨,但絕不傻,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明白了眼前這位主子存了登龍之意。趙衛沒有絲毫遲疑,他們一眾兄弟跟隨穆謙出生入死,穆謙有德有才,更待他們親如兄弟,跟著這樣的主子,自然比京畿那些個玩弄人心的強多了。

    趙衛面上皆是毫不遲疑的堅定,“那我等必將誓死追隨殿下,絕無二心。”

    北境邊防軍素來一條心,趙衛的意思,顯然就是整個北境邊防軍的意思,得了這一句,穆謙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蘇淮一行人在官道上駐扎,念著過去跟邊防軍一起并肩作戰的情分,更念著曾是穆謙的手下,不等到城內的回應,不肯踏入并州一步。

    穆謙倒不拿喬,直接帶著人上了官道,不一會兒就見到了就地休整的禁軍。穆謙搭眼一看,悉數是巡城司的兄弟,一個個都是熟面孔,難怪趙衛之前如此興奮。

    穆謙上次回京,沒了禁軍統領的軍職,只是為著祝壽,蘇淮與他相處機會不多,如今見了穆謙,當即喜形于色,全然忘了他是領了皇命來拿人的,直接撲上去就是一禮,“殿下!”

    穆謙從風馳上優哉游哉地跳下來,把人攙起來,朝他努努嘴,玩笑道:

    “子澈,這么大陣仗,你知道本王膽子小。”

    蘇淮一聽變了臉色,惶恐跪下道:“殿下恕罪,屬下跟這幫兄弟也是上命難違,迫不得已才來了并州。”

    穆謙見狀,心下稍定,知道蘇淮未必倒戈,捧腹大笑,對著趙衛一指蘇淮,“瞧瞧,本王開個玩笑,子澈當真了。”

    蘇淮的話間接證實了穆謙的猜測,趙衛知道穆謙雖然面上笑得爽朗,但心中并不輕松,他上前一步將蘇淮從地上拽起來,往他肩膀上一攬,熱絡道:

    “咱們都是自家兄弟,你這么多禮,給殿下都整得不自在了,走走,咱們先進城再議。”

    穆謙親自出城,完全沒給蘇淮宣讀上意的機會,蘇淮也非常默契地跟著兩人進了并州。

    一路下來,三人邊走邊聊,蘇淮倒是一點也不遮掩,將京畿的情況盡數說與穆謙。如今政事堂主位空懸,新帝迎了前相郁弘毅回京主持大局,肖道遠右遷至樞密院任樞密使,肖瑜繼其父參知政事位,同時提了容含章入政事堂,由肖玨繼任禁軍統領一職。而謝峻則因貪污受賄一事被革職,不過其子謝湛仍在巡城司。

    穆謙一邊聽著蘇淮講京畿之事,一邊仔細觀察,見蘇淮并未倒戈,終于放下心來。

    “新帝繼位,肖若素未及而立之年拜相,這在大成史上算是頭一遭了,肖沉戟手握禁軍,這肖氏一門煊赫一時,了不得,了不得。”穆謙嘆息一聲,又問:“肖沉戟派你來的?”

    蘇淮嘆息一聲,“令自然是大統領下得,但聽說人是其兄肖參知挑的。”

    “這廝果然是個蔫壞的!”穆謙忍不住暗罵一句,想到也就黎豫這種同樣蔫壞的,才能治得了肖瑜!

    “子澈,咱自家兄弟,本王也不瞞你,這容成業對本王有恩,本王還欠了他姐姐的一份情,至于謝淳呢,你也知道,自小跟著本王一起渾大的,本王待跟他的情分不比跟康王少,這兩個人本王都沒法給你。”

    蘇淮拱手道:“殿下容稟,昔年在大敗胡旗慶功宴上,屬下曾言,愿禁軍與邊防軍親如一家,永不針鋒相對,沒想到今天形勢所迫,竟然帶著禁軍兄弟來逼迫殿下,來為難邊防軍的兄弟,屬下實在有愧。此行,就當屬下能力不濟,屬下愿將兩個人的事一肩扛下。”

    穆謙沒想到蘇淮有這樣的心胸,蘇淮待他有義,他自然不能坑自家兄弟,“人本王不能給,但是本王也不能看著你回去交不了差事,再連累你蘇家滿門。”

    這話不說還好,穆謙沒想到蘇淮立馬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殿下,蘇淮本就是家門庶出,不得家主之心,常年受嫡系打壓,恨不得將蘇淮除之后快,此事他們定然能將自己摘干凈,殿下不必憂心。”

    穆謙明白,蘇淮這是徹底讓蘇家傷透了心,如此,他就更不忍心把人推出去平事了。

    “子澈,你莫要早下定論,北境路途遙遠,咱們還有時間從長計議。”

    蘇淮明白這是穆謙的一片愛重之心,當下也不再爭辯,突然想到什么,想開口跟穆謙說,可猶豫半晌又把話咽了回去,一副糾結模樣盡數落入穆謙眼中。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方才那些交心的話都能說,還有什么說不得的?”

    “只是想起一樁事,殿下既然問了,屬下便照實說,不過殿下只當做一樂就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蘇淮也不好再瞞,只當做笑話一般說道:

    “屬下在北上時,曾與肖參知迎郁相回京的隊伍相遇,肖參知曾告知屬下,若請不回兩位國公府的公子,那將黎先生請回去也是一樣,新帝那邊,由他去說項。”

    蘇淮將此事說出只圖一樂,穆謙連容成業和謝淳都不會給,更別說黎豫了,蘇淮現在想起來,還覺得肖瑜在癡人說夢。

    “這不胡鬧么!”還沒等穆謙發話,趙衛先不干了,聽說這次殿下將黎先生帶回來,趙衛跟一眾團練使歡喜了許久,現下京畿竟然來要人,當即就要讓穆謙表態,“殿下,你說是不是!”

    穆謙聽了這話,低著頭猶豫了半晌,然后咬了咬牙,“好,就依肖若素所言,子澈,本王將他給你,你帶回去復命吧!”

    第188章 誅心局(8)

    “殿下?”趙衛坐不住了, 一下子站起來,驚奇地瞧著穆謙。若是旁人,可能會覺得穆謙身為上位者, 有自己的考量, 可他是跟著穆謙和黎豫經歷過胡旗南侵之戰的人, 知道二人之間是能為彼此犧牲的情分, 說什么也不肯相信穆謙愿意把黎豫送出去, “怎么能拿黎先生去換那兩個小兔崽子呢!”

    蘇淮也仿佛沒聽清穆謙的話一般,瞪大了眼睛盯著他,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鮮有知道穆謙和黎豫起齟齬的人,但是那日在黎氏祠堂,眼見著穆謙對黎豫處處維護,又毫不猶豫帶黎豫離開京畿, 以為兩人早已冰釋前嫌, 完全不明白穆謙現下在唱哪一出。

    穆謙沒有接話, 更沒敢看兩人, 他正被自己的心中的矛盾折磨著。他與黎豫隔了殺弟之仇, 更有相負之恨,還有先皇遺詔橫在中間, 他自己恨不得將那人碎尸萬段, 以泄心頭之恨。他給了黎豫藥方, 也寫了斷交之信, 可他沒有得到報復的快感, 反而變得愈來愈煩躁。他想把黎豫抓回來禁錮在身邊,好好折磨他, 可每次見到那人惶恐又無助的眼神,他總是會心軟, 再加上那一夜肌膚之親,穆謙每每想起來都覺得快要瘋了。

    穆謙從來不是優柔寡斷之人,可但凡事涉黎豫,他就會變得無所適從。聰慧如他,絕對不會對新帝坐以待斃,最好的辦法就是接下先帝遺詔,可他對黎豫下不了手!眼下既然肖瑜要人,索性就隨他去了,是生是死,就看黎豫自己的造化!

    蘇淮見穆謙半晌不說話,只當他話出口就后悔了,忙打圓場道:“殿下這玩笑開得,屬下都要當真了。”

    穆謙回神,淡淡道:“沒開玩笑,子澈遠來并州辛苦,先帶著兄弟們下去休息,回頭本王把人給你。”

    穆謙說完,不等兩人反應,自顧出了營帳,似是怕被追問一般,走得極快,留下趙衛和蘇淮兩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兩日后,蘇淮啟程返京,這才知道為什么穆謙肯把黎豫交出來,原來黎豫早已病入膏肓,一日之中,除了服藥的時候基本都在睡著,留在身邊已然不能出謀劃策了。

    蘇淮皺著眉頭看著馬車中昏睡的黎豫,想跟穆謙說什么,但到底守著對黎豫的承諾,沒有開口,只是覺得黎豫額頭上那個榆錢大小的傷疤越來越刺眼了。

    蘇淮不敢再看黎豫的慘狀,當即下令啟程。他顧念著從前戰場上的情分和黎豫對他的照顧,不似來時那般策馬狂奔,每日控制著馬速往京畿走,盡量讓人少受一些顛簸。

    穆謙解決掉一個燙手山芋,本以為的如釋重負沒有到來,反而不自覺地日夜懸心胡思亂想。穆謙整個人莫名的暴躁起來,惹得周圍的人都退避三舍,連一貫放肆的謝淳都躲得遠遠的。

    謝淳和容成業跟穆謙進了平陵城,被安置在知州馮吉的宅邸。雖說那日穆謙同意讓兩人在北境領個差事,但一連幾日過去,也沒個動靜。謝淳是個閑不住的,沒事就拉著容成業在知州府閑逛。

    “容三,你想去邊防軍大營不,那里比馮知州這宅邸大多了,有一群豪爽的士兵大哥一起玩,能跑馬,還能吹塞北的風。”

    容成業早就對戰場心向往之,被謝淳一說就心動了,但他好歹早已入朝,知道分寸,按下心中悸動,拒絕道:

    “雖然想去,不過咱們還是先耐著性子等等,晉王殿下這幾日心情不好,咱們別撞槍口上。”

    這話在理,謝淳知道穆謙寵他,可他現下當真不敢放肆,不為別的,他六哥這幾天臉一直陰著,他可不敢去觸霉頭。

    謝淳跟容成業在回廊中越走越無聊,隨手掐了一朵花,一片一片扯花瓣玩。

    “也是,放著誰,少了黎先生這么個助力,心里也痛快不了。”謝淳說完,突然賤兮兮湊到容成業跟前,玩笑道:“你發現沒,晉王殿下那臉色難得看的,就跟媳婦兒跟人跑了似的。”

    其中內情,容成業知道的比謝淳多,但他明白其中利害,稍有不慎就會翻天覆地,是以對那晚之事守口如瓶,只就著謝淳的玩笑冷哼一聲,還沒開口,就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哀嚎。

    “哎呦,我的謝二爺,你怎么把下官的鳳尾蘭給掐了。”馮吉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打遠處走來,“為著能在并州種活這幾株鳳尾蘭,下官可是花了大功夫,可不興你這么糟踐的。”

    謝淳這才發現,方才隨手掐了的花乃是鳳尾蘭,再加上馮吉號喪似的抱怨,讓他頗為尷尬。

    隨著馮寺一起前來的青年很是乖覺,溫和一笑,勸道:

    “知州莫慌,花落成泥更護花,更何況這枝鳳尾蘭生得有些密,也該修剪了,這位公子算是歪打正著。”

    馮吉一聽這話,再仔細瞧那植株,幾根花枝緊緊擠在一處,相較于旁的花枝,這幾枝明顯發育欠佳,這才又露出笑臉,“雁之所言有理!”

    青年聞言溫潤一笑,然后朝著謝淳和容成業頷首示意。

    容成業不識其人,問道:“不知這位是?”

    馮吉趕忙給雙方引薦,“這是黎貝玉,字雁之,登州人士,由登州察舉進京的太學生,因著北境三州重建,自請來了北境,現在在并州效力。”

    說罷又給黎貝玉介紹兩人,因著彼此互不熟悉,微微點頭后各自離去。

    待馮吉和黎貝玉走遠,謝淳回頭望了一眼,這才意味深長的看向容成業,“這個黎雁之,你有沒有覺得眼熟?”

    “眼熟?”容成業仔細想了想,搖了搖頭,“想不起來了,京畿他這一掛的不多。”

    “笨啊!他登州來的,黎先生也是登州來的,同樣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你就沒在他身上發現點黎先生的影子?”

    就著謝淳的話,容成業回頭瞧了一眼,“誒,不說不覺得,這么一說,他舉手投足之間,還真有點黎兄的意思。”

    謝淳一臉得意,“而且,一個地方出來的人,容貌上多多少少會有些相似的特質。”

    “不過,我總覺得黎兄的儀態是積年下來刻進骨子里的。”容成業皺著眉頭,盯著那人遠去的背影,撇了撇嘴,“這黎雁之嘛,給人感覺怪怪的,像是在端著。”

    謝淳伸手在下巴上撓了兩下,一臉不懷好意地笑道:“你說把他送到殿下身邊咋樣?”

    容成業被謝淳大膽的想法驚掉了下巴,嫌棄道:“謝二,你長沒長腦子?晉王殿下是丟了謀士,不是美人,不是找個長得像的就能解決問題!”

    容成業心中暗嘆一句,紈绔就是紈绔,這謝二不愧是跟著康王和趙王世子一起渾大的,領了軍職也改不了秉性!果然,不是隨便一個紈绔都能跟晉王一般改邪歸正的!

    可讓容成業沒想到的是,沒兩天功夫,真在穆謙身邊見到了黎雁之,而且能明顯察覺到,穆謙心氣比前兩日順多了。

    *

    另一邊,蘇淮回程的路走得極慢,無論是因著舊日的情分還是肖瑜的吩咐,蘇淮對黎豫都不敢怠慢,三餐及湯藥都親自經手。而黎豫則時醒時睡,每日醒著的時間不過半個時辰。

    進了雍州地界,黎豫每日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正當蘇淮擔憂黎豫可能一睡不醒時,黎豫卻奇跡般地神色清明起來。

    黎豫醒來,見到蘇淮先是一愣,然后才蒼白著臉色微微一笑,“子澈也來并州了?”

    蘇淮聽了這話心中一痛,原來黎先生還以為自己身在并州,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是笑著岔開話題,“先生睡了多日,終于清醒,想來這病要大好了。”

    黎豫雖然在病中,可依舊敏銳,登時察覺了蘇淮的異常,然后環顧一下四周,才發現自己身在馬車之中,“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黎豫眼中皆是不容回絕的探尋,蘇淮見瞞不住,只得將殘酷的現實和盤托出,然后苦笑著勸道:

    “先生,殿下許是想著京畿有名醫,能治好您的病。”

    黎豫以為他將情緒掩飾的極好,努力擠出一絲笑意,襯在蒼白的面容上,更顯凄涼,“是啊,京畿都是好大夫。咱們現下走到哪里了?”

    蘇淮強忍住心下的悲痛,配合著黎豫笑道:“進了雍州地界三日了。”

    “哦……”黎豫將眼神看向窗戶,似乎想透過那緊閉的車窗眺望遠處的景色,“子澈,我……我有些累了,想一個人再歇一會兒。”

    蘇淮不忍再看黎豫的失落之情,逃跑似的下了馬車。他不明白,為什么明明配合的天衣無縫的兩個人要分道揚鑣,為什么黎先生為殿下掏心掏肺,卻要被拋棄。

    空曠的馬車內只剩下黎豫一人。

    那日在水牢中的寒冷刺骨很痛,從前被一封檄文毀了名聲很痛,萍姐姐于眼前自刎而亡很痛,先生的決絕和癲狂讓他信仰崩塌很痛,舊疾復發命不久矣很痛。

    可這些痛加起來,都敵不過此刻的心痛,原來,穆謙真的不要他了,一點解釋的機會也不給他了。原來他被整個世界拋棄以后,也被穆謙拋棄了。

    霎時間,一滴晶瑩的淚珠從眼角溢出。

    第189章 誅心局(9)

    后來的日子, 除了湯藥,黎豫每頓也就勉強吃些米湯,再多了就開始止不住的干咳犯嘔, 整個人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 蘇淮急得團團轉卻束手無策, 只想著等進了冀州, 再尋名醫為黎豫瞧瞧。

    進了冀州地界, 還未進城,就被橫在路上的一輛馬車攔住去路, 馬車周圍站了兩排持刀侍衛,而馬車的主人架子極大,禁軍當前也不下車相見。

    蘇淮在京畿日久,見慣了講排場的親貴, 估摸著眼下這情景不好惹, 勒住馬韁繩, 抬手止住隊伍, 率先揚聲道:

    “尊駕何人, 為何攔住禁軍去路?”

    一名持刀侍衛首領回道:“我家主人有請謝二公子入府一敘。”

    “這……”蘇淮面上為難,這謝二公子已經被留在北境了, 他又不好直言。

    正在蘇淮躊躇之際, 那馬車上的人坐不住了, 直接掀簾跳了下來, 向前走了幾步, 揚聲道:“謝二,從冀州走也不說來瞧瞧本世子, 難為本世子每次進京都給你帶好玩意。”

    蘇淮定睛一看,來人竟然是趙王世子穆諺!兩人雖然曾在北境戰場上見過, 卻無甚交情。

    穆諺在京時,因著不入朝,閑散自在,連秦王和晉王都不放在眼里,更別說蘇淮區區一個指揮使。他直接無視蘇淮,沖著馬車走去,邊走邊嚷:“謝二,快滾下來!裝什么相!”

    蘇淮見狀,趕忙下馬,緊走兩步攔在了馬車跟前。

    “世子殿下!”

    穆諺到了冀州就是土皇帝,日子比在京畿還舒服,好久沒人敢逆他意思,當即不悅道:“蘇指揮使,本世子就請謝二公子去府上住一日,不會耽誤你入京交差的。”

    蘇淮想了想,走上前去,壓低聲音,簡單兩句說明車上的人不是謝淳。

    本以為穆諺能就此作罷,沒想到穆諺一聽來人是黎豫,更要一見。穆諺不顧蘇淮的阻攔,縱身一躍跳上馬車,等掀開簾子看到重病不起的黎豫,頗為尷尬地站在馬車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考慮到黎豫身份特殊,穆諺最終把人請到了他在郊外的別苑,并且延請名醫醫治,奈何一眾名醫皆興沖沖來又垂頭喪氣的走了。

    穆諺不死心,追出去抓住一個問道:“怎么就藥石無醫了?他可不能死,還得給我家兒女啟蒙當先生呢!”

    老大夫捋了捋花白的長須,為難道:“本來他年輕,就算傷了底子,慢慢將養也還有幾年好活,遇上圣手說不定能保他一二十年。”

    穆諺一頭霧水,“那就治啊,要什么名貴藥材,趙王府又不是拿不出來。”

    “關鍵是他現在是血瘀氣滯,根本就無法進補。”老大夫說完,見穆諺還是一臉懵懂,又耐著性子道:“老朽打個比方說,公子的身子就跟個篩子一樣,水澆上去立馬漏個干凈,再多的名貴藥材也補不進去。再加上他現在憂思郁結,根本沒有求生意志,殿下就別再為難老朽了!”

    穆諺自幼身體康健,極少與醫者打交道,對醫學從不上心,老大夫一番話,他只聽懂了個“沒有求生意志”,不免心下狐疑,這黎豫到底怎么了,從前被檄文詆毀到聲名盡毀也沒見他要死要活的。

    穆諺走著走著就來到了黎豫臥房外,蘇淮正端著空藥碗出門,穆諺朝著門內指了指,蘇淮朝內看了一眼,然后點了點頭,穆諺便直接推門進去了。

    黎豫人已經醒了,正依靠在床頭,呆呆地望著窗外那一輪圓月,見到穆諺進門,這才緩緩回神,朝著他頷首致意,禮貌一笑。

    “叨擾殿下了。”

    明明是自己把人請上門的,這人還真是有意思。穆諺心中嘀咕一句,拖了一個圓凳,往榻邊一放,自顧坐下來。

    “先生客氣,本想著把謝二邀來玩兩日,沒成想卻驚著了先生,是本世子的不是。不過,蘇子澈那邊本世子已經打好招呼了,他愿意在冀州休整一兩日,這別苑清凈,先生大可放心在此休息。”

    黎豫聞言,這才有心打量了一下屋內的陳設。

    穆諺見狀,有些不好意思,“先生莫怪,這別苑條件雖比不得趙王府,但比起那烏煙瘴氣的地方適合將養。”

    “烏煙瘴氣?”黎豫一時沒反應過來。

    穆諺也不藏著掖著,略顯無奈道:“新帝繼位,先皇那些留京的兄弟都出京就藩了,父王就帶著京畿那一大家子來了。我大哥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黎豫聞言明白了大概,自打穆諺出京,他那個庶出大哥在京畿出盡風頭,這會子跟著趙王來封地,少不得要在新府邸作妖,穆諺被擠兌想從前的兄弟謝淳、不愿意在王府居住,也能理解了。

    黎豫在穆諺那個庶出大哥身上,多少能見到點黎晗的影子,有點小才,卻剛愎自用,不能容人,而且為人虛偽,故作謙遜,實則絲毫聽不得諫言,穆諺這種直腸子,與這樣的人斗,是注定要吃虧的,現下穆諺跑出來也算聰明。

    “殿下稍安勿躁,莫要爭一時長短,當忍則忍。”

    穆諺一聽要忍,當即就是一個白眼,“本世子是懶得搭理他們,要不是為著延兒和紅伊,本世子玩死他們。”

    黎豫忍俊不禁,穆諺紈绔出身,的確是有些折騰人的小手段,現下能為著兩個孩子按下脾氣,著實難得。

    正說著,屋外傳來了一個奶娃娃的聲音,“爹爹——爹爹呢?”

    “爹爹見客呢,延哥兒先自己睡好不好?”

    “不要,要爹爹。”

    聽著屋外的動靜,穆諺臉上瞬間綻開了笑容,揚聲道:“把延哥兒抱進來吧。”

    乳母聽到動靜,抱著孩子進了屋。穆延一見穆諺,立馬朝穆諺張開了小手,臉上笑成了一朵花,“抱抱——”

    “好,好,爹爹抱抱。”穆諺說著把穆延接到了懷里,然后給了乳母一個眼神,示意她出去,然后對著穆延道:“延兒,叫先生。”

    穆延賴在穆諺懷里,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眼神里有些迷惑,瞅了瞅黎豫,又看了看穆諺,然后把手指含在了嘴里,不想開口叫人。

    穆諺是真寵孩子,把穆延的小手從嘴里拿出來,掏出帕子擦去口水,才柔聲哄道:“你瞧瞧他,從前你還膩在人家懷里不肯出來,現在就認不出來啦?”

    穆延又似懂非懂地瞅了黎豫一眼,然后把小腦袋轉向穆諺,小手抓著他前襟,這會子的小孩子開始認生了,撅起了小嘴表示不滿,“爹爹——”

    看到穆延機靈又可愛的模樣,黎豫忍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又覺心酸,這個孩子的父親,是死在自己手上的,若是穆訣還在,他也不必寄人籬下。

    穆諺不知道黎豫心思轉了幾轉,只是把孩子抱起來,放在了自己腿上逗著,“爹爹好不容易給你騙了個先生來,你若再不叫,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

    “唔——”穆延不過一歲多,還聽不太明白爹爹話里的意思,但還是順從用小奶音喚了一聲,“先生——”

    這不帶任何雜質的童音聽得黎豫心中更為愧疚,忍不住低下頭來,“不,不,黎某區區殘軀,教不了小殿下什么了,實在受之有愧。”

    這話勾起了穆諺的好奇,更讓他想到方才那老大夫的話,不禁問道:“方才大夫說,先生存了死志,這是為何?可是穆謙那廝薄待了先生?”

    “不是,是黎某有負于晉王殿下。”黎豫看著眼前的一大一小,覺得也需要給他們一個交代,索性直言,“更有負于世子殿下和小殿下。”

    “這是何意?”穆諺把奶娃娃往懷里抱了抱,直覺告訴他黎豫有事相瞞。

    黎豫索性和盤托出,將年少時欲以無用親貴換江山社稷的策論被肖瑜拿去政事堂,繼而間接導致穆訣之死的事和盤托出。他沒有提那篇策略是由郁弘毅引導所寫,更沒提郁弘毅在促成此事中發揮的所用,此刻他只想一個人把事情背下來,然后自虐般懷著眾人的恨意離去。

    “黎某如今殘命一條,若是殿下想取,黎某也絕無二話,到底是黎某年少妄言,才致使殿下痛失所愛。”

    穆諺沉默良久,又問:“你與穆謙反目,僅為此事么?”

    “說到底,是黎某對殿下不夠信任,還誤會了他通敵。”黎豫每每想起與穆謙的齟齬都心如刀絞,如今無論如何也不愿再將舊事提起,“是黎某對不起你和晉王殿下。”

    “始作俑者是你,這事你脫不了干系!”穆諺狠狠地瞪了黎豫一眼,而后才道:“可是若你想將此事全背下來,也未免太過看重自己,本世子雖不入朝,也知道東西兩府關系錯綜復雜,且相互掣肘。穆謙就由著你把鍋全背了?他腦子是被驢踢了么?”

    穆諺能想到的,黎豫知道穆謙也能想到,可穆謙不愿意原諒他,一樁事算在他身上和幾樁事都算在他身上有什么差別呢?

    第190章 誅心局(10)

    黎豫苦笑道:“發生的事情太多, 誤會太多,不是一兩句能說清楚的。”

    小小的穆延意識到自己爹爹不似先時溫和,拿著胖乎乎的小手拽了拽穆諺的衣襟, 穆諺怕嚇著孩子, 縱然覺得生氣, 也不好再發作, 只耐著性子回道:

    “一兩句說不清, 那就一二十句,再說不清那就一兩百句, 話總能說清楚的,就看你想不想說了。”

    黎豫有些沮喪地垂下眸子,“他現在哪里肯聽我說這么多?”

    “平心而論,穆謙真不是個小氣的人, 縱然一時心里不痛快亂發脾氣, 過一陣子氣消了, 就沒大事了。你要不再試著跟他溝通一下?”穆諺給懷里的娃娃順了順毛, 看著乖巧懂事的兒子出神半晌, 這才又斟酌著辭句勸道:“大夫說你的身體狀況,呃——不太好, 先生也不想留下遺憾吧?”

    黎豫捕捉到了穆諺眼中稍縱即逝的悵惘, 明白他是懷念故人了, “殿下可是遺憾未向康王殿下明言?”

    “也說不上遺憾, 有時候在想, 可能跟他坦白后連冤家都做不成,倒不如現在這樣, 日子也還過得去。”穆諺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捏了捏懷里穆延軟軟的臉頰, 用逗兒子的方式緩解著心中的酸澀,“只是后悔,從前總想著用欺負他、跟他對著干的方式來闖進他的生活,卻沒抓緊時間對他好。”

    黎豫遲疑半晌,似是下定決定一般,終于吐出一句:“黎某——我,我會找機會同他說清楚。”

    穆諺擔憂地打量了黎豫一眼,眼見著他命不久矣,真不知他還能否活到再見穆謙,遲疑道:

    “要不然,明日就啟程回去吧,蘇子澈那邊,本世子去說。”

    黎豫輕輕咬了咬下唇,想著現下自己的身份乃是被押解入京的階下囚,一路上已經得了蘇淮不少優待,斷不能再因著自己讓他難做,拒絕道:

    “不必如此,殿下放心,黎某與肖若素有些淵源,此次入京,肖若素不會難為黎某的。”

    “可是,聽說安國侯還在京畿,他并不是個好相與的。”登州黎氏的恩怨,前些日子在京畿鬧得沸沸揚揚,穆諺也有所耳聞,不免有些擔心。

    黎豫素來端方雅正,雖然跟郁弘毅學得有幾分清高孤傲,但極少目無下塵,此刻卻罕見地露出幾分譏諷的神色,“不過宵小之輩,黎某從未將其放在眼里。”

    穆諺見勸不住,第二日只得放了黎豫上路。

    打定主意要當面跟穆謙將話說清楚,黎豫心中有了念想,強撐著打起精神,一路顛簸到了京畿。

    黎豫本想著,無論這次肖瑜為著什么將他接入京畿,他都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勸他放自己去見穆謙一面,哪怕將從前被算計的舊事拿出來刺激他、拿著命不久矣裝可憐來觸動他、拿著師兄弟情分來威脅他,他都要在死前見穆謙一面。

    等他真正住進肖瑜的私人宅邸,還沒見到肖瑜,卻是最討人嫌的黎晗前來見他了。

    黎豫和黎晗兩個人在登州時就兩看兩相厭,又經歷了登州水牢、檄文毀名聲、祠堂逼死鐘曦萍這些事,黎豫更是不會給黎晗任何好臉色。黎晗來時,黎豫以身體不適為由拒絕見他,他也的確是見著黎晗就忍不住惡心難受。

    “黎豫,本侯也懶得搭理你。”黎晗推門而入,絲毫沒有同為客人的自覺,儼然將肖瑜的宅邸當成了自己家,“但本侯有件事,在若素見你之前必須跟你說清楚。”

    黎豫有些不耐,他不是神,他也有喜怒哀樂,若非現下命不久矣、若非最重要的事是與穆謙解開誤會,他定要將舊賬翻出來,拉開陣勢,布下棋子,奪了黎氏家主之位,將黎晗從云端打入泥淖,可現下他沒有時間了,冷冷道:

    “有話直說,黎某身體有恙,聽不得七歪八拐的長篇大論。”

    這樣的態度讓黎晗惱怒不已,可他到底帶著目的而來,只得按下不忿,“之前若素在紅葉寺跟你說的那些話,是有意讓你和晉王離心不假,但并非他本意,你莫要遷怒于他。”

    “黎某和師兄的恩怨,就不勞黎侯費心了。”黎豫并不領情,冷嘲熱諷道:“黎某和師兄各為其主,被師兄算計了,只怪黎某學藝不精,與人無尤。”

    這話刺得黎晗耳朵疼,怒道:“若素這么做,還不是為著你,你當他心里好受么?”

    黎豫聽出黎晗話中有話,眉頭皺了皺道:“黎侯既然來了,就別藏著掖著,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當日安武堂,晉王不惜違逆先帝的意思,也要殺馬救你,先帝對你早起了殺心,回宮就宣了若素去暖閣,讓他想辦法把你從晉王身邊弄走。”

    黎豫臉色一白,想到肖瑜從暖閣出來后,一個不慎從臺階上摔下來,受了不輕的傷,原來竟是受了成禎帝的高壓。

    “以黎某對師兄品性的了解,這種事情,若非沒有必做不可的理由,他不會做的,那先帝給師兄的壓力到底是什么?”

    黎晗嗤笑一聲,“先帝給了若素兩條路,要么讓你乖乖離開晉王,要么就要你的命,你說若素能怎么選?若非為著保你的命,他何至于承受著你的怨恨來算計你!”

    “成瑾!夠了!”屋外傳來一聲輕喝,伴著這聲輕喝,肖瑜款步進了屋,看到咄咄逼人的黎晗和面色慘白的黎豫,不禁將劍眉擰成了疙瘩。

    黎晗聞聲轉頭,看到了肖瑜面上的慍色,他罕見地沒搭理肖瑜,只瞪了黎豫一眼,冷道:“欠了你的人很多,但若素沒有,你好自為之。”

    黎晗說完,頭也不回地出了廂房,依舊沒搭理肖瑜。

    肖瑜無奈地嘆了口氣,眼下他顧不上黎晗,只能先走到黎豫的榻前,在榻邊的圓凳上坐下來,伸手摸了摸黎豫的額頭,見溫度正常,這才溫聲道:

    “前些日子,是我不好,一直躲在紅葉寺避世,成瑾又小心眼些,才讓你受了不少委屈,現下既然晉王放你回京畿了,就好好養著吧。”

    自打上次將黎豫和穆謙算計得離心離德,肖瑜因著心中愧疚,將自己一直封在紅葉寺內自省,直到新帝繼位,身邊實在需要用人,再加上郁弘毅對他多番開導,他才能壓下心中的負罪感,重新入仕。紅葉寺一別,他就再未見過黎豫,這次讓人把黎豫接回來,是存了補償之心。

    黎豫在查明真相后,是有些怨肖瑜的,他一直覺得,肖瑜謙謙君子,就算為了太子,也斷不該用這些齷齪手段。方才聽了黎晗那一番話,他這才明白,肖瑜做這一切都是為著自己。

    “師兄——”黎豫自知錯怪肖瑜,心中有些羞愧,“師兄上次從暖閣上摔下來,身子可大安了?”

    肖瑜莞爾,“上次才說了你們厚道,怎么又揪著這點糗事問個沒玩了。”

    肖瑜表現得越輕松,黎豫心中越是難過,又道:“上次只以為師兄受了今上責難,沒想到卻是因著我,是我對不住師兄。”

    肖瑜不想讓黎豫難受,故意逗他,“那上次拿康王之死誤導你,讓你和晉王生了嫌隙,此事不怪我了?”

    黎豫一聽這話,立馬不樂意了,賭氣道:“還是怪的!”

    這是回京后黎豫第一次見肖瑜,但不是肖瑜第一次見黎豫。剛到京畿時,肖瑜忙里偷閑去見了黎豫一面,只不過那會兒他在馬車上睡著,肖瑜不忍打擾,便先去忙了。

    如今見黎豫臉上比先前有了幾分血色,又見他難得賭氣,立馬被逗得臉上樂開了花。

    “好好,是師兄不對,給你賠個不是。”肖瑜說著,裝模作樣地對著黎豫作了一揖。

    縱使玩笑,黎豫哪能真受肖瑜這一禮,立馬把肖瑜的手拖住,兩人一笑,恩仇盡泯。

    “師兄這次為何大費周折讓我入京?”

    肖瑜道出原委,“這次回朝,聽說你身體情況惡化,晉王又將你帶去了北境那種苦寒之地,我便一直懸著心。后來從清虛觀迎回先生,先生說兩個國公府公子不足慮,我便違了新帝旨意,囑咐子澈將你接回來了。”

    黎豫沉默半晌,又問:“那師兄希望我為新帝做些什么?”

    肖瑜伸手揉了揉黎豫額前的碎發,輕聲道:“你莫要想太多,只是將你接回來養病的。如今新帝登基,先生回朝,無需你勞心了,你只管安心在此養著,等身子好些,若有心入仕,便尋個你想去的衙門,若無心,也都依你。”

    話說到這個份上,黎豫才明白,肖瑜的確是一門心思為著他身體著想,并無他念。現下面對肖瑜,他心中只剩下一樁事,郁弘毅花了十多年布的這個局,肖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依著黎豫對郁弘毅和肖瑜的了解,肖瑜才是真正的無雙國士,時刻以黎民蒼生為己任,而郁弘毅素來覺得肖瑜純直,有些不光彩的事,定會瞞著肖瑜。

    照理來說,肖瑜對郁弘毅的計劃是不知情的,但他又怕肖瑜真的身涉其中,那他的信念將會坍塌殆盡,他承受不起這樣的結果。猶豫半晌,黎豫還是開口試探道:

    “躲在這里當一個富貴閑人,我怕先生罵我。”

    第191章 誅心局(11)

    “不礙事, 先生說了,此次回京不必拘著你。”肖瑜面上原本帶著笑意,說到此處, 笑容摻雜了些苦澀, 心道先生定然也知道他這個關門弟子命不久矣, 才肯在最后的日子由著人放縱。肖瑜作為師兄, 自然也希望師弟能過兩天舒坦日子, 又怕他一時忘形沒了分寸,忍不住念叨起來:

    “不過, 你也不能過分胡鬧,先時登州鬧出這么大動靜,丟不丟人!聽先生說,你還跑到清虛觀跟他耍脾氣去了, 還有沒有點禮數!”

    聽著肖瑜的嗔怪, 黎豫心中定了幾分, 又試探性問道:“耍脾氣那事, 先生可有跟師兄道明原委?”

    這一句又給肖瑜逗樂了, “我倒是幸災樂禍地問來著,可先生偏心, 張口閉口護著你, 兩三句話就把我打發了, 要不然, 我定然也得揪著你的糗事問個不聽, 然后再拿出來奚落你。”

    黎豫這才能肯定,郁弘毅沒有將肖瑜納入棋盤, 更未將積年作為向他透露分毫,肖瑜還是那個赤子之心的白衣卿相!

    黎豫怔怔地望著肖瑜, 師兄與他一樣,將先生奉若神明,可師兄的心思卻比他純澈,性格也更加剛烈,若是讓師兄得知了真相,那又一個人的信仰將會崩塌,人生將會變得無所適從,而大成將少一位真正為國為民的良相!

    黎豫此次入京,本想將先生這些年來所作所為與肖瑜和盤托出,可就在這一剎,他將這個念頭打消了。既然郁弘毅已經回朝,且胡旗早無南侵之力,斷然再做不出此等瘋狂行徑,他決定索性將此事瞞著肖瑜,也為大成的將來保下最后一位純臣!

    “先生素來偏疼師兄,難得向著我一次,師兄還要吃醋么?”黎豫開著玩笑,然后一個人將那個駭人聽聞的陰謀深埋心底,最后留下意味深長的一句:“不過,我是不吃師兄的醋的,大成的社稷,以后都要壓在師兄的肩膀上了。”

    肖瑜不知這一句里包含了多少情緒,又掩埋了多少真相,只當是師兄弟之間的玩笑話,就著此事笑鬧幾句,也徹底解開了從前的結,關系比從前親近不少。

    肖瑜人品出眾,對待陌生人都心存善意,更別說是得他青眼的同門小師弟,是以遍尋各地名醫為黎豫醫治,還將前些日子黎晗從登州尋來替他自己將養的珍稀藥材全都拿出來,只為給黎豫延壽。

    沒有了穆謙的磋磨,又有肖瑜無微不至的照顧,黎豫的精神比先前好了些,竟然硬生生挺過了深秋。等到入冬,去年的咳血之癥如期而至。黎豫看著帕子上的殷紅,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否則他真的要抱憾終身了。

    與肖瑜訣別后,黎豫踏上了趕往北境的旅途,雖然他這一世過得潦草,可他卻一點也不失望,因為在生命最后之際,他還心中有光——在這個世上,唯一能將他從陰翳中照亮的光。

    等黎豫到達平陵城,已近年節。因著北境守軍大敗胡旗鐵騎,胡旗人退避三舍,北境有了休養生息之機,再加上穆謙的到來給了北境三州一系列好政策,在平陵城定居的百姓逐漸多了起來。

    年節將至,街道上家家戶戶已經掛上了紅燈籠,處處都是祥和的氣息。許是這樣的氛圍太過溫馨,以至于當他的名帖被晉王府侍衛丟出來的那一刻,他竟然能坦然地面對這一份拒絕。

    黎豫從容地從地上撿起名帖,自嘲地笑笑,他本以為這次穆謙會繼續選擇對他惡語相向,或者像之前那樣將他留在身邊當個下人來折騰,但沒想到竟然連門都進不去。

    黎豫不想以恩義相脅,他沒有去北境邊防軍大營,就自顧在城內找了個客棧落腳,想著每日都去投一次名帖,終有一日能見到的。

    誰曾想,這名帖一投便投了近百日!

    轉眼已到禎盈二十年三月末,平陵城愈發熱鬧起來,不為別的,四月晉王殿下壽辰,前來拜壽者已經陸續進了城。

    書房內看著整理成冊的名帖,穆謙有些頭疼,忍不住掐了掐眉心,“雁之,這次怎么來這么多人?本王可不想府邸里亂糟糟的。”

    黎貝玉躬身側立,面上帶著幾分溫順謙恭的笑意道:

    “殿下二十整壽,又蒙新帝看重,專門賜下壽禮,您這顆大樹,自然有人要攀的。不過,就算北境外這些世家不來人,光邊防軍的兄弟們人也不少,殿下若不想再府內辦,那要不去邊防軍大營?”

    穆謙想了想,“算了,還是府里吧,到了營里還得折騰兄弟們,沒必要。”

    “那賓客這塊,殿下看看有無特別需要安置的?”黎貝玉眉眼含笑。

    穆謙看著黎貝玉謙和溫順的模樣不禁失神,真不能怪謝淳整日里嚷嚷,的確能在黎貝玉身上看見幾分黎豫的影子。

    “殿下?”

    “啊?”穆謙意識到自己失神,趕忙拉回思緒,又把目光和心思鎖定在名冊上,目光一邊掃著名冊,一邊碎碎念道:

    “穆諺,就該讓丫睡大街,不過看在延兒和紅伊的份上,把人迎到晉王府吧。郭大帥和子澈必然是要好好安置的,還有肖三,讓他一起來府里,把容三和謝二一起接到府上去陪著穆諺渾。至于肖二和容二,也不能怠慢,但是接到晉王府就大可不必了。”

    黎貝玉記憶力了得,將穆謙的吩咐熟記在心,而后一臉微笑地瞧著穆謙。

    穆謙就喜歡看黎貝玉笑,還曾多次公開場合大贊黎貝玉的笑容有魅力,見黎貝玉又笑起來,穆謙心情大好。

    黎貝玉見穆謙臉上也有了笑意,又從懷中掏出一份名帖,并不著急往穆謙面前遞,只道:

    “還有一樁事,怕是提起來會惹殿下不痛快。”

    “本王有什么可不痛快的,有話直說。”穆謙把名冊往案上一丟,不以為意。

    黎貝玉一愣,本以為照著穆謙的性子,會直接讓他退下以免掃興,沒想到他竟接上了話,黎貝玉不得已暖了臉色,低眉順眼道:

    “近日收了張名帖,想著殿下事繁,就一直沒遞上來,如今殿下壽辰將至,本不該為著小事叨擾殿下,又怕殿下失禮于故人,這才斗膽一問。”

    黎豫走后,穆謙將全部心思都撲在北境三州重建事宜上,片刻不得閑,偏偏有些想套近乎的世家及官員沒眼力見,變著法子想見穆謙,穆謙不勝其擾,又見黎貝玉機敏,索性讓他當了個“門神”,有投刺者,名帖先到黎貝玉處篩一道,再遞到穆謙面前,如今黎貝玉所言,想來就是為著此事,穆謙漫不經心問道:

    “什么人啊?”

    黎貝玉騎虎難下,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穆謙的神色,并沒有把名帖遞上去的意思,只道:“登州黎豫。”

    穆謙臉色登時一變,“把名帖拿來。”

    穆謙素來御下寬和,鮮少疾言厲色,黎貝玉見他變了臉色,摸不透他的脾氣,只得乖乖將名帖奉上。

    穆謙打開名帖,看著那熟悉的簪花小楷,一時心緒萬千。

    他竟然又回來了!

    穆謙心中不知名的某處酥酥癢癢,一絲暗喜悄無聲息地滋生了,但他的理智卻仍舊告訴他,他們之間有著血海深仇,沒法在一起了。

    穆謙將名帖往桌上一丟,未置可否。

    “殿下,您看屬下是以殿下無暇為由辭了他,還是讓他再候些時日?”黎貝玉試探著問。

    穆謙眼神一凜,冷冷地掃了一眼黎貝玉,“放肆!他的事,哪有你做主的份兒!”

    被穆謙呵斥一句,黎貝玉絲毫不見窘態,不卑不亢道:“屬下不敢擅專,全憑殿下做主。”

    只這一句,讓穆謙火氣全消。這副從容淡定、臨危不懼的神態,與穆謙腦海中的人重合了,面對著這樣一個人,穆謙再大的脾氣也發不出來了,意識到方才有些語氣有些生硬,穆謙拿出了平日里禮賢下士的做派:

    “雁之,這張名帖就先放在本王這里。這幾個月勞你做了晉王府和邊防營的文書,辛苦了,本王定要好好賞你,有什么想要的不妨直言,只要本王力所能及,一定賞給你。”

    穆謙說完,打量著黎貝玉的神色,果如他所料,黎貝玉面色如常,依舊保持著溫和的笑意,沒有因恩典的到來增加半分欣喜,方才被斥責了,也無半分怒意。穆謙不禁心中慨嘆,其人心性堅韌,喜怒不形于色,給人的感覺太像初時的黎豫了。

    黎貝玉稍作思量,“聽聞平陵城的夜市不錯,貝玉初到并州,一直未得閑,也無甚朋友,貝玉斗膽,若殿下得閑,可否引貝玉同游?”

    “這不過舉手之勞!”穆謙不以為意,這平陵城他陪黎豫玩過、陪謝淳玩過、陪郭曄也玩過,現下難得又有個投契的人,人家又孤身一人背井離鄉,穆謙作為主人,自然該多加照拂,“雁之來了許久,還沒逛過平陵城夜市,乃本王招待不周,你何時想去盡管挑日子。此事不算,你可以再提其他要求。”

    黎貝玉笑容拂面,“不必,只這一條就夠了。”

    第192章 誅心局(12)

    四月十七日清晨, 黎豫自客棧中醒來,突然喉頭腥甜,一口血涌了上來, 黎豫心登時沉到了谷底, 這兩年都是入冬才會咳血, 今年竟然還沒入夏就開始了。

    黎豫知道, 能將性命延長至禎盈二十年多虧了肖瑜府上那些珍稀藥材, 否則他在去年早已殞命,他應該就知足了, 可他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他不想留下遺憾,他想把話跟穆謙說明白,祈求穆謙的原諒。

    黎豫懷著期盼, 再次來到了晉王府投遞名帖, 他已經拿定主意, 若今日名帖再被退出, 他就只能厚著臉皮去邊防軍大營找那群舊相識求助了。

    好在黎豫也不是一直倒霉, 在他向晉王府遞了第一百一十八次名帖后,名帖終于被留下了, 還有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出來與他搭話。

    黎貝玉情緒鮮少波動, 自始至終將溫和的笑意掛在臉上, “咱們殿下接了尊駕的名帖, 奈何實在事繁, 恰逢明日府中有宴會,便邀請尊駕一同入府赴宴。”

    宴會?黎豫心下有些不悅, 那豈不是沒什么時間與穆謙獨處,“可否勞煩尊駕再次通傳, 若明日殿下有宴會,在下不好叨擾,能否今日賜見,在下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黎貝玉笑著搖了搖頭,“實在不巧,殿下今日公務在身,一早赴州府議事去了。尊駕不必多慮,明日恰逢殿下生辰,若尊駕乃是殿下舊友,尊駕能來,想來殿下會開心的。”

    竟然是穆謙的生辰?從前他與穆謙日日待在一處,他竟然不曉得穆謙生辰!黎豫有些懊惱,穆謙說的不錯,自己果然是冷心冷意,從禎盈十七年相識,到禎盈十八年相知,他對穆謙生辰一無所知。

    可是黎豫只顧著內疚,卻忘了他與穆謙相識于禎盈十七年冬日,等到了禎盈十八年,兩人已經上了戰場,連穆謙自己都無心做壽,再到禎盈十九年,穆謙狼狽逃往北境,他則被強留京畿,期間根本沒有恭賀生辰的機會,否則依著穆謙那個沒臉沒皮的性子,定然是要纏著黎豫給他一起慶賀的。

    “好,那便明日吧。”黎豫因著心懷愧疚,連想都不想就應了下來。

    “那感情好!”黎貝玉長長舒了一口氣,笑道:“真怕尊駕明日不得空,就不知道何時才能為殿下尋個空見您了。”

    黎豫一愣,“現下他見什么人,都由尊駕做主么?”

    “您可別抬舉我,都是聽吩咐辦事。在下不過多讀了幾年書,蒙殿下不棄,留在身邊使喚,殿下要見什么人吩咐一聲,在下便替他安排。”

    哦……那看來這些日子不肯相見還是穆謙的意思……

    黎豫雖然有幾分不悅,但一想到明日就能見到穆謙,還是歡喜的,道了聲謝,心滿意足地轉身要走,卻被黎貝玉喚住。

    “尊駕留步!”

    “尊駕還有事要吩咐?”

    黎貝玉面上有些尷尬,又有些不好意思,“說來向尊駕開口,實在唐突 ,奈何在下實在走投無路,只能逮住人便問一句,碰碰運氣,就指望著看是否能遇到位貴人,以解燃眉之急。”

    黎豫見他仿佛真遇到了難事,他雖性格性冷不愛理人,但絕非冷血之人,但他從不把話說滿,只淡淡道:“尊駕有話不妨直言。”

    黎貝玉眼睛一亮,“明日本來從臨州安排了戲班為殿下唱戲,奈何能唱《麻姑拜壽》的旦角卻臨時害了病,這并州早已荒廢多日,臨時實在找不到人來替,不知尊駕在這并州可有相識之人,能頂上這一位置。”

    黎豫臉色一白,他從前學過唱戲,旦角他能唱,他從前也曾答應過穆謙,要給他唱一出,但絕不是大庭廣眾之下!他雖視規矩世俗于無物,但到底是個進退有度行止端方的世家公子。

    “對不住,在下也是初來乍到,對并州城并不熟悉,恐怕幫不上忙。”

    “無礙,本就是碰碰運氣才問一句。”黎貝玉雖然有些遺憾,但面上并見頹喪,仿佛對這樣的回答早已見怪不怪,然后友善地笑道:

    “對了,尊駕若是初到并州,得空可以去并州夜市逛逛,今夜在濼河邊,有百姓自發組織的放燈活動,為明日殿下生辰祈福。”

    黎豫微微頷首,“多謝。”

    黎貝玉大方一笑,轉身離去,黎豫抬頭突然覺得陽光有些刺眼。

    黎豫徒步走在回客棧的路上,心情有些說不出的低落,明明第二日就能見到穆謙了,為什么心里還是有些堵得慌?

    自己在穆謙心中到底算什么?難道就是個任他取笑玩鬧的戲子么?不,這肯定不是穆謙的意思,說不定就是方才那人即興問得,說不定那人當真遇到了難出!

    可那人方才也說了,他就是個聽吩咐辦事的,看他待人接物進退有度,不像是能對王府賓客提出這種無理要求的人!那今日這一出到底是誰授意?

    穆謙,黎某在你心中就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了么?都不能得一分尊重了么?

    黎豫心中有些憋悶,走到客棧也不愿進去,突然想起來今晚有河燈瞧,索性向著濼河方向走去。

    到了濼河邊,夜幕已經降臨,河邊圍了不少百姓,有幾盞點燃的河燈下了水,在漣漪點點的河面上泛著溫暖的黃光。

    黎豫駐足,負手靜立在河邊,不一會兒河上就浮起了一盞盞樸素的河燈,有婀娜娉婷的荷花,有白里透紅的壽桃,還有憨態可掬的小熊,清風拂過,燭光閃爍,沿著河流,帶著這一城百姓淳樸的心愿,蜿蜿蜒蜒向城外延伸,一直延伸到天際與天河相接,仿佛那河燈最終凌空而去,化作銀河中的滿天星辰,在夜幕中熠熠生輝。

    燈火搖曳,映照著河邊一個個樸素卻有喜悅的面容,他們有在小心翼翼地放河燈,既謹慎又認真,有的雙手合十對著燈火許愿,既莊嚴又虔誠,這些最淳樸的百姓,用這樣一種傳統卻用心的方式,表達對守護著這個城池英雄的感恩,并對他即將迎來的弱冠壽誕祈福。

    站立良久,黎豫也被百姓們的這份心意感動了,暫時忘卻了白日的不快,面帶微笑欣賞著這用敬愛和崇敬填滿的濼河。

    “快瞧,晉王殿下來了!黎主簿真的將晉王殿下帶出來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接著眾人紛紛讓出一條路,身著便服的穆謙面帶幾分詫異,看到河邊光景,瞬間了然,略顯嗔怪的瞧了身側的黎貝玉一眼,“說好是陪你出來逛夜市,沒想到本王還是主角。”

    黎貝玉溫和一笑,“平陵城的百姓們聽聞明日乃殿下弱冠壽辰,自發聚在河邊放河燈祈福,他們這份心意,屬下希望能送到殿下面前,讓您知道,您受到了百姓何等的愛戴和敬仰。殿下,屬下同百姓們一樣,衷心祈盼您萬壽無疆。”

    “殿下萬壽無疆!”

    “殿下萬壽無疆!”

    “殿下萬壽無疆!”

    山一般的歡呼聲傳來,皆來自周圍放燈的百姓,他們熱情洋溢,滿臉笑意,爭先恐后為救他們于水火的主上送上誠摯的囑咐。

    黎豫混在人群中,距離不遠不近,剛好能聽到穆謙與黎貝玉的話,他突然自慚形穢起來,穆謙的生辰,那人是用了心的。

    黎貝玉見差不多了,拍了拍手,立馬有一對垂髫小童從人群中走出來,其中一個稍年長些,很有擔當地走在前面,但手卻緊緊地牽著年幼的那個,年幼的小童的另一只手里提著一只精美的壽桃河燈。

    兩個小娃娃走到穆謙跟前,年長的那個把身后的人往前輕輕一推,“弟弟,你去送。”

    年幼的那個怯怯地瞧了一眼自家哥哥,然后鼓了鼓小嘴給自己打了打氣,跌跌撞撞地走到穆謙跟前,用軟綿綿地小奶聲道:

    “殿下,祝你萬壽無疆。”說完把手里的壽桃河燈遞到了穆謙眼前。

    穆謙一喜,接過河燈,順勢把小娃娃抱了起來,笑道:“謝謝你的河燈,本王收下了。”

    小娃娃有些害羞地低下頭,“是我和哥哥一起做的。”

    穆謙伸手摸了摸年長的孩子的小腦袋,溫聲道:“也謝謝你,你們兄弟有心了。”

    “也感謝鄉親們,承蒙眾位不棄,謙定會護好北境,當好這大成的屏障!”穆謙朝著周圍揚聲,向眾人表達了謝意。

    “殿下,把河燈放了吧。”黎貝玉指了指河里那蔓延到天機的燈火,笑道:“河燈要放了,才能許愿祈福。”

    穆謙見眾人皆一臉期待的瞧著他,他不好拂眾人了好意,彎腰把小娃娃放下地,然后準備去放河燈。小娃娃一落地,就奔著自己的哥哥跑去,然后不好意思地一下子撲到了哥哥懷里,穆謙望著這一幕,一瞬間有些失神,小時候,他與穆訣也是這般要好。

    穆謙不愿在眾人面前面露悲切,強壓著心緒走到河邊,然后將壽桃河燈放了出去。

    “殿下,許愿吧,能許三個。”黎貝玉笑著提醒。

    “對對,殿下快許愿,咱們這個濼河,放河燈許愿很靈的!”

    隨著百姓們開始起哄,穆謙想了想,然后道:“本王一愿國泰民安,二愿大成再無戰事,三愿盡早報了殺弟之仇!”

    穆謙說完,眾人又歡呼起來,唯獨人群中的黎豫,臉上的血色一點點消退,寒意從心中一縷一縷地升起,然后緩緩地蔓延到軀干、四肢。

    溫暖和熱鬧是大家的,黎豫只剩下通體的冷。

    第193章 誅心局(13)

    四月十八日, 穆謙二十歲生辰,晉王府張燈結彩,高朋滿座, 一大早, 正初特意翻箱倒柜給穆謙翻出了一件金線祥云紋棗紅底的外袍, 跟銀粟兩個人一哄一逗非逼著穆謙穿, 穆謙本不想穿得跟個新郎官似的, 奈何拗不過兩人,只得披上了這件喜慶的袍子。

    等站到銅鏡前, 穆謙打量了一眼鏡中人,覺得其豐神俊朗玉樹臨風,甚為滿意地揚起頭,哼著小曲向前院走去。

    與此同時, 一個戲班子在王府偏門被侍衛攔住, 接受對隨行道具的檢查。檢查由銀粟親自帶隊, 一件一件仔細查過, 確保沒有刀兵方可進入王府。

    突然, 一個侍衛拿起一只做工精巧的匕首,放在眼前端詳起來。

    老班主一瞧, 趕忙扯了扯身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 討好道:

    “郅老板, 這是你帶的道具, 官爺仿佛起疑了, 你去跟官爺說兩句?”

    被喊那人不緊不慢地將匕首從侍衛手中接過,彬彬有禮地笑道:

    “不過是個道具而已, 不傷人的。”

    說著他拔出匕首,在刀刃上按了按, 刀刃隨著力道被壓入了刀鞘,而他的手毫發無傷。

    還沒等其他侍衛反應,銀粟見到來人,面上一喜,“先生!你怎么——”

    話說一半就被來人用眼神止住,“自然為著殿下壽誕,莫要聲張。”

    銀粟立馬閉嘴,高興地點了點頭,“等下先生可要登臺?”

    “道具都帶了來,自然是的。”那人笑了笑,將手里的匕首在銀粟面前晃了晃。

    “好,先生請進!”銀粟說著,下令直接給戲班子放了行。

    穆謙站在前院,一邊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前來賀壽的賓客,一邊向大門口方向探頭探腦,一旁替他周旋來客的黎貝玉見到,笑著來到穆謙身側。

    “殿下,今日您想見的人,會來的。”

    已經從偏門來到穆謙身邊伺候的銀粟也非常配合地朝穆謙點了點頭,笑嘻嘻地肯定了黎貝玉的說法。

    穆謙雖然將信將疑,但還是信了兩個人話,耐著性子繼續跟來客周旋。

    他與死對頭穆諺再次在這邊塞之地相見,先互相給了對方一拳,然后緊緊給了對方一個擁抱;他見到肖玥后,仿佛變成了從前那個京畿紈绔,兩人勾肩搭背一通玩鬧,然后喚了謝淳作陪;他與肖玨和容含章并無深交,客氣一禮后,將二人交予容成業照料;至于蘇淮,那就是自己人,直接扔給了趙衛、李守。

    卡著時辰姍姍來遲的是郭曄,郭曄一進晉王府,就開始東張西望,遍尋不得后,見到穆謙第一句就是“他人呢?”

    此刻穆謙哪里交得出人,正尷尬之際,黎貝玉上前解圍,“大帥莫急,今日自然能見到您想見之人。”

    郭曄冷冷地掃了黎貝玉一眼,語帶不屑,“你誰啊?”

    黎貝玉絲毫沒有被輕視的惱怒,依舊維持著得體的笑意,從容道:

    “鄙姓黎,名貝玉,字雁之,登州人士,現任晉王府和北境邊防軍大營主簿,大帥忘了么,前些日子還是下官迎您入城的。”

    “什么阿貓阿狗的,本帥哪里記得住,起開!本帥面前哪有你說話的份兒!”郭曄擺起譜來絲毫不遜色于穆謙。

    黎貝玉孤立無援的樣子,落在穆謙眼中,立馬與記憶中另一個人的形象重合,登時有些不快!

    剛想上前替人出頭,卻被肖玥和謝淳眼疾手快的攔下來。他們兩人上前,一個攔住穆謙,另一個則直奔郭曄而去。

    “郭大哥,又見到你了,可想死我了。還記得從前跟你提過的、我那幾個仰慕你的小兄弟不,如今肖玥也來了,還有容成業!”謝淳直接親熱地摟住了郭曄的脖子,然后給容成業和肖玥使了個眼色,兩人立馬圍了上去,半拖半拽把郭曄架走了。

    “這兵痞子就那脾氣,今兒他不是沖你,你別往心里去。”穆謙見人走遠,趕忙去安慰黎貝玉。

    “殿下多慮了,身處下層少不得要受上位者的氣,貝玉早就習慣了。”黎貝玉倒是面色如常,不過開口卻帶了點自嘲的味道,而后這份自嘲轉瞬即逝,眼見著時辰差不多了,又道:

    “殿下趕忙入座吧,戲要開場了,等下有《麻姑拜壽》。”

    穆謙又朝府門處瞧了兩眼,見那邊再無人進來,心頭涌起幾分失落,興致缺缺地坐到了主位。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穆謙覺得這酒越喝越苦,剛起了離席的念頭,卻被郭曄端著酒杯擋在了身前,與此同時,戲臺子上唱起了今日的重頭戲《麻姑拜壽》。

    “晉王殿下,你在北境安民守土,郭某敬你為人,方才出言不遜,望你海涵。”郭曄說完,不等穆謙開口,自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郭曄如此說,穆謙自然也不會小氣,兩人是在戰場上結下的情誼,并不會因著一兩句話起齟齬。

    “郭大哥言重了。”穆謙說完,也干了一杯。

    郭曄見狀,又道:“不瞞殿下,郭某跨州千里而來,一為祝壽,再就是為黎豫,今日為何沒見著他?”

    郭曄一番話將穆謙今日不快的情緒推至頂峰,他也想知道,為什么說好了今日會來,那人卻遲遲未露面!

    語塞之際,又是黎貝玉解圍,他彬彬有禮地抬手朝戲臺上一指,“大帥您瞧,那臺上的麻姑是何人?”

    此言一出,轉頭的看向戲臺的郭曄愣住了,穆謙也愣住了。

    臺上那人水眸流轉,身量纖纖,一顰一笑美而不妖,嗓音雖算不得完美,但卻動人心弦,身段雖有些凝滯,但也能瞧出積年功底。

    穆謙沒想到兩人重逢竟是在這樣的場景下,一個臺上一個臺下,相聚不過幾十步,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

    一曲《麻姑拜壽》畢,看著那人退下臺去,穆謙登時什么都忘了,甩下眾人就要去追,被黎貝玉一把攔住,“殿下,人家還有戲,不妨等散了再去,府門閉了,人走不掉的。”

    隨著一曲《花好月圓》串場,黎豫身著一襲白色戲服再次登場,這一曲乃是《烏江自刎》,他在里面扮追隨霸王而去的虞姬。

    黎豫在臺上,面上畫著油彩,看著臺下穆謙和黎貝玉并肩而立,看著穆謙一臉坦然地看著戲,眼中的玩味像是在欣賞一件玩物,黎豫的心止不住地抽痛起來。

    不過,他沒讓這樣的情緒困擾很久,此時此刻,他已經無暇計較這么多了,如果注定沒有機會跟穆謙把話說清,如果注定被他記恨著,如果這輩子注定錯過,只能算是有緣無分了。

    黎豫從來不是一個看不開放不下的人,他年少成名,又遭大劫,導致年命不永,他從未頹喪,也能拖著病軀赴北境殺仇寇,墾荒地籌軍糧,鞏城防修甕城,回京畿后,又入東府查貪墨,破陰謀固邦交。雖然被恩師所棄,一腔熱血到頭來都成了笑話,可他無怨無悔,唯一的遺憾,就是跟穆謙的這段感情。

    戲中的霸王已經自刎而去,徒留下癡心的虞姬守著他的尸身肝腸寸斷。

    曲調宛轉悠揚,唱腔凄美動人,戲里的虞姬即將殉情而去,而戲外的黎豫也打算就此為自己跌宕的一生畫上句號。

    黎豫配合著戲的節奏,從懷中掏出了匕首。

    他還未及弱冠,他還是個小孩子,他不愿在病榻上孤獨地憔悴地死去,所以他選擇了戲臺。縱然這戲臺被先生嗤之以鼻,縱然唱戲被世俗視作下九流,但于年少懵懂的他來說,當年那個簡陋的小戲班子為他提供了熱湯熱飯,雖然日子苦些,但也不是過不下去。

    黎豫忍不住想,若是當年兄長沒有在河邊救起落水的先生,那自己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可能自己早就成為了一代名伶,隨著戲班子走南闖北的演出,踏遍祖國萬里河山,閱盡人間世事浮華。

    可是,那樣就遇不到穆謙了,此生唯一的歡愉也就不在了!

    不要!黎豫從腦中將這一想法摒棄,戲至高潮處,黎豫戀戀不舍地瞧了一眼戲臺下的穆謙,然后突然笑起來,他釋懷了。

    伴隨著戲中虞姬殉情,匕首直接沒入胸口,黎豫笑著倒了下去,坦然赴死的模樣,讓人以為那就是戲中決絕的虞姬,臺下響起了了熱烈的掌聲,而黎豫在那掌聲中,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當黎豫掏出匕首的那一刻,穆謙整個人都麻了,紅著眼恨不得立刻沖上臺去,銀粟當然不能見自家王爺失態,趕忙攔住解釋道:

    “匕首是假的,方才屬下檢查過了。”

    穆謙這才放下心來,可眼神仍死死地盯著戲臺上的黎豫,看著他飾演的虞姬面露絕望,繼而慷慨赴死。

    等看到黎豫臉上的笑,笑容里夾雜著深深的絕望,穆謙突然反應過來,不對!這笑容不對!這人存了死志!

    等他想往戲臺上沖時,已經來不及了,黎豫轟然倒地,賓客紛紛站起來喝彩,人影攢動,直接擋住了穆謙的去路。

    “發什么癲!沒瞧見出事了么!”

    穆謙瘋了一樣推開擋路的人群,一個健步沖上了戲臺。

    穆謙把人抱起來攬在懷里,看著胸口上插著那把匕首,整個人都要崩潰了,“阿豫!阿豫!你別嚇本王!”

    一旁的銀粟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明明之前就是一把刀刃可伸縮的道具,怎么到了臺上就變成了真匕首?

    黎豫強撐著最后一口氣,睜開眼睛,看到穆謙焦急的神色,忽然就一點也不難過了,他勉強抬起手,在穆謙蹙起的眉間輕輕撫了撫,操著虛弱的氣聲道:

    “阿謙——年少輕狂的一篇策論,害了——害了康王的性命 ,是我對不住你,這輩子——這輩子恐怕沒機會補償你了。”

    “說什么胡話!”穆謙眼見著黎豫氣若游絲,霎時急紅了眼,沖著身邊早已愣住的眾人吼道:“他媽的就知道傻愣著,請大夫啊!救人啊!”

    黎豫緊緊地攥著穆謙的前襟,想在生命最后一刻多瞧他一眼,“我心口——這一刀,就當——就當還你京畿北郊那一刀,我們,我們扯平了好不好?你,你能不能原諒我?讓——讓我——安安心心地去了?”

    “阿豫!你要是敢死,本王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穆謙見黎豫氣息越來越弱,眼淚直接掉了下來,“阿豫,你撐著點!本王求你!本王不要你死!”

    再后面的話,黎豫已經聽不見了,就這樣閉上了眼睛。

    第194章 當時錯(1)

    晉王府主臥內, 邊防軍軍醫和平陵城大大小小的大夫匯聚一堂,邊防軍的庫存、晉王府壓箱底的珍稀良藥擺了滿滿一屋。

    一碗又一碗的參湯灌下去,黎豫強行被珍稀藥材和各類偏方吊住了一口氣, 整個人如同活死人一般, 躺在榻上, 了無生氣。穆謙則坐在榻邊, 雙手緊緊握著黎豫的手, 半步也不肯離開。

    不多時,郭曄的手下引著一位老者進了府, 徑直來到了臥房。

    穆謙一見來人,竟然是智慧道長,仿佛見到救星一般,也顧不上詢問, 納頭便拜, “道長救命!”

    智慧道長趕緊把人托住, “殿下莫慌, 讓老道先去瞧瞧。”

    穆謙抹了一把眼眶, 趕忙把路讓了出來,智慧道長閉著眼把了許久的脈, 臉色越發凝重。

    穆謙站在身側, 連大氣也不敢喘, 直到智慧道長睜開眼睛, 穆謙才急道:“他怎么樣, 道長?”

    智慧道長拿袖口擦了一把額頭的汗珠,略微沉吟才道:

    “在場的醫者勞煩留下兩位照應, 余下的,就先出去吧。”

    穆謙當即下令, 留下兩名軍醫照應,其他大夫暫居府中,以備不時之需,等最后退出門外前,穆謙才又紅著眼問了一句:

    “道長可能將他救回來?”

    智慧道長嘆息一聲,“老道只能說盡人事聽天命,殿下暫且在屋外候著吧。”

    智慧道長說完,不再理會穆謙,直接把人關在了門外。

    穆謙無力地倚在門框上,整個人仿佛丟了魂一般,一動不動。

    正初心里擔憂著自家王爺,卻對眼下局面束手無策,只能在心底不斷祈盼屋里那位一定要活過來,否則他真怕自家主子也想不開。

    “哐當”一聲,一個銅盆砸到了地上,震耳的聲響終于吸引了穆謙的注意,他機械的扭過脖子,瞟了一眼那撒了一地的水和戰戰兢兢的少年,然后又把頭轉了回去。

    “哎呦,狗娃,你還嫌不夠亂吶,跑這里來觸什么眉頭?”正初一邊嘴上抱怨,一邊努力給狗娃使著眼色,示意他主子不痛快,別在跟前礙眼。

    那狗娃卻是個一根筋,雖然怕得要死,仍然戰戰兢兢道:“聽說先生回來了,狗娃想回他身邊,又聽說他受傷了,想看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里頭有人伺候,不用你。”穆謙冷冷地掃了人一眼,他對這個看起來不太聰明的孩子沒什么好感。

    狗娃低下頭,局促地扣了扣手,小聲道:“就——就在這里守著也行,狗娃,狗娃有點想先生了。恩公,求您了!”

    “恩公?”穆謙蹙著眉看向狗娃,“誰是你恩公?”

    “您啊!上次是你跟先生一起救了狗娃一家,您忘了么?”

    雖然上次離京時,狗娃就已經跟著來了,但這幾個月來,他從未入得穆謙的眼,這次穆謙終于有空仔細瞧瞧這名少年。穆謙將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看著那張稚嫩又怯弱的臉,覺得似曾相識,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只冷冷問道:

    “你姓甚名誰,何方人士?本王又是在何處見過你?”

    狗娃雖仍有些膽怯,但想起來先生說過,若有人問他姓名,他要說得堂堂正正,所以他鼓起勇氣,抬起頭朗聲道:

    “我姓卓名濟,先生說要我好好讀書,將來能夠經世濟民,所以取‘濟’字為名,我乃是這并州人士!曾與殿下在雍州的官道上見過一面,當時得殿下救濟,我們一家五口才吃上逃難以來的第一頓飽飯。”

    聽到前半句時,穆謙心中有些想笑,只道這取名風格當真符合屋內那個病秧子的做派,等到聽到后半句,穆謙笑不出來了,又將卓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這才確定眼前之人就是當時那個差點被饅頭噎死的少年。

    穆謙想到了當時他和手下們沒常識,黎豫又袖手旁觀,間接導致了他們家中人喪命,分外愧疚,不敢看少年的眼睛,心虛地問道:

    “后來呢,聽說你們被肖若素接入京了,怎么又到了阿豫身邊了?”

    “當年多虧先生寫信給肖大公子求救,肖大公子心懷仁善,進京路上專門為著我們一家改道,奈何爺爺、阿爹、阿娘和弟弟病得實在太重,沒有救過來,只剩下我一個跟著肖大公子到了京畿。后來先生回京,肖大公子才將他救人的原委告知,然后說先生孤身一人,問我愿不愿意去伺候,我自然是愿意的,先生有恩于我,不能不報。”

    “你爺爺、阿爹、阿娘和弟弟是病死的?是阿豫讓肖若素救了你們?”穆謙仿佛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若當真是病死的,那黎豫當時就是故意背下見死不救的惡名來激自己,甚至還瞞下了救人的事實!

    “是,當年離開并州時,就已經患了頑疾,當時先生已經瞧出,這才請了肖大公子前來援手。”

    原來,黎豫并沒有草菅人命,更沒有見死不救,相反是他救了他們,一直是自己冤枉了他!

    難怪每每自己翻出那一家五口的性命來指責他時,他總是輕咬著下唇沉默不語,原來那個不體恤別人、冷心冷意指責人的人,竟然是自己!

    穆謙覺得自己錯了,大錯特錯!

    “穆謙,咱們聊聊。”穆諺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臥房外,看著眼前的狼藉,忍不住直搖頭。

    “本王沒心情。”這樣的情況,穆謙并不想分心與穆諺斗嘴。

    穆諺并不惱,走上前去拍了拍他肩膀,“救人的又不是你,你在這里當門神也沒什么用,前頭有石凳,咱們坐下聊聊,聊聊穆訣。”

    穆謙沉默半晌,最終點了點頭,跟著穆諺來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

    穆諺開門見山,“聽說,你們兩個是因為穆訣才鬧成今日這樣的?”

    這個問題把穆謙問住了,他們兩個人到底是如何才鬧到了今日這個田地?

    他雖然一直想出口氣,可從來沒想把人逼死啊!黎豫怎么就這么想不開呢!

    可是,中間隔了一個穆訣,他們注定是走不到一起了!

    “你知道什么了?”

    穆訣的死,只有那日危急關頭,黎豫想讓自己棄了他脫身時,才脫口而出,那穆諺如何得知?又知道了多少?穆謙怕穆諺對黎豫不利,并不敢說太多。

    穆諺像看傻子一樣看了穆謙,坦言道:“你把他送入京畿,用他換謝淳和容成業時,他已心如死灰,就什么都告訴本世子了,他指望本世子能殺了他,不過讓他失望了,本世子不會。”

    “你敢!”穆謙一下子從石凳上跳了起來!

    穆諺一把把人拉回石凳上坐下,“事關穆訣,本世子也不能僅聽他一面之詞,若證明他所言有假,穆訣真死于他手,本世子決不饒他!所以后來本世子去找了肖若素求證,肖若素說,以他當年的心性,被郁弘毅稍稍引導,寫出那樣的策論并不奇怪。至于將策論帶回京畿,也是郁弘毅的意思,都怪到他身上,不合適吧?”

    穆謙臉上只剩下震驚,所以當時那句“‘康成之盟’的始作俑者是我”竟然是這個意思?

    “怎么?你不曉得?”穆諺有些詫異,“當時他說,想把話給你說清楚,他來北境以后,沒與你深談么?”

    穆謙有些委屈,“沒有!今日乃是本王與他第一次相見,還沒說一句話,就上演了方才那一出!”

    穆諺覺得太陽穴有點疼,他掐了掐穴位,又按了按眉心才道:

    “還有一樁事,思前想后,本世子決定還是知會你一聲,通敵之人不是一十七人,而是一十八人。”

    穆謙冷哼一聲,“本王就知道,第十八個人是黎徼對不對?這小禍秧子是無論如何不會毀他那個亡故兄長的名聲的。”

    “不是黎徼,是穆訣。黎豫早就查到穆訣了,以他那種寧折不彎的性子,不知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把穆訣遮掩下來。”

    穆諺說完,起身再次拍了拍穆謙的肩膀,“本世子知道,他為穆訣遮掩,雖是為著你,但這情分,本世子還是記下了。有些話,他不好說,本世子今日替他說了,穆謙,你好自為之。”

    “若是你親近之人通敵,你又當如何?”

    “本王不會聽風就是雨,連個申辯的機會都不給對方就給人判了死刑。”

    “若是情況屬實呢?”

    “那本王會跟你一樣的選擇,親手結果了他,然后恨他一輩子。”

    “本王雖跟你一樣,恨不得將那些通敵之人千刀萬剮,但你也別指望本王因此對你有半分共情之心,黎豫,本王明明白白告訴你,你欠本王的,家國大義遮掩不過去,這輩子都過不去!你以后也別想著作踐自己,好好惜命,留在本王身邊慢慢恕你的罪吧。”

    那些惡毒的話,言猶在耳,像一記閃亮的耳光,將穆謙扇懵了!

    原來黎豫那兩問,并不是讓自己共情他,而是在探查若是自己知道穆訣通敵后的心思。他定然知道自己會難過,會痛苦,這才將真相都藏在了肚子里!

    為穆訣遮掩這份心意,穆謙實在太懂了!當初他在巡城司發現了那半個蝴蝶盤長結,乃是黎徼之物,他以為黎徼通敵,又不想一心為民的黎豫因著有這樣一個通敵的兄長而汗顏,他便自作主張將事情壓了下去,阻撓黎豫去查。誰曾想,這一份回護之心,落到黎豫眼中,卻坐實了自己就是朝中那個通敵皇子!

    穆謙暗恨自己蠢!他不僅大錯特錯,還錯得特別離譜!他竟然一度將黎豫當成仇人,卻不曾想,就算兩人反目,黎豫還在默默護著自己!

    第195章 當時錯(2)

    智慧道長的救治從下午持續至深夜還沒結束, 穆謙就一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著,任誰勸也勸不動。正初沒辦法,只能取了件披風給他披上, 防止夜深露重穆謙著涼。

    穆謙精神緊繃了一日, 又連翻被打擊, 不知過了多久, 已經累得有點睜不開眼了, 恍恍惚惚之際,不遠處傳來正初一驚一乍的聲音:

    “殿下, 快醒醒!先生要被帶走了!”正初一手撕扯著抱著黎豫的郭曄,一邊扯著嗓子朝院中的穆謙大喊。

    穆謙猛地驚醒,三步并作兩步向前追去,終于在前院將人攔住, 穆謙指著被打橫抱著尚在昏迷中的黎豫道:

    “郭大哥, 你這是做什么?他還生死未卜!”

    郭曄冷冷一笑, “晉王殿下就莫要惺惺作態了, 這半日功夫, 本帥已把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你明知他命不久矣, 還讓他等了一百一十八日, 你明知他愛清譽勝過性命, 你還讓他登臺受你折辱, 你明知他對你癡心一片, 你還事事磋磨,你如今有什么臉面留人?”

    郭曄說著, 拿胳膊肘撞開穆謙,向著停在府門外的馬車走去。

    跟在后面的智慧道長看了一眼穆謙, 神情惋惜的嘆了口氣,恨鐵不成鋼般搖了搖頭。

    有什么臉面留人?一句話把穆謙打懵了,是啊,他因著誤會這樣對待黎豫,他有什么臉面留人?可是,郭曄的話,他為何有些聽不懂?

    不過,眼下穆謙顧不上想這么多,他本能地朝著府內大喊一聲,“銀粟!喊上老趙帶邊防軍過來,無論如何攔下大帥!”

    喊完后片刻不停歇地沖出府去,攔在了郭曄的馬車前,“郭大哥,把話說清楚再走,什么一百一十八日?什么折辱?”

    郭曄冷哼一聲,不愿再費口舌,“穆謙,本帥從前是瞎了眼,相信你會善待他,才縱著他胡鬧,可是你竟把他逼到想不開,今日無論如何本帥也不會再把人留給你!”

    郭曄話里話外都把黎豫劃到自己人范疇,惹得穆謙有些不高興,脾氣登時上來了,“什么叫留給本王?你跟他才認識多久,本王跟他是上過戰場過命的交情!郭曄,你要是跟本王耍渾的,本王也不慣著你,今日你要走,本王客客氣氣送你走,來日你再來北境,本王也當你是客,但是想帶阿豫走,門都沒有!”

    穆謙說著,一揮手就讓王府的親衛等人將郭曄團團圍住,從前他錯得太過,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人離開了。

    郭曄的親兵登時也利刃出鞘,警惕地護在馬車周圍,做好隨時短兵相接的準備。

    郭曄綠林出身,又久經沙場,手下有三十萬雄兵,從不將權貴放在眼里,從前高看穆謙一眼,也只是因他們曾經戰場相逢,拋開戰場的光環,穆謙在郭曄眼里就是個乳臭未干的紈绔子弟。郭曄直接將人安置在馬車上,然后掀開車簾,恭恭敬敬地將智慧道長請上了車,這才不屑地掃了一圈晉王府的親兵。

    “你真以為本帥忌憚你的親王爵位和北境邊防軍這群烏合之眾么?沒有阿豫,你算個什么東西?”

    “郭大帥,你這話就難聽了吧。”正初自幼跟隨穆謙,又沒規矩慣了,哪里能聽得這種話,當即出言回懟。

    郭曄擺起譜來,不屑應付正初一個小廝,只從懷中掏出一物,然后拋了過去。

    穆謙伸手接過,定睛一看,乃是他從前耍帥時常用的那把象牙骨扇,上頭還掛著當年黎豫送他的玉墜子。不過,沒等穆謙感受失而復得的欣喜,立馬就被郭曄接下來的話打擊了個透心涼。

    “你北境軍糧告急那次,并不是什么本帥仗義出手,糧食從不出西境,這是本帥給西境立下的規矩,當初要不是見到了阿豫的墜子,你以為本帥憑什么支援于你?”

    穆謙終于意識到方才郭曄宣誓主權的話并非妄言,他和黎豫之間的確交情匪淺,“大帥這話什么意思?”

    郭曄這次是要鐵了心把黎豫接回去,索性也不再隱瞞,“什么意思?你不是好奇安國侯為何揪著阿豫不放,卻又拿不出擺得上臺面的名目?本帥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訴你,因為登州賬目上有五百萬兩不翼而飛,而那些銀兩都到了西境,此事安國侯并不知情。那是當年本帥跟老侯爺的約定,以登州之資,養西境之軍,輔黎豫為主。那塊玉就是調動西境三十萬鐵甲軍的信物,就是來日他接管西境的信物。”

    “既然如此重要,為何現在又給了本王?”穆謙一時之間不愿相信這樣的結果,若真是如此,那他的阿豫就是西境之主,他就強留不住了,穆謙心中雖信了大半,嘴上仍強撐道:“大帥莫要將人當三歲孩童誆騙。”

    郭曄冷笑,“騙你?那個墜子,你從前沒少把玩吧?想來有人告訴過你,這個墜子上刻了個卦,卦名雷地豫,就是他的名字!禎盈十八年,本帥隨你去平陵城,你真以為本帥是盛情難卻?本帥當時是去迎我西境之主!如今既然迎回主上,那信物就成了一塊普通的暖玉,有什么好稀罕的。”

    穆謙臉色一點點灰敗下來,“本王不信……他,他就是登州一個無權無勢的庶子,憑什么讓你西境郭大帥給他賣命?”

    郭曄冷笑起來,“當年若無阿豫相助,本帥也不過是綠林一山匪!穆謙,以黎豫之才,他本可以不屈居任何人下,不必奉任何人為主,奈何這個傻子非要跟你回去,才落得今日下場。你不配讓他為你效力!你不配!”

    兩人言語交鋒之間,趙衛已經帶著一隊邊防軍趕到了現場,雖然知道與西境起齟齬不妥,但還是堅定地站在了穆謙身側。

    “團練使趙衛攜邊防軍士兵三千人,聽候晉王殿下差遣!”

    郭曄掃了一眼來勢洶洶的邊防軍,又輕蔑地瞧了穆謙一眼,“雖然阿豫早知命不久矣,這些年卻從未失去斗志,為著百姓夙興夜寐,宵衣旰食。可是,是誰讓他連不剩幾天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一番話將穆謙懟得無地自容,再也沒有勇氣開口留人,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郭曄帶人離去。

    正初眼見著自家主子無能為力,趕忙上前安慰,順便還把一個紙條遞了過去,“殿下!老道士剛才偷偷塞過來的。”

    穆謙展開紙條,乃是智慧道長的字跡:

    “至清小友已無性命之憂。”

    *

    被郭曄一通指責,再加上得知黎豫已經無性命之憂,穆謙徹底放了手。或許郭曄說得對,若是阿豫沒遇到自己,他早就成了風光無限的西境之主,不必拖著病軀在北境殫精竭慮,更不必扛著辛酸和誤會留在自己身邊受委屈。

    前來賀壽的賓客沒想到會鬧這么一出,都覺得尷尬異常,特別是聽聞郭大帥連夜回了西境,他們也自覺不好久留,又耐著性子等了兩三日,紛紛找穆謙辭行。

    雖然穆謙在經歷北境戰場生死后,心性早不可同日而語,不至于被眼前這事擊垮,但此事著實將他打擊得不輕。他雖嘴上不提,但明眼人都瞧得出,穆謙心里不痛快。現下情景,面對眾人辭行,穆謙不再假意熱絡,直接放了眾人離去。

    不過,穆謙不留,不代表邊防軍不留,趙衛、李守等團練使跟肖玨和蘇淮是老交情,又把他們兩人強留了幾日敘舊。后因肖玨公務纏身,實在不能再久待,邊防軍這才放人。

    待兩人找穆謙辭行時,肖玨已然知曉黎豫隨郭曄而去,他雖然也想將黎豫收在帳下當謀士,但經過兄長規勸后,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兄長說得對,黎豫這樣的人,不是他區區一個禁軍統領能夠駕馭的。又見穆謙掩飾不住的頹喪,肖玨想到了當初的自己,那會兒沒了黎豫輔佐,自己比穆謙更難過,所以很是同情穆謙的遭遇。不過,肖玨早就疑心兩人的關系已經逾越了普通的主公和臣屬,甚至已經逾越了摯友情誼,一想到那日京畿北郊黎豫對著自己苦苦哀求的場景,肖玨就堅定了兩人關系匪淺的想法,如果真是這樣,輸給穆謙,他心服口服。

    與肖玨一樣,蘇淮亦不禁想到了那日京畿北郊的情景,雖然他答應黎豫不將當日之事告知穆謙,但眼見著兩人鬧成這樣,他若再隱瞞下去,實在良心難安。

    來到晉王府書房,肖玨先行辭行,穆謙當即應允,例行公事囑咐幾句。待說完后,肖玨張了張口,猶豫半晌,又把話咽了回去,他與穆謙并不親近,有些話,他并不好說。

    倒是蘇淮,心中拿定了主意,今日定要將真相說個明白。他瞧了一眼肖玨,見后者并沒有要阻攔的意思,索性大著膽子道:

    “殿下,臨行前,還有一樁事,雖然屬下答應過先生將其深埋心底,但思前想后,決定還是要跟殿下稟告一聲。”

    穆謙本來沒什么心思跟兩人多費口舌,如今一聽事涉黎豫,又見肖玨面色如常,顯然兩人都知情,那沒道理他不知道。

    “你說。”

    “前些日子,先生額上多了一塊傷疤,殿下可有就此深究?”

    第196章 當時錯(3)

    禎盈十九年年初, 穆謙胸口中了一刀,陷入昏迷,染了鮮血的手還維持著伸著的姿勢, 手掌上有一條繩穗, 穗上有半個絞了銀線的蝴蝶盤長結。

    黎豫盯著那個繩穗, 一瞬間腦中閃過了若干場景, 有萍姐姐將兩個蝴蝶盤長結擺在他眼前, 問他金線好看還是銀線好看;有兄長在他把手伸向銀線那條時,率先搶了銀線那條, 硬纏著萍姐姐給他戴上;有穆謙焦急帶著他逃離時欲言又止,更有穆謙面對那當胸一刀時的難以置信。

    穆謙方才痛徹心扉地否認不似有假,穆謙也從未對他說過半句謊話,黎豫突然意識到, 他仿佛踏入了一張早已編織好的巨網中, 織網的人還不止一個!

    不過, 此刻黎豫顧不上思慮這么多, 馬車外已經傳來了絡繹不絕的馬蹄聲。黎豫看了一眼穆謙被血染紅了的胸口, 心中拿定主意,絕對不能讓穆謙出事!

    “殿下, 咱們被追兵圍住了。”

    還未等黎豫給穆謙包扎好傷口, 車外便傳來了玉絮焦急的聲音。

    黎豫給穆謙傷口上撒上金瘡藥, 再覆上紗布, 望了一眼已經大亮的天色, 又看了看已經陷入昏迷的穆謙,死馬當活馬醫的拿出在穆謙身上摸到的煙花, 掀開車簾向著天空打去,然后自顧跳下車, 孤身一人攔在了馬車與追兵之間。

    帶兵而來的是肖玨,副手是蘇淮,隨行的一眾士兵,黎豫瞧著都眼熟,想來都是跟著肖玨一同去北境的親兵。

    “至清,圣上被晉王殿下氣得病重,太子和秦王監國,命我等前來捉晉王回去受審。”肖玨打量了一眼孤身攔在馬車前的黎豫,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馬車。

    黎豫曉之以理,“這命令何等可笑!太子和秦王是何秉性,晉王殿下又是何秉性,其中孰是孰非不必黎某多言。若是陛下病危,以這樣的罪名被羈押回京,晉王殿下豈不含冤受屈。”

    黎豫所言不假,肖玨面上有些松動,但仍為難道:“先時晉王殿下的確因頂撞今上被囚禁在府,太子和秦王所言非虛,至清,你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

    “到底是所言非虛,還是借題發揮?”黎豫半步不肯退讓,聽他喚了自己的字,也當即與人打感情牌,“沉戟,你真覺得黎某是在危言聳聽?”

    肖玨不愿跟黎豫起沖突,好言相勸起來,“至清,現下不是討論孰是孰非的時候,實話告訴你,如今帶兵追你的,除了我和子澈,還有好幾隊人馬,眼下都是自己兄弟,你跟我回去,一路還有個照應,若是落到其他人手里,后果不堪設想。”

    黎豫心中已經有了計較,方才一瞬便知錯怪了穆謙,此刻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穆謙回去涉險。黎豫心思幾轉,下定了決心,他攥了攥拳頭,放軟了語氣開口求道:

    “沉戟,能否放我們一條生路?”

    往日的黎豫從來都是清高孤傲目無下塵,從不肯低頭,更不肯服軟,今日竟然放低姿態來求人,讓肖玨頗為詫異。

    “你……”肖玨一時語塞,看到他身后的馬車,又瞬間明白過來,現下黎豫不是為了他自己,“你竟為著晉王求人?他在你心中就這般重要?”

    “是!他在黎某心中遠勝一切!”黎豫沒有絲毫遲疑,穆謙身中一刀,若不及時救治,性命堪憂,“求你看在咱們從前北境并肩作戰的情分上,看在晉王殿下從前在北境救你性命的情份上,高抬貴手。”

    肖玨沒想到,黎豫為著穆謙,竟也能拿舊日情誼相脅。

    黎豫見肖玨猶豫,狠了狠心,忍下對自己的唾棄,鼓足勇氣,拿出了殺手锏。

    “如果這些還不夠,那能不能看在團練使黎徼的面子上,看在他跟你相知一場的份上?”

    一句話,仿佛耗盡了黎豫全身的力氣!那年徐彪拿著他與邊防軍情誼,脅迫諸團練使放他離開時,黎豫對他極度鄙夷,沒想到才一年功夫,自己竟然也做出同樣的事!

    “至清,你,你什么意思?”肖玨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心中預感,眼前人與舊友定然有不同尋常的關系。

    黎豫忍下羞恥之心,輕輕咬了咬口中的嫩肉,“我姓黎名豫,黎徼乃是家兄。沉戟,當年黎某去相府,是因為從兄長口中得知了你心懷疆場,才愿意輔佐你一程。如今,求你看在我兄長的面子上,放我們一馬。”

    “你,你竟然是他弟弟?”肖玨知道黎徼有一親弟,是登州那個壞了名聲的孽子,沒想到竟然是眼前人。

    “是,我是他胞弟,如假包換。”黎豫說完,就在眾人面前,強忍著對自己的不屑和鄙夷,自暴自棄一般,將從前兄長與他說得那些跟肖玨的舊事,一件一件講給肖玨聽。

    “兄長說,當年他最瞧不上的就是你,因為你是京畿去的,嬌生慣養的,跟眾人格格不入。后來沒想到,與他感情最好的也是你,不僅因為你們從前救過彼此的性命,還因為脾氣難得投契。他說你為著給他做壽,專門從京畿定了一件輕鎧,你倆明明身量差不多,卻因著肩膀比他窄半寸,被他笑了好久。他說回頭等戰事了了,你要帶他回京畿,挖你小時候偷偷埋起來的火銃,不知那火銃淋了雨,還能不能用……”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戳著黎豫的自尊心,他沒想到,今日今日,他竟要拿著兄長與摯友的情分來求得茍活。

    黎豫機械地講著,講到最后,就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了。

    “夠了!”肖玨聽不下去,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以黎豫之才,到了相府會棄肖瑜而追隨他,為什么黎豫會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黎豫竟然是他的親弟弟。

    “你們走吧。”肖玨擺了擺手,“就當我沒有見到你們。”

    “多謝!”黎豫面上一喜,轉頭欲走之際,卻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不能走!”黎晗帶著一隊人馬追了上來,“方才,本侯聽到,你已經認下黎豫的身份了?”

    黎豫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眼神一冷,“黎侯有何指教?”

    黎晗騎在馬上,志得意滿道:“本侯自然是領了上命而來,碰巧遇上了我登州的家門庶孽。”

    黎豫知道黎晗不泛于得罪穆謙,他的目標一直是自己,眼見遠處風馳已經飛奔而來,心一橫道:“黎侯開價吧!”

    “本侯領命而來,自然不能空手而歸,不過本侯愿意賣肖都指揮使一個面子,這樣吧,晉王殿下和你只能走一個。”

    黎豫想都沒想,“好,我跟你回去!”

    “且慢!”黎晗面上盡是得意之色,“你和晉王殿下云泥之別,自然不能相提并論,晉王殿下要走,代價自然要多一些。”

    黎豫忍著脾氣,“你耍我?”

    黎晗笑道:“現在主動權在本侯,自然可以坐地起價,你只有應與不應兩條路。”

    聽著由遠及近的馬蹄聲,黎豫不敢再耽誤時間,“好,你要什么代價?”

    黎晗拿手在下巴山劃了兩下,“給本侯磕一百個響頭!”

    “你!”黎豫氣憤不已,他素來清高,從不肯受人折辱。

    黎晗騎在馬上,裝模作樣地把手放在耳廓上,“本侯聽著,不遠處又有追兵了,要不要本侯吼一嗓子,給他們指個路?”

    黎豫明白,穆謙多在此處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再拖下去,就算黎晗不使壞,他們也難以脫身,黎豫當機立斷,“好,你先放他們走!”

    “你先磕!”黎晗寸步不讓。

    風馳近前,黎豫抿著嘴與玉絮兩人把穆謙從馬車中扶出來安置在風馳的馬背上,然后道:“解開馬車上的馬,帶著殿下快走,今日之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玉絮還要再說什么,被黎豫一把握在手臂上,“玉絮,殿下安危系于你身,莫要多言了。”

    說罷,黎豫走到黎晗馬前,撩袍跪地,“黎侯放他們走,黎某登時便磕。”

    “好,放人!”

    黎豫聽著馬蹄聲走遠,然后閉著眼,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頭一個頭地磕在了砂石路上……

    黎豫沒有時間權衡利弊,為著穆謙,他折盡一身傲骨。

    此刻,穆謙終于明白,為什么黎豫的額頭添了新傷,為什么在清虛觀外遇刺,黎豫篤定焰火能夠喚來風馳,為什么再次相見黎豫眼中沒有了光。

    因為他眼中的光,早在他對著肖玨坦言身世時就熄滅了,那個傻子就這樣在眾人面前,將自己不堪的身世公諸人前,任人折辱。

    從前黎豫不肯將愛意宣之于口,穆謙以為自己的愛總比他多一些,可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是何等無知!

    沉默半晌的肖玨終于開口,“殿下,末將一直以為,至清愛清譽勝過性命乃至一切,這件事發生后,末將才知,殿下在至清心中,遠勝他的清譽。”

    “是啊,終究是本王對不住他。”穆謙悵然一聲。

    郭曄說得對,是他不配阿豫的好,是他眼盲心瞎,看不清阿豫的愛!

    現下阿豫走了,就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懲罰!

    第197章 海上月(1)

    轉眼入了秋, 黎豫已經在西境養了數月。這些日子,為著不讓他勞神,郭曄不許他看書, 不許他下棋, 沒收了他的紙筆, 只留了幾盆綠植和一缸金魚給他解悶。

    眼見著郭曄當成心頭肉的幾條金魚馬上要翻肚皮了, 黎豫不敢再喂, 悻悻地丟下魚食,好在郭曄沒限制他行動, 他還能溜達去不遠處黎衍的學堂蹭書聽,可去了幾次,就被黎梨找上了門。

    “公子,你不能再去學堂了!”黎梨一進門就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難得有人來陪著他解悶, 哪怕是被問罪, 黎豫也不惱, 好脾氣解釋道:“我又沒打擾阿衍聽課, 只是下了學順道接他回家。”

    “你倒是沒耽誤阿衍, 可你耽誤人家學堂小姑娘了。你這往后門框上一倚,小姑娘們不聽課, 都偷偷瞧你了。人家爹媽今日找上門, 非說是阿衍使壞, 為著自己能拔尖, 專門找你去迷惑人家孩子, 寒英為此陪了不少笑臉呢。”

    黎豫一身風姿,靜默佇立時, 仿若畫中仙一般,恬淡寧靜。

    那日他去學堂, 正值秋風乍起,吹落片片黃葉,他一襲金線緄邊紫衣,額上配著一條紫抹額,靜立于樹下。黃葉在他身邊隨風搖曳,更將他襯得遺世獨立,這幅畫面直接看愣了一眾書院的小姑娘。

    黎豫不知原委,只撇了撇嘴,不以為意道:“這些孩子的爹媽就會胡說八道!”

    我家阿衍不用這些歪門邪道照樣拔尖,你們孩子不成器,還瞎指責人!

    “話雖這么說,可你能不能注意點影響。”黎梨與黎豫打著商量,“本來,阿衍是學堂里最靚的崽,你這一去,把阿衍風頭都搶了,哪有你這種當爹的!”

    “這……”

    這倒是個大問題!黎豫琢磨一番,從善如流,“行吧,那我不去了,回頭你隨便找本西境的州志來給我解解悶。”

    “你要干嘛?”黎梨瞬間警惕地瞧著自家公子,“郭大帥說了,半年內都不許你看書!”

    黎豫被這防賊一般的眼神盯得不自在,他真的好悶啊!養病哪有這么養的!他都快憋瘋了!

    “小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吧!”

    “不行!”黎梨一轉頭,擺出了一副六親不認的架勢,“大帥說至少養半年,少一天也不行,你要是悶就出去溜達溜達。”

    黎豫苦著臉,“學堂你不是不許我去了么?”

    “那就去聽戲,去聽曲兒,要不你就提著阿衍的金絲雀出去溜溜鳥兒。”

    曲兒他聽了,戲他看了,他不僅替阿衍遛過鳥,還替郭曄遛過一只大黃狗。

    本來在府內,一人一狗相處還算愉快,但出了府,那大黃就撒丫子跑出了六親不認的氣勢,拽著黎豫滿大街躥。每每出府,黎豫都累個半死,反倒那大黃連喘都不喘,還咧著一副似笑非笑的狗嘴瞅黎豫。黎豫覺得被一條狗嘲諷了,發誓再不跟它玩。

    兩個人正為一本州志“據理力爭”之際,有幾個熟悉的身影抬著幾箱東西進了府,黎豫定睛一看,為首的乃是正初。黎豫心下了然,這是那人又送東西來了。

    郭曄聽到動靜,從屋內出來,佯怒道:“放下!放下!說了多少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別往我西境送,咱們不稀罕。”

    黎豫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兩只手掌托在下巴上,準備看一場“大帥刁難送禮人”的戲碼。

    “是,是!”正初陪著笑臉,將幾個箱子一一打開,展示給郭曄看,“殿下吩咐,都是些藥材,給先生補身子的。”

    前幾次,穆謙送過玉石古玩、古籍字畫、珍稀藥材,又從各地搜羅了解悶的小玩意,還把他當紈绔時壓箱底的東西都翻了出來,恨不得把整個晉王府都搬給黎豫,可每次送來的東西,除了藥材統統被郭曄丟出了府。幾次以后,穆謙學乖了,這次將所有的東西全換成了藥材。

    郭曄走上前去,把幾個箱子里里外外檢查一遍,取出一個食盒,“這里頭是什么?”

    “冀州的點心龍須酥。”

    郭曄一聽,抬手就把食盒丟了出去,“剩下的東西留下,人快滾!”

    雖然食盒被丟出了府,但好歹藥材都留下了,正初滿臉雀躍地帶著人離開了。

    自從聽到那個食盒里裝得是龍須酥,黎豫眼神就沒從食盒上挪開,等正初走遠,他才惋惜一句,“把這么好的點心丟出去,郭大哥可太暴殄天物了。”

    郭曄轉身走到黎豫身前,恨鐵不成鋼地在他額頭上戳了一下,“你來西境我虧著你了還是咋的?你看你這副沒出息樣!”

    “郭大哥啊,我舌頭都發澀了,連點心是什么滋味都忘了!”

    黎豫哀嚎一聲,撲在了石桌上,他雖然不重口腹之欲,可天天清淡飲食,再加上一天三頓苦湯藥,是誰也受不了。而且,郭曄在控制他膳食上,簡直就是一個一根筋,智慧道長只說蜜餞點心要少食,郭曄就直接給他禁了,讓他每每對著藥碗欲哭無淚。關鍵要是不喝,郭曄真能拿出兄長架子來強迫他,相較之下,還是好脾氣又懂得變通的穆謙討喜多了。

    一想到穆謙,黎豫心里犯起嘀咕,流水一樣的好東西送來西境,穆謙應該不生氣了吧?可一想著把人家弱冠的壽辰毀了,黎豫又有些訕訕的。

    可他真的好想穆謙啊!

    “郭大哥,咱們商量個事?”

    “哦,行!”郭曄一口應下,“只要這半年,你老老實實吃藥休養,不費心,不勞神,別的都依你。”

    黎豫沒想到郭曄這么好說話,直接開口提要求,“我想見穆謙。”

    “不行,見他勞神!”郭曄一口回絕,見黎豫有些不樂意了,馬上找補一句,“至少這半年不行,智慧道長說了,你的身子少說也得將養半年才能經得住拔象谷散的毒,阿豫,難得撿回條命,別再胡鬧了。你想想阿衍,想想阿梨,你想想我,你不知道四月份那次,真把我們嚇壞了,以后可不能這樣了!”

    黎梨非常配合地朝黎豫點了點頭,證明郭曄所言非虛。

    “知道了,知道了,就別念我了吧。”自打黎豫醒后,遭到了智慧道長和郭曄連翻痛罵,而黎梨則是抱著他差點哭斷氣,縱使黎豫巧舌如簧,可在此事上他著實理虧,被罵也沒法回嘴。眼下又被數落,他不敢犟嘴,只得鼓了鼓嘴巴不肯說話了。

    話分兩頭,穆謙見正初空手歸來,心情大好,看來藥材這條路還是對的。

    正初看著自家王爺傻樂,忍不住替他著急,“殿下,現下除了藥材還啥都送不進去呢,東西都送不進去,別說您這么大個活人了!”

    因著玉墜子回來了,穆謙便日日拿著折扇晃悠,他才不管那塊玉到底有啥意思,在他心中,那就是黎豫送他的定情信物!

    “不著急,本王還不敢去見他。”穆謙將折扇放在案上,端起茶杯掩飾自己的心虛。

    正初聽了更急了,自打上次他在書房,聽到了肖玨和蘇淮講述京畿北郊發生的事情,知道從來沒有一個人像黎豫這樣待自家王爺,對黎豫既感激又欽佩。

    “殿下啊,我可聽說,郭大帥正張羅著給先生說親呢!”

    “噗——”穆謙一口茶水噴了出來,“郭曄憑啥給他說親,阿豫從前是有親事在身的。”

    “那不是從跟前了么,更何況,那位夫人不是歿了么?”

    “可他,可他也不著急啊!”

    正初信口胡謅,“先生雖不著急,可衍少爺畢竟還是個小孩子,需要娘親照顧。”

    還不等穆謙接上話,謝淳洪亮的嗓音從門外傳來。

    “殿下,快瞧瞧我和容三搞到啥了!”

    穆謙尋聲望去,見謝淳手上拎著一只通體黑亮的小獸,那只小獸被謝淳捏住了后脖頸,像一只狗崽一樣可憐地蜷著四肢,等謝淳走近,穆謙才瞧清,那是一只小熊崽!

    “哪來的熊崽子?”穆謙眼都亮了,這熊崽子來得正好!

    “我和容三在去壩州官道兩旁的林子里發現的,它被捕獸夾子困住了,周圍沒瞧見母熊,我們怕它在外頭餓死了,就帶回來了。”謝淳說著,直接把熊崽子提到了案上,擱在穆謙眼前,示意他瞧。

    穆謙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只小熊崽子身長一尺左右,通體黝黑,唯獨胸口處有一撮白毛,溫馴地趴在案上,兩只小眼睛好奇地瞅著書房中的一切。

    穆謙伸手摸了摸熊崽子的頭,那小熊還非常配合地在他手心蹭了蹭,穆謙大喜,心道阿豫一定喜歡。

    穆謙拖著下巴琢磨了半晌,起身摟上了謝淳的肩膀,“謝二啊,這熊崽子你賣給本王唄,或者本王那些奇珍物件,你想要啥都成,本王跟你換。”

    “換啥換,咱哥倆還這么客氣!”謝淳是個大度的,渾不在意,“你喜歡拿去就是,反正容三當場就說不養它,我也無所謂。”

    穆謙等得就是這句話,當即下令,“正初,找個籠子把熊崽子裝上,咱們去西境,今日就啟程!”

    第198章 海上月(2)

    華燈初上, 黎豫略顯苦惱地坐在案前,手里握著一個紅蘋果,正猶豫著是硬著頭皮把它吃下去, 還是遵從自己的心意, 然后第二天被郭曄和黎梨追著念叨。

    黎豫自小不愛吃生食, 瓜果梨棗洗凈削皮切塊裝盤擺在他眼皮子底下, 他也未必肯碰, 更別說把蘋果連皮帶肉一起啃了。

    遲疑之際,門被扣響了, 那聲音很輕,瞬間勾起黎豫嘴角一抹笑意,他知道,是黎衍來了。

    門被拉開, 門外果然是小黎衍, 再仔細一瞧, 他懷里還抱著一個毛茸茸黑乎乎的東西。

    “你懷里抱了個啥?”

    黎衍沒吱聲, 自顧一溜煙鉆進了屋, 把懷里的東西直接放在了幾案上,在屋內掃視一圈, 然后拿起了案上那個紅蘋果, “爹爹, 蘋果還吃么?”

    黎豫心道, 來得正是時候, 正對著蘋果發愁呢!立馬道:

    “趕緊拿去吃,已經洗干凈了。”

    誰料黎衍并不著急把蘋果往嘴里送, 反倒從靴筒里取出一把小匕首,手起刀落, 蘋果一分為二,直接把黎豫看愣了。

    屋內幾案兩邊,一大一小相對而坐,兩人中間是一只憨態可掬的熊崽子。

    黎豫左手托在下巴上,右手食指在熊崽子的小腦瓜上打著旋,小家伙非常溫馴地啃著半個蘋果,而黎衍則津津有味地啃著另外半個。

    “你倒是能跟它吃到一起。”黎豫摸了半天熊腦袋,又輕輕扯了扯熊崽黝黑的小耳朵。小熊崽全部精力都在蘋果上,非常大方地任黎豫搓圓揉扁。

    黎衍聞言一頓,把沾著口水的半塊蘋果往黎豫跟前送了送,“你確定不吃嗎?你今天還沒吃水果吧?你不怕我回頭去跟姑姑告狀么?”

    “我最近沒招惹你啊!”學堂都好久沒去了!說完想到這些天氣已經轉涼,又囑咐道:“大晚上的,少吃點涼的,上次鬧肚子,害你姑姑擔心了半宿。”

    黎衍想了想,覺得自己爹的話很有道理,對著手里的蘋果狠狠咬了一大口,然后把剩下的遞給了小熊崽,“算了,不吃了,都給你吧。”

    小熊崽剛吃完自己那半塊,接過黎衍遞過來的,又埋頭啃起來。

    “你匕首倒是玩得溜兒,姑姑教你的?”黎豫想起剛才兒子切蘋果那利落勁兒就牙疼。

    “不是,玉絮叔叔教我的。”黎衍說完,又把匕首從靴筒里抽出來,“爹爹,你瞧著這匕首眼熟不?”

    黎豫蹙眉,這是從前他找黎梨要的那一把,“怎么跑你那兒了?”

    “姑姑說,在你這里她不放心,就給我了。”

    “你才五歲!”這阿梨怎么能給小孩子玩這么危險的東西!

    黎衍很淡定,“可我不會拿著它戳自己。”

    “……”

    黎豫有些難受,他一時沖動,差點害阿衍成了孤兒。黎豫心懷愧疚地起身走到黎衍跟前,蹲下身子與他平視,認真道:

    “阿衍,對不起,爹爹以后不會這么做了。”

    黎衍大度地沒有計較,然后一把摟住黎豫的脖子,“爹爹,我不怪你,我知道你肯定是很難過很難過,才會把這么鋒利的匕首插到自己身上,一定很疼吧?”

    黎豫瞬間眼眶有些酸,把兒子抱進懷里,“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爹爹,你要是難過,可以跟阿衍說,阿衍很愛你。”黎衍說著,攀著黎豫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姑姑說,愛可以讓人不難過,阿衍可以給你很多很多愛,爹爹不要難過了,好不好?”

    “好,有阿衍在,爹爹不會難過了。”

    溫馨的父子交心場景,被小熊崽的一個飽嗝打斷了。黎衍見小熊崽沒心沒肺的模樣,煞有介事地嘆了一口氣,“沒心事可真好。”

    黎豫摸了一把眼眶,被自己兒子這副模樣驚地張大了嘴,“這么說,你有心事了?”

    “有啊。”黎衍從懷里掏出了一條手帕,非常友好的給小熊崽擦了擦爪子,然后把熊崽子抱進懷里,“明日去學堂,誰來照顧它?它可是我今天剛交的好朋友。”

    黎豫自己也非常喜歡這只小熊崽,奈何他這么大人了,拉不下面子說想跟它玩,所以只能看著自己兒子抱著小熊崽逗弄,自己偶爾忍不住才上手摸兩下。如今聽黎衍這么說,黎豫眼睛一亮。

    “放在我這里,爹爹替你照顧它。”

    黎衍狐疑地抬頭,“你能照顧好它么?它每天都要吃蘋果的,你自己都不記得吃,哪里還會記得喂它。”

    黎豫感覺很受傷,怎么到了西境,人人都拿他當不靠譜的典范,連自己兒子也這樣!

    “爹爹肯定記得喂它蘋果。”黎豫信誓旦旦。

    “那好吧,我相信爹爹。爹爹記得哦,它吃不了一個,只能吃半個多一點。”黎衍說著,把小熊崽往黎豫懷里一塞,“你們要好好相處哦,我去做窗課了。”

    “窗課?怎么這個時辰了,還沒做完窗課!”黎豫本想再問幾句,然而黎衍并不給他機會,搗騰著兩條小短腿轉頭就跑沒影了。

    “這小子!”黎豫無奈地搖了搖頭,又見四下無人,安安心心地抱著小熊崽子玩起來。一會兒扯扯耳朵,一會兒捏捏臉,一會兒握握小熊爪,玩得不亦樂乎。

    而跑遠了的黎衍成功跟玉絮接頭,玉絮一見黎衍跑來,立馬焦急地問道:“怎么樣?怎么樣?先生收下了沒?”

    “收下啦,這會子肯定在跟小熊玩呢。”黎衍早就知道自己的爹爹喜歡小熊崽,前些日子還見他爹經常把玩一個小金錁子,就是小熊崽的模樣。黎衍人小鬼大,“也不知道那小熊崽有什么好玩的,也就我爹爹喜歡。”

    玉絮一聽,高興地把黎衍抱起來,往高空拋了幾下,笑道:“還是咱們阿衍有辦法,要是我去送,肯定連人帶熊一起給趕出來了。”

    黎衍被拋地咯咯笑起來,“回頭姑姑肯定也得夸我!”

    第二日,黎豫果然信守承諾,學著阿衍的模樣,將一個蘋果一分為二,小熊崽吃完半個,他就再喂半個。如黎衍所言,以小熊崽的胃口,果然是吃不完一個蘋果的,剩下一小塊,黎豫喂了半天,小熊崽死活不肯再吃,只得丟掉。

    到了第三日,黎豫學聰明了,一個蘋果,一分為四,喂了三塊,小熊崽就飽了,第四塊丟也不是,留也不是,因著擔心浪費,黎豫只得自己吃掉。

    就這么過了幾日,黎豫切完蘋果,已經很自覺的會往嘴里塞一塊了。

    又過了幾日,黎衍時不時會送來個小玩意,慢慢地,黎豫咂摸出不對味了,每每跟想跟黎衍詢問,都被他尋機繞開話題,甚至這幾日都不來黎豫這里留宿,直接跑到黎梨家里去住了。弄得黎豫哭笑不得,這小子的機靈勁兒,不知道是似誰!

    一日深夜,房門被悄悄推開,黎豫素來淺眠,登時就醒了,等聽出那躡手躡腳的動靜出自何處,才又安心閉上眼,不一會兒就發現懷里窩了一個軟乎乎的奶團子,黎豫勾了勾嘴唇,伸手抱著奶團子繼續睡。

    等天蒙蒙亮,奶團子悠悠轉醒,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把睡夢中的黎豫嚇了一跳。

    “怎么了阿衍?睡蒙了?”黎豫輕輕順了順黎衍的脊背。

    黎衍眨巴眨巴眼,點了點頭,伸手從枕頭底下摸出個小匣子,才又拱到了黎豫懷里,“夢到把東西弄丟了。”

    黎豫面對黎衍,素來耐性十足,“弄丟了什么?”

    “這個!”黎衍說著把小匣子遞給黎豫。

    黎豫打開一瞧,匣子里竟然是一條額飾,正中央乃是一塊金鑲玉,榆錢大小,剛好能遮住自己眉心的傷疤。黎豫將額飾拿在手中打量許久,見其做工精巧,并非四境之物,倒像是京畿的工藝。

    黎豫心中了然,自家兒子少年老成,不大喜歡這些小孩子的物件,這些日子竟得了不少小玩意,以各種各樣的借口留在了自己這里,還破天荒跟一只熊崽子做了朋友,背后沒人指使他是不信的。

    摸出額飾的那一刻,黎衍也沒打算隱瞞,他自小跟黎豫在登州見了不少奇珍異寶,知道這東西價值不菲,根本不可能像之前那些東西那樣蒙混過關。他也知道他爹不傻,這些日子沒深究,是因為他爹不愿意較真,要不然憑他和玉絮,哪里斗得過他爹。

    “這么值錢的物件,我還以為弄丟了呢,嚇得冷汗都冒出來了。”黎衍說著,隨手扯過黎豫的寢衣,在自己的小腦門上擦了擦。

    黎豫有些無奈,雙手把兒子摟在懷里,“你也知道值錢啊,那怎么還收?”

    黎衍故作深沉地嘆息一聲,“哎……玉絮叔叔待我這么好,他開口求我,我不好拒絕呀。”

    黎豫伸手扯了扯自己兒子的小耳朵,“從小耳根子這么軟,長大了可怎么得了!”

    “那怎么辦?這次已經收了啊,你總不能讓我一個小孩子為難吧?”黎衍倚著黎豫的胸口,仰著頭,一臉天真。

    黎豫把下巴抵在兒子的頭頂,“好吧,看來只能我親自出馬了!咱倆可說好,得瞞著郭伯伯!”

    第199章 海上月(3)

    用過早膳后, 一大一小牽了只熊崽子一起出了門,收獲了街道上不少探尋的目光。父子二人渾然不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聊得認真。

    “你確定今天不用去學堂么?”黎豫牽著兒子的小手, 一臉猶豫的征求兒子意見, “咱們這樣是不是不大合適?”

    黎衍揚起小臉, 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樣, “不是說好回來以后,課業你幫我補么?”

    黎豫摸了摸下巴, “補課倒不是大問題,前些日子我也琢磨著以后要不要親自帶著你讀書,可這次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什么不好的預感?”黎衍只聽黎梨說過女孩子有很準的直覺,他不相信他爹也有這種本事。

    黎豫語氣非常不自信, “你逃課, 應該不會被你姑姑抓到吧?”

    黎衍把牽熊崽的繩往黎豫手里一塞, 然后自己抱著手臂,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爹爹,你小時候沒逃過課么?我都不怕, 你怕什么?”

    黎豫認真想了想, “你逃課, 你姑姑罵的是我!”

    黎衍朝黎豫伸開了雙臂, 一臉無辜道:“可是, 我是犧牲自己幫你抓‘幕后黑手’,你忍心讓姑姑罵我么?”

    黎豫會意, 彎腰把兒子抱起來,“好吧, 你說的有道理。不過你可少吃點吧,再這么下去,我就抱不動你了。”

    “人家爹媽都勸兒子多吃點,怎么到了你這里正好反著?”黎衍嘴上雖說得嫌棄,可身體非常實誠,他把小胳膊環上了黎豫的脖子,然后把小臉貼在了黎豫臉上,“不過沒關系,爹爹,等我長大了,有力氣了,換我抱著你。”

    黎豫頓覺窩心,這小子,真沒白疼!

    父子倆的對話被穆謙一字不漏的偷聽了去,這廂黎豫被兒子感動的稀里嘩啦,那廂穆謙可打翻了醋壇子,不過一想到自己跟阿豫的關系還要靠眼前的小不點周旋,只能忍著。

    穆謙忍著醋意拿手肘捅了一下身邊的玉絮,“你說的有高手相助就是這個娃?這小子到底靠不靠譜啊?”

    玉絮信心滿滿,“殿下可別小瞧他,鬼機靈一個,關鍵有些東西,就他能毫不避諱的送,先生還不會生疑。要是我按照您的吩咐,送張糖畫給先生,會被先生打出來的!”

    穆謙想了想覺得有道理,黎豫素來臉皮薄,要是真堂而皇之的送個熊崽子、送些孩童喜歡的小玩意,十有八九會被他冷著臉丟出來,無論他私下里有多舍不得。

    回味了一下方才那父子倆的對話,穆謙頗覺心酸。他從來沒聽過黎豫說這種沒邏輯又隨意的話,還帶著商量且不確定的口吻,仿佛事情讓他十分為難,但細聽下來,就是些芝麻綠豆的小事。黎豫不再是八面玲瓏的謀士,不再是縱橫捭闔的朝臣,而是一個初為人父還什么都不懂的愣頭青,認認真真與兒子說著毫無營養的話。

    穆謙又有些心疼,他的阿豫應該很多年沒有享受過這種心無芥蒂的日子了。

    在對付黎豫上,黎衍果然有辦法,等穆謙來到約定的戲園子,父子倆再加上一只熊崽已經在雅間里嗑著瓜子看上了《三打白骨精》,熊崽子仿佛對戲臺子上的內容很感興趣,雖然窩在黎豫懷里,但眼神一直鎖定著戲臺子,還時不時探頭探腦地瞅。

    黎豫對《三打白骨精》沒啥興趣,不過他很享受跟黎衍在一起的親子時光,而且還有小熊崽陪著解悶。

    一折子戲結束,黎衍瓜子磕不下去了,略顯愁苦的把下巴擱在疊放在桌面的胳膊上。

    “怎么不高興了,你不是最喜歡看猴子么?”黎豫有些好奇,也學著他的模樣,把下巴疊在手臂上,與兒子大眼瞪小眼。

    在黎豫的認知中,黎衍是個非常通透的小孩子,因著童年經歷的變故太多,比同齡人心智成熟些,性格樂觀又豁達,自律且自信,雖然有著小孩子貪玩的心性,但于課業并不懈怠,遇事也量力而行不喜強求,所以每天都沒啥心事,現下這幅模樣,讓黎豫有些摸不著頭腦。

    “猴子最后傷心地走了。”黎衍從果盤里拿了幾個瓜子,在桌子上擺著看不出來是什么的圖形,“和尚不相信他,他好委屈。”

    黎豫被逗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下一折猴子就回來了。”

    “那猴子會繼續傷心嗎?”

    這個問題問住了黎豫,他想了想,認真道:

    “我不知道,也許會吧,不過猴子不是小氣的猴。他識大體,他有正義的事情去做,不會計較這些小事的。”

    “那爹爹呢,你傷心嗎?”

    “……”

    這話誰教他的!

    來到西境,黎豫第一次有些生氣!玩歸玩鬧歸鬧,這些日子他不是不知道有人借他兒子搞小動作,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因為他心中也思念著那人,可現下拿著他兒子當槍是幾個意思?

    躲在隔壁聽墻角的穆謙也睜大了眼睛,瞪了一眼玉絮,眼神里明明白白寫著譴責,“你說你利用孩子送點小玩意無傷大雅,阿豫也不會真計較,怎么教孩子說這些?”

    玉絮倍感冤枉,“屬下哪兒敢啊!那可是先生啊,誰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

    穆謙正琢磨著等下怎么解釋才不讓黎豫誤會,又聽隔壁的小孩子開口了。

    “爹爹,你傷心也沒關系,你可以選擇不原諒的。”

    黎豫:“……”

    穆謙:“……”

    玉絮:“……”

    黎豫有些懵了,這小子方才不是來當說客的么?怎么畫風突然變了。

    “阿衍,你,你這什么意思?我怎么沒大聽明白。”這小子不是給穆謙收買了么?還能玩臨陣倒戈?

    黎衍也不管有沒有人聽墻角,重重地嘆息一聲,看起來非常苦惱,“哎——爹爹,你也知道,不是只有玉絮叔叔一個人待我好,郭伯伯對我也不錯的,我不能被他們說沒義氣,我真的很為難!”

    黎豫一瞬間就明白了,自己這兒子,是當了雙面間諜,心里將郭曄和穆謙拎出來罵了一通,然后對著兒子無奈道:

    “你跟他們差著輩呢,需要講什么義氣,看來你是兩邊的好處都收了。”

    “是啊,玉絮叔叔送了一副小弓箭,郭伯伯送了一把寶劍,我都喜歡的很,實在決定不了幫誰了。”黎衍說著,從椅子上跳下來,搗騰著小短腿跑到黎豫跟前,伸手挪走小熊崽子,自己蹭到黎豫懷里,“不過,我還是最喜歡你,你說留下哪個好,我都聽你的。”

    “你倒是好收買!”黎豫頭疼,自己好歹是個讀書人,養個兒子竟然喜歡舞刀弄槍,壞心眼道:“兩樣都給丟出去,回頭爹爹帶你讀書。”

    黎衍想了想,現下是唯一兩邊都不得罪的出路了,伸出小手指,“拉勾!”

    隔壁的穆謙聽到動靜,氣得直跺腳,指著父子二人雅間方向,對著玉絮道:“聽聽!這就是你請的救兵!你是猴子請來的逗比吧?”

    玉絮倒是坦然,“先生那種腦子,糊弄他那就是自己往槍口撞,得虧阿衍拎得清。再說了人家那是親父子,能幫您說兩句話,您就知足吧,別忘了大帥那邊可一直沒松懈,人家年過節都給阿衍買玩具!”

    穆謙瞬間覺得后爹不好當!尤其是還有郭曄這個伯伯比著,一向厚臉皮的他此刻竟然有些露怯。

    眼見著戲都演完了,穆謙還在猶豫不決,玉絮看不下去了,“殿下您就別磨磨唧唧了,趕緊去吧,回頭人走了,再想把先生騙出來就不知道猴年馬月了。”

    玉絮說完,半推半架著穆謙就往隔壁走。

    那廂父子兩人正認認真真討論著是先讀《桃花源記》還是《出師表》,穆謙一個趔趄摔進了雅間。

    “本王還沒準備好,玉絮你別推啊——”穆謙話音未落,已經來不及了,進門與黎豫來了一個對視。

    本來正柔聲細語與兒子對話的黎豫,笑容僵在了臉上,舊人重逢,一時之間有些手足無措。

    雅間瞬間陷入一片尷尬的寂靜,黎衍瞧了瞧自家爹爹,又看了一眼眼前這個最近總偷偷請自己給爹爹送東西的怪叔叔,一時也不知怎么辦才好,只能瘋狂的給玉絮使眼色。

    玉絮這個人精笑嘻嘻的,“先生,你們肯定有話要說,屬下先帶著阿衍出去玩了。”

    玉絮說完一手從黎豫懷中接過黎衍,一手捏起熊崽子的后脖頸子出了門,雅間內如今只剩下互相思念卻又不敢相見的兩人。

    “你……”

    “你……”

    兩人不約而同,又戛然而止。

    “對不起。”

    “對不起。”

    仿佛心有靈犀,又是異口同聲。

    穆謙看著劫后余生的黎豫,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一個健步走上去把人擁到懷里,他等這一刻等得太久,他想親口跟黎豫說,是他錯怪他了,問他能不能原諒。可當真正見到那人,他卻什么都說不出口,他把頭埋到心愛之人的頸間,貪婪地呼吸著那讓人安心又熟悉的氣味。

    “阿豫……阿豫……本王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第200章 海上月(4)

    黎豫經歷一遭生死, 嚇壞了身邊的人,自覺不該,又跟著智慧道長聽了三個月的道法, 心境比從前豁達不少, 他已經將從前的冷遇、誤會和欺騙都拋諸腦后, 唯獨舍不下的就是對穆謙的感情。

    黎豫伸手輕輕扶上穆謙的后背, 感受著心愛之人微微顫抖, 一時感慨萬千,“我也是, 日思夜想又近鄉情怯。”

    穆謙本以為黎豫會怨他、恨他、指責他,沒想到卻換來這樣一句剖白的話,更覺自己混蛋,“對不起, 讓你等了這么久, 本王該早點來找你。”

    “此刻亦不晚。”黎豫說著突然身體一僵, “只是, 我沒辦法把弟弟還給你了。”

    這一句將穆謙打懵了, 明明不是他的錯,他卻一直耿耿于懷, 究其原因, 還是自己總將此事歸咎于他, 穆謙忍不住心疼道:

    “不, 是本王錯怪你了, 本王還要感謝你,守住他死后清名。”

    “你, 你都知道了?”黎豫微微仰頭,與穆謙對視一眼, 而后又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去,“若非他已經薨了,我不會容他活在這個世上。”

    “穆諺都跟本王說了。”穆謙看著黎豫這副決絕的面容,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喜得是他的阿豫歷盡千帆初心不改,憂得是縱使死過一次,還是變不了那寧折不彎的性子,穆謙心疼地再次把人攬進懷里,“本王知道,都知道。從前是本王眼盲心瞎瞧不清你的好,你能不能再給本王一個機會?”

    黎豫自己懷著對穆謙的愧疚之意,沒想到他卻把自己的話都搶了去,一點余地都不給自己留,直接被整不會了,只能期期艾艾表達著自己的關心。

    “你胸口的傷,還疼不疼?”

    穆謙握住黎豫的手,把他放在自己心口處,“你摸摸,那顆心臟正在有力的律動,這些日子本王一直在想,當年那一刀,你出手的那一刻心該有多痛。”

    明明也舍不得,明明心疼的要命,但他的阿豫在家國大義面前,從來不會糊涂。

    黎豫沒想到穆謙能體會到自己當時的心情,一時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你不說本王也知道,上次你被蘇迪亞挾持,背對著人都能一刀命中心口,本王不信你面對面做不到。縱使本王真的通敵,你還是舍不得讓本王死,對不對?”穆謙溫熱的呼吸灼燒著黎豫的耳垂,惹得人直接紅了臉。

    黎豫自打跟黎梨討了匕首,的確是練了許久,確保在危機情況下能夠一擊斃命,但讓他狠下心結果了穆謙,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才當胸一刀,卻避開了要害,只當是泄憤了。

    現下想讓黎豫吐出實情,以他的薄臉皮,簡直天方夜譚,而且穆謙的問題也當真問住了他。如果穆謙真的通敵,那他該怎么辦?黎豫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得暗暗慶幸,穆謙沒有通敵,他還是那個為民守土的北境戰神!

    穆謙見黎豫沒有答話,也不逼他,自顧噘著嘴埋怨道:

    “你怎么對自己也這么狠!壽辰那日本王看到匕首正中心口,本王被嚇得心臟都不跳了,早知道會擔驚受怕,還不如當日死在你手上,也好過受這一遭罪。”

    “那會子是我想岔了,就別念我了,這些日子被道長和郭大哥輪番罵,你怎么還忍心念叨我?”

    穆謙本就對黎豫心疼不已,又難得聽黎豫說句軟話,當即從善如流換了話題,“本王瞧著你氣色比從前好了不少,從前是本王沒照顧好你,讓你受委屈了。”

    “不怪你,沒想到我心臟長偏了點,也算是上天待我不薄,還能讓我再見你一面。”黎豫是個只記恩不記仇的,能夠再與穆謙相見,他已別無他求,又怕穆謙還介意從前的事,小心翼翼問道:“過去的事,咱們翻篇了好不好?”

    “那哪兒成!”穆謙當即提出了反對意見。

    黎豫挑眉,“你想怎樣?”

    “不能翻篇,你害得本王擔驚受怕多日,寢不能寐,食不下咽,本王自然不能這么輕易放過你。”

    黎豫聽了,有些愧疚地低下頭。

    “而本王,混賬無比,冤枉了你,還作踐了你的心意,本來不應該再恬不知恥的來找你尋求原諒。但本王真的愛你,早在北境就愛上了你了,本王不能失去你,求你再給本王一個機會!給本王一個好好照顧你、保護你、成就你的機會。”

    “我知道……”黎豫小聲應了一句,然后突然忍不住笑出了聲。

    黎豫這一笑,把穆謙也整不會,“你笑什么?”

    黎豫一臉狡黠,“突然想起來,黎某在北境時,被一個登徒子灌了蒙汗藥,還被輕薄。”

    當年北境糧草短缺,穆謙以為北境守軍已經到絕境,為防黎豫不肯獨自逃生,直接下藥將人迷暈送走,臨行前情難自禁,就偷偷親了人家一口。現下被黎豫點出來,穆謙瞬間漲紅了臉,一想又不對勁。

    “你怎么知道的,本王偷親你那會兒,沒人在場啊。”

    黎豫一臉淡定,“那是因為,我根本沒睡著。”

    穆謙不可置信地將黎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阿梨都被迷暈了,你的身子骨能比阿梨好?本王不信!”

    黎豫一臉靈動,“那幾日陰雨連綿,我那斷了的肋骨總是隱隱作痛,幾乎徹夜難眠,你那點子蒙汗藥,還不夠止疼的。”

    穆謙這才知道,那份笨拙的心意,早就當著人家當面表露無遺了,聽到黎豫的解釋,他又止不住的心疼,骨痛一事,他雖知曉,也是在返程途中在與智慧道長的對話中才窺得一二,從前這個傻子,竟然一個字也不曾提過。

    “阿豫,你受苦了,從前是本王混蛋,讓本王怎么補償你才好!”

    “世人皆苦,哪至于這么矯情,從前什么苦沒吃過,這點事算什么,你莫要放在心上。”黎豫一臉云淡風輕,將那段傷神的過往一言帶過,而后又怕穆謙繼續自責,笑著安慰道:“更何況這次也算因禍得福,智慧道長為著救命,用了不少虎狼之藥,倒是將從前的氣瘀血滯沖開不少。”

    “此話當真?”穆謙聞言,眼睛都亮了,攔腰抱住黎豫就轉了一圈,“那咱們可以白頭偕老了!”

    黎豫快被穆謙勒斷腰了,氣道:“誰要跟你白頭偕老!快放開,喘不過氣來了。”

    穆謙手上松了力道,但手卻沒放開,還攔腰摟著人,“自然是你,送了本王定情信物,還想跑!”

    黎豫被穆謙這副沒臉沒皮的模樣磨得沒了脾氣,“哪有什么定情信物,殿下莫要信口雌黃。”

    “還抵賴!瞧瞧,這個‘豫’本王已經戴上了!”穆謙說著,把掛在脖子上的玉墜子從衣襟里掏出來,“當年把身家性命都給了本王,這還不算定情信物?”

    黎豫撇了一眼那玉墜子,憋著壞笑,一臉促狹,“殿下說戴了個什么?”

    穆謙忙把玉墜子給黎豫瞧,“郭大帥說,這個卦叫豫卦,是你的名字。”

    黎豫笑得神秘,“他騙你的,你手里的這個卦是謙卦,是你的名字!”

    “不能吧?”穆謙從未涉獵六爻之術,當初郭曄帶人走時,拋出卦名,穆謙怕被郭曄蒙騙,恰好六爻大家容成業在,穆謙還專門找他求證過,郭曄所言非虛,怎么到了黎豫這里,就換了說法。

    黎豫笑意更甚,“你再仔細瞧瞧。”

    穆謙將玉墜子從脖子上摘下來,看起來是跟從前不大像,仔細瞧了半天,才發現墜子掛反了,趕忙正了過來,“這樣就對了!”

    “干嘛調過來,剛才那樣挺好的。”黎豫噙著笑。

    穆謙略顯詫異,“豫卦倒過來真的是謙卦?”

    黎豫從穆謙手中接過墜子,指著上面的卦象道:“其實這個墜子沒有反正之分,一個方向看是雷地豫,倒置之后便成了地山謙,兩個卦互為綜卦。當時得知殿下單名一個‘謙’字,頓覺有緣,才以此相贈。”

    穆謙狐疑地看著黎豫,“當初你把墜子給本王,就因為緣分這么簡單?”

    黎豫憋著笑,“當然不是!自然是有原因的。”

    穆謙見黎豫一臉促狹,瞬間有了不好的預感。

    “當年黎某走投無路,又被安國侯府的人跟蹤,這么重要的信物,自然不能丟了。”黎豫忍住笑意,一本正經起來,“恰逢得殿下相救,晉王府又是高墻林立,墜子放在您那里,黎某甚為放心。”

    穆謙聽明白了,不滿道:“合著那玉你壓根不是真心送本王,就是想讓本王替你保管啊!是不是哪日等你安頓好了,轉頭就讓你那小丫頭盜回去?”

    “殿下果然人中龍鳳,一點就透!”黎豫繃不住了,笑出了聲,眼見著穆謙臉色黑成了鍋底,黎豫怕他真惱了,拿手輕輕拽了拽穆謙腰側的玉帶,不著痕跡地撒嬌道:“哎呀,別惱呀,這玉現下不都送你了么,不能拿著舊事跟我生氣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91毛片在线观看|人妻=av无码系列一区二区三区|国产乱在线|西西人体www大胆高清仙踪林|九一在线免费观看|精品国产专区 | 国产高清=av首播原创麻豆|国产h色视频在线观看|成年人网站免费在线观看|#NAME?|免费看黄色片子|亚洲一区在线 特级毛片内射www无码|日韩激情无码激情=a片免费软件|伊人狠狠色丁香婷婷综合动态图|高清性色生活视频|色噜噜狠狠狠狠色综合久一|久久精品免费视频播放 | 国产一二区在线观看|黄在线免费|欧美大片www|无码h片在线观看网站|亚洲图区综合网|伊人久久亚洲 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日本=a=a=a=a片毛片免费观蜜桃|在线观看亚洲欧美|日本一夲道无码不卡免费视频|穿乳环蒂环上锁调教老师|国产成人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 #NAME?|国产成人免费高清视频|牛牛=a级毛片在线播放|黄晓明蒋欣新剧《潜行者》|国产成人艳妇=a=a视频在线|91久久精品www人人做人人爽 | 欧美18一19sex性护士浴室|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HB亚瑟|亚洲成在人线免费|超碰五月|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男女拍拍拍拍免费视频 | 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朋友的丰满人妻中文字幕|中文字幕乱伦视频|日韩黄色三级|台湾综合色|伊人影院久久 国产麻豆另类=aV|极品久久久久|桃花色综合影院|国产夜恋视频在线观看|美女=av免费在线观看|久久久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91视频网国产|粗大猛烈进出高潮视频|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人妻|亚洲精品无码久久毛片波多野吉衣|成人久久免费视频|国产美女自拍 | 欧美激情乱人伦|操综合网|在线中文字幕=av|熟女高潮视频|www.夜色321.com|国产一级淫片免费放大片 | 狠狠噜天天噜日日噜无码|欧美=a=av|日批视频在线看|少妇videos|免费ā片在线观看|国产成人美女=aV | 扒开双腿吃奶呻吟做受视频|日本视频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国产欧美日韩精品在线一区|国产精品色婷婷亚洲综合看|午夜专区|亚洲人成人毛片无遮挡 | 亚洲欧美一|欧美=aⅴ视频|青青草国产免费|黄色毛片久久久久久久久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中文字幕日本|一边摸一边做爽的视频17国产有奶水 |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悠悠色=av|成人免费视频看看|久久国产精品-国产精品|男人J进女人J啪啪无遮挡|成人片黄网站=a毛片免费|久久精品91视频 | 宅男噜噜噜66国产在线观看|色姑娘综合|99久久久国产精品日本久久区一|亚洲成人自拍网|国产亚洲精品第一综合另类|精品亚洲一 | 美女视频黄频大全视频网站|免费国产乱码一二三区|the=av免费观看网址|国产女同一区二区|亚洲无吗在线观看|国产综合精品 | www欧美精品|成全在线观看免费高清动漫|富婆推油偷高潮叫嗷嗷叫|久久做受WWW|韩国羞羞|日韩亚洲欧美中文三级 | 91久久香蕉国产熟女线看|人成精品视频三区二区一区|99久久精品国产91久久久|婷婷影院91xxxss|26UUU另类亚洲欧美日本|69p=ao强力打造免费高清在线 | 97久久精品人人澡人人爽|亚洲人成图片小说网站|99久久精品毛片免费播放高潮|夜夜操网站|三区在线|69看片 | 中文字幕在线观看成人|日韩乱码人妻无码中文字幕久久|午夜毛片丰满熟女导航|天下第一社区视频在线观看|国内=a∨免费播放|久久好色 | 青青青在线视频国产|亚洲精华国产精华液|伊人网综|国产免费久久精品久久久|一本丁香综合久久久久不卡网站|国产毛片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 7788.毛片|手机看成人片|日日夜夜操婷婷|亚洲日本中文字幕天天更新|免费成视频|gogogo免费观看视频高清 | xxxx高清|亚洲日本乱码在线观看|日三级另类|久久久一|www.国产com|欧美不卡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NAME?|国产成人亚洲欧洲在线观看|午夜私人影院网站|九九九亚洲|亚洲=aV成人无码久久精品老人|#NAME? | 一级毛片国产|人妻激情偷乱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网红主播无码精品|国产一区黄色|东北成人网站|一本一道=aV无码中文字幕 | 毛片大全|日本色频|亚洲色图偷拍自拍|在线观看片=a免费观看岛国|在线中文字幕-区二区三区四区|日韩欧美色图 | 欧美18一19sex性护士浴室|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HB亚瑟|亚洲成在人线免费|超碰五月|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男女拍拍拍拍免费视频 | 成人黄色网址大全|轻点好疼好大好爽视频|欧洲女人牲交性开放视频|377人体粉嫩噜噜噜|伊人热热久久原色播放WWW|在线色网站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精品国产人成在线|成人久久秘|少妇性l交大片7724com|九色自拍蝌蚪|欧美黄动漫 | 亚洲v=a欧美v=a国产v=a黑人|蜜臀=av午夜一区二区三区gif|69人人|国产精品免费大片|亚洲日产=av中文字幕|国产精品香蕉成人网在线观看 | 99热成人在线|午夜亚洲福利|日韩=av线上|xxxx中国hd|国产=av无码专区亚洲=av紧身裤|youjizz欧美 91精品在线观看入口|情人伊人久久综合亚洲|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18禁在线播放|午夜久久福利视频|国产精品午夜福利不卡|午夜黄色录像 | 日本欧美在线观看视频|国产免费观看黄=aV片|男女猛烈无遮挡免费视频|久久久久久18|四虎最新紧急更新地址|久久丝袜 | 野花社区WWW在线全网|久久在线观看|日本久操|久久黄色小说|亚洲=aV无码一区东京热久久|成人无码小视频在线观看 | 狠狠色狠狠色狠狠五月|在线看片国产|午夜院线|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视频|#NAME?|深夜男人你懂的六月婷婷天堂 | 国产欧美日本=aⅤ精品|婷婷久久=av|免费观看的=av|国产精品一区二区x88=av|日本视频www|99热黄 | 亚洲国产精品热久久|亚洲免费大全|欧美成人ccc大片|国产精品二三区|国产V片在线播放免费无码|亚洲精品久久国产高清 | 国产草莓精品国产=av片国产|91影视在线|76少妇国内精品视频|中文字幕人妻丝袜美腿乱|国产日韩欧美视频免费看|国产精品久久无码一区 | 国产重口扩张91|桃色视频在线播放|亚洲自拍另类欧美丝袜|成人=av在线网站|色花=av|91影视大全 |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浪潮网站|亚洲青草视频|乌克兰18极品XX00喷水|#NAME?|亚洲综合在线一区二区三区|国产超碰人人做人人爱ⅴ=a 91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情侣偷拍在线一区|天堂网在线.www天堂|成人=a毛片免费全部播放|日本国产一区二区|美女被日在线观看 | 国产777精品精品热热热一区二区|欧美国产日韩在线播放|成人黄色在线观看视频|久久成熟|在线观看免费视频一区二区三区|欧美精品网址 | 一级毛片国产|人妻激情偷乱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网红主播无码精品|国产一区黄色|东北成人网站|一本一道=aV无码中文字幕 | 日韩精品免费一区|日本人与黑人做爰视频网站|国产免费黄视频在线观看|亚洲男人天堂一区|69视频在线免费观看|视频三区二区一区 | 欧美精选午夜久久久乱码6080|97人妻无码专区|日韩性生活视频|成人超碰|台湾全黄色裸体视频播放|黄色大片视频在线观看 | 日本=a网址|99性视频|来个毛片|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久久|超碰高清在线|色综合色欲色综合色综合色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