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初唳(12)
縱然舍不得, 為著黎梨,黎豫還是把黎衍送了回去。
午后,目送著兒子的馬車漸行漸遠(yuǎn), 黎豫這個老父親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書房時, 甚至有幾分失魂落魄。
“你再蹙著眉, 額飾都擋不住你眉心的紅痕了。”穆謙坐在書桌后, 翹著二郎腿,歪著頭倚在扶手上, 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印?br />
黎豫見到來人,陰霾一掃而光,快步走上前去,眸子里皆是欣喜, “你怎么來了?”
“這不知道你剛送走了兒子, 怕你心里不痛快, 來安撫一下你這個當(dāng)老父親的心。”穆謙嘴角皆是笑意。
黎豫也不自覺地跟著笑起來, 送走黎衍不過是幾個時辰前的主意, 穆謙哪里能未卜先知,這是早就打算著要過來了。黎豫也不戳破, 就著方才穆謙的話揶揄道:
“既然是來安撫老父親的, 那你喊我聲爹爹, 也算緩解一下我的念子之心。”
“嘿!”穆謙沒想到黎豫能一本正經(jīng)地開玩笑, 當(dāng)即起身朝著他帶著點奶膘的臉擰去, “從前怎么不見你這么厲害,這都跟誰學(xué)得?”
黎豫握著穆謙擰上來的手, 笑得促狹,“近墨者黑。”
穆謙更惱了, 手上稍稍加了一點力道:“好啊,本王想當(dāng)你相公,你卻想當(dāng)我爹?”
“什么相公,你不是一直以外室自居么?”黎豫繼續(xù)玩笑著,卻不料穆謙手上力道越來越大,“誒誒,疼了,疼了,快放手,快放手!”
穆謙不放,不過手上放松了力道:“錯了沒?”
“錯了錯了,快松手,臉都給你擰紅了 ,待會兒讓郭大哥瞧見該笑話我了。”黎豫深諳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的道理。
“那你喚本王什么?”穆謙佯怒著威嚇著。
黎豫把穆謙的手從臉上扒拉下來,這才憋著笑從嘴里蹦出一句,“兒子?”
穆謙給氣炸了,又打算擰他,黎豫回身便跑,不過他那小身板,哪里跑得過穆謙,還沒跑到書房門口,便被穆謙一把撈進(jìn)了懷里。
“還敢跑!”穆謙說著,一雙大手抓向了黎豫的腰側(cè),觸手之處,再不是皮包骨頭,穆謙心安理得地開始撓人癢。
“哈哈。”黎豫當(dāng)即癱軟在穆謙懷里,像一條泥鰍一樣來回掙扎了,嘴上還不忘討?zhàn)垼?br />
“我錯了,我真錯了,哈哈——穆謙你別鬧了,哈哈——我要笑得喘不過氣了,咳咳——”
穆謙聽人笑得咳起來,怕引著他舊傷,不再鬧他,只把人緊緊箍在懷里,故作狠狠道:
“既然知道錯了,那重新說,你喚本王什么?”
“阿謙。”黎豫嘴硬。
穆謙威脅似的把手又放在黎豫腰際,聲音上揚,“嗯?”
黎豫被方才那一通折騰惹得上氣不接下氣,如今可不敢再嘴硬,想著方才穆謙的話,兩個人早已互通心意,索性就大大方方喚了一聲:“相公。”
穆謙心里瞬間多了個一個蜜罐子,喜滋滋翹起嘴角,在黎豫額頭的傷疤處輕輕吻了一下才道:
“不夠親近,再想一個。”
黎豫躲在溫暖的懷抱中,耍起賴來,“想不出來了,你想。”
穆謙心里早就有了主意,“比如,喚本王一聲哥哥,你從前在病中,本王沒日沒夜守著你,你這樣的喚過本王的!”
這稱呼未免羞恥,黎豫不肯,把臉埋進(jìn)人懷里不吱聲。
穆謙的大手又不老實的向黎豫腰側(cè)劃去,身體雖然很實誠的在威脅人,嘴上卻是帶著三分委屈七分懇求,在黎豫耳邊央告道:
“阿豫,就喚一聲,好不好嘛。”
猛男撒嬌,最為致命!
黎豫繳械投降,紅著臉壓著嗓音悶悶喚了一聲,“哥哥。”
穆謙心里的蜜罐子炸了,從內(nèi)到外透著甜!當(dāng)即將黎豫打橫抱起來,大步跨進(jìn)了內(nèi)室。
“來,讓哥哥好好伺候伺候你!”
屋外寒冬臘月,屋內(nèi)卻是一室春光。
待兩人盥洗完畢,這才又回到榻上。
黎豫輸人不輸陣,抱著穆謙的胳膊,嘴硬道:“你這胳膊硬邦邦的,哪有軟乎乎的阿衍抱著舒坦。”
穆謙故作傷心道:“沒想到剛伺候完主君,主君就說這話,好叫本王傷心吶,早知道本王就不千里迢迢來給你賀壽了。”
黎豫心頭一熱,就知道穆謙趕來是有目的的,沒想到是為著給自己賀壽。自打從登州水牢逃出來,黎豫已經(jīng)有三年沒過生辰,今年連他自己都忘了,卻沒想到兒子和穆謙都記得。
“誒,你怎么知道我生辰是哪日?”
穆謙把另一只沒被黎豫征用的胳膊墊到后腦下,“從前聽容三提過一句,就記下了。”
黎豫翻個身,側(cè)身面向穆謙,把胳膊攬在人腰上,“現(xiàn)下北境事繁,你還專門跑過來。”
“這可是你弱冠的生辰,本王自然要在的!”穆謙一臉認(rèn)真,“這不,本王把自己當(dāng)賀禮給你送來了,你還不趕緊給本王下聘。”
黎豫莞爾,“聘禮不是早就給你了么?”
穆謙:“哪有?你可不能覺得生米煮成熟飯就不對本王負(fù)責(zé)了。”
黎豫用手撥弄著穆謙胸前的玉墜子,“郭大哥上次騙你的,西境有鐵甲軍三十萬,哪里能都認(rèn)得我,這信物還是作數(shù)的。 ”
穆謙方才不過一句玩笑,卻沒想到這玉墜子竟然真是西境的信物,忙要摘下來。
“干嘛?”黎豫一把按住穆謙的手,“都說了是要給你的,你放心,不管京畿怎么折騰,西境三十萬鐵甲軍都是你的后盾,縱使你坐不上那個至尊之位,但我也不會讓京畿那位欺負(fù)你。”
穆謙神情有些復(fù)雜,自顧起身從外袍中翻出一個紅布包,上頭還用紅繩打著結(jié),顯然是要用來送禮的。
“沒想到咱們想到一處去了。”
“快些回來,也不怕凍著,什么要緊東西,就不能等咱們起來再瞧。”黎豫掀著毯子,催促著穆謙躺回原處。
穆謙拿著東西躺回榻上,把紅布包遞到黎豫眼前,黎豫知道這是自己的壽禮,也不客氣,接過拆開一瞧,竟然是一塊虎符,眼神里皆是詫異,“你這是?”
“嫁妝,主君可滿意?”
第222章 初唳(12)
黎豫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急道:“穆謙,你知不知道,上位者什么都可以放, 唯獨這軍權(quán)不行, 你快些收起來。”
“你急什么, 方才還說我不注意, 這會子你倒是不怕風(fēng)寒了。”穆謙懶洋洋坐直身子, 取榻邊的毯子將兩人一同裹住,擁著人躺回來, 然后才拿起頸間的玉墜在黎豫眼前晃了晃,笑道:
“你還說我,你西境的三十萬鐵甲軍不都已經(jīng)給了本王?”
黎豫臉上再沒了笑意,言語間皆是急切, “那怎么樣能一樣?西境鐵甲軍往小了說那是守護(hù)一方安寧的勁旅, 可往大了說, 那是大成戍守西境的銅墻鐵壁, 真要較起真來, 當(dāng)為大成、為朝廷所有,那自然也是你的。”
“噗。”穆謙笑了, 黎豫的話他聽明白了, 不禁揶揄道:“從前覺得你是個忠君愛國一心為公的, 看來你也有私心啊, 原來你忠的不是穆氏, 是本王啊。”
黎豫的確有私心,穆謙謀略由他親自教授, 經(jīng)過戰(zhàn)火洗禮,穆謙已然成為不可多得的良將, 且為人仁愛寬厚又有志于天下,又是黎豫自己的意中人,黎豫當(dāng)然選擇死心塌地的輔佐穆謙。不過這些話黎豫自然是不好意思說的,而且沒想到這個時候穆謙還能開玩笑,無奈地推了他一把,強(qiáng)辯道:
“我這是矬子里頭拔將軍!”
“行行行,本王那一堆叔伯兄弟都是矬子,包括現(xiàn)在京畿那個。”穆謙說著,自顧把虎符往黎豫枕頭下一塞,“讓你拿著就拿著,費什么話。北境邊防軍是本王的底牌,本王就是要用他們來護(hù)著你,阿豫,你在本王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吊兒郎當(dāng)?shù)哪轮t一認(rèn)真起來,倒讓黎豫有些不適,面對穆謙拳拳之心,黎豫略帶愧疚道:
“穆謙,我把西境鐵甲軍托付給你是有私心的,雖然得智慧道長妙手回春,我僥幸多了十年陽壽,可十年轉(zhuǎn)瞬即逝,待我去后,還是要將他們托付給可靠之人,穆謙,我別無選擇,只有你可托付。”
穆謙把黎豫往懷里摟了摟,輕輕吻了吻他額頭的傷疤,“說什么傻話,你要是去了,本王定然隨著你去了,哪有能力再幫你看顧他們。”
黎豫瞬間紅了眼眶,一個側(cè)身死死握住穆謙的前襟,“不許!”
穆謙被他勒得難受,告饒道:“快些送手,喘不過氣了。”
黎豫手上力道不減,“我說不許,你聽到?jīng)]有!”
穆謙笑得牽強(qiáng),“阿豫,要是沒了你,你讓本王怎么獨活?”
一滴淚從黎豫眼眸奪眶而出,繼而吼道:“我說不許!你他媽聾了嗎?你要是死了,阿衍誰來照顧?西境和北境的將士們怎么辦?西境和北境的百姓怎么辦?穆謙,你他媽不能這么沒責(zé)任心!咳咳——”
穆謙沒想到惹得黎豫動了怒,不僅千年難遇地罵了臟話還咳嗽起來,穆謙怕他咳得太過牽動肺腑舊患,忙把人攬在懷里一邊拍一邊哄道:
“好好,你別惱,本王錯了,本王不這么說了。”
“你保證,就算哪日我不在了,你也好好活著!”
“嘿,你怎么那么較真?”
“你保證!”
“好好,本王保證!”穆謙敷衍地伸出三根手指做發(fā)誓狀,轉(zhuǎn)念一想,亦嚴(yán)肅道:“那你也得保證,萬一本王要是走在你前頭,你也要好好活著。”
黎豫一愣,然后紅著眼眶,點了點頭。
穆謙是真見不得黎豫掉眼淚,這一滴淚燙的恨不得把他的心都灼傷了,哄了半天,見黎豫情緒逐漸平復(fù),穆謙才無奈道:
“你說你,十年后,阿衍也有十五歲,在你的教導(dǎo)下早就能獨當(dāng)一面了。郭大哥一直用心輔佐,玉絮不離他左右,寒英更是拿他當(dāng)兒子疼,這么多人護(hù)者這個繼承人,你擔(dān)心什么。”
黎豫怕穆謙再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讓他心里難受,悶悶地轉(zhuǎn)了話題,“阿衍,我不想教了。”
“為啥?你親自調(diào)教的這幾個學(xué)生,就阿衍最機(jī)靈好學(xué)又拎得清,怎么不教了?阿衍調(diào)皮搗蛋惹你生氣了?”
黎豫把頭在穆謙胸口埋了埋,“沒有,阿衍最貼心了。就是因為阿衍既乖巧又懂事,我才舍不得,每每拿著戒尺罰他,我就心疼得不得了。都說嚴(yán)師出高徒,我覺我在阿衍面前當(dāng)不了嚴(yán)師,他一委屈我就難受,他又那么懂事,瞧見我難受了,竟然放下自己的委屈來哄我,我就更心疼了,你說我是何德何能,才得了阿衍這么乖巧的一個好兒子。”
這話說得倒是半點不摻假,穆謙曾經(jīng)親眼瞧見,黎衍默書寫錯字被敲了幾下手板,人家小奶團(tuán)子都沒放心上,轉(zhuǎn)頭就忘了,倒是黎豫心疼了一整天,睡前還專門跑到兒子的臥房,拉過小奶團(tuán)子的手瞧瞧有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穆謙怕他氣悶,把人從懷里往外扒拉扒拉,“哎,本王現(xiàn)在終于明白,為什么古今中外這么多大儒都不肯收自己的子嗣為徒,原來皆是一片慈父之心啊。遠(yuǎn)了不說,肖道遠(yuǎn)其人心思通透,智計無雙,只不過因著放蕩不羈得罪了不少人,聲名才遜色于郁相,即便這樣,他自己的親兒子肖若素也是拜到了郁弘毅門下。”
“是啊,對著阿衍那張可愛的笑臉,我是真嚴(yán)肅不起來。你得空幫我給阿衍尋個西席。”黎豫雖然不情不愿,但還是下定了決心,“要有真才實學(xué),否則鎮(zhèn)不住阿衍,脾氣呢,最好溫和些,我怕阿衍受委屈。”
“現(xiàn)下西境和北境不好尋,本王回頭托穆諺在京畿找找,你安心就是。不過射箭本王還是要親自教,阿衍最喜歡跟本王學(xué)射箭了。”
黎豫想了想,穆謙的箭法,大成無人出其右,也不知穆謙面對阿衍能撐到幾時,索性道:“好好教啊,教不好唯你是問。”
“遵命,我的阿豫。”穆謙溫聲哄著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近來的事,“方才聽寒英說,已經(jīng)把容姑娘救回來了?”
“嗯,沐恩公主從禁軍手里逃出來,卻被流竄的匪寇半路截住,得虧她機(jī)靈,讓商隊向關(guān)外運獸皮,才吸引了寒英的注意。”黎豫說到此處,面上盡是欣賞,由衷道:
“寒英這幾年長進(jìn)不小,一下子就察覺了異樣。索性順藤摸瓜,把人救了回來,另外,咱們還得了一樁意外之喜。”
第223章 初唳(14)
這題穆謙會, 剛才他還和寒英對過答案,得意洋洋道:“本王還沒恭喜你,把阿克善逮住了。”
黎豫面上倒沒多少波瀾, 只是輕輕咳嗽了一聲, 頓了頓才道:“嗯, 人已經(jīng)殺了。”
穆謙知道這是方才兩人來回折騰凍著了, 趕忙把毯子往身邊人身上裹了裹, 一邊掖著毯子角一邊道:
“這倒是奇了,從前可不見你喊打喊殺的, 怎么剛把人逮住就宰了,這可不像是你的風(fēng)格。”
從前誤會了穆謙一直是黎豫心中的一根刺,雖然穆謙不計較,還率先跟他道歉, 但黎豫心里從來沒放下, 所以對于先前局中的每個人, 他都心懷芥蒂, 更別說阿克善還傷了黎梨。黎豫此刻并不想跟穆謙解釋這么多, 只自以為玩笑的來了一句:“我小心眼,記仇。”
語氣中微妙的情緒變化被穆謙捕捉到, 攬著人肩膀在黎豫肩頭輕輕拍了一下, 語帶寵溺, “怎么還來脾氣了?”
“沒有, 就是想起從前的事了, 覺得對不住你,我自然不能放過阿克善。”黎豫完全淪陷在穆謙的溫柔里無法自拔, 不自覺地蹭到穆謙懷里,去汲取穆謙身上的溫暖, 他不想穆謙再反過來安慰自己,還沒等穆謙開口,又道:
“不過,我一直沒想明白一樁事,阿克善之所以能精準(zhǔn)誤導(dǎo)我,是受到先生指點的,先生為著醫(yī)大成痼疾,不惜謀了通敵之局,這我能理解,他助阿克善來誤導(dǎo)我又是為何?先時我以為我在他局中,僅因為去了北境,現(xiàn)下我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你既想不明白,那為何直接把人宰了?”穆謙哪能捕捉不到黎豫的小心思,知他不想提兩人從前的誤會,索性也就依著他,換個法子寵人也是一樣的,穆謙怕黎豫一直牛角尖,“或者,你得空自己去問問你先生,他未必不肯說。”
“阿克善恨我入骨,他不會再為我解惑了。再說了,他害得阿梨小產(chǎn)后傷了身子,要他一條命便宜他了。現(xiàn)下能解惑的,也只有當(dāng)面去問先生了。”黎豫語氣悶悶的,言語間有些不快。
穆謙見狀忍俊不禁,“行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殺了就殺了,這阿克善也算宿敵,這個意外之喜不錯。”
“我方才說得意外之喜不是這個。”
穆謙來了興致,“那是什么?”
黎豫一掃方才陰霾,笑道:“我借到了三百萬兩白銀,可以用五年,每年只要半分利,西境一時半會兒不愁錢花了,還能勻一些給北境,我有信心,五年之內(nèi),我能把兩地的商貿(mào)做起來,到時候就沒人再能給咱們臉色瞧。”
穆謙眼睛一亮,有了這錢,他的阿豫就不必天天對著算盤愁眉不展了,“這的確是意外之喜,哪兒來的銀子?”
“沐恩公主借的。”黎豫笑得開心,語氣里不自覺還拈了點酸,涼嗖嗖道:
“這大成的四大世家就是不同凡響,都不用家主發(fā)話,三百萬兩說借就借。再瞧瞧登州黎氏這個小門小戶,都這么多年了,黎成瑾還為著那點銀子恨不得宰了我。”
穆謙被這話逗得哭笑不得,“你可真好意思說,五百萬兩對容氏不過爾爾,對黎氏可是傷筋動骨,黎成瑾繼承了個空殼子,自然恨你入骨。”
黎豫不樂意了,“我雖機(jī)緣巧合救了郭大哥一命,可資助郭大哥在西境成就霸業(yè)是老侯爺?shù)囊馑迹X是他做主給的,墜子也是他打的,誰成想墜子卻是給了我,黎成瑾有本事跟老侯爺講理去。”
“是是是,跟你沒關(guān)系。”穆謙非常不走心的敷衍著。
黎豫急了,“本來就不是我的意思!我從前連黎氏的家主之位都不敢肖想,更別說西境之主了。”
穆謙發(fā)現(xiàn)黎豫私下里少年氣越來越足了,心滿意足地笑起來,“那你現(xiàn)在可以想了。不過,話說回來,阿克善沒怎么著你你就殺了他,黎成瑾把你禍害成那樣,還差點要了你的性命,你手握郭大哥這一方勢力,怎么就沒想著報復(fù)他?”
黎豫想起從前的事,笑容一點點變得苦澀,“你也知道,我幼時家貧,由兄嫂撫養(yǎng)長大,為著謀生進(jìn)過戲班子,后來兄長救了先生性命,先生為報兄長救命之恩,便應(yīng)兄長請托將我收入門下。兄長為著生計早出晚歸,戲班班主為著逼學(xué)徒練功對我們動輒打罵,先生更是因我駑鈍從來不假辭色,后來到了老侯爺身邊,老侯爺待我如親孫,對我關(guān)懷備至,不僅手把手教我做生意,更是將家族事務(wù)交由我打理,縱使行差踏錯,也每每包容,從不多加責(zé)備,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長輩的關(guān)懷。老侯爺待我恩重如山,黎成瑾是老侯爺?shù)挠H孫,我自然不能傷他。更何況,若素師兄屢屢施以援手,他又心儀于黎成瑾。”
“本王不喜肖若素,以后少在本王面前提他。”穆謙一直記著軍糧被劫之事,也聽說了肖瑜曾經(jīng)拿穆訣之死誤導(dǎo)黎豫,故而對他并無好感,又怕再惹出黎豫為肖瑜說項的話來,趕忙又道:
“老安國侯待你倒是不錯,不過若是你早些到他身邊,就不用吃前頭那些苦了。”
“所以,沒有什么必要的原因,縱使我再不喜黎成瑾,也不能傷他性命,否則我該怎么跟九泉之下的老侯爺交代。”
穆謙心疼地把人摟得緊了一些,雙手將黎豫的手握在手中暖著,仿佛黎豫還在那個寒冷刺骨的水牢里,“阿豫,你放心,本王不會讓黎成瑾再傷你分毫,否則,不用你動手,本王替你料理了他。”
黎豫釋然一笑,心安理得的被人暖著手,“你我同心一體,你做與我做有何區(qū)別?更何況,黎成瑾那般待我,一是為著黎氏積年財富,更多的還是因著老侯爺偏疼我,他心里不平衡。”
“說的也是,黎成瑾肯定恨死老安國侯了,老爺子放著自己的親孫子不栽培,卻偏疼一個旁支的后裔,是誰也心里不服。”穆謙說著,臉上的笑意突然僵硬起來,當(dāng)初容成業(yè)拿著先帝兩份遺詔的情景一下子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穆謙猶豫地問道:
“阿豫,你是怎么到老安國侯身邊的?你有沒有想過,老安國候為何舍了黎成瑾而栽培你?”
第224章 初唳(15)
“許是因著我討喜?”黎豫玩笑一句, 渾不在意,“你不是也沉淪在我的魅力中無法自拔么?”
穆謙不滿地在他腰側(cè)拍了一下,“說正經(jīng)的呢, 誰同你玩笑。”
黎豫見他是真有意知道當(dāng)年的事, 這才認(rèn)真回憶了一番道:“登州黎氏光嫡系就好幾房, 子弟無數(shù), 若無機(jī)緣, 老侯爺哪里能瞧見我。不瞞你說,當(dāng)年是先生將我引薦到老侯爺身邊的。”
穆謙聞言, 不禁思索起來,“所以,郁弘毅假死之事,當(dāng)年老安國侯是知道的, 黎成瑾也有可能是知道的?郁弘毅在清虛觀這些年, 看來跟登州脫不了干系。”
“這我就不知了, 當(dāng)年先生失足落水性命危急是真, 兄長救他性命也是真, 至于將我送到老侯爺身邊,先生也是想著讓我借黎氏之力, 多開拓眼界。”
“那到了老侯爺身邊你就立即得了青眼?”穆謙還不死心。
黎豫坦率地?fù)u了搖頭, “自然不是的, 許是走人情往老侯爺身邊塞人的太多了, 那會子老侯爺只應(yīng)下來將我放入了家學(xué), 連正眼都沒瞧我。后來約摸過了半年,登州祭祖, 從家學(xué)尋了八名生辰八字合宜的黎氏子弟執(zhí)禮,自那以后才入了老侯爺?shù)难邸!?br />
生辰八字?穆謙一瞬間聯(lián)想到當(dāng)年智慧道長提到的他那名師侄在安國侯府見到的古怪八字, 莫非是阿豫的八字?再加上先帝對阿豫頗為忌憚,臨死前還要讓容成業(yè)賜死他,莫非這八字真有玄機(jī)?穆謙只恨只顧著跟黎豫制氣,沒跟容成業(yè)把話問清楚,否則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有些事情仿佛有了眉目,眼前卻又一片迷霧。
“怎么了?”黎豫見一向話癆的穆謙不吭聲了,忍不住拿胳膊肘往穆謙,“有什么不妥嗎,怎么還出神了?”
穆謙無心瞞他,直言道:“想起從前一樁事,你還記得容三他師父在安國侯府瞧見一個古怪八字的事么?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八字就是你的?容三對你的八字不是諱莫如深么?”
黎豫悵然嘆了口氣,“其實,我早就知道,老侯爺不可能平白無故待我好,也許就是你說的這個緣故,大約瞧了八字,我比黎成瑾更適合執(zhí)掌登州,不過,這種事情誰又說得準(zhǔn)。”
穆謙啞然失笑,“你倒是看得開,這些事你就不在乎?”
“在乎什么?在乎了也回不去了,就這么著吧,去翻那些舊賬著實沒意思,我只需記得老侯爺待我極好就足夠了。”
穆謙見他豁達(dá),也不再與他深究,只琢磨著回頭找容成業(yè)問個清楚,他心中有種莫名的擔(dān)心,總覺得黎豫會因為此事再受傷害。黎豫可以不計較,他不得不防著了。
“好,剩下的你不必想了,你放心,本王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黎豫伸手從枕下摸出虎符,笑道:“是是是,殿下肯定不會教旁人欺負(fù)了黎某,只要殿下別欺負(fù)黎某就成了。”
穆謙佯怒,“本王哪里欺負(fù)你了?”
黎豫將領(lǐng)口輕輕一掀,露出紅紅紫紫的痕跡,“瞧瞧,也不知是誰?”
“行,既然說本王欺負(fù)你,那本王就好好欺負(fù)欺負(fù),你可在本王的賬本上欠了好些筆呢。”穆謙盯著那雪白的脖頸咽了一口口水,說完一記掌風(fēng)打落帷幕掛鉤,將一抹春色盡數(shù)藏在了榻上。
在穆謙的賣力下,黎豫好好一個生辰竟然是渾身酸軟的在榻上渡過的,等第二日醒來,不僅腰酸背痛,連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而穆謙已是神清氣爽的坐在了案邊,案上擺滿了早點,穆謙正拿了個饅頭夾著什么,見到黎豫過來,一臉饜足地朝他笑起來。
“快去凈了手來吃早點,都是你愛吃的。”
“唔。”黎豫打了個呵欠,從善如流的洗了手,靠著穆謙在案邊落座,臉上還帶著幾分朦朧的睡意。
“拿著,吃這個。”穆謙說著,將一個夾了餡兒的饅頭遞給黎豫。
黎豫連看都沒看,接過來送到嘴里咬了一口,饅頭松軟,內(nèi)陷香脆,美味入口,黎豫登時就醒了,全部目光都聚焦在了饅頭餡兒上,只見里面是一層黑褐色油炸過的酥脆食材,有點像搗碎的炸河蝦,但顏色又不像,黎豫不禁有些好奇。
“這里頭是什么?仿佛沒吃過。”
穆謙不接茬,自顧也夾了個饅頭送到嘴里,邊吃邊問道:“你覺得好吃嗎?”
黎豫非常實誠地點了點頭,對著饅頭又咬了一口,“好吃。”
“嗯,好吃就多吃點。”穆謙說著,剝了雞蛋放到黎豫碗里。
往日里黎豫的飯量,早上不過就是半個饅頭,今日因著餡料香酥可口,竟堪堪吃了一個饅頭。
穆謙見狀甚為滿意,盛了一碗小米粥送到黎豫跟前,“還吃么?”
黎豫瞧了一眼穆謙剛夾好的饅頭,雖然心動,還是拒絕了,“口味有限,有心無力。不過,這里頭夾得是什么啊,味道還真不錯?”
“蝎子。”穆謙一臉坦坦蕩蕩,仿佛方才黎豫吃得就是個饅頭一般的尋常吃食。
黎豫臉色一變,身子登時往后躲去,聲音都不自覺的拔高了許多,“蝎子?”
穆謙被這一聲震得耳朵疼,揉了揉耳朵才把黎豫拽回來坐好,“你大驚小怪個什么勁兒,那玩意是治風(fēng)濕的偏方!不信去問問智慧道長。”
黎豫臉色稍霽,這才明白穆謙的良苦用心,當(dāng)年他從登州水牢里傷了身體,風(fēng)濕相較于肺腑不過肘腋之患,并不傷及性命,是以平日里遇到陰天下雨雖難熬些,卻并不被黎豫放在心上,現(xiàn)下竟然被穆謙發(fā)現(xiàn)了,還尋了偏方來,黎豫心中不感動是假的,不過讓他吃蝎子這種毒物,他還是心里發(fā)毛。
“這——要不就吃這一回吧。”黎豫苦著臉與穆謙打著商量,“多擦些藥酒也是一樣的。”
穆謙被黎豫這副小孩子模樣逗得心情大好,他就不喜歡黎豫老成持重的端著,“瞧你這點出息,這么大個人了,害怕蝎子。”
“誰說我怕了?”黎豫成功被穆謙的激將法激著了。
穆謙憋著笑,“那就拿著勺子再吃兩口這碎蝎子,你既不怕,下次也不必?fù)v碎了,直接油炸了囫圇著擺上來就是了。”
第225章 風(fēng)起(1)
冬去春來, 西境和北境安安穩(wěn)穩(wěn)進(jìn)入天泰二年。因著北境相較于西境風(fēng)沙小些,西境的商業(yè)在容清揚的坐鎮(zhèn)下已初具規(guī)模,政事謝淳也處理得有模有樣, 不再事事需要黎豫過目, 穆謙索性帶著黎豫回了北境將養(yǎng)。
北境的日子, 兩人同進(jìn)同出, 雖然條件艱苦, 但兩人卻甘之如飴,日子又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兩人相伴出京時, 平日里讀書對弈,偶爾聊聊時局,玩玩軍械,好不愜意。
中秋將至, 邊防軍大營中軍大帳內(nèi), 劉戍送來了用邊防軍自己種的花生、芝麻、大豆和谷子做得月餅, 穆謙極為歡喜, 喊了趙衛(wèi)、李守、容修等人一起來嘗。
“咱們自己的土地種出來的花生就是香。”劉戍啃著月餅, 對著穆謙和黎豫豎起了大拇指,“說起來, 多虧先生四年前就開始帶著兄弟們墾荒, 如今不僅糧食夠吃了, 連經(jīng)濟(jì)作物都有了。先生, 這月餅?zāi)憧煨﹪L嘗。”
邊防軍一眾兄弟從來不客氣, 自顧拿了一個啃起來。黎豫卻是遲遲未動。
穆謙與黎豫現(xiàn)下默契十足,他自然明白黎豫的小心思, 他胃口小,剛用過早膳沒一會兒, 一個月餅怕是吃不完。若是平日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黎豫自然好意思將吃剩的半個丟給穆謙,現(xiàn)下帳內(nèi)帳外都是人,黎豫就做不出這種丟臉的事了。
穆謙偷偷一樂,自顧取了一個月餅,掰了一塊遞給黎豫,黎豫自然美滋滋地接過來送到嘴里。
“誒,這不還有么。”趙衛(wèi)咧著大嗓門表示不滿,“小戍子找火頭軍做了不少,不用省著吃!”
“你當(dāng)都是你,一頓八個饅頭呢!”李守是個心思細(xì)膩之人,他早就在穆謙和黎豫之間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關(guān)系,當(dāng)即扯了趙衛(wèi)一把,說完瞧著手里的月餅,又看了看兩個剛?cè)豕诘那嗄辏锌溃?br />
“現(xiàn)下西境北境商路互通,再加上百川商隊穿針引線,兄弟們終于不用過苦日子了,中秋節(jié)不僅每人分到四塊月餅,還有五錢賞銀,放在從前真是連想都不敢想。”
穆謙與黎豫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之色,努力了這么久,日子終于好起來了。
李守攔住了趙衛(wèi),劉戍卻是拿了個月餅又往黎豫手里塞,“先生,再來一個。”
穆謙眼疾手快把月餅接了過來,“這月餅油性太大,他最近腸胃不太舒服,給本王吧。”
“嘖嘖,殿下,你這護(hù)犢子護(hù)得太過了吧,先生連吃個月餅都要被你管著。”劉戍嚷嚷著開起玩笑,惹來眾人一片歡笑。
黎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穆謙則是厚臉皮道:“那是,阿豫可是本王的人。”
容修笑道:“瞧出殿下待先生親厚了,從前殿下都是喚先生的字,如今直接稱名了,可見關(guān)系不一般。”
穆謙笑嘻嘻地拿著食指點了點容修,“有眼光!關(guān)系自然不一般,本王雖然是阿豫的外室,可是這門親事是有聘禮有嫁妝的,明媒正娶,是吧阿豫。”
黎豫只是紅著臉笑,不肯接茬。
眾人見狀笑得更歡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穆謙平日里就是個跳脫性格,喜歡同眾人玩笑,而且時常語出驚人,就比如這次帶著黎豫回來,穆謙就時不時嘴上占人家便宜,邊防軍眾人早就習(xí)以為常。
縱然有幾個有心的發(fā)現(xiàn)了二人關(guān)系的微妙之處,也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無他,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都是曾經(jīng)浴血奮戰(zhàn)的死生兄弟,沒有理由去反對去爭議。
和諧溫馨的氛圍沒有維持多久就被一封來自京畿的八百里加急打破了。一瞬間,帳內(nèi)的目光齊刷刷投向了送信的小士兵,小士兵知道擾了眾將的興致,站在帳門有些手足無措,忍不住拿著手扣著褲縫。
黎豫有意解圍,從盤中拿了一塊月餅走上前去遞給那小兵,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中秋月餅,見者有份,信給我,拿著月餅下去吧。”
小士兵如釋重負(fù),接過月餅千恩萬謝地逃出了營帳。黎豫笑著搖了搖頭,把信遞到了穆謙手里。
眾人以為那封函不過就是尋常的事,無外乎南境抗拒改革,邀北境邊防軍支援云云,這一年見得多了,均被穆謙找理由搪塞了去,是以并不放在心上。
“嘿,這個青瓜蛋子!”趙衛(wèi)看著那怯怯小兵的背影笑著打趣一句。
李守亦笑道:“你別笑話人家,當(dāng)年你剛?cè)胛槲幢乇人麖?qiáng),這一晃都十幾年了,真快啊。”
正當(dāng)眾人感慨時,穆謙臉上的笑意僵在了嘴角,面色一點點凝重起來。黎豫察覺到穆謙的異樣,關(guān)切的問道:
“怎么了,京畿有什么不妥么?”
穆謙把信紙放在了案上,“母妃病重,信上說怕是熬不到年底,今上召本王入京侍疾。”
眾人聽罷皆變了臉色,這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不能去!”趙衛(wèi)見眾人皆面色凝重,想要勸阻卻不好開口,咬了咬牙率先表態(tài)道:
“殿下,老趙自恃在邊防軍眾兄弟中年長了幾歲,有些話兄弟們不方便說,也只能我這個做老大哥的說。那京畿是什么地方,是龍?zhí)痘⒀ǎ浅匀瞬煌鹿穷^的泥潭,殿下從前在京畿吃的虧還少么?好不容易出來了,千萬不能回去了。而且,東境已經(jīng)平了,南境改革進(jìn)入焦灼狀態(tài),等南境一平,京畿下一個就得對咱北境下手,殿下這個時候回京畿,只怕兇多吉少啊。”
老大哥開了口,劉戍亦道:“趙大哥說得在理,這個時候回去,就只能任人宰割,聽說秦王就已經(jīng)被軟禁了。”
李守聽了兩個兄弟話,深以為然,“回去自然是不能回去的。可是,如果不回去,豈不落人口實,京畿以喻娘娘作筏子,就是把殿下架在火上烤,殿下能否把喻娘娘接出來?”
“大成皇室的規(guī)矩,無恩旨特赦,先皇妃嬪至死不得離宮。”容修乃是世家出身,對這些事情了如指掌,“如今,殿下不妨給京畿上札子試一試,不過,怕是京畿不肯同意啊。”
第226章 風(fēng)起(2)
“這是自然, 先帝駕崩那會兒,本王就請過旨,但新帝以北境苦寒, 母妃乃南境人, 恐住不慣為由婉拒了本王。且先帝的子嗣里, 出京就藩的就本王一個, 也沒有先例可循, 今上自然是不會開這個口子。”
穆謙自嘲般說完,又對著黎豫道:“你的意思呢?”
黎豫沉吟半晌, 問道:“殿下想去么?”
穆謙實誠的點了點頭,“雖然先帝待本王情薄,但母妃待本王恩重如山,本王身為人子, 怎可因著一己之私, 放任母妃身患重疾而不顧。”
黎豫輕輕咬了咬下唇, 繼而下定了決心, “那去吧。”
穆謙聞言一喜, 方才他聽著眾將發(fā)表意見沉默不語,其實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 無論如何他都要回京畿見母妃最后一面。他以為黎豫也會與眾將一起阻撓自己, 沒想到卻得了這樣的答案, 不禁喃喃道:“阿豫……”
黎豫深知穆謙秉性, 為人重輕情意, 寧可自己委屈,也絕不負(fù)他人, 更何況如今病重的乃是其生身之母,見穆謙面帶動容之色, 黎豫溫和笑道:
“利害關(guān)系想必殿下心知肚明,能否勸住殿下,黎某亦心知肚明,就不多費唇舌了,只是有一條,殿下可否考慮帶黎某同往。”
眾將聞言一驚,一個要去不算,竟然還要再搭上一個?這種賠本買賣自從晉王來了北境,他們就沒做過!
李守率先道:“先生,這可不是兒戲,京畿沒安好心啊。殿下一個人也就算了,萬一出點什么事,你在這里,好歹還有人拿主意,你要是跟著殿下一起去了,北境不沒了主心骨么!”
“放屁!”趙衛(wèi)也沉不住氣了,一口否決了李守的話,“誰說殿下能去了,先生和殿下都不能去,萬一出點什么事,北境怎么辦?咱們又怎么給老郭那邊交代?”
黎豫見狀,知道不安撫好這些一腔赤誠的兄弟們,他和穆謙誰也回不了京畿,溫言解釋道:
“方才眾將所言,的確是京畿所想,不過現(xiàn)下有南境改革在前,京畿根本拿不出精力來對付北境,黎某猜這次,京畿邀殿下進(jìn)京,還是打探虛實的成分多些。”
容修蹙了蹙眉,有些不解道:“先生,我不明白,難道這次殿下進(jìn)京與否根本沒關(guān)系么?”
黎豫搖了搖頭,于帳中踱了兩步道:“自然不是,只要身在京畿,隨時都有變數(shù),殿下只有待在北境,才可保萬無一失。不過,黎某猜測,只要殿下孤身進(jìn)京侍疾,于今上面前示弱,那禁軍馬上就會揮師南下,去推一推南境膠著的改革。要是殿下學(xué)大帥那般,隨便尋摸個理由搪塞過去,那京畿就還得防一手北境,南境則能喘口氣。”
“孤身進(jìn)京?這也太危險了吧?”劉戍敏銳地抓到了其中的關(guān)鍵點。
穆謙與黎豫心意相通,瞬間領(lǐng)會了黎豫的意思,亦道:“帶幾個王府親衛(wèi)足以,要是領(lǐng)著邊防軍回去,今上該夜不能寐了,說不定放下南境不管,先收拾了咱們,不過,阿豫,你還是留下吧。”
黎豫眉毛一挑,輕笑道:“殿下,黎某剛剛幫了你,可不能過了河就拆橋。”
穆謙被黎豫這一句堵得啞口無言,還不等穆謙反應(yīng),黎豫見眾將仍有疑慮,又道:
“勞煩趙大哥給郭大哥那邊去個函,讓西境年末入京述職的官員全部換上西境鐵騎里的好手,務(wù)必保障晉王殿下在京的安全。”
黎豫如是說,也是給穆謙一個定心丸,西境的鐵騎保護(hù)的了穆謙的安全,自然也能護(hù)衛(wèi)黎豫,穆謙只得作罷。
“誒,知道了。”趙衛(wèi)知道事情已經(jīng)定下來,已無商量的余地,感慨一句,“怎么感覺先生與從前不一樣了,若放在先前,先生就算拼著觸怒殿下,也會將他攔下的,現(xiàn)下不僅不攔著,還要陪著他。”
此言一出,眾人紛紛將轉(zhuǎn)頭看向黎豫,其中還有一道灼灼目光來自穆謙。
黎豫落落大方,絲毫不矯情,“作為謀士,自然要為主上安危和大業(yè)考慮的多一些,但有時候未免不近人情,有人說過,他不喜黎某冷心冷意,所以,黎某會改。”
有了這一句,穆謙整個人仿佛吃了蜜糖一般,從北境一路笑到了京畿,等進(jìn)了北城門,穆謙臉上的蘋果肌都快笑僵了。他雖答應(yīng)了帶黎豫進(jìn)京,但為著掩人耳目,不讓人發(fā)現(xiàn)黎豫,索性讓黎豫穿上王府侍衛(wèi)的便服,隨著馬隊跟在后面,完全一副不起眼的模樣。
為著避險,兩人一路再無親密,等進(jìn)了晉王府主院,兩人梳洗完畢,穆謙才忍不住把人圈進(jìn)了懷里,在黎豫額頭吻了一下才道:
“阿豫,等下本王就要進(jìn)宮,有樁事想問問你的意思。”
黎豫雖然有些疲憊,仍打起精神,“你說便是,都隨著你來京畿了,還有什么是不依你的。”
“本王……本王想,攜你進(jìn)宮,讓母妃瞧一眼。咱們兩個有了婚約,自然要稟明長輩的。”穆謙小心翼翼地說出心中所想,他極怕黎豫會拒絕,畢竟兩人對彼此的關(guān)系并沒有故作隱瞞,但也沒有宣之于口。
黎豫想了想,有些遲疑道:“也不是不可,只是我家中已無長輩能讓你拜見,郭大哥算一個,他對咱們的關(guān)系已然知曉,再者就是師兄了,他一直以誠待我,只不過你素日里與他不睦,你看……”
穆謙見黎豫猶豫,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他竟是擔(dān)心自己無長輩做主,心中狠狠一痛,忙道:“肖若素就肖若素,本王以后不在同他起沖突就是!”
黎豫被穆謙逗樂了,卻不忘提出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雖然未弱冠外男隨可隨有封誥的母親或者姐姐入宮拜謁后宮妃嬪,可一來我已過弱冠之年,二來身邊亦無有封誥的長輩,如何能入得禁宮呢?”
這倒是個問題!
穆謙將人放開,抱著胸,拖著下巴,把人從頭到腳大量一遍,靈光一閃來了主意!
第227章 風(fēng)起(3)
“阿豫, 本王瞧你身量纖纖,肌膚若雪,如果換上女子裝束, 想來能夠瞞天過海, 屆時, 本王只對外宣傳, 從北境尋了位心上人帶入宮中給母妃瞧瞧, 想來外人不會過多關(guān)注。”
黎豫聽罷臉?biāo)查g黑了,“你竟讓我扮做女子, 簡直荒謬!不成,我不樂意。”
穆謙連忙哄道:“本王進(jìn)了京畿,理應(yīng)立馬入宮,沒有時間讓咱們再想辦法了, 阿豫, 就這一次, 你就應(yīng)了本王吧。”
黎豫眉毛一挑, “你老實說, 到底是為著入宮方便,還是只想看我穿女子裝束。”
穆謙尷尬一笑, “自然都有, 阿豫這般風(fēng)姿, 若是女子裝束打扮, 定然美若天仙。”
黎豫勾了勾嘴角, 邪魅一笑,一字一頓道:“做!夢!吧!你!”
不多時, 一個身姿窈窕的女子穿著大紅斗篷跟著穆謙進(jìn)了宮,帽檐壓得很低, 根本瞧不清面容,只依稀瞧見頭戴額飾,輕紗覆面,跟在穆謙身后,快步走著。
“站住!”一聲輕喝打斷了一行人的腳步,一隊禁軍侍衛(wèi)攔住了穆謙的去路,為首者道:“前面就是禁宮,殿下隨行的侍衛(wèi)不得入內(nèi)。”
穆謙打量著面前帶隊之人,只覺眼生,“本王掌管禁軍時,殿前司沒你這號人,報上名來。”
為首身著指揮使服制的人略一拱手,倨傲道:“卑職現(xiàn)任殿前司朱雀營指揮使林穹,由今上提拔。”
“朱雀營?”穆謙不禁變了臉色,朱雀營指揮使一直是蘇淮,如今竟然換了人,蘇淮也沒給他送個口信,“你管朱雀營,那蘇淮呢?”
林穹一臉冷漠,并不想搭理穆謙,“卑職不知。”
穆謙冷哼一聲,轉(zhuǎn)頭要走,卻被林穹持刀攔下,“殿下可入內(nèi),殿下隨行侍衛(wèi)不可。”
穆謙給跟著的正初和銀粟使了個眼色,兩人立馬停在了原地,只那名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女子蓮步輕抬,跟著穆謙入內(nèi)。
“站住!”林穹又持刀攔住了穿紅衣斗篷的女子,“你是何人?還不放下解下斗篷,摘下面紗,以真面目示人。”
穆謙惱了,轉(zhuǎn)身就是一腳,將林穹踹翻在地,“哪來的青瓜蛋子,一而再再而三攔本王的人,真當(dāng)本王沒脾氣是不是,本王在戰(zhàn)場上殺敵時,你還不知道在哪兒玩泥巴呢!”
林穹掙扎著起身,拍了拍腹部的鞋印,冷笑道:“卑職只知道奉命行事,若殿下自恃功高,想有別的章程,不妨御前請一道明旨,咱們也好奉命行事。”
這不軟不硬的釘子把穆謙的心火撩撥得更旺了,上去又是一腳,“反了你不成!還敢拿今上來壓本王,本王今兒宰了你,今上也拿本王沒轍!”
林穹也就嘴上強(qiáng)硬些,面對著一個手握兵權(quán)的藩王,他著實不敢還手,只得硬生生挨著打。穆謙也不手軟,這一程子憋的火氣盡數(shù)發(fā)泄到林穹身上,一腳一腳踢得毫不留情。
“殿下!殿下手下留情!”
遠(yuǎn)處傳來一聲央告,穆謙回頭一瞧,來人正是肖玨。穆謙停了手,稍微理了理衣衫,面色略有緩和,“是肖都指揮使啊,哦不對,是肖大統(tǒng)領(lǐng),本王還沒恭喜大統(tǒng)領(lǐng)高升。”
肖玨給手下人使了個眼色,立馬有人將林穹攙了起來。肖玨則擋在人前與穆謙寒暄道:
“殿下客氣了,若是下屬有冒犯之處,還望海涵,切莫動氣。”
穆謙假模假樣地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拿腔拿調(diào)道:“你這殿前司現(xiàn)下都是些什么玩意,連點規(guī)矩都沒有,本王的女人是他想看就能看的嗎?也太放肆了!肖大統(tǒng)領(lǐng)就是這么御下的么?”
“不是,大統(tǒng)領(lǐng),卑職沒有,只是奉命檢查出入禁宮的人員。”林穹急忙辯解。
肖玨抬手,制止了林穹的話,笑著對穆謙道:“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殿下請便。”
林穹急了,“大統(tǒng)領(lǐng),不能就這么放人進(jìn)去,萬一有個刺客,咱們怎么交代?”
“嘿!你小子來勁兒了是不是!”穆謙見狀又要動手,被肖玨一把攔下。
“殿下息怒,您的正經(jīng)事要緊,喻淑儀娘娘還病著,安陽公主和舍弟已經(jīng)在里頭了,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吧。”
“你且在這里候著,咱們不給這起子小人落口舌。”穆謙聽進(jìn)了肖玨的話,對著女子吩咐完,又惡狠狠地對著林穹道:
“本王的女人是你們想看就能看得嗎?現(xiàn)下睜大你的狗眼瞧清楚,就本王一個人進(jìn)去了,她這里候著本王,你們有一個算一個,誰敢動她的面紗一下,本王出來剁了他的手!”
說罷,穆謙轉(zhuǎn)頭自顧進(jìn)了禁宮的大門,朝著絳云閣走去。等絳云閣的大門緩緩闔上,安陽公主才帶著黎豫從耳房中出來。
“六哥,這次怎么謝我?”安陽公主一臉得意。
穆謙伸手在安陽頭上呼嚕了一把,笑道:“這次不該是你時隔五年之后一謝黎先生當(dāng)初的指點之恩么,要不然當(dāng)年哪有你在家宴上大出風(fēng)頭。”
安陽也不矯情,大大方方朝著黎豫斂衽一禮,“委屈黎哥哥打扮成舍弟的模樣了。”
黎豫哪里肯受這一禮,忙側(cè)身避讓拱手道:“該是黎某謝過公主殿下才是。”
一聽黎哥哥”這個稱呼,穆謙自然明白了安陽的用意,這是她認(rèn)可黎豫當(dāng)兄長伴侶的意思了,一把攬上黎豫的肩膀,玩笑道:
“你與本王的關(guān)系,受她一禮,也不算委屈她。本王本不想欠她這個人情,誰教你換上女裝舉手投足間仍是一副世家公子模樣,讓你稍微婉約一些,盡是一副矯揉造作之態(tài),本王真想不明白,你那虞姬是怎么扮出來的。”
黎豫一聽這話,當(dāng)即不樂意了,“我本就是堂堂男兒,自然不如女子體態(tài)嬌柔,一時要學(xué),又哪里學(xué)得會,殿下就會強(qiáng)人所難!殿下若有這本事,自己扮去。”
安陽捂嘴一笑,繼而跨上黎豫的胳膊,“走,黎哥哥,咱不跟六哥一般見識,瞧母妃去。”
穆謙瞧著自家妹子攬上黎豫的胳膊,臉都綠了,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去,便追邊喊道:“你丫給本王放開他,你個有夫之婦,矜持一點行不行!”
第228章 風(fēng)起(4)
先時, 穆謙已經(jīng)差人給宮里送了信,喻氏早早得知了兒子要帶心上人進(jìn)宮的消息,她雖在病中, 約摸著來人有可能是外男, 還是強(qiáng)撐著病軀讓侍女此后她穿戴整齊。
待黎豫進(jìn)殿, 就看到一個宮裝美婦側(cè)靠在靠枕上閉目養(yǎng)神, 雖說臉上施了些粉黛, 但難掩病容。
穆謙先上前湊到喻氏跟前,擔(dān)憂道:“兒臣先時還以為今上言過其實, 沒想到您竟真病得這般重,兒臣該早到您膝前盡孝。”
喻氏見到朝思暮想的兒子,忍不住紅了眼眶,握著穆謙的手道:
“你在封地, 這哪里由得你?你莫要憂心, 我不過是上了歲數(shù), 早晚都有這一日, 幸虧今上仁厚, 肯把你召回來,讓我見最后一面。”
安陽聽了這話亦道:“自父皇去后, 母妃就一病不起, 按照祖制, 先皇的嬪妃應(yīng)當(dāng)移宮別居, 太醫(yī)說以母妃現(xiàn)下的身體狀況, 不宜挪動,皇兄便一直讓她在絳云閣調(diào)養(yǎng)著, 也算是有心了。”
黎豫聽了這話,忍不住蹙了蹙眉, 垂下了眼皮,將心中的不贊同情緒掩蓋下來,他素來有分寸,半句不會多言。
穆謙未置可否,只淡淡接了一句,“絳云閣本就偏僻,一般新入宮的主子娘娘也不會住到這里,更何況隔壁就是太妃們的夕華宮,搬與不搬,也無甚差異,母妃安心在絳云閣養(yǎng)著便是。”
喻氏疲憊地點了點頭,笑著把目光挪到了跟在她一兒一女的那人身上,略作打量后才對著穆謙道:“這位就是你提到的心上人?”
穆謙立馬回身走到黎豫面前,牽起他的手來到喻氏面前,“母妃,他就是從前兒臣跟您提到的想要并肩之人,他姓黎名豫,字至清,東境登州人士。”
黎豫規(guī)規(guī)矩矩朝著喻氏行了一個禮,恭順道:“黎豫參見喻娘娘。”
喻氏蒼白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沖著黎豫招了招手,“你且近些,給本宮瞧瞧。”
黎豫瞧了穆謙一眼,見后面面上皆是鼓勵之色,他便依言向前挪了幾步。
喻氏打量著黎豫身量高挑,溫文爾雅,頗有君子之風(fēng),絲毫不見矯揉造作的媚態(tài),放心地點了點頭,“好,瞧著是個好孩子。老六,你帶你妹妹出去院子里瞧瞧本宮那株臘梅開花了沒,本宮有幾句話,想私下里同這個孩子說。”
穆謙不知喻氏意欲何為,瞬間臉色一變,又見喻氏面容慈祥和善,便將目光投向黎豫,只要黎豫流露出一絲不愿的神情,他便開口婉拒。
沒想到黎豫并不驚慌,只笑著朝穆謙點了點頭,穆謙這才蹙著眉,拖著安陽公主的胳膊出了殿閣。
喻氏身邊如今只剩下一個貼身侍女,在她的攙扶下,坐直了身子,面色一點點淡了下來,緩緩開口道:
“你可知為何將你單獨留下?”
黎豫微微一笑,“自然是您不同意我和殿下這樁事,但又說不動殿下,只能在我身上想轍了。”
喻氏沒想到自己的想法被眼前人之人精準(zhǔn)猜到,有些詫異,但還是強(qiáng)穩(wěn)住心神,對著下首的座位一指,“哦?何以見得?坐。”
黎豫從善如流,撩袍落座,“黎某與您可是初次相見。”
喻氏笑了,“你倒是直接。那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聲名在外,本宮早就知道你。不管是從前那個登州的落水狗,還是如今沉冤得雪聲名鵲起的謀士,你的沉浮與本宮無關(guān),你唯一的錯處就是與穆謙在一起。本宮希望你知難而退,你的意思呢?”
“黎某既然肯留下與您懇談,自然不會退步。”黎豫不卑不亢,張弛有度,面上始終保持著一副從容地笑意,“娘娘抗拒黎某,無外乎幾個原因,一來黎某出身寒微,于殿下前程無所助益,相較于黎某,娘娘更傾心于京畿頂級世家的女子,二來黎某身為男子,無法為殿下生兒育女,黎某說的可對?”
“你既然知道,又為何要偏偏斷了我兒的前路。”冷意漸漸爬上了喻氏的面容。
“子嗣一事,若是殿下有心,有得是法子,黎某歡喜還來不及。至于旁的,娘娘久居深宮,可能不知,黎某身后乃是整個西境,是任何一位世家千金所不能及。”黎豫耐著性子娓娓道來,若在平日里,這些自褒之語,他根本不屑多說,如今為著穆謙,他心甘情愿委曲求全。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殿下與黎某兩情相悅!只這一條,天下萬千女子就難以與黎某比肩!”
回程的馬車上,黎豫抱著一方上好的端硯出神,穆謙湊在他跟前,欠兮兮道:
“母妃跟你說什么了,神秘兮兮的,沒為難你吧?”
黎豫淺淺一笑,“我是你心尖上的人,喻娘娘怎么會難為我?你瞧這不還送了我一方上好的端硯!方才我們沒說什么要緊的,無非是囑咐了幾句讓咱們以后相互包容互相扶持之類的,還講了你一些童年趣事,估計是怕你惱了,才遣了你出去。”
穆謙黎豫手里將端硯,仔細(xì)瞧了瞧,喜道:“呦,這方端硯可是母妃的陪嫁,從前本王找她討了幾次,他都說給了本王是糟蹋了好東西,如今竟給了你?”
黎豫俏皮一笑,往穆謙身邊靠了靠,“喻娘娘說你性子不好,是個急脾氣,怕我受委屈,所以先拿點好東西收買我,讓我別惱了你,不要你了。”
穆謙把端硯放在一旁,把人往懷里一攬,佯怒道:“你還敢不要本王了?”
黎豫笑得更歡了,“你要是沖我發(fā)脾氣,我就不要你了。”
穆謙頓覺冤枉,方才故作嚴(yán)肅的面容瞬間垮了下來,委屈道:
“自打咱們把話說開后,本王什么時候沖你發(fā)脾氣了?”
黎豫眨了眨眼,故作沉吟,半晌才慢悠悠道:“仿佛是沒有,那就沒辦法了,只能生生世世鎖在一處,甘苦共嘗了。”
這話讓穆謙頗為滿意,伸手撫了撫身側(cè)的端硯道:“既然收了我母妃的禮,那你就是我們家的人了!”
第229章 風(fēng)起(5)
“你怎么不說, 你收了我的聘,就是我家的人呢?”黎豫劍眉一挑,不肯示弱。
穆謙雖然在別人面前諢得要命, 在黎豫面前可素來是能屈能伸, 嬉皮笑臉起來, “你家就是本王家, 不是一個樣嗎?”
黎豫笑得開懷, “自是不一樣的,你家大業(yè)大, 若是落到你家,不僅有岳母,還有小姨子,嘖, 想想就讓人頭疼, 倒不如來我家, 就阿衍一個, 還粘你粘得緊, 豈不省心。”
穆謙雖是上面那個,但他絲毫不介懷“岳母”、“小姨子”這樣的稱呼, 亦笑道:“說得倒有幾分道理, 既如此便聽你的, 本王這一大家子, 的確沒有一個吃素的。”
說到此處, 穆謙臉色有些難看起來。
黎豫敏銳地察覺到身邊人的異動,從人家肩膀上直起身子, “怎么了?”
穆謙輕輕嘆息一聲,“看來今上這人心收買的不錯, 至少把母妃照料的很好,你沒瞧見母妃和安陽都是滿意的嗎。”
黎豫臉色亦沉靜下來,“他是太子時,就仁孝之名在外,現(xiàn)下更要做足了功夫,秦王和謝家都被軟禁一年多了,還沒發(fā)落,足見他沉得住氣,這番功夫,安陽公主我不了解,但喻娘娘未必瞧不清楚。”
“那方才為何還話里話外夸著他?”穆謙有些不滿。
“如今大局已定,你從前又與他有齟齬,我想喻娘娘如此說,還是為著你著想。”黎豫握住了穆謙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算作安撫,“也正是顧慮著他沽名釣譽這一點,我才敢放你來京畿的。”
穆謙點了點頭,整個人頗為疲憊,剛想耍賴般往黎豫身上倒,馬車卻來了個急停,加重了穆謙撲人的力道,兩個人直接摔倒在馬車?yán)铮柙サ念~角撞在窗框上,登時出了拇指肚大小的一塊血印。
穆謙手忙腳亂地將黎豫扶起來,看到黎豫傷了,心中的怒火直沖天靈蓋而去,起身就要下車。
黎豫見狀,知道放了穆謙出去,定然要出事,一把將他扯住,“不礙事,還沒出宮呢,別鬧!”
穆謙回頭,黎豫額角那塊血印刺得他眼睛疼,他把黎豫的手掰開,冷冷一句,“你不方便露面,且車?yán)锎就跤蟹执纭!?br />
黎豫見他執(zhí)意要去,自己難得偷偷進(jìn)宮,著實不方便在大庭廣眾之下與穆謙拉扯,只得放他下車。
穆謙一下車,聞到一股淡淡的鐵銹味兒,又瞧見前面烏泱泱一群人圍著,還都噤若寒蟬,心中疑竇頓生,再一看馬車甬道上連個路障都沒有,自己的馬車卻被長劍攔下了,顯然是車到了跟前才動的手,自顧冷著臉上前。
“攔本王的車,你哪個衙門的?”
那侍衛(wèi)明明已經(jīng)嚇得哆嗦了,仍梗著脖子不肯退下,正在這時,林穹從一旁走出,對著穆謙拱手一禮,
“晉王殿下恕罪,陛下有令,執(zhí)行杖刑期間,有品階的殿前司侍衛(wèi)皆來觀看,任何人不得隨意打擾。故而下令封了出入宮禁的路,現(xiàn)下杖刑執(zhí)行完畢,可以放行了,殿下您請。”林穹說著,側(cè)開身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杖刑?”穆謙這才反應(yīng)過來空氣中彌散是一股血腥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誰被罰了?這么大陣仗,還讓當(dāng)值的都來看?為著什么啊?”
林穹冷著臉,他雖不喜穆謙,但也忌憚他犯渾,照實回道:“是肖大統(tǒng)領(lǐng),因著行止有失,打碎了暖閣琉璃盞。”
“誰?”暖閣那琉璃盞并非什么名貴之物,穆謙有些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再說一遍!”
林穹硬著頭皮,“是肖沉戟、肖大統(tǒng)領(lǐng)。”
暖閣內(nèi),穆誠正與郁弘毅對坐飲茶,穆誠親自給郁弘毅斟上茶水,才溫和笑道:“若素去南境帶回來的好茶葉,先生嘗一嘗如何?”
郁弘毅端起茶杯,一手輕輕起蓋,嗅了嗅茶香,點了點頭,然后淺嘗了一口,將茶盞置于案上才道:
“能用來打發(fā)瑜兒的,自然不會敷衍,茶香濃郁,色澤清澈,入口回甘,口齒留香,是好東西。瑜兒倒是長進(jìn)了,若放在從前,這種東西他定然不會收。”
穆誠聞言,也淺嘗了一口,頷首笑道:“他不收,南境定當(dāng)提防更甚,就辦不成,但他又不肯自甘墮落,送到朕跟前,讓朕替他背鍋。”
難得穆誠孩子氣,郁弘毅被逗笑了,玩笑道:
“都說吃人家嘴短,陛下喝了瑜兒的茶葉,卻打人家兄弟,等瑜兒回來,看陛下怎么跟他交代。”
穆誠輕咳一聲,面上笑意不減,“若非看在他是若素的弟弟,就沖著他今日吃里扒外,就不是區(qū)區(qū)杖刑八十了這么簡單了。”
郁弘毅靜靜地看著穆誠,滿意地點了點頭,眼前這個天子,遠(yuǎn)超他的想象,有仁心,但不多,有手段,又不露,冷靜的像一只蟄伏的夜梟,極有耐心的審視著獵物,伺機(jī)而動。只要有機(jī)會,就閃電出手,一擊斃命。
“陛下對肖家是怎么打算的?”
穆誠笑容溫和,“容清揚這事不會就這么算了,等清算完容家,下一個才是肖家,在外先東境后南境,在內(nèi),先容氏后肖氏,先生的話,朕一直記得。”
郁弘毅不打算被敷衍過去,無他,因著他和肖道遠(yuǎn)的關(guān)系,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任肖瑜出事,“那陛下打算將瑜兒置于何地?”
“肖家是肖家,若素是若素,先生放心,朕不會傷若素分毫。”
還有半句,穆誠不說,郁弘毅也已經(jīng)明了,他不會傷肖瑜半分,也不會對其他人手軟半分。穆誠與肖瑜的情分是私情,肖家對中央集權(quán)的威脅是公事,公私穆誠一向分得開。
郁弘毅早年浮浮沉沉,經(jīng)歷過大喜大悲,本來一切都看得開,也放的下了,但如今聽到今上這么決絕的話,沉吟半晌,仍說出了那句他知道不合時宜也不得不說的話。
“倘或有朝一日,肖氏覆滅,陛下可否看在老臣傾力相佐的份上,留肖道遠(yuǎn)一命。”
第230章 風(fēng)起(6)
穆誠那副和煦面容終于有了些微松動, “早年他娶妻生子,辜負(fù)了先生,這些年先生待若素如親子, 將他培養(yǎng)得如芝蘭玉樹一般, 您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 現(xiàn)在竟還念著他。”
郁弘毅難得臉上露出悵惘的神色, 悒悒道:“當(dāng)年到底是老臣瞻前顧后, 猶豫不決,才惹惱了他, 老臣也沒想到他竟這般決絕,轉(zhuǎn)頭娶妻生子,生生斷了這一場緣分。”
穆誠知道郁弘毅還是惦念著當(dāng)年舊事,怕他郁結(jié)于心, 趕忙又替他斟了一杯熱茶, “不瞞先生, 朕從不擔(dān)憂容氏, 因著容含章雖才華出眾, 但到底是循規(guī)蹈矩之人,反倒是肖氏, 有著肖道遠(yuǎn)這個變數(shù), 著實讓人放心不下, 先生得空還是要勸著他些。”
郁弘毅一想到肖道遠(yuǎn)那個跳脫又偏執(zhí)的性子就頭疼, 他對肖道遠(yuǎn)再了解不過, 早年對宗法權(quán)勢沒有絲毫敬畏之心,處事灑脫不羈, 為人張揚狷狂,若非上了年紀(jì), 肯定還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做派,郁弘毅不禁面露為難之色。
“若不是為著瑜兒,除了朝堂上,他怕是都不會跟老臣多說半句話,他要是拿定了主意,老臣怕是勸不動,所以,老臣只能來求陛下開恩。”
郁弘毅說完,從暖榻上下來,撩袍便跪。
穆誠素來敬重郁弘毅,趕忙起身去扶,“先生切莫多禮,若沒有先生諄諄教誨,哪里能有朕的今日,若沒有先生未雨綢繆,哪里能有大成今日有序推進(jìn)改革,先生居功至偉,您若有所求,朕無有不應(yīng)。朕今日答應(yīng)先生,日后只要肖道遠(yuǎn)不通敵叛國、犯上作亂,無論他做什么,朕都饒他一命,許他一個安穩(wěn)的晚年。”
郁弘毅一喜,強(qiáng)掙開穆誠扶他的手,納頭便拜,“老臣多謝先生恩典。”
穆誠被逼得沒辦法,只得由著他,待人行禮過后,他趕忙把人攙了起來。
“陛下,安陽公主求見。”內(nèi)侍秦健入內(nèi),眼觀鼻,鼻觀心。
穆誠沒有回頭,自顧將郁弘毅安頓在暖榻上,隨口丟下一句,“朕正與先生議事,無暇理她,你且知會她一句,今日之事朕已經(jīng)翻篇了,并不會怪罪于她,讓她回去囑咐肖玨一句,御前做事,光勤謹(jǐn)是不夠的。”
丑時剛過,一輛簡樸的馬車進(jìn)了肖府的偏門,兩個身穿斗篷帶著帷帽的人跟著肖玥穿過重重回廊進(jìn)了肖玨的小院。院內(nèi)燈火通明,顯然主人家還未入睡,正房內(nèi)還時不時傳來女子壓抑的抽泣聲。
兩人隨著肖玥進(jìn)了臥房,安陽一見來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痛,撲到一人懷中,放聲大哭起來,“六哥……嗚嗚……他,他怎么能這般狠心。”
穆謙輕輕撫著妹妹的后背,用余光打量了一眼俯臥在床上的肖玨,只見他雪白的寢衣已經(jīng)被鮮血染紅,從后背至大腿處皆是刺眼的血跡。穆謙頓覺后悔和愧疚,“是本王連累你們夫妻了。”
肖玨臉色蒼白,額頭上洇出一層又一層的汗珠,許是因著前期疼痛難忍,嘴唇上咬出了好幾條血口子,見到穆謙和黎豫,勉力一笑,“殿下說哪兒的話,這么晚了,還驚動你們過來,玨實在不敢當(dāng)。”
黎豫看著肖玨的慘狀,心中微微發(fā)酸,悔不當(dāng)初,若那會子聽了穆謙的,扮做女子跟他進(jìn)宮,到時候縱使東窗事發(fā),也不會連累旁人。
穆謙則一邊為安陽擦著眼淚一邊道:“本王白日見你時,便想上前詢問,奈何人多眼雜,只得夤夜前來,只是擾了你休息,你傷勢如何了?”
正巧這時,又到了換藥的時辰,肖玨貼身的小廝端著紗布、藥帕、水盆和傷藥入了內(nèi)室。安陽一見,整個人都駭?shù)冒l(fā)起抖來,剛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撲簌簌往下掉,看得穆謙一陣心疼。
倒是肖玨雖然傷重,但面上卻是一副淡然之態(tài),強(qiáng)忍著傷痛道:“內(nèi)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沒見過血,先時嚇著她了。殿下可否先陪著內(nèi)子出去,別等會兒又給她嚇出個好歹來。”
穆謙看了看抖若篩糠的妹妹,點了點頭,又朝著黎豫看了一眼,“你要不也別瞧了。”
黎豫蒼白著臉色搖了搖頭,“你陪公主殿下出去吧,這里我守著。”
穆謙見他堅定,也不在勉強(qiáng),半拖半拽把安陽拉出了屋。內(nèi)室只剩下黎豫、肖玨和小廝三人。
肖玨又對著小廝道:“你先把東西擱下,不必出去,且去外室候著,過會子喊你。”
那小廝知道主子有話要說,極為乖覺應(yīng)了一聲就出去了。
肖玨見黎豫還傻站著,眼神瞟了瞟放在榻邊的圓凳,先時他們進(jìn)屋時,安陽正坐在上頭衣不解帶的照顧肖玨。
“坐吧,你站這么大老遠(yuǎn),我說話還得費勁,我現(xiàn)下這情況實在沒什么力氣了。”
黎豫從善如流,來到圓凳坐下,頗為愧疚的開口了,“此番是我和穆謙對不住你,以為事情做的周密,沒想到轉(zhuǎn)頭就被發(fā)現(xiàn)了,是我們思慮不周,害你遭了罪。”
肖玨倒是不在意被連累,也不接這話,只是蒼白著臉色笑道:“你去歲弱冠,現(xiàn)下又能喚你一聲‘至清’了,如今仔細(xì)打量著,的確能從你眉眼之間瞧見幾分阿徼的影子,日子過得可真快,我有些想阿徼了。”
提到兄長,黎豫濕了眼眶,自從萍姐姐去后,就再也沒人主動在他面前提黎徼,“兄長有你這個摯友,能夠含笑九泉了。”
肖玨卻搖了搖頭,“先時我得你相佐,乃是拖了他的福,否則以你的無雙智計,又哪里能瞧得上我?當(dāng)初在北城門外,得知你是他弟弟對我震撼太大,以至于放任著安國侯相欺卻沒有援手,在北境時,又親眼見著你拔劍自刎卻無能為力,我一直心中有愧,覺得對不住阿徼,怕是哪日到了地下,都無顏見他。”
黎豫聽了這話更加自責(zé),“不,當(dāng)初我以兄長與你的情誼相挾,實非君子所為,該說有愧的是我。”
“既如此,咱們就不要再彼此攬責(zé)了。”肖玨輕輕一笑,用疲弱的聲音道:“我還有樁事想求你。”
第231章 風(fēng)起(7)
黎豫實在想不出時至今日他還能幫肖玨什么, 仍一口應(yīng)下來,“只要我能力所及,絕不推脫。”
肖玨見黎豫面色鄭重, 笑容比方才深了不少, “先時給阿徼的那件輕鎧聽說被你討了去, 不知道你肯不肯割愛。”
黎豫知道肖玨念著跟兄長的兄弟情誼, 雖然有些不舍, 但說到底只要沒送出,那就還是肖玨之物, “只是那件輕鎧已經(jīng)破了,雖說已經(jīng)補(bǔ)好,但也就只能留作念想。”
“足矣。”肖玨如釋重負(fù),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些年, 我一直郁郁不得志, 也只有在北境那幾年, 日子雖然苦些, 但比京畿快活不少,還結(jié)交了阿徼這個生死兄弟, 足慰平生。”
黎豫雖與肖玨交情不深, 但從過去兄長的只言片語中也能猜到, 肖玨其人極為要強(qiáng), 如今卻徒然生出傷感之語, 惹得黎豫也不由得感慨起來。
黎豫頗有分寸,知道不能肖玨傷重難支, 換藥的時辰不能耽擱,兩人略說了一會子話, 黎豫便起身告辭。
肖玨每每見到黎豫,都會想到黎徼,難免想換著法子多留黎豫一會兒,這次黎豫告辭,肖玨卻意外地痛快,遣了小廝將人送了出去。
回程時,兩人棄了馬車,漫步在月下。
“今日總覺得沉戟有些消沉。”黎豫越想越覺得反常,“在北境戰(zhàn)場上,他數(shù)次傷在阿克善刀下,比這更嚴(yán)重的也有,卻從沒見他如此。”
穆謙沉默良久,輕輕握住了黎豫的手,“方才安陽偷偷告訴本王,肖沉戟的腿骨斷了。”
黎豫聞言大驚,急道:“當(dāng)真?可有恢復(fù)的可能?”
“安陽說今上遣了御醫(yī)過來,腿雖然能保住,但以后怕是會不良于行。”
黎豫聯(lián)想到方才肖沉戟那副目空一切的表情,瞬間明白過來,“如此說來,沉戟這一身好功夫豈不是廢了?他已經(jīng)知道了?”
穆謙點了點頭表示肯定,“自然是知道了,安陽是個沒主意的,事事都依著肖沉戟的意思來,這種事自然不會瞞他。”
黎豫頓覺血氣上涌,開口難得帶了三分怒氣,“沉戟這些年為了避若素師兄的鋒芒,也為了避免肖氏樹大招風(fēng),棄文從武,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全靠真刀真槍在戰(zhàn)場上搏殺來的,如今腿廢了,比殺了他還殘忍。咱們當(dāng)今這位天子,當(dāng)真好手段!前頭用著若素師兄在南境整肅世家,后腳就把人家兄弟打殘,倒是一點舊情也不念!”
穆謙冷哼一聲,“這孫子登基前,就一直以寬和仁厚博取賢名,一踐祚又大老遠(yuǎn)把姓郁的接回來,尊師重道禮賢下士的名聲他是賺足了。而且,肖沉戟這事上,他還有更絕的。”
“更絕的?”黎豫整個眉頭擰成了疙瘩,急道:“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你知道我現(xiàn)下根本沒心思去猜。”
穆謙見他憂心忡忡,索性直言道:“今上責(zé)罰完肖沉戟,立馬讓安陽領(lǐng)了一道詔書回來,給肖沉戟封了永寧侯,安陽則晉了一等鎮(zhèn)國公主的位份。肖氏如今一門兩爵位,肖沉戟他爹和兄長還沒襲爵呢,他倒好,先封了侯爵。皇位上這位,可是把恩威并施玩明白了。”
“恩威并施?不見得吧!要我說,這就是殺人誅心!”
“這話何解?”
黎豫冷冷一笑,“你若被打斷了腿,你記恨嗎?”
穆謙換位思考,瞬間勃然大怒,“別說是腿,就算是腿毛,本王也得讓他十倍奉還。”
“那你說沉戟會記恨嗎?”
穆謙抱著手臂,“會,但不敢表露吧。不過,肖相那個性子,可不好說,明日暖閣說不定有好戲看了。”
黎豫眉毛一挑,“這就是今上的高明之處,在外人看來,是今上誤傷臣子,才降天恩。可內(nèi)情卻是,他廢了你,再施重恩于你,讓你有苦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明日肖家無論是誰,只要是去御前鬧,就是不識抬舉枉顧圣恩,就是不體恤今上,小肚雞腸沒有度量。到時候,這位再假惺惺說兩句愧疚之語,即便多謀善斷如若素師兄,恐怕也會落入彀中。不得不說,你這位兄長,玩弄帝王心術(shù)真是一絕啊,當(dāng)真沒辜負(fù)先生的教誨。”
穆謙排兵布陣不輸黎豫,但謀算人心之術(shù),他確實不如黎豫,現(xiàn)下聽完黎豫的分析,只覺陣陣惡寒,“肖家就只能吃個啞巴虧了?”
黎豫嘆了口氣,“至少我現(xiàn)在沒想到什么好辦法?肖相老謀深算,說不定明日能給咱們個驚喜也未可知。”
可惜,預(yù)料之中的驚喜沒有到來,反而月余傳來了噩耗——肖玨揮劍自刎了,安陽公主也殉情而去。
養(yǎng)傷期間的肖玨沒有自艾自憐,反倒是沉定自若的安撫著妻子,勸慰著父親,整個人不見一絲不滿和憤懣。
養(yǎng)了月余,終于可以自由活動時,肖玨一個人拄著拐杖,一瘸一拐來到了庭院中。
初雪的午后暖陽和煦,肖玨不讓人跟著,只一個人提著一個小包袱,拿著給花圃松土的小鏟子,在松樹下靜靜地挖了許久,久到他自己都以為陳年的舊物已經(jīng)隨著東升西落的輪回腐敗湮滅于泥土之中。
不過,上天還是給了他最后一絲憐憫,讓他挖出了從前埋下的布包。肖玨仔細(xì)的拂去布包上的泥土,慢條斯理的解開綁帶,從里面翻出一把半新的火銃,肖玨從懷中掏出帕子,仔仔細(xì)細(xì)的將火銃擦了一遍,端詳了良久,笑了起來。年少無知時,他也曾鮮衣怒馬,引箭彎弓,恣意瀟灑,可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奢望。這些年棄文從武的努力都成為了泡影。
肖玨在樹下緬懷了許久,然后把裝著輕鎧的包袱用油紙包好,與火銃一起,再次埋在了松樹下,一起埋葬的還有他的恣意年少的情懷和建功立業(yè)的理想,以及那段如今想起來仍回味無窮的沙場歲月和肝膽相照的兄弟情懷。
做完這一切,肖玨回到臥房內(nèi)室,借口累了需要歇息,將妻子及一眾仆人遣出,繼而長劍一揮,與世長辭!
第232章 風(fēng)起(8)
穆誠蹙著眉頭拿起一本奏折, 隨手圈了一筆扔到一邊,繼而拿起南境八百里加急的函件。看后登時變了臉色,他眼神微瞇, 鼻翼微張, 嘴角輕抿, 半晌一把將信丟在了地上, 而后不解氣一般, 一股腦將幾案上的奏折全都推到了地上。
不小的動靜驚動了外間的內(nèi)侍,有個機(jī)靈的剛要入內(nèi)收拾, 被穆誠一個眼神止住。穆誠冷冷地掃他一眼,“管好自己的嘴。”
“是是。”小內(nèi)侍被嚇得一個激靈,他本意在穆誠面前討巧,沒想到被天威壓得不敢動彈, 哆嗦著將奏折撿起來, 連頭都不敢抬, 屏住呼吸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奏折放在案上, 偷偷摸了一把額頭的汗水, 這才低著頭小步緊走退了出去。
等郁弘毅進(jìn)來時,正好被繃緊了弦的小內(nèi)侍撞了個趔趄。
“郁相恕罪, 郁相恕罪。”小內(nèi)侍都快嚇哭了, 腳下一軟撲通跪倒在地, 接連不住的磕起頭來。
郁弘毅打量了小內(nèi)侍一眼, 又瞅了一眼穆誠, 心下了然,知道肯定是穆誠心情不順, 遷怒了身邊的人。郁弘毅無意嚇那個抖如篩糠的小內(nèi)侍,擺了擺手示意無礙, 這才走到穆誠跟前,拱手道:
“陛下,氣大傷身,莫要動肝火。”
“倒是瞞不過先生。”穆誠一直秉承著喜怒不形于色的作風(fēng),可方才實在忍不住了,現(xiàn)下只得苦笑一聲,破天荒地露出一絲羞赧,伸手示意郁弘毅落座,“先生可知,若素要回京了。”
郁弘毅點了點頭,“南境的改革雖不似東境順利,但有若素把控著全局,就出不了大亂子。眼下肖家二公子出殯在即,他當(dāng)兄長的合該回來盡盡心意。”
肖玨自盡完全在穆誠意料之外,他雖有意要敲打肖玨,但沒想逼死他,如今肖瑜回京在即,穆誠自覺實在無顏面對這位情逾手足的師弟。
穆誠的窘境被郁弘毅精準(zhǔn)捕捉,寬慰道:“陛下不必多慮,瑜兒素來識大體,老臣再去安撫他兩句,出不了大亂子的。眼下,倒是有一件事,陛下需早做決斷,前些日子瑜兒的信陛下也看到了,南境至今首鼠兩端就是還抱有一絲僥幸。陛下初踐祚,秦王自然是不能殺的,但是謝家那邊,該尋機(jī)處置了。”
穆誠到底有為人君的本事,瞬間斂了怒氣,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朕遲遲未處置謝家,是忌憚著他們在南境的影響力,既然他們辜負(fù)君恩,那就不能怪朕心狠了。只是,謝二還在北境,斬草不除根,春風(fēng)春又生啊。”
*
靜夜澄明,圓月高懸,一陣喧鬧的馬蹄聲打破了夜的寂靜,飛馳的駿馬在筆直的官道上掠過,揚塵過后,留下一副疾行趕路的身影。
突然,一聲尖銳的嘶鳴聲后,雜亂飛馬蹄聲戛然而止,為首者左手勒住韁繩,劍眉極為不耐的擰成了疙瘩,撇了一眼來人及其背后的馬車,來不及思慮其意圖,自顧壓著情緒道:
“起開,我沒工夫跟你敘話。”肖瑜縱使再好的修養(yǎng),面對兄弟的死訊,也難以自持,煩躁的將馬鞭在身側(cè)一甩。
黎晗并不惱,快走幾步上前,站在馬側(cè)好整以暇道:
“讓肖伯父見到你這副灰頭土臉的模樣,你讓他心里怎么想?你去馬車上先梳洗一下,耽誤不了兩個時辰。”
肖瑜神情一滯,二弟去了,三弟又是個不頂事的,自己不能再讓父親擔(dān)憂了。
黎晗見肖瑜申請有所松動,笑著朝他伸出手,“來,下來換馬車。”
肖瑜就著黎晗的手翻身下馬,誰知剛一落地,就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幸虧被黎晗眼疾手快的扶住了。
“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瞎逞能,沒白沒黑的跑了這幾日,活該受罪。”黎晗雖然嘴上嗔怪,手上卻不敢懈怠,知道他好面子,也不抱他,直接把人攙到了馬車上。
待轔轔馬車聲再次在官道上響起,肖瑜才長舒了一口氣,靠在軟墊上的一剎那,只覺整個身子都快被馬顛散了。
“不是說京畿再見么?”肖瑜一緩過勁來,眉毛一挑,“馬上就到了,你來作甚?”
“怕你傷心過了頭,做出些不找腦子的事,所以先來讓你鬧一鬧。”黎晗擰了塊帕子遞給肖瑜,這才又半真半假的向肖瑜張開雙臂,示意他來發(fā)泄。
肖瑜接過燙手的帕子抹了把臉,轉(zhuǎn)頭見黎晗正以一副戲謔的摸樣瞧著自己,仿佛自己是個失意矯情等著人勸慰安撫的女子一般,氣得直接把帕子丟到黎晗懷里,罵道:“我還不至于失了分寸,沉戟那邊到底怎么回事?”
一提起肖玨,黎晗再沒了方才的嬉皮笑臉,知道肖家兄弟情篤,斟酌了須臾才道:“沉戟怕是一時想岔了。”
肖瑜低下頭,將臉埋進(jìn)了陰影里,沉默不語。
黎晗最怕肖瑜沉默著不說話,又道:“你要怪就怪你那個好師弟,要不是他非要進(jìn)禁宮,沉戟何至于冒著這么大的風(fēng)險幫他。”
肖瑜輕輕咬了咬下唇,依舊沒做聲。
肖瑜在黎晗面前素來不藏心思,若是怒發(fā)沖冠橫眉冷對也就罷了,現(xiàn)下緘默起來倒是讓黎晗慌了,不自覺地拔高了聲音:
“你不會真想去御前鬧吧?今上可是拿你當(dāng)親弟弟護(hù)著,沉戟出了這樣的事,他心里也自責(zé)的很,爵位官位一通恩典下來,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都給沉戟。易地而處,他剛登大寶,根基不穩(wěn),謝家未平,容氏又有了二心,這時候他出不得岔子,若素,你得體諒體諒他。”
肖瑜垂下眼眸,長嘆一聲,“成瑾,這事怪不得沉戟,我也不怪至清,更不會怨懟今上。”
都不怪?那就是都怪了!黎晗怔怔的看著肖瑜,那人頗為平靜的倚在車壁上,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不時晃兩下,仿佛被抽走了力氣一般無力,黎晗覺得這趟說客當(dāng)?shù)帽人胂笾腥菀滋啵闹蓄H為不安起來。
燭光搖曳,恍然間一根銀絲刺痛了黎晗的眼,若是眉眼間的風(fēng)霜還能通過表情掩飾一二,那鬢間的風(fēng)雪卻隱藏不得。黎晗心頭鈍痛,他的若素不過剛過而立之年,卻為著一份孺慕之情、同窗之誼,將碧血丹心投身權(quán)利的泥淖,再也脫身不得。
“后悔嗎?”
肖瑜被黎晗這沒來由的一句問蒙了,眉頭一緊,轉(zhuǎn)眸,“什么?”
黎晗頓覺這話起得沒意思,若肖瑜是聽勸之人,早就成為一代大儒,哪用去理會廟堂這些齷齪事,“沒事,瞇一會兒吧,到了我喊你。”
天尚未明,馬車已經(jīng)進(jìn)了內(nèi)城,等到了府邸,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的蒼涼和蕭索,再不見往日的熱鬧與生氣。
不遠(yuǎn)處一燈如豆,那是肖玨的靈堂,肖瑜一個激靈,解開披風(fēng)跳下馬車直奔那昏黃的燈影而去。靈堂中有一個銅盆,旁邊正跪著一個人,機(jī)械地往銅盆的火焰中添著黃紙。
“玥兒……”肖瑜忍不住喚了一聲。
那人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眼眶紅紅的,見到來人,轉(zhuǎn)身攔腰抱住,張口就帶了幾分哭腔,“大哥,你終于回來了,都怪我太笨了了,沒發(fā)現(xiàn)二哥的異樣,要是你在,你那么聰明,肯定能攔住二哥的。還有二嫂,二嫂她也去了。”
肖玥自幼跟著穆謙兩兄弟在宮里渾,跟安陽公主感情也極好,后來肖玨娶了安陽公主,兩人更是親上加親,如今兩個人都沒了,肖玥難掩傷痛。
聽著弟弟撕心裂肺的哭聲,忍了一路的情緒終于爆發(fā),肖瑜再也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酸楚,眼淚奪眶而出,喃喃道:
“對不起,對不起,大哥回來晚了……”
兄弟二人互相安慰一番,肖瑜給肖玨靈位上完香,準(zhǔn)備去拜見父親,眼見著天還黑著,有些躊躇起來。
肖玥知他心中所想,勸道:“大哥想去便去罷,這些日子,爹爹整夜整夜都睡不著,見到大哥回來,心中自然是歡喜的。”
聽了這話,肖瑜這才拿定主意來到了肖道遠(yuǎn)的臥房外。
果如肖玥所言,肖道遠(yuǎn)的寢房的燈火通明,守夜的小廝早就已經(jīng)鼾聲如雷,但屋內(nèi)卻靜悄悄的。
肖瑜略微一頓,伸手輕輕推開了房門。
肖道遠(yuǎn)正和衣躺在一張?zhí)僖紊希砩虾鷣y搭了一條毯子,毯子的一角已經(jīng)拖到了地上。肖道遠(yuǎn)懷中抱著一個小嬰兒,正有一搭沒一搭的拍著那她哄睡。
那嬰兒面容恬淡,嘴角露著未經(jīng)世事的純澈笑意,顯然已經(jīng)睡過去多時了。而肖道遠(yuǎn)則眼窩深陷,眼神空洞,兩鬢比起先時又染了不少風(fēng)霜。
形容枯槁的肖道遠(yuǎn)刺痛了肖瑜的眼,肖瑜一個健步走到藤椅前,撩袍而拜,“父親,不肖子瑜,回來晚了。”
肖道遠(yuǎn)瞳孔逐漸收縮,慢慢回過神來,怔怔地盯了肖瑜半晌,這才伸手顫顫巍巍摸了摸肖瑜的臉,臉上露出了古怪地神色,操著沙啞的嗓音道:
“玨兒,你怎么才回來,這些年為了肖家,委屈你了,爹爹還以為你生爹爹的氣,不肯再見爹爹了。”
肖瑜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第233章 云涌(1)
沒有等到肖玨下葬, 肖道遠(yuǎn)就中風(fēng)了。
肖道遠(yuǎn)中風(fēng)后的第三日,肖玨下葬的第二日,肖府的三公子肖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瘋了一樣跑到御前覲見, 冒天下之大不韙, 陳情謝家二公子的侍妾和其所生之子乃是肖家骨肉, 希望今上開恩赦免, 讓他將人接回肖家好好安置。
“聽說要不是肖若素去得快,穆誠肯定得收拾肖玥一頓。”穆謙一邊講著樂子, 一邊倒了杯熱茶遞到黎豫手里,“本王早就說,把肖家的女人藏在謝家做妾就是個坑,他們也沒人聽本王的, 現(xiàn)下這不就出事了。”
黎豫盤著腿裹著毯子坐在榻上, 整個人裹得如個球一般, 只露出一個圓圓的腦袋, 這顆腦袋還病懨懨的, 一點精神也沒有。黎豫接過茶盞并沒著急往嘴里送,只是握在手里暖著手, “你別光顧著樂, 倒是替人家想想主意啊——阿——阿嚏——”
穆謙在黎豫腦袋上揉了一把, 替他把毯子又緊了緊才心疼道:
“昨天本王讓人為肖沉戟設(shè)了路祭, 已經(jīng)全了禮儀, 你本不必再親自吊唁,你非任性, 執(zhí)意要去,不僅著了風(fēng)寒, 還惹起舊疾,回頭再被智慧道長罵,別再往本王背后躲,本王可不護(hù)著你!”
黎豫抽了抽鼻子,沒吱聲,他想說如今肖相病中,整個寧國公府全都壓在了肖瑜身上,再加上肖玨的死,他和穆謙是導(dǎo)火索,于情于理都該去送肖玨一程,可他知道肖家穆謙只瞧得上肖玥一個,現(xiàn)下開口講道理肯定被會穆謙接著罵,索性就著病情閉嘴裝乖。
這份故作的乖巧落在穆謙眼里就是知道錯了,穆謙對這個態(tài)度十分滿意,又道:
“若放在平時,這也算不得難事,可現(xiàn)下咱們這位皇帝陛下的心思不大好琢磨。”穆謙說著不自覺地把手托在了下巴,做深思狀,“你說他明明沒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卻讓余下的這三大世家受挫不少,本王從前真小瞧了他了!這種情況下,要怎么不動聲色的順了肖玥的意,本王可得好好琢磨琢磨。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你有主意沒。”
突如其來的低燒燒得黎豫昏昏沉沉,無精打采地?fù)u了搖頭,心思一轉(zhuǎn),又道:
“沒什么主意,不如咱們?nèi)バじ規(guī)熜稚塘恳幌拢俊?br />
“沒主意卻不少打鬼主意!”穆謙說著伸手?jǐn)Q上黎豫的腮,捏著好不容易養(yǎng)出來的那點奶膘,穆謙嗔道:“昨日都凍病了,今日你可消停些吧。”
“就欺負(fù)我不想動彈,再擰臉頰都紅了!”黎豫噘著嘴皺著眉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甩開了穆謙的手,“難得回京一次,下次還不知是什么時候,我想見師兄一面怎么了?”
黎豫因著生病不自覺流露出的幾分孩子氣極大的取悅了穆謙,穆謙捧腹大笑,“能怎么?你見唄,本王又沒攔著你。”
黎豫沒想到穆謙這次這么好說話,眼睛一亮,掀開毯子就要下榻。
穆謙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按住,趁著黎豫一臉錯愕之際,又拿毯子把人裹成了粽子。
待黎豫重新被安頓回榻上,這才反應(yīng)過來,穆謙根本沒有放自己出門的意思,瞬間眉毛一揚,目光掃一圈毯子,然后看向穆謙,眼神里明明白白在問:這什么意思?玩我呢?
“剛才還跟個病貓似的,這一眼可就兇成小豹子了!”穆謙忍不住取笑起來,眼見著病著的人要惱,趕忙又哄道:
“不是不讓你去,你這不是病了么,改日你養(yǎng)好了再去,肖若素在那兒又跑不了。再說昨日吊唁肖沉戟時,不是剛見了么?”
黎豫眉毛一蹙,“昨日喪儀由若素師兄主持,忙得不可開交,我壓根就沒跟他說上幾句話。再加上他是放下南境公事趕回來的,怕是不日就要趕回去,真是耽擱不得的。”
眼見穆謙不為所動,黎豫咬了咬牙,又道:
“這次回京,我隨你去拜見了喻娘娘。你和該也去拜會一下我的親人。可我幼年失恃失怙,兄嫂已故,又與先生決裂,如今于我有名有份的親人,這世上就剩師兄一個了。”
穆謙沒想到黎豫這么著急再去見肖瑜還有這一層意思,瞬間不再嬉皮笑臉地跟黎豫打馬虎眼,開始認(rèn)真地將此事放在心上考量起來。半晌,穆謙終于開口。
“何時去,聽你的。”穆謙說完,立馬又補(bǔ)上一句,“不過,你要顧念著身子量力而行。你記住,你以后再不是一個人,再往前沖的時候,也要想想,本王會擔(dān)心。”
黎豫心頭一揪,然后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黎豫斟酌半晌,還是決定當(dāng)日就前往肖府,穆謙沒有阻攔,只是吩咐人備好車馬。倒是黎豫這次主動多加了一件里衣,還專門讓人專門翻出了從前的一件加絨加厚的帶帽斗篷穿上。
那件斗篷乃是上次黎豫跟著穆謙回京時,穆謙著人訂做的,一共一黑一白兩件,比照著兩人的身形,兩件分別繡著對稱的如意云紋,搭眼一瞧便是一對。因著太過繁瑣華貴,黎豫不愛穿。沒想到現(xiàn)下轉(zhuǎn)了性子,穆謙自是歡喜。又見他將自己裹得厚厚的,還主動討了手爐,知道先時那些話他聽了進(jìn)去,心中那點不快一掃而光,高高興興地陪著黎豫來到了肖府。
兩人來到肖府,黎豫先以晚輩的禮節(jié)隨著肖瑜去拜見肖道遠(yuǎn)。穆謙自恃身份,從前也不與除肖玥之外的肖家人來往,自顧去找肖玥打聽他近來的荒唐事,只等黎豫回來后,再與他一道給肖瑜見禮。
臥房中的肖道遠(yuǎn)病得極為嚴(yán)重,整個人躺在榻上動彈不得,眼神渙散,嘴唇一張一合,似乎想說著什么。
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朝廷柱石困頓至此,黎豫既心酸又愧疚,若他當(dāng)初聽了穆謙的餿主意,扮做女子入宮,也不至于連累肖玨被責(zé),肖玨腿沒廢自然也不會死,也不會惹得肖道遠(yuǎn)傷心至中風(fēng)。
肖道遠(yuǎn)認(rèn)出眼前探病之人,顫顫巍巍地把手伸向黎豫的方向,努力操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嗓音,“北——北境——西——”
黎豫看了肖瑜一眼,后者對其點了點頭,黎豫上前一步握住了肖道遠(yuǎn)那蒼老干枯的手,雖不知肖道遠(yuǎn)是何意,仍溫聲回應(yīng)道:
“伯父放心,北境和西境都好。”
“瑜兒——北——北境——”肖道遠(yuǎn)說著又把眼球慢慢轉(zhuǎn)向站在一旁的肖瑜。
肖瑜面上一喜,也湊到床邊,“爹爹,您能認(rèn)出瑜兒了?”
肖道遠(yuǎn)見肖瑜湊近,又對著肖瑜斷斷續(xù)續(xù)道:“找——找玨——兒——北——北境——”
肖瑜對著黎豫苦笑一下,搖了搖頭,“怕是父親又將我認(rèn)作二弟了。”
黎豫拜會完形容枯槁的肖道遠(yuǎn),安慰般拍了拍肖瑜的肩膀,與他一起出了寢房,安慰道:
“師兄莫要太擔(dān)心,伯父素來身體康健,這次定是受得打擊太大了。智慧道長妙手回春,現(xiàn)下正在西境,等下我便修書請道長進(jìn)京為伯父診治。此外,這些日子,師兄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管開口,小弟無有不應(yīng),沉戟的事,終究是我對不住他。”
“你有心了。”對于智慧道長,肖瑜并不抱太大希望,這些日子他已經(jīng)請遍京畿名醫(yī),穆誠也將宮中太醫(yī)全都派來了,肖道遠(yuǎn)的病情卻絲毫不見起色,只是神情委頓道:
“至清,你不必自責(zé),若是按照你們之間的情分、他和你兄長之間的情分,他作壁上觀才是不該,今日之事與你無關(guān)。只是眼下,我的確有一樁事。”
黎豫聞言,忙道:“師兄盡管吩咐。”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想來肖玥去御前要人的事你已經(jīng)知道了。”
黎豫點了點頭,等著肖瑜后話。
“玥兒自小跟我們兄弟不大親近,倒是肯聽晉王殿下幾句,你能否請晉王殿下幫忙說項,勸勸他,謝家那位如夫人的事,能否就此作罷?”向來從容有度的肖瑜,面對閔州抗洪、救災(zāi)籌糧和南境改革這些硬骨頭時都沒這么束手無策過,慘淡一笑道:
“如今雖然陛下不追究了,可寧國公府祖父那邊不會放過玥兒,父親又病重不能做主,此事必須在我離京前解決,否則誰也保不住玥兒。現(xiàn)下陛下雖準(zhǔn)我在京畿停歇幾日,但到底難以久留。”
黎豫踱了幾步,躊躇道:“照晉王殿下的描述,三公子的性情,怕不是個聽勸的,不過,今日好在殿下一同來了,等下咱們與他一起合計合計,看能否有個完全之策。”
自家弟弟的性情,肖瑜怎會不知:家里三個兄弟,與父親不羈的性情最相似的是肖玥,與父親一樣最能拿得定主意的也是肖玥,肖瑜覺得黎豫的話在理,點了點頭。
黎豫覷著肖瑜的神色,見他還算平靜,猶豫再三,問道:“師兄,照理說,沉戟新喪,三公子再不知事,也不該在這個檔口上鬧這一出?師兄不覺得奇怪嗎?”
第234章 云涌(2)
即便不是黎豫提醒, 肖瑜也早咂摸這其中有蹊蹺,只不過這幾日迎來送往接連不斷,南境文書紛至沓來, 加之肖道遠(yuǎn)臥病在床, 寧國公府又想趁勢奪回肖家掌家權(quán), 所以有事情都壓在肖瑜一人身上, 還沒顧上去找肖玥一探究竟。
“唉……玥兒那性子, 方才你也說了,不大是個聽勸的, 要想從他嘴里套出些什么,還得容我好好琢磨。”
都是聰明人,說話點到即止,黎豫已然明白, 肖瑜對此事已然上心, 肖家家事, 到底不好多置喙, 想著先幫著把眼前的事過去, 只道:
“如今晉王殿下正好在府內(nèi),對于三公子, 師兄是想絕了他的心思——”黎豫拖長了話音, 覷著肖瑜的臉色, 又試探性道:
“其實, 若是三公子與那位如夫人真心相愛, 為何不成人之美替他們遮掩一二。事情只要不鬧到明面上,總是有法子解決的。師兄覺得呢?”
這么膽大妄為的話, 若是放在郁弘毅跟前說,肯定要被罵個狗血噴頭。
肖瑜略顯詫異地瞧了一眼黎豫, 時至今日,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小師弟為人處世著實算得不得循規(guī)蹈矩,“至清,你什么時候?qū)W壞了?”
黎豫朝肖瑜眨了眨眼,“師兄,‘托黎侯的福’,從前說我狂悖忤逆的檄文滿天飛,師兄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
肖瑜陰了許久的臉終于在黎豫賣力的耍寶下擠出一絲笑意,然后慢慢回憶起這些年,出格的事黎豫還真沒少做,肖瑜無奈地?fù)u了搖頭。
“這些年,真算起來,還是你過得暢快些。玥兒的事,不妨就先勞煩晉王殿下探探口風(fēng),他若真有私下平事的心思,料理了他,父親身邊有人照料,我才能安心再回南境去。”
“想都別想了!”不等黎豫接話,穆謙帶著三分氣性的嗓音從院外傳來,“你家這老三這種豬隊友,本王帶不動!打輔助本王都嫌菜!自己留下好好管教吧!”
黎豫眉頭一蹙,雖然穆謙說話喜歡顛三不著兩,兩個人相處久了,黎豫大約也能明白穆謙和肖玥談崩了,又見肖瑜一頭霧水,忙嗔道:
“怎么就惱了?有什么話好好說。”
肖瑜亦道:“敢問殿下,家弟與殿下說什么了?”
“你家老三讓本王務(wù)必從謝府把人撈出來,他要明媒正娶,這不是胡鬧么!肖沉戟下場你們也瞧見了,現(xiàn)在上頭坐著的那個可不是老爺子,不念舊情的!別說光明正大把人撈出來,就算悄無聲息把人偷出來,本王還不一定做得到,他這不是難為人嗎!”大冬日里,穆謙把他素日里捏在手里把玩的象牙骨折扇從腰間抽出來扇起來,足見煩躁,扇了半晌還不解氣,又道:
“肖玥好歹是你們肖家出來的世家公子,往日里人精似的,這回是怎么了!”
肖瑜與黎豫對視一眼,皆從對方面上看到了迷惘的神色。
正當(dāng)三人面面相覷一頭霧水之際,肖道遠(yuǎn)的寢房內(nèi)突然傳來“咚”得一聲,驚得三人趕緊入內(nèi),肖道遠(yuǎn)整個人栽倒在地,身上毯子胡亂地搭著,肖道遠(yuǎn)正伸著手,目光瞧向遠(yuǎn)處小幾上的茶杯,口中發(fā)出含混的咿呀聲。
肖瑜趕緊上前把人攙回榻上,然后斟了一杯茶,喂了肖道遠(yuǎn)幾口,后者這才安靜下來。
還沒安頓好肖道遠(yuǎn),肖平拿著一封書信急匆匆入內(nèi),掃了一眼黎豫和穆謙,只道:
“公子,南境那邊來函,催促公子趕緊回去,光靠那幾個地方官,局勢要壓不住了。”
肖瑜點了點頭,沒接話,自顧給父親蓋好毛毯。
肖平又道:“怕是,相同的書信,也已經(jīng)到了陛下的龍案上,公子還是得防一手南境。”
“咳咳——”躺在床上的肖道遠(yuǎn)突然一口咳出血來。
肖瑜見狀趕忙上前伺候,只隨口吩咐了一句,“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黎豫站在一旁,心中酸澀不已,他那無雙國士的師兄,此刻還沒從幼弟的焦頭爛額中出來,又要守在老父榻前事事躬親,還要被廟堂之事步步緊逼。
穆謙知道黎豫心里不痛快,往他跟前湊了一步,攬上他的肩膀拍了拍,在動作在外人眼里,足夠親密也還算得體。
穆謙的動作給了黎豫足夠的底氣,黎豫又看了一眼躺在榻上垂暮的老人,回扣上穆謙的手,對肖瑜勸道:
“師兄,雖然現(xiàn)下我們二人盤踞北境和西境,下面的話說出來未免有拖延改革以為二境謀求喘息之機(jī)的嫌疑,但卻是為師兄著想。”
黎豫說完回頭看了穆謙一眼,見后者朝自己點了點頭,又道:
“自古忠孝難兩全,伯父如今病重,三公子那邊若再沒了師兄震著,還不知要鬧出什么事來,師兄斟酌斟酌,到時伯父能否再承受得住。況且,南境改革,絕非一朝一夕能完成,可以徐徐圖之,師兄莫把自己逼得這般緊,更不要留下遺憾才好。”
自從出師,除了對穆謙,黎豫從不這般跟人推心置腹,縱使對肖瑜,也是秉承著一貫的說半句藏半句的作風(fēng),如今這話句句出自肺腑。
“此事,我再想想吧。”黎豫一語中的,忠孝兩難全!肖瑜心中也是矛盾的。
等肖瑜將兩人送至相府門口,黎豫牽起穆謙的手,略有些羞赧道:
“師兄,想來不用我多說,你也知道了,我們是要攜手一生的,親事等得空了就辦,到時候想請師兄來充當(dāng)一下我的高堂,不知師兄可應(yīng)允?”
前半句肖瑜早已心知肚明,后半句卻讓他有些費解,“這可折煞我了,先生尚在,我怎敢舔居此位?”
黎豫心下了然,自己與郁弘毅決裂之事肖瑜尚不知曉,不禁心中冷笑,自己這位先生果然還是要臉面的,不肯讓自己視若親子的肖瑜見到他陰暗齷齪的一面。自己已然信仰崩塌,沒必要再搭上一個肖瑜,黎豫故作玩笑道:
“畢竟以男子之身委身他人,先生知道了怕是不允,師兄就當(dāng)為我留幾分顏面,莫要讓他知曉了。”
這話說得要多謙卑有多謙卑,肖瑜覺得不是十分中聽,剛要開口反駁,卻被穆謙先搶了話頭,
“渾說什么呢?明明說好是本王下嫁于你,本王都收了你的聘禮了,你想反悔不成?”穆謙說著拿著扇子上的玉墜子在黎豫面前晃了晃,“待他日成親,自然也是你來迎親的!”
肖瑜見狀放下心來,這兩人感情極好,看來不用自己多言了。
黎豫被穆謙逗笑了,又轉(zhuǎn)頭看向肖瑜,“師兄,答應(yīng)么?”
肖瑜看著眼前兩人幸福的模樣,又想到自己跟黎晗不尷不尬的處著,一方面打心底里為兩人高興,一方面又忍不住心酸,最終還是吐出一句:“好。”
穆謙素日里大大咧咧,可一遇到黎豫的事,他就是個小心眼,在黎豫唯一的“親人”面前,他本違心編了幾句奉承話,誰知出口就變了味。
“肖若素,本王知道當(dāng)年是把阿豫從登州水牢偷偷放走的,但本王也知道,這些年你沒少幫著黎晗對付阿豫,水牢的主意你別當(dāng)本王不知道是誰的主意!你要是再敢算計他,本王——”
黎豫越聽越不對勁,趕緊瞪了他一眼,穆謙這才往回收了收,違心道:“不過既然阿豫都不計較了,那就算了。”
這話讓肖瑜有些哭笑不得,黎豫更覺得丟不起這人,趕緊拉著穆謙上了馬車,逃也似的跑了。
“你不守承諾!”黎豫一上馬車就開始興師問罪。
穆謙大喇喇往車座上一靠,一點悔改的意思都沒有,“本王忍不住。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你被作踐到當(dāng)初那個地步,他難辭其咎,你不在乎,本王在乎!本王都答應(yīng)你不計較了,還想讓本王拿熱臉貼他?他配嗎?”
黎豫見穆謙有些惱了,怕再說下去,提起從前的事,再牽扯到兩人從前那些嫌隙,惹得穆謙難受,只得軟語邊哄邊嗔道:
“好好好,你晉王殿下高高在上,他小小一名參知政事自然什么都不是。您宰相肚里能撐船,就別計較了,賞我個笑臉唄。”
“本王就給西境主君一分薄面。”穆謙就是這么沒出息,被黎豫軟語一哄,登時就不生氣了,又欠兮兮地湊到人跟前,把人攬到懷里,“話說阿豫,方才本王聽你勸肖若素那些話,越聽越覺得心驚,也就是肖若素襟懷坦白,若換個旁人,你連南境改革可以徐徐圖之的話都說出來,定然要疑你離間他與今上之間的關(guān)系了。以后這種傻事,別做了。”
黎豫極為順從地被攬過去,笑道:“本來就是事實,若素師兄未必看不明白,可現(xiàn)下肖家都亂成那樣了,還有寧國公府那一家子在等著奪長房這一支的管家權(quán),若素師兄這時候要再不坐鎮(zhèn)京畿,肖家就毀了。”
穆謙不以為意,“肖若素現(xiàn)在就是進(jìn)退兩難!南境那些世家可不是省油的燈,從前就狼牙拍一樁事,本王就知道他們不好對付。都是穆誠非要改革的鍋!”
黎豫挑眉,“那若是你,這改革你要不要搞?”
穆謙沉吟半晌,再看不慣穆誠,還是給出了中肯的評價,“還是要的,功在千秋。”
兩人正在討論之際,突然馬車被一隊人馬截停了。
第235章 云涌(3)
此次出門, 為著低調(diào)起見,穆謙沒有安排晉王府的車駕,而是專門挑了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現(xiàn)下被攔住, 兩人相視一眼, 只覺來者不善。
兩人都不想在這種時候節(jié)外生枝, 穆謙直接對外吩咐道:“銀粟, 能不理會就不理會,走咱們的。”
馬車沒有按照預(yù)想的繼續(xù)前進(jìn), 反倒是銀粟回了一句,“殿下,是禁軍的殿前司,還有今上在潛邸微服出巡時的車駕。”
照理說, 新帝踐祚潛邸的舊物都封存了, 一般都賞給親貴或者近臣, 不論是哪種可能, 都說明來頭不小。穆謙在黎豫手背上拍了拍, 示意他稍安勿躁,徑直下了馬車。
穆謙定睛一看, 來人竟又是林穹!上次肖沉戟禁宮出事, 穆謙覺得跟這個孫子脫不了干系, 沒想到還敢送上門來, 當(dāng)即沒了好臉色, “本王給你臉了是不是,處處來找本王的不痛快!”
林穹拱了拱手, 算作見禮,面上并沒展露出幾分恭敬之色, “晉王殿下言重了,卑職人微言輕,哪敢找您的不痛快。”
“那還不滾開!”
林穹微微一笑,“殿下能走,西境的黎先生不能走,陛下有請先生進(jìn)宮一敘。”
穆謙心中咯噔一跳,不動聲色地強(qiáng)辯道:“本王只知道東境登州有黎氏,不知道西境也有,你要非說有,就自顧去西境尋去,到本王這里是何居心,還說不是故意找不痛快!”
林穹早已得了消息,黎豫就在車上,沒想到穆謙能睜眼說瞎話,暗嘆說晉王是紈绔子弟簡直抬舉他,這作風(fēng)明明就是個潑皮無賴。
說話間,對面馬車的車簾緩緩拉開,從車上下來一個精神矍鑠留著長須的中年書生。
人瞧著眼生,穆謙自然不會給好臉色,倒是那人款步走到穆謙跟前,遞了一個眼神,林穹便識趣地退到一旁,那人才笑道:
“晉王殿下不愧行伍出身,舉手投足皆是軍營中的灑脫不羈。”
若是紈绔時期的穆謙,自然會將這一句當(dāng)成恭維的話,可跟黎豫朝夕相處了這幾年,黎豫私底下又是個促狹性子,穆謙早就學(xué)會了捕捉畫外音,當(dāng)下明白這是被罵兵痞子了,也不甘示弱,陰惻惻笑道:
“你這老小子本王雖不認(rèn)得,但一看就是長壽之象,本王覺得能活幾千年吧。”
“哈哈,有意思!”那人倒是不生氣,暢快一笑,微微頷首,“老夫郁弘毅,見過晉王殿下。”
臉上的笑容瞬間僵在了嘴角,原來此人就是幾次無緣相見的郁弘毅,難怪敢乘穆誠潛邸時的車駕!
穆謙忍不住對著他打量起來,許是常年在道觀清修,相較于朝中那些腦滿腸肥的大臣,郁弘毅甚為清瘦,舉手投足之間還帶著幾分超凡脫俗的氣質(zhì)。
“哦——原來是郁相啊。”穆謙立馬換上一副面孔,虛偽地?zé)峤j(luò)道:“久聞郁相大名,本王未嘗一見,本來請郁相喝一杯,奈何本王今日有事,就先不叨擾,回聊啊,回聊。”
穆謙知道,黎豫跟這老狐貍過招都得吃悶虧,更別說傻乎乎的自己了,索性說完就腳底抹油開溜。
“殿下且自便,只是那不肖徒兒老夫得見一面。”郁弘毅說完,眼神一凜,朝著穆謙身后的馬車揚聲道:“黎豫,還不出來!遇事躲躲藏藏,老夫就是這么教你的嗎!”
下一刻,黎豫果然裹緊了披風(fēng)在卓濟(jì)的攙扶下下了車。師徒再次相見,黎豫沒有過多地有禮,更沒有膽怯,施施然上前,笑容得體拱手一禮,用還帶著風(fēng)寒的鼻音道:
“先生安好。”
郁弘毅見兩人一黑一白,披風(fēng)上的花紋交相呼應(yīng)相得益彰,忍不住蹙了蹙眉,才用不用質(zhì)疑的口吻道:“走吧。”
不等黎豫反應(yīng),穆謙一把握住黎豫的手臂往自己身后一塞,“走什么走!問過本王了嗎就走!”
郁弘毅駐足,抬眸望向黎豫。
黎豫被郁弘毅的眼神壓得有些喘不過氣,仍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學(xué)生謝過先生盛情。”
郁弘毅微微有些詫異,沒想到黎豫會違逆自己,“你當(dāng)真不去?”
黎豫搖了搖頭。
郁弘毅也不廢話,直接朝林穹掃了一眼,林穹會意,立馬大喊:“弓箭手準(zhǔn)備!”
說時遲那時快,數(shù)十名禁軍手執(zhí)弓箭,對準(zhǔn)了兩人。今日前來的禁軍都由林穹精挑細(xì)選的殿前司老人。穆謙從前雖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但因著殿前司歸肖玨節(jié)制,這些人并沒有真正在穆謙手下當(dāng)過差,是以并沒有很給穆謙面子。
“放肆!竟敢當(dāng)街脅迫親王,郁相想以下犯上嗎?”穆謙對著郁弘毅呵斥完,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禁軍,“若阿豫和本王有個三長兩短,郁相乃是帝師,或許能逃過一劫,但你們得好好掂量掂量,來日禁不禁得住北境和西境報復(fù)!”
眾人被穆謙唬得一愣,面面相覷,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
郁弘毅不理會穆謙,上前一步逼近黎豫,“阿豫,老夫是什么性子,你一清二楚,老夫再問你一遍,去,還是不去?”
黎豫知道,若是他拒絕,郁弘毅真的會當(dāng)街把他和穆謙射殺,不為別的,連通敵叛國都能做得出的人,還有什么是做不出來的。他早年經(jīng)歷了安國侯府水牢那一遭,深知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
“好。先生先放晉王殿下回府,學(xué)生隨先生前去面圣。”
“阿豫,本王陪你!”穆謙哪里能讓黎豫一個人去冒險,直接上前握住了黎豫的手。
黎豫回握一下,搖了搖頭,“你在外頭,還能想辦法,兩個人都陷進(jìn)去,就麻煩了。”
郁弘毅蹙著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黎豫是聰明人,知道再耽擱事情也不會有轉(zhuǎn)機(jī),非常痛快地跟著郁弘毅上車而去。
黎豫跟著郁弘毅進(jìn)暖閣時,穆誠正在書架上翻找什么,見郁弘毅帶著人進(jìn)來,立馬笑道:
“至清可真能瞞,先時朕若知道你是先生的學(xué)生,就早早邀你來小聚了,何至于同在京畿卻相逢對面不相識。若素也是,也瞞著朕,看回頭朕怎么罵他。”
黎豫面上淡淡的,沒有收這份示好,只是不卑不亢道:
“陛下言重了,天下皆知郁相僅有陛下和肖參知兩位入室弟子,草民能稱一句先生,已是榮幸,哪里敢同陛下論同門之誼。”
被不軟不硬的頂了一句,穆誠也不在乎,只笑著回榻上坐著,又邀了郁弘毅同坐,玩笑道:
“看來先生委屈小師弟了,要不然怎么這么大氣性。”
郁弘毅落座后掃了一眼孤零零站著的黎豫,冷哼一聲,“聽說人家在西境,被郭曄奉為主上,老夫哪里有本事委屈他?”
穆誠渾不在意,臉上笑意更甚,還親自給郁弘毅斟了一杯茶,勸和道:
“郭大帥行伍出身,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在話下,但要讓他內(nèi)修政理就有些難為他了,至清乃是拜相之才,能轄制住西境,將郭曄收服,也是先生教導(dǎo)有方。”
郁弘毅知道穆誠有心要緩和自己和黎豫的關(guān)系,現(xiàn)下穆誠給了臺階,暖閣內(nèi)除了他們師徒三人再無他人,郁弘毅自己也不舍不得這個培養(yǎng)了幾年的小徒弟,索性放下了身段。
“阿豫,老夫知道你介懷從前的事,心里不痛快也正常,過去的事就算了。老夫跟你承諾,以后再不將你放入局中,你也莫要再慪氣了,如何?”
若非黎豫深知眼前兩人都做過些什么,恐怕會被眼前的假象蒙蔽,可眼下他只覺陣陣惡寒,北境戰(zhàn)火、南境水患、西境幾近決堤,這些代價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大成的百姓,怎么能用一句過去的事輕飄飄揭過?
黎豫冷著臉,未置可否。他明白今天郁弘毅大費周折把自己弄來,絕對不止要和解這么簡單,穆誠也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和事老角色。
“是否若今日學(xué)生說一個‘不’字,又將喪命于先生的羽箭之下?”
穆誠瞧了一眼郁弘毅,又笑著說和道:“先生今日把小師弟給嚇著了,要不這樣,朕替先生給你賠個不是吧。”
“不敢。”黎豫實在不想再這師徒兩人斡旋,“想來陛下不會無緣無故喚草民前來,有話不妨直言吧。”
“瞧你急的。”穆誠笑著指了指旁邊的團(tuán)凳,示意他落座,“若素那邊,你去瞧過了,你怎么想?”
黎豫不明所以,還是應(yīng)付著來了一句,“肖參知是個孝順好兒子、愛護(hù)幼弟的好兄長。”
穆誠點了點頭,“現(xiàn)下肖家這情況,朕無論如何也沒法開口催他去南境了,可現(xiàn)下南境的改革箭在弦上,若素前期已經(jīng)做了大量的鋪墊工作,若此時罷手難免功虧一簣。”
黎豫心中漸漸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穆誠見他緘默不語,索性直言道:“你與若素和朕系出同門,先生和若素都對你贊不絕口,這些年你在北境和西境做得更是有目共睹,所以朕有意讓你入閣,替代若素去南境把改革做完,不知你的意思呢?”
第236章 云涌(4)
這話可把黎豫給氣笑了, 讓自己去幫他去南境推改革?幫他們料理了南境,他們把刀口對準(zhǔn)北境和西境?這如意算盤打得恐怕連郭大哥在西境都聽見了!
黎豫再好的修養(yǎng),也恨不得把穆誠榻上的小幾給他掀翻了。不過由于郁弘毅太甚, 有郁弘毅在場, 黎豫不敢造次, 哪怕兩人先時決裂, 此刻黎豫也打心底里怵他。黎豫壓著不滿, 努力維持著表面進(jìn)退有度,婉拒道:
“陛下過譽, 草民愧不敢當(dāng)。南境改革系陛下宏圖大業(yè),任重道遠(yuǎn),非德才兼?zhèn)湔卟荒艹删汀2菝衤暶墙濉⒌卤〔攀瑁c肖參知比更是云泥之別, 實在不敢為繼者。且草民身有沉疴, 病入膏肓, 現(xiàn)下不過殘喘度日罷了, 雖有心報國, 然氣力不足。懇請陛下垂憐,周全余生, 草民當(dāng)感激涕零。”
雖然黎豫心中的白眼已經(jīng)翻到天上去了, 仍將一番話說得懇切動容, 說完還咳嗽了兩聲, 伴著受了風(fēng)寒的鼻音更顯可憐。
郁弘毅:“……”
穆誠:“……”
暖閣內(nèi)陷入一份微妙的沉默中。
要不是早就從郁弘毅和肖瑜那里知道黎豫是個什么性情, 穆誠就要被這副謙卑恭順真情實感糊弄過去了,現(xiàn)下他只覺頭疼, 怎么跟預(yù)想中差這么多?
穆誠瞧了一眼郁弘毅,朕知道他聰明, 可沒聽說他這么滑啊?
郁弘毅嫌惡地躲開眼神,不是老夫教的,你回頭瞧瞧你兄弟吧!
“你這么妄自菲薄,將先生的教誨置于何地?”穆誠不死心,嗔怪一句,又溫言勸慰道:
“你若病了,咱們就好好治,你還年輕,說什么時日無多的混賬話。來人,傳御醫(yī)來給他瞧瞧!”
不過須臾黎豫就認(rèn)清了當(dāng)前處境,眼見著殿外的內(nèi)侍去宣太醫(yī)了,臉色瞬間煞白。看來穆誠是非要逼他就范了!
黎豫腦中飛速旋轉(zhuǎn),試圖尋找脫困之法,奈何他本身的低熱因著奔波受累變成了高熱,這會子燒得他頭腦發(fā)昏,腦中一片空白。
郁弘毅見黎豫臉色陰晴不定,端出為人師者的架子,出言呵斥道:
“你從前也說,世家痼疾不得不除,現(xiàn)下卻因著畏難情緒止步不前,觀大廈將傾而不扶,棄朝野弊病而不顧,老夫平日里就是這么教導(dǎo)你的嗎?你又怎么對得起‘至清’二字,又怎配再談至治之世、河海清宴!”
黎豫算是看明白了,這倆人這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來了,本來打算茍到底,聽到最后實在壓不住火氣了,“先生從前還教導(dǎo)學(xué)生要救民水火、愛民如子,不照樣送北境百姓去死、送您的學(xué)生入局?”
“混賬!給你臉了是不是?”被揭了老底,郁弘毅氣得直接將茶盞砸到了黎豫腳邊。
黎豫冷哼一聲,撇過頭去,任由杯蓋從腳邊滾過。
兩人再鬧起來是穆誠不愿意見到的,郁弘毅為人有大才,雖然看起來行事端方,但為達(dá)目的奇招頻出,且有些招數(shù)的確不大光彩,不過都是穆誠默許的。現(xiàn)下郁弘毅生氣,看起來像是黎豫揭露、指責(zé)他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實則穆誠心中一清二楚,郁弘毅氣惱的從不是那點名聲,而是謀了十?dāng)?shù)年的局落空了,現(xiàn)下被人提起才怒不可遏。
“至清,哪有這么跟先生說話的,還不趕緊請罪。”穆誠還是想用黎豫的,不愿放任事態(tài)朝著不能控制的方向發(fā)展,趕忙打圓場。
黎豫裝作沒聽見一般,自顧坐在團(tuán)凳上不動彈。
整個暖閣又陷入了僵局。
好在此時趙太醫(yī)到了,這才打破了尷尬。
“去給他瞧瞧,年紀(jì)輕輕就輕言生死,簡直胡鬧!”穆誠等人行完禮,立馬抬手一指黎豫,示意趕緊給他瞧病。
趙太醫(yī)頷首稱“是”,抬頭見到黎豫,面露難色,止步不前,“這……他的話,老臣怕是束手無策了。”
黎豫見狀,立馬一本正經(jīng)道:“陛下,晉王殿下已經(jīng)替草民延請過趙太醫(yī)多次,趙太醫(yī)乃是國手,他都言回天乏術(shù),草民就不敢奢求了。”
穆誠把探尋的目光落到了趙太醫(yī)身上,趙太醫(yī)不敢拿喬,剛要開口,卻見肖瑜火急火燎地沖了進(jìn)來,額頭上還帶著一層薄汗。
穆誠見到來人,頓時哭笑不得起來,“若素,你最近沒少護(hù)犢子啊!”
與肖瑜分別后,車廂內(nèi)只剩黎豫和穆謙二人。沒了旁人,黎豫想到方才的事,又委屈又氣惱,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你說他們怎么有臉做出這種事的!怎么能逼我去南境——咳咳——臉皮比之北境城墻還厚——咳咳——比拿著商於之地六里騙人的張儀臉皮還厚!咳咳咳咳——”
黎豫一邊罵一邊咳,咳到最后竟忍不住干嘔起來。
穆謙算是見識了黎豫的小孩子心性,覺得有趣的同時見他難受又止不住得心疼,一邊給他順著氣,一邊摸了摸他滾燙的額頭,好脾氣地勸道:
“行了行了,從前怎么不知你氣性這么大,再咳肺都咳出來了,來消消氣,喝口水壓一壓。”
“什么齷齪先生,教出這種齷齪徒弟來!咳咳咳咳!”黎豫說完接著又是一陣猛咳,咳完才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方才我就知道他們沒安好心!”
穆謙心中好笑,當(dāng)初因著要拘你去,郁弘毅連弓箭手都備上了,哪里能安好心,但他見黎豫在氣頭上,不敢表露分毫,只得憋著笑,哄道:
“都罵了一路了,再罵連自己都罵進(jìn)去了。”
穆謙說著接過水杯放在一旁,安撫似的揉了揉黎豫后腦,還替他整了整額前的額飾,又勸:“你最后這不沒去成么!別罵了,再罵下去就成了炸毛小豹子了。”
黎豫不解氣般往車廂上重重一靠,“得虧若素師兄來得及時,我今日又病著,那趙太醫(yī)也沒生疑,還以為我就這一兩天好活了呢!今天算是混過去了!”
穆謙有些好奇,“為啥非要把主意打到你頭上?也不怕你聯(lián)合南境將他一軍?”
“哼!”黎豫一挑眉,“你覺得今上那些改革政策,得派個什么樣的人去才合適。”
穆謙把手放在下巴上思索半晌,“要讓本王選南境改革的執(zhí)行人,他要有足夠貴重的身份,才能不畏懼盤根錯節(jié)的世家,要有強(qiáng)有力的手腕,才能應(yīng)付得了當(dāng)?shù)佤~龍混雜,此外還要有足夠的威望,才能鎮(zhèn)得住南境耆老們。”
還不等黎豫接話,穆謙恍然大悟,欠兮兮道:
“要說起來,你還真合適,你看啊,要是今天再跟郁弘毅和解,那就與天子系出同門,回頭再成晉王妃,哎呦喂,整個大成,除了皇族,有誰尊貴的過你?”
“去你的晉王妃!這時候還有心思占我便宜!”黎豫被穆謙氣得翻了個白眼,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
穆謙見人終于笑了,這才又分析道:“論才智手段,你與肖瑜不相伯仲,他能做的事,你自然不在話下。再加上那年黎氏在京畿落祠公審,你一朝洗刷冤屈,揚名天下,是去南境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合著就非得我去唄?”黎豫不高興了。
穆謙開完了玩笑,正色道:“還是不要去了,他們擺明了居心不良。”
黎豫眼睛一亮,“你也發(fā)現(xiàn)了對不對?”
穆謙臉色凝重下來,感到一陣陣后怕,“改革這種事,勢必要觸動許多人的利益,難免要做出犧牲。回頭事了,今上享受的是成果,而罵名,肯定要推個人出來背,責(zé)難,肯定得有人受。本王回京后禁軍已經(jīng)南下,南境改革迫在眉睫,臨陣換將,擺明了就是他們舍不得肖若素,換你上去背黑鍋。”
“就是,我憑什么去背這個黑鍋!”黎豫表現(xiàn)得氣鼓鼓的 ,話里話外都是對這個安排的不滿。
穆謙怔怔地盯了黎豫半晌,心疼得把人攬進(jìn)懷里,他知道他的阿豫現(xiàn)在說的都是氣話。他的阿豫是愿意為著百姓上戰(zhàn)場馬革裹尸的,哪里會在意一口黑鍋,他的阿豫生氣的是,同樣都是郁弘毅的學(xué)生,這個先生卻如此區(qū)別對待,將師兄捧在手心,怕他有損分毫聲譽,而對這個小徒弟,卻連個正式的名分都沒有,需要犧牲時,才被人想起。
穆謙輕輕在黎豫額頭問了一口,用柔和溫暖的嗓音道:“是啊,讓人家的好徒弟好師弟去吧。”
只這一句,黎豫就知道,穆謙是懂自己的,心中欣慰的同時,仍擔(dān)憂道:“現(xiàn)下,南境那邊該怎么辦?肖家的事不了,若素師兄一時半會兒怕是去不了了。”
“這是穆誠該操心的!”穆謙不滿,在黎豫額前輕輕戳了一下,“你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黎豫猶豫再三,坦言道:“其實,我還是想去一趟的,要論富庶之地,首推京畿,其次就是南境,西境和北境要想富庶起來,這商路不通南境肯定是不成的,所以我想去瞧一眼。改革前后,肯定情況大不相同,最好的時機(jī)就是就著改革去。”
第237章 云涌(5)
穆謙聽了這話, 瞬間不樂意了,“好不容易抽身出來,你還上趕著去?你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哪有!”黎豫知道穆謙肯定第一時間就去找了肖瑜, 要不然肖瑜哪能這么快就把自己撈出來, 知道穆謙一直在擔(dān)驚受怕, 這會子肯定不能再跟他對著干, “就是論事而已, 不親眼瞧瞧,哪能有的放矢。”
穆謙想了想, 問道:“阿豫,你還記得當(dāng)初你攛掇本王挑北境大梁的時候,勸過本王什么嗎?”
黎豫不明所以。
“你跟本王說,上位者, 不必事事躬親, 能夠知人善任就足夠了。”
黎豫微微詫異, 他從來沒想過以上位者自居, 從前他不過是個屈居他人之下的謀士, 可現(xiàn)下無論他是否有心,西境都已經(jīng)認(rèn)他為主, 想要守護(hù)好西境, 他就要做好一方霸主。
“是我考慮不周, 等回去我就給容姑娘發(fā)個函, 讓她派人去南境盯著。”
穆謙見他不再執(zhí)著南境那點事, 放下心來,玩笑道:
“你可是給自己找了個好幫手, 難為人家姑娘在西境那種窮鄉(xiāng)僻壤扎了根,還給你打理生意。”
“百川商號有分成, 容家又不會吃虧。”黎豫覺得有些冷,帶著鼻音不自覺地往穆謙懷里拱了拱,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穆謙看著懷里溫順的人,再不似剛上車時那般張牙舞爪,把人又摟得緊了一點,“阿豫,本王想著,你還是回西境吧,今日能夠逃脫,純屬僥幸,誰知道后面還會有什么幺蛾子。”
黎豫本就著了風(fēng)寒,在暖閣內(nèi)受了驚嚇,上了馬車還發(fā)了好一通脾氣,好不容易有一個安全溫暖的懷抱,黎豫體力不支,昏昏沉沉即將入夢,也沒聽清楚穆謙說了什么,只隨口應(yīng)了一聲,“唔——”
穆謙直接蹬鼻子上臉,“本王數(shù)到三,你要是不表達(dá)反對意見的話,本王就當(dāng)你同意了!”
“一——”穆謙小心翼翼覷著懷中黎豫的神色,見他絲毫沒有要醒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
穆謙伸出兩只手指,在黎豫早已抬不起眼皮的眼睛前晃了晃,“二——”
黎豫早已經(jīng)跟周公對弈三局了,哪有功夫搭理穆謙。
“三——”穆謙壓著音量,數(shù)出了第三個數(shù),“好!你答應(yīng)本王了。阿豫真乖!”
說完還心滿意足地在人額頭上嘬了一口。
第二日,等黎豫睜開朦朧的睡眼,還想在暖烘烘的被窩里再賴一會兒時,一摸旁邊那個人形火爐加抱枕不見了,“穆謙?”
穆謙聽到動靜,進(jìn)了內(nèi)室,端著一杯水,把人扶起來,“醒啦,喝口水潤潤嗓子,然后起床用早膳,東西都收拾好了,用完早膳就上路。”
一口水差點嗆到喉管里,“上路?上什么路?”
“你昨晚答應(yīng)本王的,今兒啟程回西境,你該不會要耍賴吧?”穆謙一本正經(jīng)。
黎豫瞪大了雙眼,仔細(xì)回憶了昨日發(fā)生的事情,只覺腦袋又昏又沉,根本什么都記不起來了。黎豫揉了揉還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他實在不想一個人回去,索性直挺挺又躺回榻上,把被子拉到下巴。
“我還在發(fā)熱,不適合長途奔波,病情會加重的。”
穆謙伸手探了探黎豫額前的溫度,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的確還有些發(fā)熱。
黎豫一看有戲,又道:“還發(fā)熱對不對?你怎么忍心把一大早把一個傷號從被子里拖出來?太殘忍了!”
穆謙一見這清醒,就知道黎豫燒得什么都不記得了,索性故作嚴(yán)肅地地妥協(xié)道:
“那再容你幾日,等風(fēng)寒痊愈了,立馬啟程。”
“就知道你是個心疼人的!”黎豫臉上終于露出了笑意,他以為他耍賴換來了穆謙的妥協(xié),可實際上他壓根沒承諾過穆謙要走。
穆謙憋著笑,心情大好,這還是他第一次成功套路黎豫!
不過,這份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晌午剛過,黎豫就起了高熱,被穆謙拘在寢房休息,還不等黎豫退燒,宮中又傳來了消息,早已重病纏身的喻氏在遭受了喪女之痛后,大悲之下撒手人寰。
雖然喻氏早已在兩人回京時就已油盡燈枯,但乍一離世,穆謙還是有些難以接受。他無暇他顧,只得將黎豫一人留在府中,千叮嚀萬囑咐后,才匆匆進(jìn)宮奔喪,一去便沒了音信。
今上作為以仁孝聞名天下的新君,為拉攏穆謙,也為了繼續(xù)賺一個好名聲,在喻氏的身后事上特別加恩,特別從封地宣召趙王進(jìn)京主理,以夫人的規(guī)格禮制舉行喻氏的喪儀,給足了喻氏哀榮,讓穆謙在內(nèi)的一眾王公親貴挑不出半點毛病。
許是這個年底注定是多事之秋,黎豫的高熱一直不退,卓濟(jì)和銀粟想再請大夫為他診治,因著怕露餡,黎豫制止了兩人,只靠著先時治療風(fēng)寒的要硬撐了三日,高熱才退了下來,風(fēng)寒也逐漸痊愈。
沒有了病痛纏身,黎豫一門心思只放在穆謙身上,自穆謙去后已經(jīng)六日有余,每每聽到動靜,黎豫都忍不住起身向府門方向張望,然后失望而歸。
等到第七日,穆謙終于回來了,整個人憔悴了不少,眼窩深陷,眼下一片烏青,嘴角和下巴上都已經(jīng)長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眶卻是干得,未見到一絲淚痕。
穆謙剛一見到黎豫,就把人一下子擁進(jìn)懷里,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求生的稻草,“阿豫……阿豫……”
“我在。”黎豫任由他抱著,然后伸出手緊緊地回抱住心力交瘁的心愛之人。
“阿豫……本王好累……你陪本王去睡一會兒好不好?”穆謙將頭埋在黎豫頸間,呢喃著,懇求著……
回了臥房,帷幕之下,兩人相擁而臥。
這次穆謙沒有把黎豫往懷里攬,而是把胳膊搭上了黎豫的腰,把臉埋到人胸前,靜靜地沒有出聲。
平日里咋咋呼呼的穆謙,傷到極致時,選擇了這樣一種落寞又平靜的方式來舔舐傷口,還好他并不孤獨,他身邊還有黎豫陪著。
黎豫輕輕撫摸著穆謙的背,感受著胸前的衣襟涼了又熱,熱了又涼。他知道這會兒什么都是多余的,穆謙只需要自己這樣靜靜地陪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穆謙用沙啞的嗓音道:
“阿豫,本王沒有母妃了。”
這一刻,兩個經(jīng)歷坎坷互相扶持至今的可憐人,終于成了孤家寡人,他們之間除了彼此,一無所有!
*
冬日里的午后,陽光和煦溫暖。穆誠不愿辜負(fù)了這暖陽,一身簡裝來了演武場練習(xí)射箭,郁弘毅許久沒活動,便在穆誠盛情相邀下,身著大氅陪著。
一箭出,中了箭靶,但脫離了紅心。
穆誠倒不氣餒,又取了一支箭,一邊瞄準(zhǔn)一邊道:“這次到底是朕操之過急了!”
郁弘毅明白他話中所指,誰也沒料到,不過敲打敲打肖玨,竟引出這后續(xù)一系列事情來。若非肖玨不死,肖道遠(yuǎn)不會一病不起,肖玥不會膽子大到敢討一個罪婦,直接把肖瑜絆在了京畿動彈不得;另一方面,肖玨一去,連帶著安陽公主和喻氏都沒留住,喻氏一薨,朝廷就再沒理由把穆謙扣在京畿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更何況,這人的變數(shù)是最多的,陛下不必自責(zé)。”
“朕這箭術(shù),跟穆謙是沒法比,也不知他是何時練出來的。聽聞肖玨的箭術(shù)也不錯。”穆誠說著,羽箭脫手,這次直接拖把。穆誠見狀,不羞不惱,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把弓掛在了一旁木架上,接過內(nèi)侍遞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才又感慨道:
“本來世家里就沒幾個能帶兵的,肖玨,朕是真有些舍不得啊。至于穆謙,沒了靶子,不好把控了。朕聽說,他謝恩的折子已經(jīng)上來了?”
郁弘毅將穆誠的動作盡收眼底,仿佛又回到兒時穆誠讀書讀累了,他陪穆誠練習(xí)騎射的日子,笑道:
“晉王殿下的折子今兒一早到了政事堂,除了謝恩,就是辭行了。”
“他倒是待不住!”穆誠冷哼一聲,又見郁弘毅氣定神閑,“先生有主意了?”
“黎豫不去南境,就讓穆謙去吧。”郁弘毅隨口接上一句。
“他?”穆誠眉頭微微一蹙,“先生有所不知,這穆謙可不似至清那般能為百姓粉身碎骨,他就是一個混不吝的,哪里肯真能為咱們所用?不搗亂就不錯了!再說,他除了帶兵,根本沒領(lǐng)過什么正經(jīng)差事。”
“這落地改革,還得讓若素去做,旁人去老夫不放心,這兩日就由老夫出面,去替他料理一下肖家的雜事。”郁弘毅頓了頓,又道:
“至于晉王,倒不指望他真能干些什么,只要人不回北境,放哪兒不是放。”
一語中的!只要穆謙不回北境,穆誠就能安心得派禁軍去推進(jìn)改革,“如此,那就有勞先生了!還有一樁事,朕找趙太醫(yī)問了,從禎盈十七年開始,他陸陸續(xù)續(xù)為至清診脈多次,至清怕是真不大好了。”
第238章 云涌(6)
“他的身子骨, 老夫有所耳聞,仿佛從前在安國侯府時傷了底子,在清虛觀時, 智慧道長也曾勉力醫(yī)治, 效果了了。”郁弘毅說話間, 露出幾分惋惜的神色, 雖然兩人政見有異, 到底是他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人,說不心疼那是假的。
“趙太醫(yī)說, 先帝在時亦對他的身體狀況頗多留意,曾多次召太醫(yī)問詢,眾人亦束手無策,恐怕也就在這一兩年了。想來, 先帝也是舍不得他的。”穆誠亦嗟嘆一聲。
郁弘毅忍不住嗤笑出聲, “若是他身體康健, 根本活不到今日, 否則, 當(dāng)初何必威逼利誘讓瑜兒去作踐他。”
肖瑜誤導(dǎo)黎豫,惹得他跟穆謙起了嫌隙的事, 穆誠也隱約知道一些, 略有些心疼, “皇考也是, 一點也不顧忌若素, 讓若素去算計至清,若素那個自苦性子, 當(dāng)初還病了一場,在紅葉寺念了幾個月的經(jīng)才緩過來。”
“愚不可及!”郁弘毅一聽肖瑜這么些年還是半點長進(jìn)都沒有, 頓時有些生氣,“老夫留著黎豫,就是為著打磨打磨瑜兒的性子,沒想到跟他打交道這么久,沒學(xué)到他半分狠厲,還是這么婦人之仁!”
穆誠心中明白,郁弘毅視肖瑜若親子,若非是對他期望太甚,也不會生氣,趕忙勸道:
“先生,你我都知道,若素該為當(dāng)世大儒,不該涉足官場。他雖才能卓絕,但性子畢竟軟了些。您也別逼他逼得太緊了,免得他又自苦。”
郁弘毅不為所動,“當(dāng)年是他自己選的路,他既要走這條路,該克服的就得克服,陛下總這么護(hù)著他,他什么時候能這把毛病扳過來!”
郁弘毅這話,無論話里話外的意思,還是疾言厲色的神情,都擺明了在訓(xùn)斥穆誠,此話一出,郁弘毅才覺失禮,忙拱手一禮道:
“老臣一時情急,口不擇言,陛下恕罪。”
穆誠倒是不在意,他能成為太子,且在穆詣的蠢蠢欲動下積年屹立不倒,最終登上帝位,郁弘毅功不可沒,現(xiàn)下也明白,郁弘毅對肖瑜是愛之深責(zé)之切,趕忙扶住郁弘毅的胳膊。
“先生言重,朕知道先生對若素是一片愛重之心,以后朕不再多加置喙了。只一條,若素不是不肯受教之人,先生已經(jīng)回來了,慢慢教就是。”
“若逢至治之世,可以仁義治天下,可現(xiàn)下大成垂垂老矣,國勢日陵月替,非常時期須得使用一些極端縱橫之術(shù),老夫已年逾甲子,待他日老夫駕鶴,就只有瑜兒輔佐陛下了。而這些縱橫之術(shù),莫說瑜兒,就連黎豫都不能接受,要讓瑜兒融會貫通,還需時日,老夫?qū)嵲诓桓倚傅。 ?br />
穆誠明白,郁弘毅全然是一副忠君之情,拱手一禮,“先生真乃國士無雙。若是至清和若素的性子能調(diào)換一下,眼下的局面就不會如此艱難,可惜了,可惜了。”
郁弘毅是由黎晗陪著來到肖府的,恰逢肖瑜不在府中。
鬧了許久被禁足的肖玥,被管家臨時放出來待客,一見來人是黎晗和一個陌生人,肖玥并不熱絡(luò),無他,他老子瞧不上黎晗,他自然也瞧不上。
剛要閉門謝客,卻被黎晗攔住,經(jīng)過黎晗一番引薦,肖玥這才不情不愿對著郁弘毅喚了一聲“郁相”,算作見禮。
郁弘毅絲毫不計較肖玥的失禮,只帶著少有的慈祥笑意,將肖玥從頭到尾打量一遍,“你就是肖家老三?都長這么大了,老夫這還是第一次見你。”
肖玥本就懷著防備之心,再被郁弘毅一打量,整個人都不自在起來。若放在平時,他那股子紈绔勁兒上來,肯定得陰陽怪氣幾句,奈何雖不在官場,郁弘毅的手段名聲,肖玥還是略知一二的,兼又是自家兄長的先生,肖玥不敢造次,只不卑不亢道:
“家父臥病在床,家兄不在府內(nèi),若相爺有公事,不妨改日再來。”
一句話,將閉門謝客的意思說得明明白白。
郁弘毅今日有備而來,自然不會讓一個小毛孩子兩句話打發(fā)了,笑道:“老夫聽聞肖相病了,特地前來探望,還望三公子引路。”
還不等肖玥婉拒,黎晗亦幫腔道:“三公子,郁相是若素的先生,不是外人,今天就是來看看伯父。”
“誒誒!”肖玥立馬伸手制止了黎晗,“黎侯你可別亂叫,你跟我小姑姑是有婚約的,我爹可不是你伯父。”
黎晗被肖玥弄了個沒臉,自覺閉了嘴。
肖玥到底拗不過郁弘毅,引著人來到了肖道遠(yuǎn)的臥房。肖道遠(yuǎn)正閉著眼睛小憩,呼吸悠遠(yuǎn)而綿長。
肖玥指著床上的人,一臉無奈,“郁相瞧見了,家父已然入睡,其實,縱使家父醒著,也未必神色清明,恐怕也跟郁相說不了什么話的。前頭已經(jīng)沏好了茶,還請郁相移步。”
郁弘毅坐在肖道遠(yuǎn)床邊,看著眼前床上沉睡不醒的人,一時有些惆悵,轉(zhuǎn)頭吩咐道:“成瑾,老夫想在這里陪陪肖相,你跟三公子先出去吧。”
“這不大好吧!”肖玥第一個抗議。
黎晗倒是乖覺,一把攬上肖玥的脖子,半拖半拽把人往哄:“郁相又不能怎么著肖相,走走,郁相吩咐本侯尋了個好玩意送你,本侯帶你去瞧瞧。”
等肖玥被黎晗弄走,屋內(nèi)再無旁人,郁弘毅將房門關(guān)上,回身坐回床邊圓凳上,這才慢悠悠開口,“行了,孩子們都走了,你就別裝了。”
肖道遠(yuǎn)眼皮緊閉,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郁弘毅見狀,拿手輕輕拍了拍肖道遠(yuǎn)的臉,“再在這里裝模作樣,明兒我就把瑜兒派南境去,看你還裝不裝得下去。”
肖道遠(yuǎn)終于不情不愿地睜開了眼,眸子里皆是澄明,再不見先時迷惘混沌之色。肖道遠(yuǎn)睨了郁弘毅一眼,罵道:
“老匹夫!”
郁弘毅有些腦仁疼,這么多年過去,肖道遠(yuǎn)已經(jīng)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是三個孩子的父親,性子倒是一點也沒變,嬉笑怒罵全然由著自己的脾氣來。
“你又好到哪里?為著絆住瑜兒,不惜裝病,瑜兒怎么有你這種為老不尊的爹!老三那邊最近的荒唐事,也是你教唆的吧?”
肖道遠(yuǎn)一個鯉魚打挺從榻上坐起來,瞪著郁弘毅,“怎么?病我裝了,玥兒也是我授意,你有本事去今上面前參我一本啊!合著你們師徒倆能聯(lián)手坑我兒子,還不讓我這個當(dāng)?shù)姆磽袅耍 ?br />
“簡直歪理!”這套理論聽得郁弘毅直皺眉,“我知道你這些年來對我有些誤解,但我哪里會坑你們肖家的孩子。”
肖道遠(yuǎn)本來還壓著火,一聽這話,當(dāng)即氣得直接抬手把床頭幾案上的茶杯掃到了地上,罵道:
“你還敢說沒有!我的玨兒是怎么沒的?他這些年為避瑜兒鋒芒,棄文從武,好不容易官拜禁軍統(tǒng)領(lǐng),又與安陽公主伉儷情深,他們的女兒還在襁褓之中,要不是你們師徒苦苦相逼,我玨兒何至于走上極端!”
“還有瑜兒,也不知道你們師徒兩個給他灌了多少迷魂湯,非哄著他往南境沖,南境那是什么地方?是虎狼之窩!除了世家、就是親貴,你現(xiàn)在把他推出去,就是送他去死!我承認(rèn)我這個當(dāng)?shù)脑谒闹袥]有你這個先生重要,我但凡能攔得住他,也不會出此下策!”
肖道遠(yuǎn)心中苦悶,肖瑜被郁弘毅洗了腦,一心為著百姓不計個人得失,只要于國于民有利,不論艱難險阻,肖瑜都沖在最前頭。當(dāng)年閔州治水救災(zāi)是,處置閔州世家是,現(xiàn)下南境改革也是!肖道遠(yuǎn)但凡有一點辦法,也不會把自己兒子陷入忠孝難兩全的困境中。
“你先別這么激動。”郁弘毅眼見肖道遠(yuǎn)罵紅了眼,有些無措,他本不是來跟肖道遠(yuǎn)吵架的,為著緩和局面,自己先放低了姿態(tài),“這些年來,你也瞧見了,我視瑜兒為親子,定然不會置他于險地而不顧,今上待他也是情深義重,更是將他視作我的接班人培養(yǎng),于公于私,我們都不會將瑜兒置于險地。你相信我。”
“你糊弄鬼呢!”肖道遠(yuǎn)對于郁弘毅的解釋是一個字都不信,“登州那個孩子,也是你的徒弟,也被你教養(yǎng)的驚才絕艷,你不是說算計人家也就算計人家,你這樣讓我怎么相信你能善待瑜兒。兩個孩子都被你坑成這樣,你怎么有臉為人師!”
肖道遠(yuǎn)這話說得有些重,郁弘毅雖然對黎豫雖有些虧欠,但當(dāng)初為著報答黎徼的救命之恩,也確確實實悉心教導(dǎo)過一段時日。至于肖瑜,就更不用說了,郁弘毅恨不得將一身本事傾囊相授,為著磨煉他的性情,不惜把關(guān)門弟子推出來當(dāng)靶子,做到這個份上,郁弘毅自認(rèn)為算得上是個好先生。自他歸來,自穆誠上下,都對他畢恭畢敬,現(xiàn)下被肖道遠(yuǎn)如此擠兌,登時臉上也掛不住了,氣道:
“你為著一己私利,不惜犧牲老三的名聲,你又算得上什么好爹?”
第239章 云涌(7)
一句話讓肖道遠(yuǎn)啞火了, 無他,這件事情上,他的確問心有愧。無論是對肖玥婚事的忽視, 還是這些年來, 有意縱著他放浪形骸來平衡肖家的勢力, 肖家對肖玥都是有所虧欠的。
特別是一想到當(dāng)初跟小兒子和盤托出自己的計劃時, 小兒子為著自家兄長連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 肖道遠(yuǎn)就更覺心中酸澀。
“我承認(rèn)我算不得一個負(fù)責(zé)任的父親,但我也不能看著兒子身臨險境而無動于衷, 至于玥兒,我會補(bǔ)償。”
一聽肖道遠(yuǎn)語氣不似先前冷硬,郁弘毅又試探著勸道:
“你的愛子之心我豈會不知,可是你乾綱獨斷的同時, 為什么不問問瑜兒自己的意思?瑜兒心懷社稷, 有輔弼明君之遠(yuǎn)志, 斂世家府兵, 擴(kuò)寒門舉子, 收南境之權(quán),或許本身就是瑜兒蕩平亂世的夙愿呢?”
“這些年就是太由著他了!”肖道遠(yuǎn)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氣又被郁弘毅一句話激了出來, “要不是由著他違逆本心學(xué)縱橫捭闔之術(shù), 也不至于把整個人都作踐的郁郁不樂;要不是為保他入仕, 玨兒不會棄文從武, 更不會失了斗志走向極端;要不是由著他跟黎侯廝混, 就該由他去與皇室聯(lián)姻,也不至于犧牲了玨兒的幸福、玥兒至今還未議親。瑜兒性子純澈, 心腸太軟,我這個當(dāng)?shù)鬯麕追? 他的兩個兄弟不會計較,這些由著他也就算了!但是,我絕不會由著他腦袋發(fā)昏,成為你們縱橫捭闔的犧牲品!”
眼見著肖道遠(yuǎn)越說越激動,郁弘毅知道,若不把話跟人挑明,依著肖道遠(yuǎn)那執(zhí)拗的脾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松口,肖瑜又是個孝子,絕對不會違逆肖道遠(yuǎn)的意思。
“當(dāng)年我便同你講,瑜兒性子純良,不適合承我衣缽。”怕肖道遠(yuǎn)以為自己是在翻舊賬,郁弘毅一頓,趕忙把不中聽的話吞回腹中,又道:
“你莫急,這些年我已經(jīng)著意去打磨他的性子了,他也有了些許長進(jìn)。”
肖道遠(yuǎn)不明所以,盯著郁弘毅沉默不語。
郁弘毅索性不再隱瞞,“先帝在時,我雖遭貶謫,亦知他那時所為是在為今上踐祚后鋪路。是以這些年我與今上并未斷了聯(lián)系,也早知會有回朝之日,便早早為瑜兒謀劃了。否則,你當(dāng)我閑來無事在登州收徒玩?”
肖道遠(yuǎn)聽得云山霧繞,大抵聽懂郁弘毅從登州收得徒弟不是白收的,且是為著肖瑜,“你把話說明白些。”
“禎盈八年,我曾在渡江時不慎落水,恰為一漁民所救,其家中有一幼弟,垂髫之年,天資聰穎。曾于屋外尋其家貓而不得,此子思索半晌,喚來幼貓,手執(zhí)其后頸,齜牙咧嘴恫嚇,那幼貓受驚,啼鬧不止,不消多時,那家貓便返。當(dāng)時我立于檐下,瞧著那一幕,不禁在想,若是瑜兒,瞧見幼貓被恐嚇,會作何感想?”
肖道遠(yuǎn)一想到自家那傻兒子,肯定想不出這種“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事,忍不住嫌棄道:
“怕是又要一番憐憫心疼了。”
“是了,所以當(dāng)時我便生了主意,瑜兒的性子,許是得找個人治一治才好。當(dāng)即便以報恩為名,收了那孩童入門。這些年來悉心教養(yǎng),還把他送到老安國候身邊,就指望來日,他能入朝激一激瑜兒。他倒是沒讓老夫失望,在北境時,隔空與身處南境的瑜兒斗過幾次法,回朝后,也曾惹得先帝逼瑜兒動手算計過他。”
“合著你是養(yǎng)蠱呢!這幾年,他們兩兄弟沒少起齟齬,原來是你這個當(dāng)先生的動機(jī)不純!”肖道遠(yuǎn)一聽渾身泛冷,他知道郁弘毅手段了得,沒想到連自己的學(xué)生都能算計,忍不住指責(zé)道:
“正德,人心都是肉長的,登州那個孩子,也跟了你幾年,也曾一聲聲先生喊著你,你怎么忍心這么算計人家?何況瑜兒待那個孩子視如手足,這些日子一直為當(dāng)年那篇策略而羞憤,也為著曾經(jīng)為幫黎侯欺負(fù)他害他毀了身子而自責(zé),要是讓瑜兒知道,你把那孩子培養(yǎng)出來就是為著給他當(dāng)墊腳石,你讓瑜兒再有何面目面對人家?你未免太過冷情!”
“我說瑜兒的婦人之仁來自何處,原來竟是從你這里傳下來的!給瑜兒磨磨性子,就叫冷情?”郁弘毅沒想到這些年來一心為肖瑜謀劃,人家親爹根本不領(lǐng)情,頓時也有些惱,站起來踱了幾步,一揮大袖,朝著屋外遠(yuǎn)方一指,忍不住拔高了音量,氣道:
“我還把黎豫放在謀國之局里當(dāng)過棋子,我對瑜兒可比他仁慈多了!黎豫心狠果決,所以人家敢刀往心口戳逼晉王就范,人家能用感情裹挾你兒子,人家能聲名狼藉后東山再起、揚名西境和北境!要是瑜兒有他半分心狠手辣,也省下我為他操這些心,還被你罵冷情!”
“謀國之局?林氏之變到底是怎么回事?先帝在時,藏鋒兄堅定地站在太子身后,沒道理改弦更張!”肖道遠(yuǎn)敏銳地察覺到郁弘毅話中關(guān)竅,他與林弘濟(jì)同朝為官,且同在政事堂共事多年,雖因著站隊立場不同,但彼此也算投契。當(dāng)初黎豫查通敵之人,竟查到林弘濟(jì)頭上,肖道遠(yuǎn)雖然不解,但證據(jù)確鑿之下,他只得接受。
因著三十多年前,兩人曾有一段無疾而終的情分,肖道遠(yuǎn)的脾氣,郁弘毅知道的一清二楚,若不將他的疑惑解開,根本沒辦法再勸放肖瑜去南境,索性直言道:
“這么多年來,藏鋒才是最懂我的人,朝內(nèi)有林氏,朝外有胡旗,恰逢難得一遇的雨水季節(jié),本來天時地利人和,能一朝了結(jié)京畿四大世家。奈何棋差一著,半路殺出個晉王,一夫當(dāng)關(guān)攔住了胡旗南下,亂了本來極好的一盤棋。我本想著,待事成之后,稍作提點,由瑜兒去料理了京畿內(nèi)應(yīng),好鍛煉他殺伐果決的勇氣,奈何卻給他人做了嫁衣裳。”
“瘋子!”肖道遠(yuǎn)知道郁弘毅心思深沉,沒想到他敢將風(fēng)云攪動到這種程度,“此事乃你個人所為,還是今上默許?”
郁弘毅避而不答,“你覺得呢?”
肖道遠(yuǎn)心中有了答案,痛心疾首道:
“你莫覺得你們的布局天衣無縫,瑜兒早就對前事生疑,常常感慨胡旗南下和南境水患太過湊巧。他之所以從未疑了你們,那是因為他心中的孺慕之情,讓他認(rèn)定了你是輔弼社稷的無雙國士,倘或你的所作所為讓他知曉,你讓他如何自處?”
郁弘毅輕蔑一笑,“我本來也沒打算瞞他一輩子,若他真需要咱們瞞他一輩子,那就是我調(diào)教無方。”
肖道遠(yuǎn)壓著心底翻上來的陣陣寒意,“那為你跟京畿和胡旗,牽線搭橋的人,可是黎侯?”
郁弘毅未置可否,“這重要么?你要是真為著你兒子著想,最好將糊涂裝到底!等哪天我覺得他能接受了,我會親自告訴他。”
三十年前,肖道遠(yuǎn)因著看不透郁弘毅,才忍痛離開;三十年后,千帆歷盡,他更覺眼前之人陌生。
“如此,我就更不能放瑜兒去南境了。”肖道遠(yuǎn)咬了咬牙,縱然眼前之人曾與他相知相守,他也相信郁弘毅不會對他不利,但他不能拿自己兒子的性命去賭。
“說了這么多,全是白費口舌?”郁弘毅有些氣餒地坐到肖道遠(yuǎn)床邊,他知道肖道遠(yuǎn)吃軟不吃硬,放軟了語氣,“你莫要憂心瑜兒,你瞧瞧這些年來,我可有算計瑜兒分毫?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會護(hù)住瑜兒的,更別說今上還把瑜兒當(dāng)親弟弟一般護(hù)著,我但凡對瑜兒說句重話,今上就要跟我理論半晌。”
肖道遠(yuǎn)冷著臉,坐在榻上不言語,郁弘毅的心思他不敢賭,但這些年來穆誠對肖瑜的好,肖道遠(yuǎn)是看在眼里的。要不是穆誠多番替肖瑜周旋,肖瑜早就入閣了,哪里能有前幾年四處游歷的逍遙日子。
郁弘毅見肖道遠(yuǎn)面色有所松動,乘勝追擊道:
“南境這邊,先時把禁軍派過去,一方面是為了震懾當(dāng)?shù)氐氖兰遥匾囊彩菫橹旱陌踩4送猓裆线會把晉王派過去,到時候有晉王這個當(dāng)朝親貴在,南境就算想反撲,也是晉王頂著,不會讓瑜兒吃虧的。”
“你并非出身世家,根本不知道要把世家連根拔起會激起多大的反應(yīng),他們一旦想要魚死網(wǎng)破,局面——”肖道遠(yuǎn)話還沒說完,就聽門外稍遠(yuǎn)處傳來了黎晗的聲音。
“若素,你們什么時候回來的?杵在門口做什么呢?”
肖道遠(yuǎn)與郁弘毅同時將目光投向了房門,而后迅速收回,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大事不妙的驚慌。
郁弘毅長嘆一口,徑直起身,快步走到門口,一把拉開了房門。
果不其然,門外站著兩個他此時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那兩個人并肩而立,皆是一臉震驚之色,面色唇色煞白一片,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兩人,一個是肖瑜,一個黎豫。
第240章 云涌(8)
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是肖瑜, 他維持著為人子、為人學(xué)生的規(guī)矩,拱手朝著郁弘毅施了一禮,“先生來了。”
繼而又把目光投向本應(yīng)該行將就木現(xiàn)在卻神采奕奕的父親, “爹沒事就好了。”
不等郁弘毅反應(yīng), 肖瑜轉(zhuǎn)身看著回廊那邊款步走來的黎晗, 面色沉靜的可怕。待黎晗近前, 還不明所以時, 肖瑜平靜地問道:
“成瑾,東境登州黎氏, 當(dāng)年毀家紓難,支援北境,力戰(zhàn)胡旗,才有了世襲罔替的爵位。你為什么要背棄先祖遺志, 去做胡旗的內(nèi)應(yīng)呢?”
“你——若素——你這胡說什么呢?”黎晗隱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揭, 嚇得一趔趄。他心知肖瑜對于蠹國害民之徒深惡痛絕, 若是坐實他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 縱使是聽命于郁弘毅, 怕是肖瑜也不會原諒他。黎晗趕忙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郁弘毅,期望后者能為出言解圍。
郁弘毅本不想這個時候去觸肖瑜的鋒芒, 可眼見著黎晗被肖瑜的灼灼目光逼得節(jié)節(jié)后退, 又怕他壞事, 只得應(yīng)著頭皮開口道:
“瑜兒,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聽老夫說——”
“先生!”肖瑜出言喝斷郁弘毅,“學(xué)生在問他!”
郁弘毅沒想到肖瑜看起來平靜, 卻反應(yīng)這么激烈,一時有些訕訕的。
黎晗見郁弘毅鎩羽, 只得自己期期艾艾的解釋自己這些年來的不易。
“若素,你——你別這樣——你也知道,老侯爺眼里只有你身邊這個庶孽,我,我想出頭,肯定要另謀出路,否則登州黎氏,哪里還有我的立足之地。”
肖瑜面如沉水,“當(dāng)年我父親派人去登州議親時,已向你許諾用肖家之力相佐,彼時老安國侯已逝,至清已聲名狼藉離開登州,你再無威脅,可有就此收斂?”
黎晗咽了口吐沫,眼神閃躲,不敢回應(yīng)。
肖瑜了然,又問:“那我再問最后一個問題。先生將至清兄弟二人帶去安國侯府后,至清留在了老侯爺身邊,他的兄長便一直效力于你,也是你把他送到了北境邊防軍中,他卻莫名丟了性命,他到底因何而亡?”
黎晗心虛地看了一眼肖瑜身側(cè)的黎豫,又看了一眼面容堅定的肖瑜,知道若不給一個交代,肖瑜不會善罷甘休,一咬牙道:
“當(dāng)年黎徼來京畿,意外撞破了胡旗送給林相的書信,便生了疑,他的性子跟你身后這個庶孽像的很,非要一查到底。后來,又讓他順藤摸瓜查出京畿有糧食通過登州黎氏商隊掩人耳目運到胡旗,我生怕郁相大業(yè)有失,自然就不能留他了。”
“你——”黎豫聞言,紅了眼眶,恨不得當(dāng)場上去給黎晗一拳,他沒想到他的兄長竟然也是因為撞破了這些通敵的腌臜事才遭了不測。
肖瑜一把抓住黎豫的胳膊,“至清,你先回去,你今日所托之事,為兄記在心上了。”
“師兄!”殺兄仇人在眼前,黎豫哪里能罷休。
“回去!”肖瑜口氣不容置喙。
黎豫見肖瑜自有主張,他又敬肖瑜三分,只得朝著屋內(nèi)榻上的肖道遠(yuǎn)遙遙一禮,又不情不愿地對著郁弘毅拱手一禮,這才憤憤離去。
待黎豫走后,肖瑜依舊維持著無波無瀾的面色,對著郁弘毅拱手道:
“既然家父沒事了,有勞先生代學(xué)生向陛下辭行,南境事繁,這幾日已接了數(shù)封信函催學(xué)生南下,公務(wù)耽擱不得,學(xué)生決定即刻動身,就不再入宮面辭了。”
郁弘毅看著眼前如行尸走肉一般的肖瑜,心下有些慌神,“瑜兒,你聽老夫跟你解釋。”
“先生!”肖瑜沒有給郁弘毅繼續(xù)說下去的機(jī)會,“您已來了多時,想來也累了,就先請回吧。”
這么多年來,這還是第一次被肖瑜忤逆,郁弘毅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肖道遠(yuǎn)。
肖道遠(yuǎn)沒想到肖瑜干凈利落打發(fā)了兩個人,全然不似往日待誰都留著三分情面的模樣,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肖道遠(yuǎn)有些懊惱,要怪只能怪他們兩人爭執(zhí)太過投入,全然沒意識到有兩個人在房門外偷聽。
須臾,肖道遠(yuǎn)朝著郁弘毅搖了搖頭,示意現(xiàn)在不是解釋的時候。
郁弘毅見狀只得作罷,輕輕拍了拍肖瑜的肩膀,轉(zhuǎn)頭離去。
肖瑜沒有理會在一邊手足無措又欲言又止的黎晗,自顧進(jìn)了臥房,在肖道遠(yuǎn)面前撩袍跪地。
“瑜兒……你這是……”肖道遠(yuǎn)說著,伸手想去把肖瑜拉起來,奈何肖瑜不為所動。
“爹,小姑姑跟安國候的婚事,就此作罷,好么?”肖瑜一臉懇切地望向肖道遠(yuǎn)。
寧國公府幺女與安國侯的婚事,本就是肖道遠(yuǎn)為著不讓黎晗負(fù)了肖瑜,才出此下策束縛住黎晗,要真論起來,肖道遠(yuǎn)是瞧不上登州黎氏這種小門戶的。現(xiàn)下肖瑜如此說,肖道遠(yuǎn)哪里能不應(yīng)。
“好好,你快起來,為父答應(yīng)你。”
“那就勞煩爹得空派人去登州退了這門親事吧。”肖瑜說著,對著肖道遠(yuǎn)磕了個頭,又道:
“這些天,不孝子瑜讓您憂心了。不過,先生所言非虛,南境改革也是兒子的志向,無論如何兒子都要推完,不為今上,不為先生,只為大成重返至治之世,保黎民安泰長久!既然爹爹身體已經(jīng)大安了,兒子就回南境去了,后續(xù)就得多勞煩玥兒在爹爹膝前盡孝了。”
要是方才聽了那些話,肖瑜對著郁弘毅破口大罵或者情緒崩潰,肖道遠(yuǎn)倒還有主意,現(xiàn)下肖瑜如此平靜的安排著下一步的事,讓肖道遠(yuǎn)心中一陣陣發(fā)毛。肖道遠(yuǎn)從榻上下來,輕輕拉起肖瑜,勸道:
“瑜兒,為父知道你委屈和生氣,你要真失望透頂了,不必勉強(qiáng),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有為父替你做主!”
肖瑜淡淡一笑,“爹,兒子有什么好委屈,真論起來,受了委屈的是至清。”
那個肖瑜口中受了委屈的當(dāng)事人黎豫,這會子正坐在火盆邊,一邊烤著火一邊剝橘子吃。
而旁邊的穆謙,已經(jīng)掐著腰替他罵了半個時辰了,還不待停歇的。
黎豫笑瞇瞇地聽著穆謙罵人,穆謙那遣詞造句,可比前幾日自己罵得花樣多多了,關(guān)鍵有些詞他還聽不懂,只得一邊吃橘子一邊努力學(xué)習(xí)。
學(xué)了半晌,發(fā)現(xiàn)沒聽過的實在太多了,縱使好學(xué)如黎豫也不得不放棄,他從火盆邊摸了一個已經(jīng)烤得暖烘烘的橘子往穆謙跟前一擱。
“歇會兒唄,先吃個橘子潤潤喉,你嘴角都上火了。”
“本王就是替你不值,你說你什么眼神!拜了個什么玩意!在認(rèn)識本王前,過得那是什么鬼日子!你丫還笑!你瞧瞧你,這些年除了給人當(dāng)棋子,就是當(dāng)磨刀石,你上輩子該不會是塊石頭轉(zhuǎn)世的吧。”穆謙氣哼哼的,瞥見黎豫送過來的橘子,不屑道:
“你這就外行了吧,吃橘子更上火。”話雖這么說,眼見黎豫吃得津津有味,穆謙也忍不住了,“那啥——別光顧著自己吃,你倒是給本王剝一個。”
“不是上火么,怎么還吃?”黎豫被逗樂了,雖然嘴上不饒人,手卻很實誠的把橘子拿過來開始剝,邊剝邊道:
“罵兩句得了,我都不氣,你氣什么。”
穆謙走到黎豫身后,拿胳膊從背后把人環(huán)住,將下巴墊在黎豫肩膀上,“你是不氣,可本王瞧著你氣壓很低啊。”
黎豫早與穆謙心意相通,自然什么都不瞞他,回來就把在肖府的見聞和盤托出。又怕穆謙知道了這些事替自己委屈,只得裝作毫不在意。現(xiàn)下被穆謙一句話點破偽裝,黎豫自己也吃夠有話不說造成誤會的苦,索性不裝了,悶悶道:
“說不難過肯定是假的,從前知道自己是棋子那會兒,還自欺欺人,覺得自己區(qū)區(qū)一個學(xué)生,在先生心中沒有社稷大業(yè)重要也是應(yīng)該的。特別是前些日子被拘到暖閣那會兒,先生有意示好,我還心存幻想。今日才真真切切知道,恩師從前的待我的那點好,都是利用和算計罷了。”
穆謙心疼地把胳膊環(huán)得緊了一些,“郁弘毅就是天下第一沒眼光的人!不似老安國侯那般,把阿豫當(dāng)寶貝。”
黎豫被這笨拙的安慰再次逗笑了,雖然這笑容很快在嘴角化作苦笑。
“阿謙,你上次懷疑的事,我后來派人去登州查過了,當(dāng)年老侯爺之所以棄了黎晗,的確是因為老侯爺有位故交,擅長四柱之術(shù),見到我的八字,直言登州黎氏將在我手中一飛沖天,加之我又是郁相帶去的人,眼見黎氏式微,老侯爺便將寶押在了我身上。”黎豫不徐不疾,娓娓道來,語氣平靜的仿佛在說旁人的事。
穆謙在黎豫臉頰上輕輕一吻,問道:“本王想起來了,這位故交就是慧道長提到的他那位師侄、容成業(yè)他師父吧?原來登州那個極好的八字,真是你的!”
黎豫有些懨懨地,“我自小孤苦,這些年來偶爾得了些憐愛,也不過是算計利用時偶然給予的施舍罷了,這種爹不疼娘不愛的命格,算得上什么極好的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