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海上月(5)
面對著這樣的黎豫, 穆謙哪里還發得出脾氣,美滋滋地把玉掛在脖子上,貼身收起來, 然后喜不自勝地攬著黎豫, 在人臉頰上啄了一口。
“阿豫, 跟本王回北境好不好?”
還不等黎豫開口, 郭曄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后面還跟著黎梨、玉絮和黎衍。郭曄先瞪了黎豫一眼,然后才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對著穆謙道:
“不好!”
黎豫下意識上前邁了半步,把穆謙擋在了身后,還沒說話又被穆謙拽了回去。穆謙像從前那樣,站在了黎豫身前, 他已經拿定主意, 以后要為黎豫遮風擋雨。
郭曄看著兩個人互相袒護的模樣, 都快給氣笑了, 當即不咸不淡給了穆謙一句, “人都救過來了,才跑來惺惺作態, 裝模作樣給誰看!”
穆謙自知有愧, 心虛道:“郭大哥所言極是, 是本王不對, 特來跟郭大哥請罪。”
“誒, 別!”郭曄登時抬手制止,“本帥可擔不起你晉王殿下的賠禮, 您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西境廟小, 容不下您這尊大佛。”
站在穆謙身后的黎豫不忍心他被擠兌,開口解圍,“郭大哥……”
被黎豫軟語一求,郭曄一秒破功,恨鐵不成鋼地走到黎豫跟前,罵道:
“沒出息!被人家三言兩語就哄好了!不過我丑話說前頭,咱們之前說好了,你既來了西境,就沒有讓我繼續越俎代庖的道理,這偌大的西境,你若置之不理,我也撂挑子,你自己看著辦。”
蘇醒后被眾人開導幾月,黎豫心境逐漸開闊,雖然放不下這段感情,但也斷不會再因此自絕于世。再加上郭曄掌權這些年,西境雖軍事蒸蒸日上,但吏治經濟尚無起色,百廢待興之際著實需要人治理,他便應了下來,如今也沒有反悔的道理。
“郭大哥,我沒有想撂挑子。”黎豫認真表達自己的觀點。
“我信你,但信不過這個小子!”郭曄將穆謙上上下下打量一圈,“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一看就是來拐人的!”
郭曄此話純屬遷怒,雖然穆謙文不及黎豫,武不及郭曄,但長相卻不遜色,他劍眉星目豐神俊朗,儀表氣度在大成絕對排的上號。穆謙是個識時務者,聽郭曄如此說,立馬轉了口風。
“郭大哥說笑了,本王這次是專門來看阿豫的,聽說阿豫身體要修養夠半年,怕他不聽話,本王專門自薦前來當監工。”
不能將人帶走,那本王留下總成吧!
“穆謙,北境事繁,你不必為著我——”黎豫一聽穆謙要留下,雖然心中歡喜,但理智仍占了上風,不過穆謙并未讓他把話說完。
“不礙事!北境那邊本王都安排好了,容成業是個得用的,并州知州安吉也可托付,還有老趙他們盯著,出不了大亂子。”穆謙轉身握住了黎豫的手,“現下本王最放不下的是你!”
郭曄一琢磨,黎豫在讀書理政上極為自律,但生活上卻是個讓人操心的,一時盯不住,就喜歡由著性子亂來,自己和阿梨又管不住他,這時候有人送上門當惡人,正合他意!
“好吧,看在阿豫的面子上,本帥就留你在西境待一段日子,借一步說話,本帥囑咐你幾句。”郭曄說著,就自顧離開了雅間,穆謙會意立馬跟了上去。
黎豫一見暗道不好,揚聲威脅道:“敢告我黑狀,咱們就絕交!”
郭曄和穆謙相視一眼,不知黎豫的話是對著誰說的,但顯然兩個人都不自覺地被威脅到了。
兩個霸主前腳出了門,黎梨立馬牽著黎衍來到黎豫跟前,把黎衍往黎豫身邊一塞,雙手掐腰,秀眉一挑,興師問罪起來。
“逃課的主意,是誰出的?”
黎衍背靠著他爹的大腿,仰頭瞅了一眼他爹,佩服地五體投地,舉起大拇指由衷道:
“爹爹,你的直覺可真準!”
父子倆連大氣都不敢喘,本來還在黎衍懷里呼哧呼哧喘氣的小熊崽仿佛感受到了緊張的氛圍,也乖乖地屏住呼吸,一臉畏懼地瞅著黎梨。
黎梨是個爽利性子,膽子也大,直接上手捏了小熊崽的后脖頸,把它從黎衍懷里拽出來丟給玉絮,準備朝著父子倆發作。
黎衍極為乖覺,在黎梨發脾氣之前,討好地撲到黎梨身邊,一把抱住人大腿晃了晃,“姑姑,不生氣好不好,生氣就不漂亮了。”
有這么個奶團子抱著自己撒嬌,黎梨再大的脾氣也沒了,蹲下身子與黎衍平視,耐心道:“阿衍,你是個好孩子,你跟姑姑說,逃課是你的意思,還是你爹逼你的!”
誒!這話黎豫就不愛聽了,怎么是自己逼的!
“姑姑,阿衍最乖了,阿衍一直很聽姑姑的話!”在溫柔又好脾氣的爹爹與刁蠻又暴脾氣的姑姑之間,黎衍很識時務地選擇了后者,然后毫不猶豫地把親爹賣了,“不是阿衍要逃課的。”
“喂!你小子沒義氣啊!”黎豫急了。
黎衍轉身,看著自己爹,一臉無辜道:“爹爹,咱倆差著輩呢,需要講什么義氣!”
這可真是天道好輪回,自己剛教的話,轉頭就用在了自己身上!黎豫不禁無語望天,這報應來得可真快!還沒等他感慨完,就迎來了一頓疾風驟雨,直到郭曄和穆謙回來,黎梨才停下對父子倆的念叨。
回去的路上,玉絮抱著黎衍與郭曄及黎梨一道在前面走,黎豫和穆謙在后面跟著。黎豫因著理虧,被罵得訕訕的。
穆謙難得看黎豫的笑話,忍不住逗他,“這可真是嫁出去的姑奶奶,霸氣側漏啊,本王方才在屋外聽她罵你,都忍不住肝顫。”
黎豫聽了這話并不惱,反倒是斂了玩鬧的笑意,惆悵起來,“這些日子難為阿梨了,自從阿衍到了西境,這里上上下下,或是顧忌著阿衍的身份不敢管,或是憐惜他父母雙亡不忍管,只有阿梨逼著自己硬起心腸管束著他,才沒讓阿衍長歪了。其實,從前阿梨和阿衍最是要好,阿衍也最喜歡跟阿梨玩。”
穆謙知道黎豫這是又自責了,自責沒有做好一個父親,沒有當好一個兄長,想了想,下定決心,認真道:
“阿衍是一個很好的孩子,不僅聰明,這么小處事還非常有分寸,以后由你管束,會越來越好。本王也會陪你一起,給阿衍一個完整的家,讓阿梨再做回原來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黎豫會心一笑,“好啊,我這脾氣可當不了嚴父,黑臉就交給你來唱。”
“沒問題,包在本王身上,本王最大公無私了!”穆謙拍了拍胸脯,非常有擔當的攬下了這樁差事,又見黎豫雖露出笑意,卻仍有惆悵之色,笑著逗他開心,“本王這還是第二次見你罵不還口,回頭本王可得好好跟阿梨學習學習,以防你回頭欺負本王。”
這話黎豫可就不愛聽了,眉毛一挑,“第二次?黎某雖不說口才出眾,但也絕不是任人欺凌的軟柿子,這次是讓著小丫頭,哪里還有第一次!”
穆謙欠兮兮道:“清虛觀,上次差點被先生擠兌哭的那人是誰啊?”
本想著拿著黎豫的窘事逗趣,沒想到黎豫面色卻凝重起來。
“怎么了?”穆謙發覺了不對勁,“是本王說錯話了?”
黎豫搖了搖頭,“你知道清虛觀那人是誰么?”
“先帝欽點的宰執郁弘毅,新帝繼位,遣了肖若素親自去迎,舉國皆知了。”穆謙說完,又由衷道:
“當年相識,本王便覺得阿豫不同凡響,區區登州那種窮鄉僻壤能出你這樣的人中龍鳳,實屬罕見,但若說你師從郁相,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經歷一遭生死,兩人已將話說開,彼此之間再無隱瞞,黎豫雖然不想提起舊事,仍忍著惡心將郁弘毅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和盤托出。
穆謙聽完大為光火,“這么說,胡旗南侵、閔州水患、軍糧告急、濼河毀堤這一連串的事情都是郁弘毅設計的?咱們當年差點命喪北境,跟這個老匹夫脫不了干系!”
黎豫雖然不愿承認,但事實擺在眼前,慨嘆道:
“世家痼疾太重,從內部根本無法一次性粉碎,徐徐圖之的結果只能是新舊更迭,老世家一朝失勢,不過幾十年,就會有新世家取而代之,先生是想不到別的辦法了,才想引外力一勞永逸。只是,他算錯了一點,大成的世家并不會像他安排的那般,傾盡全力御敵,以至與仇寇兩敗俱傷,反而是咱們看到的局面,為著保存自家實力,不惜犧牲前方的將士和邊塞的百姓。”
雖然穆謙也不齒郁弘毅的作為,但仍忍不住贊嘆道:“這老匹夫雖不是個東西,不過卻有經天緯地之才,能以天下為盤,大成及諸國為棋子,這樣的能力,非常人能及,新帝比之可差太遠了。”
黎豫亦道:“是啊,所以盼著他晚點把目光放在西境和北境上,否則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穆謙倒是樂觀的很,一把摟過黎豫的肩膀,拍了拍,笑道:“別怕,本王有信心,本王的阿豫一定能青出于藍!”
第202章 山雨(1)
“啊!穆謙!夠了!”
“阿豫, 你別叫喚啊!本王耳朵都快被你震聾了!”
“穆謙,你太過分了!你趕緊放開!”
“快好了,快好了, 你再忍一忍!忍一忍!”
“啊!!你這太燙了!!穆謙, 我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
“阿豫, 這樣呢?舒不舒服?”
“穆謙, 你給我滾出去!就現在!立刻!馬上!啊!!!!”
郭曄剛一進黎豫的小院就聽到了屋內傳出的不堪入耳的聲音, 而黎衍正坐在臺階上跟小熊玩得開心。
郭曄看了一眼大敞著的房門,又看了看一臉淡定的黎衍, 瞬間滿臉黑線,“阿衍,你爹他們……”
黎衍見怪不怪,抬起頭對著郭曄天真一笑, “郭伯伯你來啦, 爹爹他們在臥房的榻上呢!”
“……”
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 這倆人怎么這么沒臉沒皮!也不怕帶壞了小孩子!
“阿衍, 那啥——”郭曄摸了摸鼻子,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呵斥一下這對狗男男, 畢竟有傷風化, 而且還有個孩子在這里。
但是貿然闖進去, 是不是有些尷尬?
“那個, 那個, 你爹他們經常這樣么?”郭曄已經被尷尬到語無倫次了。
黎衍抓了抓腮,思索了半晌, “大約隔個三五日就會來一次,每次我爹都叫喚的可慘了!”
“……”
是可忍, 孰不可忍,兩個人也不知道避著孩子!哪有這種當爹的!
正當郭曄氣沖沖地準備臭罵一頓這兩個不知檢點的,沒成想穆謙被衣衫不整的黎豫推出了房間,順道還丟了一支銅壺出來。
“帶著你的東西,滾!”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了,留下穆謙和郭曄兩人站在臺階上面面相覷。
穆謙委屈地撿起滾落在一邊的銅壺,對著郭曄道:“自然還是熱一點舒服解乏,這人怎么不識好歹呢!明明是他身子涼,非說銅壺燙,你摸摸燙手不?”
郭曄瞥了一眼滿頭大汗的穆謙,又看了看擺在眼前的銅壺,伸手摸了摸,非常實誠道:“不燙。”
“你看,就是嘛!”穆謙找到了同盟,瞬間來了底氣,上去拍著房門,“阿豫,開門,郭大哥也說了,這銅壺不燙,咱們再試試。”
“試什么試,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屋內的人明顯還在生氣。
郭曄有點懵,整個人都在狀況外,“你們這是?”
穆謙嘆息一聲,一屁股坐在石階上,還拉著郭曄一道坐下,向他講起原委。原來,這段日子黎豫時不時就會頭暈乏力,請大夫查過后,是因著從前在案前久坐,導致腰背肌勞損,頸椎和腰椎有些輕微膨出。大夫說多活動多調理即可,并無大礙。
黎豫對此不屑一顧,但穆謙上了心,他來自現代社會,每逢節假日都會跟著家里那群有白領病的叔伯兄弟去推拿放松,久而久之便深諳此道,對他而言最舒服的項目是一個銅壺經絡理療,他還專門跟店里的推拿師傅請教過手法,也在家里兄弟身上實踐過,得到了一致好評。現下他想來給黎豫推拿放松一下,沒想到黎豫身上有癢癢肉,還怕燙的厲害,浪費了他一番心意不說,還讓郭曄看了笑話。
“那要不然,幫你摁著他?”郭曄話一出口,音量就小了半分,無他,他自己也知道這個建議不靠譜。
“可拉到吧,他現在看不得書,處理不了公務,正愁沒地方發作,萬一給丫惹毛了,一口咬死咱倆合伙欺負他,他倒是有功夫跟咱們耗,咱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穆謙一臉苦惱。
郭曄倒吸一口涼氣,穆謙所說在理,黎豫平日里端得四平八穩,可到了親近的人跟前,就是個祖宗,誰都惹不起,“要不,咱們請阿梨姑娘來勸勸?”
穆謙一口否決,嫌棄道:“郭大哥,羊毛別盯著一只羊薅啊,讓人家小丫頭過兩天清凈日子吧。”
“那行,那阿豫這邊就交給你了,你可不能讓咱們后悔把你留下!”自打穆謙來了西境,郭曄省心不少,至少有人貼身盯著那個小祖宗!
“本王不信治不了他!”穆謙瞬間來了斗志,把銅壺重重地往臺階上一放,滿血復活!等打完雞血,才又把目光放在郭曄身上,“你這會子過來有何貴干啊?”
郭曄再沒了玩鬧之心,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給穆謙,“你瞧瞧這個。”
穆謙的北境跟郭曄的西境走相似的路,先以軍權穩定民心,然后慢慢發展經濟和吏治,現下邊防軍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又有謝淳和容成業兩個幫他盯著文官,他才能得空來西境照顧黎豫。
如今接過郭曄的信函,搭眼一看乃是京畿函告諸州及四境的統一文書,猜測這會子北境定然收到了,也不推辭,直接讀起來。
“呦,新帝這改革推得挺快的。護林、減稅、重科舉、興商貿,都是些利國利民功在千秋的好政策。”
郭曄耐著性子,“你再仔細瞧瞧。”
方才一句不過是穆謙的玩笑話,他當然明白郭曄在說什么,斂了笑意,指著混在一眾政策中的一條,正色道:
“新帝這醉翁之意,想來還是在調整地方察舉官員中世家和寒門比例,以及削減世家府兵這兩項吧。”
兩條措施,一條阻擋了世家文官入仕的路,一條削了地方世家的兵權,兩項都是動搖世家根本的舉措,混在一眾利民政策中,并不顯眼,卻被穆謙一針見血點出來。如今,郭曄終于明白為什么先前黎豫肯輔佐這個紈绔王爺,此人的確有幾分見識。
“新帝登基前不顯山不露水,以至于咱們都以為秦王殿下是改革派,從前盼著他能挑個頭,沒想到新帝手筆更大,登基第一年就大刀闊斧干上了。”
穆謙亦悵然道:“從前都以為新帝耳根子軟沒主見,本王現下才瞧出來,他才是最沉得住氣的。郭大哥,你猜北境和西境,他會先動那個?”
郭曄想了想,“現下無論動哪個,都劃不來啊。許是京畿會先拿東境下手,再是南境,最后才是北境和西境。”
穆謙會心一笑,“英雄所見略同,東境諸州這些年目光都在商路上,鮮少涉政,也不養府君,他們對京畿威脅最小,也最聽話,關鍵還是塊大肥肉。至于南境,都是些手里有兵又有錢的硬茬,不過南境再硬也硬不過您西境,南境那些府兵充其量是散兵游勇,西境可是實實在在的府兵制,鐵板一塊。”
“怎么總覺得這不是夸人的話呢!”郭曄仰天長嘆,繼而又拿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穆謙,下巴一抬,“說了半天三境,咋不說說你的北境?”
穆謙笑得極為雞賊,“北境有啥好整頓的?邊防軍隸屬中央,三州被焚那會子,世家早就跑路了,剩下走不了的,不過茍延殘喘,成不了氣候,北境這窮鄉僻壤不足為慮!不足為慮!”
郭曄見穆謙這副吊兒郎當模樣恨不得抽他,“你丫裝什么大尾巴狼!再問你是不是就得說,你跟新帝是親兄弟,北境對京畿忠心不二?”
穆謙不再玩笑,認真分析道:“若本王與新帝易地而處,本王也不會著急對北境下手,一來就是方才說的,北境沒多少油水,先下手沒好處,再者,自古以來帝王都重清譽,他已經把穆詣軟禁了,為著堵天下悠悠之口,也不會著急對本王動手的。”
郭曄面上也不輕松,“話雖如此,但四境里頭,新帝最忌諱的肯定是北境,畢竟你姓穆啊。”
有了黎豫這層關系在,西境與北境已經成為攻守同盟,穆謙知道郭曄這話說得交心,亦坦言道:
“郭大哥可能不知,禎盈十九年初,本王差在就死在赴北境的路上。”
“還有此事?”郭曄面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可是當朝親王,誰敢動你?”
穆謙自嘲一笑,“當朝親王又如何,穆詣不也是當朝親王,照樣被軟禁。本王那時,被穆誠和穆詣聯手迫害,若非阿豫用他換了本王一條命,本王只怕如今已變成黃土一抔了。”
郭曄倒吸一口涼氣,“這么說,新帝是絕對不會放過你了?”
“郭大哥,你錯了!”穆謙突然笑了起來,擲地有聲道:
“本王答應過先帝,絕不會主動殘害手足,但若穆誠不仁,本王也絕對不會放過他。他欠本王的,他們師徒欠了阿豫的,本王會一筆一筆親自討回來!”
郭曄見慣了吊兒郎當的穆謙,見慣了橫掃沙場的穆謙,卻沒見過眼前這樣的穆謙——渾身上下皆是殺伐決斷的果敢,還帶著幾分決絕的恨意!
“此事,要不要跟阿豫知會一聲?”郭曄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與穆謙打著商量。
“先讓他養夠半年,把逍遙散的毒拔了再說。”穆謙低頭把玩著手里的銅壺,若有所思道:“東境登州,畢竟是阿豫的故鄉,若起了爭端,他知道了也是憂心。”
第203章 山雨(2)
自從有了穆謙相伴, 黎豫日子不再無聊。有穆謙在一邊連哄帶逗,黎豫連水果都比從前多吃了不少。除了黎豫,黎衍也多了一個大玩伴, 性子越發活潑起來。
黎豫本來糾結著, 該如何跟黎衍講他跟穆謙的關系, 沒想到還沒等他發愁, 穆謙已經成功攻略黎衍, 哄得黎衍整日里膩著他,還一口一個“義父”, 叫得極為親熱。沒讓黎豫操一點心,黎衍就已經適應了別的小伙伴家里有爹爹和娘親,而他的家里有爹爹和義父。
自從有了穆謙照顧父子二人,黎梨徹底被解放, 安安心心回家去跟寒英造人了。
穆謙是個會玩的, 行事有時偏幼稚, 而黎衍人小鬼大, 少年老成, 兩人相處竟異常融洽。有時候湊在一起說悄悄話,連黎豫都不讓聽, 惹得黎豫吃味不已。
一日, 穆謙醒了個大早, 來到黎豫的小院, 先把黎衍拖起來, 盯著他吃完早膳,然后把人丟到學堂, 這才慢悠悠跑到黎豫的寢房去掀被子。
“你現下越發懶散了,阿衍都去學堂了, 還不起。”穆謙伸手推了推還在榻上與周公對弈的人。
黎豫迷迷糊糊應了一聲,翻了個身繼續睡。
穆謙見狀,壞心眼地在黎豫腰肋一抓。
“哈哈,混蛋!”黎豫一下子被鬧醒了,氣呼呼地睜眼,瞪了穆謙一眼,“昨天非要登山,我腿都累斷了,今日還不讓我多睡一會兒!”
穆謙在床尾坐下,拿捏著力道揉按著黎豫的雙腿,寵溺道:
“你素日里就喜歡在屋里悶著,稍微一活動就累,以后還是得出去遛遛,走,咱們今日去打馬球。”
“不去,要玩讓阿衍陪你去玩。”黎豫不喜歡劇烈活動,特別是穆謙來了,弄來了各種各樣的額飾,替代了從前遮丑的抹額,每每活動劇烈些,那額飾就亂飛。黎豫素來注重儀表,就更對這些激烈的游戲敬謝不敏了。
黎豫說完,翻了個白眼,又自顧要躺下去,他這段時日睡眠質量顯著提升,睡覺輕的毛病已經給掰過來了,現下穆謙在身邊,他能極有安全感地再睡個回籠覺。
穆謙卻沒遂他的意,一下子從床尾挪到床頭,把正要往榻上倒的人接入懷中,笑話道:
“又把阿衍推出來給你當槍,上次你帶著阿衍逃課,被阿梨痛罵一頓的事忘了嗎?這會子已經送他去學堂了。”
“唔……去學堂了啊?”黎豫懶洋洋地膩在穆謙懷里,連眼睛都沒睜,“吃東西了么?這小子早上喜歡耍賴不吃早飯。”
“兩個小籠包,一個煮雞蛋,一大碗棒渣粥。”
“嗯……”黎豫滿意地輕哼了一聲,“倒是聽你的話。”
穆謙頗為得意,“那是,本王承諾,只要他天天吃早飯,本王親自教他射箭。”
黎豫毛茸茸地腦袋在穆謙懷里滾了兩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準備繼續睡。
美人在懷,看得到吃不到,穆謙有些委屈,被懷里人搖了兩下,“阿豫,本王跟你商量個事,你這床榻睡兩個人不成問題。”
“嗯……阿衍有時候來我這睡。”黎豫睡得迷迷蒙蒙,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
穆謙有些牙疼,“本王是想說,本王也想來你這里睡。”
黎豫絲毫沒過腦子,“不行,讓阿衍瞧見了像什么樣子,郭大哥說不能帶壞小孩子。”
“!!!”
看來問題還在黎衍這里!穆謙暗暗在心中盤算起來……
最終,黎豫沒逃過穆謙的“毒手”,被從被窩里拖出來。兩個人意見折中后,一起去城郊跑馬了。
開開心心地玩了一整日,掐著黎衍下學的點回了城,穆謙帶著黎衍去了演武場,黎豫對刀兵斧鉞無甚興趣,自己獨自回去了。
沒了黎豫跟著,穆謙心思活絡起來。
“阿衍,如果本王沒記錯,你今年有五歲了?”穆謙一邊幫黎衍擺著射箭的姿勢,一邊暗搓搓引導。
黎衍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哪里曉得“人心險惡”的道理,尤其是面前還是他頗為喜歡的義父,“對啊,義父,有什么不對的嗎?”
穆謙煞有介事地抱著胸,把手托在下巴上,皺著眉頭,故作思考狀,“聽說你還時不時會跑你爹爹的榻上去睡……”
黎衍抬起懵懂地小臉,朝著穆謙點了點頭,很認真地等著自家義父后面的話。
穆謙看著黎衍那張寫滿信賴和仰慕的小臉,心中升騰起濃濃的負罪感!糊弄一個孩子,穆謙你可真出息!
不過一想到自己的幸福生活,穆謙還是厚顏無恥道:“小娃娃才跟著爹爹睡,阿衍,你已經長大了。”
黎衍少年老成,素來不喜歡把自己跟小孩子相提并論,現下聽了穆謙的話,頓時有些害羞,低下頭道:“我以后不去爹爹那兒了……”
穆謙對此甚為滿意,“吶,為了獎勵阿衍長大了,義父再給你訂做一把弓好不好?你喜歡什么款式的?”
黎衍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把那點小心思壓抑下去,悶悶道:“爹爹說不能玩物喪志。”
“胡說!怎么是玩物喪志呢!”看著懂事的小人兒,做了虧心事的穆謙當即決定站在黎衍這邊,“甭搭理你爹,回頭義父去跟他說!”
“還是不要了,爹爹那個脾氣,不好惹。”黎衍非常懂事,怕穆謙碰壁,雖然非常想要一把新的弓箭,還是選擇了放棄。
黎衍越發懂事,襯得穆謙越發無恥!
“不行!本王要送,你爹也攔不住!”穆謙大包大攬下來,搶了人家爹爹,自然得給人家點補償的!
黎衍見狀,不再堅持,甜甜一笑,“謝謝義父!”
這一笑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戳在了穆謙的良心上!穆謙穿書以來,第一感覺良心好痛!但他不后悔,良心這東西,哪有阿豫重要!
黎衍果然信守承諾,一連數日都沒去蹭黎豫的床榻,一度惹得黎豫有些不知所措。
“阿衍最近這是怎么了,晚上也不來跟我睡了。”
某日黎豫起了一大早,看著空蕩蕩的床榻,看著外面艷陽高照,想著已經去了學堂的兒子,惆悵起來。
穆謙一邊給懷里的熊崽子嘴里塞蘋果,一邊若無其事道:
“一定是你睡相太差,擾著阿衍休息了,現下學堂忙得很,他還要花功夫練射箭,自然要好好休息。”
“是這樣么?”黎豫蹙了蹙眉,將信將疑,這些日子他睡得比往年都沉了許多,莫非真是擾著阿衍休息了?
穆謙臉不紅心不跳,信口道:“當然,你都不曉得,從前你跟本王同塌而眠,睡熟了之后,恨不得能在榻上打一套拳,本王好幾次差點被你踢下床!”
黎豫聞言不再起疑,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啊……這樣啊,我不是有心的,我也不知會如此,這些日子真是難為阿衍了。”
穆謙把熊崽子往地上一丟,放它自己玩去,自己則走到榻邊坐下,往黎豫身邊湊了湊,委屈道:
“阿豫,連熊崽都能上你的榻,本王為何不能?”
黎豫將穆謙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又用眼神點了點床榻,意思很明顯,你這不正在黎某的榻上坐著么!
穆謙當即不樂意了,“本王說得是夜里!長夜清寒,本王孤枕難眠,本王要你陪著!本王不要一個人睡!”
黎豫被穆謙這副委屈樣逗笑了,打趣道:“合著你拿我當暖床的佞幸啊?”
“本王給你當暖床的佞幸也行!”穆謙為達目的,沒臉沒皮,湊到黎豫耳邊,在他耳垂上輕輕一咬,“從前你不是都收本王當你的外室了么?”
黎豫頓覺一陣酥麻流過全身,笑著去推人,“你這房外室不聽話,現下就逐了你!”
穆謙不干了,登時把人撲倒在榻上,“哪有睡了人就不認的!本王這外室可不依!”
接著房門被掩,榻上帷幕落下,素日里以紈绔著稱的晉王殿下,就在西境旁人的地盤上,搞了一出白日宣淫!
白日,兩人背著黎衍盡享魚水之歡,等黎衍下學回來,黎豫登時將穆謙趕出了寢房,惹得穆謙咬牙切齒地跟黎衍抱怨。
“你爹真是!翻臉就不認人,本王想跟他睡一個榻都不行!”
黎衍有些疑惑,“義父,不是說長大了就不能讓人陪著睡了么,難道義父還沒長大么?”
“那啥……”穆謙方才嘴快,這才反應過來眼前是個五歲的小孩子,頓覺有些不該,斟酌道:“是這樣的,義父跟你爹爹睡一個榻,跟你要爹爹陪你睡是不一樣的。”
黎衍非常具有求知欲,“怎么不一樣呢?都是在一張榻上睡。”
穆謙大腦快速旋轉,試圖給出一個小孩子能接受的說法,“吶,阿衍,夫妻呢是要在睡在一張榻上的,你學堂里小伙伴他們的爹爹和娘親也是睡在一起的。”
黎衍想了想從前爹爹和娘親相處,更疑惑了,“可是,從前我爹爹和娘親從來不在一個榻上睡,爹爹連娘親的閨房都沒進過。”
穆謙:“……”
第204章 山雨(3)
一日穆謙接了黎衍下學, 為著進一步彌補對小朋友的“虧欠”,帶著人直接夜市一游,還看了一場皮影戲。
黎衍素來喜歡看這些, 看得津津有味, 穆謙紈绔出身, 對吃喝玩樂駕輕就熟, 本來能愉快地享受親子時光, 奈何好巧不巧,戲臺上唱得是一出《烏江自刎》。
雖然虞姬是拿著長劍摸了脖子, 可穆謙眼前揮之不去的卻是那日壽誕黎豫的心口一刀,一直到戲結束,穆謙還沒緩過勁來,等回了住處, 只跑到寢房輕輕把黎豫攏在懷里抱了抱, 就靜靜地走了。
黎豫看著難得消停的穆謙, 有些不習慣, 把詢問的目光看向黎衍。
黎衍今日玩得盡興, 聳了聳肩,指著穆謙遠去的方向, 一臉無辜道:“你知道的, 能讓他情緒有波動的就只有你。”
黎豫滿頭黑線, 伸手在黎衍腦袋上揉了一把, 笑罵道:“就跟著他渾, 也不學點好的。”
黎衍一扭身子躲開自家爹的魔爪,“誒, 你們大人怎么就不能聽實話呢?”
黎豫扶額,這小子的嘴皮子越發厲害了, 尤其是穆謙來了以后,黎豫自覺不是對手,決定偃旗息鼓,繼而略顯憂心地朝屋外望了望,詢問道:
“今日義父帶你去哪兒玩了?”
一說這個黎衍來了興致,掰著軟乎乎的小手認真數道:“先去練了半個時辰的射箭,然后去逛了夜市,買了好些點心果子。”
說到此處,黎衍趕忙把小手塞進前襟,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個油紙包,探頭探腦地朝門外看了看,見屋外沒人,這才把油紙包塞到黎豫的衣襟里。
“兩小塊桂花糕。”黎衍把小手湊到嘴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壓低聲音囑咐道:“偷偷地,別讓姑姑和郭伯伯知道哈。”
快半年了,托兒子的福,黎豫終于見到了點心的影子,雖然只有兩塊,也讓他這個當老父親的感動不已,論心疼人,還得是兒子啊!
黎豫剛想說兩句肉麻的話,卻被黎衍一本正經的打斷了思路。
“其實,我不想干這事的,畢竟答應了姑姑和郭伯伯要盯好你。但是義父再三保證,說這兩塊點心不會傷你的身體,我這才敢冒著風險送的。爹爹,你可得藏好了,要不然咱們三個都會挨罵。”黎衍人小鬼大,一番話說得煞有介事。
黎豫對兒子的那份感動瞬間轉移到了穆謙身上!一想到穆謙方才失魂落魄的背影,黎豫又擔憂起來,“你們除了去玩,還做什么了,你義父見到什么特殊的人了嗎?”
黎衍認真想了下,搖了搖頭,“還看了場皮影戲,沒跟生人打招呼。”
黎豫微微蹙眉,“什么戲啊?”
“《烏江自刎》”
黎豫瞬間怔住了。
夜里,半睡半醒之間,突然房門被人猛地推開,動靜之大一下子將黎豫吵醒了。
黎豫睜眼,見穆謙正驚魂未定地站在自己榻前,仿佛遇到了可怕的事情一般,眼神中皆是惶恐,整個人還喘著粗氣。
黎豫慢慢坐起身子,輕輕喚了一聲,“阿謙,你怎么了?”
黎豫剛說完,就被整個摟緊了懷里。穆謙的擁抱寬廣又溫暖,穆謙的手臂極為有力,緊緊地箍著黎豫,仿佛要把人融進他的骨血一般。
“阿豫,阿豫,阿豫……”穆謙如同著魔一般輕輕喚著,感受到懷中那活生生的人,情緒這才慢慢平復,“阿豫,你還在,太好了,太好了,剛才做了個夢,嚇死了……”
此情此景,黎豫不用猜也知道穆謙夢到什么了,他輕輕撫上穆謙的后背,安慰道:“沒事了,別怕,沒事了。”
“阿豫,別離開我。”穆謙緊緊摟著人,把頭埋進了黎豫的脖頸,如同一個溺水的人緊緊握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離開,阿謙,這輩子都不離開……”
被安撫了許久,穆謙終于平靜下來,霸道地把人塞進錦被,“本王不該擾了你,你快些睡,明日容你晚起半個時辰。”
說完不待人反應,自顧朝著屋外走去。
黎豫側著頭,看著穆謙離去的背影,有些失神。當穆謙踏出門檻的一剎,黎豫發現他連靴子都沒來得及穿。
黎豫睡不著了,在榻上輾轉反側良久,最終咬了咬牙,抱著枕頭去找穆謙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正初風風火火闖進了穆謙的寢房,“殿下——京畿要派公主去胡旗和——”
話未說完,見到榻上被吵醒的兩人,瞬間睜大了雙眼,然后把手往眼鏡上一遮,“殿下,我什么都沒瞧見,您繼續歇著吧!”
昨夜黎豫抱著枕頭破門而入后穆謙歡喜不已,恨不得摟著人長眠不起,現下有幾分被擾了清夢,不自覺地帶了幾分起床氣。
而黎豫,雖在親近之人面前放得開,但在外人面前,依舊恪守著禮數,乍一被驚醒,人緩了須臾,等看清了情勢,瞬間鬧了個大紅臉,耳垂如火一般燒得滾燙。
這副憨態落在穆謙眼中只余下四個字——秀色可餐,登時臭不要臉地湊到人跟前,對著那鮮紅欲滴的耳垂便吻了一下。
“阿豫,你可真誘人!”穆謙色氣滿滿地笑起來。
黎豫剛緩過神來就被輕薄,頓覺羞惱,氣道:“真不該過來陪你,合該讓你被嚇醒才好。”
穆謙故意噘著嘴,把黎豫地手放在自己胸口,撒起嬌來,“你既來了,就不能走了,睡了本王就不能不認賬,難道要本王學那些棄婦,滿大街貼告示,昭告你拋妻棄子的罪行么?”
黎豫眼眉一挑,“你不是我的外室么?哪來的妻?哪來的子?”
穆謙憋著笑,猿臂舒展,把黎豫攬到懷里,“昨夜你不是把本王扶正了么,阿衍就是本王的親子,你可不能負心薄幸!”
行吧,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雖然黎豫有舌戰群儒的本事,但在跟穆謙斗嘴上,他次次折戟。無他,他要臉,穆謙不要!
眼見著穆謙又要美滋滋地閉上眼睛,黎豫趕忙推他,催促道:“方才聽正初喊著,仿佛京畿出事了,你不去瞧瞧?”
“哎,這些幺蛾子真煩人!”穆謙嘴上雖如此說,已經起身穿戴起來,這些年來,他已經在無形中養成了將政事擺在享樂之前的習慣。穿戴完后,又幫著黎豫戴額飾。
本來這種金燦燦的額飾,尋常人戴上只余下庸俗二字,可戴在黎豫額上,卻為他平添幾分貴氣,再配上一襲紫色外袍,更顯雍容華貴。穆謙戴完額飾,忍不住咂摸了幾下嘴,感慨道:
“將紫色穿出霸氣的不少,將金玉戴出貴氣的也不少,可唯獨你,卻將這兩樣整出了仙氣,嘖嘖,本王的阿豫當真是世家公子第一人。”
黎豫看著穆謙這副沒正行的樣子,忍不住笑著搖頭,他有今日的舉止端方,全仰賴當年先生的嚴苛要求,“行了,你就別得了便宜賣乖了,若素師兄風姿卓越,文采斐然,乃是世家第一公子,你這樣說,回頭他聽到該不樂意了。”
“本王當年還覺得你倆相像,沒想到竟系出同門,不過雖然像,但本王就是不喜歡他。”穆謙本意隨口一說,說著說著突然若有所思起來。
黎豫察覺出不對勁,“怎么了?”
黎豫死里逃生,兩人將心結說開,彼此之間已經毫無隱瞞,穆謙雖怕黎豫生氣,還是覷著他面色道:
“前段時間,本王身邊來了位文書,舉手投足間都有幾分你的影子,關鍵是樣貌還肖你三分。”眼見著黎豫要變臉,穆謙立馬補上一句,“當然,他沒你好看!”
“你說的那人我見過。”黎豫瞇了瞇眼,想起了那段不愉快的記憶,“還不止一面!那段時間我每日去你府上投刺,偶爾能瞧見他。”
“那些日子是本王不好,讓你受委屈了。”穆謙想到那些黎豫被他拒之門外的日子,就分外內疚。
黎豫倒是看得開,方才的不快轉瞬即逝,“說起他來,不瞞你說,我在他身上瞧見的卻是若素師兄,遇事不喜不怒,始終溫文爾雅。”
“本王查過,那些日子你的名帖每次都遞到過他手上。”穆謙卻沒有黎豫的大度,“本王已經下令,讓他去邊防軍大營繼續當文書了。”
黎豫狡黠一笑,“最初的命令不是這么下的吧?”
“的確不是。本王要遣他回州府,他執意不肯,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本王身邊容不下他,索性讓他去了邊防軍大營。”
“他的來路我找人查過,是登州察舉進京的太學生,被若素師兄手把手教了一年,自己有志于北境重建,這才自請去了戰火剛過的并州州府。”黎豫說著,臉上露出了幾分看熱鬧的不嫌事大的笑意,說起風涼話來,“人家本就是沖著你去的,自然是不肯走的。”
“就憑他做的事,沖誰也不行!”穆謙脾氣上來了,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他還迫你上臺,讓你受辱,這樣的事,本王哪里能容得下!
“啊呦,怎么這就惱了?”黎豫笑著走到穆謙身邊,輕輕拽了拽他衣袖,“好歹是個讀書人,又是若素師兄帶出來的,你給人丟軍營里,這可真是暴殄天物。”
“那你想怎樣?”
黎豫慧黠一笑,“要不……你把人送西境來,這塊正缺人手。”
第205章 山雨(4)
穆謙沒想到黎豫能提出這樣的建議, 有些狐疑道:“讓他來西境?你想做什么?”
黎豫取笑道:“怕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他,我也不教你為難,你且吩咐人發封函, 問問他的意思。他若不愿, 我自然不勉強。”
黎豫的心胸, 穆謙從未存疑, 他連黎晗都能容得下, 更別說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黎貝玉,他本意只是好奇, 不過既然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穆謙不再遲疑。
待兩人穿戴完畢,一齊出了寢房,門口正初和寒英正湊在一起說小話, 兩人還時不時嬉笑幾聲, 一見兩人立馬湊上前來。
正初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極為登對的兩人, 趕忙又給寒英使眼色, 示意寒英快瞧。
這一番操作, 又惹得黎豫紅了臉,穆謙見狀, 上去就是一腳踹到正初大腿上。這一腳沒用力, 玩鬧的成分居多。
“大驚小怪些什么, 從前在府里又不是沒見過。”穆謙笑著罵了一句, 才進入正題, “方才說大成要派公主和親?”
寒英忙道:“是,大帥那邊接了京中的消息, 讓過來知會殿下一聲,京畿有意遣公主和親。”
“胡旗現在就是秋后的螞蚱, 和哪門子親!”穆謙滿臉不屑,理了理袖口的褶皺才道:“還怕本王守不住北境這屏障不成!”
“大帥琢磨著,許是為著來和親的蘇迪亞公主出事了,新帝那邊還是要安撫一下胡旗人的。”
穆謙與黎豫對視一眼,去年的事壓到今年解決,倒是符合大成官僚體系的一貫作風。
“現下京畿還有適齡未出閣的公主么?”黎豫疑惑地看向穆謙,“總覺得新帝是沖著你來的。”
穆謙搖了搖頭,“沒了,先帝膝下子女本就不多,不過公主好說,從世家或者藩王家里擇個貴女,冊封個公主就是了。現下京畿和胡旗親親熱熱,本王夾在中間自然里外不是人。”
黎豫會心一笑,轉頭欲走。
穆謙把人一把扯住,急道:“你就不說兩句嗎?就這么走啦?”
黎豫一臉無辜,“你不是大公無私地站在郭大哥立場上,這半年不讓我理事么?我現下可沒犯規,別等著抓我的錯處啊,我去叫阿衍起床!”
黎豫說完揚長而去,留下穆謙在原地欲哭無淚。
這人,還真小心眼!不就是冷著臉丟了他幾本書,逼著他喝了幾次藥嘛,怎么這么記仇!早知道昨日那兩塊桂花糕就不給他了!
穆謙苦著臉吩咐道:“去跟大帥知會一聲,本王下午去找他議事,另外再給邊防軍發個函,問問雁之想不想來西境。”
穆謙說完,三步并作兩步朝著黎豫走遠的方向追了上去,等找到人時,那爺倆外加一只黑熊崽正圍在桌邊用早膳。
黎衍見到穆謙,趕忙用捏著包子的小胖手朝穆謙打招呼,“義父,快來吃早點,今早姑父帶來了姑姑做得肉包子——唔——”
話還沒說完,嘴里就被黎豫塞了一個蛋黃,黎衍登時不滿,噘著嘴瞧著黎豫,“爹爹,我不愛吃蛋黃。”
黎豫不為所動,從盤子中取了一個雞蛋又剝起來,“不愛吃也得吃。”
黎衍不高興了,轉頭可憐兮兮的向著穆謙求助,眼神里寫滿了對他爹的譴責。
穆謙凈了手,捏了捏了黎衍圓鼓鼓的小臉,溫聲哄道:“咱們都說好了,一天要吃一個完整的雞蛋,哪有只吃蛋白不吃蛋黃的?”
穆謙說話的功夫,黎豫已經剝好了一個雞蛋放在了穆謙碗里,穆謙立馬拿起來大大的咬了一口,“你瞧,義父陪你一起吃。”
說話間,黎豫又剝好了一個,也送到嘴邊咬了一口。
黎衍見狀,知道沒有抗爭的余地了,只得苦著臉乖乖地把蛋黃咽了下去,然后立馬端起小米粥猛灌了幾口,小臉這才再恢復笑容。
黎豫和穆謙見狀,非常默契地相視一笑。
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黎衍抓起一旁的小書包,風一樣地沖了出去,邊跑邊道:“姑父今日送我去學堂,爹爹、義父再見。”
見黎豫吃好了,穆謙從盤子里夾了一塊蘋果送到黎豫口邊,“張嘴。”
黎豫伸手從筷子上拿下了蘋果,轉頭就塞到了熊崽的嘴里,讓正在對著一條魚大快朵頤的熊崽懵逼半晌。
“真傻。”黎豫看到熊崽這副憨態可掬的模樣笑起來,一邊笑還一邊指給穆謙看。
穆謙嘆了一口氣,又夾了一塊送到黎豫嘴邊,“就吃一塊,你都這么大的人了,怎么比阿衍還能耍賴。”
黎豫想著一會兒還得去見智慧道長,現下不能給穆謙告黑狀的理由,勉為其難的把蘋果接了過去,嚼了幾口吞了下去。
穆謙見他這副不情不愿的模樣,再聯想到他方才歡快地抱著一根玉米棒子在啃,有些無奈道:
“都說神仙嚼蕊飲露,本王想著你這副八風不動的模樣,定然與那神仙習性差不了多少,可怎么就不愛吃這些天然果蔬,反倒是對這些俗物愛不釋手呢?”
黎豫一臉不屑,“都是吃食,怎么就給你分出個雅俗來了?”
穆謙被黎豫這副任性模樣逗笑了。
“笑什么?”黎豫有些摸不著頭腦。
穆謙將黎豫上上下下下打量一番,才道:“本王見你的第一眼,以為你是謫仙,清冷不可方物,現下再瞧,就是個喜歡耍賴的小孩子嘛。”
穆謙是高興了,可黎豫覺得很受傷,“喜歡耍賴”和“小孩子”兩個詞深深打擊了他的自尊心,登時站起來轉頭就走,說什么不肯再陪著穆謙吃了。
“喂!還說不是小孩子,怎么說翻臉就翻臉呢!”穆謙趕忙把手里的最后一口肉包塞進嘴里,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就跟了上去。
穆謙前些日子在北境,除了處理公務就是勤練功夫,來了西境教黎衍射箭時,也會練練腿腳,是以追起來極快,成功在智慧道長的別苑外追上黎豫,那人正在別苑外徘徊。
“怎么不進去?”穆謙走上前去,“專門等本王呢?”
“少臭美,誰等你了?”一見到穆謙,黎豫嘴角不自覺地向耳后翹,底氣也比先前足了不少,有人陪著,智慧道長顧念著自己的面子,大約就不會罵人了。
等兩人進了屋內,果然如黎豫所料,雖然智慧道長氣不順,但到底沒有讓黎豫下不了臺,只瞪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么。
黎豫縮了縮脖子,乖乖地把手放在脈枕上,配合著智慧道長號脈,穆謙則在他身側,攬著他的肩膀陪著,眼神里都是擔憂。
“這段時日將養的不錯,看來晉王殿下當真是花了心思了。”智慧道長不理會黎豫,只對著穆謙微微頷首致意。
在這位多次救了黎豫性命的老者面前,穆謙不敢托大,趕忙拱手道:“承蒙道長妙手回春,這才將阿豫從鬼門關上拉回,晚輩感激不盡,更不敢讓道長白費心血,無論如何都要盯緊他的。”
“老道只是略懂醫術,可不通回天之術,若是下次再拿著刀往心口上捅,老道也無能為力了。”智慧道長不咸不淡地覷了黎豫一眼,顯然仍對他之前自盡之事生氣。
黎豫不敢回嘴,趕忙伸手拽了拽穆謙的衣袖,示意他幫自己說兩句話。
穆謙會意,在他后腦上輕輕撫了撫,然后對著智慧道長誠懇道:
“道長容稟,前些日子是晚輩的不是,晚輩眼盲心瞎,瞧不清事情的真相,還負心薄幸,辜負了阿豫的深情,這才迫得他走了極端。千錯萬錯都是晚輩一個人的錯,道長要怪罪就怪罪晚輩吧,莫要再責怪阿豫,他這些日子已經為著那事自責不已了。”
黎豫本意只想讓穆謙替自己求情,沒想到他卻把事情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忙道:“不是的,不能都怪他,其實——”
“好了。”智慧道長輕輕一句止住了黎豫的話頭,然后將新擬好的方子遞給了穆謙,囑咐道:“用新方子再服半個月的藥,逍遙散的毒就能拔了。”
說完就將兩人趕了出來,眼不見心不煩。
兩人興高采烈的出了門,突然穆謙腳步一滯,“你且稍等。”
不待黎豫反應,穆謙便折返回屋內,走到智慧道長身邊,拱手一禮,“道長,這次過后,晚輩能否有幸,與阿豫白頭偕老?”
智慧道長本不愿談這些,但見穆謙一臉誠懇,這些日子穆謙對黎豫的好又被他盡收眼底,只道:“雖然這次陰差陽錯沖開了他早年的氣淤血滯,但他底子早就毀了,能補回一點算一點,盡人事聽天命。”
穆謙慘白著臉色出了房間,對上黎豫探尋的眼神,勉強擠出來一個笑容。
“還有多久?”黎豫對于生死素來看得開,他早已與穆謙心意相通,大約也能猜到穆謙回去問了什么。
穆謙低頭,垂下眸子,不敢看黎豫的眼睛,緩了良久才開口吐出了一個讓他難受的數,“十年。”
黎豫臉上瞬間綻開了笑容,高興地摟上了穆謙的脖子,“我還以為也就一兩年好活,沒想到還有那么久,上天真待我不薄!”
第206章 山雨(5)
黎豫這一笑, 惹得穆謙心中難受異常,他沒有眼前人這般豁達,能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就是個想與心愛之人白頭偕老的凡人而已。
這段時日, 黎豫早就發現, 雖然穆謙表現得大大咧咧, 但但凡有醫者入府, 穆謙都會變得患得患失。黎豫知他心疼自己,也不忍他繼續難過, 鑒于光天化日之下不好擁抱安撫,黎豫猶豫半晌,伸手在穆謙垂著的袖口上微微拽了拽。
穆謙抬眸,正對黎豫亮晶晶的星目。
“十年, 還有好久的。”黎豫唇畔含著笑意, 一臉認真地注視著眼前人, “說不定哪日, 你就厭了我呢!”
“胡說!肯定是你先厭了本王!”穆謙一著急, 連眼眶都紅了,氣道:“本王雖從前不是東西, 但本王發過誓, 今后絕對會把你捧在手里, 本王對你的心意至死不渝!”
黎豫本意只是玩笑一句, 逗一逗穆謙, 沒想到卻惹起他的傷心事,忙道:
“好好, 是我胡說,你別惱, 咱們誰都不會厭了誰。穆謙……你拿這大好的光陰與我置氣,豈不浪費。”黎豫邊說邊覷著穆謙的臉色,語氣不自覺的就軟了下來。
“那你待如何?”
“前些日子你說要去打馬球,今日去陪你打馬球好了。”
難得黎豫主動,穆謙當即破涕為笑,拉起心愛的人的手,轉身就走,“咱們現下就回去換衣裳,不能反悔!”
黎豫扯住穆謙,認真道:“穆謙,答應我,以后壽數這事,咱們都不提了,只將往后的每一日,都當作今日這般,相依相伴,幸福美滿。”
“好!”穆謙開口,吐出了一生承諾,也在心底暗暗發誓,這十年無論黎豫是要至治之世還是要河海清宴,他都會陪著他完成夢想。
*
黎貝玉接了信函,猶豫良久,最終還是到了西境。不為別的,同為登州出身的黎氏子弟,他不甘心被比下去,北境短暫的交鋒太短,他要來西境好好會一會黎豫。
他自負才情、樣貌和謀略都不輸黎豫,可當年他在學堂拔尖時,那個名不見經傳的鄉野少年已經走到了老侯爺身邊;當他科舉及第時,黎豫已經名揚登州,老侯爺眼里再也瞧不見其他人。他本來是族內耆老選中的優秀后生,就因為一個還比他年輕幾歲的黎豫半路殺出,斷了他在族中向上攀爬的道路。
當黎貝玉被卓濟引著來到穆謙的小院時,一家三口正在石桌前,圍在一起吃涮鍋子。石桌上擺滿了剛切的羊肉和還掛著水滴的菜蔬,一看就非常新鮮,而那口鍋子已經燒開,正咕咚咕咚冒著泡。
黎貝玉遠遠瞧著,那個孩子站在石凳上,探著頭在鍋里翻了半天,夾了什么東西到黎豫碗里,仿佛黎豫不愛吃那食材,直接夾起來放進了穆謙碗里。而穆謙顯得非常無奈,他把東西夾起來,在嘴邊吹了吹,又寵溺地塞進了黎豫嘴里。黎豫像是生氣了,佯怒瞪了穆謙一眼,不過還是妥協地嚼起來。
而在石桌下,有一只熊崽依靠著黎豫的腿睡得正香,小熊掌微微抽動,懷里還抱了一根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
黎貝玉見了這一幕,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終于知道為什么在穆謙身邊他出不了頭了。
“公子稍等,我去通報一聲。”卓濟跟在黎豫身邊久了,早已不見了當初那副畏畏縮縮的模樣。
黎貝玉笑著制止,“遠遠瞧著,殿下他們正在用午膳,先莫擾了他們,貝玉可在此恭候片刻。”
卓濟笑道:“無礙,先生吩咐了,待公子午膳過后,便立即領來見他,不必久待,免得失禮。”
卓濟說完,不給黎貝玉拒絕的機會,自顧進了小院。黎貝玉瞧著卓濟的背影,回味著他方才說的話,有些不是滋味。
胸襟,高下立現。
黎豫聽聞黎貝玉已經到了,當即撂下筷子,拿起帕子抹了把嘴,便隨著卓濟一同出來。而穆謙只淡淡朝院門口瞧了一眼,又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專心地給黎衍夾菜,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黎豫在院門口見到黎貝玉,再沒了在穆謙跟前的那副隨性樣,維持著世家公子的端方舉止,笑著寒暄道:
“北境匆匆一別半年有余,黎某能夠登臺獻藝,全了自己的心愿,還仰賴雁之成全,還沒向你道謝。如今你能應邀而來,黎某不勝欣喜,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不妨書房一敘?”
黎貝玉雖然被黎豫這副姿態弄得有些不自在,但到底沒失了態,面上維持著一貫的笑意,拱手道:
“尊駕言重,客隨主便。”
待兩人來到書房,負責灑掃的書童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黎豫,剛想攔人,又見他有客人,非常識趣地沒多嘴,將人迎了進去,扭頭就去跟郭曄告狀了。
書房是郭曄的,但他從來不用,后來黎豫來了西境,就成了黎豫最長待的地方,只不過前些日子因著養病,郭曄不許他來了。
黎豫一點也不見外,引著黎貝玉落座,開門見山道:
“雁之的才學,晉王殿下贊不絕口,黎某這才冒昧朝殿下開了口,雁之既然能跋山涉水而來,想來是愿意為西境效力了。”
黎貝玉跨州千里奔赴西境,意在摸清黎豫的底細,卻沒想到被黎豫直接定了性,剛想推脫,又聯想到那封信函,若明言拒絕,人又來了西境,豈不打臉?一時間并未接話,斟酌起說辭來。
黎豫待人接物素有章法,他既有心要用人,定然不會讓人感到不適,又道:“只不過西境除了軍隊建制比較完備之外,其他各項都極為薄弱,怕是要委屈雁之了。”
黎貝玉哪里敢托大,忙道:“不敢,漂泊之人,哪里敢挑肥揀瘦。”
黎豫微微一笑,“雁之如此說,黎某就當你應下了。”
話到此處,黎貝玉終于裝不下去了,問道:“為何?”
明知在北境我曾為難與你,不讓你與殿下相見,明知那戲臺就是折辱之法,加深你與殿下的誤會,明知那夜送河燈的小孩子動機不純,差點讓你命喪黃泉,你為何還要用我?
黎豫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黎貝玉是問他為何當他應下了,只回問道:“雁之以為為何?”
“若是想將末學留在身邊折辱,大可不必,貝玉寧折不彎。”黎貝玉一臉決絕。
黎豫有些受傷,一臉無辜道:“黎某從未有此心,只是想著既然是肖若素挑中的人,自然不能留你在邊防軍那些大老粗身邊,讓你明珠蒙塵,沒想到卻讓你誤會了。”
黎豫知道,依著穆謙那個脾氣,黎貝玉若還留在北境,怕再難有出頭之日,現下西境百廢待興,急需人才輸入,有這么個得力之人閑著,不用白不用。
黎貝玉有些狐疑,“僅此而已?”
黎豫頷首,“僅此而已!”
“尊駕以為,貝玉為何要答應你?”黎貝玉說著,高昂起頭,朗聲道:“縱然身在西境,可若末學不想效力,也不會屈從于威勢。”
黎豫瞧著眼前之人,再沒了平日里的謙恭溫順,反倒是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模樣,黎豫心中感慨,或許這才是他的本性,平日里那副做派,不過是唬人罷了。
黎豫笑了,在黎貝玉身上,他仿佛看到了那個十三四歲志存四海又眼高于頂的自己,“黎某從未說過要勉強,你若不愿,黎某也強留不得,只不過西境民生凋敝,人才凋零,你忍心看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么?再者,輔助貧瘠的西境走向富強和在富庶的京畿諸州渾水摸魚,雁之難道還用選擇么?”
黎豫一擊即中!在黎貝畢生所愿,于公,輔弼社稷救民水火,于私,成就功業名揚天下,留在西境,他便能得償所愿!
這樣的誘惑,黎貝玉拒絕不了,遲疑道:“你當真不會公報私仇?”
“若真如此,雁之可轉頭就走,盤纏黎某拱手奉上。”黎豫一諾千金。
黎貝玉一咬牙,“好!貝玉答應了!”
黎豫臉上瞬間眉開眼笑,“既如此,那便請雁之先安頓下來吧,讓卓濟帶你先去休息。”
黎貝玉張了張口,似有什么難言之隱,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轉身欲跟著卓濟出門。
黎豫倒是有心,“雁之若有疑慮,不妨直言。”
黎貝玉突然笑問道:“方才,讓你們推來讓去的那食材是什么?”
黎豫先是一愣,瞬間反應過來黎貝玉的意思,臉不自覺地發燙起來,有些尷尬,“見笑了,不過是一塊炸豆泡而已。”
黎貝玉沒再說什么,轉身出門之際,與郭曄打了個照面。
郭曄本來是氣勢洶洶來問罪的,見到黎貝玉眼神一凜,然后對著黎豫拱手一禮,恭恭敬敬喊了一聲,“主公”。
黎豫聞言有一瞬的愣神,繼而釋然一笑。
黎貝玉立在原地緩了好久才看清了形勢,他本以為黎豫來到西境,亦如他在北境一般,乃是軍師一般的存在,對人事有一定的任命權,卻沒想到原來整個西境都是人家的。
黎貝玉對著黎豫自嘲一笑,拱手道:“看來貝玉還攀上了高枝,以后還請主公多多照應。”
第207章 山雨(6)
回到方才的小院, 那爺倆已經吃了個肚兒圓,懶懶散散地靠在石桌上,愜意的模樣像都快睡著了, 而石桌下的熊崽已經醒了, 正吭哧吭哧啃著剩下的半根玉米棒子。
“怎么那么久, 連鍋子都涼了。”穆謙嘴上雖然抱怨著, 手上卻極為勤快地拿著火鉗添著新炭。
黎豫在他身邊坐下, 看著面前堆成小山的菜蔬,心頭一暖, “要用人家,姿態得做足了。”
一會兒功夫,鍋子又燒開了,咕咚咕咚冒著泡, 穆謙一邊替人涮著菜, 一邊隨口道:“留下了?”
“嗯。”黎豫發出一個鼻音, 專心對付著碗里的美食, “剛才好險, 前腳剛進書房,后腳郭大哥就殺來了, 好在有黎雁之這個外人在, 要不然免不了被一頓數落。”
“噗!”穆謙樂不可支, 幸災樂禍道:“被屬下追著念叨的主公, 你可是獨一份。”
黎豫本就難為情, 現下被穆謙一逗,臉上掛不住了, 把筷子往石桌上一拍,“還不都怪你!”
“是是是, 都怪本王,你快吃。”穆謙怕再逗下去,黎豫真急眼,只得“委曲求全”地認輸了,把筷子拿起來塞回黎豫手里,然后抱著胸玩味道:
“阿豫啊,你學壞了啊。”
黎豫夾了一筷子剛涮好的羊肉塞進嘴里,挑了挑眉毛,眼神里都是問心無愧。
“還裝,待客不直接領去書房或者客廳,讓人家來瞧你吃涮鍋子,你幾個意思啊?”穆謙知道黎豫不愛吃豆類,肯定不會主動吃,為著營養均衡,穆謙從鍋子夾了一筷子炸豆泡晾涼送到他嘴邊。
黎豫看到炸豆泡,想到方才出門時黎貝玉那句話,心情大好,痛快地張口接過,也不再裝相,笑得得意。
“不論他到底想做什么,不該有的心思,不能有!”
“瞧你厲害的。”穆謙嘴上雖抱怨,心里卻樂開了花,方才那一幕,雖然對他倆來說稀松平常,但在外人瞧起來,卻是其樂融融一家三口,再無人能插足。這顯然是黎豫在暗搓搓給黎貝玉下馬威,穆謙突然有些自責,“其實,這種事本不該讓你費心,你放心本王今后都不會再見他了。”
黎豫專心吃著美食,渾不在意道:“也不是有心折騰他,只不過卓濟來報時,一時興起。再說了,‘懷璧其罪’的道理,我還是曉得的,縱使你躲著,也礙不著人家撲上來,倒不如直接斷了他的念想。黎雁之其人自視甚高,目無下塵,有了那一出,他不會自降身價再去做不堪之事了。”
這話惹得穆謙心花怒放,他從前以為黎豫萬事不縈懷,一門心思撲在了政務上,沒想到他也會吃醋,心中暖洋洋的。
黎衍一直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盯著兩個爹,覺得他倆說話云山霧繞,好不容易聽懂一句,兩個爹都不說話了,他才探尋地問向黎豫。
“爹爹,懷璧其罪是這么用的么?”
“哈哈!”穆謙大笑起來 ,一把把黎衍抱在懷里,讓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逗道:“你爹爹說什么都對!”
黎豫也被逗樂了,嗔道:“瞎說什么呢,也不怕教壞了孩子。”
穆謙知道黎豫別的都好說話,唯獨對黎衍的學業較真,這才又仔仔細細地給黎衍講了一遍,什么叫懷璧其罪,成功將黎衍的注意力從方才的話題轉移到聽歷史故事上,等故事講得差不多,黎衍已經窩在穆謙懷里睡著了。
恰逢玉絮來接黎衍去睡午覺,穆謙直接把小人兒送到玉絮懷里,這才又坐到黎豫身邊,正色道:
“本王知道他自視甚高,也不好駕馭,本想遣了他,奈何他不肯,再加上安知州求情,才將他遣到軍營里,讓他與士兵為伍。本以為他會知難而退,沒想到他竟應了你的約,更沒想到你能拿下他。”
黎豫專心致志涮著羊肉,連眼皮也沒抬,一個黎貝玉,哪有手切羊肉重要,隨口接了一句,“我敢開口,自然是有備而來。”
“呦,還有后手啊?”
黎豫吃好了,拿起手邊的帕子抹了抹嘴,假模假樣道:
“拖您老的福,前些日子被送去京畿換謝容兩位公子,見到了若素師兄,師兄對黎雁之贊不絕口,我便多問了幾句,這才有了拿捏他的法子。”
“難怪你能給他號準了脈,不過把他放在身邊,你不嫌膈應么?”
黎豫轉頭,眼睛里都是疑惑,“膈應什么?我若因著膈應將人攆走,回頭還得再找人頂上,這種因小失大的買賣,我不干,這人不用白不用。”
這心胸,穆謙自問比不上,知道被黎貝玉利用了,他雖做不出那種殘暴上位者動輒要人性命的荒唐舉動,但也不會由著這人在自己身邊翻云覆雨。
自己的阿豫,果然心胸了得!或許,也只有這樣的心胸,才能配得上他高遠的海河清宴的志向!
見穆謙沒吱聲,黎豫放下帕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話說,我挖了你的人,你不會在意的吧?”
穆謙倒是大度,“哪里的話,本王的都是你的,一個文官而已,北境還有容成業呢,你別說,從前本王以為這小子只會仗著先帝寵愛狐假虎威,沒想到真有幾分本事,有幾分他兄長容素淵的魄力。”
黎豫笑不出來了,“說起容成業,方才黎雁之提了一樁事,說讓知會你一聲,京畿和親人選定了,是襄國公府的嫡長女容清揚,容成業聽說后,連夜趕回京畿了。”
“怎么是她?”穆謙的臉色登時變得不好看了。
黎豫本意是想說京畿出昏招,沒想到穆謙在意的卻不在于此,話里不自覺就帶了點氣,“哦,我倒是忘了,殿下還差點跟她成就一段好姻緣呢!”
穆謙再蠢,也聽出這不是句好話,趕忙解釋起來,“說來慚愧,從前本王抗婚,在先帝面前差點下不了臺,多虧了容清揚解圍,若非她執意退婚,怕是這婚事本王也推脫不掉。”
這話黎豫聽著不悅耳,眼神一凜,“推脫不掉?”
“當然推脫的掉!”穆謙當即轉了口風,三指并攏作指天誓日狀,嬉皮笑臉道:“怎么可能推脫不掉,本王對阿豫的一片癡心,日月可鑒,絕對不會娶旁的女子了。”
黎豫嘴角翹了翹,不再揪著不放,“那你打算怎么辦?”
穆謙沒了玩鬧之心,態度嚴肅起來,“容成業既然回京,看看容家怎么決斷吧。襄國公一脈,于文人中口碑極佳,容素淵的名聲更是直追肖若素,如今又進了政事堂,想來若容氏堅持,新帝也不能做得太過。”
黎豫沉吟半晌,面色漸漸凝重,“話雖如此說,但這樣的消息能傳到北境,怕不是空穴來風,更何況咱們這位新帝,可是扮豬吃老虎的高手,身邊又多了郁相那樣的奇才,不能不防。”
穆謙本也沒指望光靠容家就能攔住新帝,直接將打算說了出來。
“拒婚之事,是本王欠了她一個情分,若是她不愿意,容家又靠不住的話,那這個壞人讓本王來當。和親胡旗,怎么著都得從本王的地界上過,本王不答應,別說是國公府的嫡女,就是一只鳥兒也飛不出去!”
黎豫輕輕在穆謙的小臂上拍了拍,算作安撫,眼眸一亮,轉了話鋒:“那容姑娘漂亮么?脾性如何?”
穆謙雖不知何意,仍照實作答,“京畿世家小姐中的翹楚,不僅花容月貌,更是才貌雙全,見地和談吐不是一般人能及的。”
“有這么好啊?”黎豫托著腮,一邊琢磨一邊下了定論:“看來,當年新帝給你定這門親事,真是花了心思了。”
“怎么又繞回來了!”穆謙怕黎豫吃醋,先把話頭搶了過來。
只要本王先抱怨,阿豫就沒話說了!
黎豫不理會的小心思,壞笑道:“話說,你覺得郭大哥這人怎么樣?”
“郭大哥?”穆謙把手托在下巴上,站起來踱了兩步,“郭大哥雖然有些草莽氣,但是為人正直剛毅,嫉惡如仇,頗有擔當。”
“嗯,咱郭大哥品性是沒問題的,堂堂武將,你也不能強求他文質彬彬的。”黎豫素來護短,不自覺地就會幫郭曄說話,“那你覺得他樣貌如何?”
“天庭飽滿,濃眉大眼,身材魁梧……”穆謙說著說著回過味了,試探性問道:“你該不會是?”
“對!我就那個意思!”黎豫眉開眼笑,“這么好的姑娘,配郭大哥這樣的英雄正合適!郭大哥也老大不小了,得趕緊成個家,省得他沒事老盯著我念叨。”
“嘖嘖,剛想夸你兩句,就原形畢現了。”穆謙上手在黎豫腮邊掐了掐,“郭大哥堂堂西境鐵軍主帥,素來說一不二,硬生生被你逼成個婆婆嘴,你還敢抱怨。”
“嘶——”黎豫嗔怪著打開穆謙的手,“我還不是心疼郭大哥一個人在西境待了這么多年,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
“別咱倆在這里合計的挺好,萬一郭大哥也是斷袖,那怎么辦?”
第208章 山雨(7)
“你才是斷袖呢, 你們全家都是斷袖。”郭曄聲如洪鐘,邁著流星大步進了院子,指著還冒著熱氣的鍋子, 瞪了黎豫一眼, “倆人躲在這里吃涮鍋子, 把黎貝玉丟給我, 還編排我, 真是白疼你了。”
黎豫樂不可支,趕緊拉著郭曄坐下, “哪里敢編排你,我倆這琢磨著,想給郭大哥說一門親事。”
郭曄大大咧咧朝石凳上一坐,掃了一眼盡是青菜的鍋子, “還有肉嗎?再下點, 我這會子還沒用午膳呢。”
一旁的卓濟聞言, 趕忙布置碗筷, 又新添了許多菜蔬。兩筷子羊肉下肚, 郭曄才緩過神來,“方才你們說什么來著?”
黎豫與穆謙相視一笑, “有一樁好事!”
那廂黎豫與穆謙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 京畿這頭可為難壞了襄國公府一家人。容成業剛一進家門, 一家人就開起了家庭會議。
主座上, 老國公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如今已是大長公主的國公夫人已經氣得泣不成聲,“穆誠那個殺千刀的, 穆家旁系那么多適齡女子,非要我揚兒去和親, 存的什么心思!”
長華大長公主雖并非容清揚生母,但將容清揚一手帶大,兩人感情極好。早些年襄國公悼念亡妻,與這位續弦并不親近,剛嫁入國公府的那段時日,還是小小的容清揚給了她孤獨的心靈無限慰藉,是以她說什么也不肯將容清揚遠嫁胡旗和親。
容清揚本來堅強,眼見著母親又急又氣,還淚流面目,也忍不住紅了眼眶,剛走上前握住母親的手想寬慰兩句,卻是襄國公先開了口。
“好了,越說越沒邊了!”
長華大長公主氣紅了眼,“逼著我章兒在政事堂夙興夜寐,又千方百計把我業兒唬回來為他所用,現在還要打我揚兒的主意,本宮還說不得他了?明日本宮就入宮,好好問問他到底想做什么。”
“簡直胡鬧!”襄國公氣得一拍桌子,“讓你一個婦道人家出頭,容家的男人都死絕了不成!”
容清揚掏出帕子替母親拭著淚,又趕忙對著襄國公勸道:
“爹爹莫氣,娘親也是心疼女兒。身為容氏的嫡女,縱使今日不與胡旗和親,來日也逃不過政治聯姻的宿命。清揚有幸投生在容氏,前半生已在家族庇蔭下盡享富貴,今日若逃不過,爹爹和娘親也莫要難過,清揚已經知足了。”
“胡說,容氏有祖訓,家族嫁娶無論男女,皆要兩情相悅,為父當年身不由己也就罷了,哪里讓我兒再受這委屈!”
襄國公說者無心,可長華大長公主聽者有意,她本就為著女兒的婚事擔憂不已,現下更是難過,徑直起身啐道:“就知道你還為著從前的事耿耿于懷,這么些年,就算是塊石頭,也該焐熱了!”
說到動容處,眼淚根本止不住,長華大長公主不欲在孩子面前失態,掩面快步出了屋。
襄國公話一出口就后悔了,當年續弦時,他雖不愿,但這些年早已與長華大長公主恩愛不已,還一連有了容含章和容成業兩個兒子,見妻子想偏了,再也顧不上女兒,登時起身就去追。
“誒,夫人,夫人啊!不是那個意思,你聽我解釋啊,我口不擇言——”
容成業被他爹這一手給整無語了,趕忙走到姐姐跟前,勸慰道:
“姐姐,你放心,咱們絕對不會讓你去和親的,娘親方才說得極是,就算要和親,也不該是姐姐去。更何況,有晉王殿下在北境震著,就算這親事不成,胡旗還敢反了天不成?哥,你說是不是。”
坐在一旁的容含章亦起身,走到容清揚身邊,安慰道:
“姐姐,政事堂這邊我絕不松口,若素也答應幫我勸著今上,同時我還聯絡了容氏在朝的官員、祖父和父親的門生故舊,咱們一起上折子,壓下這樁事。”
容清揚看著眼前這兩個異母弟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含章,你走到今日著實不易,千萬要保重自身,容家還要靠你;成業,以后若姐姐真不在了,要好好聽爹娘和哥哥的話,知道么?”
容成業一聽,這話都是要交代后事了,急了,“姐你別著急啊,肯定還有辦法,你等我一下。”
容成業說話間就從懷里掏出了六個銅錢,他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成業!不許渾,這卦這輩子都不許卜了!”容清揚當即喝止,上手就要去搶容成業的銅錢。
容含章見狀,一邊攔住容清揚,然后遞給容成業一個眼色。
容成業會意,當即起卦,等卦象出來,容成業臉色變得非常古怪。
“怎么說?”容含章有些著急。
容成業撓了撓頭,撇了撇嘴,臉色極為古怪地吐出一句,“從這卦象來看,我咋瞧著去和親是大吉呢……”
容含章:“……”
容清揚:“……”
朝野內外皆以為新帝的改革從東境開始,沒想到他同時把手伸向了京畿的世家;朝野以為率先受到非難的會是一直與新帝作對的護國公府謝家,沒想到新帝先拿了一直中立的襄國公府容家開刀。
縱使容家上下抗拒,容氏的門生故舊接連上書,新帝仍不為所動,親手書寫諭旨,冊封容清揚為沐恩公主,讓政事堂翌日宣詔。
暖閣內,穆誠與郁弘毅對面而坐,兩人中央乃是一盤黑白子,暖閣外跪著求情的肖瑜和容含章。
雖說已然踐祚,穆誠并不喜天子獨享的明黃色,仍是一襲紫色便服,待落下一子后才道:
“先生,容含章也就算了,外頭還跪著若素呢,若素從前為著平閔州水患和時疫,曾遇刺受傷,久跪不得。”
郁弘毅早已料到穆誠落子之處,立馬跟上一子,“瑜兒總這么婦人之仁可不成,以后待老臣駕鶴,還要靠他輔佐陛下。他這心軟的毛病,讓老臣頭疼了許多年,本以為能讓黎豫給他治一治,誰成想這兩人卻惺惺相惜起來。”
“若素這性子,該為當世大儒,入朝是有些難為他了。”穆誠聽這意思,郁弘毅并不打算讓自己宣肖瑜進來,想著法子給肖瑜求情,笑道:
“先生親自教出來的人,自然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再說了,也是先生囑咐若素要護著您的小徒弟,怎么現在都怪到若素頭上了,朕可要替若素叫屈了。”
“是他自己非要學治世之策,現下再難也得受著!”郁弘毅冷哼一聲。
穆誠向來敬重郁弘毅,當年也是郁弘毅扶他坐穩太子之位,事涉師門內事,他雖心疼肖瑜,但知道恩師鐵了心要扳肖瑜的性子,把肖瑜培養成合格的政客,他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轉了話題。
“這容氏朋黨的折子,這幾日快把暖閣淹了,一批接著一批,等明日上諭發了,許是就要以辭官相脅了。”穆誠雖言辭中壓抑著欣喜,但還是有些擔憂。
郁弘毅笑了起來,“這不正遂了陛下的心愿,陛下只管恩準,屆時讓若素這些年親自挑的那些寒門子弟頂上便是,出不了大亂子的。”
穆誠也釋然一笑,端起茶杯向郁弘毅致意,“還是先生深謀遠慮。”
郁弘毅亦舉杯,“這法子,也就是放在剛烈又專情的容氏一門,若換一家,未必頂用,陛下耐著性子再等一日吧。”
“其實,朕也舍不得把容清揚這么好的姑娘嫁到胡旗去。”
“陛下有意為后宮添新人了?”郁弘毅捋了捋唇下的長須,“選秀的話,不妨多從四境及寒門清流中著手。”
“不是,先生想哪兒了。”穆誠面上一紅,“不是朕,是若素,他年近而立之年,院子里就兩個小廝伺候,身邊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一門心思都撲在了安國侯身上,這哪兒成啊。”
關于肖瑜跟黎晗的事,郁弘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就著穆誠的話琢磨良久,深以為然,“陛下所言極是,老臣曾于那容清揚幼時見過一面,小姑娘落落大方氣度不凡,配若素倒是合適,等容家保下容清揚,不妨就請陛下下旨賜婚吧。”
穆誠沒想到郁弘毅比自己還著急,“直接下旨么?先問問若素的意思吧,至少還得跟肖相打個招呼。”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穆誠這話并無不妥,可郁弘毅一聽卻有些生氣,把棋子往棋簍里一丟,氣道:
“這對父子,沒一個省心的,肖道遠那個老匹夫就是慈父多敗兒,你看瑜兒讓他慣成什么樣了!陛下不必擔心,他們父子那邊,老臣去說。”
“那就有勞先生了。”難得有人肯出頭,穆誠欣然同意,一想到肖道遠那個脾氣,穆誠還真不愿去觸霉頭。
怕什么來什么,兩人正對弈到激烈處,暖閣外傳來了肖道遠罵兒子的聲音,“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么?跑來這里威脅陛下,出息了你!還不趕緊起來跟為父回去!想跪滾回相府祠堂跪去!”
穆誠一聽這動靜,怕肖瑜吃虧,剛想起身去瞧,卻被郁弘毅按住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第209章 山雨(8)
本是深秋一個尋常的夜晚, 卻注定成了一個不眠之夜。
肖府內,經歷了暖閣外一場鬧劇的父子二人正望月對酌。
肖道遠早沒了暖閣外那副盛怒的模樣,面上皆是探尋, “瑜兒, 今日這一出, 你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還是卻不過容含章的請求?”
從前京畿四大頂級世家, 把持著兩府三司,縱使襄國公掛冠歸隱后, 容氏稍遜色些,也是其他世家和清流不能比的。如今林氏因通敵之罪不復往日輝煌,謝家因著在權力更迭中站錯隊現在已風雨飄搖,容氏態度晦澀被拿來開刀自身難保, 唯獨剩下肖氏一門, 因著從龍之功煊赫一時。如今除了東府的同平章事一職由郁弘毅擔任, 樞密使、參知政事及禁軍統領三個要職, 都在肖氏父子手中。
若是肖瑜回答前者, 肖道遠會放心地再指點他幾句,但若是后者, 肖道遠就要罵人了。
肖瑜自打被肖道遠強行帶回來, 就有些神色恍惚, 他也知道暖閣外那一出, 父親做戲成分多些, 故默契的沒有再提,只是有些迷茫地看向肖道遠, “爹,先生這次回來, 兒子有些看不懂他了。”
肖道遠嗤笑道:“正德的心思七彎八繞,為父與他相交幾十載都沒看懂他!”
“胡旗那邊,早已沒了南侵之力,安撫的手段那么多,為什么非要送人去和親!”肖瑜不想妄議恩師,只就著先前父親的問話回應了幾句,說著說著感慨起來,“兒子這次不是為著容氏,更不是為著肖氏,而是為著大成千千萬萬的子民,誰家的女兒,都不該淪為政治的犧牲品。”
肖道遠一巴掌扇在肖瑜后腦勺上,“連這點心腸都硬不下來,還想看懂那老匹夫,他的心思在胡旗嗎?先時他是不是囑咐過你,那些寒門后進不要往一個方向培養,各個衙門都要覆蓋,若等你尋機把這些人放到各衙門,還不知猴年馬月,現在這樣多快!”
肖瑜一下子反應過來,“您的意思是,今上這次不是借機敲打,而是要動真格了?”
“上諭今日進了政事堂,卻讓明日再發,就是在給容家動作的時間。”
“那容家除了往今上的陷阱里跳,就無破局之法了么?”
“也不是沒有,就看這容家怎么抉擇了。要是能舍出一個嫡女,放下身段,別總是拿著那套所謂的文人風骨刺撓今上,那說不定能躲過這次滅頂之災。”肖道遠躺在了躺椅上,拿起石桌上的酒壺,直接往嘴里倒酒,“要是非借著今晚功夫,聯絡朝野梗著脖子跟今上硬頂,今上的性子,你還不了解么。”
經過肖道遠的點撥,肖瑜算是將局勢看透了,穆誠雖仁厚寬和沒什么主見,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也是個能隱忍的。郁弘毅被驅逐出京,他能隱忍不發這么多年,耐性和決心可見一斑。
“爹,這次是兒子莽撞了。但泱泱大成,竟讓一個女兒家當權力斗爭的犧牲品,還是去胡旗那種蠻荒之地,這心思未免有失光明磊落。”
肖道遠懶懶的抬起眼皮,瞥了肖瑜一眼,“怎么?舍不得啊?要不你娶她回來?”
“爹,您說哪兒去了!”肖瑜沒想到這種情況下,他爹還有心思開玩笑。
肖道遠酒喝痛快了,把空酒壺往肖瑜手里一塞,打趣道:
“為父聽聞,這容氏的嫡女才貌雙全,今上待你倒是真用心,聽說還動過給你們指婚的心思,說不定你去你那便宜師兄跟前求一求,他就真把人留下了。”
“您知道這根本不可能!”肖瑜接過酒壺,放回石桌。
“所以,不該管的事你少管,你要有能耐就把郁弘毅擠兌走,到時候今上身邊只剩下你,你說不讓無辜女子犧牲,說不定他還聽你的。現下,你沒得選,只能眼睜睜看著。”肖道遠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從躺椅上起來,在肖瑜肩膀上拍了拍,“瑜兒,你有這個心思替容氏惆悵,不妨多替肖家想想,今上現下是鐵了心要動世家了。”
肖道遠還不知郁弘毅給肖家設了什么局,但他知道,今夜若容家守不住,那下一個就輪到他肖家了。
襄國公府內同樣是一個無眠夜,襄國公雖久不在朝,但眼光毒辣,已隱隱猜到了新帝的醉翁之意,但又不敢拿女兒的終身幸福來賭。
襄國公府一眾小廝整裝待發,每人身攜一封容含章的手書,只等襄國公一聲令下,就發往一眾朋黨府邸。
而容成業則每隔一個時辰便起一卦,次次皆是大吉,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開始以為自己的卦不準了。
天明時分,塵埃落定。
天泰元年十月二十日,沐恩公主穆清揚奉旨和親。
與京畿的不眠夜不同,因著智慧道長開始給黎豫戒逍遙散的癮,控制每日象谷散用量,沒了藥吊著精神,黎豫早早就開始犯困,晚膳后沒一會兒便與穆謙一起歇下了。
皓月當空,萬籟俱寂。
“啊——”一聲不算太慘的慘叫從臥房傳出。
穆謙在睡夢中被踢下了床!
黎豫睡得迷迷瞪瞪,聽到動靜,搖搖晃晃坐起來,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借著月光,看到了坐在地上一臉委屈的穆謙,有些茫然,“你怎么坐在地上?”
穆謙哭喪著臉站起來,一個健步上了榻,湊到人跟前,哀怨道:
“你還好意思說,還不是被你踹下來的。”
黎豫抓了抓額前那幾根呆毛,“不能吧,我問阿衍了,我睡覺根本不打拳,你上次明明就冤枉我。”
眼見著黎豫較真,穆謙連忙打著呵欠拉人躺下,“有阿衍這個大寶貝在懷里,你當然不敢動彈,就欺負本王皮糙肉厚,也沒個顧忌!”
黎豫覺得有道理!他在穆謙身邊睡得格外安穩,連帶做的夢都格外有趣,比方剛才,他夢到自己變成了一個仗劍江湖的俠客,有著一身好本事,遇到山賊強搶民女,他便拔腳相助,然后,穆謙就被他踹下了床。
黎豫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困了,興致勃勃地跟穆謙講夢里的畫面,順帶解釋了一下為什么會“誤傷”穆謙。
穆謙看著懷里越說越精神的人,褪去了謀士的外衣,內里就是個還未長成、懷揣著赤子之心的少年郎,聯想平日里黎豫老成持重的模樣,穆謙的嘴角就忍不住地向耳后翹。
黎豫講完了他那個光怪陸離的江湖夢,穆謙卻癡癡望著他,也不說話,黎豫有些不滿,“我說了這么久,你倒是給點反應。”
穆謙把人往懷里摟了摟,“你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餿主意出多了,晚上自然就跑到你自己編的話本子里了。”
黎豫想了想也有道理,這幾日他們一直商量著怎么把容清揚留下,還得讓人家心甘情愿嫁給郭曄,想到其中一個餿主意就是讓郭曄英雄救美。
“誒,你說要是郭大哥英雄救美,這山賊誰扮演?”黎豫目光灼灼,還帶了狡黠。
穆謙被這眼神瞧得沒了睡意,總覺得黎豫沒安好心,“本王堂堂大成皇子、北境主帥,你讓本王去扮山賊?”
黎豫被戳破了小心思,有些訕訕的,“那你說誰去?”
“當然老趙、老李他們啊,這劇本他們熟!”
黎豫用手在穆謙胸前打著圈,“他們畢竟是粗人,萬一唐突了人家容姑娘多不好。”
穆謙一把握住黎豫的手塞回毯子里,在人額頭的傷疤處輕輕吻了一口,“你想太多了,萬一京畿根本就拗不過容家呢,等容清揚真上了路再說吧,快睡覺。”
黎豫想了想,覺得有理,這事也不是他們能左右的,乖乖閉上了眼,待了半晌都睡不著,反倒是白日里因著逍遙散減量導致的頭痛眩暈感又上來了,無意識嘟囔道:
“穆謙,我頭疼。”
穆謙都要睡著了,一下子清醒過來,坐起身子,把人攬到懷里,開始輕輕揉著黎豫的太陽穴。
黎豫的頭靠在穆謙胸口,感受穴位處傳來恰到好處的力道,終于沉沉睡去,然后無意識地一翻身,把胳膊搭在了穆謙的腰上。
穆謙見狀,知道他是睡熟了,這才躡手躡腳的躺下來。剛躺好,黎豫就很自覺地滾到了他懷里。
穆謙剛要入睡,好巧不巧地,黎豫那毛茸茸的腦袋在他胸口蹭了蹭,還呢喃了幾聲“哥哥”。
穆謙頓覺小腹處一股暖流直沖天靈蓋,整個人都不好了!
穆謙趕忙下榻,連外袍都沒披,趿拉著木屐就出了房門。深秋的風很冷,穆謙吹了足足半個時辰,臉上潮紅和身上的熱度才漸漸散去,等再回來時,黎豫正睡得香。
穆謙連著打了三個噴嚏,這才掀開毯子躺回榻上,眼見著黎豫又無意識地湊了過來,趕忙拿起毯子,手忙腳亂的將人裹住,然后推到了墻根,這才咬牙切齒的躺下來,對著睡夢中黎豫碎碎念道:
“睡覺也不老實,還敢來招惹本王!要不是看在你身體不適還在將養,本王能受這委屈!你這小禍秧子,改日一定得給本王補回來!”
說完不解氣般,又起身在人臉頰上狠狠啄了一口,這才心滿意足的進入夢鄉。
第210章 初唳(1)
穆謙前一日受了不小的委屈, 第二日早早便醒了。懷里的人正睡得安詳,呼吸綿長,睡顏恬淡, 明明是一副歲月靜好的畫面, 不知怎的, 又讓穆謙小腹一熱。
穆謙在心里又狠狠地給黎豫記上一筆, 這才不情不愿又躡手躡腳地摸出門去。
一套拳還沒打完, 郭曄的大嗓門從院外傳來,聲如洪鐘, 震得穆謙耳朵嗡嗡響:
“呦,老弟,這么勤快!難怪皇室子弟里就你能上戰場呢!”
穆謙眼疾手快,欺身上前捂上郭曄的嘴, 壓低聲音譴責道:
“小點聲, 就你這大嗓門, 阿衍的金絲雀都嚇得不會叫了!”
郭曄一把打開穆謙的手, 沖著緊閉的房門瞧了一眼, 瞬間了然,這人哪里是怕驚了金絲雀, 明明是怕擾了他金屋藏的嬌!
“還睡著呢?”
“這些日子強撐著戒隱, 他夜夜都頭疼, 又睡覺極輕, 難得剛睡得沉了些, 再讓他歇會兒吧。”穆謙抱著胸,用一副寵溺又無奈的神情瞧著臥房, 讓郭曄忍不住酸得牙疼。
“嘖嘖,光天化日之下秀恩愛, 呸,狗男男!”
“本王樂意!你有本事也找個人秀去!”穆謙可不是個隨意由人擠兌的軟柿子,前些日子對郭曄處處忍讓,全是為著能留下陪黎豫,如今前嫌盡釋,說話又隨意起來。
“話說回來,郭大哥,上次阿豫提到的事你考慮的怎么樣,那容姑娘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女子,不是本王吹啊,這姑娘在大成無論才情樣貌,絕對是翹楚。從前先帝在時,說她有母儀天下的氣度——”
“打住!”郭曄本就無心,又聽穆謙的話越說越離譜,直接截斷話茬,擺手道:
“你可拉倒吧,這種嬌生慣養的世家貴女咱可無福消受,留人這事沒問題,但娶她,絕對不行!”
穆謙有些納悶,“郭大哥,哪個英雄不愛美人,哪個世家小姐沒點脾氣,你這一方霸主,還怕降不住一個小丫頭片子?再說了,人家容姑娘也不是個跋扈性子,非常識大體。”
郭曄本就不善言辭,有些為難道:“根本不是怕降不住她!”
“那為什么?”
郭曄索性直言:“人家姑娘本就處在水深火熱之中,這檔口提親,郭某豈不趁人之危,此等小人行徑,郭某不愿!”
穆謙沒想到這一層,更沒想到郭曄有這樣的心胸,若容清揚迫于形勢應承下這門親事,心中難免存著疙瘩,好事也會變成壞事,一時之間也躊躇起來。
再加上強留容清揚本就不是易事,一個弄不好既破壞邦交又惹京畿猜忌,就算將人強留下,安置也成了問題。送回京畿肯定是不行了,那就得為人家尋個好歸宿。可這門親事不過是他和黎豫一時興起的主意,更何況還要問過容清揚的意思,剛烈若容清揚,若她不愿,他們肯定不能強求。
可穆謙也絕對不能放著容清揚和親不管,于公大成戰勝卻下嫁公主難免傷了浴血奮戰的邊防軍將士的心,于私他也對不住從前容清揚御前仗義拒婚的情義。一想到還有這么多未盡事宜,穆謙忍不住嘆了口氣。
穆謙是個跳脫性子,來了西境一直跟眾人嘻嘻哈哈,鮮少愁眉苦臉,這一變了臉色,倒是讓郭曄有些不自在,找補道:
“哎,我說你別嘆氣啊,郭某不娶,可西境治下還有從京畿來的世家公子,雖然不是嫡系,但本帥瞧著有幾個將來是能有出息的,到時候讓人家姑娘自己選唄。”
穆謙和黎豫兩人對這門親事都沒有要勉強的意思,是以穆謙也不再糾結,只略顯惆悵道:
“那些都是后話了,就光怎么把人名正言順的留下,就夠了讓人頭疼了。你看這兩天給阿豫愁的,都想了多少版話本子了。”
這話前半句聽著還像那么回事,后半句怎么那么怪!
郭曄顧不得深究,更不想在這里被穆謙有意無意的虐狗,甚至后悔親自來當這個信差,只想著把事情辦妥了趕緊走。
“營里今日要巡查防務,本帥不能久待,有樁稀罕事,等會兒他醒了,知會他一聲。”郭曄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穆謙。
“有樂子啊?怎么不早說,來來來,石凳上坐。”穆謙一聽有稀罕事,瞬間來了興致,接過信封略略打量,不過是平平無奇的一個信封,上面只打了一個“百川商號”的印。
“‘百川商號’聽著有些耳熟,哪兒來的?”
“今日寅末卯初,城防的兄弟攔下了一支形跡可疑的隊伍,仔細檢查之后發現,車上裝得都是糧食,當即連人帶貨就扣下了。他們也沒申訴,也沒反饋,當時兄弟們覺得奇怪,等把人帶到衙門,他們才將書信呈上,說是知道你現下在西境做客,給你和阿豫的。”
除非有軍令,否則一粒糧都不能出西境,這樣的規矩被嚴格執行,這些年來西境鐵軍才能不受京畿掣肘,軍糧自給自足,現下竟然有人敢公然叫板?穆謙剛在心里為那支商隊默默點了蠟,回頭就聽到原來是沖著自己來的,當即笑容僵在了臉上,直接開了信封。
剛看了幾行,方才的笑容又慢慢爬上了嘴角,沖著郭曄晃了晃手里的信紙,把信分享給郭曄的同時露出了八顆潔白的牙齒,喜道:
“郭大哥,容家同意了!本王就覺得‘百川商號’聽著耳熟,那是容氏的產業!”
原來,前些日子,為著容清揚的事,穆謙讓容修私下給容成業發了一封書信。信中表達了愿意相助之意,本為著探探襄國公府的口風,若是他們也有此意,就兩廂一起努力;若是容家置之不理,那就他們自己想辦法。沒想到書信是發給容成業的,回信落款卻是容含章,容含章代表的是整個襄國公府。有了襄國公府首肯,那后續包括容清揚的安置問題就迎刃可解了,大不了把人偷偷再丟回給容家,讓他們自己操心去!
信中除了寒暄謝意,還詳細交代了此次送親隊伍的禁軍人員配置和可以接應的自己人、大成送親及胡旗接親的路線。郭曄看完信瞬間倒吸一口涼氣道:
“難怪要繞這么個大圈子把信送過來,要是中途被截了,可真不得了。”
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了一半,穆謙笑著應道:“信上說這是容姑娘的主意,看來大家都知道西境郭大帥什么都不在乎,就在乎那點糧食,連閨閣女子都不例外。”
郭曄拿著信紙有些恍神,沒理會穆謙的打趣,只是喃喃道:“倒是個有心思的姑娘。”
穆謙與郭曄就著信中的路線盤了一下兩方的兵力,以北境邊防軍為主,西境挑一支裝備精良的輕騎西進壓在兩境接壤處巡邊,時刻準備策應。至于怎么把戲演給京畿瞧,就指望屋里還在睡覺的那個小禍秧子了!
等郭曄離去,穆謙瞧著日頭近午,覺得不能再放任黎豫睡下去,急忙進屋打算喊人起床,沒想到那人早就已經起了。穆謙進門時,黎豫還未穿戴整齊,只隨意披了件長袍,趿拉著木屐坐在書桌前,蹙著劍眉撥拉算盤。
“瞧瞧你這眉頭擰的,你不頭疼誰頭疼?”穆謙看著黎豫這副操心的模樣,忍不住念叨。
雖然被念著,但是只要瞧見穆謙,黎豫心情就會大好,抬頭笑著自嘲道:
“沒辦法,窮啊,怎么算這銀子都不夠使。”
若放在剛認識那會兒,黎豫給人一副清貧書生模樣,穆謙說不定還能信這鬼話,自從知道整個西境能財大氣粗讓百姓屯糧、大手大腳置辦軍備都是靠黎氏資助,其中一半的還是黎豫掌權時攢下來的,黎豫在穆謙心里就再也跟“窮”字沾不上半毛錢關系。
“出手就是五百萬兩,你還好意思哭窮。那會子北境軍糧危機,本王把諸州豪門的主意打了個遍,卻沒想到最鮮美多汁的肥肉就在本王嘴邊。你也夠了狠心的,眼見著兄弟們急成那樣,你半個字的底也不肯跟本王透。”穆謙說著,走到黎豫身邊,懲罰似的輕輕掐了掐他的臉頰,對肉肉的手感頗為滿意,他的阿豫終于不再是皮包骨頭了。
黎豫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中的活計,任由穆謙揉圓搓扁,和聲細語道:
“那會兒我不是給郭大哥帶信兒了么,也沒讓你餓著不是?怎么還翻起舊賬來了。”
一說起舊賬,穆謙想到昨晚和今早受的委屈,又在黎豫臉上摸了一把,俯身湊到黎豫耳邊,操著磁性的嗓音道:
“說起舊賬,你在本王這里可記了不少了,你得趕緊好起來,本王可不能忍受有這么個秀色可餐的美人兒在懷,看得到卻吃不到。”
黎豫的耳垂被穆謙口中呼出的暖流蹭的發癢,心也被穆謙的話臊得發癢,紅著臉推了人一把,低下頭笑罵道:
“就知道渾說,你且走遠些,別耽誤我算賬。”
穆謙順著黎豫的力道退了兩步,又“恬不知恥”地湊了過來,伸長脖子看向黎豫的算盤,“你這算啥呢,讓你難為成這樣?”
第211章 初唳(2)
“現下西境窮成這樣, 哪兒哪兒都要錢,可府庫里現下連二十萬兩都拿不出來了,我能不愁么?”黎豫說著, 把手邊的賬本往外一推, 示意穆謙物證在此, 他并未信口雌黃。
穆謙搭眼瞧了一眼賬本上那密密麻麻的記錄頓覺頭大, 更心疼黎豫的不易, 頗為感慨道:
“這種精細活,本王做不了, 也瞧不明白,不過偌大的西境拿不出二十萬兩,著實慘了些。這么算起來,當年西境支援北境的軍糧, 算是仗義了。”
黎豫瞟他一眼, 涼颼颼接了一句, “雖然庫里沒錢, 但是倉里糧食管夠, 吃到明年底也不成問題。”
“……”穆謙有些無語,這到底是窮還是不窮?
“早些時候西境為抵御外侮, 堅壁清野, 百姓毀家紓難, 軍民上下一心, 再加上有登州私下資助, 這才能強撐這么些年。”黎豫看出了穆謙的疑惑,并不打算賣關子, 繼續坦言道:
“現下外患暫平,若還是像從前那般, 為保糧食不出西境,拿著軍費向百姓買糧恐怕難以為繼,一來這筆支出不是小數目,再者收購糧價不過周邊諸州的七成,從前因著有外敵在,無論真心還是假意,百姓們都必須也不得不跟西境鐵軍擰成一股繩,現下太平了,誰還不想過點好日子,再用從前的糧價收糧,怕是不成了。另外,余下的銀子就這么點,肯定要用在刀刃上。但你瞧啊,濼河修堤雖不急在一時,可著實是個隱患,西境鐵軍的裝備已經許久沒有翻新了,而且西境轄內官道年久失修,交通不便,沒有基礎條件,商貿也起不來,想想這些事,哪個不需要錢。”
這么多事擺在眼前,別說黎豫,穆謙聽著也頭疼,“光想著省儉也不是辦法,關鍵是要開源,要不然有西境這支鐵軍在,再大的家業也填不上這無底洞。”
“是這個理,我這正愁這事,要說這來錢快,靠農桑是不成的,還是得做生意。就拿獸皮來說,從前在登州時,率隊去壩州互市跑商,那里的上等品不足一兩,甚至拿一頂手編草帽就能從北蠻手里換到,等運到登州一轉手就幾百兩,在京畿賣得要更貴些。西境這邊獸皮雖比不得壩州實惠,但頂天不過三五兩,那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黎豫嘴上說著,心里的小算盤又撥弄起來,壩州互市就在西境北境接壤處,北方游牧民族和西域的游商都會去做生意。那些小玩意在西境和北境算不得稀罕,可物以稀為貴,到了京畿和南境,那就值錢了。
穆謙瞧著黎豫談到賺錢,連眼神都開始放光,忍俊不禁道:“你還真是個做買賣的料,既然有想法了,咱們就趕緊動起來。北境早晚也有這一天,你要是不嫌棄,本王現下先給你打個下手,回頭北境也好有樣學樣。”
聽得穆謙這樣說,黎豫心里暖洋洋的,甜蜜又無奈道:“哪有這么容易,從前在登州,為著給黎氏打通到壩州那條商路,可是費了大功夫了,現下又要來這么一出,想起來就頭疼。”
穆謙不以為意,“現下西境政策,還不是你一封手書的事,以你的本事,想必不會耽擱太久。”
“調動自己人組一支商隊賺錢容易,可怎樣讓西境百姓皆能跑商受益,這卻難了。”
穆謙知道,以黎豫的心胸,一家得利絕不是他所追求的,本要再勸,就聽到了院里一陣喧鬧聲,還沒等反應過來,一個小黑影猛地躥進了屋內,一頭扎進了自己懷里。
“義父——救命——兇巴巴的姑姑要吃人了!”
“阿衍,你還敢跑,看我不跟公子告狀,讓他好好教訓你——”
穆謙被撞了一個趔趄,等看清懷里的小團子是誰,當即不問緣由把人護在了懷里。
穆謙老母雞護崽一般的模樣,把黎豫逗樂了,轉頭就對上黎梨帶著慍色的水眸,額頭蘊著著一層薄汗,想來是追孩子追得辛苦。黎豫大略一想,也知道肯定是兒子闖禍了,沖著貓在穆謙懷里的兒子無奈道:
“你倒是給自己找了個好靠山,還不快出來,瞧把你姑姑氣得。”
黎衍拽了拽穆謙的衣襟,抬頭朝他眨眨眼,示意自家義父救命。穆謙倒是真疼他,當即把小團子擋在身后,對著黎梨打著圓場道:
“小孩子不懂事,阿梨姑娘莫生氣,秋日里天干氣燥,火大傷身,寒英還等著你養好身子給他生兒子呢。”
“還生兒子,有這一個就要被氣死了,要生也是生閨女!”黎梨雙手往腰間一掐,繡眉一挑,整個人氣呼呼的,沖著穆謙發作完不算,又對著黎豫賭氣道:
“公子,你兒子還管不管了,要是不管,我可要把他帶出去罰站了!”
黎豫趕忙從桌案后出來,走到黎梨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溫聲笑道:“莫生氣,慢慢說,到底怎么了?”
黎梨把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布袋放在桌上,“公子自己瞧。”
黎豫一眼就認出那個小布袋是黎衍的錢袋子,素日里那里頭會裝上幾個銅板,偶爾放塊碎銀子,占地兒不多,卻是沉甸甸壓在袋底,形成一個水滴形狀,裝飾作用居多。今日難得瞧見滿了,黎豫雖不明所以,還是把布袋解開,往案上一倒,一袋子竟然都是碎銀子,還夾雜著幾塊金錁子,“這么多,哪兒來的?”
黎梨狠狠地瞪了黎衍一眼,“你自己跟你爹爹說,還是讓姑姑說?”
黎衍躲在穆謙身后,只露出一個頭,覷著他爹臉色還算溫和,大著膽子道:
“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在學堂里做點生意嘛,你來我往你情我愿的事,我又沒有坑蒙拐騙,夫子他大驚小怪而已……”
眼見著黎梨臉色越來越差,黎衍聲音越來越小,最后腦袋一縮,又躲回了穆謙身后。
“你還好意思說,你才多大年紀,讓你去學堂是讀書的,不是搞這些亂七八糟的!”黎梨說著就要去穆謙身后把黎衍拽出來繼續訓。
黎衍知道要是被自家姑姑逮住,肯定會被揪耳朵,索性轉頭就跑。穆謙有意護著,趕忙攔住黎梨,插科打諢起來。
“呦,兒子真有本事,要不說說這錢怎么賺的?”
黎衍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自家爹爹,看他未見慍色,甚至目光中還帶了幾分探尋之色,才試探著往前湊了幾步,準備將他這段時日的作為和盤托出。
第212章 初唳(3)
“我把二黑帶去了學堂, 同學們都喜歡它喜歡得不得了,都爭相要跟他玩。摸一摸爪爪一文錢,揪一揪耳朵十文錢, 揉一揉臉蛋五十文, 抱一抱一百文, 喂一口蘋果一兩, 陪著玩半天一兩金子。”
二黑是前些日子穆謙送來的那只熊崽的名字, 本來黎衍想叫他小黑,奈何黎豫覺得熊崽遲早會長大, 到時候再叫這個名字就不合適了,兩人猶豫不決之際由穆謙拍板,熊崽就叫二黑了。
穆謙拖著下巴聽得認真,聽完后忍不住湊到黎豫身邊, 由衷道:
“連用二黑都能賺錢, 不愧是你兒子呀, 長大了指不定又是個能撥弄算盤的主兒。”
這話里雖然帶了七分調侃, 但難掩三分贊賞。
而黎豫聽完, 低眉略作沉思,然后朝著黎衍招了招手, 待黎衍小心翼翼地湊過來, 黎豫抬手一記爆栗敲到黎衍腦門上, 力道不重, 警告的意味居多。
“這么說來, 是惹禍了,要不然夫子怎么會找到你姑姑和姑父那里去。”
黎衍揉了揉額頭, 抱著黎豫的大腿蹭了蹭,用一口軟軟糯糯的童音討巧道:“沒有, 沒有,沒闖禍的,是夫子頑固守舊不知變通。”
黎豫沒有接話,他知道自己的兒子主意極正,平時也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額發,又看向早已經氣得鼻子冒煙的黎梨。
黎梨佯怒瞪了黎衍一眼才恨鐵不成鋼道:
“他在學堂里利用二黑做生意也就算了,畢竟出身登州黎氏,咱們黎氏以商業起家,骨子里帶著點做生意的血脈,也能理解。可這小子偏偏是個傻的,被學堂夫子逮了個正著,還梗著脖子跟夫子頂嘴,半點也不見機靈勁兒,一點都不像我!”
黎豫點了點頭,忍俊不禁道:“嗯,也不像我。”
說話間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眼,然后同時看向穆謙,想表達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穆謙被這兩道不懷好意的目光瞧得不痛快,不滿地嚷嚷起來:“你倆這眼神是什么意思?”
“夸你呢!”黎豫嘴角抹了玩味的笑意,打趣完穆謙,繼而又低頭看向黎衍,面上絲毫不見慍色,操著溫潤的嗓音道:
“在學堂里還是要好好讀書的,想做生意不著急,等你長大了,爹爹教你。這次在學堂里胡鬧是你不對,罰你這十日每日下學后多練一篇大字。”
黎衍知道他爹好性子,眼下這事算是翻篇了,立馬識時務地點了點頭,然后又討好地看向黎梨,還抓著黎梨的衣襟搖啊搖的,比起大黃搖尾巴還殷勤,登時讓黎梨攢了許久的火氣消失殆盡。
黎梨被奶團子的可愛攻勢擊敗了,認命般地拿手指戳了一下黎衍的小腦袋,然后對著黎豫萬般無奈道:“那你今日就待在你爹爹這里寫大字,姑姑給你收拾爛攤子去。”
黎梨當真是個好姑姑,把闖禍的小子送給他親爹后,自己轉頭去善后了。
黎豫蹲下身子,把黎衍抱起來攬在懷里,輕輕掐了掐黎衍的胖乎乎的小臉蛋,不緊不慢道:
“瞧瞧你干得好事,回頭記得去好好哄哄你姑姑,明日爹爹陪你一起去學堂給夫子致歉。”
黎衍是個慣會察言觀色的小人精,知道他爹現在一點也不生氣,才人小鬼大道:
“還是不要了,你現下還在調理身體,我怕你明日去了頭會更疼,要不讓義父陪我去。”
黎豫與穆謙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詫異,穆謙率先忍不住了,“你小子肯定還有事沒交代,抗拒從嚴啊!”
黎衍知道瞞不過,少年老成地嘆息一聲,“唉……姑姑和夫子還不知道,我的同學們都打算棄文從商了,說是以后要跟著我混,今日說好回家取銀子,明日入股,若非被夫子抓住,明日我的阿衍商行就能成立啦。”
黎衍對于黎豫那套說半句留半句的壞習慣學了個十乘十,現下后面的意思他不說,黎豫和穆謙也明白了,明天到學堂里再面對的可就不是一個夫子,而是一群孩子的爹媽了。
“噗——‘阿衍商行’?你小子混得不錯啊,這才多久啊,就收了一幫小弟,還開上商行了,咱家阿衍有前途哈。”穆謙素來不拘小節,這點事在他眼里都不叫事,說著還看向黎豫,表情里都是肯定。
黎豫沒想到自己家兒子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頓覺無奈,嗔怪地瞧了穆謙一眼示意他閉嘴,這才又耐心地問兒子,“你素日里零用錢不少,逢年過節周圍叔伯們還總給你塞紅包,卻不見你買些什么,怎么想起跟同學們做生意了?”
黎衍瞅了一眼桌案上的算盤,又伸手撫了撫黎豫額前因著近日蹙眉積下的紅痕,“我不想你總頭疼。”
看你愁眉不展,我就覺得心口悶悶的,覺得不高興。
黎豫明白了兒子的意思,感動的同時又有些內疚,萬般滋味在心頭,感慨萬千道:“這些不是你該操心的,相信爹爹,爹爹都能解決。”
穆謙也走上前去,把那父子倆一起攬進懷里,拍了拍黎豫后背,然后又不甚溫柔地揉亂了黎衍額前的碎發,“這些事就讓義父陪你爹爹操心就好了,你一個小孩子就得多睡覺,睡覺才能長得高,長得高了你后續才能收更多的小弟。”
黎豫被穆謙的話逗樂了,一想到自家兒子能招攬這么多同學,黎豫有些好奇,“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讓同學心甘情愿給你入股的?”
黎衍一臉慧黠,“爹爹,這還用使什么法子,我賺到了錢是他們親眼瞧見的,再加上從前把二黑讓他們玩,我從不食言,他們肯定相信我賺了錢也會依約與他們分。”
黎豫茅塞頓開,對著穆謙笑道:“還是咱兒子腦子活泛,看來西境想要跟京畿和南境、東境諸州快速建立起商貿,得有一個有財力有聲望的商行搭把手。若要放在從前,倒是還能借一借登州黎氏的力,現下咱們得再尋摸了一家。”
穆謙眼睛一亮,“這不巧了么,正好有人上趕著來合作了。”
第213章 初唳(4)
黎豫最終也沒有陪黎衍去學堂, 而是把兒子留在了身邊。這個寶貝兒子,他決定要親自教。一來他怕哪日沒瞧住,他兒子真給搞個商行出來, 自家兒子棄文從商事小, 要是真鬧得一眾同齡少年沒了治學之心, 他可真沒法跟人家爹媽交代。再者, 黎衍天資聰穎, 放他在學堂隨波逐流,黎豫舍不得, 再加上黎衍自己對黎豫一片孺慕之情,一聽要跟著黎豫讀書,說什么也不肯再去學堂了,事情便這樣定了下來。
不過可憐的小奶團子沒有高興太久, 等真跟著自家爹爹讀書, 他才知道, 他爹爹還有極為較真的一面, 書少背一篇也不行, 字少寫一個也不成,關鍵是他爹聰明絕頂, 比起學堂里的夫子可難糊弄多了, 小奶團子沒辦法, 從前三分精神撲在學業上, 現在不得不拿出八分, 否則他爹的戒尺可不手軟。不過,好在他爹知淵見遠, 講課旁征博引風趣幽默,再加上他義父從旁插科打諢, 黎衍才覺得這買賣沒吃虧!從此以后,黎豫的書桌旁又添了一張小書桌,無論寒暑,筆耕不輟。
不過月余,西境一系列惠商政策出臺,百川商行率先表態愿意將西境也納入商業帝國版圖。有了百川商行的表態,各地的行商對于西境的態度從先時的敬而遠之變成遲疑觀望,等看到百川商行的商隊向著西境浩浩蕩蕩的進發后,行商們明面上按兵不動,背地里卻做好了兩手準備,只要嗅到了金錢的氣味,他們就蜂擁而上。更有沉不住氣的,早就已經派了隊伍出發了,一時之間,西境轄內出現了許多新面孔。
同時,為著確保容清揚能夠順利脫身,黎豫、穆謙和郭曄在深思熟慮后,將動手的地點選在了雍州、并州交界處。這里深入北境腹地,南邊京畿鞭長莫及,北方胡旗難以接應,到了此處只能任由穆謙拿捏,再加上諸州交界處本就是三不管地帶,總有匪盜猖獗,縱使出點什么事,也無可厚非。屆時,接上容清揚就直奔西境,京畿再有心思,也不會想到人被藏到了郭曄那里。
為著計劃能夠順利實施,穆謙需要返回北境坐鎮中軍,臨行前依依不舍地擁著黎豫,甚至不惜耍起賴來,噘著嘴道:
“本王不想回北境,本王舍不得你,阿豫,讓本王再待幾日嘛,本王走了,誰替你盯著阿衍做窗課。”
“素日里阿衍比你自覺,你不哄著他出去玩就不錯了。”黎豫被穆謙這副無賴模樣逗樂了,知道他不過心中不舍過過嘴癮,又好言安慰道:
“最快半月余,送親的隊伍就能抵達并州,再不出發就遲了。忙過這一程子,我去并州瞧你去。”
“不許去!”穆謙毫不猶豫地否決了,“你好好在西境養著,等事情了了,本王就回來瞧你。”
黎豫笑得和煦,“好,等你回來。”
穆謙把人從懷里扒拉出來,握著黎豫的肩膀,眼神認真且堅定,“阿豫,等本王下次來,咱們就成親,好不好?”
黎豫一愣,繼而眉開眼笑,“成,記得帶陪嫁過來,否則我可不能把外室迎進府里。”
穆謙也笑了,笑得稚氣未脫,咧著的嘴角已經忘了怎么并回來,許久才道:
“好,本王的嫁妝定教你滿意!”
可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等李守和趙衛扮演的山賊將載著新娘子的馬車駛出十幾里,才發現馬車里空無一人。
從前北境守軍排練好的配合禁軍尋人的戲碼成了現實,當穆謙騎著馬沿著雍州和并州交界處巡視了三圈,才不得不接受了這個現實:
容清揚是真的失蹤了!
穆謙有些氣惱,竟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樣,若是容清揚有個三長兩短,他怎么對得起這個對他有成全之恩的好姑娘,又怎么對得起容氏一族的信任。
好在穆謙經歷了北境的戰事和京畿的磋磨,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一味蠻干的傻小子,冷靜下來著人喚來了李守、趙衛、謝淳。
還不等穆謙開口,趙衛大大咧咧嚷嚷道:“他媽的鬧了這一出,全天下都知道,下嫁和親的公主在北境丟了,咱們北境這次可是丟人丟大發了。”
穆謙深以為然,“要是本王自己把人偷了也就算了,現在是狗膽包天算計到本王頭上了,這口氣本王是真咽不下去。老李、老趙,你倆仔細想想,馬車被你們劫去后,中間可有變故?”
李守和趙衛相視一眼,而后篤定道:“我和老趙把那個馬車盯得死死的,人絕對不可能從車里離開。”
謝淳亦道:“容家姐姐不曾習武,斷不會在駿馬飛馳的情況下跳車而去。”
穆謙拖著下巴思索半晌,“那是自己人動的手腳了,就是不知道這問題是出在咱們這里還是禁軍。”
正說著,容修一掀大帳的簾子走進來,“殿下,您吩咐的事辦妥了,容家在隊伍里接應的人說,一路并無不妥,昨日還見到了清揚,他以為這場變故是您和素淵達成默契的,沒想到清揚真出了事。”
穆謙聽了這話,眉頭擰得愈發緊了,想了半天才對著謝淳吩咐道:
“謝二,交代你個差事。禁軍那倆指揮使都是同僚,他們遠道而來辛苦,你且去知會他們一聲,就說這事本王一定給他們一個交代,讓他們放下心來等著,這幾日你陪著在并州轉轉。”
“取張雍州、并州搭界處的地形圖來,本王要好好琢磨琢磨這問題出在了哪兒!”
另一方面,一支低調簡樸商隊風塵仆仆的進了西境,車上裝載的都是冀州等地的茶葉、藥材,在西境出手的同時,間或采購些西境產出的牛羊制品,保持著不緊不慢地的速度向著北方前進,對外宣稱,乃是置辦好貨物去壩州的互市發賣。
隨行的還有一輛密不透風的馬車,車上載了一個身患重病的老嫗,因著中原地區的大夫對她的病癥束手無策,只得隨著商隊碰碰運氣,尋一尋西域的大夫或者胡旗的巫醫。
第214章 初唳(5)
黎豫的書房外, 個子已經比黎衍高的二黑正坐在石階上啃半個蘋果,另外半個握在黎衍手里,而黎衍正窩在二黑的懷里。
剛進院子的寒英覺得有些好笑, 前幾個月, 還是黎衍笨拙地把二黑抱在懷里。寒英走上前去揉了揉黎衍額前的呆毛, 笑道:
“怎么待在外頭, 馬上入冬了, 院子里不冷么?”
小奶團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后張開手臂讓寒英抱:“不冷, 二黑毛茸茸的,湊在它身邊可暖和了。”
自從黎梨把黎衍帶來西境,他和黎梨一直把黎衍當親兒子養著,當即伸手把黎衍接過來, 然后拖著腳底往肩膀上一送, 小奶團子便騎在了他脖子上。
“姑父, 我瞧得好高啊!”小奶團子興奮地大喊大叫, 自從穆謙走了, 他好久沒有這么玩了,惹得旁邊的二黑連蘋果都不吃了, 也隨著他一起在寒英身邊蹦跶。
兩人玩了許久, 這才一起進了書房去找黎豫。
“又鬧你姑父呢, 隔著老遠就聽見你在院子里鬼叫!”黎豫憐愛地瞧著直接撲到自己懷里的小奶團子, 嘴里雖嗔怪著, 臉上卻盡是縱容的笑意,而后對著寒英道:“別老縱著他, 慣得不成樣了。”
原本西境的生活枯燥單調,可自從黎衍來了, 頓覺生意盎然,他們雖然想不縱著黎衍,但這么一個靈動又討喜的奶娃娃在面前,誰能冷得下臉呢。這幾年離開穆謙獨自在西境歷練,寒英比之從前成熟穩重不少,也不再如從那般膽戰心驚守著規矩,從容地笑道:
“先生,這個屬下心有余力不足啊,誰讓阿衍這么討喜呢。”
黎豫笑著伸手指了指寒英,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是好了傷疤忘了疼,被夫子找上門的教訓這么快就忘了。”
“現下由先生親自教著阿衍,咱們自然是不怕的。”寒英說著,掩飾不住內心的歡喜,“先生,有一樁喜事,屬下思來想后,還是要先告知先生。”
“哦?說來聽聽。”黎豫眼見著小奶團子扒拉自己的袍子,俯身將人抱在懷里,見寒英略顯羞赧地低下頭,一時間黎豫仿佛又瞧見了幾年前那個愣頭青的影子,瞬間來了興致。
“阿梨……阿梨有身孕了。”寒英說完臉瞬間紅了。
“此話當真!”黎豫聽完眼睛一亮,喜上眉梢。自從前些年因著阿克善出逃、黎梨小產,黎豫就一直心中愧疚,如今聽聞黎梨再有身孕,一時之間有些語無倫次,對著懷里的黎衍道:“阿衍,聽到沒有,你要當哥哥了,高不高興!”
“姑父,姑姑要生的是弟弟還是妹妹呀?”黎衍眨巴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探尋地望向寒英,仿佛這是對他極為重要的一件事。
寒英笑道:“智慧道長說極大可能是個姑娘,這不阿梨催著屬下來,想麻煩先生給起個名字。”
“好,那讓黎某好好琢磨琢磨!”黎豫一口應了下來,眼見著懷里的兒子有些怔神,拍了拍兒子的小腿,問道:“阿衍,怎么走神了。”
黎衍小嘴一撇,似是遇到了極難過的事,“我不要妹妹,如果是妹妹,我就沒法教他讀書寫字騎馬射箭了,我就沒法跟她一起跟二黑玩了,從前學堂里的小姑娘都怕二黑。”
黎衍掙扎著從黎豫懷里跳下來,難過地一溜煙跑沒影了。這廂他雖難過著,還不知道日后他瞧見了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就再也挪不開眼,得空就粘著人家,讓黎豫取笑了許久。
小孩子的奇怪心思自然不會被大人放在心里,見黎衍跑遠,兩人也并未當回事,還沒等黎豫消化完自己要當舅舅這個事實,寒英臉色又有些古怪起來。
“先生,還有一樁事,沐恩公主的車駕在北境遭了劫,公主失蹤了。”
“嗯。”黎豫見事情按照計劃的發展,頗為滿意,“算起來,咱們接應的人應該在返程路上了。”
寒英臉色有些難看,從懷中掏出一張羊皮卷,“其實,出事了,咱們的人根本沒接到沐恩公主,北境那邊已經亂了套了。殿下那邊八百里加急送了一張圖過來,請先生在西境從旁策應。”
黎豫展開一看,在雍州境內,穆謙用朱砂筆標出了一條通往西境的小路,黎豫琢磨半晌,瞬間明白了穆謙的意思,人怕是早就已經給掉包了,穆謙懷疑這是要取道西境,把人送到胡旗去。黎豫對著地圖研究須臾,拿起朱砂筆又圈了幾條官道。
“寒英,知會大帥一聲,立刻吩咐下去,留意安新城附近胡旗軍隊動向,封鎖西境與胡旗搭界的疆域的幾個關口,再派人沿著這幾條官道追查,特別是商隊,務必嚴查。”
“是,殿下說,他已經扣了幾個禁軍的指揮使,派了謝二公子套話,想來不日會有進展。”
“給殿下發個加急,除了禁軍的指揮使,容家那幾個內應也不能放過。”黎豫蹙著眉在屋內踱了幾步,琢磨著還可能出紕漏的地方,還是有些不放心,又吩咐道:
“寒英,去營里給大帥捎個口信,此刻他若得空,請他來一趟。”
勒州平城安泰鎮關隘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商隊,一個個都擠在關口,等著排查。
“軍爺,咱們是聽了新政才大老遠從冀州趕過來的,您放心,這賦稅咱們都是分毫不少的,也明白西境的規矩,這車上都是茶葉、香料,是一顆糧食也不敢放啊。”一個練達老成的商隊領隊與城門處負責檢查的西境守軍表著衷心。
“對對,咱們都合法的良民,是絕對不敢違背大帥的意思的,您瞧這天色也不早了,耽擱一天就是一天的成本,再耽擱下去咱們真沒辦法跟東家交代了。”等在一旁的另一個商隊掌柜亦附和道。
一個頭發花白拄著拐杖的老嫗也哆哆嗦嗦地走上前來,從腕子上擼下一個赤金鏨花鐲子送到了守軍面前,“老婆子為著治病千里迢迢隨著家里商隊西進北上,就為著出關找塞外的巫醫瞧病,老婆子年紀大了,這是最后的指望了,官爺您行行好吧。”
第215章 初唳(6)
郭曄素來治軍極嚴, 那名守軍當即把鐲子塞回老嫗手里,致歉道:
“婆婆,不是咱們不放您出城, 實在是上頭有命令, 勞您且耐著性子再等等。”
還不等老嫗接話, 突然等待的商隊中一人大呼道:
“上個月西境函告諸州, 廣邀諸州商隊前來經商, 還確保在西境轄內商隊安全,明言出關入關只要交夠賦稅, 一律暢通無阻,怎的咱們到了隘口,就變了模樣!”
這一聲立馬引起了不小的騷亂,諸行商皆對西境呈觀望態勢, 抱著嘗試的態度來了, 卻沒想到被困在關口沒法出關, 早已心中不滿, 現下有人起頭, 更是將眾人對西境的不滿情緒調動起來。
一人應和起來:“對啊,人無信不立, 對咱們做生意的更是如此, 下次再這樣, 咱們再也不來西境做買賣了。”
“對!不來了!”
“走, 咱們啟程回去, 跟東家說,西境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說好了不阻礙商隊流通,今日卻出爾反爾, 誰知道明日會不會找個由頭就把咱們的貨物扣在西境據為己有。”
“這位老哥說得對,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糧食不就是嗎,但凡貨物里面有糧,當即充公,誰曉得其他貨物是不是也落得同樣下場。”
人群中一浪高過一浪的討伐聲不絕于耳,那老嫗佝僂著身子慢慢挪到一邊,冷眼旁觀著被激怒的人群和束手無策的邊城守軍。
“誰說西境言而無信!”一聲洪亮的嗓音如驚雷一般自遠處傳來,接著便是一隊身著戎裝的鐵騎由遠及近風塵仆仆的趕來。
老嫗靜靜地瞧著,為首那人身高八尺,身形魁梧健碩,小麥色的皮膚許是因著常年被西北的朔風摧殘,略有些粗糙。
“大帥——是大帥!”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眾人才知道策馬而來的正是西境的霸主郭曄。
郭曄于關前勒馬,對著眾人拱手一禮,朗聲道:“眾位莫慌,西境絕對言而有信,因著沐恩公主下嫁,西境接了京畿御令,對出入關隘者,皆要嚴加盤查,耽誤諸位行程,郭某深表歉意。現下,請諸位排好隊,經過將士們排查過后,即可出關。”
郭曄說完,沖著寒英使了個眼色,寒英當即帶人來到關前,“欲出關者,且來我處接受盤查。”
眾商隊面面相覷,未摸清西境路數之前,皆不肯率先上前,誰能保證接受盤查時,不會被隨便找個由頭難為呢。
老嫗見眾人遲疑,索性對手下使了個眼色,她朝郭曄瞧了一眼后,便自顧顫顫巍巍地回到車內。手下得了令,帶著車隊率先向寒英走去。
寒英的手下們將車上貨物一一查驗后,便朝著邊城守軍打了個手勢,當即城門打開,把人放了出去。余下商隊見狀,爭先恐后的上前接受盤查,繼而順利出關,一時間一場信任危機瞬間化解。
商隊出了安泰鎮十余里,老嫗才一把接下面上的偽裝,摘下那滿頭的華發,露出如瀑的青絲。容清揚掀簾瞧了一眼窗外,已經入冬的荒原雖然光禿禿的,但勝在廣袤遼遠,容清揚心情甚好,隨口問道:
“威叔,方才那人就是西境的霸主郭曄?”
陪在一旁的管事容威的忙道:“正是郭大帥。”
容清揚點了點頭,若有所思道:“西境倒是沒想象中那么野蠻落后。”
“大小姐難得從禁軍手里逃出來,再歇會兒吧,咱們到下一個驛站路途還遠著呢。”容威說著,從車座下拿出一個靠墊遞給容清揚。
容清揚倒是不顯疲態,“不用了,先時被那起子小人下了藥偷運出來,一直躺著,這會兒可是一點也不想歇著了。”
容威聽著仍心有余悸,“幸虧大小姐機警,尋機向咱們求救,您說您要是出點什么事,哎……京畿這群殺千刀的,簡直不干人事!咱們到了下個驛站,給各方知會一聲吧?”
容清揚略作沉吟,“先發個函給素淵知會一聲,免得父親母親著急,至于晉王和西境這邊,倒不著急,咱們正好借這個機會,看看他們有幾斤幾兩,想拉容家做盟友,可不是送個人情就行的!”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聊著,突然馬車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接著是刀兵相接的聲音。
“有流寇!大家小心!”
“保護大小姐!”“保護大小姐!”
容威一聽,趕忙掀開車簾,對著外頭吼道:“別管東西,都護到馬車旁邊!”
一個流寇中的小嘍啰討好地湊到為首的身邊,“大哥,你瞧,這還是第一個這么利落的舍下貨物的商隊呢!”
“那說明馬車上的東西更值錢!”為首的那人眼神陰鷙,說話間揚手對著馬臀就是一鞭,“兄弟們!攔住馬車!”
彎刀出手,正在狂奔的馬匹傷了前腿,登時一個趔趄便摔倒在地,差點把馬車帶翻,車中的容清揚亦是遭了災,一下子從車座上摔了下來。
“出來,里面的人!”一聲不算標準的漢話從車外傳來。
容威剛要想自己先出去擋一擋,卻被容清揚攔下,她明白,早晚都要面對,她也不在乎多躲一時半刻,索性掀簾而出。
“你不是大成人!”容清揚開口直斷。
“自然!”為首那人跨在馬上,腰間別著彎刀,手里提著一根短鞭,身上穿得乃是拿獸皮縫制的衣袍,對著容清揚上下打量一番,“你長得倒是挺好看,甚至比草原明珠蘇迪亞還漂亮。”
容家幼弟差點因為這個女子損了名聲,再加上容清揚自己是因為這個女人在大成暴斃,才不得已受封公主下嫁胡旗,是以容清揚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此刻由對方口中說出,容清揚繡眉一緊,“你是胡旗人?”
“哈哈哈哈哈,都是天生地養的,是什么人不重要,大爺那里正缺個壓寨的夫人,今日瞧上你了,乖乖跟爺回去,饒你不死。”
容清揚冷哼一聲,不為所動。
那人將手一揮,他的手下立馬殺了商隊中的一個伙計。
“住手!”容清揚沒想到對方如此心狠手辣,只能僥幸一搏,“你可知我是誰?”
那人冷笑道:“你是天王老子又怎么樣?”
容清揚壓了壓心底的恐懼,“本宮乃大成沐恩公主,奉大成天子之命與胡旗大汗和親,本宮乃你胡旗大妃,你敢放肆!”
那人笑容僵在了嘴角,眼神中只余下狠厲,“這么說來,那留你不得了。”
第216章 初唳(7)
容清揚不知道哪句話惹到那人, 竟惹來殺身之禍,心頭大驚,但面上卻強作鎮定, 不緊不慢道:
“你好歹也是胡旗子民, 殺了本宮, 影響的是大成與胡旗的邦交。禎盈十七年一役, 胡旗早沒了抵抗大成鐵騎之力, 雖然大成北境邊防軍從不出平陵城,但也斷不容公主受辱。”
那人眼神比方才狠厲三分, 泄憤般把馬鞭在身側一甩,“丫頭,有時候聰明過了頭,命不會長久。既然咱們都淪落到當劫匪了, 還會在乎邦交么?反倒是你, 既然是大成公主, 咱們不得不防, 放你活生生回去, 反倒是給兄弟們埋下隱患。”
容清揚一聽這話,嗅到了三分生機, 覺得大約拿捏住了眼前這匪首的心思, 恩威并濟道:
“我大成有句俗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應你方才那話, 若兩國交戰, 邊塞不寧,百姓異地而居, 商旅退避三舍,縱使你有心打家劫舍, 屆時又有誰能讓你來劫。如此,你還覺得邦交與你無關?”
匪首神色晦暗,并沒有吱聲,整個人仿佛陷入了沉思。
“本宮向你承諾,你放本宮及隨行平安離去,今日之事,本宮既往不咎。否則,同時得罪胡旗和大成,天下哪里還有你的容身之地!”容清揚覷著匪首臉色,趁熱打鐵拋出承諾,她有五分把握,此番軟硬兼施之下,那人心中已經動搖。
突然,匪首大笑起來,“大成的女子,不僅有美色,更有膽識,到了這個份上竟然還敢講條件。不過,你怕是會錯了意,放你回去才是真正的后患無窮。你的商隊貨物眾多,低價脫手,足夠咱們兄弟們躲起來逍遙個幾年,到時候誰還記得你。兄弟們,別跟她廢話,動手利索點!”
“慢著!”容清揚沒想到此人油鹽不進,決定最后一搏,“你刀頭舔血,不過為財,本宮愿意給你開出一個你無法拒絕的數目。但若本宮損傷分毫,不僅分文不得,還會得罪我容氏一族。本宮乃容氏嫡出長女,縱隨著時間流逝,胡旗和大成朝廷能將此仇淡忘,但容氏不會,容氏權傾朝野,上下一心,縱使尋到天涯海角亦不會放過你!況且,本宮在西境外出事,有損郭大帥顏面,恐怕大帥也不會讓你安安生生繼續當你的匪。”
那匪首還沒應聲,倒是下邊的人湊到他跟前勸道:
“大哥,咱們天天在這里迎著寒風吃沙子,就是為著攢點本錢東山再起。她們家我從前聽過,富可敵國。”
那匪首猶豫半晌,伸出了三根手指,“我要三百萬兩!”
*
并州邊防軍大營的中軍大帳中放了一張矮榻,上面鋪著一張嶄新的狼皮。而穆謙正大大咧咧躺在狼皮上,一只穿著黑軍靴的腳還在榻邊優哉游哉地晃悠著。一只狼頭擺在案上,正張著血盆大口,地上跪了兩個瑟瑟發抖的京官。
狼頭旁邊擺了一根剛烤熟的羊腿,還滋滋爆著油花,上面撒了一層薄薄的孜然,托盤上還放了一把精巧的匕首。
穆謙瞥了一眼地上的兩個人,然后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翻起來,直接拔出匕首割了一塊羊肉塞進了嘴里,一邊嚼一邊用含混不清的口齒道:
“兩位舊交,你們也跪了一上午了,累不累?本王不才,從前節制禁軍,巡城司更是由本王直管,裘云啊,本王拿你們當兄弟,沒想為難你們,可你卻在難為本王啊。”
穆謙對著率軍而來已任殿前司副都指揮使的裘云陰陽怪氣完,轉頭又對著禮部隨行官員左侍郎林寄道:
“看來左侍郎日子清閑的很,不是去人家祠堂看白事的熱鬧,就是湊紅事的趣兒,你兩頭吃席,隨份子了嗎?”
裘云當年因著兵圍大理寺,迫使大理寺重審閔州毀堤案,得了穆謙賞識,由他一手提拔至殿前司,這才有機會得了今上青眼,右遷至殿前司副都指揮使一職。這些日子他眼見著穆謙為著找尋公主夙興夜寐,本就心懷愧疚,如今被言語一擠兌,更覺無地自容。但他又不能辜負今上的知遇之恩,只得沉默不語。
而林寄先時怨恨黎豫傷了林氏根基,本想著在黎晗開祠堂時落井下石 ,卻沒想到中途殺出個穆謙,壞了他的好事,現下又栽到穆謙手里,心中更添憤恨,拿定了主意不肯將實情和盤托出,強笑道:
“晉王殿下說笑了,沐恩公主在北境遭劫,殿下不想法子趕緊找公主,卻將朝廷命官扣在軍中苛待,您就不怕沒法跟京畿交代么?”
穆謙連眼皮都沒抬,拿著匕首挑羊腿外焦里嫩的地方就是一刀,送到嘴里后才不緊不慢道:
“北境這種窮鄉僻壤,在京畿口中乃是民風未開化的蠻荒之地,有一兩個盜匪太正常了。就連東境和南境這種廩實倉、禮節備的富庶之地都不能杜絕盜匪,憑什么要求本王治下就一定安全?再說,本王苛待你們什么了?自打你們到了,本王天天讓謝淳陪著你們吃喝玩樂,丟了公主這么大的事擺在眼前,也沒見你倆少玩一日!您二位,一位是送親隊伍武將統領,一位是使團文臣主心骨,你們都不愁給京畿交代,本王愁什么?”
穆謙自顧一邊吃一邊說,見兩人被他懟得不吱聲,他也吃的差不多了,徑直從袖中掏出快帕子抹了抹嘴,隨手往案上一丟,然后從懷中摸出塊羊皮卷,走到二人眼前抖開。
“你們不說本王也知道,不瞞你倆,自從丟了公主,本王已經函告西境,從西境勒州到北境壩州、并州全都加派了兩到五倍兵力巡防,只要胡旗人敢靠近,立馬就會被團團圍住。能把人從本王眼皮子下弄走是你們的本事,但能不能讓你們把人送到胡旗手里,可就看本王的能耐了。”
裘云與林寄看了一眼羊皮卷上的地圖,又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絕望。圖上的幾個增加五倍兵力的關口中,正好有他們與胡旗相約交付公主的一處。
“殿下,西境來函,有一支鬼鬼祟祟的胡旗兵在勒州和壩州交界處被西境鐵軍拿下了,西境主君邀您動身壩州一敘。”容修拿著公函匆匆忙忙地進了大帳。
穆謙意味深長地瞧了兩人一眼,“看來,不用在二位身上費功夫了。”
第217章 初唳(8)
“走走, 點上幾個兄弟,咱們去西境看阿豫去。”穆謙說著,故作姿態地一把攬上容修的肩膀, 兩人勾肩搭背地出了大帳。等兩人出來, 穆謙有些急切地問道:
“怎么樣?人真給逮住了?”
容修面色并不輕松, “逮住人是假, 畢竟師出無名。但是先生那邊已摸排到了胡旗接應的關口, 已經布置妥當了。”
“沒說要本王去西境見他?”穆謙有些不甘心。
“沒有,不是咱們先前商量好, 用那話把您喚出來,給他們施壓么。”
穆謙有些不痛快,他倒是盼著西境那邊有點動靜,他好借機再去西境與黎豫相會, 不過穆謙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只顧自己痛快的愣頭青, 朝大帳內瞧了一眼, 才道:
“繼續好吃好喝伺候著他倆, 不許他們跟人接觸, 也不許任何消息遞進去,過幾日, 讓謝淳尋個機會再去探探口風。”
容修點了點頭, 將信將疑道:“殿下, 這能成么?”
“他們比咱們急。”穆謙極為從容地撣了撣落到前襟上的灰塵, 與容修漫無目的地溜達著。他心里明鏡一般, 裘云剛升了副都指揮使,林家現下靠林寄撐著, 兩個人對前途頗為看重,護送公主和親本是大功一件, 但如果出了岔子,有損邦交,那就是大過。此刻,他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容清揚到底有沒有被平安送到胡旗人手里。現下穆謙把消息一封,比對他們動刑要有用多了。
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邊防軍大營門,穆謙搭眼一瞧,營門外不遠處有一人正偷偷摸摸地朝內窺探。
“是誰在那兒鬼鬼祟祟的!”
穆謙揚聲,那人聽到動靜一驚,知道自己被發現了,下意識扭頭就跑。
動靜一大,直接驚動了邊防營巡守的將士,一隊人當即提槍追了上去。那人手腳不算利索,顯然也不是個經常操練的,沒跑多遠就被邊防軍將士按在了地上,摔了一臉的土。
沒想到這小毛賊這么輕巧就落網了,全程圍觀了這一幕的穆謙頓覺無趣,摸了摸鼻尖,慢慢悠悠晃過去,在那人身前蹲下,嫌棄道:
“就這身手你咋好意思來邊防軍大營門口丟人現眼的?來人,丟地牢里去,交給趙團練使慢慢審。”
穆謙吩咐完扭頭要走,卻見容修一臉探尋的盯著那人,而那人對上容修目光的瞬間,立馬別開了臉。穆謙敏銳地捕捉到這一絲異樣,問道:
“你認識?”
容修蹙著眉,努力回憶半晌,才猶豫道:
“瞧著是眼熟,四年前屬下隨軍北上,他應該在禁軍殿前司任職,如果屬下沒記錯,他叫楊宜斌,有一兄長楊宜年在樞密院任都承旨。”
“哦?禁軍的人?”穆謙瞬間樂了,拖著下巴饒有興味道:“看起來,咱們不用再折騰中軍大帳那兩個人了。”
*
已經入冬,地牢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發霉腐敗的味道。穆謙是從沙場上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人,這點味道對他來說自然不算什么。可謝淳養尊處優慣了,剛提著一個小木桶從石階上下來,聞著這味,就忍不住干嘔起來。
穆謙心疼他年紀小沒受過罪,一邊為他捶著后背,一邊耐著性子勸道:“不行你就回去吧,這么多差事,學什么不成,沒必要作踐自己。”
謝淳拿袖子摸了一把嘴角,嘴硬著強撐道:“得虧我沒吃早飯的習慣,沒事六哥,我撐得住。”
穆謙見他堅持,也不再勉強他回去,只是安慰道:
“這種地方你沒來過,忍一下,習慣就好了。這幾個月你差事辦得不錯,等和親的事兒了了,給你放兩天假。”
這幾個月,謝淳仿佛一夜間長大了一般,不論是下田墾荒、押送糧草還是鍛造軍需,哪里有差事他都沖在前頭,不會做就虛心求教,做錯了被罵也從不委屈,誠心認錯道歉,然后改正,全然一副積極上進的后生模樣,惹得軍中上下刮目相看。
此刻謝淳只是咧嘴一笑,“六哥,我不累,前幾日陪著那倆京官玩樂,都在歇著,讓我跟著你多學點吧。”
穆謙知道謝家在京畿生死難料,極有可能就指著謝淳這一根獨苗,北境和京畿關系微妙,穆謙想出言安慰又無從開口,只得由他跟著。
遠遠瞧著,楊宜斌所在的牢房內燈火通明,他人已經被綁在刑架上抽了數十鞭子,看樣子并沒松口。而趙衛已經罵罵咧咧許久了,連穆謙走到跟前都沒發覺。
“老趙啊,人家京畿來的,你怎么這么粗魯,還不把人放下來。”
趙衛剛罵完人,胸口還有些起伏,回頭瞧見穆謙,還帶著幾分氣性,“這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咱們好說歹說,他都不聽,只一句話,非要見到了裘副都指揮使和林左侍郎才肯講。”
楊宜斌被從刑架上放了下來,整個人軟趴趴癱在了地上。穆謙走上前去,親自扶著楊宜斌坐直身子,謝淳哪能讓穆謙動手,也趕忙跟著去扶。奈何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惹得謝淳又忍不住干嘔起來。
“坐著說,坐著說。”穆謙對著楊宜斌擺出一副笑面虎的面容,轉頭見謝淳不適,怕等下再嚇著他,轉頭壓低聲音道:“謝二,你去牢門口守著。”
謝淳壓抑住生理上的不適,堅定地搖了搖頭。
穆謙見狀,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從他手中接過了小木桶,轉身放到了楊宜斌面前,笑瞇瞇陰惻惻道:
“楊指揮使久居京畿,想來對江湖上這些有趣的東西是不大了解的。本王前些日子新得了桶水銀,專門用來做人皮燈籠,想跟楊指揮使一起玩。”
楊宜斌不明所以地看著穆謙,趙衛和謝淳及一眾親衛眼中也露出了迷茫之色。穆謙沒有管眾人,于楊宜斌面前席地而坐,滿面笑容。
“這人皮燈籠啊,說起來很是簡單,只需要拿匕首在人的天靈蓋上小小地劃上一個十字。”穆謙說著,手拿折扇,以扇柄輕輕放在楊宜年頭頂比劃了一個十字,當即給楊宜斌嚇了個激靈。穆謙見狀,憋著笑,繼續道:
“然后,把這水銀,從這個十字花的口子里灌進去,因著水銀比血重,這人皮啊就會慢慢地跟肉分開。哦對了,由于這個過程太痛了,要把人埋在地里才成,這樣這人縱然痛得扭來扭去,但因為被埋了,只露個腦袋出來,所以逃脫不得。”
穆謙說著,煞有介事地尋摸一圈,面上盡是不滿之色,對著趙衛道:“老趙,這挖坑的鏟子沒備好啊。”
趙衛瞥了一眼已經嚇得面無血色的楊宜斌,故意大聲應道:“屬下立馬吩咐人去準備。”
“嗯!”穆謙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又湊到楊宜斌身前,在他耳邊道:
“這人逃脫不得,又疼痛難忍,最后一下子就從天靈蓋上的口子里掙脫出來了,回頭一瞧,皮在地里,再一看自己,嘿!渾身上下就是一坨白花花的肉。”
“嘔——”謝淳再也忍不住,胃里沒食,將胃液吐了個干凈。
第218章 初唳(9)
“然后呢?這樣就都吐口了?”黎豫聽著正初的描述有些哭笑不得, 穆謙從前就喜歡搞些花樣,卻沒想到這次玩這么大,剝人皮?虧他想得出來!
正初嘿嘿一樂, 故作高深莫測道:
“哪兒這么容易, 楊宜斌拿定了主意殿下是厚道之人, 不能真給他扒了皮, 雖然人都嚇得抖成篩子了, 卻一點也沒吐口,瞧起來頗為硬氣。”
黎豫看了看手里寫著京畿押送和胡旗接應部署的信函, 有些好奇,“那這消息哪兒來的?”
“您別著急啊,他嘴硬,但咱殿下也不是吃素的。”正初邊說邊比劃, 眼神里都是興奮之色, 津津有味地講著他們家殿下的輝煌事跡。
“殿下想著, 不動點真格的怕是不行了, 但他又不愿做傷陰鷙的事, 您猜怎么著?他隔日就讓劉團練使帶著兄弟們在墾地時順手逮了幾百只土蝎子。然后命人找了個木桶,先把楊宜斌放進去, 再下令往里頭倒蝎子。那楊宜斌也不傻, 知道蝎子一旦落到身上可不聽人使喚, 當即就全招了。”
正初說著, 拍了拍手, 立馬有個親兵從屋外拎了個竹籠子進屋。正初接過后送到黎豫面前,“這是殿下讓帶過來的, 他要不是為著留下跟京畿那群人周旋,肯定親自來了。”
黎豫剛要去接, 聽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從竹籠里傳來,瞬間把手收了回來,警覺道:“里頭是什么?”
“先前刑訊逼供用的蝎子啊!”正初一臉坦坦蕩蕩。
黎豫聞言大駭,驚得往后退了半步,頗為抗拒地擺了擺手,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嫌棄。
“拿回去!拿回去!黎某這里哪需要刑訊逼供。”
正初笑著從竹籠背面翻出個小蟈蟈籠子,有兩只生龍活虎的土蝎子在里頭張牙舞爪。
“您誤會了,殿下說送來不是讓您嚇唬人的,是讓您吃的。至于這個小的,是殿下挑出來兩只最有精神頭的,讓您……哦不,是讓衍少爺拿著玩的。”
“……”
挑兩只拿著玩也就算了,整一簍子來吃?這穆謙腦子里都裝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黎豫隔著老遠接過了蟈蟈籠,“替我謝過你家殿下好意,這個小的黎某留下,大的勞煩正初小哥送回去吧。”
“殿下說讓您別怕,拿油炸一下,撒上點鹽巴,很好吃的,您留下試試吧。”正初不死心,這可是自家殿下千叮嚀萬囑咐要黎豫留下的。
黎豫瞟了一眼竹籠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聯想到方才謝淳被送來時,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全然不似先時在北境戰場上那般生龍活虎,黎豫胃里一陣翻騰,心中不禁泛起嘀咕,這謝淳該不會是被蝎子毒成這樣的吧?
黎豫干笑兩聲,感覺對穆謙的心意實在無福消受,不再跟正初糾纏,只是吩咐道:
“謝二公子這邊,黎某定會好好教導,請殿下不必憂心,沐恩公主也放心交給黎某。至于怎么對付京畿,想來殿下已經有了主意,就有勞他從中斡旋了。”
當一盤油炸蝎子被放在幾案上后,年紀輕輕的小火頭軍恨不得立馬逃出中軍大帳,穆謙見他害怕的模樣,擺了擺手示意他出去。
小火頭軍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撒丫子跑沒影了。穆謙見他跑得比在戰場上逃命還快,有些哭笑不得。
不就是一盤炸蝎子嘛,至于像看活鬼一樣看他么!
不過這也不能怪人家小火頭軍,自打穆謙拿著人皮燈籠和蝎子嚇唬完楊宜斌,軍中好些人瞧他的眼神都變了,都在懷疑自家主子該不會是個變態吧。
趙衛掀簾進了中軍大帳,瞧見那一盤蝎子,先是倒吸一口涼氣,然后欠兮兮湊到穆謙跟前。
“殿下,我就說吧,先生那腦子、那口才,哪用得著蝎子。不過,這蝎子被退回來又不是蝎子的錯,您何苦把它炸了,留著嚇唬人多好!”
穆謙暗罵書里這群人沒見識,不知道這東西的好,自顧從盤子里挑了個大的,放在嘴里嚼起來,邊吃邊道:“函給京畿發了?”
趙衛見穆謙越吃越香,眼睛都直了,繪聲繪色地講制作人皮燈籠的過程也就算了,怎么還吃上毒物了?這人怎么口味這么重!不過他是來回差事的,顧不上吐槽,認真道:
“照您的吩咐,給京畿回函,由您親自迎接沐恩公主,卻只迎到了儀仗卻不見公主,至于在北境遭了山賊,咱們只字未提!”趙衛笑得得意,“還按照您的吩咐,楊都指揮使已經在咱們兄弟的護送下啟程回京了。那裘副都指揮使和林左侍郎以及這公主的儀仗怎么辦?”
“那就不是本王該操心的了。”穆謙大大咧咧拿起旁邊的酒壺喝了一口,心中很是暢快,之前還為著擄走了容清揚跟京畿不好交代犯愁,現下京畿給臺階,穆謙當然順著就下來了。
“楊宜斌回去了,京畿自己干得好事就露餡了,他們不能給本王施壓要人,本王也不懶得再編理由搪塞。至于旁人怎么處置,咱們原地聽旨。”
趙衛見穆謙就著酒水越吃越上頭,不禁懷疑道:“殿下,您這么大歲數還沒娶媳婦兒,該不會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過來。”穆謙也不惱,笑吟吟地瞧著趙衛,給趙衛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干嘛?”趙衛一動不動。
穆謙把盤子往前一推,“嘗一個。”
趙衛臉都綠了。
穆謙抬眼,看著僵在原地的趙衛滿臉嫌棄,“你丫堂堂邊防軍副帥,就這點膽子?老趙,你不行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男人,就不能被說不行!
趙衛脾氣也上來了,梗著脖子湊到盤子前,伸手就從盤子里捏了一只蝎子,等放到嘴邊時,又慫了!
穆謙懶得搭理他,自顧一個又一個的塞進嘴里。趙衛見穆謙吃得津津有味,好奇心最終戰勝了恐懼,把蝎子放在嘴里嚼了嚼,一嚼不得了,嘴里的味蕾立馬被調動起來了,伸手又摸了一只蝎子。
“誒!這玩意咋這么香呢!”趙衛說完,開始一只接著一只往嘴里送。
穆謙見他吃上了癮,涼嗖嗖問道:“本王有什么特殊癖好?”
“沒有!”趙衛答得干脆,說完上手端起了盤子,轉頭就走,邊走邊吃邊道:“殿下,老趙去幫你正名哈!”
等營里越來越多的將士嘗過炸蝎子的美味,看穆謙的目光又從看變態慢慢恢復成看偶像,然后越來越多的戰士得空就去野外翻蝎子!
等北境邊防軍人均成了摸蝎子小能手,西境那邊也傳來了好消息。
第219章 初唳(10)
寒英自打來到安泰鎮關口, 一直不敢松懈,按照先前的計劃,認真觀察著每一支出城的商隊, 力圖發現其中的行伍之人。
“軍爺, 咱們是百川商號。”商隊掌柜的一臉討好地配合著西境守軍檢查。
前些日子西境下令發展商貿, 百川商號乃是上面重點交代的要務必保障安全的商隊, 守軍一聽, 趕忙道:“好,不必查了, 放行。”
寒英抱著胸,冷眼旁觀著這一幕,這幾日百川商號的商隊進進出出未免頻繁了些。
“老丈,這次都是些什么貨物。”寒英忍不住問道。
那掌柜的先是一愣, 然后才道:“都是獸皮, 從西境收購的獸皮, 打算發往關外發賣的。”
“哦。”寒英若是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揮揮手讓人放行。
三日后, 趁著夜深人靜之際,寒英親自帶隊摸上劫匪老巢, 成功將容清揚及容氏商隊一干人等救出。等寶劍架在匪首脖子上, 寒英才發現, 原來這名匪首竟是一個“老朋友”!
自接到正初送來的信函, 黎豫便日夜兼程來到了勒州, 如今身在平城。寒英不敢擅專,也怕在關口不安全, 索性星夜將人帶去見黎豫,等到達平城, 已是寅正。
黎豫由謝淳陪著,一夜未眠,他一直憂心容清揚的安危,如今見人完好無損的被寒英帶回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他雖有一肚子疑問,但面對一臉疲態但仍鎮定自若的容清揚,還是道:
“公主殿下受驚,平城驛館由西境鐵騎護衛,您可安心歇息了。”
容清揚早聞登州黎豫之名,先時聽聞他命不久矣,沒想到回頭就能在西境混得風生水起,還能讓郭曄俯首稱臣。又見謝淳在他身邊陪著,早已斂去了從前的玩世不恭,整個人一副干練的模樣,不禁對黎豫又好奇幾分。不過,她出身世家,縱使再好奇,也不會不分場合的探人私隱,只道:
“西境鐵騎訓練有素,部署周密,本宮甚為欽佩,想來還有先生的縝密籌劃,哦不,如今想來應該稱呼閣下一句主君了。”
黎豫微微一笑,西境不比其他地方,本就亂的很,郭曄受封西境主帥,亦是先平定西境,后朝廷冊封,他這個西境主君,如今差得也不過是找朝廷討個封賞罷了。黎豫不拿喬,不卑不亢道:
“不敢,公主無恙便好。”
容清揚微微福身,“還是要道一聲謝的。”
黎豫側身,不受這一禮,拱手謙遜道:“殿下言重,于公于私,黎某都不能將殿下置于險地,如今殿下平安歸來,黎某也就放心了。”
容清揚敏銳捕捉到黎豫話中的不妥,西境援手施救,從明處說乃是臣子效忠朝廷之舉,從暗處講西境為借容家之力通商,也需保下她這個嫡女,可于私呢?
“于公,本宮都明白,于私何解?”容清揚雖知不妥,卻仍忍不住發問。
黎豫一怔,才意識到方才一時口快,不過他也不愿穆謙總記著容清揚這份恩情,索性和盤托出,“晉王殿下一直感念公主當年在先帝面前的卻婚和解圍之恩,叮囑黎某務必護公主周全,黎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然不敢當公主一句謝字。”
容清揚微微訝異,“當年晉王兄于先帝面前拒婚,寧死不屈,只因心中早有中意之人,他既不愿負了那人,本宮亦不愿與他結為一對怨侶,索性順水推舟,沒想到這點順水人情讓晉王兄上了心,是清揚的不是了。”
黎豫斟酌著容清揚的用詞,大約也能想到穆謙于圣駕前梗著脖子拒婚的模樣,不禁莞爾,客氣道:“此番黎某就代晉王殿下謝過公主,天色已晚,想來公主舟車勞頓,有話咱們明日再說,讓謝淳引著您去歇息吧。”
容清揚明白,容氏已決定與北境、西境聯手,自己脫困后卻未及時向西境鐵騎求助,反倒是執意北上,還因此被俘,合該給人家一個交代,但見黎豫絲毫沒有追究的意思,還非常有風度的放自己先去歇息,不禁又對西境高看兩眼。
“如此,就先謝過主君。”容清揚微微頷首致禮,轉身正要隨謝淳離去,剛走幾步,突然駐足,鬼使神差問道:
“那人,便是你吧?”
這句話沒頭沒尾,寒英和謝淳皆面露疑惑之色,但黎豫卻聽懂了。
黎豫想了想,沒有故作矜持,大大方方道:“早聞公主秀外慧中,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今日倒是見著了。”容清揚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轉身離去。
待送走了容清揚,黎豫斂了笑意,冷冷問道:“阿克善呢?”
“捆了扔在柴房里了。”寒英看了看天色,有些擔憂道:“先生,有什么話不妨明日再問,您去歇會兒吧。天馬上就亮了,再過半個時辰阿衍要來跟您讀書了。”
黎豫在眉心處掐了掐,自嘲道:“有些事壓在心里,若不問個明白也睡不著,再說,現在我這身子骨比從前可輕快不少,不礙事的。”
寒英見勸不住,只得由著他,自己前面帶路。
黎豫走了兩步,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寒英,不許跟阿梨和穆謙說,回頭又該念叨我了。”
寒英有些無奈,抱怨道:“您也怕念叨,那怎么還不當心些。”
黎豫渾不在意,“慣了。”
再次見到阿克善時,阿克善仿佛比上次相見蒼老了十歲,整個人充滿著陰鷙狠厲之氣,比從前戰場上時更甚。
如今的阿克善不過是一條喪家之犬,黎豫再無心同他客套,直接開門見山,“你當初早就知道通敵的根本不是穆謙對不對?那件信物也是你有意為之是不是?”
阿克善眼神輕蔑,“知道還問。”
黎豫胸口一悶,忍不住咳起來,咳了半晌才道:“你回郭大哥以及在清虛觀的那些話,是誰教你的?”
阿克善嘲諷地笑起來,“看來那人說得還真對,想要讓你和穆謙離心,一定不能說假話。嘖嘖,瞧見你這副悲戚又氣急敗壞的興師問罪模樣,爺就痛快地很!”
第220章 初唳(11)
這話一出, 黎豫瞬間明了。當初他被放在局里,肖瑜在紅葉寺那番語焉不詳的話雖然是關鍵,但細細想來, 每一步都有跡可循。更重要的的確是方才阿克善所說的, 這其中沒有人誆騙他, 句句皆是真話, 但卻實實在在讓他與穆謙離心離德。
黎豫至今想來還覺得后怕, 這手段太過高明,除了郁弘毅, 他想不到第二個人。郁弘毅有志天下,才花十幾年布了一個內部矛盾向外轉移的局,可是,他沒有必要算計自己?那花這般心思, 又是為何?
黎豫想著從前的事, 心里不熨帖, 嘴上自然也不饒人, “黎某本以為那次放將軍去后, 將軍能返回胡旗重整旗鼓,卻不想落草為寇, 瞧見將軍這幅模樣, 你猜黎某是不是也痛快得很!”
“你!”阿克善沒想到黎豫三言兩句就反客為主, 譏諷道:“你想知道的那個人, 我永遠不會把名字告訴你。”
黎豫無所謂地笑了笑, “謝謝將軍,方才已經為黎某解惑了。將軍敢作敢當, 黎徼可是死于你手?”
“不是。”阿克善冷哼一聲。
“那你還有活下來的可能。”黎豫丟下這一句,不再言語, 轉身離去。
黎豫冷著臉從柴房出來,雖然他與阿克善的對話內容,他前期已經推演了個八九不離十,但是聽到阿克善親口證實,心里還是極不自在,不過這樣的情緒沒有維持很久,謝淳和卓濟陪著他出來時,玉絮和寒英正湊在一起說悄悄話。
“她現在有身孕了,這么下去不是辦法,要不你跟先生說,讓先生教訓她兩句,阿梨姑娘最聽先生的話了。”玉絮與寒英打著商量。
寒英有些猶豫,“還是不要了,先生身子骨不好,阿梨一直為此揪著心,所以上次的事才死死瞞著,就怕先生知道了擔心。”
黎豫眉頭略蹙,走上前去,“阿梨怎么了?”
兩人一驚,轉過身來,方才聊得投入,沒想到黎豫從柴房出來了,他們竟然渾然未覺,自打不當親衛,這警惕性比從前著實下降不少。
玉絮眼見著寒英并不想多說,他便開口打起圓場,“左不過小丫頭使性子罷了。”
黎豫不接話茬,眼神直接落在寒英臉上,目光中沒有譴責、沒有逼迫,只有一汪深不見底的寧靜。
寒英不似玉絮八面玲瓏,這樣的眼神他接不住,低下頭半晌才道:
“阿梨這一胎懷象不大好,她孕中性子古怪,于起居飲食也不大注意,屬下盯著她時還好些,但多說幾句她脾氣就上來了。前些日子她想吃些生冷的,屬下想著一來大夫囑咐過她孕中不能吃,二來也入冬了,屬下就沒答應,結果她脾氣上來,本想著她鬧一鬧就好了,誰知竟然氣哭了。大夫說她孕中不宜動氣,屬下沒法子,只得順著她。可長此以往,也不是個辦法。”
黎豫掐了掐眉心,“阿梨這性子,倒真是難為你了。”
玉絮見狀知道有戲,趕忙幫腔,“阿梨姑娘最聽先生的話,要不您得空說她兩句?”
黎豫搖了搖頭,“怕是不成,我前些日子養病時,生活習慣亦不佳,怕是還未曾開口,就會被她堵到啞口無言。”
黎豫如此說,兩人想到前些日子黎梨懟人那口才,面對黎豫時也毫不遜色,深以為然。
“那怎么辦?先生給出出主意吧。”玉絮瞅了一眼苦大仇深的寒英,感覺再這么下去,黎梨還沒出事,寒英先愁得扛不住了。
黎豫踱了幾步,斟酌半晌,“這樣吧,把阿衍送到阿梨那兒去,跟她說讓她先照顧阿衍一段時日,等我忙完安泰鎮的事,再把人接回來。至于玉絮,你就先別跟著阿衍回去了。”
寒英有些疑惑,“這是何意?照阿梨現在那性子,自己都顧不過來,哪里能看好阿衍,還不讓玉絮跟著回去,那阿衍怎么辦?”
黎豫好暇以整,“你府上缺人伺候?”
“自是不缺的。”寒英不明所以。
玉絮比寒英通透許多,摟上寒英的肩膀拍了拍,笑道:
“阿梨姑娘自小疼阿衍,把阿衍送回去,我又不跟著,阿梨姑娘肯定把阿衍帶在身邊同吃同住,她就算不顧念著自己,肯定也得顧著阿衍,自然就不會亂來了。再加上你府上不缺人伺候,自然也不會累著阿梨。早讓你找先生求助,這不問題迎刃而解了。”
“多謝先生。”寒英這才茅塞頓開,面上先是一喜,繼而擔憂道:“那豈不是又要害先生與阿衍父子分離。”
黎豫微微一笑,“安泰鎮比起后方條件要艱苦許多,當爹的自然也不希望兒子受苦的,寒英你快些去給阿衍收拾東西吧,等上完早課,就送他回去。”
“是!”寒英拱手行禮,立馬轉身跑了。
等寒英跑遠,黎豫才漸漸收斂笑意,“方才,寒英一直瞞著的,到底是何事?”
玉絮見瞞不住了,只得和盤托出,“上次阿梨姑娘懷有身孕時,因著阿克善脫逃受驚小產,落下了病根,阿梨姑娘怕您知道擔心,就一直讓瞞著您。”
“知道了。”黎豫面色晦暗,看不出情緒,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阿克善,不用留了,你去送他上路。”
黎豫陰沉著臉色來到書房時,天色還暗著,但是一個穿著夾襖的小娃娃已經端正的坐在書桌前了。
黎豫雖然跟著自家爹爹讀書,但是從來不把爹當先生,見爹爹進門,直接從書桌后繞出來,搗騰著小短腿撲了上去。
一見自家兒子,黎豫面色終于柔和下來,揉了揉黎衍毛茸茸的小腦瓜,“這么早就來了,睡醒了么?”
黎衍扒拉著黎豫的衣擺,然后伸出了雙手,顯然這是讓黎豫抱他。
黎豫從善如流地彎腰把兒子抱起來,只要不查功課時,黎豫永遠都是慈父。
“爹爹,今日不查功課了吧。”黎衍把小腦袋靠在黎豫的胸口,與自家爹爹打著商量。
“怎么?昨日偷懶了?”黎豫抱著兒子來到書桌后坐下,想著這么小的人兒每日卯初便起來讀書,比起從前去學堂整整早了一個時辰,的確是辛苦了,再加上想著小孩子都有玩心,剛來安泰鎮,黎衍肯定要新鮮幾日,是以他并不打算追究。
黎衍拿毛茸茸的小腦袋在黎豫胸口蹭了蹭,嗓音軟軟的,“沒有偷懶,就是不想你查了,不查了吧。”
一想到懷里的可愛又貼心的兒子馬上要被送走,老父親的心就忍不住難受,也就寬容的松了口。
“行,你不想查就不查了。那你回你的位子坐好,咱們現在開始講課。”
“哎,你這么好說話,我現在可一點都不怕你了。”黎衍人小鬼大的長嘆一聲。
黎豫低頭瞅了一眼懷里故作老成的兒子,在他鼻尖上輕輕一刮,“默書也不怕了?”
“怕,怕得很……哎,算了,要不今日默書吧。你去屏風后的榻上躺一會兒,我默好喊你。”黎衍從黎豫懷里跳下來,拉著人的手就要往屏風后走。
現在黎衍隨著黎豫讀書,每日都會被查背書,背不出來或者背錯了,頂多被黎豫說兩句,但每十日,都會有一次默書,但凡黎衍寫錯一個字,就是一戒尺。是以,黎衍對每十日的默書極為抗拒,還曾經一本正經的跟黎豫抗議,覺得這會影響他們父子之間的親厚關系,奈何黎豫不為所動,氣得黎衍大發脾氣,回頭還得黎豫來哄他。
但是哄歸哄,黎豫就是不妥協,挨了打的小阿衍又不能真恨他爹,只能把一腔憤懣轉移到默書這件事上。黎衍對默書不喜,黎豫是知道的,今日黎衍主動提出來默書,倒是讓黎豫有些詫異。
“阿衍,你這樣,倒是給我整不會了。”黎豫說著,還是跟著隨著兒子的力道,被他拉到了榻邊。
“你睡一會兒吧,上次默書的日子耽誤在路上了,我這次要默的文章很多的。”
黎豫看了看床榻,又瞅了瞅兒子,再蠢也明白兒子什么意思了。黎豫突然覺得上天待自己不薄,給了自己這么一個貼心的好兒子。
“你怎么知道爹爹一夜沒睡的?”黎豫沒有拒絕兒子的好意,坐在榻上,然后把兒子拉到身邊。
“被你發現了么?”黎衍有些受挫,又有些不好意思,畢竟他信了穆謙的話,他已經是一個長大了,不能再跟著爹爹睡了,但還是誠實道:
“夜里我醒了好幾次,去你房里想跟你睡,卻一直不見你回來。”
他再早慧,也只是一個小孩子,想出的主意是笨拙的。但是越是笨拙,越能體現出他的一片赤子之心。
黎豫嘴角一彎,“看來昨夜沒歇好?”
黎衍點了點頭。
“那要不,你陪爹爹再睡一會兒?”黎豫認真地向兒子發出邀請。
黎衍眼睛一亮,“書可以不默了?”
“下不為例。”黎豫莞爾,“不過,下次一起補上。還是老規矩,錯一個字一戒尺。”
“哦,黎扒皮!”黎衍嘟囔一聲,踢掉了靴子,猴一樣竄上了床榻。
黎豫笑著幫他把靴子擺好,這才在他身側躺下。
黎衍一個轱轆滾進黎豫懷里,用軟軟糯糯的聲音道:“還有句話忘了同你講哦,我把禮物藏在你桌案上了,等下睡醒去看。爹爹,生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