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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云涌(9)

    穆謙把頭埋在黎豫頸窩蹭了蹭, 貪婪地嗅著他的體香,又把人抱得緊了一點,用略帶委屈的嗓音邊嗔邊哄道:

    “你這么說, 本王可不高興了。旁的不說, 郭大哥可是待你極好的, 你兄嫂和阿衍, 哪個不是真心愛你。還有, 阿豫,就算他們都離你而去了, 你還有本王。”

    “本王就是你一個人的!別怕,阿豫,本王永遠都在,都在你身后撐著你、護著你。”

    黎豫背靠在穆謙的胸膛上, 這個胸懷寬廣而溫暖, 似是要將幼年時那些冷酷的歲月也溫熱了。

    黎豫頓感上蒼待自己不薄, 縱使歷盡人情冷暖、世間坎坷, 還有個人愿意把自己當成不諳世事的少年寵著, 這個人還是曾經差點被自己算計到丟了性命的人。

    黎豫心中的陰霾一掃而光,低眉淺笑, 而后故作惆悵的嘆息道:

    “阿謙,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沒早點跟你師門和黎氏割席?”穆謙伸手捏著黎豫的臉頰逗他。

    黎豫好脾氣地任穆謙揉圓搓扁, 還非常貼心的把剝開的橘子墊著綻成花朵的狀的橘皮送到穆謙跟前, 帶著再也壓抑不住的幸福感, 笑道:

    “沒有,后悔從前沒對你好點, 后悔從前剛相識那會兒拿你當冤大頭。”

    穆謙聽黎豫笑得開心,也忍不住笑起來, 他知道他的阿豫現下心中郁結已解。從前那點事,穆謙根本不介意,要沒黎豫變著法子指導他,他不能改了焦躁易怒的弱點,也不能揚名北境,當然,更不能抱得美人歸。

    不過,穆謙不打算再糾結從前那點子破事,現在兩個人幸福美滿就夠了,索性就順著黎豫的話玩笑起來。

    “現在知道也不晚,以后你只管對本王好,本王消受得起。”瞥見眼前的橘子,穆謙手上忙著捏人的臉頰,此刻只張大了嘴巴,讓黎豫來喂,“啊——”

    黎豫從善如流,也不制止穆謙那不老實的還在吃豆腐的手,自顧將橘子掰開,挑一瓣晶瑩剔透還帶著水滴的橘子瓣,摘了摘上頭的橘絡,送到穆謙嘴里。

    “我發現,你好像很喜歡捏我的臉。”

    橘子瓣入口汁水四濺,清甜爽口,穆謙心情大好,捧著人又親了一口,才道:

    “那是,本王要檢閱一下這些年養你的成果。嘖嘖,本王剛見你那年,你瘦的就只剩下骨頭架子了,本王都怕稍微一用力,就能把你捏碎了。現下倒好,嬰兒肥都出來了,多可愛。”

    這話黎豫不愛聽了,當即把穆謙的手從自己臉上扒拉下來,“你說誰肥?”

    得!這個臭美的小豹子要惱了!

    穆謙深諳識時務者為俊杰的道理,當即改口道:

    “本王是說,本王的阿豫豐神俊朗、玉樹臨風,不過初見那會兒是真瘦!”說到此處,想到從前黎豫被黎晗折騰得不成人形,穆謙眉頭一蹙,又在黎豫耳邊商量道:

    “現下知道老安國侯待你不過爾爾,黎成瑾還傷了咱哥的性命,本王替你料理了他吧?”

    黎豫低頭思索半晌,又給穆謙遞了個橘子瓣,“把他留給若素師兄吧,若素師兄是絕對不會原諒他的,再加上登州現在這個空殼子,他根本沒法跟族中耆老交代,夠他受得了。”

    穆謙一邊嚼一邊道:“行,聽你的。反正肖若素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對了,老安國侯搬空了登州資助西境的事,黎成瑾知道嗎?”

    黎豫明白穆謙擔憂黎晗會以恩相脅逼西境就范,倚靠著穆謙自信道:

    “自然是不知的,當年之事,只有我、老侯爺和郭大哥三人知曉。黎成瑾恐怕到現在都不知道我是因八字受寵。聽說他因著老侯爺給我打了玉墜子并且刻了個卦,還專門尋了好玉胎打了一對玉佩,刻上河圖、洛書的圖案,硬生生要壓我一頭。西境、墜子和八字這些事我就更不能告訴他了!”

    穆謙贊同地點了點頭,“對!省得他再打你和西境的主意。”

    “料他就算知道了,也沒那個本事!”黎豫冷哼一聲,賭氣道:“而且,我偏不告訴他,就讓他以為老侯爺偏疼我,氣死他!”

    “哈哈哈哈!”穆謙又對著黎豫的側臉嘬了一口,抱著人笑得合不攏嘴,“本王的阿豫怎么這么可愛!”

    黎豫被笑得有些羞赧,掙脫人的懷抱,轉身把胳膊環上了穆謙的脖子,正對穆謙的眸子,略顯無奈道:

    “阿謙,你有沒有發現,我現在好像越來越小心眼了?”

    “這證明你把日子活出滋味了。”穆謙憐愛地摸了摸黎豫的后腦,一想起最初黎豫那副冷冷清清又萬事不縈懷的模樣,穆謙就忍不住揪心。

    黎豫深以為然,從前他根本不知道愛人和被愛是什么滋味,只一門心思為著旁人構筑的治世圖景奮不顧身,還好遇到了穆謙,一點點把他從深淵中拽出來,讓他一點點感受煙火氣。一想著穆謙馬上又要走了,黎豫滿是舍不得。

    “你這一去南境,我這日子又沒滋味了。”黎豫雖然希望渺茫,還是忍不住建議道:

    “要不你帶我一起去,也好有個照應?”

    穆謙拿手指往黎豫額頭上一戳,“你可老老實實回西境待著吧,人家肖若素好不容易把你從暖閣撈出來,你還上趕著往南跑,有沒有點良心。肖若素不是都應了你,會看顧著本王,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黎豫揉了揉腦門,“那你要跟師兄好好相處,萬事莫要逞強、莫要強出頭,藏鋒露拙你從前做得很好,去了南境也別露才,你跟南境那群世家沒過節,不要遂了今上的意思背鍋,那鍋誰愛背誰背去。”

    眼見著從前說話云山霧繞的黎豫變成了話癆,穆謙樂不可支,“行啦,小唐僧,本王知道了,本王都聽你的。”

    黎豫想了想又鄭重道:“你好好保重,我在西境等你回來。以若素師兄的能力,有個三年五載南境也就平了,到時候你的孝期已過,咱們就成親。”

    穆謙眼睛一亮,“一言為定!”

    自從穆謙同意南下后,穆誠和郁弘毅沒有再為難黎豫,恰逢西境為黎豫請封的札子上來了,也不知是因著郁弘毅心中有愧,還是為著在南境改革之際穩住西境,穆誠非常痛快地批了札子,將黎豫封為靖西侯。

    當初在登州黎氏落祠時狠踩黎豫的那些世家都變了臉色,一封封拜帖送上門想緩和關系,黎豫剛開始還能耐著性子婉言謝絕,后來實在不勝其擾,再加上穆謙南下,黎豫獨自待在京畿著實不自在,連夜上了辭行的折子,收拾東西跑路了。

    從前要么病著,要么有穆謙陪著,路途迢迢才不顯得那么難熬,現下黎豫身子逐漸好轉,才發現沒有穆謙的旅途竟是這般寂寞,連手里的越州州志都顯得無趣了。

    不過他沒有無聊太久,剛出冀州,便有侍衛塞了一封書信進馬車,卓濟趕忙把信函接過,剛要轉呈黎豫,黎豫瞥了一眼信封,乃是北境來的書信,笑道:

    “無礙,你且先瞧瞧都說了什么,拿個主意來咱們來議一下。”

    卓濟知道這是先生有意考校自己,不敢怠慢,手腳麻利地拆了信封,速速讀了一遍,不敢讓黎豫久待,略所思所就道:

    “先生,信函是李團練使來的,李團練接了南境越州和滇州的函,出價兩千五百兩,各訂五百架狼牙拍,要求一個月內完工上路。這么緊的時間,這么大的量,北境邊防軍庫里的生鐵和木材都不夠,出不了貨,想跟西境鐵軍營一起出,一來請示先生可否,再者,李團練使覺得南境這出價實在高了些,他有些擔心其中有詐。”

    黎豫面帶笑意耐著性子聽完,溫和問道:“阿濟怎么想?”

    卓濟自打來到黎豫身邊,一直跟著黎豫讀書,對談也局限于書本,一到政事,卓濟都是在旁聽著,從未發表過想法,本來有些緊張,但從黎豫溫潤地眸子里看到了鼓勵,鼓足了勇氣,表達自己的觀點。

    “西境和北境現下鹽鐵、軍糧、藥材、木料、甚至連庫銀都是互通有無,與一家無意,想來先生是不會拒絕的。”

    黎豫笑著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至于這售價,狼牙拍從前晉王殿下在時,與大帥議過后,對外報價有兩千兩,比從前北境軍糧危機時報價翻了一倍,南境雖有訂購,但每次不過百架之數。現下不僅報價比從前高了兩成半,數量更是翻了十倍之數,不怪李團練使謹慎,學生聽了也有些驚詫,學生也覺得此事當謹慎些好,不妨先觀望一番?”

    黎豫端起手邊的茶盞抿了一口才笑道:“不用觀望,你現在去擬個函回了李團練使,接下就是。然后再給雁之去個函,讓他策應著。”

    “先生,這是為何?”卓濟雖然不解,仍聽話地取出紙筆開始回函。

    “賺錢!現下能賺一點是一點,李團練他們久在北境,過慣清貧日子,自然不知南境的富庶。”黎豫完玩笑,把茶盞往小幾上一放,才又循循善誘問道:“其實,對南境諸州來說,就算開三千兩他們也敢買,你且想想這是為何?”

    第242章 胸懷(上)

    卓濟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按照這些日子聽黎豫和容清揚籌劃商貿,這種虧本的買賣,是決計不會做的, 他相信商貿繁榮如南境, 更是不會跟銀子過不去。

    黎豫只欲引導他深思, 并沒有要為難人的意思, 見他沒想到點上, 耐心解釋道:

    “禎盈十四年胡旗南侵開始,南蠻就開始蠢蠢欲動, 本來禎盈十七年胡旗二次南下,是他們漁翁得利的好時機,沒想到北境讓晉王殿下守得如銅墻鐵壁一般,不僅寸土未丟, 還一勞永逸絕了胡旗南侵的可能。但是現下, 南蠻又尋到機會了。”

    卓濟經過黎豫一點撥, 馬上反應過來, “先生的意思是指京畿的改革?若南境世家不服京畿, 起了動亂,他們剛好趁機北上。”

    黎豫笑著點了點頭, “不錯, 很聰明。如果我沒記錯, 你方才說定狼牙拍的是越州和滇州吧?他們剛好是與南蠻接壤的兩州。”

    明明先生都快把答案點名了, 自己才猜出來, 還被夸聰明,卓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有些事情他還反應不了這么快。

    黎豫看破卓濟的窘境,并不責怪, 反倒安慰道:

    “不礙事,從前只帶著你讀了些圣賢之書,朝局之事極少同你講,不懂也是正常的。等咱們回了西境,你得空可以去找謝淳玩,他從前雖不涉政,但對朝中局勢門清,性子也好。你若不懂可以去問他,當然,也可問我,只是怕你在我面前拘束,不似你們年齡相仿,說話更自在一些。”

    黎豫想到剛到郁弘毅身邊那年,始終戰戰兢兢,怕卓濟也是如此,反倒將人耽誤了,索性讓他去找年紀更為接近、性格也更活潑的謝淳。

    卓濟自然明白自家先生的一番好意,傻愣愣的笑道:

    “我不怕先生的,就是怕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先生生氣。”

    黎豫聽罷,笑意更甚,他沒著急笑話卓濟,而是認真道:

    “阿濟,你這個年紀,正是敢想敢做敢闖的年紀,不要怕做錯什么,縱使你個行差踏錯,也有我給你收拾殘局,不用擔心,大膽去做你想做的事、喜歡的事。”

    “想做的事?喜歡的事?”卓濟眼中充滿迷茫之色,“先生,阿濟沒有什么想做的事,阿濟就想聽先生的,經邦濟世,救國安民!”

    這話惹得黎豫斂了笑意,忍不住蹙起了眉頭。若放在從前,他自然會非常欣喜,自己的小徒弟承襲了自己的意志,將成就至治之世。可經歷了京畿這一遭,得知這些年被人利用、為他人做嫁衣的原委,才發現讓他人在有意或無意的情況下承繼自己的理想,這樣的行為是何等自私!

    黎豫伸手愛憐地摸了摸卓濟的后腦,正色道:

    “阿濟,我希望,你欲經邦濟世、救國安民,乃是出于你心之所向,而不是為著成就旁人的理想去奮不顧身。你是獨立的個體,有權選擇去過你想要的人生,我既收你入門,自然要助你成就你的理想,而不是將我的意志強壓于你,讓你犧牲自己來成就我,明白么?”

    黎豫曾經點撥過的人不少,也曾被許多人喚一聲先生,他們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責任和想守護的東西。

    謝淳背后是整個謝家。

    羈絆住穆諺的是穆訣那一雙兒女。

    玉絮和寒英也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

    唯獨卓濟,白紙一張又孑然一身,他還有的選。

    黎豫不希望卓濟重蹈自己和肖瑜的覆轍,見他有些不知所措,怕小孩子胡思亂想,又耐著性子溫和道:

    “哪怕你不想跟我讀書也可以,你若想習武,我可以幫你去跟郭大帥說,若想從商,我就去找容姑娘,他們都愿賣我幾分面子。”

    黎豫的話本意是鼓勵卓濟讓他追求自己喜歡的事,卻沒想讓卓濟會錯了意,趕忙一下子撲到黎豫身前,抱著他的腰,帶著哭腔道:

    “先生不要我了?阿濟做錯了什么?我馬上改!”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黎豫嚇了一跳,一下子反應過來,方才話題太過跳脫,怕是嚇著孩子了,趕忙把人拉起來,笑道:

    “怎么會不要你?無論你以后要學什么,做什么,你都是我的入室弟子,連阿衍都要喚你一聲師兄的。”

    卓濟這才放下心來,悶悶道:“我就要跟在先生身邊學習的。我想要為百姓做事,雖然最初是依著先生的教導,可這些日子,跟在先生身邊,看著先生為西境和北境的百姓籌謀,我也想追隨先生的腳步,為大成百姓做點什么。有時候我特別感恩上蒼,何其有幸被先生和殿下救下性命,還被先生收入門下,可還有那么多孤苦無依的百姓等待救贖。我想去把那些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拯救出來,就像先生和殿下當年救我那樣。先生,路雖然是您幫我選的,但是是我自己立志要走下去的!”

    黎豫見狀,理解了卓濟心懷百姓的志向,心中甚為欣慰,也不再攔著,只笑道:

    “你有心報國是好的,不過也不拘著非要從文輔政,方才說那些,都可以替百姓做事。我是怕,你這個年紀,被我束在身邊,接觸不到其他新鮮事,眼界窄了。不過,這倒是不急,你得空就多去找大帥、寒英他們聊聊,回頭要是有什么新想法,及時告訴我,我來替你出頭。”

    黎豫說到此處,突然一頓,又囑咐道:“至于黎雁之,你出師前離他遠些。”

    卓濟鄭重地點了點頭,“他在北境的作為,我聽正初哥說了,我也不喜歡他!”

    黎豫被這話逗笑了,“我倒不是不喜歡他,反倒挺欣賞他。黎雁之其人看似溫和謙恭,實則孤高自許目無下塵。”

    “那先生為何不讓我與他相交?”

    “說來慚愧,從他身上能瞧見我從前的影子。”黎豫說著這話,想著從前倔脾氣的自己和穆謙不自覺流露出的心疼的神色,自嘲道:

    “因著脾氣不好吃了不少虧,現在想來,若從前能稍微婉轉些,也不至于這么慘,還害得身邊人跟著擔心。你還小,心性未定,別被他那臭脾氣影響了,將來吃苦頭。我覺著謝淳性子不錯,做事也懂變通,你可多去跟他親近。”

    “學生記下了。”卓濟認真點了點頭。

    黎豫見他受教,又道:“謝淳從京畿來,平日里會玩的不少,琴棋書畫,投壺射覆,馬球蹴鞠,他樣樣在行。你若喜歡,都可以跟他玩,你這個年紀不要當只會讀書而不懂風月的書呆子,否則將來沒有好姑娘喜歡你。不過,煙花柳巷之地,不許你同他去,賭場不許進,斗雞斗蟋蟀等但凡涉及彩頭的,都不許沾染!否則,我饒不了你!”

    這次,卓濟卻搖了搖頭,“我什么也不玩,就跟在先生身旁伺候,以報答先生救命和授業之恩。”

    黎豫極為不贊同,“我和穆謙救你,不是為了求你的報答。以后,卯時你來跟著讀書議政,晌午過后,你便自去做你想做的,只一條,每月要來說說這一月都做了些什么。”

    “去玩也可?”卓濟語氣中有些不自信。

    “也可!但丑話說在前頭,布置的課業要做完。”

    卓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明白先生這是在全心全意為自己考慮,不自覺地攥緊了黎豫的衣擺,怔怔地瞧著他,說不出話來。

    黎豫見卓濟攥著自己的大袖不言不語,好脾氣問道:

    “怎么了?可有為難?若有了不適或者受了委屈,盡可以來告訴我。”

    黎豫都為他想得這般細致了,卓濟哪里還能感到為難,心中除了感激再無其他,只想著趕緊把黎豫交代的事都干好,不辜負黎豫待自己的這份栽培之心。

    卓濟下筆如飛,不一會兒兩封函便已擬好,恭恭敬敬送到黎豫面前。

    黎豫拿過,稍微改了幾個字,又添了幾筆囑咐黎雁之的,這才交還卓濟,“再謄一遍,發出去吧。”

    卓濟應了一聲,趕忙接過。眼見著黎豫游刃有余地處理著一封又一封惱人的信函,一件接一件解決西境和北境的軍政民商等要務,忍不住問道:

    “那先生呢?先生現在所做的,可是想做的?”

    黎豫沒想到卓濟有此一問,自從與郁弘毅起了齟齬,黎豫也時常在反思這個問題,今時今日的所作所為,到底是為著郁弘毅,還是自己心之所向?

    可就在今日,就在方才同卓濟聊天時,他才看明白自己的心。他想成就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或許最初是郁弘毅的夢想,可眼見了北境戰火和西境的貧瘠后,這條路已經成為自己堅定要走的路,與他人的愿景無關。

    想明白這層,黎豫終于釋然一笑,“自然。”

    卓濟仰慕黎豫,也在北境聽了許多黎豫輔佐穆謙守城的謀略,知道自家先生絕非池中之物,委屈在西境一隅實在太過可惜,鬼使神差地,卓濟問道:

    “以先生之才,西境不過彈丸之地,先生可有問鼎天下之心?”

    第243章 心胸(下)

    黎豫沒有絲毫猶豫, 擲地有聲,“晉王殿下若要一爭,我便傾力相佐。不過, 現下殿下并無此心, 那便罷了, 我們攜手守好西境和北境就好。”

    卓濟十分不解, “那先生為何要屈居人下, 晉王殿下不愿意爭,先生還可以去爭。相信若先生有心, 依著殿下待先生的情分,殿下愿意為您打頭陣的。”

    聽著卓濟也瞧出穆謙待自己的情義,黎豫心情大好,面上洋溢著掩蓋不住的笑容, 笑道:

    “我與穆謙同心一體, 以他或者以我為尊, 于我而言并無差別, 不爭, 乃是我與他共同的決定。不過,如果是我們這個小家, 殿下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卓濟沒想到這是兩人共同的意思, 心中更是不解, “如今, 西境和北境都在先生和殿下手中, 南境又與京畿不睦,這個時候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時機么?更何況, 我從前聽您講,大成垂垂老矣, 吏治多弊,不是長久之象,先生既有濟世之心,為何不引兵南下東進,京畿只有禁軍,且已經南下,京畿空虛,正是好時機?”

    黎豫對這個小徒弟并無保留,“其實你只看到京畿風雨飄搖,西境和北境也沒好到哪里去。北境荒蕪,西境貧瘠,現下也就軍中方能實現自給自足,若要南下東進,一時之間軍糧和庫銀都難以為繼。”

    卓濟是個勤奮好學的好學生,“那若有把握打這一仗,先生估摸著西境和北境還要籌備多久?”

    雖然黎豫并無此心,卻仍就著小徒弟的話沉思半晌,“若以現在京畿和南境的情況,怎么著也要五年,但想來南境改革三年五載也就成了,到時候大成國勢將不可同日而語,恐怕這五年積累就不夠了。只能勉強對京畿產生震懾,讓他們不敢輕易對西境和北境下手。”

    卓濟一聽,有些泄氣地依靠在車座上,“聽起來好艱難。”

    黎豫被少年人這副頹喪模樣逗笑了,耐著性子繼續講道理,“其實,今上并非等閑之輩,也有心扭轉當前局面,從這般大刀闊斧改革可見一斑。他既有心成就至治之世,又有能力為之,且朝中有郁相和肖參知相佐,咱們又何必非要取而代之。況且,西境還沒過幾年好日子,北境又剛剛平定,百姓需要時間休養生息,在這樣的情況下,同室操戈,實非明智之舉啊。”

    卓濟還是不解,“可是,先生方才也說了再有個三年五載,南境也就平了,到時候大成國力必將再上層樓,那先生再爭,要難上許多。”

    “只要京畿不做過分的事,我和殿下愿意為他們守著西境和北境。況且大成國力日盛,百姓安居樂業,這不好么?為何非要去爭呢?”

    卓濟明白了,不是他的先生和殿下不想爭,而是為了家國安定,他們愿意退避三舍,為大成當好西北屏障。雖然黎豫和穆謙放得下,卓濟卻替黎豫和穆謙不值,自家先生和殿下這么好的人,憑什么白白被京畿欺負,卓濟不忿道:

    “先生,那郁相對您的算計、今上對殿下的迫害,還讓您兩人差點失和,難道這些就算了嗎?”

    黎豫面色不似先前輕松,操著溫和的語調,卻嚴肅道:

    “阿濟,這些都是我和殿下與京畿的私怨,不該讓天下百姓替我們背負互相怨懟的代價,這對他們不公平。從前我曾勸過殿下,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你以后若要經邦濟世,就先要做到公私分明,切莫因私廢公,可記下了?”

    卓濟知道,黎豫手握西境又有北境相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本該享盡榮華,卻全無私心,不由得打心底敬服,“是,學生謹記先生教誨。”

    黎豫自打將卓濟帶在身邊,發現他品性純良,雖天資一般,但勤勉好學,才將他收入門下悉心教導。如今見他受教,甚是滿意地點了點頭,拿起旁邊的越州州志繼續研讀起來。

    卓濟自顧靠在車座上,仔細咂摸著黎豫的話,這些話他當時并沒有完全理解,但黎豫年深日久用實際行動為他詮釋了這些話的含義,今日的諄諄教誨,終成他日后入仕的箴言。

    若干年后,當卓濟入閣、官拜政事堂參知政事,當那個對他有撫育之恩、栽培之情的先帝已然離世,這些話還一直鞭策鼓舞著他,讓他一心為公,歷經三朝、輔佐兩代幼主,成為一代良相,名留青史。

    從前黎豫心中除了讀書理政別無他念,如苦行僧一般,生活的簡單單調,數年如一日,也未察覺異樣。

    可這些年在穆謙的潛移默化下,黎豫逐漸嘗到了情愛的滋味,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起來,現下乍一離了穆謙,洶涌澎湃的思念涌上心頭。

    此刻,他才明白,原來相思竟是這樣一種刻骨銘心的滋味,讓人夜不安寢,食不知味。連往日里最喜歡用來解悶的州志,也變得枯燥乏味起來。

    黎豫在心中暗暗抱怨了穆謙幾番,埋怨這人沒事總在自己腦中晃悠,讓自己做什么事都不能專心。

    鑒于心中煩悶,黎豫更不想早日回到西境府邸悶著,是以下令壓著步子,邊走邊帶著卓濟了解西境的風土人情,熟悉各州地理風貌,帶著卓濟開闊眼界的同時,也以以沿途的新鮮事排遣心中郁結。

    當然,若途中遇到新鮮事,黎豫都會忍不住想,若是陪在身邊一起游歷的是穆謙,那該多好。

    再逛冀州夜市,看著夜市上的燈火通明,黎豫頗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慨。卓濟如同當年的阿梨,什么都覺得新鮮,黎豫倒是寵他,放他自去逛了。

    黎豫一個人漫無目的的逛著,直到看到一個賣彩箋的小攤,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思念,買了一疊彩箋便回了客棧,手書一封寄托思念。

    “今日入冀州地界,再嘗冀州點心,不免感慨。思及禎盈十七年,與君北上,得龍須酥一包,清甜味美,唇齒留香,如豫對君之思念,綿延不絕。今與尺素同寄,與君同甘,日日盼君回。豫字,一切安好,勿念。”

    看到信紙上熟悉的簪花小楷,穆謙甚是欣喜。黎豫信函言辭之間呼之欲出的思念和愛慕之意,更是將穆謙的心捧到了云端,樂得他舉著隨信寄去的龍須酥笑了好幾天。一度讓隨身伺候的正初和銀粟以為他患了癔癥,商量著是否請個大夫為自家主子瞧一瞧。

    黎豫先開了鴻雁傳書的頭,穆謙打蛇隨棍上,隔三差五就是一封信,恨不得把每天的事事無巨細都講給黎豫聽。

    “阿豫,這南境的改革推起來當真不易。閔州三大世家雖然跟肖若素不對付,但明面上當真是非常客氣,看來當年肖若素南下治水救災時,把他們折騰得不輕,明擺著不樂意配合京畿,也不敢明說,整日里虛與委蛇,本王都替他們累。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你那個師兄,他也不是吃素的,閔州任上的幾個地方官,都是先前閔州察舉上去,在京畿肖若素手底下歷練了兩年,再下放回來的,很是聽肖若素的話,有些這些人在,你師兄也吃不了虧。”

    “肖若素平日里脾氣挺好,這幾日臉都快黑成鍋底了,給那三大世家嚇得時不時就派人去城郊打探禁軍動向,生怕肖若素一個不高興就派兵攻城。其實,本王知道肖若素根本沒那個意思,他之所以心情不好,是因為黎成瑾來登州了!死纏爛打非要見肖若素,肖若素不勝其擾,當然不高興了。看黎成瑾跟個落水狗一樣灰溜溜離開行館,本王就樂不可支,本王還派了銀粟帶著幾個人晚上去給丫套麻袋,奈何銀粟這幾個不中用的,讓人跑了,真是氣死本王了!”

    “阿豫,沒有本王在跟前盯著,你沒再穿那些看起來跟守喪似的月白長袍了吧,不好看!你還是得聽本王的,穿鑲金的紫色,貴氣天成,霸氣側漏,仙氣十足。就比如隨信送去的這件,本王覺得就挺適合你的!還有一并送去的額飾,乃是南境新得的款式,你戴起來一定好看!回頭你要穿戴給本王看才行,也不知再見時,你身量可有變化?無礙,若是胖了,本王再著人給你做一件,只是不能瘦了!還有,阿豫,本王也想你了……”

    黎豫讀著如流水賬一般的信,嘴角忍不住向耳朵后扯,笑著笑著一度忘了身邊還有一群人陪著。

    “爹爹,你怎么笑得這么開心?你說出來,阿衍也想開心一下。”

    玉絮不用猜就能大概知道是兩位主子在鴻雁傳情,他壞心眼地等黎衍說完,才煞有介事地去捂黎衍的嘴,還裝模作樣道:

    “阿衍,此事不可說,不可問!”

    黎衍的天真無邪,加上玉絮的有意“使壞”,惹得一旁的卓濟抿嘴偷笑起來。

    眾人的反應一度讓黎豫鬧了個大紅臉,虎著臉把人趕出了書房,然后讓人喚來了謝淳。

    不多時,穆謙那邊就收到了一副畫像,畫中人正是黎豫,頭戴新款額飾,身穿紫色鑲金長袍。

    第244章 隕落(1)

    自打穆謙來了南境, 完全按照先前黎豫的囑托,不強出頭,笑臉迎人, 然后一問三不知。兩人對穆謙此次南境之行的定位就是, 當個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

    至于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 這題穆謙必須會啊!

    而且他是專業的, 從前京畿一眾世家紈绔都以他馬首是瞻, 在南境混日子,這還不是小菜一碟!

    至于京畿, 讓他來南境當親貴來鎮場子,肖瑜與閔州三大世家議事時,他便去應個卯;京畿扣著他當人質,他就只帶了王府幾個親兵南下, 日常往來信函除了跟黎豫互訴衷腸再無其他, 反正北境已托付給黎豫。

    穆謙的馴順不僅讓京畿放了心, 也讓南境生了疑, 此人除了在議政時當肖瑜的工具人之外別無用處, 令胡旗聞風喪膽的北境戰神當真是他么?

    穆謙這人有一點好,心大臉皮也厚, 南境對他的那點非議, 他絲毫不放在心上, 沒事就美滋滋抱著黎豫剛寄來的那副畫像瞅。

    “謝二公子的畫技越來越好了, 將先生, 哦不,侯爺的溫潤展現的淋漓盡致。”正初見穆謙對著畫傻樂, 牙根忍不住發酸。

    哦!這小情侶戀愛的的酸味!

    “那還是得阿豫本身就如芝蘭玉樹一般,入畫才能這般有神韻”穆謙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離開那副畫, 真人見不到,望梅止渴也是好的,穆謙說完,還忍不住又接了一句,“本王的阿豫怎么看都看不夠。銀粟,楔個釘子掛本王臥房里!”

    銀粟看了正初一眼,見后者正一臉看熱鬧的神情,知道他不會開口相勸,那只能自己來了。

    “殿下,照現在肖參知議事的速度,想來閔州的事再有個一兩個月也就定了,到時候咱們就得去楚州,畫還得摘下來。”

    “一兩個月本王也看!讓你掛就掛,哪兒這么多廢話!”

    銀粟沒轍,只能認命地去找館驛管事的,去要錘子和釘子。

    “最近阿豫有沒有給本王來信啊?”穆謙美美的端詳著畫,還巴不得黎豫趕緊再寄信來以為他相思之情。

    正初瞧著自家王爺這副“吃著碗里的,瞧著鍋里的”模樣,頓覺他沒出息,不過,正初這種人精肯定不會當面揭自家主子的短,憋著笑回道:

    “殿下不是剛得了一副畫么。現下西境和北境的公務都壓在先生身上,他給您寫信的頻率已然很高了。您得空可以多給先生寫。”

    穆謙想想也是,趕忙攤開紙筆,碎碎念道:“那本王得趕緊告訴阿豫一聲,咱們要去楚州了,信別送錯了地方,本王可不能等!”

    這廂穆謙和黎豫沉浸在鴻雁傳情的柔情蜜意里,那廂肖瑜和黎晗這對怨侶日子過得就不怎么舒服了。

    肖瑜自打在父親的臥房外,聽到那段讓他三觀崩塌的對話,便逃也似的離開了京畿,馬不停蹄地扎進了南境的改革里。

    肖瑜兢兢業業,宵衣旰食,半刻不肯停歇,或者說不敢停歇,因為他怕,怕一停下來,思緒就會回到那日的相府,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曾經仰若高山敬若神明的先生,也不知該怎樣面對那個他一心護著到頭來卻是自己害他最深的師弟。

    他不敢去深究先生和師兄到底做了多少蠹國害民之事,因為他更害怕萬一在先生的局中自己也充當了禍國殃民的劊子手!

    所以,他只能在閔州的改革中親力親為,試圖用堆疊如山的案牘來麻痹自己,也擋住那不斷涌入腦海中的思緒。

    但是,黎晗并沒有給肖瑜一直逃避的機會,在肖瑜將他拒之門外三個月后,黎晗還是在閔州鎮國侯嚴敬的陪同下進了驛館的大門。

    肖瑜本不想再見黎晗,但眼下與閔州的博弈,已經到了察舉太學生選拔和收世家府兵這兩項最關鍵也最敏感的階段,若是處理不好與三大世家的關系,很容易弄巧成拙。而閔州三大世家又以嚴敬為尊,眼見著肖瑜說動嚴敬來當說客,肖瑜不得已,只得一見。

    嚴敬是個老狐貍,知道黎晗此次就是拉自己來當工幌子的,既然收了黎晗的好處,略跟肖瑜聊了一會兒公事,就非常知情識趣的借故離開了。

    廳中只剩下肖瑜和黎晗兩人,肖瑜這些年之所以名滿天下,一是他本身才華橫溢又見多識廣,二來他為人禮賢下士誠懇善良,比起黎豫那種禮數周全卻又拒人千里的處事方式討喜多了。黎豫最初的謙恭守禮淡漠疏離落在穆謙口中就是討人嫌,可現下肖瑜就當了一回這種討人嫌。

    肖瑜面上帶著和煦的笑意,不慍不怒,平和從容,甚至對待黎晗還多了幾分客氣,拱手笑道:

    “黎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恰逢閔州改革收口之機,黎侯經歷了東境改革,與閔州三大世家私交甚篤,還望黎侯多多規勸三大世家,以保閔州改革平穩過渡。”

    沒有往日的嬉笑怒罵,只剩下假意的熱絡與客氣。

    黎晗突然感覺一陣寒意襲上心頭,額頭瞬間留下一滴冷汗,連準備好的一肚子話怎么說都忘了,最后期期艾艾道:

    “肖參知客氣,呵——呵呵——”

    肖瑜見到黎晗額頭滿是冷汗,頗為動容,又趕忙關切道:

    “黎侯可是身體不適?可要瑜請大夫來為您診治?”

    肖瑜關切的語調,如同在關心一位政事堂的同僚,認真友善,出自于骨子里對待外人的教養。

    黎晗被眼前熱情又陌生的肖瑜弄得渾身不自在,喃喃道:“若素——你,你別這樣行不行?”

    肖瑜沒忍住笑出了聲,仿佛只是被一個無關緊要人的玩笑逗樂了。

    “侯爺說笑了,侯爺千里迢迢而來,又專程來驛館看望末學,末學肯定要好生照料,否則回家該被家父責難不懂待客之道了。”

    一口一個“侯爺”和“末學”,連帶往日掛在嘴邊的先生也不提了,黎晗知道肖瑜心里還是不痛快的。

    “若素,你這次肯見我,為什么不肯給我個機會解釋。我和相爺都是為著你好的,哪怕你不肯聽我的,也要聽聽郁相怎么說吧。”

    肖瑜斂了笑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對著黎晗躬身一禮:“先生若有什么話讓黎侯轉達的,那就請黎侯告知,學生敬領先生教誨。”

    黎晗沒想到肖瑜油鹽不進,平日里雖然肖瑜也會鬧脾氣,但黎晗總歸是能哄好的,現下是完全沒辦法了。可他在南境窮耗了許久,好不容易才買通嚴家那個老狐貍,借他的東風才見了肖瑜一面,又不想這么放棄。

    進退兩難之際,穆謙晃著他那把象牙骨折扇大搖大擺進門了,扇子下頭還掛著一塊暖玉,黎晗一瞧竟是老侯爺給黎豫的那塊墜子,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呦!黎侯在呢!”穆謙素來是先下手為強的主兒,進來就一副大驚小怪的模樣,“誒,你不是讓肖參知擋在門外三個月了么,今兒咋進來的?翻墻啊?”

    黎晗跟穆謙身份有別,也不想節外生枝,不咸不淡的喚了一聲,“晉王殿下。”

    穆謙也不搭理他,直接走到肖瑜跟前,拿出自小培養的那股紈绔勁兒,下巴朝著黎晗一抬,嘴巴一撇。

    “本王瞧著肖參知不大高興,你要不想見到他,本王替你趕他出去啊!”

    胡攪蠻纏的事兒,穆謙在行!還能讓黎晗吃癟,穆謙就更樂意干了!

    黎晗急了,“晉王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穆謙不理黎晗,只把目光落在肖瑜臉上,只要他一首肯,穆謙就下令把人丟出去。有些事,肖瑜不方便做,穆謙樂意做個順水人情。

    誰料肖瑜并沒有承這份情,反倒笑道:“晉王殿下說笑了,黎侯遠道而來,還沒留他喝杯茶水,怎好將人趕出去。”

    在穆謙微微詫異之際,肖瑜又對著門外揚聲道:“肖平,再上一壺熱茶來。”

    黎晗沒想到肖瑜能做到這個份上,這是連吵架都不打算吵了,打定了主意拿自己當個陌生人。他不愿再待下去看肖瑜那副帶著笑容卻失了魂魄的皮囊,拱了拱手,起身告辭。

    剛走到廳門,黎晗駐步,轉頭對著肖瑜道:

    “若素,你有些日子沒關注京畿的動向了吧?你雖不與我交心了,現下有樁事還是跟你說一聲。你三弟那樁事,今上已經允了,謝家那房小妾和那個孩子已經從死牢中放了出來,被肖伯父接回家了。”

    肖瑜臉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現松動,而后對著黎晗施了一禮,“多謝!”

    黎晗見他還是這副模樣,泄氣地搖了搖頭,轉身離去。

    肖瑜見人走了,長舒了一口氣,也不顧穆謙還在,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力氣一般。

    穆謙從前跟黎豫分分合合,受夠了被愛情磋磨的苦,現下見肖瑜如此,忍不住多嘴道:

    “不是本王說你,你要能放下從前那些事,你就跟他好,要是放不下,你就跟他斷個一干二凈,你們現在這樣,本王都替你累得慌!”

    第245章 隕落(2)

    肖瑜被穆謙說的一怔, 自打事情發生以來,他不敢指摘任何人,更不想深究原委, 仿佛只要不把事情揭開, 就可以當做沒發生。

    甚至, 他寧愿在南境面臨阻力重重的改革, 也不愿留在京畿去面對那些急著想跟他解釋些什么的故人。

    “他不會再來了。”平靜的一句話, 卻是讓肖瑜耗盡了力氣。

    肖瑜明白,若是他今日將黎晗拒之門外, 黎晗肯定如先前一般,會鍥而不舍地想辦法相見,現下見了,如此不冷不熱, 只會讓黎晗渾身不自在, 勢必要躲一陣子了。

    穆謙這才明白肖瑜為何方才對黎晗那么客氣, 想著方才肖瑜那副看似熱絡卻拒人千里的模樣, 宛然初見時的黎豫, 穆謙忍不住嫌棄道:

    “方才那副裝模作樣的做派,是你們師門祖傳的嗎?本王初見那小禍秧子時, 他跟你一樣一樣的, 本王現在想起來還恨得牙癢癢。”

    穆謙口中的小禍秧子是誰不言而喻, 可當年那個讓他恨得牙癢癢的人, 現在卻讓他愛得不能自拔!

    肖瑜從穆謙話中聽出他對黎豫滿滿的愛意, 知道兩人如今前嫌盡釋又心意相通,不免生出幾分艷羨之情。

    他和黎晗, 是決計回不到從前了。

    “殿下說笑了。”肖瑜知道黎豫肯定什么都跟穆謙說了,索性也不再強打精神, 全然一副委頓模樣。不過,他也并未全然失去戒心,知道穆謙不會只是來找人不痛快這么簡單。他應付黎晗應付得心力交瘁,現下不想再花精力去應付穆謙,直入正題道:

    “殿下,今日怎么得空到前廳來了?”

    不怪肖瑜生疑,前廳是議事的地方,穆謙素日里只應個卯就走,半刻都不多待,跟被狗攆似的。肖瑜話里話外很明白,你素日里不都能避則避能躲則躲,今日主動找過來,可是稀客!

    穆謙跟黎豫膩在一起久了,早把他們這些喜歡繞著彎子說話的人的套路摸了個透,現下知道肖瑜是在擠兌他,他有求于人,也不惱,笑得極為友善,甚至面上還帶了幾分諂媚。

    “嘿嘿,也沒啥大事兒,就是想問問你,照當前閔州改革的進度,你估摸著什么時候咱們能到楚州。”

    肖瑜微微詫異,眼前這人自打來了南境,除了外出游山玩水就是悶在房里給黎豫寫彩箋,從來不關心改革之事,現下這是怎么了?

    穆謙見肖瑜微微變了臉色,便知他心中有惑,不自覺地撓了撓頭,這么厚臉皮的人竟然破天荒地紅了臉,不好意思道:

    “那啥,知道了日子,本王好給阿豫說一聲,信就別往閔州寄了,要不然從閔州再轉寄楚州,不僅有丟了的風險,僥幸轉寄過去了,本王還得多等些時日。”

    肖瑜沒想到穆謙煞有介事的過來,只是為了這么一樁小事,剛想要笑話人,心中卻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澀,黎晗待自己,從未這般上心。肖瑜不欲人前示弱,也無意刁難,耐著性子將一些不痛不癢的情況同步給穆謙聽。

    “這次南下日子趕得極巧,下月初一便是察舉之日,等人員報送京畿,此事才算能定下來。至于收繳世家軍權,已商討多日,算是將三大世家的顧慮打消了,他們承諾一月內出具改革方案并啟動退伍安置,想來不過兩月,閔州就能定下來。”

    “行!本王知道了。”穆謙點了點頭,心頭石頭落了地,一邊掰著手指算日子一邊往外走。

    “殿下留步。”肖瑜突然揚聲。

    穆謙回頭,一臉懵懂,“怎么了?還有事兒啊?本王可什么都不懂的!”

    肖瑜被穆謙這副一問三不知的做派整得沒了脾氣,至于穆謙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他無心計較,也不在乎,反正他不指望穆謙在南境出力,別拖后腿就好。

    但是,方才黎晗帶來的那個消息讓肖瑜有些不安,把謝家那個妾還給肖玥,莫非是真要對謝家動手了?肖瑜拿捏不準,又不想去問黎晗,更不愿給京畿去函,又知道眼前這人慣會裝模作樣,但手里未必沒有消息。

    “是這樣,殿下啟程時,京畿那邊對于謝家可有什么安排?”肖瑜說完,見穆謙一臉不解,又趕忙解釋道:

    “自打來了南境,末學已有數月未關注京畿的消息,馬上要入楚州,謝氏又出自楚州。”

    穆謙聽明白了,肖瑜為了躲清凈,恐怕自打來了南境,除了正常公函,就不再跟京畿通信。而謝氏被拘,京畿跟楚州關系就略顯微妙,現下這塊消息對肖瑜來說至關重要。

    穆謙沒著急裝傻,想了想才道:“你怎么確信本王會關注謝氏的消息?”

    肖瑜眼下有求于人,直言道:“謝二公子在殿下麾下,想來殿下也會為謝二公子留心一二。”

    穆謙沒想到肖瑜能把話說這么明白,摸了摸鼻尖,不情不愿道:

    “咱們都知道,今上遲遲不處置謝家,就是為著回頭改革到了楚州,用來拿捏楚州當地的謝氏宗族。對付嘛,市恩、威懾都行。這次,本王私下打聽到,今上已然動了殺心,不日將有動作了。”

    肖瑜對此并不驚訝,謝家在穆誠登基前,沒少給他使絆子,前段時間因著林弘濟是穆誠的人,謝家差點利用黎豫查的通敵案,把穆誠打入萬丈深淵。好在黎豫不愿攀誣他人,穆誠也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在成禎帝面前摘干凈自己。差點遭了滅頂之災的穆誠,登基后能為著不背負手足相殘的罪名放穆詣一條生路,但對謝家就不會手軟了。但是選在改革即將推到楚州的檔口,未免有些讓人捉摸不透了。

    穆謙雖然無法原諒肖瑜和黎晗傷了黎豫的身子,但知道肖瑜本性不壞,也跟黎豫一樣有著憂國憂民的情懷,不自覺高看他一眼,見他沉默不語,索性說了句實在話。

    “阿豫說肖三前段時間渾鬧,雖說有你爹授意,但那日子口未得選得太巧了些,你不想搭理郁弘毅那老匹夫,不妨給你爹去個函問問,他知道的肯定比阿豫和本王多。至于謝家,不是本王替謝淳說話,咱馬上就到楚州了,京畿要是跟謝家鬧僵了,你這改革不好搞啊。”

    肖瑜認識穆謙這么多年,難得聽到他嘴里蹦出一句正經話,一時之間有些感慨,但他跟穆謙到底沒熟到能交心的地步,而且彼此之間還著實有些齟齬,最后千言萬語只化成一句“多謝。”

    *

    京畿暖閣內,穆誠隨意翻了幾本替謝家說項的折子,然后不屑一顧地往旁邊一扔,顯然并沒放在心上。倒是從閔州來的札子讓他蹙起了眉頭,雖然札子里皆是喜訊。

    “怎么?閔州可是有什么讓陛下憂心了?”郁弘毅敏銳地捕捉到穆誠情緒變化。

    穆誠嘆了口氣,拿著札子在郁弘毅眼前晃了晃,略顯無奈道:

    “自打若素再去南境,除了通過政事堂上來和下去的公函,一封私信也不來了,若素這別扭鬧得也太久了些。”

    郁弘毅雖心里擔憂肖瑜,但到底不覺得自己有錯,反而是肖瑜小孩子脾氣,而且為人師者的架子不能丟,冷哼一聲,“還不是讓陛下慣成這樣的!”

    穆誠知道郁弘毅這是在嫌自己從前勸他對肖瑜寬容些,現下肖瑜鬧脾氣,還惹得郁弘毅不高興,他也不拿架子,順著郁弘毅的話玩笑道:

    “先生說的是,等把人哄回來,先生只管好好教訓他,朕絕不攔著。這小子也真是,一封家書都不寫,還得勞動先生時不時去肖府照顧肖樞密使。對了,肖樞密使身子骨怎么樣了?”

    為著替肖道遠遮掩,郁弘毅只說了肖瑜逃去南境的原委,并沒有提肖道遠裝病拖住肖瑜的事,現下只得應付道:

    “比起從前好了不少,許是再過些日子就能下地,回樞密院為陛下效力指日可待。”

    對于肖道遠能不能回來,穆誠并不十分在意,一來現下西境和北境都有人駐守,一片安寧,無需用兵,自然少仰仗樞密院,二來,肖道遠其人性格跳脫,不好把控,在先帝手里是一把利刃,可到了穆誠手里,穆誠用著并不順手。更何況,現下還有了郁弘毅為當朝宰輔。

    “隨他去吧。前些日子,朕準了肖三的事,算日子,黎晗那邊該把話帶到了吧?照理說,若素也該來封信問問謝家了。”

    郁弘毅搖了搖頭,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這會子怕是想著其他法子打聽信兒。不過,瑜兒那邊陛下不必擔心,老臣給已經按照陛下吩咐給林副都指揮使去了函,若楚州真起了動亂,必要保著瑜兒先回來的。”

    穆誠點了點頭,如今肖瑜在南境不配合,有些部署又沒辦法通過政事堂的公函下去,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就怕林穹拿捏不住若素,反倒讓若素下了軍權,就弄巧成拙了。不過先生,咱們在南境,真的有必要故技重施么?這南境,可沒有當初的北境,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第246章 番外-臘八

    (一)未料初逢皆是錯

    小孩, 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

    東境登州一個偏僻的小漁村迎來了禎盈八年的第一場雪, 也迎來了讓村子里家家戶戶小孩子都期待的臘八節。

    一大早, 一個穿著印花藍粗布棉衣的小姑娘推開了一個院落的小門。那院落, 與其說是院子, 倒不如說是一個茅草屋外圍了一層矮籬笆, 至于門,也就是幾根干柴拿釘子榭起來的木頭框子罷了。

    院內一個身穿夾襖的小男孩正揮舞著比他胳膊還長的斧頭, 笨拙地劈著干柴。夾襖雖然已經洗的瞧不出顏色了,但卻干干凈凈。聽到開門聲,轉頭見到來人,立馬甜甜的喚了一聲:

    “萍姐姐, 你怎么來啦?”

    鐘曦萍手里握著一個比她手掌還大的碗, 朝院內打量了一圈, 把碗遞給黎豫, 才道:

    “阿娘說今日臘八, 要吃粥,讓我送點豆子來。怎么是你在這里劈柴, 阿徼呢?”

    小小的人兒趕緊把斧頭丟在地上, 那旁邊的布抹了把手, 才把碗接了過來。

    碗里有小半碗紅豆, 一撮花生, 里面還埋著幾顆大棗。黎豫心中歡喜,這些東西上次吃還是去年過年那會兒, 如今又快一年了。

    “哥哥去鎮上抓藥了,等到回來就得晌午了, 能干的先幫哥哥干一點。”

    “抓藥?是你還是他病了?”鐘曦萍說著,還不放心的走上前來,蹲下身子,摸了摸眼前小人兒的額頭,觸感冰冰涼涼,心放下了一半。

    黎豫那小手朝屋內指了指,“有個伯伯病了,昨日哥哥帶回來的。”

    鐘曦萍繡眉一緊,這兄弟二人已然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竟然還能救人?不待黎豫再說什么,自顧掀簾進了屋。屋內那人瞧起來年逾不惑,許是因著尚在病中,整個人瞧著無甚精神。

    “你是什么人?身體可好些了?”鐘曦萍見那人已經穿戴整齊,開口詢問。

    那人冷冷掃了鐘曦萍一眼,并不答話,只倨傲道:

    “昨日是一名約摸十五六歲的小哥相救,他人呢?”

    鐘曦萍本意好心詢問,沒想到那人竟這般沒禮貌,她脾氣上來了,不再理人,轉頭去院子里找黎豫。

    這一會兒功夫,黎豫已經把柴劈完,這會子正抱了一只通體橘色的小奶貓玩耍。

    “萍姐姐,你瞧這個小奶貓可不可愛。”黎豫手里捧著小貓,獻寶般捧到了鐘曦萍跟前。

    鐘曦萍伸手摸了摸小奶貓的腦袋,又摸了摸黎豫的小腦袋,笑著應道:

    “這是小黃的寶寶嗎?”

    “是的,你瞧它與小黃長得像不像”黎豫抬起明媚的笑臉,說完就四處搜尋小母貓的蹤跡,“咦,小黃呢?”

    “小黃——小黃——”黎豫喊了幾聲都不見小母貓出現。

    鐘曦萍笑著安慰他,“不礙事,小黃我見過的,這會子小黃說不定去捉老鼠了。”

    正說著,屋內那人走了出來,他面上冷冷的,似是不愛搭理院中這兩個半大的孩子,自顧倚著門框,冷眼瞧著兩人。

    黎豫卻是不肯死心,“不成,一定要放在一起比一比才行。”

    黎豫把小奶貓放在鐘曦萍手中,又四下在院子里尋摸了一圈,仍是一無所獲。

    這幅模樣把鐘曦萍逗笑了,她與黎徼早就私定終身,自然一直把黎豫當自己親弟弟一般,“算啦,趕明兒它回來,姐姐再來瞧也是一樣的。”

    不足十歲的小朋友向來是有股勁兒的,哪能這么容易氣餒,眼珠一轉,突然把目光定格在了鐘曦萍手里的小奶貓上。

    黎豫一把捏住小奶貓的后脖頸子上的嫩肉,一邊做著鬼臉嚇唬小奶貓,嘴里還時不時模仿幾聲野獸的嚎叫,不過須臾,那小奶貓便被嚇得叫喚起來。

    鐘曦萍瞧了瞧奶兇奶兇的小黎豫,又看著奶萌奶萌的小奶貓,頓時苦笑不得。但是令她沒想到的是,不過一會兒,那只“失蹤”了的小母貓就現身了,直接奔著黎豫而來。

    等小母貓近前,黎豫照貓畫虎,一樣拎著后脖頸子肉把她提了起來,與小奶貓一起拎著放在鐘曦萍眼前,得意洋洋道:

    “萍姐姐,像不像?”

    尚在病中的郁弘毅冷眼瞧著這一幕,沒說話,轉頭進了屋。

    傍晚,喝著黎徼熬好的臘八粥,郁弘毅得知黎豫現下正在一個戲班子里學戲,算是有了個吃飯的營生。郁弘毅思慮良久,對著黎徼道:

    “你對郁某有救命之恩,郁某立身于世,從不欠人恩情,愿將你兄弟收入門下悉心教導,日后仕途經濟亦會為他鋪平道路,你可愿意?”

    (二)當時年少不知情

    禎盈八年第一場雪落在臘八,所謂瑞雪兆豐年,成禎帝龍顏大悅,決定于傍晚召開宴會,邀京畿王公親貴世家公卿攜家眷入宮同樂。

    因著穆氏與京畿世家已有數代姻親關系,這些世家子弟自小也是在宮里逛大的。隨著不斷在今上面前露臉,有些子弟不過十三四的年紀,便被欽點了御前侍衛之職,進了禁軍殿前司任職。是以,有闔宮宴飲的機會,京畿世家特別是四大世家的嫡出子弟是都會進宮的。

    “清揚姐姐,你瞧這朵絹花好不好看,是爹爹從楚州帶回來的,我特意留了一朵給你哦。”林玲瓏雖然不過七八歲的年紀,但因著出身顯貴,早就有了與年齡不相符的練達。

    容清揚欣喜地接過絹花,拿在頭上比了比,問道:“玲瓏,好不好看?”

    林玲瓏笑靨如花,非常捧場地點了點頭,“好看,好看,襯得姐姐更美了。”

    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分享著各自的小玩意,旁邊她們的母親——當朝兩位長公主正說著體己話。

    林玲瓏在櫻桃小嘴旁豎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姿勢,然后指了指兩人的母親,才悄悄道:

    “娘親和姨母在討論給姐姐找婆家的事。”

    容清揚一聽頓時紅了臉,穿著綴珍珠錦緞鞋的小腳一跺,“你慣會取笑我,我不和你好了。”

    林玲瓏聽罷,討好地笑著挽上容清揚的手,“好姐姐,我錯了嘛,別跟我生氣。”

    “好吧。”容清揚也不是小氣的,當即就原諒了自己的小閨蜜,不過再一偷聽,那兩人竟然又討論起林玲瓏的婚事,“在說你哦。”

    林玲瓏立馬伸出小手捂住了容清揚的耳朵,“姐姐不許聽,不許聽!”

    容清揚非常聽話,“好好好,不聽不聽,其實,我還是希望妹妹嫁來我們家,含章雖然已經定了娃娃親,但我們阿業還沒有哦,我們阿業可是個聰明又上進的好孩子,比起謝家老二和肖家老三那兩個不愛讀書的可強多了。”

    容清揚一邊說著,一邊就要給林玲瓏指男賓席上的容成業,卻是座位空空。

    兩人正錯愕之際,卻見容成業偷偷摸摸伏在成禎帝腿邊,身后還跟了幾個平日里愛玩的小兄弟。容成業是那個挑頭的,手里捏了條毛毛蟲,正要往成禎帝靴筒放!

    容清揚沒想到剛把弟弟夸上了天,弟弟立馬就調皮搗蛋給她拆臺,還仗著今上寵他,做弄起今上來了。容清揚秀眉一挑,登時沖著一幫小崽子殺去,勢必要把阿業的耳朵擰下來!

    “誒,姐姐!”林玲瓏要攔卻沒攔住,在琢磨著要不要跟母親和姨母說時,一支百合玉釵突然來到了眼前。

    眼前的小少年如同一個精致的瓷娃娃,他有些不好意思伸著手,手里端著釵,磕磕巴巴道:

    “這個,這個是給你的,六哥幫著選的。”

    “七殿下——”林玲瓏被突如其來的簪子驚著了。

    林玲瓏手足無措之際,一只手過來直接抽走了簪子,“讓本世子瞧瞧,這也不是什么好貨色嘛,穆訣,你就是個小氣鬼。”

    小穆訣是在穆謙的多番鼓勵下,才下定決心來送簪子的,沒想到還沒送出去就被討厭的穆諺攪了局,當時就委屈的有點想哭。

    “快還給我。”穆訣朝穆諺伸出了手,他素來膽小,連本來占理的話也說得畏畏縮縮。

    穆諺把簪子放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往前襟里一揣,“不還,又不是什么好東西,這個歸本世子了,本世子回頭再還你一個貴的。”

    穆訣霎時委屈地紅了眼眶。正當他站在原地手足無措時,一聲帶著憤怒的童聲如天籟一般傳來。

    “你不許欺負他!”

    穆訣回頭一看,正是平日里帶著他一起瘋玩的六哥穆謙,穆謙如遇就行,直接倒騰著小短腿沖上去,抱著穆謙的腰,把臉埋進人胸口,嚎啕大哭起來。

    “六哥——六哥——簪子,給玲瓏妹妹的簪子,被穆諺搶走了。”

    “別怕,六哥幫你討回來。”穆謙疼惜地撫了撫自家小弟的后背,哄了半天,又對穆諺道:

    “穆諺你還不把簪子還回來,你怎么老欺負他!”

    穆諺聽罷,脖子一梗,擺出誓死不還的架勢,“這是本世子搶來的,就不還!再說了,又不是什么好東西,本世子已經答應再給他一個新的了!”

    穆謙把穆訣從懷里扒拉出來護在身后,對著穆諺下最后通牒,“你當真不還?”

    穆諺下意識把手捂住前襟,看來樣子是要硬扛到底。

    穆謙也不廢話,一拳就招呼上去。

    穆諺也不是省油的燈,當即還手。

    眼見著兩個小頭目動了手,兩方陣營的世家公子們紛紛擼起袖子加入了戰局……

    第247章 隕落(3)

    已經入秋, 京畿天牢內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和腐敗的味道,讓初入天牢的人忍不住陣陣作嘔。而那些已經入獄多時的人早已經適應了這令人反胃的環境, 或是翹著二郎腿躺在甘草上出神, 或是幾個一堆湊在一起吹牛皮。

    角落處一間相對干凈整潔的牢房內, 一位中年男人正盤腿坐在用木板搭成的矮床上閉目養神, 旁邊杌子上坐了一位青年男子, 兩人雖身陷囹圄,但掩飾不住通神的氣派。

    一個身著連帽斗篷的男子, 忍著生理上的不適感,跟著一名帶路的獄卒,穿過臭氣熏天的走廊,來到了天牢中這獨有的幾間特殊的牢房外駐步。

    獄卒四下瞧了瞧, 確定無人把目光放在此處, 這才上前打開牢門, 然后朝著斗篷男子努努嘴。

    斗篷男子甚為乖覺, 從懷中掏出一塊金子, 遞給獄卒,頗為客氣道:

    “您行個方便, 容我同謝公爺說幾句體己話。”

    那名獄卒接過金子, 拿在手中掂了掂, 又放在口中咬了一口, 拿袖子擦了擦, 對著手里的燈籠光照了照,這才心滿意足地把金子塞進前襟, 拿腔拿調道:

    “快著些,別叫兄弟們難做。”

    “必不教您為難。”斗篷男子連忙應了一句, 又塞了一塊金子給那獄卒。

    獄卒喜上眉梢,等斗篷男子進了牢門,他自顧上了鎖,這才快步離去。

    并不算狹小的牢房內只余下三人,斗篷男子打量了一圈周邊環境,確系無人偷聽,這才壓著嗓音道:

    “國公爺,楚州情況危在旦夕,咱們若是從了新帝,那謝氏不出三代,將不復今日輝煌。屬下啟程時,肖家大公子已經向著楚州進發了,算算日子怕是已經到了,楚州該怎么辦、謝氏該怎么辦,二爺讓屬下進京,來跟您討個主意。”

    謝湛恭順地站在父親身側,知道來人乃是楚州二叔派來的人,自己作為小輩不該置喙,只留心聽著,并不多加言語。

    謝峻緩緩睜開眼睛,雖然已經身陷囹圄有些時日,但眸子仍頗具神采,他略作沉吟,問道:

    “老夫身系枷鎖,早已身不由己,又有什么主意能拿?想來老二遣你進京,自是有了主意,直說吧。”

    斗篷男子聞言似是早有所料,又道:

    “二爺的意思,楚州察舉可多擇寒門,但府兵不能交,倘若肖大公子和京畿以國公爺一家相脅,二爺怕是要為難。”

    謝峻冷冷一笑,“謝氏長子襲爵,次子繼業,老二身為家主,要棄了長房一脈,老夫也無可厚非。”

    “國公爺說哪里話?”斗篷男子裝模作樣地拱了拱手,“二爺因著顧念與國公爺的兄弟之情,這才派屬下進京與您商議,其實,眼下還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知屬下當講不當講。”

    謝峻都快氣笑了,眼前之人大費周折入天牢相見,繞了半天的圈子,不就為著后面的話?不過他明白,楚州這時候派人來,顯然并非僅為著救長房一脈,肯定還有事讓自己出力,心下悲涼之感頓生,索性道:

    “難道老夫不讓你講,你便不講了?如此,你便退下吧。”

    斗篷男子沒想到謝峻竟是這般態度,他領命而來,自然不能無功而返,只得干笑兩聲略略掩飾自己的尷尬,而后道:

    “二爺知道先時謝氏與京畿其他三大世家不分伯仲,您先時輔弼秦王,為著一份從龍之功,更為著榮耀滿門,二爺一直敬佩您為謝家籌謀的心胸,卻不曾想還是棋差一著,今上踐祚后,謝家一朝敗落。不過,現下二爺已經替您在朝廷謀到了另一份不世之功,馬到功成之日,您將官復原職,甚至比如今更得今上青眼,不知您可愿一試?”

    謝峻聽得此話,面色略有松動,他這些年為穆詣鞍前馬后,除了因為穆詣的母親是他的親妹妹外,也有心盼著謝氏更上層樓,如今這份心意被人點出,他不禁動容。

    “你想要老夫怎么做?”謝峻緩緩開口,眸子里充滿了探尋之色。

    斗篷男子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笑道:

    “國公爺先時在樞密院任職,想來對大成兵陳何處甚為了解,同樣大公子當初任職禁軍,對這些亦是手到擒來。屬下想要一份南境五州地方常備軍陳兵圖和京畿禁軍布防圖。”

    謝湛頓時變了臉色,連一直穩如磐石的謝峻也不似先時沉著。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布防何等機密,老二瘋了不成?他不想活,老夫還不想連累謝氏滿門!”謝峻沉聲。

    斗篷男子笑道:“您力保秦王那會兒,就已經連累謝氏滿門了,現在不過是絕處逢生。”

    謝峻想了想,“老二是什么意思?他是想通敵,還是想造反?”

    “二爺說,有些事該知道的時候您就知道了,而現在您該知道的是,只有這一個法子,才能保您長房一脈安全。”

    謝峻沉吟半晌,“你先回去,容老夫再想想。”

    京畿諸方勢力各懷鬼胎,西境倒是平和寧靜許多,特別是聯合北境制造的狼牙拍制造完畢后,已經沿著這一年逐步趟出來的商路向南運送了,西境高層了了一樁心事,明顯松了一口氣。

    幾個已經主事的少年差事干得漂亮,難得偷閑,都一頭扎進了黎豫的書房里,跟著他學著理政。

    等寒英進了書房,就見到謝淳和卓濟一左一右圍著黎豫,案上擺了一張圖紙。那是一張南境五州的地圖,黎豫正對著圖紙給二人講解南境五州的山川風物。

    黎衍則乖巧地窩在黎豫懷里,面上雖然懵懵懂懂,但一雙大眼睛卻始終盯著圖紙,試圖講自家爹爹講得東西在圖上找到。

    玉絮雖抱著胸站在一旁,但也在認真聽著,時不時露出豁然開朗的神色。

    “姑父——”黎衍因著年紀小,對這些東西還不能完全聽懂,率先意識到寒英進門,他圓圓的小臉上掛著明晃晃的笑意,沖著寒英伸開了小短胳膊。

    黎豫見狀,寵溺地笑了笑,放開了鉗制在兒子腰間的手。黎衍方一下地,立馬一溜小跑撲到寒英懷里。

    寒英略蹲下身子,把小人兒抱起來,這才對著黎豫道:

    “主君,狼牙拍已經成功運抵南境,剛入襄州,便有越州和滇州的人前來接應,銀兩已經收訖,正分兩批分別運往西境和北境。”

    黎豫聽罷,笑著點了點頭,“發封函給趙大哥致謝,卓濟還是由你來起草,交給讓雁之改一改,他文筆還是不錯的。”

    “是。”卓濟知道這是先生有意鍛煉自己,趕忙應下來,聽著寒英的描述,不禁道:

    “沒想到滇州和越州這么著急,竟然巴巴跑到南境邊上來等。”

    “說是剛剛出了荊州地界,立馬就把狼牙拍交付了,都沒勞動咱們的兄弟深入南境半步。”寒英非常中肯的將南境的情況又做了補充,說完想了想又道:

    “主君,還有一樁事,想來還是跟您知會一聲,聽說咱們那一千架狼牙拍沒有都運往邊境,反倒是在楚州留了四百架,殿下他們已經到了楚州邊界。”

    楚州地處南境腹地,西北有襄州隔開京畿諸州,東有閔州隔開東境諸州,南邊還有越州和滇州隔開了南蠻,四鄰皆是同胞,著實沒有用狼牙拍守城的必要。如今防范的是誰不言而喻。

    黎豫不免擔憂起來,一來若是禁軍和地方常備軍若真因著改革起了沖突,難免殃及無辜百姓,二來穆謙還在前方,雖說叮囑了他要明哲保身,可依著穆謙那滿腔熱血的脾氣,但凡百姓遭了罪,穆謙肯定會挺身而出。

    一想到萬一穆謙率軍攻城,會傷在他自己發明的狼牙拍下,黎豫就忍不住后悔起來,早知滇州和越州還能把軍械勻給深入南境腹地的楚州,西境和北境再缺錢,他也不會接這一單買賣。

    黎豫蹙著眉起身,踱了幾步才道:

    “此事可知會殿下了?”

    “探聽消息的兄弟知道茲事體大,往西境和北境送信的同時,也想辦法給殿下那邊傳遞消息了。”

    黎豫點了點頭,心中稍定,只盼著穆謙認清形勢,千萬不要以身犯險。他踱了幾步,又覺得穆謙那個性格旁人攔不住,快走幾步來到案前,略作沉吟,揮毫潑墨,一封手書一蹴而就,繼而對著謝淳道:

    “歸樸,八百里加急送殿下。”

    自打寒英進門,謝淳一直沉默寡言,如今聽了這一切,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了下去。若是楚州以武力抗拒改革,那他在京畿的父兄就難逃一死;若是禁軍兵圍楚州,那他的族親和一直護著他的六哥將會兩敗俱傷。這些都是謝淳所不想看到,但如今又不得不面對的。

    謝淳怔神之際,連黎豫喚他及冠時新取的字都沒聽到,還是一旁的玉絮發現了他的異樣,趕忙拽了拽他的衣袖,謝淳這才緩過神來,忙對著黎豫道:

    “主君恕罪。”

    第248章 隕落(4)

    謝淳這一走神, 同時也把黎豫從擔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不禁暗暗后悔起來:方才他只顧著擔心穆謙可能的處境,卻忘了京畿謝家已然陷入更嚴重的危機。眼見著謝淳從當初京畿那個飛揚跳脫的明媚少年, 變成了如今成熟穩重的西境鐵軍將領, 黎豫的心忍不住隱隱作痛, 因為他經歷過, 所以他深諳對于京畿一個少不知事的紈绔來說, 這蛻變的代價,著實有些大了。

    黎豫素來溫和待下, 又體恤謝淳這些年的不易,從不苛責,所以操著溫和的嗓音,微笑著把方才的話再說了一遍, 言語間還多了幾分隱晦的安撫。

    “你去軍中下令, 八百里加急, 將信函發給殿下。不知殿下那個脾氣, 黎某能否勸得住, 只能勉力一試,希望不要與楚州起了沖突。”

    謝淳趕忙接過信, 感激地朝黎豫一笑。當今天下, 穆謙也就只肯聽黎豫幾句, 若是連黎豫都勸不住, 那后果謝淳不敢想。

    黎豫見謝淳心事重重的樣子, 又頗為歉疚道:

    “歸樸,黎某與殿下商議, 想向京畿在西境軍中為你請一份軍職,有了這份軍職在身, 縱使謝家真出了什么事,也能保住你。但你的父兄,是今上和郁相親自來盯的,我和殿下能力有限,怕是——”

    當初謝淳和容成業從京畿逃出來,容家是沒跟京畿翻臉的,可謝淳前腳剛走,謝家后腳就獲罪,若不是穆謙和北境強勢庇護,還拿著黎豫把人換下來,謝淳早就跟父兄一樣身陷囹圄了。

    如今黎豫和穆謙不僅不計較謝家從前作為政敵的嫌隙,還選擇了軍權相對獨立的西境將他正式安頓,謝淳心中只有感激,他雖心中極為憂慮遠在京畿的父兄,但也知再強人所難實在不妥。現下聽黎豫滿心愧疚,朝著黎豫撩袍跪地。

    “得殿下和主君庇佑,淳感激不盡。父兄那邊,淳會自行再想辦法,您不必這般憂心。”

    黎豫知道謝淳這么說無非是想讓自己寬心,以他和穆謙今時今日的地位,尚對身陷囹圄的謝家無能為力,更別說一個漂泊在外、無根無基的謝淳。

    穆誠對謝家的芥蒂太深,又有心拿謝家作筏子,黎豫找不到突破口,只能像一個兄長一般拍了拍謝淳的肩膀,把人攙起來,勸道:

    “歸樸,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當初國公爺千方百計把你送出來,就是為著給謝家留一條后路,你可莫要沖動魯莽。”

    謝淳壓抑著心頭的哽咽,點了點頭,不敢也不忍再面對這個話題,趕忙道:

    “謝主君,屬下這就去給殿下發函。”

    黎豫知他心有郁結,一時之間又無從助益,只能放他離去,只盼著他能珍惜當下,好好生活,也不枉費當年其父的一片愛子之心。

    謝淳知道遠在的京畿那一大家子必定兇多吉少,整個人都是魂不守舍的,因著著急逃離現下的局面,也沒看路,一個踉蹌,迎頭跟郭曄撞了個滿懷,被跟著郭曄一同前來的容修一把攙住。

    “哎呦,謝二你小子走路怎么不看道,你不怕撞,可當心本帥懷里的孩子!”郭曄大嗓門瞬間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謝淳本就神情恍惚,撞了人就更加不好意思,剛要跟郭曄致歉,看到郭曄懷里抱著的小娃娃,頓時愣在了原地。

    “這——梒兒?”

    郭曄見狀大喜,直接把孩子往謝淳懷里一塞,又把身側的容修往前一扯,“這是容兄弟送來的,點名要給你,本帥剛才還猶豫,現下正好,快快,把孩子抱過去,怕是他再在本帥懷里待一秒,又要哭了。”

    謝淳離開京畿那會兒,謝梒才一歲多,剛剛學會叫爹爹,他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一家老小,沒想到能再在異鄉見到自家兒子,方才那份思親之情再也壓抑不住,趕忙把孩子接過來,緊緊抱在懷中。

    謝梒不是穆延那種自來熟,先時郭曄哄了他許久,他才能安安靜靜待在郭曄懷中。可他已經有些時日未見謝淳,縱使謝淳能認出他,他也認不出自家爹爹,乍一進入一個陌生的懷抱,還險些被悶得喘不過氣來,直接忍不住哭嚎出聲。

    “哇——”小娃娃可沒有在書房中要低聲細語的自覺,哭起來嗓音頗大,霎時間如魔音穿耳,直接震驚了書房內的所有人。

    謝淳從前是個紈绔子弟,也是個聽話的好兒子,父親讓他娶妻生子,他便乖乖照做,只不過婚后不改愛玩的本性,沒事不著家,家中事務一概不管,更不會帶孩子,在一眾探尋的灼灼眸光下,直接慌了神。

    “誒誒,梒兒,你別哭啊——”

    謝梒雖然膽子小,但哭鬧起來的氣勢不容小覷,眼下他就是個委屈巴巴的小孩子,不舒服了就只管鬧起來。

    “哇——哇——”小孩子雖然瘦,但中氣十足。

    郭曄見狀,本來想再抱過去哄哄,奈何小娃娃是一點面子都不給。剛要到郭曄懷里,就對著郭曄連踢帶打,一點都不老實。郭曄是個帶兵的武將,也怕自己沒個輕重再傷著孩子,見謝梒如此抗拒,只得訕訕地收回了手。

    書房中有帶孩子經驗的,勉強就寒英和黎豫,如今黎衍賴在寒英懷中,眼見著謝淳都快急瘋了,黎豫起身快走幾步,把孩子接過來,照著從前穆謙教他哄穆延和穆紅伊的法子,輕輕順著孩子的后背。

    過了半晌,謝梒終于止住了哭聲,把小臉埋在黎豫胸前蹭了蹭眼淚,然后抓著他衣襟嗅了嗅,一抽一抽地吸著鼻子。

    黎衍還沒見過氣性這么大的小朋友,姑姑家的寒雪妹妹又萌又軟,性子特好,稍微一逗就咯咯笑,相較而言,這個小朋友就太愛哭了。

    黎衍扭了扭身子,寒英立馬會意,彎腰把懷里的小人兒放到地上。甫一落地,黎衍立馬搗騰著小短腿湊到自家爹爹跟前,探頭探腦,見自家爹爹懷里的小朋友也在偷偷瞧自己,立馬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后從袖口掏了顆牛乳糖,剝了糖紙遞過去。

    “你要不要嘗一嘗,姑姑做的,很甜的,這里的小朋友都喜歡,我都不舍得給他們。”

    謝梒瞧著眼前和善小哥哥的眼睛已經瞇成了一條縫,他手里那塊奶白奶白的糖塊似乎很好吃的樣子,謝梒拿眼神小心翼翼地掃了一圈,最終怯怯的伸出小手,把糖接過來送到嘴里,然后抽抽噎噎的止住哭聲。

    黎衍一瞧,頓時臉上樂開了花,抬頭一臉驕傲的瞧著自家爹爹,瞧,西境就沒有一個小孩子能抵擋住姑姑做得牛乳糖的誘惑!黎豫笑著摸了摸兒子額前的碎發,又把手放在謝梒后頸上護著小孩子的頸椎,經過眾人一番努力,謝梒終于把腦袋在黎豫胸口一埋,不做聲了。

    小祖宗不鬧了,謝淳這才把探尋的目光投向了容修,“容大哥,這是怎么回事?”

    容修雖不知這孩子跟謝淳是何關系,但肯定有些淵源,懸了一路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將前因后果娓娓道來。

    “前些日子,有一小隊人馬夜訪邊防軍大營,說是寧國公府的親兵,奉他們三公子的命令,把人送來給你,咱們一看是個娃娃,自是不敢替你做主。本來想飛鴿傳書讓你趕緊回去,可寧國公府的親兵說說情況危急,他們須得即刻返京,最后趙大哥做主把孩子留下了,讓我送來西境給你瞧瞧,問問你是什么主意。”

    謝淳沒想到整個謝氏滿門被囚的情況下,自己的兒子還能幸免于難,不僅喜極而泣,“小弟多謝容大哥,也多謝趙大哥,要不然真不知道哪日才能再與我兒相見。”

    “這是你兒子?你家不是——”郭曄瞬間瞪大了眼睛,看到黎豫不贊成的目光,話音戛然而止,頓了頓才道:

    “那這孩子怎么送出來的?”

    在場眾人,這些日子在西境都與謝淳朝夕相對,感情日久彌篤,聽聞也是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一方面,他們覺得謝淳自己都還是個孩子,竟已經有兒子了!另一方面,謝家在京畿遭難,除了謝淳無一幸免,這個時候還有男丁能逃出生天,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畢竟謝家的事,連黎豫和穆謙都無能為力。

    謝淳對此亦是頗為不解,謝家如今被新帝重點“關照”,別說是謝家的嫡系,就連一奴一婢皆登記在冊,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將長房嫡孫偷偷送出京,實在難以置信!

    “容大哥,隨梒兒送來的,可有書信或者口信?”

    容修搖了搖頭,“咱們已經仔細檢查過,隨娃娃來的,只有一些路上的必需品,再無其他。”

    黎豫低頭瞧了一眼懷中的孩子,一種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不欲隱瞞謝淳,直接問道:

    “歸樸,有一樁事,想來還是知會你一聲。先時黎某在京畿,肖三公子曾于御前大鬧,要你謝氏歸還他一位紅顏及其所生之子。不知令郎和肖三公子那位如夫人所出的公子,年齡相差幾何?”

    謝淳聞言,頓時臉色變得煞白。

    第249章 隕落(5)

    當初謝淳之妻剛誕下謝梒, 謝淳便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已經身懷有孕的風月女子接入了府,還正式納了她做妾,因著行為不檢吃了謝峻好一通教訓, 謝淳為著替肖玥遮掩, 自是一聲不吭, 將委屈一肩扛了下來。

    好巧不巧, 不過幾個月, 這名風月女子也誕下一子,謝淳為人仗義, 硬扛著沒用父兄擬好的名字,私下找肖玥商議,為其次子取名謝楓。

    謝楓與謝梒同齡,又因著年幼養在府中鮮少出門, 若非親近之人, 只憑著年齡根本無法將二人分辨。肖家雖然得勢, 但真正新帝倚重的只有肖瑜一人, 這樣的情況下, 一個無官無職的肖玥如何將謝梒接出來不言而喻。

    謝淳整個人如遭雷擊,一下子連早已更改了的稱呼也忘了, 喃喃道:

    “先生, 若真是如此, 寧安這份情誼, 我該怎么還啊!”

    先時, 黎豫以為京畿這幾個紈绔之間的感情不過爾爾,自從上次謝淳冒死給穆謙送信, 黎豫瞧出他重情重義的一面,才愿意指點他一二, 連帶著也高看了穆謙身邊這些小兄弟一眼。

    而現在,肖玥能舍了自己的親子,換出謝淳的親子,黎豫才明白,從前是他瞧低了這群少年。

    “歸樸,先時你仗義出手,成全寧安與他心愛之人,如今許是他還你這份恩情,你們兄弟幾人一起長大,若易地而處,相信你也不會袖手旁觀。”黎豫說這話,只為寬謝淳的心,這份救命之恩,若換作是他,也必要記在心上他日必要報答的。

    謝淳方才重得幼子的欣喜轉瞬即逝,只余下無盡的感激與愧疚,對于黎豫的勸慰,他無言以對,沉默半晌,又問道:

    “先生,寧安冒著欺君的風險也要把我兒換出來,那是不是說明,我兒必死無疑,那我父兄他們、那整個謝家,是不是都完了?”

    黎豫沒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謝淳還能有如此冷靜而又準確的判斷,心中雖然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心酸,這個少年,終于還是以一種殘忍的方式長大了。

    黎豫沒有應聲,仿佛只要他不說話,京畿謝家就還有一絲生還的余地。他不敢看謝淳的眼睛,伸手拍了拍謝淳的肩膀,把孩子送到他懷中。

    再次落入新的懷抱,早已平靜下來的謝梒仿佛能感受到這個懷抱的主人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伸出小手,主動環上謝淳的脖子,然后將自己又軟又暖的小臉貼上了謝淳那早已失了血色的面頰。

    黎豫的回避已經給了謝淳答案,他緊緊抱著兒子,朝黎豫行了一禮,轉身離去,無聲的眼淚瞬間落了下來。

    容修是來西境送謝梒的,郭曄見謝淳離去,給了容修一個眼神,容修會意,立馬跟了出去。

    玉絮和寒英與謝淳是舊相識,知道謝淳家中遭難,心中不忍,再看謝淳抱著孩子的孤單的背影,更覺凄涼,兩人早有默契,相視一眼,既明白了對方所想。

    “主君,我和寒英去瞧瞧。”玉絮率先開口。

    “好。”黎豫對謝淳也甚是擔心,一口應下來。寒英和玉絮剛出門,黎豫轉頭瞥見身邊的卓濟也是難掩焦灼,知他這些日子與謝淳親近,兩人已經結下了極深的情誼,又對卓濟道:“你想去就一同去,多多照應著。”

    卓濟聞言,趕忙應了一聲追了出去。

    如此,書房內就只剩下黎豫黎衍父子二人和郭曄。黎衍自然是乖乖地窩會自家爹爹懷里,繼續隨爹爹一起讀州志,至于郭曄,一直杵在原地,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從前郭曄總嫌棄黎豫的書房書太多,他不愛進,連議事都非要拉黎豫去西境鐵軍大營,現下破天荒待了這么久,黎豫倒是好奇了。

    “郭大哥還有事?”

    郭曄自顧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沒事,歇會兒。”

    父子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瞧出了詫異,黎衍先不干了,“郭伯伯,您不是說爹爹這書房里的墨味沖鼻子么?怎么還不走啊?”

    郭曄見遮掩不過去了,只得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丫頭去軍營了。”

    黎豫一時間沒反過來,“哪個丫頭?”

    郭曄本就不自在,現下被黎豫滿臉無辜的一問,有些急了,“咱西境能大搖大擺去軍營堵人的還有誰!容家那個丫頭!”

    黎豫瞬間了然,從前自己邀請郭曄一起來跟少年們讀書理政,郭曄從來都借口軍務繁忙不肯來,甚至這段時間也從不在書房露面,今天竟破天荒陪著容修送個孩子過來,原來是躲人來了!

    黎豫聽了這個理由,頓覺好笑,“容姑娘藏身西境,幫咱們打點商路,去大營里尋你,自然也是為著先前定下的派人隨商之事,您應著就是,躲什么啊?”

    郭曄滿臉都是不情愿,甚至還帶了點委屈:“人已經給了啊,她每次來都說些行商的事,我又聽不懂,讓她來找你說,她又推三阻四顧左右而言他,你說她怎么就賴上我了呢!”

    黎豫沒想到叱咤風云的郭大帥被一個姑娘逼得束手無策,無奈道:

    “雁之不是跟你去營里了,你聽不懂,就讓雁之應付他,雁之那么敬服你,總不至于不聽你的話吧?”

    “黎雁之倒是能跟她對談幾句,可那丫頭明顯不想搭理他啊。”郭曄感覺滿腦子官司,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一個姑娘嚇得不敢回營了。

    “這倒是奇了,雁之雖然自視甚高,但待人接物頗有分寸,不大像是那種隨意得罪人的,至于容姑娘,是京畿出了名的進退有度,怎么會不搭理雁之呢?”黎豫有些無所適從地摸了摸懷里黎衍的小腦袋瓜,他自己也有些想不明白了,突然腦袋一轉,滿臉狐疑地打量了郭曄一眼,“郭大哥,你該不會哪兒得罪她了吧?”

    郭曄拖著腦袋皺著眉頭努力地想了半晌,最后認真地搖了搖頭,言之鑿鑿道:“絕對沒有!咱知道自己是個粗人,怕沖撞了人家姑娘,一路護送她回來,一直以禮相待,不敢冒犯分毫。后來她來營中要人支援,當即就給了,絕沒半句廢話。”

    郭曄都這么說了,黎豫也瞧不出其中門道了,悶悶地不說話。倒是黎豫懷中的小團子受不了眼下這詭異的沉默,瞅了瞅一臉迷茫的自家爹爹,又瞧瞧滿臉無辜的郭伯伯,脆生生開口了。

    “郭伯伯,我一瞧見寒雪妹妹就開心,所以我沒事就去找她,說不定容姑姑也是覺得同你在一處開心呢?”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雖然黎衍只是從小孩子天真的角度表達了看法,但落在黎豫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從前他對情愛之事懵懵懂懂,但自從跟穆謙互通了心意,又經歷了這幾年的分分合合,早就對情愛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對眼前的情況豁然開朗,臉上終于有了久違的笑意:

    “郭大哥,容姑娘該不會瞧上了你了吧?”

    郭曄一聽大駭,登時站了起來,一掌拍在身邊的幾案上,急道:“胡說八道!沒有的事,你可別瞎說,平白無故毀人姑娘清譽!”

    黎豫沒想到郭曄竟然這么大反應,有些哭笑不得,“你急什么?我怎么就毀她清譽了?你尚無妻室,容姑娘也未婚配,倘或郎有情妾有意,英雄配美人,不失一段佳話!”

    “再胡說,撕了你的嘴!”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眼見著郭曄要生氣,黎豫趕忙繳械,心中暗暗吐槽,這大老粗真沒勁,比起好脾氣又識逗的穆謙可差太多了!活該這么大歲數了,還單著!

    黎豫雖然不吱聲了,可郭曄卻來了氣,忍不住念叨:“真不該讓你在晉王身邊待了那幾年,毀了身子不說,連嘴巴都學壞了!”

    一聽郭曄連穆謙都編排上了,本來打算鳴金收兵的黎豫登時不樂意了,一心要把場子找回來,黎小禍秧子眼珠一轉,欠兮兮道:

    “是是是,是我跟著殿下學壞了。不過話說回來,郭大哥你對容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先時有幕僚執策謁軍門,郭曄與之意見相左,閉門謝客,后來該幕僚又鍥而不舍多次求見,郭曄惱了,直接將人趕出大營,對待不待見的人,從不心慈手軟。黎豫又聯想到,自打從安泰鎮回來,郭曄曾數次提及容清揚,言辭之間難掩欣賞,郭曄堂堂西境主帥,被人家一個姑娘堵在書房不敢回去,要是其中沒鬼,黎豫才不信!

    “我——我能——我能有什么意思?”郭曄不自覺紅了臉,張口就期期艾艾起來,“她,她是京畿世家貴女,如今又是公主之尊,我——我——我不過草莽出身,一介武夫,她豈是我能肖相的!”

    這樣的表現落在黎豫眼中,直接坐實了他的猜想,郭曄的確對容清揚有意!只不過讓黎豫的詫異是,素來自信滿滿無所畏懼的郭曄竟然第一次露了怯!

    第250章 隕落(6)

    黎豫的促狹之心終于按捺不住了, 正要開口揶揄兩句,卻見卓濟又風風火火的又進了書房。

    黎豫忍不住蹙眉,卓濟自打隨他到了西境, 愈發沉穩干練, 鮮少這般冒失, 現下拋下謝淳急匆匆趕回, 顯然是有急事。黎豫再顧不上與郭曄玩笑, “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卓濟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還沒顧上開口, 手卻很實誠的指向了門外,“沐恩公主在外求見,人已經等在前廳了。”

    黎豫第一反應是轉頭看郭曄,眼神里明明白白在問, 怎么還抓人抓到我這里來了?

    “你別看我, 我不知道。”郭曄倒是有武將的厚臉皮, 一推一干凈。

    黎豫無奈, 反問道:“那來找誰的?”

    卓濟不知經過, 老實對黎豫回道:“找您的。”

    黎豫:“……”

    等容清揚被卓濟引入書房時,黎豫已然起身相迎。

    于公西境雖割據一隅, 但到底要給京畿三分薄面, 容清揚是今上親封的公主;于私, 西境商業發展初見成效, 仰賴容氏的力量, 更有容清揚坐鎮西境親自指揮,黎豫自然要禮待她三分。

    容清揚雖出身世家, 但絕非矯情之人,對著黎豫施施然一禮, 而后從容落座,見到郭曄也只是頷首示意,并無小兒女的扭捏作態,即便她已經心儀于他。

    卓濟非常有眼力見的上了茶,黎豫端著茶盞寒暄道:

    “還要托公主殿下的福,西境的商隊才能與南境搭上線,才有了現下這上好的紅茶。”

    容清揚聞言輕笑,“主君可別謙虛,聽聞前兩年晉王兄一趟趟派人從京畿將王府的東西往西境送,恨不得將他做紈绔那些年積攢的寶物都塞給主君,主君什么好東西沒見過,就別拿著清揚玩笑了。”

    黎豫一聽,知道這是自己養病那半年穆謙送來又被郭曄丟出去的那些,本以為都是他從北境臨時搜羅的,沒想到是他這些年體己收藏,又見這么私密的事,竟被容清揚曉得,一時有些羞赧,尷尬道:

    “公主說笑了。”

    容清揚沒想到黎豫臉皮這么薄,頓覺好笑,她自打被西境鐵騎救回,黎豫絲毫沒有追究她自作主張逃跑之事,容清揚一直感念他厚道寬和。這些日子又受他多番照拂,容清揚心中自是感激,又知黎豫非池中之物,也有意拉近關系,故而道:

    “主君,你我皆知,沐恩公主已經在和親路上不知所蹤,如今你面前的乃是容清揚,您就別再喚我公主了,讓不明就里的外人聽去,沒的招惹是非。”

    此話在理,黎豫沒有不應的道理,順水推舟道:

    “容姑娘所言極是,先時是黎某考慮不周。素日商貿之事,黎某已全權委托雁之協助,容姑娘今日親自登門,想來有他解決不了之事。”

    容清揚這才斂了方才如花的笑靨,憂心忡忡起來,“前些時日,百川商行有一支商隊從南境回了京,其中有個掌柜為了業績,馬不停蹄來西境跑商,說起南境一樁怪事,讓他頗多躊躇,來跟清揚討主意。清揚琢磨良久,覺得此事蹊蹺,思來想去,還是得跟主君知會一聲。”

    自打容清揚接手西境的商貿,黎豫發現其雖為女子,其經商之才不在自己之下,她又愿意留在西境效力,黎豫這才放手將西境商貿全權委托,還挑了黎貝玉從旁策應,為其周旋軍中人員,以備其調度。如今見容清揚這般嚴肅,黎豫也重視起來,略作沉吟道:

    “莫非是南境改革有什么變數。”

    “不知。清揚只知為商之道,至于旁的,看不真切。”容清揚輕輕搖了搖頭,想著日子與掌柜所聊的情形,頗為憂心道:

    “先時聽素淵講,南境改革,商貿雖非重點,但也有幾條策略可促行商。若政策推行順利,商旅對南境當趨之若鶩,即便不下本錢入場,也當躊躇觀望以待時機,然前日得信,南境行商竟紛紛北上,大有避之不及的態勢。”

    黎豫靜靜地聽著,對于京畿改革可促商貿的論斷,他亦是認同。

    容清揚呷了一口紅茶,清了清嗓音,繼續說道:“以楚州為例,南下禁軍已成合圍之勢,無論是謝氏在禁軍威懾下向京畿投誠,還是在楚州常備軍協助下頑抗到底,楚州都絕對是商家必爭之地。別的不說,當地的蓮藕、絲綢和茶葉乃各州翹楚,南境其他州雖星星點點有些產量,但品質難出其右,物資匱乏時可作為替代,但著實差強人意。是以當前形勢下,各行商雖有所忌憚,但應當成觀望態勢,待京畿和楚州決出雌雄,再一舉進貨,快速運往各州脫手,彼此間拼個速度,而非像如今這般作鳥獸散。”

    黎豫屏住呼吸沒有言語,但眉頭卻越蹙越緊,良久才問道:“那越州和滇州呢?照現下這形勢,等京畿解決了楚州,定然繼續南下,想來諸行商要趕在此前先對著兩周的茶葉囤積居奇了。”

    容清揚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照理說該是這樣,但事實并非如此,許多行商早已逃之夭夭,仿佛嗅到了什么危機。”

    郭曄抱著胸,頗為不解道:“商貿這塊郭某不懂,但怎么感覺這情形頗為眼熟,像十年前郭某初來西境時,有謠傳西戎不日將進攻勒州的情形,那會兒百姓就是這般,迫不及待想要東遷。”

    “大帥的意思是,南蠻要北上?”容清揚駭得水眸一顫,“南境已逾百年無戰事了!”

    “郭某只是就著從前的事類比一下。”郭曄雖躲避著容清揚的目光,仍認真分析道:“不過容姑娘提到的這樁事,的確讓人生疑。南境諸州與京畿世家有著盤根錯節的關系,南境除了楚州乃謝氏一門當家外,其他各州皆由數家把持。如今閔州已定,襄州新貴云集,并無世家門閥之患,越州和滇州世家各自為政。所以,郭某猜測,這南境的戰火,只在楚州,只要南下的禁軍平了楚州,就絕無再戰的可能,那越州和滇州明顯擺出躲避戰火的姿態,那就只有南蠻入侵這一種可能了!”

    相較于郭曄拋出猜測的淡定,容清揚卻是滿臉震驚,她雖有經商之才,但鮮少涉及軍政,此刻她著實想不明白,北境才剛剛平定,為何南境又要起戰事!

    郭曄與容清揚互拋疑慮的時候,黎豫整個人陷入沉思。他與郭曄持相同觀點,滇州和越州根本不必動用禁軍,那只有外敵入侵這一種可能,他又有容清揚的疑慮,因為雖然南蠻這些年養精蓄銳,南境改革也會引起大成內部不小的動亂,的確給了南蠻可乘之機。但這個時候引兵北上,未免太過冒險,南蠻雖蓄銳百年,但他們畢竟是偏居一隅的彈丸小國,貿然與大成短兵相接,無異于以卵擊石,黎豫想不通,到底發生了什么才讓南蠻有了北上與大成一戰的底氣?

    容清揚并不是來討答案的,她只是在大營中尋郭曄不得,兼又聽了這樁怪事,才來黎豫處碰碰運氣,眼下見黎豫沉思不語,知道事態可能遠比自己想得嚴重,自己在此處未免掣肘,索性起身告辭。

    “商行還有些事,清揚就先回去了。”容清揚朝著黎豫微微頷首后,又把目光投向郭曄,“大帥何時回營?”

    郭曄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起來,“你,你還有事么?”

    “自然是有事要尋你的。”容清揚并不扭捏,大大方方,反倒把向來說一不二的郭大帥襯得跟個沒見過婆家人的害羞新媳婦兒似的。

    “郭某——郭某與主君還有事要商議。”郭曄說著,伸手推了黎豫后背一把,示意他給自己打圓場。

    “啊——是!”黎豫被這一推,才回過神來,他雖瞧出兩人互相有意,但著實沒想好該怎么幫一把,只得先站在自家兄弟這邊,幫腔道:

    “那個,容姑娘今日帶來的訊息非同小可,黎某還要留大帥詳談,今日大帥許是不得空去營里了。”

    “對對,不得空,不得空!”郭曄趕忙接了一句。

    容清揚不死心,“那明日?”

    “明日也不得空。”郭曄又在黎豫背上推了一把,“主君說是不是?”

    黎豫昧著良心,“啊——對!”

    “好吧。”容清揚頗覺掃興,又不好指摘,只得失望離去。

    容清揚前腳剛走,郭曄立馬長嘆一聲,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

    見郭曄如釋重負的模樣,黎豫頗為不解道:“郭大哥,我覺得容姑娘真挺好的,先時聽殿下對她多番贊美,我只當殿下夸大其詞,等深交后才發現殿下還是含蓄了,人家容姑娘不僅模樣標致,性情溫婉,還敏銳聰慧,頗具才干,難怪被譽為京畿世家女子第一人,有這么個好姑娘對你有意,你躲什么?”

    郭曄撇了撇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只覺得對容清揚,不見面時總日思夜想,但真當她來纏著自己時,又頗為擔心與她相處,索性只能躲著走。郭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黎豫,只能硬著頭皮搬出兄長架子,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你個小孩子家懂什么!還有,方才容姑娘說南境的事,你最后怎么不吭聲了?”

    第251章 隕落(7)

    “因為我沒琢磨明白。”沒了外人, 黎豫也不端著,實話實話,說話間他突然靈光一閃, “你說, 該不會先生他又想故技重施吧?”

    黎豫剛說完, 又覺得這個想法太過大膽, 畢竟北境的戰事郁弘毅謀劃了十多年, 這才硬湊了天時地利,要在南境再折騰這么一場, 哪有這么容易。

    郭曄和卓濟對視一眼,面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郭曄率先道:

    “應當不至于,當初太子沒登基, 還能搏一搏, 現在新帝已然繼位, 這種事一個弄不好就會顛覆超綱, 就算郁弘毅想瘋, 坐在上頭的那位能同意?”

    卓濟亦不認同,“主君, 肖參知還在南境, 京畿總不能拿著他的性命冒險吧?”

    “或許是我想多了。”黎豫雖然覺得心里不踏實, 但也不再堅持自己的觀點, 因為那不過是突然而然的臆測罷了。

    “對了, 殿下那邊的信,有日子沒收到了吧?”

    卓濟算了算日子, “已有月余了,比起殿下在閔州那會兒, 動輒三五日一封書信,是有些久了。”

    “南境不太平,怕是都在路上遺失了。”黎豫有些郁郁不樂,他與穆謙的彩箋雖然皆是些小兒女互訴衷腸,無甚要緊的,但突然沒了消息,黎豫難免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算起來,他跟穆謙分開也快一年了,這些日子全憑著書信以表相思。

    卓濟是個貼心的好孩子,“主君要有什么要跟殿下說得,咱們不走驛站,直接通過軍報八百里加急送過去,都是自家兄弟來送,肯定能送到。”

    話剛說完,卓濟立馬意識到不妥,現下雖然西境剛因著狼牙拍賺出來三五年的財政支出,但依著自家主君嚴于律己的性格,肯定不會為著一己之私勞民傷財,還不等黎豫拒絕,又趕忙道:

    “方才那封函歸樸定然還沒發出去,您要有什么不妨一并寫了,我去攔住歸樸,兩封可以一并發,多一封書信而已,咱們兄弟也沒多受累。”

    送一封也是送,送兩封也是,黎豫思忖片刻,確系不會因私廢公,這才應允下來。

    信箋鋪開,黎豫提起狼毫,卻沒著急落筆,而是把目光鎖定在了南境五州的地形圖上。

    “郭大哥,方才我帶著他們幾個研究了一下南境的地形圖,因著殿下在楚州,只瞧了楚州附近。現下你來幫瞧一瞧,若是南蠻真的北上,可能取道何處?”

    行軍打仗之事,問郭曄可是問對人了,他鎮守西境這些年,一方面訓練士兵抵御外侮,打得西戎再不敢窺伺大成領土。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擁兵自重,京畿早有收西境的想法,故而時常研究各州地形圖,沙盤模擬各州調兵攻打西境的行軍路線,每年還專門花些時日跑去各州勘測地形,幾年間制定了數十套作戰抵御方案,是以他對北境、南境和京畿諸州的地形異常熟悉。

    郭曄幾步來到案前,略略掃了一眼南境五州的地圖,“要打哪兒?”

    “好問題,這就是方才我沒想明的。”黎豫抱著胸,盯著地圖琢磨了半晌,將自己的猜測娓娓道來:

    “我琢磨著,大約有這么幾種可能,一是學胡旗擾境,并不深入腹地,但卻有了跟京畿談判歲幣的籌碼;二就是長驅直入,直取京畿,不過長途奔襲,他們未必有這個實力;三嘛,他們真要存了侵占大成的心思,或許會一步步穩扎穩打。”

    有了方向,郭曄接過了話,“單純擾境,要我是南蠻人,毗鄰的兩州中首選越州,越州相較于滇州更為富庶,劫掠一次,收獲非滇州不能比。”

    黎豫略做思索,繼續請教道:

    “越州富庶,軍備優于滇州,先時一千架狼牙拍,聽說兩州所訂并非五五開,而是越州拿了七成之數,那南蠻會不會選兵力軍備較弱的滇州?”

    卓濟豎著耳朵認真聽著,同時手執狼毫奮筆疾書,恨不得將兩人對話的每一個字都記錄下來。

    郭曄笑道:“也不是沒這個可能,行軍打仗就在乎出其不意。不過,越州地勢平坦,易攻難守,而滇州則地勢崎嶇,想來他們不會冒險。”

    黎豫把目光縮在滇州的地形圖上,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那要是南蠻野心更大呢?”

    郭曄往黎豫身邊一湊,伸手指著地形圖中西邊的一條官道:

    “想要急行軍取京畿,自然是要一鼓作氣,先占滇州,再拿襄州,從襄州進荊州,直取京畿。襄州多新貴,常備軍渙散,荊州多山匪,各自為政,好打的很。”

    “咱們有辦法支援么?”黎豫看著圖上橫亙在西境甘州和南境襄州之間的昆侖山脈,語氣里有些遲疑。

    郭曄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這種情況下,西境想要支援,要么直接橫穿昆侖山脈,要么就要取道幽州,繞過昆侖山脈,再進襄州,無論哪一種,增援都慢得很!”

    黎豫抱著胸,一手拖著下巴,陷入沉思。西境的鐵騎出不去,京畿的禁軍目前又在楚州東邊,這局面并不樂觀!

    卓濟探頭探腦地又瞅了瞅地圖,“大帥,這么久了咱們就沒想過辦法怎么快速跨越昆侖山脈么?”

    郭曄橫他一眼,這些年西境內憂外患,他能外御仇寇,內防同室操戈,靠得除了西境鐵軍,還有昆侖山脈這道天險,“小鬼頭懂什么!咱們好出,旁人也好進!你當這些年本帥守著西境容易呢!”

    “郭大哥這些年守著西境,考慮得自然比單純的行軍布陣要多些。”黎豫適時開口,但目光始終未離開案上的圖紙,“那要是南蠻逐步推進,楚州可是兵家必爭之地?”

    “當然!”郭曄沒有絲毫猶豫,指著地圖上的楚州給黎豫示意,“你瞧,楚州四面環山,易守難攻,我得則利,彼得亦利,當為爭地;南蠻與楚州隔越、滇兩州,且楚州謝氏盤踞,三條官道貫穿南北,商旅通行,物阜民豐,當為重地。兵法有云,爭地則無攻,重地則掠,南蠻想要次第北上,非楚州不能成其事!不過楚州四面環山,易守難攻,三條官道,一條直通京畿,兩條各通滇、越,只要鎮住隘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南蠻想拿楚州,哪兒那么容易!”

    卓濟聽完,忍不住睜大了眼睛,頗為吃驚道:

    “這么說來,要是真的京畿兵圍楚州,與南境常備軍起了沖突,南蠻豈不是可以坐收漁翁之利!難怪開始蠢蠢欲動了。”

    郭曄深以為然,“是這個道理,阿豫你說呢?”

    黎豫總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而且南蠻根本沒理由選這個時候北上,他蹙著眉頭想了半晌,良久才吐出一句,

    “那換個思路,若是南蠻拿下越州和滇州,再跟楚州常備軍血戰一番 ,坐收漁利的豈不是禁軍,再進一步,京畿不廢兵力,就平了楚州,還削弱了南境積蓄百年的國力。”

    郭曄和卓濟對視一眼,又各自倒吸一口涼氣,這樣的假設太過可怕了……

    相較于西境高層的憂心忡忡,身在風暴中央的穆謙日子過得舒坦許多,他按照先時跟黎豫商量好的,深居簡出,認認真真做好擺設的角色,旁的什么都不管,只一心一意搜羅當地的特色小玩意隨書信一起往西境寄。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經月余沒收到過來自西境的反饋了,內心不免焦灼起來,連寫字的筆都不自覺的咬在了嘴里。

    “正初,你說阿豫最近忙啥呢,也不知道給本王來封信!從離開閔州到現在已經四十三天了!”

    正初見自家主子那副哀怨的模樣,忍不住心中發笑,但到底不敢笑出聲來。

    “殿下,先生的書信是每隔三日一封,從前咱們也有一段時日收不到信,然后一下子收到一沓的情況,您耐著性子等等,銀粟已經去問了。”

    正初說完,瞧見穆謙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又拿出殺手锏勸道:

    “先生那么在意您,不論西境多忙,書信還是會照常發的,您在先生心中,可是比旁的都重要的。”

    穆謙聽了這話,心中歡喜,嘴角已經掛上了笑容,把筆握回手中,面上喜滋滋卻口是心非道:

    “哪有!這小禍秧子心里都是他的至治之世、河海清宴,哪里會把本王放在心里,肯定是忙起公務把本王丟在腦后了!”

    正初見自家王爺那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忍不住牙酸,但他還不能真順著他家主子說,正琢磨著要再怎么接一句時,銀粟直接闖了進來,手里還拿著一個被血染紅了的包裹。

    “殿下,出事了,西境來送軍報的兄弟半路被截殺,拼死才逃到了楚州外,要不是咱們接應的及時,怕是連這些東西也送不進來。”

    穆謙面色一驚,“送軍報的人呢?”

    銀粟面色一黯,“傷得太重了,還沒撐著進楚州看大夫,人就沒了,臨去前還死死地護著送西境送來的軍報。”

    第252章 隕落(8)

    “什么?”穆謙沒想到在南境還能發生這樣的事, 這在他治下的北境和黎豫的西境都是絕對不會發生的,“南境的人做的還是京畿的人做的?”

    “那些人似是早有預謀,意在軍報, 并不戀戰。”銀粟面上盡是為難, 把血糊糊的包袱遞到了穆謙眼前。

    穆謙聽明白了, 若非西境的兄弟死死護著軍報, 想來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而銀粟這趟,除了救下了軍報, 其他一無所獲。穆謙知道這事也怪不得銀粟,自顧將包袱拿到案前解開,里面只有薄薄一封書箋,乃是黎豫往日與他鴻雁傳情常用的信封。

    穆謙撕開信封, 抽出信紙, 紙張已經被鮮血染紅, 不過并不阻礙閱讀。穆謙細細摩挲信箋, 熟悉的字跡道盡他意中人繾綣的思念, 良久,穆謙才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折起來, 一如其他彩箋一般, 放入手邊的木匣子里收好。一切完畢, 才道:

    “西境那名兄弟臨終前可還有話?”

    “只說讓屬下務必將包袱親手交給殿下, 旁的沒了。”

    穆謙聽罷, 抬眸瞥了銀粟一眼,沒再言語, 而后一把抄起沾血的包袱奪門而去。銀粟與正初雖不明其意,趕忙跟了上去, 等追到了人,那張包袱已經被扔在了肖瑜的書桌上。

    “瞧瞧,這南境還真是個是非之地,連阿豫寫給本王的情書都送不進來了!”穆謙張口就帶了幾分陰陽怪氣。

    肖瑜看著染血的包袱,眉頭擰成了疙瘩,“怎會如此?”

    穆謙抱著胸,倚在門框上,“你京畿的書信可還正常?”

    肖瑜雖有些日子不與京畿通信,但循例上的札子卻能正常收到回應,一時間不知該怎么回穆謙的話。他不傻,京畿亦不傻,改革正處在白熱化時期,讓穆謙和北境、西境保持聯系,比斷了他的音信,更有利于穩住西北二境。

    穆謙見狀明了,“看來這劫奪書信之事,只是針對本王啊!”

    “殿下,您莫要誤會!”楚州大敵在前,肖瑜絕不允許自毀長城的事發生。

    穆謙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行了行了,本王沒懷疑你,否則就不來你與通氣了。本王是想提醒你一句,楚州外不太平,況且楚州之于南境,一如京畿之于大成,你早做打算啊,本王可不想每次跟阿豫通一封書信,還得搭上個兄弟的性命。”

    聽了這話,肖瑜剛把話吞回腹中,卻被后闖進來的肖安的話驚出了一身冷汗。

    “公子,南蠻糾集十五萬大軍,揮師北上,越州和滇州的邊郡都已失守,現下南蠻正兵分兩路向北推進!”

    “越州和滇州怎么那么沒用,前些時日不是剛從北境買了一千架狼牙拍,有了本王的狼牙拍還擋不住幾個南蠻子,大成要這群酒囊飯袋有何用!”穆謙曾一夫當關守平陵城,在狼牙拍的助力下,北境寸土未丟,還將胡旗打得再無南侵之力,現下聽聞邊郡竟然失守,瞬間怒上心頭。

    肖安聽了這話,臉色一瞬間變得極差,“殿下難道不知,您北境那狼牙拍,有半數進了這楚州么?要不然我家公子為何這般憂慮?”

    謝氏依仗常備軍之勇、狼牙拍之巧和楚州地勢之險,頗有一種要跟京畿抗爭到底的態勢,肖瑜正為著跟謝氏談判而發愁,現下南蠻入侵,更是讓眼前局勢雪上加霜。

    狼牙拍進入楚州成為抵抗禁軍的利器,這是穆謙沒想到的,他心虛地瞧了一眼肖瑜,自知理虧,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肖瑜倒是沒功夫跟穆謙計前事,自顧問道:“這消息京畿可知道了?”

    話剛說完,又頓覺這話問得無趣,消息肯定是八百里加急自南向北傳遞,先到楚州,再到京畿,這時候要等京畿的指令,一來一回又要耽擱數日,“罷了,肖你去取張南境地圖來,讓肖平召禁軍隨行眾將速來議事。殿下從前在北境御敵,于兵法之事遠勝他人,可否指點一二。”

    若是京畿與南境楚州的恩怨,穆謙決計會選擇置身事外,而現下卻是外邦入侵,他自覺南境百姓無辜,不能見死不救,又見圖紙已然鋪好,徑直上前看了起來。

    穆謙雖少時曾涉足南境,但多為尋找奇珍異寶以供享樂,對南境人文地理并不熟悉,現下看著光禿禿的圖紙,越發想念起從前赴西境路上,黎豫為他悉心準備勾畫的那封北境的圖紙。

    雖然穆謙現下自己也能根據分析,在現有的圖紙上勾畫完善,但到底需要些功夫。穆謙提筆在圖紙上勾勾畫畫,良久才抓了抓后腦自言自語道:

    “到底不如阿豫弄得細致,將就看了。”說完對上肖瑜探尋似的目光,這才又問道:“肖參知,這次禁軍有多少人跟你南下?楚州有多少常備軍?”

    肖瑜一介書生,自幼當作宰輔接班人培養,雖深諳經緯之略,卻不通兵法韜略。郁弘毅雖懂,但大成重文輕武,從未傳授他分毫,而肖瑜本身亦不似黎豫那般喜讀兵書,是以沙場對敵乃是短板,現下見穆謙有心相助,索性將前期搜集的消息和盤托出道:

    “按照探子回報,南境諸州常備軍在十萬上下,其中越州和越州各三萬有余,閔州一萬有余,襄州不足一萬,剩下兩萬左右盡在這楚州。至于禁軍,本次有五萬南下。”

    穆謙聽著,掏出錢袋子,淘了幾塊金錁子,肖瑜邊說,他便將金錁子往上擺,顯然是在那圖紙當沙盤用。

    兩人正圍在案邊,隨軍的林穹、裘云和楊宜斌也匆匆趕到了,眼下情勢危及,眾人稍作見禮后便開啟了討論。

    林穹作為林家旁系子弟,一直削尖了腦袋想向上爬,現下聽了肖瑜對兵力的盤點,頗有些著急地表現道:

    “方才聽肖參知介紹南境情況,若從兵力來看,南境加上禁軍,也算勢均力敵。”

    裘云出身清流門第,入禁軍時就是一普通軍士,早些年也曾跟隨肖玨上過北境戰場,能爬到如今這個位子,全憑一身本領和后來穆謙節制禁軍時對他的賞識。而他之所以能得穆謙賞識,的確有著幾分本事,現下聽著林穹不懂裝懂般胡吣,當即面上就有些掛不住,又礙于人在屋檐下,只是微微變了變臉色,并不著急出聲。

    楊宜斌才不管那許多,楊氏雖非大世家,但也算二流世家中能說得上話的,而林氏早不如前,先時他又被林穹擠兌去北境送親,還受了邊防軍好一番折騰,早心生不滿,先時又見林穹趁著肖玨出事,一舉拿下禁軍副統領的位子,更是眼熱。現下終于有機會讓他出丑,楊宜斌自然不似裘云那般畏首畏尾,故作詫異道:

    “林副統領此言差矣,你我皆知襄州多清流,那不足一萬的常備軍不過擺設,閔州又剛經歷改革,常備軍士氣大搓,楚州龜縮不出,這么算下來,并不樂觀。”

    裘云聽了這話,面色稍霽。可林穹面上卻掛不住了,急于辯解些什么,卻不可否認楊宜斌所言在理,只能梗著脖子道:

    “這不過才兩萬人馬,楚州那邊肖參知已經派人去請了,你怎知他們不會出手!此外,還有越州和滇州那六萬呢!”

    楊宜斌深知肖瑜在今上面前的分量,有意表現,更有心扭轉在北境時給穆謙留下的狼狽印象,不甘示弱地據理力爭道:

    “楚州謝氏抗拒改革至今,連京畿謝國公一家的生死都不顧,不臣之心展露無遺。至于滇、越二州,連軍報都未明傷亡人數,你當那六萬人馬還有多少!”

    穆謙抱著胸,默不作聲卻靜靜打量著爭執不休的兩人和作壁上觀的裘云,心中升起一陣陣惡寒。如今的禁軍,與在他手下那幾年相去甚遠:且不說統帥是否有為政之才,但就調兵遣將方面的確草包一個,而且無才無德,震懾不住下屬;其他將領,要么貪功冒進,不服管束,要么冷眼旁觀置身事外,生怕惹火燒身,從前有肖玨震著,瞧不出來,現下肖玨沒了,禁軍直接成了一盤散沙。

    穆謙打量了一眼一臉疲態的肖瑜,有些不落忍,這些人說是來幫肖瑜改革,就這作風平日里還不知給他添了多少麻煩,也就是欺負肖瑜是個儒臣,沒有帶兵經驗。

    “夠了!”肖瑜終于忍無可忍,喝道:“現下內憂未解、外患又生,將軍們還有心在此逞口舌之快!”

    肖瑜素來以溫潤如玉著稱,平日里輕聲細語,如今陡然揚聲,顯然已經怒極。林穹和楊宜斌到底忌憚肖瑜,各自偃旗息鼓。裘云見兩人皆在賭氣不愿開口,堂內又陷入一片尷尬的寂靜,只得硬著頭皮道:

    “以現下禁軍的五萬兵力的確難以與南蠻十五萬抗衡,為今之計,還是要速速向京畿求援,再聯手楚州,方為上策。”

    穆謙聞言給氣笑了,裘云此人當真是世故到極致!先時能在提審閔州官員時給穆謙送人情,現下又只字不提南境常備軍情況,林穹和楊宜斌都不得罪。穆謙不禁腹誹,這人留在軍中簡直大材小用,該放到吏部去應付那些老油子啊!

    第253章 隕落(9)

    “軍報這會兒已經在去京畿的路上了, 想來不日就會再有禁軍南下。”肖瑜說到此處,停了停,轉頭看向一臉凝重的穆謙, “殿下怎么看。”

    穆謙伸手在地圖上指了指中心地帶, “無論越州和滇州情勢如何, 楚州決不能丟。若是楚州丟了, 南境將不復存在, 也給了南蠻威脅京畿的據點。”

    “越州和滇州的邊城能這么快失守,想來兩地當還有些常備軍且戰且退保存兵力, 至于有多少,未看到具體軍報前不做定論。若是常備軍還尚存實力,禁軍可以直接南下,說不定能守住滇越二州, 若是常備軍所剩無幾, 那就只能聯合楚州兵力, 死守楚州, 等待支援。”

    肖瑜雖不通兵勢, 但對南境格局了然于心,對于穆謙的看他, 他是贊同的, 楚州乃是南境心腹之地, 眼下除了與楚州聯手, 也沒有別的辦法保住楚州。

    “眼前改革的檔口, 只怕楚州不愿合作。”

    穆謙面無表情地瞧了肖瑜一眼,冷冷道:

    “世家心懷鬼胎的多了, 未必沒有二心,這個時候是人是鬼就瞧出來了, 等等就知道了。”

    盤完當前局勢和兵力分布,剩下的信息還需要京畿和楚州提供。派去楚州的人早已出發,等人回程還需幾個時辰,眾人無法,只得干等。

    眼見著林穹和楊宜斌又要開始言辭交鋒,穆謙不愿看這種傾軋的場面,借故離去,臨走時還吩咐正初將方才他勾畫過的地圖抱走了,方便他回去繼續研究。

    一行三人離開肖瑜書房幾百步后,正初才滿臉不高興地埋怨道:

    “殿下,您怎么又摻和這些事,忘了侯爺先前囑咐您的話了?這趟來南境,您得少管閑事保平安!咱可說好了,您要忍不住,當當幕后軍師也就算了,可絕對不能披掛上陣!”

    穆謙一直緊著的眉頭聽到正初提黎豫時難得松了一下,“本王什么時候說要上陣了!”

    正初聞言一喜,“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然,您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真沒法跟侯爺交代,你說是吧銀粟?”

    “可光靠京畿那幾個只會推諉扯皮的,怕是不成吧?”銀粟面上盡顯擔憂,把懇求的目光投向穆謙,“殿下真不打算將這五萬禁軍接過來么?想來肖參知也會支持殿下的。”

    正初一聽這話,還不等穆謙說什么,登時就炸了,氣道:

    “你說得什么話,他們成不成的關咱們什么事?當年殿下差點死在去北境路上,你忘了么?一路上兄弟們為了躲避追殺,帶著重傷的殿下避開官道翻山越嶺,小心翼翼喬裝打扮,就這么躲躲藏藏著,殿下還險些喪命,等到了北境殿下就剩半口氣了!”正初越說越激動,氣得眼眶都紅了,胸腔止不住地起起伏伏,稍作平復,還不等銀粟接話,又繼續道:

    “而且,前前后后死了幾十個兄弟,最后八名兄弟的尸骨,直到今年才被迎回了北境!那些可都是咱們在王府里朝夕相處的手足!這筆血債京畿還沒還,你還想讓殿下再為他們賣命,銀粟,你腦袋被驢踢傻了嗎?”

    “正初你這嘴是越發厲害了!”穆謙輕斥正初一句后并不再作表態,自顧向前走去。

    正初氣哼哼瞪了銀粟一眼,抱著圖紙,快步跟了上去。

    銀粟的話本來讓穆謙有一瞬間動搖,可正初一番話,又將穆謙那段痛徹心扉又擔驚受怕的記憶喚醒了!

    那段時日,除了飽受與黎豫決裂的煎熬,更要面對險象環伺的局面,有幾次明明藏得夠深,還差點命喪當場。今日想來,能活著逃回北境,真是上蒼眷顧。穆謙想著想著,直接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段時日刻骨銘心,痛徹心扉;那份恨意深入骨髓,日久彌深!若非后來與黎豫互通心意,才將那些陰翳稍稍壓住,否則午夜夢回,定要將穆謙折磨去半條命!

    正初不知穆謙腦海中已經過了那么多,見他面色陰沉,只顧悶頭走路,再無平日里半分輕松愜意,腦袋快速一轉,欠兮兮湊到穆謙身邊,討好道:

    “殿下,咱記得之前有人答應要早日回去跟侯爺成親的,這話是誰說的來著?”

    果然,穆謙停住了腳步,面色也有所松動。

    正初暗笑,朝著穆謙一臉期待。

    穆謙無奈,“有話說,有屁放!剛才懟銀粟那么厲害,現在你什么大尾巴狼!”

    正初也不客氣,直接祭出了他心中最能治穆謙的法寶——黎豫,“殿下,黎先生平日里瞧著萬事不縈懷,其實啊聽玉絮說,他對在乎的人,心思是很細膩的。”

    穆謙挑眉,“你什么意思?”

    正初故意學著黎豫平日里說話波瀾不驚的模樣,“循循善誘”道:

    “王府的兄弟們,上到仲統領,下到咱們哥幾個,都覺得侯爺是個非常好的人!”

    正初這只學其形、卻半分神態也沒學到的模樣讓穆謙本就不多的耐心瞬間告罄,一腳朝著人屁股踹了過去,佯怒道:

    “你再廢話!看本王削你!”

    正初側身一躲,立馬像倒豆子一般,嬉皮笑臉道:

    “心思細膩的人容易想得多,又遠隔千里,本來侯爺就在替您擔驚受怕,您要再由著性子胡來,讓侯爺這么好的人更添憂思,那可就太不道德了!殿下,您說呢?”

    “罷了,罷了!”穆謙瞬間拿定了主意,擺了擺手,一副作罷的態度,“本王沒趁機踩京畿一腳算是仁至義盡了,由他們去罷!”

    *

    京畿暖閣內,穆誠難得沒有沉浸于案牘之中,非常愜意的站在窗邊,看著窗外綿延的細雨,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絲笑意。

    今時今日,他終于大仇得報,京畿謝氏全族覆滅!

    “先生,您有沒有聞到雨中有股隱隱約約的血腥味?”穆誠嘴角噙著從容的笑意,盯著雨幕怡然自得。

    先時護國公府被查出外通南蠻,為其輸送南境陳兵圖和京畿布防圖,今上本欲將其斬立決,卻被肖氏和容氏聯合眾臣求情,才被施恩判了斬監候。

    昨日,南境軍報抵達京畿,越州和滇州邊郡被南蠻攻破,今上怒不可遏,直接下令于今日將護國公府謝氏滿門抄斬。算算時辰,這會子人應該都殺干凈了。

    郁弘毅知道,自打穆誠同意他故技重施的那刻起,就在考慮怎么把京畿謝家也放進去,本以為謝氏根基深重,就算顧念著楚州,穆誠也得徐徐圖之,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么快!

    “恭喜陛下,這些年的心頭之患終于除去了。”

    穆誠將手臂探出窗外,想觸一觸這場喜雨,奈何屋檐太遠,雨水始終落不到他掌心,穆誠略顯失落的收回手。

    “先生,您說這氣味三弟在府中能聞到么?”

    郁弘毅笑道:“能不能聞到,這不全在您?”

    穆誠聞言,也笑了起來。是啊!沒了謝氏在朝中張羅,穆詣的門生故吏就如同一盤散沙,再也掀不起波瀾了!如今,他就如同自己砧板上的魚肉,想讓他生就生,想讓他死就死!

    “先生,您說好笑不好笑,當年至清查朝內通敵案,穆詣威逼利誘,讓至清拉朕下水,至清寧死不肯,他就讓謝家把事往朕身上引,朕差一點就萬劫不復!如今風水輪流轉,穆詣哪能想到,他的擁躉如今也是因通敵獲罪!”

    郁弘毅有些疑惑,當初他埋胡旗這條線,專門避開了京畿謝氏,就是因為謝峻為人剛硬固執,不懂變通,更對通敵嗤之以鼻,沒想到穆誠出手,竟然能讓謝峻上鉤。

    “老夫有一事不明,陛下是用什么法子讓謝峻交出布防圖的?”

    穆誠詭異一笑,“先生,謝氏有沒有真正交出布防圖,重要么?”

    郁弘毅瞬間明了,無論最后謝峻是答應通敵,還是嚴詞拒絕,京畿查出來的結果都只能是一個:護國公府通敵賣國罪不容誅!

    郁弘毅重新打量了一眼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年輕人,這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時刻憂心太子之位不保的溫和寬厚的少年,在自己不在京畿的這些年,他獨自經歷了手足傾軋朝不保夕的歲月,脫胎換骨砥礪成長,終于成為今天這位深謀遠慮、為排除異己不擇手段的狠辣帝王!

    郁弘毅頗為欣慰的笑了,“陛下所言極是,確實不重要!”

    看夠了雨,穆誠心情甚佳的親自掩上窗,“南蠻動作快,若素那邊就危險了,依著他的性子,怕是半步都不會退,得想個法子讓他趕緊回京。”

    郁弘毅斂了笑意,憂慮起來,“前些日子,老夫親自修書一封,也石沉大海,想來瑜兒還是不肯與咱們私下通信。而且,就算能私下通信怕也不成,他氣性這么大,若是知道南蠻北上原委,怕是要翻臉了。”

    穆誠頓覺頭疼,輕輕在眉心掐了掐才道:

    “讓安國侯再去試試。如果還不行的話,那只能動用那個暗棋了,他這些年也算出了不少力。”

    第254章 隕落(10)

    “會不會早了些?眼下還不是動晉王的時候, 若是這棋子用了,那將來晉王這個心腹大患怎么辦?”郁弘毅顯然并不贊同穆誠的意思,然后伸手朝殿外指了指, “實在不行讓外頭的那個想想辦法。”

    穆誠并不接話, 自顧回到書案前, 打開上了鎖的抽屜, 取出一個已經積了灰塵的木匣, 然后從懷中掏出一塊明黃的帕子抹了一把,這才朝著郁弘毅的方向一推。

    “先生, 瞧瞧這是什么。”

    郁弘毅不明其意,上前兩步打開匣子,里面乃是一份明黃的卷軸。郁弘毅心下一驚,趕忙打開, 看過后臉色變了幾變, 這才明白為何穆誠對待穆謙如此沉得住氣。

    “‘他日若穆謙受黎豫蠱惑, 為禍天下, 天下當共擊之……’”郁弘毅忍不住對著遺詔念出了聲, 而后問道:“陛下是想等來日晉王亂政時,以先皇遺詔誅之?”

    穆誠笑了笑, 將遺詔從郁弘毅手中抽回來, 一點一點仔細卷好, “還要多謝先生收了至清這個關門弟子。先時有傳言, 先帝欲命穆謙誅了至清, 以免與至清相與,壞了他的名聲。這份遺詔怕不是穆謙不肯, 惹得先帝惱了他,才留下這么份東西來。”

    “不過朕倒不打算用這份遺詔來制衡他, 畢竟來日他要真能借助北境邊防軍之力南下,那也不是一份遺詔能擋得住的。”穆誠雖這樣說,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收回匣內,又將匣子放回了原處落鎖,“朕想著,這一石二鳥之際,不能只用一次。”

    郁弘毅這才明白,穆誠心思遠比表現出來的深沉許多,并且打算借著南蠻的事動一動穆謙,索性也不再多言,只再次若有似無地向殿外瞧了一眼。

    穆誠倒是很能體察郁弘毅的心思,親自引著郁弘毅來到旁邊的幾案,兩人落座后,穆誠親自斟了一杯茶推到郁弘毅手邊。

    “兩個年輕力壯的大小伙子,跪一會兒不礙事的,先生就不用擔憂了。年輕人就是容易沖動,都這個檔口了,還跑來給謝氏求情,除了作踐自己一遭,有什么用?你瞧肖氏和容氏當家的這會子都不露面,就來了兩個毛沒長齊的孩子。”穆誠說到此處,似笑非笑地瞧了郁弘毅一眼,笑道:

    “自打若素不辭而別,先生就越發的心軟了,自小到大,朕還是第一次見您這樣。您這番慈父之情,可算是讓若素給逼出來了。”

    郁弘毅自知失態,有些訕訕的,“畢竟外頭還下著雨。”

    穆誠向來敬重郁弘毅,自然不會讓自己的恩師不自在,但也不想輕饒了那兩個不知輕重觸他眉頭的熊孩子,直接越過這個話題,任由肖玥和容成業在雨中繼續跪著,而他自己則從容地自懷中掏出一份敞口的信函遞給郁弘毅。

    “先生瞧瞧,這是隨公文上來的,要求京畿轉寄西境至清那里。信封連火漆都沒打,顯然也不怕外人瞧了其中的東西。不過,朕總擔心其中暗藏了些什么,但又不得關竅。先生最了解至清,您瞧瞧呢。”

    郁弘毅接過來,拿在手里打量了一眼,信封燙金紅紙打底,上面繪了一對五彩描金邊的鴛鴦,那鴛鴦毛色明艷,一看就是沒有品位的豪右喜歡的款式。郁弘毅只覺這信封過分花里胡哨,只有青年男女鴻雁傳情時,才會用這般夸張輕浮的信封。

    郁弘毅打開信封,掏出其中的信箋,那信紙一如信封般花里胡哨,還有一股子若有似無的冷香直往鼻子里躥,那味道雖算不上難聞,但郁弘毅著實聞不慣。等看清信紙上的文字,郁弘毅面色瞬間難看起來,眸子難掩嫌棄的神色,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好一陣子才穩定下來。

    信紙上無他,只有穆謙用他那比文盲稍強、但落在郁弘毅眼中還不如狗爬的字跡,寫給黎豫的一封情書:

    “阿豫,信箋本王收到了,得知你一切都好,本王甚為欣慰。本王也都挺好的,就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本王許久不見阿豫,怕是要害上相思頑疾了,本王想你想得日日食不知味,每逢月過中天,才堪堪如夢,然夢中皆是阿豫,也算稍慰相思。近日南蠻入侵,書信幾近中斷,就別再費心思送了,本王會照顧好自己,勿念。”

    內容半文不白,郁弘毅許久不看這種狗屁不通的東西,還是一封連京畿紈绔都瞧不上的情書,直接被氣炸了肺,又聽說是南境隨公函送來要求發往西境的,登時一把將信函拍在了桌上。

    “不著四六,著實惱人!這晉王殿下未免荒唐,當京畿的公函是什么?竟然要給他傳這種齷齪東西!”

    “先生莫急,這廝從小就是個混不吝,不過因著從前不涉朝堂,也不做什么欺男霸女傷人性命的極惡之事,縱使荒唐些,只要不是太出格,御史臺和宗正寺自然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朕沒想他,他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下子就在北境得了勢。”穆誠說到此處,原本笑容和煦的面容漸漸陰郁起來,頓了頓又道:

    “如今,朕可沒法子只當這封公文是個笑話了。朕先時已經命太醫院和造辦處對紙張細細查驗過,材質并無異常,除了那香薰亦無旁的藥材和涂料,那可能的問題就只在言辭上了。”

    郁弘毅聞言,深以為然,又忍著嫌惡將信箋從頭到尾逐字逐句推敲了一遍,卻是一無所獲。

    穆誠見郁弘毅的模樣略顯詫異,這篇文章文筆如同初學文章的幼童,雖符合穆謙那不通文墨的特點,但他打心底里覺得穆謙沒有這么單純,“先生也覺得辭藻無礙,會否其中夾雜了啞謎?”

    郁弘毅搖了搖頭,然后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才難掩嫌棄般恨恨道:

    “無論藏頭、去尾,還是字跡、墨跡,皆瞧不出異樣,若是因著他們從前的書信打啞謎,咱們就只能吃個啞巴虧了。只是這惡俗的氣味熏得老夫腦仁疼,還有,這把字真是丑出天際,瞧多了傷眼。老夫就不明白了,至清雖出身鄉野,可被老夫教養得驚為天人,竟然便宜了這么個混世魔王!”

    穆誠明白,郁弘毅當年將黎豫收入門下時,雖然的確存了利用的心思,可相處日久,也多多少少生出幾分真心,兼又將黎豫算計得極慘,郁弘毅雖嘴硬,他對黎豫還是有幾分虧欠之心的。眼見著辭藻無甚大問題,且又過了太醫院和造辦處,是以穆誠便不再糾結,揚聲朝身邊內侍吩咐道:

    “把這封信給東府送去,按章程跟其他公文一起發西境靖西侯。囑咐下去,這不是什么要緊的東西,不必專門加急,隨函走即可。”

    “是。”小內侍眼觀鼻,鼻觀心,低著頭恭恭敬敬接過信函,轉頭要走之際,又被穆誠喚住,“先打上火漆再給東府,別丟人現眼!”

    等這封“丟人現眼”的文書送到卓濟手上時,卓濟曉得了來源,驚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三步并作兩步就往黎豫書房跑,邊跑邊道:

    “主君——主君——您瞧這是什么!”

    經過從京畿到西境一路游歷沉淀,卓濟性子越發沉穩,已經許久沒這么大驚小怪,現下難得失態,惹得黎豫嘖嘖稱奇,當即抬頭尋聲望去,見卓濟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而手中握著的不過是前段時日穆謙密集地往西境發的彩箋,無奈的嗔道:

    “把氣喘勻了再說,不過數月沒收到殿下的信箋,哪至于讓你這般大驚小怪的,也不怕讓阿衍瞧見了笑話你。”

    卓濟咽了一口口水,稍稍平復了情緒,才道:“主君,您猜這函是怎么到西境的?”

    黎豫挑眉,“許久沒收到了,莫非似上次咱們去函一樣也是走得軍報?”

    卓濟立馬搖了搖頭,“不是,這是京畿的公函!殿下把信箋發了京畿,托京畿轉寄過來的。”

    “噗!”黎豫頓時笑出了聲,自打上次送軍報的兄弟出事,黎豫就再沒讓人往南境去過,一方面該送的圖紙、策論上次都一并送了過去,近期再無其他要件,另一方面這一路危機重重,若非必要,他絕對不會為著一己私欲讓軍中兄弟去替他送彩箋,眼下見穆謙竟然走京畿的路子送信,嘴角就不自覺地向上翹,伸手接過信函,笑道:

    “他倒是會物盡其用。”

    卓濟眼睛炯炯有神,“主君快瞧瞧,看看這次的信箋有沒有什么關竅,殿下大費周折把信送到,不會僅僅是‘直抒胸臆’吧?”

    黎豫一邊瞧著信,一邊露出會心的笑意,待將那封絮絮叨叨的信從頭到尾看了兩遍,才將信紙整整齊齊疊起來封好,收在一旁匣子中。收到穆謙的彩箋,黎豫心情大好,又聽到卓濟后話,聯想到穆謙成功作弄京畿后得意的笑容,更是樂不可支:

    “無他,只是家書一封,若是有人同你這般對這封信多思多慮,乃至大費周折,那可怪不得殿下。”

    第255章 隕落(11)

    卓濟跟著黎豫日子越久, 慢慢地發現自家主君其實并非如同自己先前認知的那般清冷孤高不食人間煙火,也有著與年齡相適應的稚氣和促狹,只不過這樣的時候極少, 還往往要跟殿下相關的事上才能展露一二。

    卓濟看著黎豫嘴角那抹輕松又愉快的笑意, 突然有些心疼京畿那些為著這封情書抓耳撓腮的官員, 被這兩個青年之間默契的促狹玩得團團轉, 還是在這種幾方關系頗為微妙的時刻。

    不過, 眼下卓濟不顧上輕松,還有一樁事擺在面前讓他頗為為難, “主君,這封只是隨著公函一同送來的,正式的公函還在我手里壓著,沒敢發呢。”

    黎豫一聽這話放下了手中的狼毫, 卓濟現在處理來往函件已經得心應手, 鮮少有需要專門拿出來討論, 要么直接發對應人員跟進, 再不濟就稍微問下黎貝玉或者郭曄的意思, 被他壓在手里還問到自己跟前的,許久沒有了, 黎豫來了興致, 笑道:

    “什么事讓你為難了?”

    “是關于歸樸哥的。”卓濟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在身側蹭了一下, 露出少年人獨有的緊張和局促, “京畿正式公函, 是函告四境諸州,謝家——謝家沒了——說是通敵。”

    黎豫方才收到信函的小欣喜一掃而空, 整個人瞬間陷入沉默,半晌才道:

    “這封公函壓下就壓了, 你去私下跟大帥、雁之和容姑娘知會一聲,讓大家心里有數,不要大肆宣揚,但也不必刻意隱瞞,免得都支支吾吾的,反倒教歸樸多心。”黎豫說著揉了揉眉心,又道:

    “其實,歸樸為人聰慧機敏,自打梒兒被送來西境,他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今日的局面只是早晚的問題。”

    卓濟仔細回想了一下,“這些日子,他一直深居簡出,我還當他只是因著身邊剛多了個兒子的緣故。”

    兒子剛到跟前,一個沒帶過孩子的爹是什么表現,黎豫自己可是再清楚不過了。那會子他剛來西境,帶著黎衍的確是小心翼翼的,但更多的還是把好奇和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根本沒功夫傷春悲秋,聽了卓濟的話,失笑道:

    “你瞧他最近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我上次聽阿衍說梒兒被燙傷了,這個當爹的愣是好幾天都沒發現,你當他心里琢磨什么呢?”

    卓濟是個非常勤于思考的好學生,“主君,京畿謝氏滿門獲罪,那歸樸哥是不是還會被問罪?還有南境楚州的謝氏,竟然也沒事?”

    黎豫輕輕嘆了一口氣,“依著謝家從前的站隊,只要不是極有容人之量的君主,謝家都不能幸免于難,今上能放歸樸一條生路,全因眼下改革掣肘再加他忌憚跟殿下的關系。至于,楚州謝氏家主乃是謝嶺,聽聞老國公當年在世時偏疼次子,臨終雖按照禮法命長子謝峻襲爵,卻是將家主之位和非勛爵產業都給了次子謝嶺,導致兄弟二人一直不睦。有著這層齟齬,今上或許能對楚州網開一面,就看他們在這次改革中怎么表現了。

    卓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覺得有必要下去自行消化一下,忙道:“多謝主君指點,我先去把公函的事安排一下。”

    “且慢。”黎豫拖著下巴琢磨了半晌,“這幾日,南境開戰的事一直擾得我心中不踏實,你去安排時,順便給大帥、雁之和容姑娘帶個話,請他們三位未正來我書房議事。”

    “您怕南境戰火燃到西境來?”卓濟不明所以,“不能夠吧?有昆侖山脈隔著呢!”

    黎豫搖了搖頭,“不知道,總覺得這次的風雨來勢不小,西境得早做準備才是!”

    那廂黎豫未雨綢繆,忙得焦頭爛額,這廂穆謙在南境的日子倒是頗為舒服。先時因著改革的矛盾,楚州一直閉門謝客,眼下強敵將至,楚州再也顧不得內部矛盾,大開城門將肖瑜及一眾禁軍迎入了酆平城。

    穆謙心情一好,連帶著做人也大方,他打定了主意不趟這趟渾水,又不放心禁軍來的這幾個草包,索性拿出自己做好標注和布放建議的地圖,隨口吩咐正初道:

    “去,給肖若素送過去,算是本王一點心意。讓他別一趟又一趟的派人了,本王說了不帶兵就是不帶兵!”

    穆謙說完忍不住摸了摸鼻尖,依著他的厚臉皮,他是能作壁上觀的,畢竟這么多年的日子就是這么過來的。

    可他到底有點對不住肖瑜,畢竟當時他跟肖瑜提出給隨公函給西境送信時,完全沒提那是給黎豫的情書,而肖瑜襟懷坦白,連瞧都沒瞧就隨公函發走了。那封情書送到京畿,雖然成功戲弄了京畿官員,但到底給肖瑜添了麻煩,穆謙恩怨分明,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正初沒穆謙這么多心思,他雖不樂意,還是不情不愿地接過來,抱怨道:

    “殿下何必這么好心幫他們,您忘了侯爺的話么,南境亂一點,京畿才沒心思理會西北二境。”

    穆謙很會往自己臉上貼金,抱著胸一臉得意道:“本王這是為了京畿嗎?本王這是為了南境的百姓!”

    正初知道自己說什么也沒用,氣得跺了跺腳,拿著圖紙去找肖瑜了。

    “嘿!本王慣得他沒邊了是不是,還敢耍橫!”穆謙一手指著正初跑遠的方向,一邊佯怒地跟銀粟抱怨。

    屋內只剩下銀粟和穆謙二人,銀粟沒著急接穆謙的玩笑話,倒是認真問道:

    “殿下這次真的打算袖手旁觀么?”

    穆謙沒瞧他,自顧走到軟塌前,將兩個靠墊疊在一處,往軟榻上一歪,一語雙關道:

    “躺著多舒服。”

    銀粟蹙著眉走到榻前,滿面愁容哀戚,“昨日入城后,肖參知及禁軍已經與謝家碰過了,滇越兩州的常備軍已經全軍覆沒,不出十日,南蠻的兵馬就會一東一西壓到酆平城下了。而如今禁軍的兵力加上楚州常備軍數,也就只相當于其中一路兵力。”

    穆謙倚在靠枕上,還把手墊在后腦下,仰面舒服地躺著,還不自覺地翹起了二郎腿,非常悠閑地晃起來,“嗯,這個昨日肖若素已經派人知會過本王了。”

    見穆謙并不上心,銀粟面上更添擔憂,“殿下,京畿禁軍就算星夜趕路,最快也要走月余。您曾經節制禁軍,應該明白這幾個帶兵的,除了裘指揮使,其他都是花架子,也就在京畿巡防擺擺花架子,要上戰場根本不行的。就算楚州常備軍能以一敵二,怕是也沒有勝算的。”

    穆謙咂摸出不對味了,一個鯉魚打挺坐直身子,“銀粟,本王印象中你雖不如寒英木訥,但絕不是個能說呢,怎么今日這么多話,別賣關子了,有話直說!”

    銀粟心一橫,直接撩袍跪地,拱手道:

    “殿下,肖參知縱有宰輔之才,可畢竟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于兵勢一竅不通。眼下大敵當前,南境危在旦夕,放眼南境,除了您,根本無人能穩定大局!求您應了肖參知的請托,重掌帥印,替南境做主!”

    穆謙坐在榻上,垂下眼瞼,嘴巴抿成一條線,沉默不語。

    銀粟見狀又道:“殿下,您想一想南境的百姓,他們跟您在北境拿命護住的那些人一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是大成的子民,可頃刻間就可能死在南蠻的長刀之下,您忍心嗎?”

    “銀粟,本王是不忍心,可戰場不是本王想上就能上的。”穆謙面上盡是為難之色。

    “殿下,屬下知道您跟今上有齟齬,不好再染指京畿軍權惹他生疑。屬下也知道您在南境處境困難,只可蟄伏不能強出頭。屬下更清楚您凡行差踏錯,就有可能給京畿留下話柄,成為來日治罪的借口。”銀粟說著,將兩只腿均跪了下來,將佩劍放在身側,然后恭恭敬敬地向著穆謙行了一個大禮,決絕道:

    “屬下明白殿下的難處,那么,請殿下成全屬下,給予屬下一個上陣報國的機會!以后,屬下怕是不能再侍候殿下左右了,您千萬保重。”

    穆謙見狀趕忙攙起銀粟,有些頭疼道:“你——為何要如此?”

    銀粟眸子里閃著決絕的光,“大丈夫當為國為民,此教誨,銀粟絕不敢忘!”

    穆謙一聽便知,這肯定是從前黎豫帶著他的幾個親衛讀書時講的,他知道黎豫給人洗腦頗有本事,自己恐怕勸不住了,泄氣地坐回榻上,擺了擺手,放棄道:

    “你且去找肖參知,讓他安排。”

    “是!”銀粟聞言一喜,想著或許再無來日,又眼眶含淚道:

    “至治之世,河海清宴,一直是先生的夙愿,易地而處,先生肯定也會以百姓為先,銀粟沒辜負先生教誨,卻辜負了殿下待銀粟的恩情,殿下保重,銀粟去了。”

    銀粟說完,似是擔心穆謙反悔,又怕自己不舍,頭也不回的轉頭跑了,獨留下穆謙坐在原處愣神。

    第256章 隕落(12)

    穆謙越咂摸越覺得不對味, 銀粟都沖在前頭了,自己不出面似乎有些不妥,但一想到從前京畿的作為, 穆謙就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看著銀粟遠去的背影, 一股隱隱的擔憂在穆謙心頭升起。眼下的情況的確危機, 哪怕他自己親上戰場坐鎮大局, 也未必能守得住楚州。銀粟這個愣頭青這么梗著脖子沖上去, 與送死無異。

    “這個蠢東西!”

    穆謙有些惱,更有些煩躁, 忍不住罵了一句。

    銀粟跟著自己這么久了,竟然這么沉不住氣!穆謙到底不忍心看著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出事,又不想將自己攪進這攤渾水,思來想去決定親自去找肖瑜, 讓他對銀粟關照一二, 至少能保住一條命。

    穆謙做事從不拖沓, 有了想法立馬動身, 剛把方才踢掉的鞋子穿上一只, 就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和拉扯對話。

    “誒呦,我的參知大人, 我家殿下自打進了酆平城就舊疾復發了, 那舊疾可是在北境戰場上留下的隱疾, 哪兒這么容易好!”

    “殿下這會子都病得起不來了, 這才讓小的來給您送圖紙, 要是他能起身,肯定就親自給您送去了。”

    “您公務在身, 實在不勞您大駕,您來探病的心意咱替殿下領了, 回頭肯定悉數告知。”

    “哎呦,我的參知大人,您就回吧,別難為小的一個下人。”

    這幾句話帶著幾分機靈勁兒卻又充滿著無奈,穆謙一聽就聽出是正初,至于“舊疾復發”,顯然是正初想出來的說辭,而來人正是肖瑜!

    穆謙暗道來得正是時候,剛要起身相迎,立馬意識到情況不對勁,否則正初不會這么費勁的攔人,那只能說明,來者不善!

    穆謙登時把剛穿好的鞋子踢了,整個人往榻上一趟,伸手把毯子往身上一拉,當即就“病了”。

    腳步聲自門口止住,接著傳來了肖瑜那不徐不疾的溫潤言語:

    “既然都已經到門口了,就勞煩正初小哥跟殿下通報一聲,就算不為公務,殿下以親王之尊,紆尊降貴陪肖某來到楚州,肖某若不聞不問,豈不失禮!難道是肖某面子不夠,要讓肖某請謝家主一同前來探望殿下才肯見?”

    穆謙聽了這話,忍不住腹誹起來:都說肖若素是世家子弟的楷模,為人寬厚從容,處事進退有度,從不咄咄逼人,怎么今天這么不給人留余地,果然來者不善!

    肖瑜話說到這個份上,正初也真怕他把謝嶺架來,只得硬著頭皮道:

    “那您稍待片刻,小的進去通報一聲。”

    正初說完推門入內,反手就把房門關了個嚴嚴實實,還有意扯著嗓子大喊:

    “殿下,您醒了沒?肖參知聽聞您病了,特地來瞧您了!”

    穆謙抬頭瞧見正初懷里的圖紙,故意壓著嗓音配合道:

    “哦——肖參知啊,快——快來伺候本王起身,哪里能讓肖參知久等。”

    穆謙裝模作樣的說完,立馬一邊擠眉弄眼一邊打手勢,朝著正初懷里比劃了比劃,又指了指門外的肖瑜。

    正初把圖紙丟在案上,兩手一攤,滿臉都是無奈,然后指了指門外的肖瑜,又指了指穆謙,接著一手放在身前做持韁狀,一手放在身側,作出甩鞭狀,煞有介事的甩了幾下,又作砍殺狀。

    兩人自小一起長大,就這么連比劃帶猜,穆謙竟也能明白肖瑜是來勸自己掛帥迎敵的!

    穆謙瞅了正初一眼,然后朝著榻上的毯子努了努嘴,然后脫了外袍盤腿坐在了榻上。正初會意,立馬拿毯子將其裹成了個粽子,然后開門將肖瑜引了進來。

    肖瑜進門,剛走了兩步,就被眼前一黑色物件攔住了去路,定睛一瞧,竟是一只靴子,再向前看,正好與榻前那只湊成一對。

    肖瑜順手撿起靴子走到穆謙榻前,似笑非笑道:

    “竟不知晉王殿下在病中還有這么大的力氣,能將靴子踢數丈遠。”

    穆謙干笑兩聲沒接茬,轉頭就瞪了正初一眼:你怎么辦事的,這點首尾都不處理干凈!

    正初想說就這么點功夫,哪顧得上這么多,可眼下不是解釋的時候,只得把頭往窗外一撇,當瞧不見。

    肖瑜假作不知這主仆的小心思,直接把靴子丟在榻前。

    “殿下,末學實在無暇與您虛與委蛇,此番求見只想長話短說,不知您這‘舊疾’可否晚些時候再‘復發’?”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穆謙再裝就顯得矯情了,正巧他還有事相求,當即一腳踢開了毯子,直接從榻上跳了下來。

    “行吧,本王見到肖參知,甚為欣喜,一下子就神清氣爽了。肖參知來得正是時候,本王正有事相求。”

    肖瑜不怕穆謙有所圖,就怕他什么都不要,聽了這話,當即表態:“殿下有話直說,末學無有不應。聊完殿下的事,再聊末學的事。”

    穆謙先發制人,不給肖瑜開口的機會,“本王的貼身侍衛銀粟,有意在南蠻入侵之際上陣殺敵,報效國家。戰場什么樣,本王再清楚不過,他來王府也有十多年了,至今還未成家,本王不忍他命喪南境,肖參知可否照應一二?”

    肖瑜失了先機,只能見招拆招,“末學手無縛雞之力,倒是殿下曾任三軍主帥,若殿下掛帥,更能照應一二。”

    “本王哪比得上肖參知得今上青眼,又在南境有便宜行事之權。”穆謙假做不明其意,雖然笑著虛與委蛇,可心中卻忍不住腹誹:若非你丫裝模作樣時有幾分那小禍秧子的影子,本王才懶得跟你多費唇舌,“本王還是把銀粟托付給你了!”

    眼下敵軍將至,楚州謝嶺雖有心合作,但卻借此時機向京畿談改革條件,想逼迫京畿就范。肖瑜本就為此事憂心,又被穆謙連番太極打得心煩,不自覺地就沒了耐性,直言道:

    “殿下!南蠻還有數日就打到酆平了,偌大的楚州和五萬禁軍中,連一個能掛帥的人都挑不出來!一旦酆平城破,則楚州危矣,若楚州被奪,則南境失守,則京畿不存,則大成顛覆!您還有心思關心一個親衛!”

    穆謙聽了這話,冷笑起來。現在南境不過兩州失守就被上升到國家存亡,當年北境三州被焚時,也不見京畿擔憂分毫。一想到北境,那副餓殍遍野的圖景和糧草告罄走投無路慘痛的記憶瞬間涌入穆謙的腦海,讓他胸口一滯,火氣升騰起來,肖瑜已然直言不諱,他也不再假作熱絡,冷冷道:

    “肖參知是在指責本王?呵,你不必以形勢相迫,更不必以言語相激,本王知你來意,就把話直說了。本王在北境殺敵,你們在背后以糧草掣,本王忍了;新帝聯合秦王兄對本王下殺手,又在登基后卸了本王的軍權,本王忍了;京畿以阿豫相脅,要本王來南境背鍋,本王來了;京畿這般待本王,本王還怕你帶來的那幾個草包無用,還專門派正初送了地圖和布放策略,本王仁至義盡,你們還想怎樣!”

    穆謙本來不打算跟肖瑜撕破臉,只想裝傻充愣將南境之行糊弄過去,現在話趕話,將一腔憤懣都說了出來。

    穆謙快步走到案前,拿起正初先時放下的地圖,往肖瑜懷里一丟,“本王能幫的就這么多,你們愛用不用,別的不用肖想了!”

    穆謙口中這些事,肖瑜有的是主使,有的是共謀,還有的或多或少沾了點干系,也明白其中內情。有些人不識文墨,但無理也能攪三分,有些人學貫古今,若不占理只能啞口無言。而肖瑜恰恰是后者,他良知未泯,明辨是非,自知這些事京畿理虧,讓穆謙和黎豫受盡了委屈,本來還能引經據典再勸的話到了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咽回了腹中,抱著穆謙給的圖紙,略有些無助的站在原地,屋內陷入一瞬的沉寂。

    正初在一旁,心中暗自慶幸,自從遇到侯爺,自家主子變得有主意多了,耳根子也沒那么軟了,要是擱在從前,肯定要被肖瑜兩三句話就忽悠的妥協了。眼見這份沉寂就要轉化為尷尬,正初適時的打破沉默,討好地湊到肖瑜跟前,一邊引著肖瑜往外走,一邊笑道:

    “肖參知,我們殿下身上還有舊疾,得歇著了,知道您公務繁忙,就不久留您了。”

    穆謙冷眼旁觀,不發一言。正初何等了解他的心思,這番話正好說到了他的心里。

    主人下了逐客令,肖瑜不好再留,然后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正初,然后對著穆謙道:

    “這是從前至清未出師時游歷的見聞,先生覺得好,整理成冊寄來與我分享,若是城破,毀了可惜,想來至清的東西,殿下愛惜,就贈與殿下了。”

    正初回頭瞧穆謙的臉色,見后者點了點頭,立馬恭敬地接過肖瑜手中的冊子。

    肖瑜轉身剛走到門口,腳步一滯,卻沒有回頭,留下一句:

    “雖京畿有負于殿下,但大成百姓不曾。”

    第257章 隕落(13)

    穆謙本就因著銀粟的事不痛快, 又被肖瑜不軟不硬的擠兌一通,更加不安,來回踱了幾步, 愈發覺得屋子里悶得慌。

    “走, 跟本王出去溜達一圈。”穆謙說完, 不等正初接茬, 抬腿就朝房門方向走。

    正初想攔, “誒,殿下, 您的病——”

    穆謙不理,“本王病沒病你心里沒數嗎?”

    正初做最后的掙扎,拿著黎豫的游記朝穆謙晃了晃,“那這冊子——”

    “收好了, 回來再看!”穆謙打定主意, 直接邁出門去。

    “成吧。”正初知道勸不動, 只得把冊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架上, 然后抄起穆謙的披風追了出去。

    出了驛館, 穆謙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蕩,進入楚州以來, 他一直在驛館內閉門謝客, 被逼急了, 直接裝病躲著, 今日才終于有機會好好瞧一瞧酆平城。

    驛館臨著一條商業街, 當初入住時,街上人聲鼎沸, 往來客商絡繹不絕,他們來時還專門有楚州常備軍協助開道。這才幾日功夫, 街上行人稀疏起來,兩邊的商鋪已經關了半數有余,而從前走街串巷的小販,則已沒了蹤影。

    穆謙抱著胸,漫不經心地看著這一切,見慣了剛到北境時那副慘淡模樣,此刻心中竟沒有泛起絲毫波瀾,倒是一直長在京畿的正初,看著這蕭條的街景唏噓起來。

    “殿下,聽聞南境以楚州為首,楚州以酆平城為尊,而酆平又名楚州小京畿,沒想到幾日功夫人就跑沒了,哪還有半分京畿的模樣。”

    穆謙眼光逡巡一周,隨口應道:“南蠻破了滇越二州的消息已經傳來數日,百姓們又不傻,這時候都自顧逃命去了,哪還有心思在街上逗留。”

    穆謙話音剛落,就被打臉了。

    不遠處一個小商販正挑著擔子走來,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孩子,那孩子約摸著也就跟黎衍一般大,個頭剛到那小販的腰帶,人小腿短,因著跟不大上大人的步伐,還時不時小跑兩步。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兩人身影靠近,穆謙聽出小販正在背誦詩句,乃是陸放翁《示兒》。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小孩子操著一口小奶音,跟著背了一句。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一大一小背誦間,與穆謙主仆擦肩而過。穆謙咂摸著他們背誦的詩句,鬼使神差地出聲將兩人喚住了。

    “小哥留步——”

    小販腳步一滯,轉頭略顯疑惑地瞧了穆謙一眼,見人衣著光鮮,又帶著隨從,顯然非富即貴,他不知道自己跟眼前這個達官顯貴有何交集,卻也并不怯場,不卑不亢問道:

    “閣下可是在喚草民?”

    穆謙開口喚人,不過隨性而為,如今對方駐步相詢,他一下子回過神來,腦中快速想著理由。穆謙摸了摸鼻尖,眼珠一轉瞥見小販挑著的貨筐,來了主意,眼神朝著貨框一點,笑道:

    “小哥賣得什么物件?”

    小販將扁擔放下,筐上蓋著的破布,小販將破布揭開,露出一筐還沾著泥土的大白蘿卜。

    “閣下可要蘿卜?今晨剛拔的,頗為新鮮,口感甚佳。”

    “好,買幾個。”穆謙說著朝正初使了個眼色,正初會意,立馬上前去挑選蘿卜。穆謙則借機與小販攀談起來,還有意的改了稱呼,“聽兄臺談吐不凡,仿佛讀過書,怎么沒尋個正經差事?”

    小販自嘲一笑,“差事?草民出身貧寒,于這楚州并無根基,要尋差事談何容易。本以為京畿改革察舉,能有一線出路,沒想到又逢戰亂,實在生不逢時。”

    這大成舉賢任能的弊端穆謙雖早已心中有數,現下再聽人說起,仍是劍眉一緊,又聽聞他提到戰事,心生好奇,問道:

    “兄臺既知有戰亂,何不學他人一般,北上避一避,許能有一線生機,更何況兄臺身邊還帶著幼子。”

    小販爽朗一笑,摸著小孩子的后腦,“來兒子,你跟這個叔叔說說,咱爺倆為何不走?”

    小孩子雖然瞧起來怯怯的,說話也奶聲奶氣,但說出來的話卻擲地有聲。

    “不驅南蠻,國將不國,孤身逃亡,縱僥茍活,又有何面目面對列祖列宗。”

    穆謙看著眼前這個一臉認真的小不點,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欣慰地笑了起來,大成還沒山窮水盡,還有一群忠肝義膽的百姓,他們可比京畿、比世家親貴們可愛多了!

    *

    隨著南蠻的軍隊越壓越近,一直針鋒相對的林穹和楊宜斌在眾人議事時變得越來越沉默,無他,沒有真正上過戰場,也不通兵法謀略,這個時候再添亂未免不識大體。

    與此相反,先前一直躲避兩位頂頭上司鋒芒的裘云倒是囊錐露穎,正因為他在,才沒讓禁軍在一眾楚州當地常備軍首領面前抬不起頭來。

    楚州常備軍以謝氏次子謝淮為尊,謝淮雖為謝嶺的庶子,卻頗得謝嶺青眼,自幼帶在身邊親自教養,還以謝氏在楚州的影響力,為他謀了軍職。謝淮為人仗義豪爽,又頗通兵法謀略,久而久之就手握整個楚州常備軍。

    “既然肖參知已然應允保留我楚州常備軍的條件,那我楚州定然要與京畿同心一體,共御仇寇。”謝淮于明堂上首居左,與肖瑜相對而坐。

    肖瑜聽了這話,心中冷笑,若非東府來函下令同意楚州的條件,肖瑜定然讓楚州求著要禁軍相助。不過大敵當前,肖瑜顧不上與謝氏逞口舌之快,進退有度地笑道:

    “既如此,不知二公子可有退敵之法?”

    謝淮起身,轉頭望著那張已然被高高掛起的酆平城圖紙,踱了幾步近前,走到地圖前,對著眾人拱手道:

    “眾位皆知,南蠻破滇越北上,意在從東西兩方包抄酆平城,現下探子回報,滇越兩州常備軍已然全軍覆沒,京畿遠水解不了近渴,只能靠在座禁軍兄弟與我楚州常備軍勠力同心。”

    幾句場面話,算是緩解了前些日子因著改革導致了劍拔弩張。

    肖瑜面無波瀾,端起茶盞,淺嘗一口。

    謝淮摸出瞬身的馬鞭,一邊指著圖紙示意,繼續侃侃而談道:

    “從酆平城地理情況看,東與閔州接壤,城外一片坦途,交通便利。因著數十年前與閔州生了齟齬,先祖曾多番加固酆平城東城墻,以備不時之需,又有甕城便于設伏,是以東城門當防守為主。而西邊官道則南通滇州,北接襄州,一路多山林、險阻、沮澤,不利南蠻行軍,可依靠山川之險,阻擊其疾行。”

    林穹和楊宜斌不通兵勢,眼下只能似懂非懂地聽著。裘云聽罷,明白謝淮是真有幾分能耐,贊同地點了點頭。只有肖瑜,不論謝淮說什么,始終保持沉默,是微笑著抬了抬手,示意謝淮繼續說。

    謝淮為人爽利,現下也不藏著掖著,直言道:

    “以在下之見,現下南蠻兵分兩路雖無準確數目,但以東西兩路官道情況,定然東多西少。可由楚州常備軍萬余鎮守東城門,配合剛從北境運來的狼牙拍,雖不能以一敵十,但抵擋個七八萬不成問題;至于西路,則請五萬禁軍兄弟依靠山川地利之險,出城迎敵,只要能將滇州北上的這一支南蠻軍隊攔在酆平城外,那楚州就保住了。不知肖參知意下如何?”

    “二公子所言,正是我方所想。”肖瑜聽罷,微笑著起身,然后輕輕拍了拍手,隨著清脆的掌聲,另一張圖紙緩緩落下,覆蓋在原來那張圖紙上,展現在眾將面前。

    謝淮轉頭望去,那是一張南境五州的圖紙,在酆平城處也是做出了西進東守的安排,除此之外,對于西進軍隊的設伏之地、兵力部署,東城墻上狼牙拍的排布、陣型都有著更加周密的規劃。謝淮整個人看呆了,面上不自覺地流露出欣賞之色,再沒了方才與肖瑜對談時的盛氣凌人,抱拳贊賞道:

    “早聞肖參知乃是文臣,沒想到于軍中運籌帷幄也不遜色,今日一見,在下敬佩不已。”

    “誒!二公子誤會了。”肖瑜當即拖住謝淮的拳頭,“此圖乃當朝晉王殿下所贈,肖某可不敢貪天之功。不知對于圖上的謀劃布局,二公子可還有意見?”

    謝淮搖了搖頭,“略略看過,便知其兵法韜略遠勝在下。先時見他那副吊兒郎當模樣,以為北境傳聞純屬夸大其詞,沒想到晉王殿下竟是深藏不露。有了這樣的謀劃,西進便只差一個將領掛帥,不知禁軍哪位將軍將擔此重任?”

    謝淮說著,將目光望向了在座的林穹、楊宜斌和裘云。林穹和楊宜斌頗為心虛的躲開了謝淮的目光,裘云雖有心挑大梁,到底忌憚林穹和楊宜斌,不敢出頭。

    謝淮沒想到是這樣的局面,一臉探尋地望向肖瑜。

    肖瑜明白裘云的處境,現下除了他也無人能擔此重任,剛想開口委任,卻聽門外傳來了一句洪亮的天籟:

    “能當此大任者,自然是‘吊兒郎當’的本王了!”

    第258章 隕落(14)

    謝家二房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除了依仗京畿謝家之勢,自家本身也不是泛泛之輩。穆謙的名聲謝淮早有耳聞,當即換上笑臉迎了上去, 拱手道:

    “晉王殿下在北境的威名早已響徹南境, 若殿下此次肯掛帥, 想必楚州定能萬無一失, 謝某替楚州、替南境百姓謝過殿下。”

    “不必客氣。”穆謙對這客氣的褒獎不置可否, 只對著謝淮微微頷首,大步跨入明堂。

    謝淮不以為忤, 耐著性子觀察著廳內京畿眾人的態度。

    肖瑜知道穆謙與京畿積怨已久,勸穆謙出山只是抱著嘗試的心態,沒想到穆謙真肯接下這個苦差事。見人到來,肖瑜眼神都亮了, 當即起身要將上首的座位讓給穆謙。

    “殿下, 上座!”

    穆謙伸手止住肖瑜, 自顧來到地圖前, 抬頭仰視著高高掛起的南境地圖, 輕嘆一口:這次沒有當初黎豫推自己那一把,是他自己要沖到前面, 放下與京畿的私怨, 成為大成南境的屏障。

    除了滿懷探尋之心的謝淮和收獲意外之喜的肖瑜, 其他人卻是各懷心思。

    裘云雖有心上陣殺敵一展抱負, 可到底怕風頭太過招惹麻煩, 現下有了穆謙在前頭頂著,他只需老老實實的做好分內之事, 既不張揚又能夠為南境百姓做點事,心中的大石頭終于落地, 整個人比之方才輕松不少。

    林穹和楊宜斌卻是極為不自在,他倆雖然不對付,經常互相掣肘,但卻立場分明:他們是穆誠的親信,現下如果任由著穆謙奪了禁軍的管轄權,即便僥幸茍活回京,也沒法跟穆誠交代。

    兩人對視一眼,來南境后第一次達成一致意見。

    楊宜斌為副,率先起身,對著廳內眾人拱手示意后,才開口對穆謙道:

    “殿下曾威震北境,震懾胡旗,舉國皆知,想來由殿下對陣南蠻,南蠻定然潰不成軍。”楊宜斌說完場面話,接著話鋒一轉,“只不過,這京畿委任狀一來一回要耽擱些時日,咱們能等,可南蠻不會等。”

    沒想到好不容易穆謙肯出頭,禁軍高層卻要節外生枝,肖瑜一方面暗罵這群蠢貨不識大體,一方面又怕穆謙被言語一激反悔撂挑子,當即回護道:

    “楊指揮使,此行南下,肖某有便宜行事之權,如今事急從權,就先請殿下屈尊掛帥,京畿的御令肖某會同步去請,若京畿要怪罪,由肖某一力承擔,定不教禁軍受牽累。”

    楊宜斌還要開口跟肖瑜掰扯,穆謙卻沒給人機會,他始終面對著圖紙,連頭都沒回,隨口道:

    “本王瞧著,平陵城那些蝎子還是沒教會楊指揮使怎么說話,要不要本王再教你一遍?”

    楊宜斌聞言,想到當初幽暗的地牢內那一盆密密麻麻的毒蝎子,頓時瞳孔一震,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接著額頭上便洇出一層汗珠。平城路牢房里的記憶太過深刻,雖然沒對他身體造成什么實質傷害,但對他精神卻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夢魘,楊宜斌突覺腿軟,一個趔趄摔回椅子上,雖然手指哆哆嗦嗦指著穆謙,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穹不知楊宜斌到底經歷了什么,竟然被穆謙輕飄飄一句話嚇成了這副模樣,心中頗為不屑,冷哼一聲,決定親自出馬。

    “沒有京畿的御令,晉王節制禁軍名不正言不順,縱然肖參知肯作保,只怕禁軍兄弟們也不同意,到時候軍心亂了,怕會得不償失。”

    穆謙依舊背對眾人,拍了拍手。接著,銀粟一身戎裝,循著穆謙的掌聲進殿,撩袍單膝跪地,朗聲道:

    “駐扎于楚州的五萬禁軍,已在館驛外集結完畢,聽從殿下調遣。”

    銀粟此言一出,殿內眾人皆變了神色。

    肖瑜沒想到穆謙一旦拿定主意,下手如此之快,他雖不滿穆謙頃刻之間奪了禁軍,但大敵當前,他也不好說什么,只能默認。

    謝淮略顯詫異的上下打量了一眼穆謙,又看了看面色微變的肖瑜,心中大概明白為何京畿如此忌憚這個王爺。

    楊宜斌沉浸在先時的惶恐之中,這會子還沒回過神來,癱坐在椅子上驚魂未定。

    裘云眼觀鼻鼻觀心,他雖未預料到眼前的情勢,但早拿定主意:他身如飄萍斷梗,想要在自保的前提下做點事,只能誰得勢便依附于誰。

    林穹被眼前的形勢驚得張大了嘴巴,指著穆謙,期期艾艾道:

    “你——你——你竟然,你竟然妄動禁軍軍權。”

    穆謙瀟灑轉身,并未搭理林穹,只看了肖瑜一眼,見后者點了點頭,穆謙拿定主意,對著銀粟氣定神閑道:

    “銀粟,楊都指揮使病了,快請下去休息,林副統領不放心下屬,想貼身照料著楊都指揮使,那就一并請下去好生照看。其他人,請裘指揮使按照行軍及布防圖安排人員部署,今夜子時之前,務必傳達到位!”

    “是!”銀粟、裘云齊聲響應。

    穆謙出山后,先奪權、再拿人,最后部署,一氣呵成,讓在一旁看熱鬧的謝淮嘖嘖稱奇。

    次日,子末丑出,皓月當空,繁星黯淡,五萬禁軍于酆平城西郊集結完畢,整裝待發。與此同時,謝淮率楚州常備軍趕赴酆平城東門,做著城防部署。

    謝嶺與肖瑜為穆謙壯行后,穆謙帶著銀粟邀肖瑜借一步說話,肖瑜雖不明所以,仍跟著穆謙進入一側的樹林。

    銀粟跟著穆謙走在前面,肖瑜落后數十步在后面跟著。夜晚寂靜,步子踩在枯枝上,斷裂的聲音顯得格外明顯。走出足夠遠后,在清朗的月光下,穆謙駐足,轉身對著銀粟笑道:

    “本王身邊的人不多了,仲城有將帥之才,已經在北境領了軍職;寒英傻小子有傻福,有了黎梨,在西境安家了;玉絮如今常伴阿衍左右,也算是個好去處,本王身邊沒有歸處的只有你一個。”

    銀粟似是預感到穆謙要說什么,忙拒絕道:“不,殿下——”

    “你先聽本王把話說完。”穆謙打斷了銀粟,拍了拍他肩膀,又道:

    “這么些年,你跟著本王東奔西走,本王自然不能虧待你。本王雖不喜肖若素,但不可否認,他為人光風霽月,是京畿世家中難得的君子,本王知道你們幾個都歆羨阿豫之才,肖若素是阿豫的師兄,雖不通兵法,但經緯韜略不遜于阿豫,跟著他定然也能有所長進。這次戰場兇險,從前你待本王也算盡心,還數次救過本王的性命,本王將你托付給他,也算全了咱們主仆之間的情分。以后咱們就各自安好了。”

    銀粟聽了這話,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殿下,您怎能讓屬下獨自茍且偷安?”

    穆謙微微一笑,“誰的命不是命?當年護著本王從京畿逃往北境的親衛不多了,本王發過誓,不能再讓你們任何一個出事。再說了,容素淵八面玲瓏的很,以后京畿能替西境和北境說話的,也就一個肖若素了,你替本王護著他,也是護住了西境和北境。”

    穆謙將責任上升到守護北境和西境的安危,銀粟雖還想抗爭,但嘴皮子實在說不過,只能喃喃地求著,“殿下,這不成——真不成——您別拋下屬下——”

    兩人說話間,肖瑜已經趕上了先前拉開的幾步距離。

    穆謙見肖瑜已走上前來,在銀粟肩膀上攥了一把,然后換上一副戲謔的表情,笑道:

    “肖參知,戰場無眼,本王這個親衛就托付給你了,他雖笨手笨腳,但勝在有一身好功夫,你要能留在身邊伺候就留下,若是你瞧他礙眼,等南境事了,你就把他打發到阿豫那里。”

    雖然話語間皆是玩笑,但句句都是托孤的意思,肖瑜聽著,心中頗不是滋味,忍不住蹙起了眉頭,抗拒的意味甚是明顯。

    穆謙見狀,難得嗔怪道:“肖若素,難得本王跟你開一口,你不會要拒絕本王吧?難道非得讓本王把阿豫搬出來,你才肯給幾分薄面?”

    “當然不是,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呢?肖瑜想讓穆謙留著這個親衛,這樣無疑才是對穆謙最有利的選擇,但人家主仆之間的事,他又憑什么置喙,再加上穆謙都把黎豫搬出來了當托辭,肖瑜更是不好拒絕,最后權衡再三,只得硬著頭皮躬身一揖。

    “殿下為南境百姓以身犯險,無論您提什么要求,末學都不會拒絕,只盼望殿下旗開得勝,平安凱旋。”

    “好,你也是,好好保重,你要死了,京畿可就真沒什么前途了。”穆謙說完,爽朗一笑,轉身頭也不回地向著整裝待發的大部隊走去。

    肖瑜遠遠望著穆謙的背影,心頭是數不盡的落寞與諷刺。落寞的是這個少年將軍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已經為著大成兩度掛帥,諷刺的是,自打自家二弟去后,諾大的京畿,除了一個養尊處優的王爺,竟然再找不出一個人能擔此重任。這樣的大成,當真能長久么?

    明月當空,流光布道,時隔數年,穆謙再披戎裝,他翻身上馬,高高舉起馬鞭一甩,五萬人馬開拔,浩浩蕩蕩向南行去。

    他不為與京畿奪權,不為沽名釣譽,只為著守護這一方水土、這一城百姓,更為著守護那人畢生的信念與追求!

    第259章 隕落(15)

    隨著南境起了動亂, 大成四境人心惶惶起來,連與紛爭中心在地理上間隔最遠的北境都不能幸免。再加上穆謙不在北境,又有傳言京畿將從北境調兵支援南境, 一眾邊防軍將領都在心里犯起嘀咕, 經過眾將商議一番, 最終趙衛親自到西境找黎豫討主意。

    西境手握三十萬鐵騎, 無論是東進還是南下, 都底氣十足。在黎豫治下,西境補上了文官吏治短板, 又借力容氏廣開商路,與京畿、南境商貿頻繁,這一兩年逐漸富足起來。而西境又與北境同氣連枝、互通有無,禎盈十四年三州被焚的北境終成歷史, 兩境實力不可同日而語。

    有了實力, 就有了底氣, 自然能拿的定主意, 是以黎豫見到趙衛時, 絲毫沒有憂色,反倒頗為欣喜, 當即請來郭曄、謝淳等老熟人, 一起與趙衛把酒言歡。

    趙衛本來心里還惴惴不安, 一番觥籌交錯后, 這才安下心來, 也認清了一個現實:如今西北二境聯手,進可攻退可守, 就算北境要揮師南下支援南境,只能是因為北境憂心黎民, 而不是因為京畿那一紙調令。

    西境的實力毋庸置疑,再加上酒過三巡,桌上眾人皆已微醺,又見四下并無外人,郭曄說話便不怎么謹慎,一把攬上黎豫的脖子,笑道:

    “阿豫啊,你看你和晉王殿下手握西北二境,你們在這里跺跺腳,南境都得抖三抖,都到了這個份上了,你們就沒想過更上層樓?”

    趙衛北境貧寒家庭出身,對京畿無甚感情,更無多少宗廟社稷觀念,他只知道,他忠于的晉王值得追隨,當年的黎先生、如今的黎侯爺更是一心為著將士、為著百姓著想。從前他也不是沒想過這兩人其中一個登頂人極,如今郭曄借著酒勁說出,他并未感到絲毫不妥,甚至非常贊同。

    “是啊,侯爺,京畿那個位子,老趙覺得您和殿下來坐也是一樣的。”

    黎豫心中明白,郭曄草莽出身,見慣了大成黑暗的吏治,對京畿早就不抱希望,沒想到趙衛也跟著湊熱鬧,有些哭笑不得,雖然并無外人,仍找補道:

    “兩位大哥這是酒吃多了,該醒醒酒了。”黎豫語帶無奈,說著看向門邊的謝淳,“歸樸,去讓人上點醒酒湯來。”

    往日里頗有眼力見的謝淳這次沒有動彈,反而正色道:

    “主君,我覺得兩位大哥說得有理,京畿無道,才至胡旗、南蠻接連危壁,謝氏曾有間冒死傳信入西境,此次南蠻北上,頗有當年胡旗南侵征兆,只是還未得真憑實據,便身死京畿。倘若真如其所言,京畿為促改革,不惜引外敵入境,置黎明蒼生于不顧,那今上實非明主。眾人皆知,大成社稷日陵月替危如累卵,若殿下和主君能取而代之,或許可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否則,我大成百姓危矣。”

    黎豫沒想到最能幫著他往回拉扯話題的謝淳竟也站到了對立面,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這份讓他和穆謙擁兵自立的心思,或許不僅這三個人有,或許西境和北境的眾將領都有,只是今天借著酒勁,郭曄起了頭,大家才都說了出來。

    黎豫一時之間陷入沉默,縱使他運籌帷幄慣了,也不敢妄下決定,只想著若是此刻穆謙在身邊該多好。

    趙衛沒有給黎豫思索的機會,端起酒杯,眼神堅毅懇切,正色道:

    “謝兄弟所言在理,他想說的正是老趙想說的。我老趙是個粗人,講不出謝兄弟那番大道理,但老趙知道,平陵城是誰守下的,邊防軍是誰保全的,整個北境的百姓是誰護住的。老趙在此承諾,只要殿下和侯爺拿定了主意,北境邊防軍一個不落,指哪兒打哪兒,上刀山下火海,絕無二話!”

    趙衛說罷,將一杯酒一飲而盡。

    郭曄亦隨著舉杯,對著黎豫恭恭敬敬道:

    “主君,西境三十萬鐵騎亦聽從主君調遣,誓死追隨,永不相負!”

    謝淳緊隨其后,“主君,謝氏長房雖已覆滅,但京畿尚有謝家暗棋三百,也愿聽命于主君。”

    黎豫沒想到簡簡單單一頓敘舊的飯,反倒把自己架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謀國之事責任太大,他不敢輕易許諾,只得采用緩兵之計。

    “此事非同小可,殿下如今身在南境,黎某不敢擅專,還是要等殿下平安歸來,再行商議。”

    黎豫所料不錯,接下來幾天,西境的文官武將前來議事時,都跟商量好了似的,逮住機會都得明示暗示幾句,讓黎豫不勝其擾。

    更要命的是,雖然趙衛在西境住下了,北境的將領卻不消停,半月功夫,他們結伴同行,三三兩兩的來,三三兩兩的走,明著說是歆羨西境新氣象,前來觀摩學習,可臨走時都會勸黎豫一句,讓他好好想想。

    黎豫眼見著北境的將領也來湊熱鬧,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味,怕這事穆謙一早就知情,就算不是他授意,也肯定是默許的,要不然趙衛再有主意,哪敢這么接郭曄的話,還動員了北境的一眾兄弟們來當說客。

    眼下的局勢讓黎豫頗為苦惱,他第一次嘗到身不由己的滋味,也越發覺得孤獨。這一刻,他身邊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這局面又根本不在從前他學以致用的范圍內。

    難雖難,但黎豫還得獨自頂著,誰讓穆謙不在呢!就這樣前前后后被折磨了半月有余,一向以勤政聞名西北二境的黎豫終于扛不住了,明面上尋了個由頭推說身體不適告假一日,私下里帶著兒子出門釣魚躲事去了。

    至于釣魚這種老人家的娛樂活動,黎豫本身是不喜歡的,但架不住小黎衍喜歡。此刻內心孤寂的老父親只想找個不提謀國之事的貼心人陪著,便委屈自己去陪兒子釣魚。

    現在黎衍出門,架勢可不小,身邊必有“哼哈二將”護衛左右,一個當然是寸步不離盡職盡責的玉絮,這會子正悠閑地躺在河邊大樹的一根粗枝上閉目養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顯然并不想參與樹下父子倆的對話。另一個則是看起來兇神惡煞但實則性情十分溫馴的二黑,正憨憨地抱著一個小木桶,乖巧地坐在黎衍身側,陪他一起盯著河里的魚漂。

    “快,二黑,接著!”黎衍說話間,魚竿被拉出水面,魚鉤上掛著一條小臂長的黃魚正苦苦掙扎。

    不遠處,還有幾個釣魚的老人家,沿河更時常有郊游的少年結伴而過。陽光灑在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微風陣陣,更將那波光帶向遠方。

    而黎豫這會子正坐在一旁的石頭上,一邊托著下巴曬太陽,一邊看兒子釣魚。這樣拋卻煩惱的悠閑時光太過美好,以至于他看了一會兒給自己看困了,眼皮不自覺地耷拉下來。

    突然,一個黑影遮住了他眼前的陽光,驚得黎豫一下子睜了眼,原來是二黑站起來抱著小木桶去裝魚了,黎豫瞧著個頭比自己還高的二黑,又瞧了瞧被襯得越發瘦小的兒子,有些牙疼道:

    “嚯,從前怎么沒發現二黑都長這么高了,阿衍,你怎么還這么矮?你得趕緊長個子才行!”

    黎衍在二黑的協助下下,順利把大黃魚裝進了小木桶,這才有空搭理他爹,“爹爹,您上次不是還嫌我長得快么?”

    黎豫抱著胸,想到這話的確是自己說的,忍不住摸了摸鼻尖,訕訕地截住了話頭。他瞥了一眼跟二黑大眼瞪小眼的兒子,又瞅了一眼躲得遠遠的玉絮,有些無奈。

    “我就納悶了,平日里你壓根不是個安靜的性子,你義父姑父他們也沒人愛釣魚,你這愛好怎么培養的?你瞧,你玉絮叔叔都不陪你玩了。”

    “雁之叔叔說登州人氏都喜歡釣魚,我跟著玩了幾次,覺得還不錯。”黎衍一揮竿,再次把魚線甩進河里,抬頭瞅了瞅玉絮從樹干上垂下來的那條腿,壓低聲音悄悄說道:

    “不過,我發現玉絮叔叔不喜歡雁之叔叔哦。”

    除了上午那兩個時辰讀書,黎豫對黎衍都是采取放養政策,想要跟在書房聽政便跟著聽,想習武就去演武場,想去軍營或者出去野,只要完成課業,黎豫就都由著他,反正西境民風淳樸,雖不至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鮮少有雞鳴狗盜之事,再加上有玉絮貼身跟著,安全也有保障。

    “雁之那個性子,你能跟他玩到一起?”

    黎豫話里話外都是詫異,黎貝玉才華出眾,西境鮮有人能出其右,但卻不是個好性子,平日里處事頗有幾分恃才傲物目無下塵,是以謝淳、卓濟、玉絮和寒英這哥幾個都不愛搭理他。而自家兒子雖然少年老成,待人接物彬彬有禮,但也有幾分小孩子的臭脾氣。在黎豫認知中,這倆人湊到一處,肯定是要針尖對麥芒的!一起坐下來釣魚?不存在的!

    不等黎衍開口,一陣幽幽地話自黎豫背后飄來:

    “貝玉到底是什么性子,讓一向慎獨自律的主君,都忍不住在背后嚼舌根了。”

    第260章 隕落(16)

    黎豫聞聲轉頭, 看到黎貝玉款款而來,他與黎貝玉除了公務往來,并無私交, 說話不似與親近之人隨意, 略顯尷尬地笑了笑, 為方才那話找補道:

    “雁之素日里孤芳自賞, 一般人入不得你的眼, 更何況犬子書還沒讀幾年,怕是更難了。”

    “主君過謙了, 衍少爺乃西境少主君,誰敢不將他放在眼中。”黎貝玉拋開往日的知書達禮,擺出一副不咸不淡的姿態。

    黎豫聽了這話,驚訝的睜大了他那雙本就深邃有神的大眼睛, 精致的雙眼皮更添俊美。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黎貝玉陰陽怪氣, 太反常了!黎豫連忙抬頭看了看今日的太陽, 確定依舊是東升西落, 這才放松下來, 噙著笑意問道:

    “呦,誰沒眼力見招惹雁之了, 怎么這么大氣性?”

    一向進退有度溫潤如玉的黎貝玉拿冷眼將黎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主君這是來河邊養病了?”

    黎豫懂了, 這個“沒眼力見”的人竟是他自己!不過他有些不疑惑, 自己已連軸轉了月余, 休沐日悉數用來處理公務,只歇這一日, 實屬算不得懶政,怎么惹出黎貝玉這么大反應?正想琢磨著這話該怎么接, 既能圓了自己的面子,又照顧到這個書生氣頗濃的謀臣的面子,小黎衍將魚竿往二黑前爪一塞,把話接了過去。

    “河邊空氣清新,對爹爹將養身體有益。雁之叔叔這會子不該在處理公務么?”

    這話說得,不僅給黎豫解了圍,還把皮球踢給了黎貝玉,黎豫頓覺欣慰:這娃真沒白疼!要不是礙著黎貝玉在場,黎豫肯定得把兒子抱在懷里親一口。

    一直陰著臉的黎貝玉終于被黎衍這副人小鬼大的模樣逗笑了,他的確目無下塵,西境難有人入他的眼,但對黎衍這個早慧的稚子卻甚為喜歡,小黎衍開了口,他懶得再跟“躲事”的黎豫計較,直奔主題道:

    “自然是有事來找主君商議。”黎貝玉操著溫和的語調微笑著跟黎衍解釋完,轉頭正色對黎豫問道:

    “他們說的事,你為何遲遲不應?”

    黎豫腦中一白,須臾才反應過來,黎貝玉竟也是來當說客的,不僅嘖嘖稱奇。自己和穆謙的親信來游說在情理之中,畢竟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說話沒有那么多忌諱,也都想掙一份從龍之功,這無可厚非。可黎貝玉肯效力西境,全因他有志于造福黎民百姓,棲身此處僅是權宜之計,來日有了好去處,定會改換門庭。

    黎豫不禁蹙眉,略帶玩味地瞧了黎貝玉一眼。

    黎貝玉被瞧得不自在,自顧說道:

    “你莫要用這種眼神瞧我,我不是為著你,只不過京畿那位實在手段著實算不得光明磊落。再說,你從前執掌黎氏,大權在握下,我不信你沒有逐鹿中原之心。而且,當年老侯爺抬舉你,更助你埋下西境這顆棋子,也不是讓你在登州茍且偷安的。”

    這話說得雖極不客氣,但黎豫顧不上跟他計較言辭,越琢磨其中的意思眉頭越擰越緊。黎貝玉是黎晗當年以太學生的身份察舉入京畿的,以他之才,黎氏秘辛或許能窺得一二,但郁弘毅下得那盤棋,干系重大,一旦泄露定會有損今上顏面,甚至動搖社稷,外人不可能知曉。

    “你到底知道什么?”

    黎貝玉穩不住了,和盤托出,“今上把容三公子扣住了,日日讓他起卦占卜,聽說容三公子已經被反噬得沒了半條命。”

    黎豫暗地里松了一口氣,原來是自己想多了,可聽清楚他說了什么,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先帝曾明旨任何人不得勉強成業,今上怎能枉顧先帝旨意。”黎豫說到此處,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臉色一變,“莫非京畿出事了?或者是南境出事了?要不然今上不會如此沉不住氣。”

    黎貝玉沒有黎豫對時局的敏銳度,或者說他根本不愿關心京畿的安危,只道:

    “容姑娘說,今上不顧君臣之義,枉顧她親弟性命,京畿不可托付,不論主君作何決斷,容氏都愿以主君馬首是瞻。”

    容清揚雖然在容氏頗有分量,但這番話卻不是她這個身份能說的,如今言之鑿鑿,那定然是京畿整個容氏的意思。京畿竟終于把一向小心謹慎的容氏逼反了?不過,黎豫此刻沒有收獲強援的欣喜,反倒惴惴不安起來。

    “怎么樣?”黎貝玉沒有給黎豫猶豫的機會,“容姑娘所求不多,只求主君想法子將她弟弟救出來,她愿舉容氏全族之力相報。”

    此事干系重大,哪能因著一兩句話就定下來,不過能得容氏助力,著實是意外之喜,當即道:

    “言重了,容姑娘待殿下有相助之誼,成業更是救了黎某和殿下的性命,容姑娘就算不提此事,黎某也會傾力相助,雁之,你容黎某幾日好好琢磨琢磨。”

    黎貝玉將袖擺一甩,不自覺提高了嗓音,“你還在猶豫什么!再猶豫下去,容三公子就沒了!”

    黎豫狐疑地瞧了黎貝玉一眼,以黎貝玉不急不躁的性格,這舉動未免太反常了些。

    “雁之叔叔,你急什么呀?今日你瞧起來好生奇怪!”不等黎豫開口,黎衍已經忍不住了,說著還挪動幾步湊到黎豫跟前,靠著自家爹爹大腿邊,扯了扯他爹衣袍,“爹爹,你說是不是?”

    黎豫將兒子攬在懷里拍了拍肩膀安撫一番,才對著黎貝玉關切道:

    “雁之,你為何對容氏之事這般上心?你若有難處不妨直言。”

    “沒有!眼下是容姑娘有難處。”黎貝玉說話間底氣弱了下去,竟難得流露出一絲羞怯。

    黎豫回過味來,黎貝玉原來是為著容清揚來的!這兩人的交集,不過是容清揚來西境主持商貿以后一兩年間,竟熟稔至此了么?不過,黎豫到底不是愛管閑事之人,心中有數后便不再過問。

    而黎衍則瞪著那雙與黎豫別無二致的大眼睛,眸子里皆是好奇的光彩,“雁之叔叔,你是不是喜歡容姐姐呀?”

    “咳——”黎貝玉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

    “不許沒大沒小,要喚容姑姑。”黎豫揉了一把黎衍的后腦勺,適時開口打斷了兒子的話,算是給黎貝玉解了圍。

    黎衍抬起肉嘟嘟圓乎乎的小臉瞧著他爹,眼神里皆是譴責和不滿,“是容姐姐自己讓阿衍這么叫她的。”

    “那啥——主君,屬下言盡于此,就先告辭了。”黎貝玉怕黎衍再揪著剛才的問題不放,逃也似的轉身就走,因著走得急沒看路,跟正往這邊走的郭曄撞了個滿懷。

    “誒,雁之,你沒事吧?”郭曄趕忙把黎貝玉扶住,還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生怕他撞出個好歹。

    “無事無事,告辭!”黎貝玉走路鮮少失了儀態,等看清郭曄身后還跟了趙衛和卓濟,更添羞惱,連看都不敢看眾人,快步離去,留下三人不明所以。

    黎豫雙手攏著兒子,望著遠去的黎貝玉的背影,一時不知該喜該憂。喜的是,黎貝玉獨身這么多年,終于開竅了,有了喜歡的人,還知道出面為其說項,性子比從前討喜了不少;憂得是,容清揚為人雖外表溫婉可人,但頗有主見,又心悅郭曄,怕是黎貝玉這一腔繾綣終要化作愁思。

    等黎貝玉人都走遠了,郭曄等人卻仍站在原地,與黎豫隔著十數步遠。幾個人互相推推搡搡,就是不肯上前,而且臉色有一個算一個,皆差到了極點。

    “老趙,你遠來是客,要不你去跟主君說。”郭曄推了趙衛一把,話里話外的意思很明白:他要是生氣了,你好歹是北境來的,他不好意思朝你發火。

    趙衛雖然兵痞子出身,粗野憨直但絕不傻,這會子要是給黎豫急出的個好歹,他可擔不了這個責任,推脫道:

    “你是他義兄,還是你去。”

    兩人推搡之間,最后把卓濟往前推了出來。

    “小孩,你去跟你家先生說。”趙衛拍了一把卓濟的肩膀。

    “誒誒,兩位大帥,我要是敢說,哪用得著請你們來商量。”卓濟到底年輕,乍被推出來都快急哭了,說什么也不肯出頭。

    黎豫見狀,只得牽起兒子的手,自己走上前去,知道他們定然有為難的事,有意柔和了語調,溫聲問道:

    “是來找我的?出什么事了?”

    幾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終還是郭曄有擔當,上前一步,斟酌著開了口。

    “留守京畿的禁軍根本沒有南下,楚州失守,南境五州都丟了,現在南蠻已經打到了京畿諸州,等諸州一丟,那可就兵臨京畿了。”

    “豈有此理!則能放任山河國土淪喪、百姓流離失所!京畿糊涂!”說到此處,黎豫突然臉色一白,“楚州沒了?那穆謙呢!我師兄呢!”

    郭曄躲閃著眼神,避免跟黎豫對視,“那個——阿豫,你,你,你做好心理準備。”

    黎豫急了,一把握住郭曄雙臂,語氣堅定不容置疑,“郭大哥,告訴我,他們到底怎么了?”

    “謝嶺勾結南蠻做局,肖參知身死酆平城,殿下——殿下于襄州楚州接壤處墜崖身亡,尸骨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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