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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大結局(1)

    黎豫所料不錯, 第二日黎晗又上門來鬧。他對登州投誠之事并不計較,只揪著肖瑜喪儀不放,此事無人敢做主, 他便非要見到黎豫才肯罷休。

    黎貝玉從中調和著, 眼見攔不住, 只得讓一個眼生的小侍衛通傳。那小侍衛自是不肯, 無他, 一來黎豫先時吩咐不見黎晗,二來黎豫的確不在, 智慧道長一大早到了楚州,黎豫去拜見了。

    黎豫算著時辰本想著能避開黎晗,沒想到正巧在大門口撞上了。黎晗自顧對著府門信口雌黃,自然沒察覺到遠處駛來了一輛馬車。

    黎豫聽到動靜, 微微掀簾去瞧, 便見黎貝玉和黎喜正一左一右抱著黎晗, 生怕他再沖進大門去。

    黎晗被攔著動彈不得, 只得抬起手臂, 指著大門,破口大罵道:

    “黎至清, 你個無禮庶孽, 藏頭露尾算什么本事, 你躲得了一時, 躲得了一世嗎?”

    黎豫頓覺好笑。他在馬車里安安穩穩地坐著看黎晗發瘋, 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而同在下首陪著的寒英卻把眉頭擰成了疙瘩, 氣道:

    “這廝著實無禮,屬下去料理了他。”

    寒英剛要起身下車, 卻被黎豫一把攔住,“一條喪家之犬而已,同他計較什么,讓車夫繞道后門。”

    寒英只得氣悶地坐回座位,對著車夫揚聲,“繞道。”

    “行了,我的家主,主君的字現在誰敢亂叫。”黎貝玉聽黎晗越說越沒邊兒,生怕府門外的侍衛上綱上線對黎晗下重手,邊勸邊伸手去捂黎晗的嘴,“方才您也聽見那侍從的話了,連卓濟和玉霄都不在,主君定然也不在府中。您稍安勿躁,若素的喪儀在后日,還有時間,我回頭再去勸勸。”

    黎晗發狠,對著黎貝玉的虎口就是一口,直接給人咬出血來,咬完吐了一口血沫子,繼續罵道:

    “黎至清你罔顧師兄弟情義,狂悖無禮,活該孤寡無依,你要是積點德,那穆謙也不至于落得尸骨無存的下場,穆謙有眼無珠,怎么就看上你這等腌臜貨色。”

    黎貝玉的手被黎晗咬破了,聽黎晗把黎豫和穆謙的關系都編排進去,顧不上手疼,一邊甩著手,一邊繼續勸道:

    “我的家主啊,這話可說不得。周遭除了西境鐵軍就是北境邊防軍和京畿禁軍,可都是晉王殿下從前的親信。”

    黎晗聽了這話,心中火氣更甚,嗓門也不自覺高了幾分,“人都死了,我懶得同他計較,但黎至清,我非罵不可,這廝數典忘祖,背信棄義,不僅鰥寡孤獨,肯定還要斷子絕孫,萬一若素真葬在這楚州,我就算是還剩一口氣,也要掐死他那家小子給若素陪葬。”

    “是嗎?”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馬車于三人跟前停駐,黎豫掀簾,一臉陰郁地從車上走下來,一步一步踱到黎晗身前。

    黎貝玉眼中的黎豫一直是溫和從容的,不狂喜,不慍怒,頗有一派君子之風,現下他只覺黎豫周遭、面上皆是寒意,忙欺身上前將黎晗擋在身后,拱手道:

    “主君,他昨夜魘著了,口不擇言,您別同他一般見識。”

    黎豫對了黎貝玉輕嗤一聲,冷冷一笑,“雁之是又要說他昨夜夢到若素師兄了嗎?同樣的說辭,一遍就夠了,起開!”

    黎晗當然不會讓黎貝玉擋在自己身前,不待黎貝玉動作,他一把把黎貝玉推到一邊,直面黎豫。

    “黎公子,方才你說誰有眼無珠,又要掐死哪個?”黎豫面上帶著冷冷的笑,語調冷颼颼的。

    黎晗倒是不慫,“我說,穆謙有眼無珠,活該死無全尸,只要我有一口氣,我就要掐死你家那崽子,而且我就算做鬼,也要擾得你不得安寧。”

    黎豫笑意更甚,笑容卻不達眼底,“做鬼?好啊!要不要黎某送你一程,再為你披一件紅衣,三根玄鐵釘入天靈蓋封魂,腳下墜上一秤砣拘魄,助你不得超生,讓你永生永世與黎某糾纏可好?”

    寒英雖然知道黎豫是故意嚇唬人,還是被這話滲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過見黎豫起了殺心,不自覺將手握上了腰間的佩劍。

    黎貝玉一見寒英這動作,嚇了一跳,知道黎晗方才那幾句觸了黎豫逆鱗,若黎晗不低頭,黎豫今日絕不會再輕拿輕放。可眼下,黎晗又是鐵了心要為肖瑜討公道。

    黎貝玉本想著肖瑜喪儀的事由他私下去找黎豫請托,哪怕事情解決不了,也能知道黎豫的考量,可眼下的局面由不得他徐徐圖之,只能先讓黎豫給個說法,再迫著黎晗向黎豫低頭,否則這局面怕是不能善了。

    黎貝玉拿定主意,撩袍跪地,“主君,今日家主無狀,不過是因著對若素一番心意。家主先時對主君種種,皆是他的過錯,可他千錯萬錯,有一件沒錯,若素身為世家子弟,且是京畿四大世家肖氏的長房嫡孫,若讓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在楚州埋骨,恐惹得天下人非議,更污了他身后清名。喪儀之事,還請主君三思。”

    黎豫低頭瞟了一眼黎貝玉,語帶嘲諷,“京畿四大世家?黎某倒不知,如今京畿還有哪個世家敢自詡位列四大世家之一?黎某今日將話撂下,哪個世家敢前腳炸刺,后腳黎某就送他去跟林氏和謝氏團聚!”

    黎貝玉并沒有被這番話嚇到,語氣謙卑,言辭懇切道:

    “主君顧左右而言他,定然也是覺得貝玉所言在理。若素于這楚州并無情誼,若此事真是他的主意,主君可否告知緣由,也好全了家主對若素的一番情誼。”

    “一番情誼?”黎豫嗤笑起來,“這話你也有臉說?要是沒有黎成瑾,我師兄何至于淪落至今日下場?”

    這話觸了黎晗逆鱗,怒道:“我與若素的情誼,何須你來指手畫腳?”

    黎豫半步不讓,“我師兄驚才絕艷,智計無雙,拿捏一個謝淮綽綽有余,結果卻賠上性命,不過是因著先生傷他至深,而你作為他摯愛之人,助紂為虐通敵叛國,給了一心為國為民的師兄最后一刀,讓他生無可戀,這才拿命去賭!”

    這話所言非虛,黎晗臉色一白,喃喃道:

    “不——不是這樣的。”

    黎豫冷冷掃了一眼跪著的黎貝玉,又輕蔑地瞧了一眼黎晗。

    “你們不是好奇到底師兄說了什么,那黎某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訴你們。”黎豫說著,背起了肖瑜留給他的手書,“‘瑜此生不孝不悌,顢頇無知,所托非人,以致上負黎元蒼生,下愧社稷宗廟,今日身死,實無顏面再見肖氏列祖列宗——’”

    “夠了!”黎晗聽不下去了。

    “夠了?”黎豫語調微揚,輕哼一聲,“黎成瑾,你知道我最瞧不起你什么嗎?人活著你不敢給他承諾,人死了卻在此惺惺作態,虛偽至極!師兄如今走了,你還有何面目活在這世上!”

    黎晗的面上已經沒了血色。

    “你若真還要三分顏面,就隨若素師兄去了,黎某許你一間耳室隨葬。”黎豫說著,伸手朝寒英要過佩劍,然后遞到黎晗面前。

    黎晗胸中激蕩,一口鮮血徑直噴了出來,一把抽出了那把佩劍,咳道:“讓我隨葬若素,你可當真?”

    黎豫點了點頭。

    黎貝玉怕黎晗被黎豫激得當場了斷,趕忙一把抱住黎晗握劍的手臂,試圖把人勸醒,“家主,萬萬不可,登州尚有黎氏全族,皆仰仗您一人啊!”

    黎貝玉的話讓黎晗遲疑起來,黎豫見人遲遲不肯動作,譏諷道:

    “果然,面上情深,不過做做樣子罷了,簡直丟人現眼!放手!別臟了我寒大統領的佩劍。”

    黎豫說著,伸手就要把劍拿回來。

    黎晗見狀,一把推開黎貝玉,說時遲,那時快,眾人都以為黎晗下不去手,卻沒想到他竟一劍抹上了脖子。

    哐當一聲,寶劍落地。

    “家主——”黎貝玉和黎喜撲了上去,聲嘶力竭喚著。

    寒英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黎晗的鼻息和頸下脈搏,確認人已死,這才朝著黎豫點了點頭。

    黎喜見狀,知道大勢已去,驚恐地看向黎豫。

    黎豫幽幽道:“殉主可是件光彩的事。”

    從前黎晗為惡,樁樁件件皆有黎喜助紂為虐,如今他知道在劫難逃,也從地上撿起寶劍抹了脖子。

    一下子沒了兩條人命,黎貝玉急紅了眼,沖著黎豫吼道:

    “你作何要逼死黎成瑾,他也是你的骨肉兄弟,你們都姓黎,都是登州黎氏的子孫。”

    黎豫冷笑一聲,“黎某可當不起這句骨肉兄弟,前朝禎盈一十七年,家主函告四境,已將黎某從宗族除名。這也就罷了,他還趁著黎某精神不濟之時送來象谷散戕害,如今又口出狂悖之言羞辱穆謙,黎某只迫他自裁,已經手下留情了!”

    這樣的黎豫,讓黎貝玉脊背發涼,也讓他覺得極為陌生!

    從前的黎豫絕不是這等心狠手辣之人,如今頃刻之間,便是兩條性命!

    “黎至清!”黎貝玉這是第一次連名帶字稱呼黎豫,近乎用力吼道:

    “你到底怎么回事?自打虛無齋回來,你行止異常便罷了,現下竟還草菅人命,你真想當昏君遺臭萬年嗎?”

    “放肆!看來是黎某太慣著你,縱得你目無君父!”黎豫面沉如水,沉聲吩咐道:

    “寒英,把黎雁之關起來面壁思過,公函文書一應交卓濟處理,非我命令,不許放人!”

    第282章 大結局(2)

    卓濟在智慧道長處, 看著玉霄送來的堆疊成山的公文都快哭了。

    不是說好這些日子只需照顧好眼前的老爺子,怎么公文還翻番了!下午他還要隨著阿衍去聽肖相講書啊,這怎么忙得過來!

    玉霄扯了扯嘴角, “沒辦法, 黎雁之被主君禁足了, 公文自然不能再送去。”

    禁足?黎貝玉素來得黎豫倚仗, 黎豫又是個好性子, 平日連句重話都不曾對眾人說過,怎的這次直接把人禁足了?

    玉霄知他有惑, 將方才的事撿重點同他一說,卓濟登時就急了,當即與玉霄共乘一騎趕了回去。

    當他捧著一杯熱茶來到黎豫身邊時,看著比他那兒更多的公文以及一臉平和處理文書的黎豫, 瞬間有些心疼。

    “怎么回來了?”黎豫目光仍鎖在手中的劄子上, 隨口問道:“早上不是才把你送到智慧道長的住處?”

    卓濟把茶杯放在黎豫手邊, 摸了摸鼻尖, 才期期艾艾開口, “方才聽說您動氣了,怕您氣壞了身子, 回來瞧瞧。又見了這么多公文, 唉!這黎雁之真該死, 面壁思過起來連活都不干了!”

    卓濟說完, 還煞有介事地嫌棄地撇了撇嘴。

    黎豫輕笑, 無奈搖了搖頭,“你跟歸樸、和岳相與, 別的沒學會,竟是把京畿世家子弟說話繞彎子的毛病都學了去。”

    在卓濟心理, 黎晗怙惡不悛,死了活該!可這些日子與黎貝玉在一處,黎貝玉處事頗有章法,對他也耐心,兩人自然生出幾分情誼。雖然前些日子有口角,卓濟到底不愿黎貝玉被牽連,又見黎豫似乎并未因此事影響心情,這才大著膽子別別扭扭給黎貝玉說情。

    “聽說黎雁之口不擇言,您別同他計較,您從前也跟阿濟說,雁之為人孤高自詡目無下塵,他就那德性!您要還生氣,我揍他去!”

    卓濟說著就揮了揮他的小拳頭。

    黎豫聞言笑意深了些,“那我從前還同你說,讓你出師之前不要搭理他,你也沒聽我的話。”

    黎豫說完,放下劄子,他卯初到了智慧道長處拜見,回來不過辰正,這會子已經一個多時辰,不禁肩膀有些僵硬,下意識地拿手揉了兩下。

    卓濟對著黎豫素來勤謹,趕忙上前貼心地給人捏著肩膀,討巧道:

    “您從前說不要學他的清高執拗,哪里是不讓我搭理人了?明明您也挺欣賞他的!既如此,就別同他置氣了吧,您瞧瞧這些公文,自己還得受累不是?”

    “你不是昨日才同他鬧了別扭?你倒是不記仇!”黎豫被卓濟伺候的熨帖,但到底不愿與人肢體接觸,只按了幾下,他便拍了拍卓濟的手,示意他停下。

    卓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夾在您和黎氏之間,他已經挺為難了,這些日子為了旁人,也被折騰得不輕,我哪里再好同他生氣。要不我去罵他幾句,讓他來給您請罪。”

    黎豫知道,卓濟雖然年紀小,但難得比同齡人溫和寬厚,這份真誠待人之心,更是難得,黎豫心中欣慰,面上不顯。可聽了他后話,卻蹙眉道:

    “你還有功夫去見他,想來還是不忙,既如此,不妨就把雁之這些日子的公文全接過去,我也輕省些。”

    “啊?”卓濟看了看案上多了一倍不止的公文,一想到這些大半都要搬去自己那里,頓時有些委屈:“您怎么能這樣?”

    黎豫才不管這么多,只道:“這些日子,除了去肖相那兒聽學,你就好好待在智慧道長處,敢出門一步,打斷你的腿!”

    “哦——”卓濟那張好看的娃娃臉再也笑不出來,他不知道到底哪句話說錯了,被黎豫這般罰。不過他也顧不上想這些,只默默地在心里給黎貝玉記上一筆,待來日兩個人都解了禁足,他非要痛罵黎貝玉一番方能出了這口惡氣。

    *

    當兩個侍衛聽到門內窸窸窣窣的動靜開門查看時,小黎衍正拽著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手臂從天窗上吊下來,而下頭的黎貝玉正緊張地張開雙臂護著,生怕小娃兒一個不留神摔了。順著黎衍手臂往上瞧,天窗上赫然是一只黑熊,正是整日里跟著黎衍的那只!

    兩個侍衛是寒英最近給黎豫挑的,剛跟著伺候不久,名喚庚辰和庚寅,是一對兄弟。倆人差點被眼前的情景嚇掉了魂,既怕黎衍一個沒抓住從半空中摔下來,又怕那黑熊身子太重把房頂壓塌了,還怕黑熊發了瘋傷人。

    庚寅嚇得脫口而出,“哎呦,我的祖宗,這是在搞啥!”

    庚辰則人狠話不多,緩過神來后,直接足見點地,飛身上前將黎衍穩穩地接了下來。

    待一大一小平安落地,庚寅懸著的心才落回肚子里,對著黎衍抱怨道:

    “小祖宗,您怎么就從天窗爬進來了,這么高的窗,您不怕給摔個好歹啊?”

    黎衍嘿嘿一樂,指了指門,又指了指窗戶,“我要是從這里、和這里進來,你們肯定攔著我。”

    庚寅哭喪著臉,“那您也不能這么嚇唬咱們啊,您就算要上墻爬屋,好歹也找個靠譜的幫手,哪怕讓玉大統領給您抱上去呢,您說您整了只熊——”

    “唔吼——”門外一聲黑熊的低吼傳來,庚寅閉了嘴。

    二黑邁著慢騰騰的步子,晃晃悠悠挪進屋子里,在黎衍身邊坐定,然后拿那顆圓圓的大腦袋蹭了蹭黎衍。

    自打二黑了進門,庚家兄弟和黎貝玉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無他,二黑在黎衍眼中是可愛的小伙伴,可在旁人眼里這只龐然大物是能傷人的畜生。

    黎衍揉了揉二黑的大臉,然后朝著庚家兄弟燦爛一笑,露出八顆牙齒,“讓我單獨跟雁之叔叔說會子話,就一小會兒。”

    庚家兄弟對視一眼,這次開口的是庚辰,“小公子恕罪,主君后來下令,黎雁之思過期間,任何人不得探視。”

    黎衍撅著小嘴,可憐兮兮道:“就玩一小會兒,我就是一個小孩子,爹爹不會怪罪的。最近爹爹忙得緊,都沒人陪我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松動,畢竟一個小娃娃而已。可即便如此,讓兩個人直接應承下來,還是頗有難度。

    “你們瞧見二黑沒,不僅你們怕它,雁之叔叔也怕,有它在這里看著,雁之叔叔跑不了的。”黎衍再接再厲。

    兩人繼續對視,還是不肯松口。

    見兩人不為所動,黎衍沒了耐性,方才裝模作樣的軟萌神色一掃而空,環視房間內陳設后正色道:

    “家父讓關押黎雁之,未下大牢,卻拘在這廂房之中,對他的愛重之心不言而喻。想來二位也接到了吩咐,只看住人便可,衣食不得苛待。至于令他閉門謝客,不過是怕公務擾他心神,使他不能充分體會上意。家父的意思,無人比我更了解,今日我來開導一番,讓黎雁之上個請罪的劄子,想來家父喜聞樂見,如此,二位這看人的差事也能了了。今日,人我一定要見,若是父親那邊怪罪,有我擔著,倘若你們仍執意攔著,未免有些不識好歹了!還不退下!”

    這話里話外都是上位者的氣勢,庚家兄弟不敢再攔,只得悻悻地退出門去,然后嘀嘀咕咕一陣后派人去給寒英通風報信。

    一見黎衍又擺出那副人小鬼大的做派,黎貝玉嫌棄地直搖頭:這娃哪兒有一點小孩子模樣,可同時,又在心里暗暗贊嘆,不愧是黎豫親自教出來的兒子,不足十歲的年紀便通身氣派,不用咄咄逼人,便叫人不敢小覷。

    等屋內只剩下兩人一熊,黎衍也不端著了,往榻上一蹦,靴子一踢,直接盤腿坐下,二黑則靠在榻邊倚著他。黎衍拍了拍身邊的位置,“來,雁之叔叔你也坐。”

    “你看好你的熊瞎子,別讓讓他亂動彈!”黎雁之瞧了一眼二黑,對黎衍的建議敬謝不敏,遠遠地走到屋子另一頭的圓凳上落座,對著那憨態可掬的黑熊咽了口口水才道:

    “你真是來給你爹當說客的?”

    “嘁!你們大人的事,我才懶得管。”黎衍翻了個小白眼,將兩條小短腿垂在榻邊愜意地晃啊晃,“我是實在無趣得緊,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就來找你啦。”

    黎貝玉沒想到這小子真的只是來玩的,瞬間無語道:

    “你身邊怎么就沒人了?上次容姑娘知道你沒有年紀相仿的人伺候,還專門送了兩個小童給你鋪紙磨墨,他們不能陪你玩?”

    “唯唯諾諾,無甚意思,話不投機半句多!”黎衍撇撇嘴,昨日課上,那肖老頭講書時不過嗓門大了些,就將自己那名喚硯臺的小跟班嚇了個哆嗦,那個叫毛筆的倒是機靈,就是不識字,自己同他說話,總是雞同鴨講。

    “那卓濟呢?你爹呢?再不濟玉絮和寒英總是慣著你的!”黎貝玉耐著性子跟他扯閑篇。

    小黎衍人小鬼大嘆息一聲,“我爹現在在書房里連頭都不抬,玉絮叔叔被我爹打發出去辦差了,姑父這兩日也不見了。至于阿濟哥哥,那可就更慘咯!因為在我爹跟前替你說了幾句好話,就被打發去智慧道長那處,還不許離開半步,不僅如此,公事也不能耽擱,我去尋他時,他忙得風風火火,根本沒空搭理我,哪有你這么舒坦。”

    第283章 大結局(3)

    黎貝玉沒想到他剛得罪了卓濟, 人家還能去求情,心頭一熱,決定出去后一定要在楚州挑最好的酒樓, 擺上一桌席面, 好好答謝。黎貝玉知道了卓濟待他的情義, 心情大好, 又見黎衍這番悶悶不樂, 也有心思逗他說話,“你這些日子都跟肖相學了些什么?”

    黎貝玉心情好, 黎衍卻被這話鬧得不樂意了,一頭栽倒在床上,頭在床板上磕得砰砰直響,哀嚎道:

    “不是吧?不是吧?我就來找你玩的, 你怎么還查起功課了?我爹都沒你這么無趣!雁之叔叔你這樣沒朋友的!”

    黎貝玉被黎衍這番話逗得更樂了, 小朋友再少年老成也是小朋友!黎貝玉把雙臂抱在胸前, 逗道:

    “這可壞了, 我也同你那兩名小童般, 與你話不投機半句多了!”說罷,怕黎衍真急眼了, 忙哄道:

    “行了, 別惱了, 待過幾日你爹氣消了, 我出去陪你釣魚去。”

    “不行!惹我不高興, 你得多少給點補償。”黎衍見人上鉤了,嘴角勾起一絲壞笑, 朝黎貝玉伸出了一只手,他旁邊的二黑雖然不明白狀況, 也跟著小主人伸出一只熊掌來。

    黎貝玉被鬧得哭笑不得,“想要什么補償,你且說來我聽聽。”

    黎衍眼珠一轉,“今日下學時,師公留了窗課,要我熟讀《孟子·盡心上》、《論語·泰伯》和《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找到其中一處相通之處,明日學上要考校。你說,窗課若是臨幾篇大字也便罷了,今日題目如此刁鉆,我連四書都未讀完,哪里分辨的出這個。”

    “你是——讓我替你捉刀?!”黎貝玉猜到答案趕忙擺手拒絕,生怕晚開口一句就被黎衍來上了,“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就你爹那性子,我罵他那么難聽,他也頂多關我幾天,可我要是敢在學業上幫你糊弄,他還不得殺了我啊!”

    “哦,我還以為你不怕他呢。”黎衍聽了這話有些泄氣,但他近日心中惴惴,方才他爹又來同他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他心里更亂了,連《孟子·盡心上》還沒讀完,就恨不得把書撕了,眼見著都快半夜了,若是再不想主意,明日課上必要被罵,只好放低姿態央道:

    “雁之叔叔,你就幫我這一遭吧,為了見你,我連天窗都爬了。”黎衍說著伸著小手向上指了指,示意自己的不容易,“總不能讓我空手而歸吧?要不這樣,你只同我說具體是哪幾句,隱含之意由我自己去想,也算不得完全糊弄。從前有難的窗課,我爹也幫過忙的!”

    黎貝玉這才回過味來,這小子找人玩鬧是假,讓人幫忙做窗課才是真,沒好氣道:

    “怎的今日不讓你爹幫你?”

    黎衍討好地笑道:“今日晚膳后,爹爹來我這里,拉著我說了好一陣子話,難得他忙了數日終于得空搭理我了,我們父子自然得好好交心,哪里能讓窗課打擾了去。再加上我瞧他難掩疲憊,自是不能再讓他耗費心神。”

    黎貝玉被這話氣得翻白眼,“合著不忍心勞累你爹,就來禍禍我?那我更不能管了,你自己想!”

    黎衍小嘴一撇,指了指窗外,月上中天,一臉委屈:“都這么晚了,那三篇那么長,謎面又那么難,想上一夜也未必想出來,雁之叔叔,你忍心看我通宵達旦嘛?小孩子晚上不睡覺長不高的。”

    黎貝玉素來喜歡黎衍,被他帶著委屈軟語一求,又估摸著快到子時了,的確不忍心讓這么個小娃娃熬大夜。再加上有黎豫幫忙的先例,倒也不算作弊,點了點頭,而后仔仔細細在腦中過這三篇文章。

    黎貝玉才情斐然,不過半晌,便道:

    “有了,許是‘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蓋明者遠見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無形,禍固多藏于隱微而發于人之所忽者也。’還有句‘家累千金,坐不垂堂。’你且記下思量著。”

    黎衍聞言,在口中念叨幾遍,便爛熟于心。

    黎貝細品這幾句,確定是謎底無疑,才道:“這肖相果然有趣,我尋思著讀書伊始只教你些四書五經,沒想到這么早就帶你讀《史記》。”

    黎衍心頭大石頭落地,也有心思同黎貝玉饒舌了,“遠不止如此,本來師公先時選的授課綱目出自《開元政要》,是爹爹同他聊后,他才臨時改題,還將題目做成謎面,融入今日窗課之中,讓回來琢磨即將開始課業到底是何主題。”

    黎貝玉咂摸著方才那幾句的應有之意,不禁暗笑,這黎豫真是枉費心思,他的兒子需要學什么進退自保之道?他雖心中碎碎念,卻不會同黎衍點破,只是笑道:

    “肖相教什么,你跟著學便是,早些學會了就能早些換下一個。”

    “哎!”黎衍嘆息一聲,“說是這個課題至少要學一到三年,這未免也太久了些。”

    黎貝玉見他又老氣橫秋起來,忍不住笑話他,可笑著笑著就覺得這事兒不對味,黎衍是未來的儲君,剛開始就學進退自保之道,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

    若此事當真是黎豫的安排,那這就更不對勁了……黎貝玉不禁有些苦惱,最近不對勁的事,未免太多了些,都不知道頭緒在哪兒了!

    “哎呀,咱們忘了個事!”黎貝玉的思緒一下子回到前日跟黎衍釣魚時,那日黎衍說他爹不對勁,兩個人還打算找黎豫問個明白,沒想到回來就趕上黎晗上門來鬧,黎貝玉生怕黎晗鬧過了自取滅亡,便時時刻刻盯著,誰成想不僅黎晗沒盯住,還把這樁事給落下了。

    “你說,你爹他到底怎么想的?你說他忙政事,我能理解,畢竟南境這大攤子不好收拾,可在旁的方面,他未免反應太過了,一出手就兩條——”黎貝玉說著,看著眼前明媚稚嫩的少年,登時閉了口。雖然這孩子少年老成,他也不愿意把這種血淋淋的事當面講出來。話被咽回肚子里轉了個圈,還沒再吐出來,黎衍便自己把話接上了。

    “你不用忌諱,我沒你想得脆弱。我早知道黎成瑾被我爹逼著自刎了。”黎衍一臉無所謂,伸手拉過旁邊二黑的厚實的熊掌抓在手里把玩,“黎成瑾對你有恩,你向著他,我爹說不讓我怪你,可黎成瑾也逼死了我娘,所以我恨他,你也沒有立場怪我,咱們就當是扯平了?至于你要跟我爹計較,你自己找他去。”

    黎貝玉沒想到這孩子通透到這個地步,他也知道黎晗從前那些行徑,若要真以國法論罪,未必能落得好下場,如此,或許是最好的下結果了,遂從善如流,“成!”

    “那說回我爹,我義父從前多次提及要殺黎成瑾,我爹都攔著,近日許是真的心情不好,不是他本意。你瞧,咱倆都發現他最近很奇怪了對不對,你也不要怪他了吧。”

    黎貝玉聽了這話想笑,這小子方才還說各論各的,轉頭又惦記著他爹了。

    黎衍見黎貝玉不吱聲,又道:“前些日子,我爹同我說了許多話,提到了許多人,我爹還專門囑咐,要我多看顧著你,你瞧我爹對你多好,你不能因著一個黎成瑾同我爹生分了。”

    讓黎衍看顧自己?黎衍這小子才多大!哪有這本事?

    黎貝玉聽了這話更樂了,可樂著樂著就樂不出來了,如今黎衍的不行,不代表將來不行!

    那黎衍的將來……

    那日在河邊的恐懼感再次襲上心頭,黎貝玉感覺后背都被冷汗洇濕了,“阿衍,你爹——你爹他——是真的不對勁啊!卓濟現在被打發走了,你回去后同肖相告個假,然后日日盯著你爹直到我出來或者卓濟回來,眼下只有你能天天在他跟前晃悠不惹嫌疑,我是真怕他要做傻事。”

    黎衍見黎貝玉面上的憂慮不似作偽,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好,那等明日爹爹回來,我便寸步不離跟著。”

    “他明日作甚去?”黎貝玉問完,立馬發現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明日乃是肖瑜的喪儀,黎豫定然是要去的,那眼前這個呢?“你是若素的學生,若素的喪儀你不去嗎?”

    黎衍頗為驚訝,“明日是我師父的喪儀嗎?師父的牌位不是早就立好了,所以他其實還沒下葬嗎?”

    “你竟不知?”

    黎衍搖了搖頭。

    黎貝玉腦子瞬間亂成了漿糊,肖若素的喪儀安排在明日,連法事道場都是提早準備的,此事眾人皆知,可身為肖若素唯一傳人的黎衍竟沒接到通知,看如今這情況,黎豫根本沒打算通知黎衍。

    這太奇怪了!

    黎貝玉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他蹙著眉頭起身抱胸,一只手拖著下巴,在屋內踱了許久,一言不發。黎衍見他憂思,不愿打擾,自顧從榻上跳下來,與二黑玩鬧,不多時便窩在了二黑懷里,一人一熊就這么睡著了。

    丑初,黎貝玉終于走上前去,忍著對二黑的恐懼,伸手輕輕拍了拍黎衍的小臉,喚道:

    “阿衍,快醒醒,我總覺得不踏實,今晚恐怕得勞煩你再跑一趟了。”

    第284章 番外-混沌

    穆謙在楚州、襄州交接之地, 憑著一腔孤勇、借著山川地利之險,阻擋敵軍月余,奈何南蠻兵力是同行禁軍的十倍不止, 期間還有源源不斷的南蠻兵北上支援, 而京畿援軍卻遲遲不來。在敵眾我寡的絕對實力面前, 再足智多謀的人, 如果不退, 只有兵敗的命運。

    可穆謙沒有打算退,襄州已然失守, 他若再一退,禎盈一十四年北境三州被焚的慘狀必將再染指一州,百姓何辜?

    謝氏也沒有給穆謙退的機會,當日雖然肖瑜拿一命為穆謙掙得了十日時間, 可十日之期一過, 謝淮當即引兵出城, 與南蠻兵給了穆謙一個前后夾擊。

    那日的穆謙腹背受敵, 卻不屈不撓, 拼勁全力斬殺了無數南蠻精銳。穆謙殺紅了眼,也拼盡了命, 刀傷劍傷無數, 重傷力竭又不肯投降受縛, 最終從懸崖之上一躍而下, 醒來便來到了一處不明之地。

    這里周遭白茫茫一片, 沒有人,沒有光影, 不分晝夜,更看不清時間和空間。

    穆謙睜開眼睛意識回籠后, 身上的傷口已經不見蹤影,渾身輕松,也沒有傷重初愈之人的疲累感。難道自己已經死了?穆謙忍不住問自己。

    穆謙的迷茫沒有維持太久,耳邊便傳來了那久違的系統聲:

    “恭喜宿主,鑒于您在穿書過程中北御胡旗,南抗南蠻,保家衛國,安民守土,功德值已經集滿。相應地,宿主在現實生活中已經完成搶救,只要宿主確認返回,就可以立即在現實中清醒跟家人團聚了,請問宿主是否現在就回去?”

    穆謙聽了這話沒有半分欣喜,他雖然也很擔憂現實生活中的父母朋友,可他已經確定自己能成功醒來,現實中親朋的希望注定不會落空,就不急在這一刻,而他的阿豫……

    “我在書中世界已經狗帶了嗎?”

    系統:“經檢測,您目前在書中的狀態為瀕死,生還希望渺茫,只等咽氣。準確的說,只要您成功返回現實生活,書中立馬就嘎了。再次詢問您,要立刻回去嗎。”

    穆謙心里一痛,他能夠想象,黎豫知道自己死訊那一刻的崩潰與難過。當年他親眼看著黎豫在戲臺上自刎,那股啃骨噬髓般的疼痛讓他銘記至今,他怎么舍得讓黎豫再糟這種罪。

    “我不想回現實生活,我要回書里。”

    系統:“抱歉宿主,這個不能幫您實現呢,目前您功德值已經爆表,再回去對您已經沒有任何好處,系統建議您即刻給出回歸現實的指令,系統可以第一時間幫您完成。請問宿主,您現在要立刻回去嗎?”

    穆謙自然不同意,也不想多跟系統廢話,更不愿表露情緒。

    這些年,他在書里沒白待,從前黎豫與他就著兵法聊回京后的打算,經常掛在嘴邊的,便是一句“能而示之以不能,用而示之以不用”,無他,要會隱藏自己心中真實的想法,這樣才能藏住自己軟肋的同時伺機找尋敵人的弱點。縱使黎豫只是個書中人,穆謙也怕系統為了拿捏自己而對黎豫不利,是以更不肯暴露黎豫這根軟肋。

    系統:“檢測到宿主正在對系統實施冷暴力,系統稍后再與您對話。”

    系統提示音不再響起,穆謙也索性陷入沉默。

    一段時間后,系統聲音再次響起:

    “宿主,請問您要回歸現實嗎?”

    “送我去書里。”

    “……”

    又過了一段時間。

    “宿主,回去嗎?”

    “不回,送我去書里。”

    “……”

    又一段時間后。

    “宿主,回去嗎?如果您同意,系統將即刻送您回去,請您記得五星好評呦!”

    “滾蛋!”

    “……”

    此后,每隔一段時間,系統都會出來禮貌詢問一下穆謙,穆謙每次都拒絕得堅定,一下子兩邊陷入僵局。好在,穆謙對系統愛答不理,但系統是個合格的工具人,每次穆謙主動召喚,系統都會第一時間回應。

    “狗系統,出來!”

    系統:“宿主,您想通啦?系統可以立刻送您返回。系統那么可愛,怎么可以對系統進行人身攻擊。”

    這么久沒人說話,穆謙也是無聊,坦白說,如果這個系統不是每句話后面都問一句他要不要回去,倒是個不錯的聊天搭子。

    “狗系統,你會說謊嗎?”

    系統:“系統未設置說謊功能,針對宿主的對話,系統可以選擇回答或者沉默,沉默代表系統知道答案,但不想回應。溫馨提示,如果宿主注意言辭,減少對系統的人身攻擊,多說溢美之詞,系統回答問題的幾率將大大提升。”

    麻蛋狗系統,這是還有點兒自我意識?

    還要我恭維你?笑話!

    穆謙好歹也是在書里當過王爺的人,脾氣上來了,才不管:“狗系統,從我在書里出事到現在書里時間過去多久了?與本王一起出生入死的那幫兄弟們都怎么樣了?”

    系統:“第一個問題,三百五十五天。鑒于宿主依舊對系統進行人身攻擊,第二個問題系統選擇沉默,而且作為懲罰,與第二個問題相關的其他問題也不會再回答!”

    穆謙沒想到這系統還能這么玩賴,后悔得恨不得打自己的這張破嘴,那回頭他要是想側面問下黎豫的近況,豈不是全都被歸為第二個問題。既然書里的情況不好問了,還是問點對自己的有利問題。

    穆謙學乖了,但是讓他開口夸這個系統,他還做不到,只是偷偷把“狗”字去掉了,饒有興趣的問道:

    “系統,你為啥總巴不得我回到現實生活,送我回書里會怎樣?”

    系統:“你不回歸現實,系統會完不成自己的kpi。”

    “呦,挺洋氣,你這還知道kpi呢!”穆謙冷嘲熱諷。

    系統:“系統很疑惑,別的宿主積累不夠功德,哭爹喊娘求系統放水放他們回家,怎么到您這里就賴著不走了呢!”

    穆謙從系統這話語間聽出了一丟丟沮喪,同時也抓住了重點,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哦?這么說系統可以放水?”

    系統:“……”

    書里這些年穆謙可沒白待,雖然不如黎豫心思玲瓏,現在也能算是半只小狐貍,他腦筋一動,“沉默?就代表有了答案不想說?”

    系統:“嘻嘻嘻。”

    穆謙剛來書中時,系統一句“嘻嘻嘻”之后消失不見,丟下他一個人在這書中孤立無援,是以他早就對這三個字應激了,應激過后,穆謙仿佛又置身當年剛來時的場景,再往前一追溯,穆謙福至心靈!

    誒,有了!

    “系統,當初我來,你們系統宕機了,說有系統補償,給一次選擇的機會!還做不做數了?”

    系統:“有這回事?系統已經完成更新迭代,上個版本的數據,讓系統檢測一下。”

    詭異的安靜過后,系統聲音再次響起。

    “宿主,經過檢測,您于作者修文時穿越過來,由于修文宕機,您失去系統支持,故系統有發放一個宕機補償禮包。禮包內嵌一份選擇權,鑒于當前系統是內測版,功能不穩定,存在宿主回歸現實生活中丟失書中記憶片段的bug,所以針對獲得補償禮包的用戶,可以選擇全部刪除記憶或者完整保留記憶。那宿主,您是要選擇完全保留還是全部刪除呢!”

    穆謙想了想,“我都不要行不行,我放棄這個選擇權,讓我回到書里去就行。”

    系統:“……”

    沉默?沒直接說不行?這又是有得聊?

    穆謙眼珠一轉,“系統,你方才說說到,我在這里待了這陣子,書里竟然快過去一年了。那想來書中幾十載很快就過去,咱們交個朋友,打個商量,你呢,放我回書里去,我也不多要,最多書中二十年。沒準也過不了這么久,說不定過個三五年我就自己在書里抹了脖子!到時候我回到現實生活,給你刷五星好評。”

    系統:“……”

    系統:“那系統要是不放你回去呢?”

    穆謙一樂,這系統果然有點人工智能在身上,還知道聽話聽音,“如果你不讓我回書里去,那我也不回歸現實,就在這里跟你死磕。讓你耗上書里幾輩子的時間,也完不成kpi,反正這里不冷不餓也不累。等到書里時間過去幾千年,我回到現實生活,找水軍給你買一星。你算算這時間,這好評率,嘖嘖。”

    穆謙說完,又一仰躺了回去,繼續翹起了二郎腿。

    系統:“宿主,你要玩這么狠么?系統與你無冤無仇,都是打工人而已,互相體諒一下啊。”

    穆謙白眼一翻,故意刺激人道:

    “老子在現實生活中是個剛參加完高考的學生崽子,在書里是金尊玉貴的王爺,沒受過那打工人的苦,體諒不了一點。”

    系統沒動靜了,穆謙也沉得住氣,久到穆謙都想睡了,系統聲音又突然傳來。

    “宿主,系統中樞系統反饋評估結果:冥冥之中自有緣法,有進必有退,有得必有失。系統可以送您回書中,但您能否成功醒來,需要機緣,此機緣系于書中主角黎豫。若有幸真醒了,那你欠下他的這份機緣,必要受五年錐心之痛來還。翻譯成人話就是,能送你回去,但不保證你能醒,醒了后面也有苦頭吃,你還要回書里去嗎?”

    穆謙沒有猶豫,“回書里去,我一定要去見他!”

    第285章 大結局(4)

    甘州、荊州、襄州交界處, 山峰林立,有瀑布出于山間,下為溪流。危水落處, 云霧繚繞, 溪上水汽氤氳, 眼前皆白, 目不視物。

    李和岳正隨著自家師父李太溦及黎豫眾人站在山下瀑布落處的空地上。他們今早丑末便啟程出發前往此處, 一心人皆乘快馬,到達時天不過蒙蒙亮。李太溦本來沒安排他同行, 可昨夜他聽了小黎衍的話,又搖出了意味不明的卦象,受小朋友所托,這才在大部隊出門時, 強行撒潑打滾跟了來。

    他深諳六爻之術, 也對四柱八字頗為喜歡, 但關于科儀齋醮就敬謝不敏了, 是以這些日子對于師父的安排的道場準備事宜, 他只管聽吩咐行事,并未過多深究。

    李和岳掃視現場布置, 溪邊空地已經搭起了一個三丈見方的祭臺, 周邊插著各類經幡, 前設一祭祀案桌, 上面香燭祭品一應俱全, 中間立了一個用黃稠罩著的牌位,牌位前鋪了一張早已用朱砂寫就的表文, 表文內容他先時并未見過。

    祭臺正中間是一副八卦乾坤圖,陰陽魚位置上放置了一個蒲團。

    今日的李太溦頭戴星冠, 腳踏云履,身披紫色羽服,羽服上以金絲銀線繡滿道家經文,神情威嚴肅穆,與往日的吊兒郎當大相徑庭。跟他在身后的還有一十八名個赤服高功法師和八十一名黃袍高功法師,余下著綠袍、青袍者不計其數。

    李和岳心中打鼓,這么多的高功同做一個道場,他還是第一次見。京畿高門顯貴的祭祀道場他去過不少,可今日這的排場與往日相去甚遠,而且看樣子今日這場法事絕非為已故之人祭奠之用,如此種種,不對勁的意味太過明顯。

    眾人已經各自站定,卻遲遲沒有動作,李和岳估摸著眾人在等辰時到來,他不敢打草驚蛇,只偷偷湊到李太溦跟前,悄聲問道:

    “師父,如今這是唱哪一出?”

    李太溦眼睛緊閉,并不搭理他,似是專心致志地準備著今日的科儀。

    李和岳身手拽了拽李太溦的羽服,李太溦才抬眼睨他一眼,“容你跟著來已經是為師的極限,你且旁邊待著,不許壞了為師的大事。和岳,為師修道一生,今日就是為師功德圓滿之日。”

    李和岳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總覺得,師父雖然平靜,但眸子激動的神色卻是藏也藏不住,似是有什么讓他興奮不已的事情即將發生。

    李和岳不甘,又湊到了正在一旁杌子便休息的黎豫身邊,剛要靠前,不等玉霄出手,就被兩個侍從執刀攔住。

    黎豫今日帶的人,除了玉霄,其他皆是從西境出來的親衛隊,不似玉霄出身晉王府,不知變通,從來只認黎豫,其他人一概不認。

    黎豫趕了半宿的路,難免疲累,本來在閉目沉思,李和岳的小動作打斷了他的思緒,加之時辰尚早,索性睜眼朝著親衛隊輕輕點頭,李和岳便成功來到了黎豫身邊。

    黎豫笑容溫和,“和岳也跟著來了?”

    李和岳被這笑容沖的心頭一震。黎豫本就生得極好,今日身著許久未穿過的白衣,衣不帶水,八風不動,如真似喚。此刻面色溫潤,再輕輕一笑,說是一句謫仙也不為過。李和岳有種錯覺,仿佛下一刻,黎豫便要羽化登仙而去了。

    “主君,我……”李和岳雖然大著膽子過來了,但是卻不知要如何問,糾結片刻才開口,“屬下瞧著,這不是喪儀道場,也沒見肖家大哥的棺槨,有些——有些好奇。”

    黎豫搖頭輕笑,并未答話,只道:“你來了正好。今日科儀過后,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李和岳受寵若驚,“主君言重了,您從天泰帝手中救我性命,對我更有再生之恩,有什么您直接吩咐便是。”

    黎豫也再同他假意客套,直言:“李太溦道長今日助我尋回殿下,待今日過后,若是殿下遲遲未歸,還需再借你六爻一術相佐。”

    李和岳恍然大悟,原來今日搞這一出是為了找回穆謙,這本是正當理由,搞這般神秘作甚?又是瞞著郭曄,又是用肖瑜的喪儀作掩護,至于嘛!

    不過,用六爻之術找回穆謙,本就是李和岳從前自己要做的,也是京畿離別時,他自己向黎豫提出的承諾,此刻再被黎豫提起,李和岳一口應下。

    “這算什么不情之請,這不是咱們之前就說好的嘛!”

    黎豫聽罷,溫和一笑,點了點頭,“如此,便要勞煩于你了。”

    “不過,主君,這能找回六哥的是何等科儀?師父從前怎么沒對我說過?”李和岳不懂就問。

    黎豫笑而不答,只反問道:“和岳對科儀之事不了解?”

    李和岳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家科儀繁復,若是只跟著瞧,能瞧出門道,奈何我自己修的不是這一脈,若是讓我上去,步法等儀軌是記不住的。”

    正好這時李太溦走到二人身前,對著黎豫恭敬道:

    “時辰到了,恭請您入場。”

    黎豫笑著同李和岳點了點頭,便由李太溦引著款步走上祭臺。黎豫衣袂迎風翻飛,慢慢走上高臺,李和岳瞧著這背影,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傷感化成憋悶壓在心頭。

    李太溦的指示下,黎豫自顧于乾坤圖上陰陽魚的蒲團落座。

    李和岳在旁邊看著,不忍皺起了眉頭,怎么這次的科儀還要世俗之人參與,而且還占據了太極圖這等重要位置?李和岳不禁猜測,這次道場怕是要劍走偏鋒。科儀尚未開始,僅靠這些籌備的東西,他瞧不出其中門道,只得靜觀其變。

    等隨著禮樂響起,以李太溦為首的紫袍、赤袍高功雁行入場,腳踏七星罡步,手執雷劈早木劍,于八卦之間騰挪轉化。

    李和岳越看心越驚,如果他沒記錯,這個儀軌他只偶然在從前師門傳下來的禁書中見到過一次:斗轉星移紫微陣法!

    他知道自己師父經常鉆研各類奇術,平日里也多付諸實踐,雖有失手,無傷大雅。可今日盤膝坐在蒲團之上的那是天下之主,若是此人有個三長兩短,那天下必將再次大亂。他拿不準到底黎豫對此事后果知道多少,只撲到黎豫身前,緊緊握著黎豫的手,急勸道:

    “主君,不可,您可知這斗轉星移紫微陣法是要以命換命的,您會死的!”

    周遭的科儀未停,周圍道樂齊鳴,一十八支桃木劍變換著陣法將兩人圍在中央,李太溦此刻已經來到案桌前,燃上三支香敬天,待香燃盡,便準備燒表文。

    黎豫的笑容依舊和煦,“是,李道長同我講了,你退下吧。”

    黎豫的表現,讓李和岳瞬間想通了昨夜黎衍來時的帶來的疑惑,這些都是黎豫所默許的。李和岳見黎豫這邊說不動了,又急奔道李太溦身前,抓住了他要燒表文的手,急道:

    “師父,不可,且不說此術近百年來未實行過,真假尚不可知,就算是真,此術也是禁術,有違天和!”

    被李和岳所阻,李太溦頗為不悅,“和岳,這紫微陣,為師有七成把握,為師數年鉆研奇術,能得這一機會實踐實屬難得,放手!你不要耽誤了為師的大業。”

    “主君身系天下安危,怎能用他的性命去賭一個未知的結果,師父你不要糊涂啊。”李和岳聽了只有七成把握,心都涼了,關系到黎豫的性命,必要慎之又慎,沒有十二成的把握,李和岳絕不松手。

    李太溦見馬上要悟了吉時,一腳將李和岳踹出一丈遠,斥道:“混賬東西,回頭再與你計較,滾!”

    李太溦這一腳極狠,李和岳被踹翻在地,肺腑間受了傷,一口鮮血噴在地上,動彈不得,又見李太溦將表文燒完,不多時,便狂風乍起,烏云漫天,天雷涌動,李和岳心道不好,忙對著在場的眾人吼道:

    “停下!快停下!他要是出點什么事,你們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誰都跑不了!你們就算不顧自己的性命,也考慮考慮所在宮觀徒子徒孫的性命!”

    李和岳此言一出,有幾個赤袍和黃袍高功腳下步伐一頓。

    李太溦自然不能讓李和岳幾句話壞了這場法事,怒道:“莫聽他胡言亂語,主君已經下令,無論成功與否,既往不咎。”

    黎豫瞧著這一切,朝著玉霄使了個眼色,“把他嘴堵上。”

    玉霄領命,趕忙將帶人將李和岳押解起來。

    李和岳望著越來越低的云層和越近越響的雷鳴,急得團團轉,奈何手腳都被束縛,嘴上被勒了布條,也無法言語,只能在心中祈禱:這科儀再慢些,再慢些!

    奈何一場科儀,就算再久,也有結束的時候,便隨著涌動的天雷,科儀來到了最后一個步驟:李太溦為黎豫送上了一杯酒。

    黎豫沒有絲毫猶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飲罷放下酒杯,朝著水邊早已停好的竹筏走去,竹筏上除了一只草枕再無其他,黎豫便徑直躺了上去。

    待黎豫躺好,四名赤袍高功為黎豫整理好衣袍,便將竹筏推入了水中。

    李和岳眼睜睜見著條竹筏在水中越飄越遠,慢慢開始下沉,急得掙扎起來,對著身邊一臉冷漠的玉霄嗚嗚的叫著,奈何玉霄及黎豫那一眾隨從,皆冷眼瞧著這一切,不動彈分毫。

    李和岳感覺天都要塌了!

    眼見著竹筏完全消失在水面上,李和岳頹然癱倒在地。

    就在李和岳陷入完全絕望之時,突然遠處傳來了一陣喧囂的馬蹄聲。

    第286章 大結局(5)

    李和岳聞聲望去, 一隊輕騎疾馳而來,帶隊的是郭曄,面上一臉凝重, 后面跟著一臉痛苦的黎貝玉, 騎兵徑直來到祭臺前才止住, 郭曄翻身下馬, 環視一周。

    待看清來人, 李和岳眼睛登時亮了,朝著郭曄“嗚嗚”了兩聲, 郭曄見狀,吩咐道:“把人松開!”

    束縛被松開,李和岳一把扯下嘴上的布條,朝著早已平靜無波的水面一指, “快, 大帥, 沉下去了!”

    話音剛落, 他便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水邊, 一個猛子扎了下去,朝著黎豫消失的地方奮力游著。

    郭曄被這話鬧得有些摸不著頭腦, 黎貝玉心思玲瓏, 立馬反應過來, “大帥, 是主君, 快下令救人!”

    郭曄聞言當即揚聲吩咐道:“在場會水的全部下水,救人, 要快!”

    郭曄一聲令下,隨他而來的士兵有一大半如同下餃子般接連跳入水中。

    “大帥不可, 快停下!”李太溦粗粗估算下時間,這會子怕是還不夠,忙勸道:

    “此事乃主君吩咐,萬不可停!且紫微陣需在一年內開陣,當前距離晉王跳崖之日將滿一年,錯過今日,再無吉時。”

    郭曄眼下管不了這許多,他腦子里只有保住黎豫的性命這一件事,眼見著李太溦阻攔,他也不同后者廢話,只道:

    “敢謀害主君,妖道膽子不小,來人,拿下!”

    還不待郭曄的手下有所動作,天上突然炸下一個驚雷,不偏不倚地劈在了李太溦頭頂,李太溦當即斃命。

    郭曄覷了一眼地上這攤焦黑的尸體,輕嗤一聲,環視四周,被這紅紅黃黃的道袍和經幡晃得眼疼,當即又下令道:

    “在場的妖道,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拿下!”

    郭曄吩咐完,這才走到已經站在水邊焦急張望的黎貝玉身邊,兩人并肩而立,目光死死鎖在水面上。

    好在李和岳水性不錯,不消多時就浮出水面,還順帶著把黎豫托了上來,周遭士兵見狀,趕忙上去幫忙,又拖又拽終于把兩人護上了岸。

    黎貝玉見狀,心頭壓著的石頭總算松動了些,立馬跑到一旁,扶著樹干,干嘔起來。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連著跑了一個時辰的馬,五臟六腑都快癲出來了。

    *

    房內,智慧道長屏退眾人,獨自為黎豫施針救治。

    屋外,此起彼伏的軍棍聲和壓抑的嗚咽聲不絕于耳。

    郭曄冷著臉站在廂房外的臺階上,離他最近的兩張條凳上趴著卓濟和玉霄,再往后一排條凳上則是黎豫近身伺候的侍從。

    玉絮得了信兒陪著黎衍過來時,就看到了院子里一副愁云慘霧的模樣。玉絮和玉霄同樣出身前朝晉王府,彼此頗有交情,見狀有些不忍,剛要開口卻見黎貝玉朝他搖了搖頭,知道郭曄正在氣頭上,不敢再火上澆油,想著先去看黎豫,卻見房門緊閉,只得停于院中,進退不得。

    卓濟年紀小,先時的嗚咽聲隨著軍棍數量的疊加變成了哀嚎。卓濟沒想到自己一時不查,差點讓黎豫死在自己眼前,本就心存愧疚,哀嚎出聲更覺沒臉,索性將拳頭堵在了自己嘴里。

    小黎衍雖然早慧,可從小到大哪里見過這場面,有些瑟縮得退了幾步,緊緊靠在玉絮懷里,被玉絮貼心的伸手蒙上了眼睛。

    黎貝玉生氣黎豫周圍這些人不夠仔細,覺得他們活該挨罰。可到底心中有數,黎豫那個心思,有心要瞞,旁人沒幾個是他的對手。若非自己有李和岳相助,也不能及時把人救下。眼見著唱數之聲超過了三十,卓濟面上早已沒了血色,眾人也得到了教訓,才斟酌著對郭曄開口求饒:

    “大帥,這事也不能全怪他們,主君的心思,你我尚且看不透,都算在他們身上,未免冤枉。現下罰也罰過了,主君如今病著,還需要人伺候。”

    “主君好性子,卻縱得你們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連他下了這么大一盤棋都不知道,此等疏漏,還敢再在主君面前伺候,回頭都去伙頭軍,不必回來了!”郭曄發落起人來干凈利落。

    郭曄現在想起來還感到后怕,又指著院子里這些俯身受杖的人對黎貝玉道:“現下智慧道長在里面施救,救過來便罷了,若是主君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別想活!”

    黎貝玉順著郭曄的胳膊看去,見卓濟和玉霄后襟上已經沁出血點,實在不忍,“阿濟被打發去肖相那里了,玉霄不過是個侍衛,剩下的那些也就是聽命辦事,主君有命,他們又豈敢不從。”

    “哼!”郭曄面上依舊冷若冰霜,“我聽說他把你也拘了,你不照樣能讓阿衍幫你逃出來找本帥求援,說到底,就是上心不上心罷了!行了,你別再求了,今日只罰八十軍棍,本帥已經手下留情了。”

    這次郭曄親自監刑,掌刑的士兵不敢放水,數目不過五十,已經有一半人沒了動靜,直接暈死過去。掌刑的士兵不再敢下手,猶豫地看向郭曄。

    “拿桶水來,潑醒了繼續!”郭曄絲毫不為所動。

    黎貝玉知道郭曄動了真怒,怕是真要打死一兩個才肯罷休。他自打到了西境,就一直跟著黎豫,對黎豫的性子頗為了解,寬仁待下愛民如子,如今打死一兩個侍衛是小,若因著此事讓本就身心俱疲的黎豫再窩心起來,他真怕這人登時就撐不住了。只得攔在了提著水桶的士兵前頭,繼續勸:

    “大帥,這些人跟隨主君,依令而行是為忠!況且卓濟是主君有名有份的徒弟,臨了放不下還交代了肖相照拂,您打死了他容易,回頭要是傷了主君的心,您去哪里再賠給他個徒弟。”

    “你少拿阿豫來壓我,莫說八十軍棍死不了人,縱使死了,本帥自己找主君請罪去!”郭曄在氣頭上,連稱呼也沒顧上計較。

    黎貝玉還要再說什么,緊閉的廂房的門開了。黎貝玉趕忙閉嘴,與郭曄、黎衍一起圍了上去。

    智慧道長開門出來,須發盡白的老者額頭已經起了一層薄汗,對著郭曄等人點了頭,“病情算是穩住了。”

    郭曄剛要抬腿往里走,被小黎衍拽住了袖子晃了晃,然后朝著院子里看了一眼,郭曄了然,這才大發慈悲饒過了院子里的人。

    郭曄一行人涌入房內,沖著床榻而去,本以為黎豫醒了,卻沒想到人仍面色慘白的昏睡著。

    “敢問道長,他怎么還沒醒啊?”郭曄雖然對這些佛道之事嗤之以鼻,但對有真本事的,還是以禮相待,加之智慧道長曾多次于危難之間救黎豫性命,郭曄對他頗為敬重。

    智慧道長上前輕輕翻了翻黎豫的眼皮,看了一下眼珠,而后才道:“方才從脈象上看,應是吃了些鎮靜安神的藥,約摸著不到一個時辰就能醒了。”

    郭曄聞言,這才放下心來,搬了個繡墩坐到了床榻前。

    黎貝玉聞言,心口的大石頭終于落了地,長吁一口,感覺整個人瞬間脫力,就近攤在了身側的黃花梨椅子上。

    “雁之叔叔,坐沒坐相,不知道的還以為落水的是你呢!”黎衍知道自家爹爹沒事了,顧得上開玩笑了。奶聲奶氣的娃娃音讓眾人的目光短暫的從黎豫身上投向了黎貝玉。

    黎貝玉也不惱,朝著黎衍伸開了雙臂,“過來!”

    黎衍以為黎貝玉要抱他,沒有絲毫防備的跑了過去。

    黎貝玉見黎衍跑近,把人攬進懷里,兩手放在他肉呼呼的小臉上揉搓起來,“還敢說我,這不是讓我幫你做窗課的時候了!”

    “放開!放開!”小黎衍不樂意了,掙扎著跑回玉絮身邊,沖著黎貝玉氣道:“你下手偷襲,非君子所為,你再這樣,我不同你好了。”

    兩人的互動惹得眾人哈哈大笑,緊繃了一上午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

    智慧道長這個須發皆白的老爺子也是難得開懷,朝著郭曄道:

    “那你們先瞧瞧他,待會兒他醒了,務必第一時間再喚老道過來。”

    郭曄聞言,趕忙起身相送。

    黎貝玉頗有眼力見,也起身迎了上去,“大帥,我去吧,正好還有傷號想請智慧道長一并瞧一眼,不知道長可否撥冗?”

    郭曄聞言蹙眉,佯怒道:“那幾個混賬東西哪里需要勞動道長,你自去軍中取些棒瘡膏送去便是了!”

    黎貝玉摸了摸鼻尖,“不是卓濟他們,和岳早上受了傷,他自己嘴硬說沒事,可回程路上我瞧他臉色不大好,還一直捂著下腹,許是傷著了,想請道長去瞧一眼。”

    原來是李和岳,郭曄想到先前他抱著黎豫浮出水面上岸后連站都站不穩,臉色稍霽,對著智慧道長拱手一禮,“那就勞煩道長了!”

    “咳咳——”

    不待智慧道長走出門去,床榻上昏迷中的黎豫嘔出一口血來,將在場眾人又嚇了一跳。

    “爹爹——”黎衍第一個撲到了床邊。

    “道長,快!”郭曄下意識立馬扯住了智慧道長的袖子。

    智慧道長溫言勸慰道:“大帥莫急,至清小友肺腑之間本就有舊疾,從前雖有了起色,卻未完全養回來,如今溺水又傷在肺腑,舊疾復發罷了。”

    “那這血?”郭曄還是有些不放心。

    “若是此刻他醒著,理當咳血不止,先時安神藥物不僅讓他昏睡,也壓制住了肺腑間的氣血,才偶有嘔血,余下的還是等他醒了再做計較。”

    郭曄聞言,這才安下心來,讓黎貝玉陪著智慧道長去看李和岳,又生怕黎豫繼續在昏迷中吐血嚇著黎衍,將人都趕了下去,只自己投了個帕子,坐在床邊,一邊為黎豫擦著面上咳出的血漬,一邊對著昏睡的黎豫罵道:

    “難怪穆謙老弟說你是小禍秧子,你這一遭可把你大哥半條命嚇沒了!”

    第287章 大結局(6)

    黎豫感覺到一股不太溫柔的力道在給自己擦臉, 他第一反應,此人絕非穆謙,更非日常身邊伺候之人, 當他緩緩睜開眼睛時, 竟是眼眶微紅的郭曄。

    黎豫有一瞬怔愣, 他從未見過郭曄紅過眼眶, 開口便帶了幾分無措, 嗓音帶著幾分沙啞,還掙扎著要坐起來。

    “郭大哥……”

    郭曄聞言, 給人擦臉的動作一頓,咧開嘴笑了,顯然甚是開心。見人要起身,忙扶著人坐起來, 然后拿了兩個軟枕墊在了他身后, 還從旁邊衣架上扯了件袍子裹在他身上。

    “終于是醒了, 你且老實待著, 我去喊智慧道長。”

    不待黎豫回應什么, 郭曄便快步出了房門。

    黎豫環顧四周,是來南境所住那間臥房, 想到所求并未如意, 眸子里的光瞬間黯淡下來:穆謙沒有回來!穆謙還是沒有回來!

    黎豫心臟仿佛被人狠狠地攥了一把, 他痛, 痛得支撐不住, 一下子撲在了床榻邊,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智慧道長來得極快, 進門就見黎豫伏在榻邊喘著粗氣,地面上則是一攤鮮紅的血跡。

    郭曄見狀, 趕緊上前把人扶起來,一手為他順著氣,一手從懷里掏出塊帕子替人擦著唇角的血跡。

    智慧道長醫者仁心,趕忙上前拿起黎豫的胳膊,捏上他的脈搏,須臾道:

    “心率怎的這般快,快躺好,平復下心情再號脈。”

    黎豫沒有躺下,只就著郭曄的力道,重新倚回了軟枕上。

    智慧道長方外之人,從不關心俗世,先時肯千里來南境,也是為著當初穆謙的重托,沒想到真就碰上黎豫出事。如今,他雖不知黎豫遭遇了什么,但見他跟失了魂一般,定然受挫不小,老人家不計較小輩的不聽話,只把脈枕放在了床邊,示意黎豫將胳膊搭上去。許是因著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黎豫還沉浸在方才的情緒中,動作有些遲緩,還是郭曄伸手擼起黎豫的袖子,把人胳膊放在了脈枕上。

    智慧道長見人不再喘粗氣,自顧于榻前的繡墩上坐定,將蒼老枯瘦的手搭在了黎豫的脈搏上,半晌抬頭問郭曄,“這會子,他吐了幾次血?”

    郭曄想了想,“不連您走時那次和這次,期間有三次。”

    智慧道長聞言陷入沉默。

    郭曄見智慧道長不吭聲了,心中惴惴,他在軍中摸爬滾打,是個急脾氣,問道:

    “道長方才不是說,縱使咳血也是正常的?現下是有什么不妥嗎?”

    智慧道長收起脈枕,搖了搖頭,嘆息道:

    “先時他昏著,又有安神的藥作用著,病情瞧不真切,如今看下來,至清小友這身子骨,論差,也差不過前朝禎盈二十年那會兒氣淤血滯藥石無靈,好歹有的救,不至于數著日子等死;可要論好,他不過弱冠之年,肺腑就已多次受損,現下又患上咳血之癥……”

    智慧道長的話沒說下去,郭曄卻也聽明白了,這一番折騰下來,西境這些年的將養怕是前功盡棄了。這些年黎豫是怎么一步步走來的,郭曄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日子有些起色,天下也初定了,本該后福無窮,可現下遠非如此。

    郭曄轉頭一撇黎豫,見他面色平靜,仿佛智慧道長提到不是他的病情一般,又開始操老父親的心。

    “阿豫,你倒是說句話。”

    黎豫這才緩緩的轉過頭,木愣愣看了郭曄一眼,又把腦袋轉向智慧道長,不過他未按照郭曄期許的那般就病情作回應,而是問道:

    “道長您博古通今,可知——可知這斗轉星移紫微陣可行第二次?”

    “你搞成這樣是做了那紫微陣的陣眼?”智慧道長萬年不便的慈祥臉色終于冷了下來,他先時察覺紫微星有隕落之象,怕黎豫遇刺遇襲,還專門寫了信示警,卻沒想到這紫微星隕落是黎豫自己的手筆。如今大略一猜也明白那陣法是為著誰,他們二人的事,智慧道長不便多言,只道:

    “真那論起來,這陣法雖是我師門法脈,但絕非道家正統,老道的師祖曾言,入那陣眼者必死無疑,可換命成功者不過十之一二,早已列為禁術,此法也已失傳。你因著因緣際會死里逃生,已是難得,就別有第二次了。”

    黎豫搖了搖頭,穆謙還沒回來,他怎么能放棄!

    “郭大哥,李太溦道長呢?他是精通此術的!”黎豫聽明白了智慧道長婉拒的意思,便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郭曄。

    “死了。”郭曄言簡意賅。

    “死了?”黎豫呆滯的臉上有了微微觸動,“怎的就死了?”

    黎豫生怕是郭曄知道了原委,沒法對著自己發作,而是去找李太溦麻煩,是以忍不住用探尋的目光多看了郭曄幾眼。

    郭曄被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你瞅我干啥,人又不是我殺的,是讓雷給劈死的!”

    “劈死的?”黎豫那張蒼白的臉終于有了些大開大合的表情,滿臉的不可置信。

    郭曄想到李太溦那死狀,著實有些尷尬,從前只聽說詛咒發誓會被雷劈,可這青天白日的,是干了多少缺德事才能趕上這一遭?郭曄生怕黎豫不相信一般,伸手指著門外方向扯著大嗓門道:

    “就早上那會兒在水邊,他攔著我們不讓救你,我剛要下令抓他,結果天上炸下個雷,當即就給丫劈死了。尸體焦黑焦黑的,兄弟們給帶回來了,這會子還沒埋呢,不信你去看!”

    黎豫心下黯淡,連最后的機會都沒了,只對著智慧道長微微一欠身,“智慧道長,李道長為我所迫,如今遭逢解難,是我對不住他。”

    智慧道長已經從這寥寥數語中猜測出了前因后果,倒是沒往心里去,“個人自有緣法,老道這師侄素來不是個安分的,少時窺探國運天命,不惑之年便已老態龍鐘,是天機泄盡的后果;他平日里口無遮攔,若是僅為著批個八字也就罷了,竟不惜冒著天下大亂的風險以你的紫微命格做陣眼,就不能怪老天要收了他去。”

    “道長、郭大哥,我有些累了,你們也早些歇著吧。”黎豫心一點一點沉到谷底,希冀的火苗盡數熄滅,他曾將崖下前后二十里的山路走了五遍,如今連玄修之術都用上了,始終一無所獲,時至今日已經沒有勇氣再自欺下去了。

    黎豫說完不再言語,自顧躺了下去,然后把被子拉到了下巴,緊緊裹住自己,轉身向里側一翻,不欲再理會旁人。

    兩人知他心中愁苦,也不再打擾,智慧道長由郭曄引著前往書案邊擬方,并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告辭而去。

    見黎豫睡下,郭曄才分出心思去處理白日的事情,好在黎貝玉做事是個妥帖的,早已對所有知情者下了封口令,幾個時辰過去未走漏半點風聲。郭曄對此甚為滿意,想著軍中那些士兵未必買黎貝玉的賬,又添上一道軍令,如有違者軍法處置。是以上上下下雖知發生了了不得的事端,卻不敢私下探尋分毫。

    下半夜,黎豫發起高熱。

    好在因著郭曄白天對黎豫身邊的人發作一通,夜里值夜的庚辰和庚寅照看的格外勤謹,第一時間發現不對勁之處,火速去請了智慧道長。

    郭曄擔憂黎豫的狀態睡得輕,聽到動靜,穿著寢衣胡亂披了件外袍便跑了過來。

    因著黎豫受傷,卓濟被罰,公文又全都堆回黎貝玉桌上,黎豫院中出事時,黎貝玉剛批完公文,還未就寢,就一并跟了過來。

    這次的智慧道長倒是比郭曄和黎貝玉放松許多,對著黎豫檢查一番,見兩人等得焦灼,耐心解釋道:

    “至清小友太過要強,先時憂思過甚郁結于心,全靠一口心氣強撐著,如今瞧他舌尖紅成這樣,是那點心火發出來了。”

    郭曄比黎貝玉沉不住氣,伸手去攤黎豫的額頭,被那熾熱的高溫灼了一下,當即縮回手來,話語間皆是不確定的探尋:“他身子骨不好,稍一耗費心神就容易發熱,可這般高熱屬實罕見,真的無礙嗎?”

    “無礙。”智慧道長擺了擺手,“這火發出來好啊,不然悶在心頭就變成了熱毒,到時更麻煩。”

    黎貝玉心思比郭曄細上許多,他倒是能理解黎豫如今的情況,自打一年前穆謙出事,他們便都怕黎豫有什么過激舉動,是以上上下下多番留意,生怕黎豫出點意外卻無人知曉。誰成想黎豫不僅活蹦亂跳,還引兵東進南下,平京畿驅南蠻定天下,眾人以為這樁事算是平穩度過了,才剛有所松懈,沒想到黎豫還是遭了罪。如今知道這也不算壞事,放下心來,與郭曄對視一眼,又道:

    “那道長趕緊擬方,這高熱持續下去,怕是要燒壞人了。”

    智慧道長來到桌案前,捋了捋發白的長須,斟酌半晌,拿起的狼毫又擱回筆架。

    “罷了,還是不擬方了,是藥三分毒,至清小友雖不惜命,可老道還想讓他多活幾年。現在還是緊著肺腑,至于這高熱,你們拿著酒給他擦拭降溫即可,若有冰塊更好,包個帕子敷在他額頸腋窩肘窩處。”

    待智慧道長走后,庚辰和庚寅不敢怠慢,一個去取酒給黎豫擦拭降溫,另一個去尋冰塊了。

    黎貝玉與郭曄并肩出了房門,“智慧道長沒好意思說破,他這是心病,大帥可有好法子?”

    郭曄沉吟良久,“這不是一夕之功,徐徐圖之吧。”

    第288章 大結局(7)

    天蒙蒙亮時, 黎豫雖然還燒著,但經過庚家兄弟一夜悉心照料,溫度已經沒有先前駭人了。

    智慧道長為著黎豫的身體, 依舊不肯開立竿見影的退熱藥, 故而黎豫一直被低燒折磨著, 時醒時睡, 醒了便處理幾份緊急公文, 一會兒便覺氣力不濟,又再睡去, 清醒的時候少,昏睡的時候多。黎豫不喜人貼身伺候,如今他纏綿病榻,庚家兄弟為了方便他取閱文書, 專門在他床頭放置了一張條桌, 每日送來需要他親自批示的公文便放在那條桌上, 如此一過便是三日。

    而日常的公文全壓在黎貝玉身上, 黎貝玉每日忙到丑末寅初才能處理完當日的急件, 連著三日睡眠不足,黎貝玉頗為崩潰, 直接跑到郭曄面前大倒苦水, 讓郭曄把自己關回去, 表示還是被關著那幾日過得舒服, 還說黎豫根本沒下令放人, 是自己跑出來的。

    郭曄才不管這許多,只道:就當你是本帥放的, 他要是怪罪,本帥擔著!

    黎貝玉被逼得沒轍, 最后缺德到把黎衍哄來跟著學處理文書。

    小小的孩子,就因為“交友不慎”,被壞叔叔荼毒了!好在京畿的公文由肖道遠處理,他們只用應付北境和西境的劄子,且兩地以武起家,當權者多為武將,文化層次一般,寫的劄子通俗易懂,黎衍看起來竟并不費勁,又有黎貝玉在旁指導,黎衍竟能真幫黎貝玉分擔一些。

    等遇到黎貝玉不敢擅專的公文,便送去黎豫處。這次黎貝玉去的巧,黎豫正醒著。

    還不如不醒!黎貝玉腹誹!

    兩人四目相對時,黎貝玉難免尷尬,上回見面他還指著人鼻子罵人家“昏君”,兩人如今話還沒說開,黎貝玉感覺有些訕訕的。不過,黎貝玉頗有當人臣屬的自覺,且上次是他口不擇言在先,自然得先開口道歉。

    “那啥——上次貝玉口不擇言,還望主君不要見怪!”

    黎貝玉說完,恨不得挖個坑埋了自己,然后趕忙把抱過來的公文擺在條桌上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黎豫聞言一怔,這黎貝玉素來眼高于頂,今日破天荒竟說了句軟話,一時之間竟未反應過來緣由。

    黎貝玉瞬間明了,自己耿耿于懷的事,人家壓根沒往心里去。

    黎豫倒是未讓黎貝玉等太久,稍作回味便知是為了那日自己逼死黎晗之事,“你那日倒是沒說錯,草菅人命確非明君所為,可殺之才能永絕后患。”

    “是為著阿衍吧?”黎貝玉和黎豫一樣,都是那種不喜歡交心的性格,可一旦對方對自己好一點點,又恨不得十倍百倍去回報,見黎豫說得坦然,黎貝玉也不藏著掖著了,“主君前些日子樁樁件件,將天下留給了晉王殿下,卻將平安留給了阿衍,一番慈父之心讓人敬服。”

    黎豫沒想到黎貝玉竟然把自己的心思猜得這般明白,自嘲一笑,“我本以為計劃天衣無縫,縱使表現得急功近利些,頂多讓人以為我耐不住性子想趕緊稱帝,卻沒想到一切都是一廂情愿,倒是教你們看了笑話,先生從前說得沒錯,我是太自負了。”

    笑容配上黎豫慘淡的面色更顯愁苦,黎貝玉知道他會錯了意,忙解釋道:

    “這倒不是,先時的確是瞞住了,都知道您勤政,那些日子您通宵給阿衍寫修身立人和治國理政的書冊,咱們都沒覺得有何不妥,以為就是因著已將京畿和南境收入囊中,您公事繁忙 ,若非阿衍提醒,我是半點也沒注意到。”

    黎豫聽他說得誠懇,也不再糾結前事,只對自家兒子的敏銳感到意外,繼而又釋然一笑,“阿衍是個好孩子。”

    黎貝玉見黎豫又露出這種老父親欣慰的表情來,也笑道:“所以順著阿衍往下想,便不難理解了,您將寒英遣回了西境,為阿衍留下了西退的余地,讓阿衍拜入若素門下,肖相必將傾力相護,又深諳家主那睚眥必報的性子,生怕給阿衍留下不穩定因素,直接殺了一了百了,都是您一番慈父之心。”

    黎豫知道黎貝玉心思玲瓏,卻沒想到他能這般聰明,不禁感慨,“幸虧當初將你攏入麾下,雁之果真聰明絕頂。”

    黎貝玉噗嗤一笑,“馬后炮誰不會,知道答案再去推過程自然是簡單的。”

    “這是何意?”黎豫不解,問題脫口而出,立馬就明白,方才那句“是為著阿衍吧”是用來詐自己的,當即搖了搖頭,笑得無奈,“不過我當真好奇,你到底是如何猜到的,我到底是哪里露出了破綻。”

    “其實我一直沒想明白,直到出事前一夜阿衍來找我做窗課。”黎貝玉沒有故弄玄虛,反而實事求是坦言道:“那日你與他說了好一會子話,先前還找肖相教他自保之道,若素的喪儀你竟不讓我和阿衍去,實在反常。說到若素的喪儀,后來我才想明白,若素的喪儀是你放出去的幌子,一來為著騙家主來跟你談登州的事,二來你的換魂科儀的籌備需要掩人耳目。”

    黎豫贊許的點了點頭,“昨日聽郭大哥說,你連夜跑到了城外大營去找他,那你怎么斷定我第二日肯定出事?”

    黎貝玉:“請李和岳搖了個卦。”

    黎豫:“……”

    “怎么了?”黎貝玉見黎豫不言語了。

    “難怪他們說和岳病得比我還重,竟是被反噬的緣故。他早已改名換姓,你跟這幾個知道他身份的吩咐下去,以后不許任何人逼他起卦!”

    黎貝玉點頭稱是。

    黎貝玉本想找話題勸黎豫節哀,奈何見黎豫并不接茬,只得閑聊幾句后起身告辭。

    黎貝玉出門之際與拄著拐杖進門的卓濟打了個照面。

    對上黎貝玉探尋且擔憂的目光,卓濟腿腳不便很是狼狽 ,但卻笑得開心,忍不住與黎貝玉分享自己的喜悅之情,“大帥準我回來伺候主君了。”

    黎貝玉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見人腳步落地時不敢踩實,整個人重量壓在腋下的拐杖上,看起來頗為凄慘,面上卻是輕松歡快,黎貝玉有些無語,暗罵卓濟癡,嫌棄地瞧了他一眼,沒搭理他。倒是黎豫聽到響動,身子向外微傾,見到卓濟這幅模樣,眉毛一抖。

    “阿濟,你怎么弄成這樣?”

    卓濟拄著拐杖慢慢挪到黎豫窗前,臉上笑得開心,對著黎豫盡是一番孺慕之情,他不想黎豫擔心,只笑道:

    “不小心摔了一跤。”

    傷成這樣,這話騙鬼鬼都不信,更何況黎豫。

    “雁之,你來說。”

    黎貝玉后悔自己剛才為什么不趕緊走,這會子這話要他怎么接?明顯卓濟不想讓黎豫知曉原委,可他做臣屬的也不好欺君,一時之間有些躊躇。

    黎豫冷下臉色,“你若不說,我便喚庚寅來說!”

    卓濟坐不得繡墩,只緩緩跪在黎豫床邊,輕輕扯了扯黎豫的袖子,央道:

    “主君,別問了吧。”

    黎豫不理,只瞧著黎貝玉,“說!”

    黎貝玉眼見瞞不過,只得坦言道:

    “因著照顧主君不周,被大帥打了八十軍棍。除了阿濟,還有玉霄及那日在場的親衛隊,都被打了一頓,養好傷直接去火頭軍,再不許在您跟前伺候。阿濟是天天拄著拐杖去大帥那里求,看樣子大帥今天才松口。”

    黎豫聞言一瞬間瞳孔微微放大,似是不敢置信,再看卓濟對著自己的那一臉孺慕之情,登時紅了眼眶。卓濟不過十幾歲,這么小的孩子,這么重的軍棍,他是怎么撐得下來的!

    黎豫的心狠狠地疼了,他伸出手想撫一撫卓濟有些凹陷的臉頰,又有些愧疚的不敢去摸。

    “是我連累你了,傷還疼不疼?”

    黎貝玉知他師徒二人有話要說,也怕再發生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事,行了個禮溜了。

    卓濟聽了這話,趕忙一把握住黎豫的手放在自己臉上,笑著笑著就笑出了淚來,這些日子他擔驚受怕,生怕沒辦法回到黎豫身邊,更怕因著自己疏忽大意遭到黎豫厭棄,可沒想到自己奉若神明敬若父兄的先生第一句話竟是致歉,這些日子的惶恐無助和委屈就再也壓抑不住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您說得哪里的話,雁之只不過偶爾來議事便能發現端倪,阿濟日日跟在您身邊伺候,卻恍然不知,害您病了多日,是阿濟對不起您!是阿濟該罰,大帥罰得對!”

    黎豫見卓濟哭得傷心,自己的心更是痛得緊,鼻尖也止不住的發酸,可他要強,強撐著不肯落下淚來:

    “本以為將你打發去智慧道長處,能護你周全,沒想到還是沒護住你,此事不怪你,是我沒考慮周全。”

    卓濟聽了這話,撲到黎豫懷里放聲大哭起來,“主君——先生!先生,別趕我走,大帥雖允了我來伺候,但是說您傷好之后就不許我再回來,阿濟無父無母,命都是您救的,求您留下阿濟,以后阿濟定當盡心侍候,再也不敢疏忽,求您!求您了!”

    黎豫見卓濟這般難過,心中更是自責,他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他以為為所有人安排好退路,可保眾人無虞,沒想到最快的災禍卻是自己帶給他們的。黎豫想到此處,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可他不愿在卓濟面前失了態,趕忙拿袖子抹了一把臉,然后輕輕拍著卓濟的背哄道:

    “阿濟不哭了,你先安心回去養傷——”

    “先生是不要阿濟了嗎?”不待黎豫說完,卓濟立馬直起身子,盯著黎豫的臉,面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黎豫知道卓濟被嚇得不輕,安撫般撫了撫卓濟的后腦,“傷好了就允你回來,回去歇著吧。”

    卓濟抓著黎豫的袖子,眼神里充滿懇切,“就容阿濟待完這一日。”

    黎豫佯作冷臉,“不聽話了?”

    “聽!聽!”卓濟萬分不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躲在不遠處偷看的兩個人才從回廊盡頭的拐角處踱步出來。

    第289章 大結局(8)

    黎貝玉雙臂交叉抱胸, 悠然地踱著步子,“大帥想看這熱鬧很久了吧?”

    “說得你不想看似的?你若不想,怎么還不走?”郭曄橫他一眼。

    黎貝玉:“大帥既有此心, 為何還讓阿濟求了這么多天, 大帥當真狠心!”

    郭曄笑, “下手重了, 前兩日怕阿豫瞧見了心疼。”

    “那現下就不怕了?”黎貝玉朝著房內努了努嘴, “你瞧方才,隔著那么遠都能瞧見主君眼尾那片紅, 他嘴上雖不說,還不知道多心疼。”

    “自是要讓他疼一疼。”

    “我先時還納悶,大帥素來處事公正,玉霄和那一隊隨行的親衛眼見著主君做傻事而不救, 著實該罰, 可您連庚辰和庚寅都不追究, 卻對卓濟不依不饒, 原來是在這里等著主君呢!”

    郭曄長長嘆息一聲, “不下狠手記不住教訓,他要是再來這么一遭, 我這半條命就給他嚇沒了!”

    郭曄素來大大咧咧, 難得見人惆悵一次, 黎貝玉又嫌不夠, 頗有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打趣起來:

    “您瞧方才給主君心疼的, 人家還病著呢,大帥就這么戳他心窩子, 你都嚇了阿濟這么多天了,還在乎這一兩日?阿濟那傷, 沒個把月好不利索。”

    郭曄不屑地冷哼了一聲,“你不了解咱們這位主君,他看著弱不禁風,實則心性極為堅韌,不挑他病著又脆弱的時候動手,效果肯定大大折扣。”

    說黎豫堅韌,這話黎貝玉倒是贊同,他早就聽聞黎豫在登州水牢丟了半條命,后來拖著病軀去了北境,彌留之際還能在京畿查出通敵大案,此等毅力非常人。可人家堅韌不是這時候欺負人家的理由啊!不太招人待見的碎嘴子黎貝玉這時候也學會共情心疼別人了。

    “人家口口聲聲喚你大哥,你就這么誅心人家,當心他病好了回過味來怪你!”

    郭曄倒是滿不在乎,“怪便怪吧,只要他能好好活著就行,要不然留下個爛攤子誰都接不住。”

    兩人邊走邊聊,他們一文一武是黎豫的左膀右臂,平日里諸事互相照應,在軍政之事上已經培養起默契,平時雖不至于好到交心,但也能開誠布公的聊幾句。

    “你怎知他就不能換回晉王?先時李和岳卦卦皆指殿下未死,以他先時給晉王卜卦卻發了癔癥神志不清來看,這恐怕又是個紫微命格!”黎貝玉可不覺得這爛攤子需要他們頂起來。

    郭曄吃了一驚,“往日里你對這些修仙問道之事嗤之以鼻,對智慧道長也并未表現出多敬重,沒想到你竟然信這個破法事?”

    “這兩天我跟老道士聊過一次,主君和李太溦搞得這個紫微陣,雖然成功的可能性小,但歷史上卻有以命換命的先例,再加上老道士說紫微星雖有隕落之象,但東南方有伴星,若紫微星隕落,伴星即可取而代之,那你說伴星是誰?”

    郭曄沉吟良久,“所以說,咱們這是壞了他的好事?”

    黎貝玉不以為然,“是雖是,不過當下的局面卻是最好的局面。”

    “哦?何以見得?”

    黎貝玉停下腳步,定定的盯著郭曄半晌,試圖從他臉上分辨情緒。

    “大帥真想聽實話?”

    郭曄隱隱察覺出黎貝玉下面說的必是些秘而不宣的話,仍道:

    “但說無妨。”

    黎貝玉索性直言,“當今這局勢,如果主君與殿下皆在,主君稱帝,殿下為臣,殿下定能為主君率兵征戰安定四方;若是殿下稱帝,穆氏臨朝,非改朝換代,那新勛貴與舊氏族定有齟齬,但有主君相佐亦能定國安邦政通人和;如果主君獨活,憑他的博聞強識和玲瓏心思,定也能成就治世名垂千古;可若是殿下獨活,主君去了……”

    郭曄面上不慍不喜,“那怎樣?”

    黎貝玉覷著郭曄的神色,見他眉毛微微跳動,似是在隱忍平復,仍大著膽子道:

    “主君和殿下都曾在北境御敵,兩人一文一武不分伯仲,是以北境趙團練一干人等有殿下時便追隨殿下,殿下不在了跟著主君也是一樣;可西境不是,大帥獨掌西境十幾年,又只認主君一人,貝玉斗膽猜測,若是殿下登基、阿衍被立為太子,大帥念著主君的恩情不會有任何異議,可若來日阿衍吃了虧受了委屈乃至丟了皇位,那西境肯定要與京畿兵戎相見,屆時怕是又要生靈涂炭了。”

    郭曄沉默半晌,面色終于松動,繼而放聲大笑,卻未對黎貝玉的話做出回應,只道:

    “好你個黎雁之,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都敢說,難怪主君一邊贊你膽色,一邊又勸著身邊那幾個小的不要跟你學!”

    黎貝玉明了,郭曄既不反駁,便是默認了,不再揪著不放,只玩笑道:

    “貝玉從前可并非如此無禮,皆是咱們主君寬仁待下,被他慣的!不過大帥的心如今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郭曄挑眉。

    黎貝玉笑意更甚,“一年之期已過,紫袍高功鳳毛麟角,懂那法陣的還被雷劈死了。”

    郭曄噗嗤一下笑出了聲,這次的笑意才達眼底,“賢弟所言甚是!”

    兩人相視一笑,笑容褪去時黎貝玉才再次憂心起來,“雖說當前絕了幾十年后的隱患,可畢竟殿下與主君情篤,如今最難受的就是主君,先時大帥的擔憂不無道理,這次他是為著換殿下的命,來日他若鐵了心要殉了晉王——”

    后面的話黎貝玉雖然沒點明,可郭曄依舊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這代人受過的法子已經用了,你且想想還有沒有別的主意?你說話難聽,你戳人心窩子的本事比本帥強,要不你再去試試?”

    黎貝玉聽了前半句還打算自己回去想想辦法,聽到后半句登時想撂挑子!

    什么叫我說話難聽?黎貝玉有些氣惱,冷笑道:“要論誅心,大帥也不遑多讓。”

    又過了三日,黎豫的低熱終于退了,眾人皆松了一口氣。是日,天朗氣清,當是出游的好時節。

    “前幾日匆匆離開大營,也沒跟進老李和小容多交代幾句,再不回去他們該著急了。”郭曄來黎豫處找他辭行。

    正在批示劄子的黎豫圈撂下文書,朝著郭曄點了點頭,“好,這南境軍隊收編的事還要勞煩郭大哥多費心,盡快收尾,咱們也能回去了。”

    “嗯。”郭曄應了一聲,并未著急走,反倒來到黎豫跟前溜達一圈,掃了一眼他桌案上的各類公文,不禁搖了搖頭,“都快讓這勞什子公文給淹了,智慧道長昨日不是囑咐你得空多出去走走,曬曬太陽好得快些。”

    黎豫拿起劄子朝郭曄揮了揮,不走心的應付一句,“好,處理完就去。”

    “等你處理完,太陽都落山了。”郭曄拿定了主意,才不會放黎豫犯懶,直接上前兩步去拖黎豫的胳膊,“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你隨我去營里瞧瞧,你就剛到南境那日去了營里一次,兄弟們都想你了,正巧今天天不錯,再待兩日下了雪,你就算有心也出不去了。”

    黎豫算著日子,來到南境也有小半年了,是該再去一趟軍中,便隨著郭曄起身,只帶了庚寅出門,并吩咐庚辰將案上的劄子打包送到了黎貝玉處,氣得黎貝玉又把黎衍抓來當勞工。

    這次郭曄沒有騎馬,破天荒地陪著黎豫坐了馬車,庚寅也在車內陪著,時不時添茶倒水,還帶了圍棋給黎豫解悶。庚寅性子比他大哥活潑,人機靈也無甚規矩,偶爾說句什么能逗黎豫笑一笑,是以郭曄對這個侍衛頗為滿意。

    郭曄見黎豫一上車便自顧拿了本襄州州志看得津津有味,直接伸手把書從黎豫手里抽走。

    “仔細眼睛花了,難得出來一趟,看看這楚州的風土人情不好嗎。”郭曄說著,打開了車窗,示意黎豫瞧窗外的車水馬龍。

    黎豫手里的書被抽走,一時間有些恍神,手上仍舊保持著握書的姿勢,半晌才垂下眼眸,喃喃一句,“上次去北境,他就是這樣從我手里抽走了書,仿佛是一本紀傳體通史,那本通史后來去了哪兒,怎么就找不見了呢。”

    那次穆謙拿走了他的書,還給他嘴里塞了塊點心,黎豫至今還能回味起那點心的味道來,那是冀州的特產點心龍須酥,口感細膩味道香甜,只一塊便能口舌生津,那滋味就像穆謙陪著他的日子一般甘醇。

    郭曄見他怔愣的樣子,知道他又想起穆謙了,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瞧瞧外頭吧,這南境的風土人情,相較于北境又是另一番滋味。”

    黎豫回神,從善如流,目光透過車窗投向窗外。

    街上商鋪林立,商鋪前有一排擺攤的商販,還有許多走街串巷擔著扁擔的小販,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熱鬧。與北境物資匱乏不同,楚州遍地可見布莊、茶莊、頭面、茶果、點心和酒肆鋪子,顯然南境的百姓生活更為富庶,物產更為富饒。

    “南境物阜民豐,雖比不過京畿,但比起北境和西境卻富饒太多,連東境最富庶的登州也難以與這楚州比肩。”黎豫由衷感慨。

    郭曄也順著黎豫的目光看去,街上百姓有的身著棉布衣衫,有的身著絲綢綾羅,而他治下的西境,百姓還多穿麻衣。

    “阿豫,你可知,若非晉王殿下抗住了南蠻第一波攻勢,若非襄州軍民浴血奮戰,若非邊防軍和鐵軍及時南下,這楚州就是第二個北境三州,如今只會比剛剛喘息過來的北境更艱苦。”

    黎豫點了點頭,這些對他來說自然一清二楚。

    郭曄見他聽進去了,又道:“若是沒有一個強大的政權,沒有一個仁愛的君主,那今天南境百姓縱然得到了這樣的生活,誰能保證明天不會被奪了去?”

    第290章 大結局(9)

    “郭大哥……”黎豫自然聽出郭曄這話是在點自己, 瞬間有些羞愧,喃喃半天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阿豫,如今這情況, 沒有人能坐那個位子, 只有你!”郭曄絲毫不給他思考的機會。

    黎豫脫口而出, “穆謙也可以!”

    一聽開始聊這種話題, 庚寅的冷汗登時就下來了, 他們兄弟能被寒英選中送來黎豫身邊,一則是因為他兄長庚辰穩重做事滴水不漏, 二來就是庚寅為人機敏慣會察言觀色,他知道下面的話不該聽,立馬朝著黎豫訕訕地笑道:

    “主君,我去幫著趕車。”

    待黎豫一點頭, 立馬閃身鉆出馬車。

    雖然馬車外未必全然聽不到車內的動靜, 但這機靈的態度讓郭曄頗為滿意, 瞧了一眼緊閉的車門繼續道:

    “眼下的這形勢, 若是晉王還活著, 你和他的確無甚分別,可他現下已經沒了!你有沒有想過, 稍有差池, 不僅你的命沒了, 還換不回晉王, 你讓我們怎么辦, 讓窗外的這些百姓怎么辦,讓駐扎在楚州外的三十萬大軍怎么辦?”

    見黎豫默不作聲, 郭曄又道:

    “我之所以愿意一直撐著西境,就是安國侯許諾, 假以時日必由你來承繼一切,帶領登州黎氏再續先輩榮光,當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這份恩情我自然要還,若非等著你來,我何苦在西境苦苦支撐十數年,以我的性子,繼續落草為寇,打家劫舍劫富濟貧,日子該多舒服,何至于受了京畿這么多年鳥氣!禎盈二十年你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再加上跟穆謙有誤會,一時想茬了,想自絕于人世,這不能全怪你;可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養好了身子骨,還拿下了天下,卻為著一點虛無縹緲的希望,說死就死,阿豫,這般沒有擔當,可不是君子所為!”

    這還是郭曄第一次對黎豫說重話,即便是禎盈二十年黎豫自裁也沒有過,這般不留情面的指責自打郁弘毅去后,黎豫已經許久沒聽到了。

    黎豫自知理虧,智慧道長曾言,李太溦自視甚高,經常夸下海口,事情能做成十分,他必會說成十五分。如今只是憑著李太溦口中的七成把握和皇極經世下國運激蕩已止的論斷,就想著賭一把,黎豫自己心里也明白,穆謙能回來的可能性不足五成。

    可那是穆謙!是這么多年真心愛他、護他、與他結下白首之約、要生死與共的穆謙!就算只有半成勝算,黎豫也得一試!

    黎豫被罵,沒臉辯嘴,默默地低下了頭,他一邊瘋狂思念著穆謙,一邊暗恨自己無能沒把人找回來,同時聽了郭曄的話,既有對跟著自己打天下的兄弟們的愧疚,又有對自己不負責任的羞愧,諸多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忍不住紅了眼眶。

    “郭大哥罵的對,是我沒擔當,是我對不住大家!”

    黎豫說著哽咽了一下,頓了頓平復下情緒,又道:“可是我不能沒有穆謙,這么多年,是穆謙把我從泥淖里救出來,讓我知道,我也能認認真真去愛一個人,能完完全全得到一個人的愛。自打知道穆謙的死訊,我活得如同行尸走肉,整天只靠著堆疊成山的案牘來麻痹自己,直到那日在虛無齋遇到李太溦道長,知道了這個陣法,我才算又活了過來!”

    郭曄見他這般難過,將到嘴邊指責的話往回咽了咽,只嘆息一聲,“你若是死了,縱使穆謙回來,那你們也不能繼續在一起。”

    黎豫猛地抬頭,眼尾紅紅的,“可至少能讓穆謙活著!”

    郭曄被黎豫這死腦筋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剛被他咽回去的話登時又來到嘴邊:

    “你有沒有替穆謙想過?你若你真拿你的命換了他的命,你讓他以怎樣的心態活在這個世上?早年被他兩個親兄弟暗算,他都不計較,可這場暗算中,唯一讓他耿耿于懷,卻是在京畿北郊你拿你的命跟黎成瑾和肖沉戟換了他的命。如今,你又來一遭,你讓穆謙如何自處?你這就是往人家心口插刀子!還有,你當別人都是傻子嗎?你放不下你兒子,為他留的那些退路,若是穆謙來日瞧見了,該多傷他的心,他就這么不值得你信任嗎?”

    郭曄這話純屬故意誅心,黎豫為黎衍留下的保障乃是萬不得已遠遁西境的保命之術,若是按照黎豫對穆謙的了解,以及穆謙對黎豫的情誼,遠不止于走到這一步,可黎豫這一生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他不敢賭這個萬一,所以才埋了多手暗棋。此事郭曄和黎貝玉明白,但此刻郭曄只能裝著不明白,然后挑著最誅心的話來說,拿定主意要讓把黎豫罵醒。

    終于,黎豫被罵得掉下眼淚,他理虧的半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期期艾艾道:

    “穆謙——穆謙他會懂我的!”

    “放屁!”郭曄罵道:“你以為你以命換命真的很偉大嗎?阿豫,你不想過這渾渾噩噩嘗盡相思的日子,你便要人家穆謙來替你,那你未免也太自私了!”

    此話一出,黎豫臉色瞬間煞白,郭曄這話沒說錯,做這些事是他的一廂情愿,自己以命換命一了百了,把穆謙孤零零地留在世上,丟下西北二境、丟下江山社稷、還給人丟下個便宜兒子,被罵一句自私當真不為過!

    黎豫此刻腦袋已經空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反駁,或者說,他打心底里就覺得虧欠了穆謙,即便他曾想把命都給他!

    郭曄見黎豫低著頭不說話,只默默地掉眼淚,他這個當大哥的說不心疼是假的,覺著火候差不多了,人也罵夠了,他從懷里掏出一塊早就準備好的帕子,不甚溫柔地丟給黎豫。

    “把眼淚擦了,都要當皇帝的人了,還動不動哭天抹淚的,不嫌丟人。”

    “我沒有動不動……”黎豫抽抽噎噎,好歹能接上一句,可剛開口又覺羞惱,索性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拿起郭曄丟過來的帕子胡亂抹了一把臉。

    “今日,大哥把話說重了,你別忘了心里去。后續的路怎么走,你得自己拿定了主意。”郭曄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朝著遠方南下駐軍大營的方向指了指,“將士們后續何去何從,還仰賴主君決斷!”

    黎豫慢慢地平復了心緒,不過多時,馬車便抵達了駐軍大營。郭曄出發前遣了人快馬來報信,是以李守和容修早已在轅門候著了。

    待黎豫下了馬車,兩人便頗為熱切的上來寒暄。

    “主君身體可大安了?快來瞧瞧咱們大營的新氣象,那后頭還有咱們收編的楚州常備軍,與咱們一同操練著,一會兒我帶主君去瞧。”容修許久不見黎豫,頗為高興,開口便如同倒豆子般說個不停。

    李守瞧著黎豫蒼白的臉色和與當年在北境一般無二瘦削的身形,知他這些日子不是病痛纏身,便是異常辛苦,朝著容修肩膀上一拍,“行了,別耍寶了,先請主君進去,這轅門風大,初冬的天又冷。”

    容修這才閉嘴,趕忙黎引著黎豫和郭曄往里頭走,邊走還不住的用眼神打量著黎豫,見他鼻尖和眼尾微紅,只當他風寒未愈,并未多想。反倒是黎豫,在容修的眼神下頗感不自在,輕咳了一聲掩飾尷尬,快步向著營帳走去。

    寒暄一路來到中軍大帳,黎豫開始關心起正事,“來的路上聽郭大哥說,自打楚州獻城投降后,兄弟們便緊鑼密鼓在收編軍隊,如今這收尾工作,大概還需多久?”

    李守與容修相視一笑,顯然已經成竹在胸,“不出百日,定叫這襄楚二州再無一個當兵的敢炸刺!”

    李守此言一出,眾將領哄堂大笑。黎豫被這笑聲感染,放才從馬車上低沉的情緒中緩過勁來,溫和一笑,“如此甚好,辛苦諸位。”

    眾人皆稱不敢。

    “還有一樁事。”李守說著在沙盤上指著襄州城外東南方向一帶比劃了個圈,“主君剛到襄州時曾交代,這一帶的山匪要順帶手處置了,兄弟們已經跟他們交過幾次手了。”

    黎豫想起這是初見襄州耆老時,有人提到的匪患問題,又聽李守說已經交過幾次手,頗有些好奇,“怎的這山匪不好對付嗎?竟要與他多次糾纏?”

    容修手下的一支曾親自帶兵去過一回,忙道:

    “先時因著精力都在楚州常備軍身上,想著這山匪不過是些被生活所迫的流民暴民罷了,就派了兩支小隊去探底,前兩次交手他們不過爾爾。結果就前幾日,咱們尋思著楚州的事臨近收尾,可以跟他們動真格了,誰成想他們竟然一下子變得難對付起來,依托著饅頭山七彎八拐的地形,竟跟咱們打的有來有回。我同李大哥商量著,既如此那就不再逗他們玩了,多派些人去,圍而不打,管他饅頭山包子山的,直接把他們包餃子。”

    “沒法子勸降么?”黎豫問。

    容修苦惱的搖了搖頭,“這些山匪早年落草為寇,與楚州常備軍一直勢不兩立,南蠻入侵時他們也曾據守天險奮勇抗敵,是以咱們也存了招安的心思,多次與他們接洽,可他們一聽咱們是北境和西境來的,只當咱們又是割據的軍閥,一點要談的意思都沒有。他們被逼得最狠的時候,連放火燒山同歸于盡的主意都出過,因此咱們這些日子也不敢強攻,誰知近日交手,他們跟得了神助一般,竟然能跟咱們打個有來有回。”

    黎豫聞言,陷入沉思,一群山匪實在不值得派精銳去清繳,可放任不管絕非黎豫的習慣。

    正當他思索著如何應對既能收拾了這局面又不至于興師動眾時,一個傳令兵在帳外求見。北境邊防軍在穆謙掌權后定了個好習慣,只要是緊急軍情,不管中軍大帳是否在議事,均可在第一時間匯報,如今這混編的南下駐軍也將這習慣承襲了過來。

    那小兵入內,環視一周,他出身西境,自然識得黎豫,立馬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黎豫敏銳地捕捉到他的遲疑,溫聲問道:“是我在這里有什么不便嗎?”

    郭曄也認出這是從西境帶來的兵,氣道:“主君面前有什么不能說的,扭扭捏捏像什么話!”

    那小兵聞言咽了口口水,恭恭敬敬地捧起一封打了火漆的信函和一個貼著封條的小木匣子,用盡了這輩子的勇氣才開口道:

    “啟稟主君、大帥,饅頭山同意和談了,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郭曄見他吞吞吐吐,頗為著急。

    小兵心一橫,“就是要咱們主君嫁給他們二當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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