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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1. 第一百四十一章 涼羌鐵騎,不過如此~……

    邊城的百姓最近陷在一種很詭異的興奮里。

    每個人頭早碰上的第一句話, 便是“你抽中了么?”

    若有人回答抽中了,并笑著將代表中選的臂套拿出來, 則會引來許多人的羨慕神情, 個個要來摸一把灰麻臂套沾個好運,若是見人搖了頭,則會挨在一起嘆個氣, 互相擊個掌勉勵勉勵。

    這是凌湙跟殷子霽商量出來的戰隊后勤輪班制,目的本為著分散消化固定后勤小隊里,漸有人因戰后清點,面對那么多死人而升起的悲觀厭世心態, 雖然數量很少, 剛出現時甚至受到周邊人的嘲諷, 被斥為良心用錯了地方的偽善者, 可凌湙卻對這種心理非常重視,讓酉一找了那幾個因此行為, 受到排擠的人了解情況, 一問之下才知, 他們并不是邊城本藉的, 而是后來因著邊城發展形勢大好,從其他府遷過來的。

    頻繁的戰后清點工作, 面對著一地尸血死人眼, 從一開始的激動漸漸轉為麻木, 哪怕一場清點下來,能令他們小發一筆財,幾次過后,那種彌漫在戰場上的死亡陰影,與窒息的黏膩血腥, 都讓人難以安寢,煩躁與郁悶漸漸爬上了心,總感覺心里頭憋著一股燥熱之氣需要紓解,看見個不順眼的事或人,那蠢蠢欲動的拳頭就想揮出去。

    與之相反是,另一種心態的出現,漠視生命與丟失的憐憫心,對人對己都有一種看破紅塵,涼薄的少了人情味和生人氣,一雙眼睛盯著人時嗖嗖的冒著冷光,看的人脊背發涼,不知道哪刻就要被人砍了腦袋放血,整個人處于危險的攻擊狀態,偏本人并感覺不到這種異常。

    凌湙找來了現領著城防治安隊的袁來運,問了他最近城內的治安情況,袁來運一開始還不明所以,等弄懂了凌湙主要詢問的目標群體,這才皺了眉頭如實稟告,城內最近的打架斗毆,一言不合就開干的群架確實多了,并且還說了王聽瀾那邊的情況,受到家庭傷害的女人小孩也在增多,她們一群婦女會的人每天忙的連軸轉,垂拱堂那邊排隊要和離的人只增不減。

    袁來運拱手低聲道,“城內目前有原住民與后遷者對立情況,前者指責后遷入的百姓搶了他們發財的機會,后遷入的百姓則在怒斥原住民滿身惡血,沒有人性,若非屬下帶人攔的及時,一場械斗怕是要開起來了。”

    他跟著齊葙后頭觀察學習了近三個月,總算弄懂了自己在凌湙這里不受重用的原因,并非他早前以為的忠誠度,在自身實力曾受到凌湙肯定,數次表忠心卻仍進不了凌湙重點栽培的隊伍后,他通過觀察,和齊葙的點撥后,才明白,凌湙要的是絕對的服從和信任,是堅定不移的跟隨,和至死方休的信仰。

    齊葙曾問他,“如果在一場看著就必敗的戰局里,你是信自己能單獨逃生,還是信主上能帶著你們一起反敗為勝?哪怕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死亡之局!”

    袁來運沒立刻回答,齊葙便道,“你看,這就是你跟幺雞的不同,這問題在幺雞那里,他根本不會猶豫,因為他信仰主上定能反敗為勝,哪怕最后身死,他也不會質疑是主上能力不夠,而是會飲恨運氣不好,你若不信,回頭可以去找幺雞試探。”

    他去找了,將齊葙的問題換了個方式問幺雞,“……明明就是去送死,你會去么?”

    幺雞當時的表情他永遠也忘不了,那驚訝的小眼神,和震驚且不可思議的反問,“你一個當屬下的,有什么資格去質疑主上的安排?他若明知是死局還要安排我去,那必然就是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只會拼盡最后一滴血完成他的囑托,稍有一絲不滿意我都要飲恨到死不瞑目呢!”

    還質疑,質疑你個球球!

    袁來運此后,再也沒有找凌湙表過忠心,只勤勤懇懇的在齊葙身邊,做著督導新兵訓練事宜,后來新兵訓練有了成效,一部分升去了騎兵營,一部分轉入了步兵陣,他又將凌湙路上曾用來打過馬匪的車懸陣教了下去,因為不清楚中段車馬的排列變化,他主動找了凌湙請教。

    凌湙很意外他會主動來尋,卻對他的問題知無不言,當時遭遇馬匪的時候,他們條件有限,或者說幾無任何可作戰備的東西,只能就地取材,用了左姬燐的草藥車充數。

    但其實車懸陣本身并無特定規制,不是因為有個車字,里面就一定要用到戰車拒馬等物,車懸陣里的車,是指在戰斗中的運轉過程里,像車輪一樣不斷滾動前進,永動機一樣的可以延長步兵戰斗時長,是個打持久戰的陣隊策略。

    車懸陣主打一個機動制,在轉動中不斷向敵軍施壓,令其因疲于應付而流失活力,至最后崩潰的效果,而己方卻因為輪流輸出而得到體力上的休整和補充,戰術很優秀,陣型很靈活,卻非常考驗指揮官的能力,稍有疏漏,這個陣型就會潰不成軍。

    凌湙領了袁來運進書房,將整個陣型分解給他聽,前后用刀陣,中段用弓兵,這是小型陣,若有大戰,可往里添槍兵、弩陣,但同時,車懸陣對地型要求非常高,狹窄的坡道與陡峭的山地,并不建議使用這種陣型,他講的非常清楚投入,并沒注意到袁來運復雜的神情,那是對他傾囊相授的感動。

    后爾,凌湙見袁來運完全懂了后,就又畫了另一種陣,與車懸陣非常相似的方圓陣,也是非常考驗指揮官的一種陣型,只是方圓陣不是機動陣,它是個守陣,除了一馬平川地慎用外,其他任何地形都可使用,這種陣內,就可以使用戰車拒馬等物,跟移動碉堡似的,難以叫人一沖而散。

    袁來運拿了兩種陣型開始訓練步兵陣,又報了垂拱堂那邊要求打造戰車拒馬,一個春秋就在與步兵磨合,凌湙去看過兩次,從中體會出了他的用心,后來騎步兵軍演的時候,袁來運指揮的步兵陣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抵抗住了甲一的騎兵營沖撞,一舉在幾個隊長里立住了威。

    凌湙便正式將城內治安的重任,交給了他,配的第一批雁翎刀,就武裝了他的治安隊。

    袁來運站直了身體等凌湙吩咐,神色恭敬里透著崇拜,樓堡起到的防御作用,以及最近連連的大勝,整個城的士氣都升到了極致,再有敵騎來犯時,他能很明顯的感覺到迎戰的興奮,那種嗷嗷叫著要殺敵的迫切,已經讓人幾乎遺忘了曾經怕到怯戰躲避的心態。

    涼羌鐵騎,也不過如此,還不是被他們打的落花流水,尸骨揚灰?

    凌湙拿涼羌鐵騎練兵,磨的不止有騎兵營,也有步兵營,袁來運和甲一是輪流帶兵出去收尾,皆盡絞剩余敵騎,雖有損耗,卻在可控范圍內,兩人手下的兵已經脫胎換骨,那是經了戰事后的軍隊血性,是在生死磨合里,交付了背靠背后的信任凝聚力。

    袁來運由然懂了自己曾欠缺的東西,那種因為京畿西山獄整體環境,造成的獨狼屬性的警惕性,在這一年來的陣型磨合里,終于讓他懂了絕對的服從和信任是什么東西,他也終于觸摸到了忠誠的真正含義,那不是光用嘴說,就指望別人信的詞。

    態度相較于忠誠而言,更能表達己身意愿。

    凌湙沉吟了一會兒后,道,“回去將鬧事的全部抓了,關進治安隊的小黑屋,王聽瀾那邊也一樣,告訴她,但有在家中對著妻兒施暴的,全部抓了送去小黑屋。”

    治安隊的辦事衙建在城西,專門砌的一個院子,除了值班防,就是單間思過房,也就是小黑屋,城內目前沒有建獄所,犯了事嚴重到思過房也不能改教的,全部發去冶械司做苦力,再有罪重者,連進冶械司都是寬恕的,凌湙會讓刑所直接下死令,鐘樓那邊不止能看垂拱堂發布的消息,還能看死令執行現場。

    亂世用重典,在他這里,為了減少城內動蕩,能盡快理順城內事務,是不會一直用懷柔撫民策略的,他向城內所有百姓傳達的一個淺層意思,就是遵守垂拱堂發出的一切律令,但敢違反者,就不要怪他翻臉提刀。

    他不吝向人展示他的殘酷冷戾。

    等袁來運領命離開后,凌湙便去了垂拱堂找到殷子霽,就著最近城內忽起的原藉,與后住民之間的矛盾說起了話。

    殷子霽掌控著全城庶務,對這種對立情況也有所耳聞,見凌湙專門來問,便也就這事說了想法,其實就是領域被占后的一個不平點,在本身實力相對等的情況下,是人都會對自己的地盤產有獨占欲,這就跟外來戶定然會受原住民欺負排擠一樣,在大量的府城周邊人涌入進邊城后,高待遇工作的飽和,也是原住民對于今后生活的一個擔憂。

    他們怕這些人占了工作不走,而家中的姊妹兄弟漸漸長成,若城內一直這樣吸納外戶藉人員,那幾乎不作他想的就知道,留給城內原住民的生產機會會更少。

    凌湙給油坊、磚坊、玻璃坊等,由垂拱堂直接掌控的崗位待遇太好了,幾乎攬盡了他們的衣食住行,只要進了這幾個坊的其中一個,一家子人都跟著受益,而近一年來的婚配市場,也屬這幾個坊內的男女最受歡迎。

    殷子霽面色復雜的嘆息,“窮困時守望相助,是因為大家知道各人身上都沒什么可圖的,而人一旦富裕了,防備心就起了,羨人有氣己無的,漸生攀比之心,矛盾自然就生了出來,咱們原城內百姓只兩萬余,短短一年進了四萬多,原藉百姓自然慌。”

    三個掙錢的大坊已經不對外招人了,要不是城樓工事一直未停,這樣的矛盾早該起了。

    凌湙提著茶盞蓋子輕輕敲著,一時沒出聲,齊葙揮撒著一腦門的汗進來,身上是奔馬沾染的灰塵,殷子霽又叫人伺候他換衣洗漱,等忙了一圈后,才發現凌湙竟盯著他們看,那眼神真是欲言又止的好奇。

    殷子霽直覺他腦子里轉的不是好念,齊葙卻在灌了一大口茶后開口,“看什么呢?”

    他在訓練場中集訓一批剛挑進營的新兵,月余的戰役,騎兵營和步兵營那邊都損了人,需要往里添兵,城內先時登記的一批身體條件達到合格線的男子,就被征召了進來,現在正加緊磨合。

    他是被酉一親自從訓練場中叫回來的。

    凌湙眨著眼睛脫口而出,“你們房事和諧么?”

    齊葙噗的一聲嗆到死,殷子霽忙借著替他拍背緩解尷尬,兩人卻是一個不敢與凌湙對視,一個直瞪著凌湙輕斥,“主上年紀小小,問這些做什么?”

    凌湙撓頭,望了一眼殷子霽道,“因為有幾個晚上,我從冶械司出來后,聽見你們在房里打架,第二天殷先生就會在凳子上墊一層很厚的軟坐墊,神情非常不好,脾氣也很大。”

    之后又將找齊葙回來的用意說了,“……是我疏忽了,以為以邊城從前的狀態,不需要做戰后心理疏導,被長期奴役欺壓的人,能活到我來邊城止的那些百姓,我以為他們當心硬如鐵,性格堅毅,當是看慣了生死的,沒料因為大量的死亡焚尸會造成他們起暴戾,或厭世心,更有甚者,暴起打人時升起的對生命的漠視,袁來運那邊的情況我都了解過了,最近城內多了許多起傷人案……”

    說著對上了殷子霽的眼睛,道,“固然里面會出現原住民與外來人口的矛盾,可之前怎么能忍,現在就一起不能忍了?城內的工作機會那么多,城樓工事完結后,城外的護城壕溝也要動工,再有城內的房屋建設也沒完成,路基和各街道的區域規劃都還在進行中,他們這樣提前防備,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咱們城內總容納度是十萬基礎,而我砌的樓房核算后的人均面積,能讓城內的總人口多吸至少四萬余,這才只六萬出頭的人口,他們這焦慮的也太早了,而且,那不是他們該擔憂的事,我既能把人招來,就總有讓他們活下去的工做,殷先生,我認為,這里面是有人在煽動制造這種內外對立的矛盾,又有最近戰事心態的原因,綜合到一起,就讓城內的百姓之間矛盾爭端升極,民生態不穩。”

    殷子霽見凌湙說起正事,便也棄了尷尬,坐回到位子上,沉臉思考道,“來投的百姓都有五戶聯保,正常來講不可能會混有細作,且咱們這個小邊城,也沒細作能發揮的地方,這樣煽動百姓鬧事,圖什么?”

    凌湙搖頭,指指他和齊葙,“你跟齊先生在房內打架,以我對你的了解,必然不會是你先動手,齊先生從武,戰事一起,他定然在城樓上,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心里其實是對戰事起了厭戾,然后回家找你麻煩,惹你生氣,齊先生,最近隊里的兵將情緒怎樣?有一言不合就上手開打的么?”

    齊葙不止管新兵訓練營,甲一和袁來運,都要定期往他面前報備工作,而城衛總領也是齊葙,所以詢問兵營眾人情緒方面的事,凌湙直接找他就行。

    殷子霽叫凌湙如此一說,臉上爆紅,扭了頭不與齊葙對視,齊葙則摸了摸鼻子,對凌湙拱手道,“確實,最近兵營內的爭端是多了,我是覺得他們的精力沒在訓練里消耗完,已經讓甲一多加了訓練任務,我這邊也是,練的他們沒空鬧事,自然爭端就沒了。”

    凌湙撫著膝蓋想了一會兒,道,“給每個隊配位會講故事的先生吧!殷先生,咱們學堂里的先生,你挑著些能說會道的,教一教他們怎樣開導人,撿些家國大義的道理,人生追求或生命的意義,每日安排他們進兵營開堂講課,不羈講什么,主旨就是一些歷史上成功將領的名人事跡。”

    接著頓了一下又道,“回頭讓盈芳戲班排些小戲歌舞什么的,當做戰前動員或戰后獎勵,給大家表演表演,另外,后勤清點這塊,發鐘樓布告,報名抽簽,輪流去做。”

    盈芳戲班自并州跟來后,就在城西扎了根,凌湙抽空給她們寫的曲子,她們自己就會編了小戲上,目前已是城內最大的消遣地,一到傍晚散工時,戲班簡直人滿為患,為了不造成踩踏事故,凌湙叫馮遇喜在門口排了預售票的窗口,這樣也就不會有人因買不到票生事找她們麻煩了。

    回頭默幾首軍歌給她們,等她們教會了兵營將士,再訓練的時候也就能自娛自樂了。

    齊葙到底是帶過兵的,凌湙一說,他就懂了,這是專為了開解人作的心理干預,以前老兵帶新兵時,有負責任的老兵會按著新兵的腦袋,給他灌輸守家衛國的大道理,畢竟新兵蛋子初見血的不適,很容易會引響其他人畏戰,有經驗的老兵會在戰前戰后,對新兵給予開導。

    邊城的特殊環境,讓他們都忘了,再不畏死的新兵,見多了尸橫遍野的場面后,也會起毀滅暴戾欲,發生一點點小的摩擦就很容易炸,因為他們需要排解那種被死人沖擊的悲涼觀。

    “對不起,是我沒把兵帶好。”齊葙立刻站了起來,對著凌湙承認錯誤,并接受了凌湙的意見,決定回頭就和殷子霽商量,看怎么安排安撫士兵情緒的問題。

    凌湙既說完了話,便起身要走,只臨出門前,望了兩人一眼道,“兩位先生若有什么解不開的矛盾,也別私下打架,我隨時可以給你們當和事佬的,我雖然忙,但聽你們排揎苦悶的時間還是有的。”

    叫殷子霽漲紅著臉,好言謝過了,凌湙見兩人確實不像,有打完互不理睬的情況發生,便肅著臉回了自己那邊。

    只他沒料,前腳他剛出垂拱堂,后腳齊葙就挨了殷子霽一腳,被他咬牙切齒的攆出了門,齊葙揉了揉鼻梁,一臉笑的隨口應承,“今晚我保證不動,隨你上。”叫兜頭砸來的一只茶蓋炸閉了嘴。

    凌湙回頭又找了幺雞問話,得到的情況挺叫他滿意的,整個刀營并沒有發生消極或暴戾的情況發生,幺雞撓著腦袋一句話就讓凌湙的擔憂盡去,“我許他們有情緒找我練,打贏了我一切好說,打輸了就去關禁閉。”

    簡單粗暴,憑實力碾壓的人無話可說。

    接著凌湙又問了斬馬刀的練習情況,陳鐵匠果然在一個月內將刀營的斬馬刀打造好了,幺雞他們幾個領頭的都用的不錯,現在就是普通隊員之間,要習慣這種重型長刀的使用技巧,不是光有一身蠻力就行的,這得需要整隊配合著練習。

    幺雞昂著腦袋一臉得意,“那必須行,主子放心,我們能隨時跟你出去。”

    凌湙有出城的打算,這個沒有瞞過幺雞,只是最近一直被一波波的敵騎侵擾,困在城內沒法離開,但也就這幾日了,凌湙要往涼州衛去一趟。

    紀立春跟他裝糊涂,老避而不見的也不是辦法,他不來,就只能他去了。

    戰事清點工作和戰后安撫同時進行,兵營的焦躁情緒很快被安撫了下來,而清點戰場不再是固定同一批人后,那種消極欲和浮躁感確實減輕了不少,又有凌湙叫了王聽瀾來支招,讓她派人去與各家的女人閑聊,將清點戰場帶來的收益告知。

    那些女人可不管什么戰爭陰影,心理壓抑,拿了家里的戶籍紙就去鐘樓報名抽簽,因為規定了此項工作暫時只招男人,她們二話不說就將家里的男人全報上,一旦抽中,回去就耳提面命,家里能不能撈一筆橫財就靠你了,孩子能不能娶上媳婦就靠你了,等等等等,捧的被抽中者都有了憑一己之力帶富全家的責任感,灰麻套一戴,奔著硝煙彌漫的戰場就去了。

    害怕、恐懼、消極?不存在的,家里婆娘若見他們連撿錢都不會,回頭怕是床都不給上,有功夫七想八想,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回家交差。

    凌湙得到了大量的馬匹、彎刀、甲胄,城內更三五日就全城飄著肉香,那些戰死的馬匹,不僅能供給全城兵將們消耗,還能帶上全城百姓一起喝口馬骨頭湯,鬧的整城百姓差點以為肉不值錢了,實在這吃肉喝湯的頻率太高了,個個面色紅潤,干活有力。

    季二和韓崝各自覷著空來了一次,本還擔心邊城因為頻繁的戰事,兵員損耗過大,支撐不住這樣的攻勢,結果,凌湙這里根本無須他們擔心,人好的很,坐收財源滾滾,滿城百姓都跟著富的流油。

    凌湙照舊沒讓他們空手離開,各人領了五百匹馬和數量不等的刀弓箭矢離開,季二那邊還得考慮著分配問題,韓崝一趟邊城之行,直接將左隴衛全員裝備齊了,甚至還有富余,也因為凌湙出手大方,他在左隴衛又略施了些手段,那兩名百戶不過幾日就從了他,有他之前的身份做抵,凌湙并不擔心他掌控不了左隴衛,韓崝也沒叫他失望,去了一月不到的時間,就將左隴衛兵員不足的問題解決了,加上他自己的戰奴營,整個左隴衛的兵力差不多頂到了滿員。

    他在等周延朝那邊的回信,齊葙的信已經去了五天,按快馬來回時間算,這兩天就該有消息了,期間他們又打滅了兩股敵騎,總人數沒到一千,但凌湙總有種山雨欲來的風向預感,于是,臨夜,趁著城外無動靜,發動全城青壯,往城墻腳底下埋玻璃渣。

    削成三角棱型的尖刺玻璃,隔一掌埋一個,連夜圍著城腳根埋了三圈,凌湙不解釋原由,執行命令的齊葙等人便帶著所有兵丁,一聲不吭的配合城內征召的青壯干活,直到天將擦亮,才終于將玻璃刺陷阱做好。

    因為有著枯黃的蒿草作擋,不近看根本發現不了墻根上的埋伏,如此也就算暫時充當了沒有護城壕溝的短板。

    如此又過了兩日,到大軍壓城的時候,凌湙剛從紀立春的信里回過神。

    紀立春來信也不止是問人頭功的事,他在信里還提供了一個消息,太郯坡那邊的涼羌鐵騎,似被周延朝派去的和談使者攏住了,至今未發生大規模戰役,只雙方來回遞了幾次戰書,響了幾回戰鼓,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哦,那個去談判的使者他們都認識,就是婁俊才,人是跟著中軍帳一起移交給了周延朝,目前負責兩邊陣營的溝通,據說陛下開給他的和談條件,是讓出荊北以西的三個城,許涼羌百姓遷入其中安家生活。

    凌湙立刻翻了大徵堪輿圖,手指在荊北以西的三個城劃了一圈,就是去年遭災空了半個區的地方,并且,與那三個城隔江相望的,是大片富裕的江州地界。

    荊北以南是連綿的山體,翻過山,就是左姬燐的老家荊南,以西的地區因為去歲旱災,目前盜匪橫行,而江州是諸王侯豪族扎堆地,因為質子的集體死亡,目前連成了一體,皇帝拿他們沒辦法,雖然用武景同掩耳盜鈴般的堵了悠悠眾口,然而,實際情況就是他再也召不來,這些人的任何一個子嗣,這讓他沒辦法實施涼羌考察團計劃。

    他這是想引涼羌鐵騎,去威脅江州?

    引虎驅狼?

    酉一進門稟報有大股敵騎來襲的時候,凌湙正皺著眉頭推測皇帝的用意,文殊閣的那些老大人就這么干看著皇帝亂來?

    引虎驅狼,他可真敢想敢干啊!

    三萬敵騎陳兵邊城十里處,隴西府三衛接連燃起了狼煙,齊葙也立刻讓人點起了樓堡上的狼煙,再對周延朝存有信任和友誼,也讓他不禁生了悶氣。

    這么大的敵陣從太郯坡消失,他那邊卻一點預警都沒有,是未發現,還是只掃門前雪?

    前者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一州大將必須要時刻關注敵情,三萬敵騎又不是三百,集結調兵都是不小的陣仗,他怎么可能未發現?

    那就是各州各掃門前雪了,他只管著隨州,涼州兵防確實不歸他管,那自有紀立春煩心,然而,他是不是忘了,中軍帳的指揮權現在歸他了,他有責任和義務幫涼州解決危機,況這還不是沖著涼州去的,而是沖這他們這個寂寂無名的小邊城而來。

    齊葙并不知道,周延朝其實一直在密切關注著這邊動靜,涼羌兵力一動,他那邊就得到了消息,等確定是往邊城而非涼州衛去后,他便派了身邊副將點兵,晚涼羌鐵騎一個日夜的腳程到了涼州城外,紀立春一臉懵逼的接待了他的副將。

    那個副將也狡猾,并不說涼羌鐵騎真正的去向,而只是說提前來給涼州衛預警的,因為他們大將軍察覺到了太郯坡的異動,怕他們來偷襲涼州衛,故此,專門派了他來助涼州衛一臂之力,把個手上沒兵的紀立春感動的一塌糊涂,以為真要有大部隊敵騎來圍困涼州衛了,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了那個副將,整個城防迅速進入戰備中,底氣十足在板等著涼羌鐵騎上門。

    這一等,便等到了隴西府那邊燃成了一線天的沖天狼煙。

    紀立春面色大變,抖著手指著隴西府方向,對著那個來馳緣的副將道,“不好,那大軍不是來的我這里,他們去了隴西府。”

    那副將也面色大變,忙跑下城樓糾集人馬,跳腳的表現的比紀立春還急,“快快,走走走,趕緊回去請示大將軍,我們只接令馳援涼州,沒有大將軍的虎牌,且不好往隴西府去,走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把紀立春都搞懵了,招著手看向跑的只剩個背影的隨州衛副將,他想說,隴西府也是我涼州衛的轄區啊!

    大戰不等人,涼羌鐵騎正式派了個陣前將軍上門叫陣,幺雞提著斬馬刀,騎著他的越刎,從洞開的城門中央,緩緩踱出。

    只見他一身玄光魚鱗甲,頭罩銀白紅櫻穗頭盔,為不讓稚嫩的臉顯出弱氣,他還非讓陳鐵匠給他打了副面具,罩的整個頭身只露了兩個眼睛在外,神秘又具威勢,效果看著還挺好。

    凌湙站在樓堡上看著他,兩陣前的催戰鼓開始點響,杵著長槍的士兵以槍點地,四周俱都發出了震天的助威聲。

    “邊城威武、刀頭威武、大雞哥威武……”

    凌湙:……這后面是什么鬼稱呼?大雞哥?

    卻見幺雞瞬間挺直了腰板,橫起斬馬刀,高高昂起了腦袋,聲震四野,“你大雞哥在此,下馬受降可饒你不死。”

    對面出戰的陣前將差點沒樂死,舉著一柄比常規彎刀更寬厚了一倍的長彎重刃,指著幺雞哈哈笑,“大雞?有多大?哈哈哈,等爺剝了你的皮,定要親眼看看…!”

    幺雞一拍馬腹,整個人俯身于馬背之上,聲音驟冷,“那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看好了,小爺手里的這把刀,最近可是飲了你們不少人的血……駕~”

    他箭弦一樣的沖了出去,整個人如一柄利刃般,以劈山裂海之勢,挾雷霆之風暴,與對面也發足了馬力,往他這邊沖來的敵將狠狠對撞,斬馬刀與厚長彎刀俱都拖拽了一地火花,撞出了刺人耳鼓的相擊聲。

    鏘~

    鐵弦錚錚與戰鼓的響動里,交錯而過的兩人各自巍然不動。

    142. 第一百四十二章 殺的正興起,誰講武德……

    三萬敵騎陳兵邊城十里外, 連綿的旌旗飄出去一里地,左右隴衛狼煙燃起的時候,探馬與斥候同出, 一個往隴西府去找鄭高達, 一個往邊城方向去警戒敵騎外泄的時機。

    兩衛兵力連同雇傭兵,全部算上足有三千余, 這還是韓崝因時間倉促,短期招募整合的結果,若再給他多一個月的時間, 他能將左隴衛的人員充到兩千,隴西府兵制有八千,鄭高達的守備府有統招五百名額的私衛權, 他在凌湙的暗中支持下, 足招了一千守備府衛, 又將隴西府兵制擴充到了一萬, 奇林衛趙奔洪手里也有近兩千人,一府三衛的兵力認真計較起來,竟是比往年富余,就更別提各衛的兵械與馬匹了,真真是從來沒有過的強勁。

    有敵來犯,三衛拱一府互為犄角, 據城抗敵綽綽有余, 也不用往前數多少年,就用前年各衛兵力做比, 如今也是翻了兩倍多,堪稱兵強馬壯士氣足。

    這些兵力,他們都沒有往涼州衛報。

    紀立春還在為涼州衛兵員不夠, 左右支拙時,整個隴西府的兵力已經呈頂格超額狀,凌湙駐守邊城,像供血的心臟一樣,將整個隴西府供的膘肥體壯。

    領頭來打邊城的敵騎將領出自涼王帳,前后消失的八千余鐵騎,有一半出自他麾下,因久不見人回,又無探馬報送損耗消息,導致他一直以為那支兵馬游蕩到別個州府去了,等與同僚喝酒吃肉閑談起時,大家口風一對,才知道最近各人麾下,都有不見回的兵將,等統計人數報上來,這些將領傻眼了。

    怎么一下子消失了這么多兵?人呢?

    探馬斥候立刻往外撒,不足兩日,便將消息帶了回來,統一指向的方位,是孤懸在隴西府外的厭民城。

    邴承豐倫高座于馬背之上,因為他手里消失的兵最多,這一次帶兵摧城的戰事就歸了他,盡管他不認為邊城有那個能力,能活吞了他那么多兵力,但斥候探馬幾次給的消息,針針指向這個小彈丸地。

    他來的時候,以為三萬兵力足以將這個小彈丸地踏平摧毀,幾乎不費半日功,然而,當一座灰白的,型似上古玄龜甲俯罩在四野荒原里時,一種不太好的預感升上心頭,他緊急將原本劃定的逼城方案推翻,改三里扎營為十里地。

    接著他立刻將麾下斥候隊長召了來,虎目瞪的溜圓,指著前方寂然如噬人獸的樓堡,厲聲發問,“這是什么?你們探的什么玩意?這么重要的線索怎么敢隱瞞不報?”

    那跪地的斥候隊長滿臉苦逼,聲氣被上首的豐倫將軍震的幾無,是硬著頭皮解釋道,“非是屬下隱瞞,而是,而是屬下們壓根近不到這邊來。”

    凌湙既然意識到邊城可能會被集火,當然要在城外做好準備,除了防御工事,他還令左右隴衛,以及鄭高達、趙奔洪派兵截探哨,但有可疑,立抓不赦,寧可抓錯不可放過。

    如此一來,在各道口上,都被隴西府各衛派人提前蹲了點,瞅著不對勁的統統先抓了再說,僥幸從一個道口跑進圈里的,探明情況,欲轉另一個道口出去,結果,依然會被守株待兔的抓了。

    戰事一起,城里城外的老百姓全都縮了,此時敢游蕩在外的,十個有九個都有問題。

    如此搜剿,沒有人能靠近邊城一十里處,整個隴西府就跟只口袋似的,進一個抓一個,他們能從行軍痕跡上推測出兵將消失的方位,就已經付出了不少人力,損的探馬斥候足有五十。

    斥候隊長也委屈,埋著頭道,“因為損的手下超過了常規數,既便沒有確鑿的證據指向邊城,屬下也以為,邊城定然有鬼,這才報予將軍知曉。”

    豐倫將軍沉默了,事實就在眼前,就算斥候們沒探明實際情況,但方向是對的,且就眼前這堡樓規制,必然非一日之功,這肯定是有人故意阻滯了消息,竟丁點沒外傳到別個州。

    他能在涼王帳領一軍之職,基本軍事素養非一般小將可比,在確定軍情有人為隱瞞的情況后,便沒急著用一開始規劃的進軍步驟,而是如兩軍對壘般,給予了眼前這個小城,如同并州、隨州那樣的進攻待遇。

    戰前叫陣!

    這在邊城的城防史薄上,是從未有過的尊重,便是隴西府,陣仗開始前,也只會得到一支響箭,然后管你應不應戰,是立刻駕馬沖城。

    邊城?需要尊重么?老子們的馬踏過這個城樓,都是給它臉了,那大徵文士不是有個詞形容這么個情況的?貴腳踏賤地,老子們在貴腳踏賤地。

    前面那么多涼羌鐵騎怎么就一個沒跑出去呢?因為他們不勒馬啊!縱馬狂奔,等看到這座俯趴在大地上的灰白堡樓時,他們的馬已經進了弓箭射程,再有鏡窗相配合,死的臉帶愕然驚詫。

    豐倫將軍派了他的前鋒別泰,是個身量不高,卻非常敦實能一個頂倆的大力者,連他手上的那柄重刃彎刀都是特制的,首發他出戰,自然是想給里面的人一個下馬威。

    哼,別以為隱瞞了邊城情勢,就天真的以為,有能與我軍鐵騎一戰的實力了,邊城再蓋成個烏龜殼,也改不了腳下的泥,是我軍鐵騎曾經任意踐踏的污濁地。

    老子打你不費勁。

    幺雞提著斬馬刀,虎目瞪圓,直直與對面的豐倫對上了眼,當即就齜了牙獰出一抹兇樣,可惜被臉上的面具擋的嚴嚴實實,只余兩只眼睛兇光湛湛,對著十丈外的敵陣噴氣。

    他一動,背向他而面向城樓的別泰也動了,只見他緩緩又愕然的,將手中的彎刀提到眼前,那與斬馬刀擦身而過的重型厚刃,從中間開始崩裂,就在他眼前啪嘰下斷成了兩截。

    幺雞撥馬回頭,正與別泰也轉回了身的樣子對上,當即昂頭挑了眉哈哈大笑,手指著別泰斷了兩截的彎刀道,“你輸了。”

    別泰啞然,眼神震驚又駭然的盯向幺雞手里的斬馬刀,“你那是什么神兵?竟能一擊斷我兵器。”

    幺雞炫耀的提起刀晃了晃,齜出一口大白牙,“此刀名為斬馬刀,是我主上特意打造出來克你們的,嘿嘿,你運氣不錯,竟然只斷了刀。”

    別泰在幺雞說話時,對上了豐倫將軍的眼神,又見他們前排將士俱都一副震驚樣,便知道,自己一擊不中,損了己方士氣,又有幺雞這神氣樣,更叫豐倫將軍不滿。

    幺雞提刀重新叫陣,別泰既輸,按理該重新換了人來,但他既為前鋒,且能在第一輪陣戰上場,無論是武力,還是上司的信重,都在旁人之上,此時下去,他自己不僅沒臉,還會受上司責怪,旁人恥笑。

    更重點要的一點,他不信自己會打不過眼前這個,年歲看著只他一半大的小子,邊城內能有什么能人?這小子不過就是仗著手上神兵罷了。

    別泰棄了手里的斷刀,重新從馬鞍下取出一把備用刀,型制與他剛才那把一樣,只是看著輕巧了許多。

    幺雞挑眉,橫刀對向他,嗤笑,“不肯認輸?你是不是輸不起啊?”

    別泰抿唇,黝黑的臉上嚴正以待,執刀拍馬,“勝負未分,不過斷了一把刀而已,再來。”

    幺雞拎刀在手,見他箭弦似的朝自己沖過來,當即也拍馬撞去,這次別泰再不用刀與他硬碰硬了,而是到了近前,整個人突然側騎一邊,以手中彎刀試圖去劃幺雞腿腹處,鋒芒寒光劃出一抹流瑩,直直戳向幺雞腰眼。

    可他也小看了幺雞的騎術,只見幺雞手撐馬背,整個人從馬上高高躍起,堪堪躲過偷襲來的彎刀,越刎往前不剎腳,幺雞從半空凌落,借斬馬刀頓地,一個縱越追上越刎,拽著它的鬃毛就上了鞍,彈指一揮間就與別泰錯了身位,順利解了殺機。

    城樓上默默注視著幺雞的人,驟然暴發出一陣撞天的叫好聲,握拳的手心冒汗,敲鼓的疾驟如雨,紛紛為幺雞加油鼓勁,被他這精湛的武藝耀花了眼,就是遠遠觀戰的豐倫將軍,也不得不承認,邊城出的這個陣前將有點東西。

    凌湙扶著哨眼,看向十丈外呈圓弧型將邊城圍攏的敵騎,將旗居中的地方應該就是這次的主將了,前排三列騎兵手持弓箭,后排刀盾齊備,三萬鐵騎列了三個矩陣,大有將一切阻擋者踩踏成泥的氣勢。

    邊城若還是從前的邊城,那真不定能活在這些鐵騎陣里。

    幺雞再次回到己方城樓下,提著刀臉顯嚴肅,眼睛微微瞇起,聲音跟著冷哼,“偷雞取巧,以為憑著精湛的馬術就能贏我?你太小瞧你爺爺了。”

    別泰握緊了手中的彎刀,額汗順著盔甲滴落,氣力、靈巧,幺雞都不輸予他,這下子,他試出了幺雞的整體實力,并不全是靠手中那把叫斬馬刀的神兵取勝的。

    豐倫皺眉,提起自己手中的彎刀,他的武器也是特制的厚重型,別泰與他一樣,習慣用厚重型武器,那把備用的到底不趁手。

    “別泰,接刀。”

    凌湙透過哨眼,朝著樓堡下的幺雞道,“速戰速決。”

    兩邊各得了吩咐,再驅馬往戰陣中央去的時候,便抿了嘴一句話不再多說,幺雞豎提著斬馬刀,別泰得了主將親賜的配刀,氣力回身,勇勢蓋頂,策馬又如第一次那樣,與幺雞正對面撞去。

    只是在將要靠近幺雞時,見幺雞提了刀像頭次那樣橫掃而來,條件反射下,別泰速拎了馬韁繩,生生提了馬躍上半空,臨頭跳起從幺雞側身半空躍過,說時那時快,幺雞改豎鋒為斜鋒,兜頭從躍起的馬腹斜劈向上。

    別泰騎在馬上,凌空突感腰腹生涼,等跳躍過幺雞身側,拽了馬韁繩繞過半場,回轉到己方陣前時,卻見眼前場景忽爾晃蕩,那蒙臉面具小將斜舉著的長刀刀尖匯集處,正滴滴往下流血。

    幺雞昂著腦袋,冷然的看著還坐于馬背上的別泰,再次開口,“你輸了。”

    別泰張嘴,卻突然,他的視線開始垂直下落,整個人一下子從馬上跌下,未等他疑惑出聲,就見眼前可怕的一幕出現了,他的座騎竟然斜斜的被人從下往上分割成了兩截,馬兒的嘶鳴聲驟然響起,連同一起慌亂起來的,還有己方陣營里的將士。

    豐倫定定的注視著死不瞑目的別泰,他到死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是和馬的身體一起被刀斷了兩截的,咽了氣的雙眼里,還帶著驚訝。

    幺雞甩了一把長刀,將刀尖上的血珠子甩落,望著近前的豐倫將軍,高聲道,“下一個誰來?”

    豐倫將軍抬頭對上幺雞的眼睛,后爾又直直往上,一眼就對上了樓堡窗前的凌湙,他看到了這個年輕人,對著這個陣前將說了句話,之后這小將的氣勢就嚴肅軒然了起來。

    這人的身份定然不簡單。

    他朝著樓堡窗前的凌湙拱手,高聲招呼,“本將名叫邴承豐倫,乃涼王帳右吾將軍,敢問這位小公子姓名?”

    幺雞愕然,順著他的眼神,才知道,這人竟是對著凌湙在說話。

    凌湙半身映在樓堡窗前,眼神沉冷的盯著豐倫,凝氣啟唇,聲震半空,“我乃邊城城主,爾縱兵來犯,何故?”

    這話說的,既未回答人家問題,還倒打一耙將戰由反彈,齊葙再因周延朝的不作為鬧心,也被凌湙這狡猾之態逗笑了,而樓堡下的豐倫則被堵了。

    就噎的慌。

    一輪交兵并未正式開戰,豐倫叫人收了別泰的尸體,撿回自己的配刀,看了眼分尸成兩截的馬道,“明日午時,再約。”

    隨即鳴金收兵。

    幺雞一人執刀在城下,摸著腦袋發懵,他就沒見過這么禮儀俱全的交兵方式。

    涼羌鐵騎在全樓堡的,士兵眼前如潮水般退去,如海嘯般的歡呼聲炸起,驚的幺雞回神也跟著咧嘴笑,策馬從洞開的城門內入城,接受著百姓與城衛們的夾道歡迎。

    等確定涼羌鐵騎如數,退避回了十里外的扎營地后,凌湙這才帶著眾人回了府,幾人坐落于隨意府中堂內,接茶牛飲,一頓聲息過后,幺雞先開了口。

    他一臉莫明,撓著腦袋問凌湙,“主子,他們這是什么意思?打是不打?”害他都沒法趁勝追擊。

    凌湙十分了解他,見此也就耐心的替他解了惑,“陣前交兵,三戰而走,你殺了他們的陣前將,挫了他們的士氣,這個時候,有頭腦的將軍都不會開戰的,如此再約一次戰陣,及至三陣戰畢,最后再綜合實際情況,考慮開不開大戰,屬于國與國之間的文事交鋒,符合戰場規則。”也就是人家在跟你講武德。

    但這一般是用在實力對等的戰事里,凌湙沒料那個豐倫將軍會這樣謹慎,居然沒因戰死的陣前將沖了腦子,還能理智的宣出一次交兵的戰令來。

    瞧著倒是和他見過的那些,容易腦熱的,一激就舉刀的涼羌敵將有些不同。

    齊葙也在旁補充,“這種發陣前將試探實力的,一般會出現在并州中軍帳那邊,涼州這邊通常都是直接揮兵來犯的,隨州偶爾有,邊城……”從沒有。

    說著他悌了眼凌湙,捧著茶盞笑了,眉眼俱是春風。

    幺雞一臉郁悶,他不想跟人講武德,殺的正興起,誰講武德誰是狗。

    凌湙搖頭,揮退了他,“回去休息去,明天不用你了。”

    幺雞啊一聲不愿意了,賴在椅子上不肯走,瞪著兩個大牛眼不干,“為什么不讓我上?主子,你不能見我打的好,就奪了讓我威風的機會,明天還是叫我上吧?他們誰有我厲害?萬一失了手……”

    后面的話叫凌湙瞟的咽進了肚子,不情不愿的拱手走了,耷拉著腦袋,顯見一副勁沒使完的落寞。

    凌湙搖搖頭,嗑著茶蓋半晌,方問齊葙,“先生,明日你覺得該派誰上?”

    幺雞不懂,三戰陣前將,是不能只可著一人出的,如果可以,他也想讓幺雞三戰全上,然而,人家既擺了車馬,表明了態度,他若不講武德,便是贏了,人家也不會承認。

    邊城想要在北境站住腳,得到尊重,沒有什么比能從敵軍手里拿到,更具有說服力,豐倫能遏制住沖動,遞上平等交戰的梯子,凌湙便不可能任著性子來,他得尊重戰場規則,為邊城立住勢。

    威能從武力上得,勢卻不光由武力組成,敵軍的敬重,自身有能克制快意恩仇的實力與理智,有讓人覺得這不是個腦子發熱,看不清形勢,有一定容人心和辨別力的,是個能投效輔佐,且聽人勸之人。

    凌湙扒拉著手中能用的人才,很知道自己最缺什么,邊城再富裕有錢,吸引不到有識之士前來投效,一樣沒有可發展前景,他的銅臭吸引不來清高的才德之人,如果伴上文戰之聲呢?

    殷子霽早前曾往關內送過信,想請一些隱士文才兼備之人來邊城,然而,人家一聽邊城的名聲,俱都搖頭回絕,有的甚至還來信斥他甘與下賤為伍。

    邊城發展一年,整個北境人盡皆知的富了起來,然而,僅止目前為止,一個才干之人未得,發展的全是武事,文才謀略一塊的先生,盡止有殷子霽一人。

    凌湙太缺文工方面的人才了,可他憑著邊城的名聲,招不來人。

    大徵文士內,盡管有酸才腐儒,卻也有相當一批不慣朝庭事務的,在野文士,凌湙想招的也是這樣一批人,思想活躍,不與當朝為伍,有自己的個性且能結合實際民生,給他辦實事的文人謀士。

    豐倫將軍這一手,令他窺見了機會,若不抓住,他要上哪兒再找這樣的巧機?

    送到眼前的機遇,不能白白放過。

    齊葙點著桌幾思考了一會兒,剛要開口,就見石晃在外提了聲音求見,凌湙沖著守門的虎牙點了頭,下一刻,就見石晃鐵塔般的身子出現在了眼前。

    他先是沖著齊葙點了頭,爾后便沖著凌湙拱手彎腰,聲沉氣海,朗聲道,“凌城主,石某愿替您出一戰。”

    凌湙訝異的看著他,忙抬手道,“石先生不必如此,你到我門上做客,哪能叫你行此操勞之事?這是我邊城之責,與你并無太大聯系,放心……”

    石晃卻阻了凌湙話音,沉聲道,“承蒙凌城主收留,又如此照顧我家女公子,令她安然在邊城生活,石某身無長物,一直也未尋到機會報答,如今巧遇戰事宣稟,石某自認一身武藝尚可,愿舍此身替我家女公子報答收容之恩,凌城主,請容石某所請。”

    他站在堂內鏗鏘有力,臉上誠懇之色更濃,灼灼目光望著凌湙,竟令凌湙無法說出拒絕之言。

    這是個不食嗟來之食的漢子,自來了邊城后,除了守在華吉玨身邊,就是幫著齊葙訓導新兵營,那些人管齊葙叫先生,管他也叫半個先生,他雖未在邊城領實職,卻也沒有一頓飯是白吃的,這些凌湙都看在眼里。

    齊葙見凌湙頓住,便接口道,“石兄有心,主上很該從其所愿,且現下確實,沒有比他更合適之人了,呵……”說著撫了自己的腿笑,“若非我腿傷未痊愈,這戰該是我上的,如此,就勞煩石兄替我辛苦一番了,回頭某定在府中擺酒酬謝。”

    凌湙見齊葙開了口,便也從善如流道,“那就有勞石先生了,只此戰盡力即可,切不可傷了命脈,需知你家女公子身邊少不得你,任何損傷,都不要輕易嘗試。”

    未戰先言敗并不好,若換了凌湙自己人,他不會如此囑咐,戰陣之上死傷難免,他只會事后替其收殮,幫其報仇,可石晃不行,他的命不歸邊城。

    石晃見凌湙答應,當即朗聲大笑,“凌城主放心,石某有自知知明,定不會丟了邊城赫赫之威。”

    他敢來請戰,自然有請戰的底氣,且邊城最近一直在打戰,他跟著看,跟著燃,跟著心動,早就手癢的不行,如今既能借著機會報答凌湙的收留之恩,又能一嘗自己的夙愿,當場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氣。

    定下了石晃,那這最后一戰的人選就不用商量了,眾人將眼神定在凌湙身上,按今天那豐倫將軍的表現,最后一戰,他定然是要上的,一軍主將來單挑,邊城這邊便只能由凌湙出戰了。

    凌湙的身手倒是不用他們擔心,只不過他既出城,身后的陣戰就得預先布置上了,一是宣他城主之勢,一也是為防敵軍起詐,引了他聚兵圍攻,所謂謹慎小心不為過。

    齊葙沉吟道,“明日讓甲一集兵,不管明日你出不出戰,咱們先把兵陣準備好。”

    按那豐倫將軍出兵模式,今天一個,明日一個,他和凌湙該排在后日,但戰場之上瞬息萬變,對方陳兵列陣,隨時能更改對戰時間,他們也要做好這方面的準備才行。

    凌湙點頭,又搖頭,“叫袁來運集結步兵營,準備戰車拒馬,我今日觀那豐倫將軍排兵布陣的方式,倒很適合用來磨一磨方圓陣,騎兵的優勢在沖鋒,他到了咱們城下,沖不起來,不如讓步兵營上,甲一領騎兵營壓陣就好。”

    甲一、袁來運立刻拱手領命,起身時兩人不約而同的望了一眼石晃,若非他來,兩人是忍不住要毛遂自薦的,可惜,機會錯失。

    如此便商議定了明日的行事方案,大伙散后,凌湙留了齊葙往偏廳書房去,一進書房,齊葙便沉了臉,一聲不吭的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

    凌湙也沒說話,往寬大的書桌前坐,直等了好一會兒,齊葙才道,“他是誰被策反了?如此要陷大帥不義,涼州一旦破了城,他能得什么好處?”

    可武大帥還沒往京里去,周延朝這手做的就很讓人看不懂了,他圖什么呢?

    凌湙只在登城的時候見過周延朝一面,與他甚至沒講過話,就更談不上了解他了,一時也沒頭緒,是翻著紀立春遞來的信研究。

    齊葙揉著額頭還在嘀咕,若非城外有敵騎,他都要親自打馬去隨州質問了,實在太令人費解了。

    凌湙停了翻信的動作,抬了頭道,“今天城外戰事未成行,他那邊若有斥候跟隨,當已經知道這邊的消息了,你就看他明日會不會揮兵來救,若來,咱就當他是消息延誤,偶有錯著,如若不來,那這個周延朝就有意思了……”

    他既是武大帥親信,當知道他與武大帥達成的協議,放敵軍來圍他,無形中就是幫了紀立春,而紀立春不管心站哪邊,人卻是明明白白武英殿里的,他此舉一出,立場不僅十分可疑,武大帥那邊可能會因他改變上京的行程。

    后院都特么著火了,并不如他自己想的那般穩如老狗,他就不信武大帥敢離開。

    如此,凌湙倒挺期待周延朝明日別來的。

    齊葙也回過味了,點著手指猜測道,“他是不是故意做給大帥看的?或者他與你一樣,也不同意大帥進京,偏又攔不住,然后才想了如此損招,放兵圍我們,讓武大帥疑心他?”

    凌湙咦了一聲,奇道,“你竟如此信他?”

    齊葙嗯了一聲,點頭,“他是大帥親手栽培出來的,當半子養大的,說來……”

    見凌湙眨著眼睛一副好奇樣,便撓了頭解釋道,“……他與景同三姐,咳,也就是我那夫人,交情甚好,兩人從小認識,他也就虧在家世上,我夫人待他比待我親熱,每年的生辰宴都會為他準備禮物,他那時候高興了管我叫姐夫,不高興了就不愛搭理我,后來我們雙雙出了事,他……”

    說著面色復雜道,“他在她碑前吐了血,還與我割袍斷交,只不過后來他緩過來后,又找我道了歉,我倆好在沒因這事鬧掰,大帥數次貶我,都是他從中作的調和,我能從軍中脫藉離開,也多虧了他從中運作……”

    所以,我懷疑誰也不能懷疑他啊!

    凌湙脫口而出,“他喜歡先夫人?”

    齊葙立刻頭搖的撥浪鼓一般,“沒有沒有,他在我們成婚后第一年,也成了親,且他那夫人還是她介紹的,人家磕愣沒打一個的,立馬就點頭應了婚事,就可惜……”

    見凌湙豎著耳朵聽,便無奈道,“可惜他那夫人身體一直不好,至今未能替他生下孩兒,他又專情,身邊無一色的,聽說前年過了個族里的孩子,如今養在府里,聽說教的不錯。”

    凌湙杵著下巴哦了一聲,不太感興趣,心思又轉到了最近爭的厲害的幾位皇子身上,便問齊葙,“你覺得哪位皇子最后能勝出?”

    他本想讓武景同去站一皇子,哪知中間接連出岔,如今京里傳出的消息,六皇子穩占上風,接連辦了幾件令皇帝滿意的差事,在朝事上漸有了話事權。

    齊葙愣了一下,猶豫道,“我覺得六皇子吧?他是個辦實事的人。”

    嘶,果然,在如今朝事不清,民怨載道的當口,只要有人做了一點利民收人心之舉,輿論傾向就倒過去了。

    這六皇子很有成算。

    凌湙默然,輕聲道,“再看看,我覺得他很危險。”

    文殊閣那邊一直沒有動靜,寧府那邊遞來的消息,稱段大學士對那個孩子的教養一直未中斷,甚至最近課時更加緊了許多。

    他娘既看出了兩個孩子的不同,再多留心一點,便在信中給他批了注,稱兩個孩子,一個努力裝陰沉,一個努力裝開朗,性情一日一變,搞得身邊伺候的人都認定了“他”是個喜怒無常的小主子,無事根本不往“他”身邊湊。

    兩個孩子越來越像,再有凌湙特意請武景同帶上京的,與衛氏同用了無相蠱的趙氏,安排她入了府,悄悄與那個孩子接上了頭。

    所以,裝陰沉的那個是閔仁遺孤,努力裝開朗的那個才是真正的凌家子,兩個人性格不同,境遇不同,導致合在一起的“他”就成了個性格扭曲,陰晴不定之人。

    凌湙對趙氏的要求,就是讓她把閔仁遺孤當成自己的孩兒愛護,像個親娘那樣守著他,至于凌老太太囑咐她如何對待凌家子的,其實也很好理解,畢竟那是她們全家的希望。

    既然魚目混珠了,那他就要徹底把這潭水攪渾。

    周延朝得到了涼羌鐵騎,竟然與邊城開了陣前戰的消息后,直接一把踹翻了書桌,獰著臉陰沉滴水,“領兵的是誰?他腦子是不是壞掉了?邊城有什么資格能令他開陣前戰?帶那么多兵,一舉踏過去什么都解決了,打什么陣前戰,打個屁的陣前戰,那邊城有什么資格打陣前戰?”

    不止他震驚,便是紀立春也震驚,攀著墻頭喃喃念叨,“竟然贏得了陣前戰的待遇,他竟然能讓邊城受如此尊重,他……”太厲害了。

    鄭高達與季一、韓崝等人傳信,說的也是同一件事,字里行間透著崇敬,“……以后誰還敢小瞧邊城?哈哈哈,干的漂亮,主子太威武了。”

    戰前幾天,凌湙給幾人去信,令他們按兵不動,藏兵城內,邊城無需他們馳援,待敵騎一有往外擴散之勢,一府三衛聯合扎口袋,能留多少人頭就留多少人頭,定要給涼羌鐵騎一個沉痛的教訓。

    如此,整個隴西府周邊都蹲了各衛的斥候,專等著敵騎外泄之機,凌湙與豐倫將軍開陣前戰的消息,他們也是最早一批知道的,當時就激動壞了,若非怕被敵騎斥候薅出行跡,早要攏上去近前圍觀了。

    沒有人知道凌湙是怎么辦到的,但不妨礙他們更加崇拜他,能憑一己之力養活整個隴西府,這怕不是神仙才能辦到的事吧!

    邊城的一次陣前戰,吸引了整個周邊戰備區的關注。

    而周延朝在出不出兵間,猶豫不定。

    143. 第一百四十三章 認輸?不存在的。+5……

    翌日, 邊城上空風沙止歇,四野周邊霜白一片,時已入冬, 燦陽泛冷, 金絲光蘊傾撒大地,照射出人間百態。

    西門商鋪,衣食住行已漸成規模,但就跟后世的商超一樣,這里的消費與真正的底層有壁,后遷入的百姓,盡乎身無分文,且因為先期規劃, 街道兩邊禁了攤販亂竄,想要在這里做生意, 盤個店鋪是剛需,而衣著簡陋的外來者, 卑于己身,并不敢上這條街上來張望, 如此,這條街上的早晨,煙火寥寥, 主打人潮都在午后傍晚時分。

    與之相對的, 是東門夜市, 流動攤販在此嘗到了生機, 并不肯白白浪費了白日的光景,卯時的早食攤前,三五個銅板就能填飽肚子, 各類吃食零散著賣,很得剛入城沒什么積蓄的外來戶歡迎,于是漸漸的,這里煙火日盛,成了城內散工潮首奔之地。

    豆渣餅與炸油豆條,成了最受歡迎的小食,是首入城的外來戶們,吸取油水的第一道美食,也是散學的童子最喜光臨的小攤,會做生意的小攤販,專為掙著這些孩童的錢,會將餅切成小份,豆條剪成小段,一兩文錢就能香個嘴,嘰嘰喳喳的為自個的攤子賺點人氣。

    市井煙火在城內日漸濃郁,且未因北境的局勢消減。

    大戰的影響在城內百姓身上,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到后頭的淡定閑適,隔三差五的來一波送菜的敵騎,輪換著抽簽去收尸的小隊,已經成了百姓口中茶余飯后的談資,又有盈芳戲班里傳出來的軍歌嘹亮,哪怕被關在城內不得出,也未生出憋悶焦躁感。

    工還是照做,錢也未短缺,最重要的是,飯食水平不降反升,城主大人不小氣,每有戰役,后勤清點,那些在戰斗中死傷的馬兒,會被擺進各門臨時支起的肉案上,大家排著隊的拿上一百個錢,回頭全家老小就能吃上一頓葷食。

    換做從前,誰能想到有一日,他們會舍得拿出百余個大子買肉吃?那是做夢都流口水的程度,可在邊城,在如今的邊城內,百余個大錢攢幾日就能得,若有幸抽中簽,十頓肉都吃得起。

    房子是城主蓋的,各家憑戶籍人口按需分配,他們除了出點子勞力,竟一文錢未出的就得了一個家,外來人口若愿遷藉,也照此例享邊城福利,若只打短工掙錢,也有宿舍供應,不會有流落街頭的事情發生,除了城內的地不歸他們所有,城外的荒地隨他們開,誰開誰得。

    在這里生活,無需為生計發愁,鐘樓布告上每日都有招工告示,只要不惜力,一口飽飯總是有的。

    你不會在邊城看到無家可歸的乞丐,或無人養育的流浪兒,因為城主自掏腰包,為孤老棄兒建了慈善堂,而想不勞而獲的憊懶漢,一經發現,則直接被送進巖石山采石,直到誠心悔過,肯自力根生為止。

    城主口述蓋章認證,城內不養閑人。

    如此二三,城內百姓的小日子過的飛起,城樓戰鼓一響,別說驚慌失措,若非城樓口有兵把守,膽大的百姓能擠過去瞧稀奇。

    光聽城衛們巡邏時宣揚的城主威赫,已經滿足不了他們的心愿,但有機會,是人都想親眼看一看,被城衛們敬佩上天的城主大人,有著怎樣的蓋世風采,并非他們不相信城衛的轉述,而是那小城主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樣子,難以讓人想像他提刀飲血的兇名。

    城內大部分百姓,都只見過他策馬來去匆匆的忙碌身影,青袍、玄裳,一身素樸,偶爾精致點,也不過是在頭上戴一頂金玉小冠,他好似常會忘了自己身份似的,一不注意就會發現,洶涌的人潮里,竟擠著個同樣排隊,等著買個什么東西的小城主,又或者等發現時,就見他正捧著吃食,津津有味的跟一幫孩童蹲在街角下跳跳棋。

    自有玻璃彈珠后,各種玩法也就應運而生,最簡單的是彈玻璃球,最考驗智力就是跳跳棋,下學的童子三五成群的不回家,窩在街角兩人一組玩的興起,然后一抬頭,就會對上從各個坊間巡完回府的小城主。

    孩童不似大人那樣趨利弊,見小城主愿意參與,忙挨挨擠擠的讓個空隙出來,一圈圍了求指點,作為跳跳棋的傳播者,未見得多有癮,純為放松腦殼的消閑,也享受忙夠一天后的放松,比之與那些說話都要觀察形勢的大人,孩童的天真更令人歡愉,特別是那不知愁的喜笑眉眼,會讓人覺得現有的一切所做所為,都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成就感約莫就來自于,街頭巷尾里飄出的煙火,與跑跳背著包包來去的頑童,以及,從他們嘴里吼出的不成調的歌曲,“我想要怒放的生命……”

    這支歌子是為邊城豎起的紀念碑時,凌湙叫幺雞唱的,悲歌贊曲都未有一首能如此歌般,能激昂出振人心肺的生命之力,逝者已逝,生者如斯,邊城本就悲多于喜,戰事不知何時結束,傷愁耗人心,凌湙不愿讓整城百姓陷入過多的悲觀里,在察覺消沉厭悶心態彌漫后,他迅速安排了祭碑儀式,領著兩府內所有的辦事員,以及各武備兵力,和消失在眾人眼里半年之久的刀營,由幺雞領頭,仰脖吼出了這首怒放的生命。

    不要迷茫,不要消愁,鼓起勇氣,面對一切艱難挑戰,我們勇敢前行,生命的意義不因消逝而終結,想讓他們的犧牲不浪費,就當昂起胸膛,接受一切暴風雨。

    歌子太鏗鏘,太激蕩,尤其嘶吼出的力道,讓即使五音不全的人,也能毫不臉紅的仰脖長嘯,一泄心頭憋悶,咱要的就是打開心扉,排揎郁氣,管他在不在調上,吼完后整個人神清舒爽。

    凌湙要出戰的消息,被齊葙有意無意的放了出去,其實也不用他特意放,袁來運管著整個城防治安,認得他的市井百姓,見他整合兵力,調整個兵步營往城門口集結時,就知道真正的大戰要開始了。

    城外圍了三萬兵,他們再不懼,也知道這一戰定然艱難,之前來的小股敵騎,步兵營從未集體出動過,只一旗兩旗的輪換著出,且身后還有騎兵壓陣,可這次調動,戰車拒馬齊備,顯見得此戰當會以步兵為主。

    凌湙并不禁止城內百姓關注戰事,或討論戰事相關情況,每一場勝戰之后,甚至會讓殷子霽安排人去茶樓分說詳情,調動和安撫憂恐不安的一小撮惶惶者,免得叫他們的情緒擴散影響到其他人,如此日久,百姓輿情這邊,自動會因城防變化糾集眼神,并且大膽的夾道圍觀。

    昨日幺雞的勝利,讓人知道了邊城的三戰之邀,懂陣前戰規則的老人,一夜激動無眠,聚集家中兒孫講起了古,一家人圍著煤爐烤個地瓜豆角啥的,聽著邊城有史以來未得過的尊重邀約,有不懂事的孩童,會張嘴發出和幺雞一樣的疑問,打仗為什么要講武德?

    老人撫摸著年輕時遭難的膝蓋,帶著追憶往昔的笑容,為兒孫解惑,“自古戰事,能名流千古的,無不以武德開場,那些打流氓戰的,提起時遭到的嗤鼻,連記史文書的筆都懶得提,咱們邊城啊~要在文記里載名了。”

    不管它的前身是不是有名的罪惡之地,流民之所,此戰過后,都不會再有人敢在城樓前,對著城門指指點點,露出嫌惡之色了。

    古來戰將,悍勇者能以一敵百,以一敵千,呈萬夫莫擋之勢的,縱是身故,除開他的戰名之外,還有著受敵方將領厚葬的超高待遇,這是一種無關立場,無關仇怨的崇敬折服,是于萬千敵手里贏得的至高榮耀。

    換算到一座城池之上的,便是給予陣前戰的邀約之請,證明對方將你視為相等的交戰對象,而非是可隨意碾壓的微賤螻蟻。

    當然,這并不表示任何來犯的敵騎都有發陣前戰的資格,小股蟊賊發戰前挑逗,那叫逞兇斗狠,除了宣示自身勇武,不具有任何意義,只有帳內代表各自立場的大將,才有資格決定一場大戰的走勢,也只有被大將點名出列的陣前將,才有鼓蕩軍心之威。

    戰鼓響在陣將旁,就是整支軍心所向處,于千萬人目之所及里,揚己方之赫赫軍威。

    凌湙一身明光鎧,穗紅纓帽罩其頭顱,襯出其果敢堅毅的稚嫩眉眼,幺雞手中擒著一張面具,那是他自作主張,非替凌湙打造的,與他自己同款不同色澤的面罩,從府中出門,就一直跟前跟后的要替凌湙戴上,奈何凌湙嫌礙事,拒辭不受。

    他鼓著一張臉,到出門時才知,非但陣前戰不用他,連之后可能會開的大戰,凌湙都不準備讓他們刀營上,一張小黑臉徹底黑成了鍋底。

    城門兩邊已經圍了上千百姓,大家秩序井然的排了隊守在中直道兩旁,聽了一晚古的年輕兒孫,扶著熬夜通紅了眼睛的家中老人,仰臉望著高頭大馬上,橫刀漸往城門洞去的年輕城主,是那樣的挺拔、朝氣,且鋒芒銳利。

    這是他們如此近距離的,觀看到了小城主的威赫之勢,對比第一次五千敵騎來犯,城內百姓慌亂躲回家中的舉動,他們能走出家門聚到此處,更證明了月余的戰功,增添的不止有他們的信賴,更有對此城依托生命的仰望力。

    他們要守著城門洞,親眼看著他們的城主,為守城而戰,再不要像第一次那樣,只能在戰后清點時,哭泣的跪拜向已經收刀斂息,藏了鋒芒的小城主,他們不懼他每戰盡割人頭的閻王之名,他們愿用實際行動,向提刀飲敵血的小城主宣告真心。

    從此爾后,你不止是我們邊城的城主,更是我們心中無可替代的仰望者。

    這就是齊葙推動百姓出家門的用意,他不止要凌湙成為兵將的信仰,更要讓凌湙成為全城百姓心里的信仰,他要讓所有百姓親眼看看,看著這個年輕的城主,每天除了忙碌于民生工事外的,另一面的血色榮輝。

    他得讓全城百姓們知道,邊城的安穩日子,種種歡聲笑語的前提下,是這個年輕的小城主,在為他們負重,領導他們一路前行。

    從沒有一個上位者,在操心底下人的衣食住行后,還要操心他們的心理健康的,便是大帥也未特意安排或吩咐過人,做過這方面的疏導工作,可凌湙做了,做的除了兵營之外,未有百姓知道他做過此等事宜的舉動,是悄無聲息的消彌了一場民生動蕩。

    齊葙要造神,要替邊城造一個無人可替的戰神,他比誰都清楚,軍隊之于百姓的底氣,如此,凌湙便得在軍隊之上,成為他們所有人的底氣。

    殷子霽與他一拍即合,推風助火的安排了人在茶樓上,為不能前往城門洞內直觀凌湙戰斗的百姓,做戰事實時轉述。

    他們俱都沒有為凌湙準備第二條路,不作懷疑的認定凌湙必勝,這信心甚至比凌湙本人都足,并且不在乎今天打還是明天打,反正都得打,區別在于期待感能不能拉滿,戰神造勢能不能起來。

    凌湙是事后才知道他們做的這一幕推手,無奈的咽下了原打算推幺雞出去造神的主意。

    兩人的用意他懂,但是吧,戰神之名……嘶,讓他有種帽子戴高了的不適感,幺雞就很好,那家伙神經大條,不會有過譽的謙虛體會。

    奈何兩位先生動作太快,未與他商量的就將他送上了神位,自此之后再未能脫。

    幺雞屈居戰神第二,也再未能脫掉這個二。

    轉回頭述,凌湙既然做好了隨時出戰的準備,今次當然不能再站樓堡上觀戰,他會在城門洞內待守,也有為出二戰的石晃壓陣的意思。

    石晃也一身魚鱗鎧甲,還是凌湙為感謝他幫著訓練新兵營給的酬禮,全鐵片疊交的鱗甲,輕便靈巧,且能戰斗中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卡一卡對方投遞來的兵械,罩著腋下及腿跟部空擋嚴密緊實,彌補了厚型重甲擋不了的空隙,屬輕型兵甲,奔著能減輕負重帶來的氣力不繼等遺患制造的。

    華吉玨守在一旁不安的看著,見凌湙眼神瞟了過來,忙斂了神色,做出一副無事樣,她旁邊還跟著凌馥、武景瑟和韓令蓉,四個姑娘一水的站在最靠近城門洞的地方,眼神統一的落點皆是閃獅背上,甲胄俱全,神情嚴肅的凌湙。

    石晃無奈的上前沖著凌湙行禮,替華吉玨解釋,“我家女公子沒見過這陣勢,非要吵著來看稀奇,凌城主莫怪,我這就勸她回府。”

    凌湙望了眼華吉玨透紅的眼眶,搖頭,“她擔心你,亦證明你這些年未虧待過她,主有情仆有義,我為何要怪罪?來便來了,只城門洞這處位置不好……”

    說著,便扭頭喊了幺雞,“你帶她們幾個上樓堡上看去。”

    幺雞舉著面具不情不愿,他想守著凌湙,萬一打起來,要有能混水漠魚的時候,說不定能跟著凌湙后頭出去沖殺一番,上了樓堡,可就沒機會再下來了。

    凌湙點點他,冷笑,“敢違令,回頭我定收拾你。”

    上城樓堡的不止幺雞幾人,齊葙和殷子霽,以及不用出戰的各隊頭領,統統上了城樓。

    午時剛過,豐倫將軍如約而至,三萬羌騎列陣以待,催戰鼓遠遠響起,一人一騎打馬奔至城樓十丈處,仰脖沖著洞開的城門樓呼戰,“吾乃豐倫將軍帳下中路指揮烈橈,爾等著微小城,可敢派人來戰?”

    樓堡之上的鼓點隨著他的邀戰聲同響,城門洞內的石晃應聲打馬而出,他手中提的是摜用的長槍,一人一馬行至城外五丈處,與來邀戰的烈橈對面而立,舉槍橫掃,勒馬而立,“吾乃邊城之主府中客卿石晃,承蒙城主不棄,許我替邊城持戟。”

    客卿之說,亦有投主之意,這在勛貴門庭里并不奇怪,甚至看一門勛貴盛不盛,就得看他門上客卿多不多,石晃沒有軍職,身份上與敵騎的陣前將定然不匹,臨時冠帶,又有欺詐之嫌,凌湙不愿在兩軍陣前行此隱瞞之舉,豐倫既行武德之舉,凌湙自然不能用無名小卒來辱他帳下軍士。

    客卿身份上下能動,能投亦能走,且若本身無才干,是沒有資格對外宣稱,是某府誰家之客卿一詞的,如此,用石晃倒也沒辱沒了這個烈橈。

    凌湙將刀橫擺在身前的馬鞍上,他用的也是斬馬刀,比仗著自己的身量和能承的重量,特意讓陳鐵匠為他定制的,趁手度比之幺雞手上的那把更好。

    遠遠的,豐倫將軍投了視線過來,見他嚴正以待,甲胄齊備,顯示個隨時應戰的模樣,一時倒是意外的挑了眉,勒了馬左右移動了兩步,更清晰的看清了城門洞內挨挨擠擠的人頭,竟是已經做好了戰陣準備。

    這副積極應戰的樣子,很大程度的令他起了欽佩之心,無論昨日戰果如何,就不驕不躁,未因一勝而起的自我陶醉,能冷靜克制的對待接下來的戰備方式,就說明這個自稱邊城之主的少年,非是個矜嬌自滿之輩。

    有意思,這是誰家的小輩,竟跑到邊城來圈地稱主了?

    烈橈昂著腦袋,瞇眼上下打量石晃,兩人身形看,俱都是身材魁梧,威猛彪悍類的,這么一副大型身板,騎在馬兒身上,竟顯得馬身矮小,力不能承似的,然而,但提馬韁,聲催咄咄,嘶鳴聲起,箭弦疾沖,長槍與彎刀在丈余之外,便雙雙揮起。

    石晃沒料敵方陣將,竟未再多宣半句戰言,待他報過姓名之后,是直接催馬來戰,臉上一副冷凝厲色,人聲與馬喘忽忽奔過,兜頭高舉彎刀斜劈而來,似有復制昨日幺雞殺了別泰之舉,挾一路氣勢,報前戰之仇。

    鏗鏘一聲巨響,長槍架著彎刀凌空別走,烈橈被□□馬匹帶出丈許,石晃亦一夾馬腹兜圈繞回,趁著烈橈厲眼往門洞內張望之時,斜刺里奔撞過去,人馬未到,長槍橫掃,卻被控馬入神的烈橈急跳而過,馬蹄踩著他的槍尖咄咄遠去,留一路煙灰飛塵。

    中路指揮烈橈,氣力未見得能比得過別泰,但武藝和控馬的騎術一看就在他之上,無愧他軍職之威。

    這一人一馬凌空躍過石晃的斜刺之威,兜頭轉回己方陣營,很是贏得了敵騎將士交相擊掌相慶,聲勢赫赫一度壓過了樓堡上的鼓點之聲。

    石晃緊握長槍,身后是注視著他的全城百姓,和凌湙等城中將領,他皺了眉緊緊盯著前方,將座下馬兒勒的不斷搗蹄嘶鳴的烈橈,沉聲贊他,“好騎術,只是一味避戰可不行。”

    烈橈舉刀嗤笑,紅著眼睛瞪視他后方,“我只是想看看,昨日殺沒了我兄弟的人長何樣,你兜頭偷襲也不過是趁人之危,說的多義正言辭似的,呵,區區一邊城微末小客卿,武藝、騎術也不過如此,緣何配……”

    他十分不解豐倫將軍為何要給邊城這種臉面,白瞎了他兄弟的命不說,今天還來白費功夫的與這城內賤種周旋,憑它建的跟個烏龜殼樣,三萬大軍撞也能將這城撞倒。

    烈橈咽了心中憤懣,只將一腔氣恨傾倒在眼前的石晃身上,話未完,便夾了馬腹,將己身伏壓在馬背上,策馬往石晃方向沖去。

    駕~殺!

    石晃一提長槍,腰背挺直迎風助跑,長臂輪圓,胳膊劃過身前半圈,槍尖直掃烈橈坐下馬臉,烈橈卻拼著馬兒受傷,側伏在馬側,駕起彎刀也輪圓了胳膊,卡著石晃身側的魚鱗甲劃過,一串刺耳的鐵器相擊聲里,有馬兒被痛擊后的嘶鳴,亦有石晃遭刀創的悶哼,但他并未停止揮動長槍,槍尖從馬臉側劃過,直搗向馬側的烈橈,一舉扎進了他扶在馬鞍上的手臂內,槍頭帶出一串血珠灑向半空,驚起雙方兵將驚呼。

    烈橈傷在明處,左手當時就失力垂了下去,在將將要從馬身上墜落之際,一個魚打挺又反躍回了馬背,只馬臉受傷,痛的它撒丫子狂奔,烈橈又要忍著手傷,用另一只手急控馬韁繩,彎刀夾在胳膊肘下,被馬兒帶出了一身狼狽樣。

    石晃單手提槍,呼呼聲里帶著忍痛的悶哼,他的腰上被彎刀尖刃隔著甲胄劃傷,若非魚鱗甲卡了一半刀刃,他可能真會被烈橈攔腰截成兩斷,涼刀入體,渾身驟冷,不自覺的額上冒汗,臉上顏色迅速蒼白了起來。

    他兜了一圈馬站回己方城樓下,泅濕的血跡不一會兒就順著馬腹淌了下來,樓堡上的華吉玨一把捂了嘴,眼淚瞬間掉了下來,凌馥摟了她捂了眼睛不叫她看,雙方戰斗鼓點未歇,但兵將卻同時陷入焦灼的沉默里,整個戰陣中心處,生死呈白熱化。

    凌湙駕馬從城樓內踱出,豐倫將軍也從陣隊里脫單往前,雙方主將同時出現在各陣前將身后,有撐膽壯勢之威,亦有隨機應變之意。

    烈橈繞了一圈才將將控住馬兒回頭,他喘著粗氣單手將馬韁繩綁在傷臂上,留出能使力的那只手重新舉了刀,未顧得灑了半身血的座騎,眼睛牢牢盯向前方的石晃。

    這次,他收起了輕視之心,黝黑的臉上猙獰之色頓氣,咬牙贊道,“很好,不錯,你既能傷了我,那我便收回之前的話,你……有資格與我對戰。”

    石晃懶得多言,疼痛令他的全副注意力匯集在傷口處,眼神亦凌厲的瞪著前方的烈橈,脊背挺直,拎著長槍漸步逼近,冷硬聲氣回蕩在戰場中央,“有沒有資格非你我評斷,此戰過后,自有計較,無需你多言,繼續來戰。”

    吼聲伴隨著驅馬的動作,頭盔上的長纓穗子劃出一抹紅色流光,照著與之對撞而來的烈橈沖殺過去,雙方都到了你死我活之際,自不再做任何保留,長□□著揮來的彎刀,刺啦出震人的撞擊聲,彎刀仗著鋒刃之利,硬擦過鐵鑄的槍頭之后,砍向中斷的木制槍桿。

    只聽卡嚓一聲響,長槍從中間應聲而斷,兩馬也終于近距離撞在了一起,發出悲鳴的痛呼,石晃棄手中韁繩人立而起,一把撈過即將掉落的槍頭,使雙棍似的兜頭朝向烈橈劈去,而烈橈手中的彎刀,則甩出一抹殘月血光,直撞向石晃胸前。

    華吉玨嚶一聲軟倒進凌馥懷里,武景瑟和韓令蓉則紛紛扭了頭不忍再看。

    石晃嗆著滿嘴血,獰著臉狠狠的望著被他槍頭,扎穿肩頭的烈橈,而烈橈則拼了勁的想將卡在,魚鱗甲鐵片間隙的彎刀尖頭送進石晃胸腔,卻奈何鱗甲卡的太死,只堪堪破了一層血肉,未叫他徹底扎穿進去。

    二人同時大吼出聲,互蹬向對方的馬兒,讓本就撞的痛失理智的馬兒更加發瘋,撒開蹄子交頸狂奔,纏在一起的馬嚼頭絆著八蹄,轟一聲摔出震天巨響,嘶鳴聲的沖天里,座上兩人被甩飛出去,兜頭就要頭朝地的砸向地面。

    這一下若砸實了,或斷頸或腦漿崩裂,總之沒能有個好。

    戰斗的慘烈映在每個觀戰人的眼里,整個戰陣中心,除了雙方鼓點如驟雨疾奔,再未有絲毫人聲。

    所有人摒住了呼吸等待最終結果,連頭頂的陽光都躲進了烏云,罩著這片大地如臨深淵。

    篤篤篤

    明光鎧帶著一抹流光,魅影般直撞入陣心,與之相對的,是豐倫將軍青灰戰甲,帶著歷遍戰事的沉淀厚重,挾雷霆之勢撞入場中。

    二人雙雙驅馬策應自家陣前將,閃獅側彎甩蹄,便于凌湙斜抻了手撈回石晃,而豐倫將軍則直接一把拽向自己的中路指揮,拎著他僅剩一臂的身體甩回陣列當中。

    原來,烈橈傷手纏繞在馬韁繩上,馬兒發瘋甩出他時,那不能動的傷手因巨大力道,竟生生被扯了下來,斷肢的疼痛一下子讓烈橈沒能撐過去,半空中時就暈死了過去,再叫豐倫一扯一扔,又活活疼醒了過來,巨大的痛苦兜頭襲來,令他沒忍住的嘶叫出聲,“啊~!”

    石晃被凌湙橫放在馬背上,撥轉了馬頭疾奔回城門洞,提前準備好的左姬燐立刻帶著小藥童上前接人,凌湙要上場,并顧不得與石晃說話,看了眼他的狀況,發現他精神尚可,便將他交予左姬燐,自己則再次掉轉馬頭,策奔回了戰爭中心處。

    豐倫將軍果然停駐在那邊等他,兩人正式近距離的面對面見上,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開口,冷寂的戰陣悠然隨著密集的鼓點,再次燃了起來,卻是城樓上的齊葙親自為凌湙擊響了戰鼓。

    凌湙抬臉直直與豐倫將軍對上,突然展了笑臉,沖著豐倫將軍拱手,“多謝!”

    豐倫將軍肅然著臉,挺直了脊背端坐馬上,凌湙道謝突兀卻合理,他當然懂凌湙之舉為何,一時斂了聲緩緩拔出自己的配刀,張口道,“拔刀,叫本將軍看看你是否能承載得起吾的敬重。”

    凌湙昂然仰頭,聲高氣沉,“定不負將軍所請。”

    斬馬刀斜斜豎起,寒冷光芒映花人眼,銀白的鋼刃透著飲血的急迫,雙方策馬拉出沖撞距離,戰鼓聲里,座下馬騎踢踏著足音,和著鼓點催出陣勢的緊迫,城上城下萬人眼神所過之處,僅皆只有場中兩兩相對沖的身影。

    駕~

    一聲輕斥,凌湙伏在閃獅背上,長長的斬馬刀拖出一條深細壕溝,而對面的豐倫則捏緊了手中彎刀,策馬緊緊盯著撞過來的銀白鎧甲,眼不錯的在即將撞上之時,立撥馬頭打出彎道,險從旁邊掠過,欲繞后給予凌湙出其不意的背后奇襲。

    然而,他未料凌湙背后似是長了眼睛,斬馬刀竟背著身體劃向他舉起的手,卻原來是凌湙夾緊了馬腹,整個人倒仰在馬背之上,托舉著長刀傾力相撞。

    兩刀在空中交錯劃出四濺的火花,馬身交錯,凌湙迅速起身,輪圓的胳膊,一刀尖擦中豐倫的馬屁股,驚的他座下馬兒人立而起,直帶著他奔出老遠。

    彎刀吃了短柄的虧,在凌湙這種靈巧身形下,不僅沾不到他的身,還會被他仗著手中長刃欺負,只一個照面,豐倫將軍就知道,眼前這個小城主的路數,竟是氣力與巧勁相結合,再有趁手兵刃相護體,直接成了叫人無從下手的蚌殼,竟跟這城樓堡一樣的,四顧無漏縫。

    小小年紀,竟有這樣的身手,看來他的謹慎一點沒錯。

    幺雞從樓堡窗前探出半個身體,見凌湙一戰小勝豐倫,當即握緊了拳頭助威,聲高浪急兜頭凌空砸向眾人耳鼓,“主子打他,別削他馬,削他腦袋。”

    豐倫勒馬回轉,沖著凌湙點頭,肯定的贊出聲,“不錯,再來。”

    凌湙豎起斬馬刀,再次與挾雷霆之勢沖撞而來的豐倫對上,刀兵再次相撞,豐倫仗著體型上的優異,力壓凌湙身體,逼其側身遠離馬腹,忽而他咧嘴燦笑,另一只手竟也提了把彎刀,直直沖著凌湙面門而去。

    這竟是個使雙手刃的。

    豐倫見凌湙驚詫瞪眼,當即得意挑眉,提聲規勸,“下馬認輸,免丟小命。”

    卻見被他壓的抬不了刀的年輕城主,忽爾也丟了持韁繩的手,瞬間從馬鞍下掏出一柄黑鱗長鞭,稚聲擰笑,“認輸?”

    不存在的!

    黑鱗長鞭裹著萬鈞之勢,瞬間將豐倫偷襲而來的彎刀卷走,豐倫乍然失刀,卻不見慌亂,立刻用空出的手抓向凌湙持刀的手,意圖趁他無回防之力,一舉將他長刀奪下。

    凌湙卻將卷走的彎刀,借由鞭尖凌空劃出半個彎弧,如黃蜂尾針似的,兜刺向豐倫后背心,而持刀的手卻在豐倫大掌抓來之時,以利刃拒之,橫推向對面胸口,豐倫若不收手,此一擊必要命喪刀口。

    觀戰之人心提嗓子眼,恨不能止住了呼吸不叫風大驚了人。

    豐倫震驚大吼,側腰緊貼著馬身躲過了這瀕死一擊,整個后背心生生駭出一身冷汗,雙方馬兒相撞,轟一聲驚出長嘯悲鳴。

    而就在雙方身影重疊乍分,即將隨著馬兒交錯而過之際,一支穿云箭,挾著蓬勃怒炙之威,直直朝著二人射來。

    城樓上下同時驚起萬人高呼,幺雞更是吹哨喚越刎,凌空從樓堡窗內急跳出城,越刎應聲從城門內跑出,正正接了幺雞往戰陣中心奔去。

    凌湙卻未等人來救,而是裹挾著鞭子上的彎刀,尋著箭支射來的方向兜頭凌空劈下,一舉將這來歷不明的箭矢劈裂成兩半。

    萬人驚惶變萬人贊嘆,“快哉~好身手!”

    只是這箭太過小人,差點一箭穿兩人,有眼睛的都看出了里面夾的惡意,萬余雙眼睛直奔向箭矢襲來的方向。

    豐倫胸膛急跳,控著馬收勢與凌湙對立而站,臉色陰沉滴水,“誰的暗箭?”

    144. 第一百四十四章 你敢污蔑本將軍?受死……

    遠處馬蹄陣陣, 帶起沖天卷煙,目測竟有萬余兵馬,而領頭之人一箭不中, 忙收弓斂息伏于馬背,漸次落于奔騰的馬陣之中, 一晃眼竟是找不見了蹤影。

    豐倫臉上嘲諷之色更濃,噴出的冷嗤毫無掩飾, “卑鄙小人。”

    凌湙手提長鞭,斬馬刀橫放于閃獅背上,彎刀緊隨鞭尖而來,被他一手撈住,斜斜挽了個刀花顛了顛趁手度。

    豐倫這刀顯然也是根據他本人的型體特制的, 下弦月單掌厚, 刀柄綴著寶石, 通身玄青色, 樣式倒是比一般的彎刀長些, 配著他豐猿長臂, 揮劈的力道能裂山石。

    凌湙并不眼讒這種刀,見豐倫眼神緊盯而來, 倒是笑著夸了句, “好刀, 將軍族里的鑄械師手藝很不錯。”

    說著就將彎刀調轉頭,以柄對向拋去,豐倫訝色上臉, 長臂一伸就接刀于掌中,聲線倒比之前緩了些,“是, 我族的鑄械師得到過狼神的指點,彎刀取獠牙之姿,自是飲血神兵……”

    話未完眼神便觸及凌湙擺放在馬背上的斬馬刀,頓了頓之后又道,“你這刀型制倒不似大徵制式軍械,敢問出自哪位大帥之手?”

    豐倫沒說的是,大徵制式軍械根本沒能,在他的彎刀下走過五合之力的,就大徵那種樸刀,五把彎刀同擊,斷刃簡直太容易,這也是大徵兵好打的原因之一,兵不趁手,累累人頭盡可收。

    凌湙揚唇微笑,舉了刀凌空舞出一抹寒鋒,嘴上回著豐倫的話,眼睛卻望向遠遠策馬往這里奔的一行人影,“這是小子根據孤本殘繪復刻出來的戰刀,非是大師之作,豐倫將軍,暗箭之人非我安排,你可信?”

    豐倫隨著凌湙的眼神移向遠處來兵,臉色始終處于黑沉狀,雙刀盡握一只大掌當中,另一手控馬往己方軍中去,邊走邊道,“行詭計者兵行險招,這話同樣用于對戰當中,你的刀大開大合,與我相擊未有猶疑閃避,而這箭來的時機如此危詭,若是你安排的,難道是想與本將軍同歸于盡?呵,本將軍戰績百回,這點栽贓伎倆自有辨別之力,小城主無需解釋,本將軍自有成算。”

    兩人說話瞬息而止,幺雞提刀遠遠沖來,警惕的站在凌湙身后,眼睛也望向了塵煙渲起處,豐倫將軍歸軍后迅速站回指揮位,冷冷的盯向駐馬停頓在兩軍陣戰邊緣之人,目露鄙視語帶嘲弄,“本將軍以為是哪路宵小,竟想趁著我們陣戰比試之機一箭雙雕,卻不想竟是周將軍,呵,周將軍這箭射的當真機巧。”

    近前的周延朝神色訝然,一身玄鐵黑甲罩著其威風赫赫,身板挺直,腰腹緊繃,他本面容俊朗,素服長袍時近似儒生,玄鐵戰甲披身更中和了他本身的文氣,魁梧里透著儒雅之風,抱拳未及開口,兜頭就叫豐倫嘲的神情不解,更語帶了質疑之聲,“豐倫將軍這是何意?本將軍并未持弓。”

    說著眼神便瞟到了凌湙身上,意外的對上了他冷淡的眼神,聲音不由頓了頓,“可是怪我馳緩慢了?抱歉,我的副將弄錯了方向,去了涼州衛,這一來一去的便耽誤了功夫。”

    凌湙別開眼神,眼睛移向他身后的軍陣,竟從中看到了隴西府的兵,季二夾在軍陣當中朝他擠眼睛,鄭高達則板著臉坐的筆直一動不動,而兩人中間騎坐著一個生面孔,見凌湙望來,倒是沖他露了八顆牙齒,季二以唇型相告,左隴衛的。

    韓崝身份敏感,自然不能代替左隴衛出兵,他們隴西府全境兵將受召時,左隴衛那邊便出了個百戶來,是已經投到韓崝手里的兩個百戶中的一個,名叫于正平的敦實漢子。

    豐倫確實沒看清挽弓之人,但要他相信周延朝全然不知,亦不可能被當傻子糊弄,當即招手擺開陣勢,沖著凌湙和周延朝道,“我不管你們誰破了陣前規矩,既然給臉不要臉,那就別怪本將軍揮兵攻城了,左右軍列聽令,持戟,擺陣,準備開戰。”

    凌湙一夾馬腹,直接帶著幺雞退了一射之地,將戰場轉移給了周延朝,聲音感激又欣喜,“多謝周將軍肯伸手搭救我邊城百姓,若非您來的及時,小子且不知后頭該用什么招拖延戰事,周將軍真乃神兵天降啊!”

    周延朝愕然的看向退如脫兔的凌湙,一時啞然失聲。

    他示意身邊親衛放冷箭時,是見陣戰中心二人焦灼在一起,雖不見面容神情,可戰到如此生死關頭,必然已生你死我活之恨,能一箭穿兩人固然好,便是一個不中,也能令二人更生眼紅仇怨,陣前戰一破,武德自不必遵守,他要的就是兩人當即開戰。

    別看他身后萬余兵將,可真正屬于隨州衛的只七千多點,余下的全是召自隴西府,中軍帳虎牌調兵,誰敢堅辭不出?如非涼州衛兵實不能動,他連七千衛都不會帶,只多帶足兩千護持己身。

    他萬沒料到的是,凌湙如此機警冷靜,而豐倫看似向邊城宣戰,但整軍矛頭卻正正指向了他帶來的軍陣。

    周延朝很快意識到,自己預估錯了形勢。

    這兩人雖打的不可開交,竟未有超脫陣前戰的深仇積怨,而能令兩人如此行為的,只能是雙方都遵守住了陣前戰的規矩,光明壘落的在正常比試,昨日身死的那員前鋒將,竟未能激出豐倫將軍的怒火,更未有殺紅眼的情況發生。

    他大意了。

    豐倫將軍非常生氣,若非凌湙的鞭子長且快,他就是不死也重傷在箭矢之下了,這個周延朝在隨州戰場那邊倒似個規矩人,沒料背地里竟也有如此小人之舉。

    雖說戰場之上兵不厭詐,可正常的兩軍對壘,便是冷箭也只會在大戰開啟時,萬不會有兩軍主將還在戰陣之中比試,旁個卻迫不及待往比試中心放箭的行為出現,那不是襄助,那是陷死。

    一旦比試失去平衡,腦袋發熱的兩方便再也不會遵守公約,混戰會立刻啟動。

    豐倫將軍得虧沒有中箭,否則他身后的兵將定會因冷箭而動兵,那時便是他也壓制不住這股憤怒的兵潮,形勢會立刻朝著周延朝期望的方向發展。

    而凌湙若生出借勢要他命的想法,抵著他的身體往飛來的冷箭上撞,他背后又未長眼,竟很難想像后果,這也是他駭然汗下的原因。

    周延朝更似心中塞了塊棉花,他不能指責凌湙為什么不配合他的冷箭,將豐倫推入箭矢范圍,一了百了的要了這個敵將的命,因為常理人心上,大徵的軍民會下意識的,忘了武德這回事。

    逮著機會能要了一個涼羌大將的命,這是多大的功勞?便是身死,頂多名聲毀譽參半而已。

    凌湙所為,正正反反,一個都沒踩中他預設的點,反而被動轉主動的,將戰陣中心移到了他手里。

    周延朝北境帶兵十幾年,萬不能因冷箭之事傷了名譽,自不肯擔冷箭之責,更不好當場指責凌湙箭下救人之舉,甚至污他與敵勾連之言,也說不得。

    一切概因了這場陣前戰的規則之舉,相反,今日之后,凌湙光明壘落之贊譽,將傳遍整個北境,再有涼羌鐵騎來襲邊城,遞戰書比送響箭更為鄭重。

    靠,他的隨州都只在擁有中軍帳指揮權的時候,才有接戰書資格。

    周延朝簡直嘔的要吐血,偏還要端著身份與凌湙交涉,“你城內有多少兵?叫他們出來擺陣準備迎敵。”

    若非大帥看中這個小子,周延朝根本不欲與他相交,如今硬忍著心梗與他好聲好氣,面色卻逐漸陰沉了下來。

    凌湙頭搖的撥浪鼓一般,兩手一攤,作光棍狀,“城內沒兵,只有區區千余守城衛,周將軍,邊城窮啊!沒人肯來投我,而肯來的都是拖家帶口的老弱婦孺,唉,沒辦法,我就只能將最近賺到的錢,全用在了城樓上,砌了這么個烏龜殼似的堡樓,但有半點兵力,我直接拿錢養兵了,你說是不是?”

    他們說話,豐倫那邊已經撒兵出去,將周延朝帶來的軍陣團團圍了起來,萬對一萬,圍的半點不費勁,而樓堡上的齊葙,則騎兵出了城,一雙眼睛緊緊盯著周延朝,臉若冰霜般的抿著唇到了凌湙身邊。

    遠處射來的冷箭,來勢如此洶洶,但凡武藝差點,此刻都該命喪黃泉了。

    齊葙非常生氣。

    周延朝卻被凌湙的說法驚住了,張大眼睛失聲質疑,“千余守城衛?你莫不是在誆騙本將軍?”

    睜眼說瞎話不是你這樣的,整個北境都知道,周邊零散的村落有六成都投進了邊城,你說沒壯年參軍,誰特么信?

    齊葙深吸一口氣,替凌湙撐腰,“我家主上說的沒錯,城內確實沒兵,只有一群老弱婦孺,周將軍是否要用那些老弱當人墻阻敵?”

    歷來戰役之前有一卑鄙行事,就是用虜獲的百姓為大戰祭血,敵騎驅策手無寸鐵的百姓到陣前砍頭祭旗,為攝軍心也為提己方氣勢,齊葙如此提議,顯然是氣狠了,以此反嗆周延朝。

    周延朝立時色變,盡乎要以為齊葙知曉了他的秘密,再定晴一看,更震驚駭然,嘴中脫口而出,“你的腿好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好了?這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睛不自覺的盯向身側的副將,那副將也一臉震驚,眼珠子差點掉下來。

    他明明記得,是自己親手斷的腿,當時骨骼的碎裂脆響都記的牢牢的,是個再也站不起來的結果。

    可現實是,齊葙好了,他的腿不僅能動,上陣策馬都已無礙的樣子。

    太詭異了,這怎么可能?

    凌湙甩了甩斬馬刀,瞇眼來回打量著周延朝和他身邊副將的臉色,周延朝回神很快,立馬收住了神色,并且極快的轉了聲調,露出一副高興樣,“太好了,齊大哥,恭喜你。”

    齊葙深吸口氣,攥緊了馬韁繩,不依不饒,“把放冷箭的那人交出來,他該受到軍法處置,延朝,無論是不是你下的令,此舉都有違戰陣之道,你進軍營的第一課里,該學過治軍之法,屬下出錯,主將亦當受罰,尤其你現在還領著中軍帳,此事若傳出去,你當以何為本,立足軍中?大帥如此信重于你,你要怎樣報答他的提攜之恩?你莫讓他失望。”

    周延朝叫齊葙教訓的臉色漲紅,青紫發黑,各色交織,郁氣堵心的想要怒斥他沒資格再教訓自己,然而,多年隱秘埋心,令他不敢露半絲異常,忍的心中幾欲吐血,拱了手與齊葙好言,“齊大哥,非是我不愿交出那人,實在是跑馬途中發生的變故,我并未看清他的臉,再有,我相信他只是一時著急,欲救人而用錯了方式,畢竟涼羌擾邊日已久,厭怒情緒積攢太多,一時失手而已。”

    凌湙在一旁豎著耳朵聽兩人交鋒,見齊葙忍無可忍似要大發雷霆,忙好心提醒道,“周將軍,你的兵叫人圍了。”

    可別敘舊了,不是時候,且你們看著關系挺違和的,一點不像老友重逢,齊葙還正常點,至少態度上瞧著延續了從前的相處模式,未因現時的身份地位而生隔離,但周延朝這副作態,感覺驚異比驚喜多,尤其他身邊的副將,眉眼間竟有倉惶之色。

    他在倉惶什么?

    經凌湙一提,周延朝立刻將注意力轉回了戰陣之上,就見豐倫冷著臉,已經排布好了兵力,他帶來的兵除了后方城樓那塊地方,余下面盡被堵的嚴嚴實實,而更令人發懵的是,隴西府的兵竟與他的兵分隔成了兩端,叫人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出自一個州的兵源。

    周延朝本就心中梗著氣,如此情形形如打臉,當時就令他火大的吼出聲,“鄭高達,為何與前隊分散隔開?站回去。”

    鄭高達昂著腦袋,站在隴西府兵列前端,臉色極不好看,聲音也冷掉渣,“我府兵力不下于你帶的人馬,周將軍,你這馳援邊城之說,是否過于牽強?我隴西府難道不需要兵力駐守?你一管全拉了過來,可有想過后方若有敵騎偷襲,我隴西府的百姓又將怎樣?周將軍,我定會去信跟大帥告你無理調兵的。”

    他乃涼州守備,職級上只低了周延朝一等,且按正理來說,紀立春才是他頂頭上司,周延朝若沒有中軍虎牌,鄭高達根本不鳥他,如今更有凌湙在場,他直接就不怵他了,聽令?想屁吃。

    齊葙不可思議的看向周延朝,無法相信他如此一而再的發昏招,凌湙都沒動過調隴西府各衛兵力的想法,周延朝居然一管把隴西府的兵全拉這邊來了,他是不是發了癔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周延朝大怒,沖著鄭高達就道,“我令你回防與前陣合兵,你敢不聽令?鄭高達,你別逼我陣前殺將,抗令不遵者,我有先斬后奏權。”

    鄭高達梗著脖子,拿手比劃,“來,你爺爺的脖子在這,姓周的,你只是代管中軍指揮,你別忘了,大帥如今可還沒入京,你如此行事,叫他知道,你且等著他處置你,老子就是人頭落地,也還是那句話,我隴西府的兵不是給你拉來當墊腳石的,我隴西府后有成千上萬戶百姓,他們才是我需要保護的對象,而非成為你私心利益下的犧牲品。”

    連他主子都不敢輕易動隴西府的兵,寧可花光所有積蓄建個碉堡自保,這姓周的臉可真大,一道虎牌發過來,就將他隴西府的兵全拉來了,好在是來的邊城,要是去別的地方,他是死也不會有人知道,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害。

    鄭高達聲音都劈了,青筋暴起,一把將凌湙曾經給他解釋的,關于隴西府兵力安排等考量給說了出來,不然依他的性子,邊城有兵來襲,早帶著手里的人來救援了,肯安然呆在隴西府內,一個是因為凌湙確實不需要他救,另一個就是凌湙說的,他背后是隴西府萬千百姓,幾衛兵力不可輕易損耗,能不動便盡量不動。

    周延朝叫鄭高達一把扯了臉皮,嘩的一下拔了刀,戾氣上涌,瞪著左右親衛命令,“拿下他,軍法處置。”

    凌湙策馬往旁邊踱了兩步,聲音不大不小,“可看清了射箭之人?”

    鄭高達立刻刀指前方一兵甲小將,聲震四野,“就是他,屬下親眼看見他拉的弓。”

    若非實在沒看見他與周延朝交頭接耳,鄭高達不吝用他攀扯上姓周的。

    凌湙笑了聲,夸道,“眼力不錯。”

    之后在周延朝驚愕措之不及下,一把投擲出手中的斬馬刀,直直將那放冷箭的親衛釘在了地上。

    隨州兵馬大嘩,俱都震驚不已的朝凌湙瞪來,周延朝身體晃了一下,好懸穩住了沒掉下馬來,臉色瞬間蒼白,聲音都裂了,“你……大膽……”

    怎么回事?隴西府的兵將竟然全是他的人?

    凌湙點頭,沒容他將話喊完,“是,我一直挺大膽的,周將軍,他難道不該受到軍法處置?你任人唯親,不舍得重罰,我可以替你代勞啊!”

    說著頓了一下,挑眉,“或者,他本就受你指使,才讓你不愿懲治于他,那這樣一算,真正觸犯了軍法的,應該是你啊周將軍?”

    豐倫從旁看了一出好戲,頓時覺得這戰不打也值了,真天大的笑話,戰陣還沒開,這大徵軍內自己先內訌了。

    嚯,這真是比打了大勝戰都還要叫人高興的消息,大徵軍這真是到了末路危途了,軍心不穩,離潰散也不遠了。

    有意思,而且他剛才聽到了什么?武大帥移交中軍帳之權,原來是要上京里見皇帝,北境州的涼州衛,并不服這個周延朝統管,嚯,這么好的消息他們竟然不知道。

    豐倫立刻鳴金收兵,決定馬上回王帳,談什么判談判?不談了,直接打涼州衛去,破涼州,取道登城,可以直入關內,大片山河可以盡歸我涼羌之手,嗬,也該到了我涼羌鐵騎入主關內稱皇的時候了。

    萬敵騎如潮水般退走,令隨州兵衛大松了口氣,周延朝也暗暗吐了口氣出來,當敵將面前內訌,不是個好事情,幸虧這個豐倫走了,周延朝一時竟覺得他狗屎運上身。

    然而,凌湙卻立即黑了臉,望著遠去的敵騎,轉臉沖著周延朝道,“你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周將軍,我不知道你叫什么沖昏了頭腦,竟做出如此不明智之舉,現在,我要恭喜你……”

    說著指了指跑的只剩個灰塵飄上天的敵騎道,“只多日,涼州那邊將有大軍壓境,你若不回援,恭喜你,北境城破,你不僅會害的城內百姓死傷無數,更會害的武景同在京中身首異處,武大帥不用進京了,他就是去了,也只能替武景同收個尸,周將軍,你莫不是故意的吧?武景同死了,你這中軍指揮權是不是就沒人搶了?”

    周延朝瞬間拔刀朝凌湙砍來,口中大喝,“你敢污蔑本將軍?受死!”

    凌湙的刀還釘在那名親衛的尸體上,但好在幺雞就在他身邊,一把架了刀擋住周延朝的攻勢,口呼,“卑鄙小人,先放冷箭,后抽冷刀,你當的什么狗屁將軍?這樣腦羞成怒,莫不是叫我主子說中了心思?呔,吃你爺爺一刀。”

    周延朝帶來的親兵,立刻呼啦全圍了上來,要將凌湙和幺雞、齊葙人打落馬下擒住,然而,他們忘了隴西府的兵,鄭高達手一揮,季二和于正平立刻招呼身后衛所兵丁,搶先隨州兵一步,團團將他們隔離在了周延朝和凌湙、幺雞的打斗圈外。

    鄭高達半點不擔心凌湙他們,指揮人將兵刃對準隨州兵,周延朝的副將震驚怒吼,“你們要干什么?造反么?讓開,不然休怪我等刀下無情。”

    季二早憋不住了,此刻敵騎已撤,終于有他說話的時候了,當即呸一聲豎了眉毛,“誰特么跟你們有情?紀將軍在涼州衛孤立無援,我們在隴西府勉強度日,你們隨州倒好,兵強馬壯的顧著自己逍遙快活,一點不管兄弟衛的死活,馳個援居然還他媽的省兵節衛,征用我們隴西府的兵,我們要有余力早去馳援涼州衛,幫自己的大將軍了,用得著你們在這拿瓜皮做人情,來白嫌我們主子的感激?你們怎么這么會算啊?是鐵公雞投胎來的吧!”

    于正平這是第一回跟季二、鄭高達他們打配合,前頭鄭高達懟周延朝的時候,他已經驚過一回了,沒料季二也不遑多讓,一張嘴也能將人嗆死,且還扯的有理有據,當然,若他不知道自己衛所過的什么日子的話,可能真要被季二這大義凜然之勢給震到。

    幺雞打周延朝簡直綽綽有余,一把斬馬刀直接將周延朝的刀給劈斷了,要不是凌湙制止的及時,他甚至連周延朝的腦袋也能削掉,齊葙握著刀險險駕住幺雞的攻勢,一張臉也黑的厲害,“幺雞,他殺不得。”

    周延朝第一次體會斬馬刀的厲害,眼睛都直了,頭皮連同整個后背心麻的沒了知覺,那種和死亡擦肩而過的暈眩,叫他一時發不出聲,直愣愣的望著擋在他身前的齊葙背影。

    為什么是他?為什么又是他?為什么自己一遇到他就沒好事?為什么……?

    明明是自己先認識的姐,若非在軍中受到他的幫助,覺得他是個可結交之人,也就不會將他帶去給姐認識,不讓他與姐認識,就不會讓武夫人從那么多,世交家里擇出他來讓武大帥指婚,他錯了,他不該結交此人的,此人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災難。

    凌湙見幺雞的刀被架住,而自己的刀則被鄭高達趁機拔了出來,于是策馬到了鄭高達身邊,一手接過刀一邊問他,“兵都拉來了?隴西府那邊……”

    鄭高達一咧嘴,“主子放心,那邊留了兵的,我只帶了一多半出來,但左右兩衛的兵是全叫抽了出來,周延朝是帶人直接進衛所敲戰鼓集的兵,他們不防,就全露了頭。”

    隴西府有城門樓子,而左右兩衛只有營門哨,周延朝帶著七千多隨州兵,進左右隴衛根本沒阻力,結果一敲鼓,就將衛所里的兵全給敲了出來,直把季二他們給氣炸了。

    凌湙點頭,吩咐道,“一會兒事了趕緊回去,派人去給紀立春報信,讓他防備太郯坡調兵,叫他躲著,別出戰。”

    看豐倫那架勢,回去定要進涼王帳提議去打涼州衛,紀立春自打開戰,就一直龜縮在城內,豐倫如要激他出戰,定然會派人在城下辱他先人,這種罵戰方式常用于縮城不出者,是不想給予陣前戰,覺得對方不配的一種釣戰方式。

    他怕紀立春忍不了,一旦開了涼州衛大門,那形勢就嚴峻了。

    隨州那邊當有大帥的親信,現只希望武大帥能權衡利弊,知道自己什么該干什么不該干。

    凌湙正擰眉思索當前的局勢,覺得錯有錯著,如能攔下武大帥進京的步伐,也未嘗不好,武景同那邊,只要北境與涼羌的戰役一天不歇,他就不會有性命之憂,頂多暫時失去自由而已。

    正想的入神,就聽幺雞驚訝之聲頓起,整個聲音里居然還帶上了慌亂,“齊先生,齊先生……你、你……我……”

    凌湙立刻回頭,卻見幺雞的斬馬刀刀尖正直直的扎在了齊葙的后腰上,而齊葙正張著手臂似推似拉的扯著周延朝。

    而周延朝的臉上,則帶了一抹詭異的微笑,眼眶微紅,聲音奇輕,“齊大哥,齊葙,你的命怎么這么硬啊~你怎么還不死呢!”

    齊葙瞪大了眼睛,錯愕的看著眼前的周延朝,似不解似疑惑,可后腰上傳來的疼痛,束縛住了他的思維,令他沒辦法集中精力,只對著身后的幺雞道,“我說了,你不能殺他。”

    幺雞驚慌的一把將刀抽出來,卻不想一蓬血從齊葙的后腰眼處嗞了出來,直直澆了他一身,幺雞聲音都劈了,急促辯解,“我沒有要殺他,是他在你背后要拿斷刀捅你,我……我……”

    可是人人的眼睛都只看到,是他抬手捅了齊葙。

    幺雞眼睛都急紅了,扭頭直找凌湙,聲音都抖了,“主子,你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凌湙沉著臉急步走向齊葙,一把接了他軟倒下來的身體,抬腳對著周延朝就踹了出去,“把他綁了。”

    145. 第一百四十五章 暈什么暈,他還有事沒……

    周延朝一腳被踹回神, 當然不愿束手就擒,在季二帶人上前要捆他時,一個鷂子翻身就從地上躍了起來, 于正平從旁助陣,卻并不敢對周延朝動手,這樣的一州大將是他從前都摸不到邊的存在, 心里的畏懼和仰望跟開水似的來回翻滾,暈乎乎的只知道跟著形勢走,卻過不了心理的悖逆忤上關, 遲遲不敢像季二那般毫無二話的抽刀就上。

    要他把刀對準普通兵士可以,但要他將刀尖對準一州大將,那份心理壓力直壓的他額頭冒汗, 步履更躊躇不前。

    鄭高達帶人鎮壓隨州兵, 指揮手上兵馬縮緊包圍圈,逼這些意圖反擊的隨州兵們繳械投降,一時也抽不開身去幫季二, 竟叫周延朝抓住機會反打了季二幾手。

    他能做一州大將,本身頭腦能力是在線的, 奈何感情用事,一遇齊葙就忘了主次,昏頭漲腦的估錯了形勢,落得現在這副被動樣, 但要他懊惱悔過,那身為中軍帳指揮的尊嚴卻不允許, 更何談要被一小小千戶拿捏在手?那必定是拼著命不要,也不能墮了他一州大將的威赫。

    一把斷刀在手,竟也打的季二近不了身, 武藝方面,至少他是不墜其大將軍名頭的。

    凌湙扶著齊葙,一手捂了他后腰,一手探了把他心脈,跟著左姬燐身邊日久,一些簡單的脈息都有涉獵,開不了方,但斷個傷情輕重還是能的。

    齊葙養了好些日子的潤紅臉色,眼看著就慘白了起來,斬馬刀的反刃到底傷他不輕,后腰處的皮肉都叫生割了一塊下來,幺雞在旁急的跺腳,一時在幫季二和回去叫人之間不知如何是好。

    凌湙繃著臉從齊葙急跳的脈搏上探得他性命無憂,只因驟然傷重失血,才導致的精神虛弱,再有城門處卷起的煙塵,該是樓堡上的殷子霽過來了,以他緊張齊葙的程度,那眼神都不可能從齊葙身上移開,齊葙中刀,他必定跑的比誰都快。

    “去幫季二,別打死了。”凌湙望了眼城門處漸往這邊奔來的身影,眼角掃到幺雞手足無措的樣子,立刻給他下了令。

    幺雞一瞬就涌了活氣,瞪了通紅的眼睛,提刀就沖著周延朝和季二的打斗圈中去了。

    周延朝本就不敵他,手中又無趁手兵械,叫他和季二配合著打的左右支拙,幺雞心中存了氣,豎了刀背抽他,跟抽陀螺似的,一刀背一刀背的,直把他身上穿的戰甲抽的稀爛,零零碎碎的掛在身上,有的地方露了肉,布了一道道抽腫漲的紫紅痕斑,看著就跟遭了凌辱似的,別提多難堪狼狽了。

    也不是幺雞故意要羞辱他,而是凌湙再三說了不能弄死他,幺雞心中憤懣,一氣自己不慎竟致齊葙受傷,二氣周延朝這卑鄙的家伙,竟故意逗引自己出手,讓所有人親眼目睹了自己手刃師長之舉。

    凌湙教他武技,他奉凌湙為主,從的是個主仆情分,齊葙接手他的文化教育,領著他一步步的從野路子帶兵方式,進入正式軍武行列,用他爺爺的話說,這就相當于私塾先生一樣,按理他是要行拜師禮的,只是齊葙堅辭不受,說都是受了主子的托付,與他實質上該當同僚相處,但在幺雞的心上,他便如同師長一般的存在。

    他對凌湙是絕對的服從、崇拜,且能以身替死的那種忠誠,對齊葙,卻是除凌湙之外的,第一個受他真心尊重之人,他可以跟誰都沒大沒小,偶爾趁著凌湙高興,也能貧一貧嘴,但在齊葙面前,他都是以學生自居的。

    所以說,傷了齊葙的那份自責愧疚,根本用不著別人指責一個字,幺雞本人而言,就已經難過傷心到死了,偏他又不能打殺了陷害他的人,于是一個收不住,就把人打成了豬頭。

    周延朝副將眼看著幺雞一臉兇樣,似有把人片片生剮了似的,當即就領著身后的隨州兵跪了下來,高聲朝著齊葙的方向懇求,并一舉托出了自己曾干的事,“齊將軍,齊將軍,求您叫他住手吧!我、都是我,是屬下氣憤您當年風頭太盛,遮蓋了我家將軍的光芒,后趁著您遭貶謫,才落井下石,挾私報復,打斷了您的雙腿的,都是屬下心胸狹窄做下的錯事,求您看在往日與我們將軍私交的情分上,救一救他,屬下愿自刎謝罪。”

    說完又轉向周延朝叩頭,紅著眼睛道,“將軍,屬下承蒙您多年提拔之恩,以后再不能近身服侍了,將軍,有些事過去了就忘了吧!您如今是大帥最依重之人,手掌一州軍務,前途似錦,屬下更盼著您能成就一代名將風采,再勿陷兒女情長之事,將軍,美人關英雄冢,屬下最盼著您建功立業,封王拜將。”

    周延朝被幺雞抽的直不起身,滾的一頭一臉灰,這副將一氣把話說完,抽了配刀就把自己的頭給割了,蓬的一腔子血灑在地上,驚的幺雞立刻停了手,瞪著雙眼直接傻了。

    而齊葙則被這突來的真相震的面無表情,回不了神,就連跑近前的殷子霽都站住了腳,愣愣的在周延朝和那死透的副將尸體上看,半晌才道,“原來竟是你干的啊!”

    突突跳的額頭由然而裂,殷子霽驟然撿起凌湙放在一旁的斬馬刀,拖著刀就要往周延朝身邊去,他才不信一個副將敢對齊葙動手,那人與他們二人根本無半點交集,他肯刎頸,又是在這當口,殷子霽直接當他是冒名頂替,為某人脫罪的晃子。

    可他一介文弱書生,根本提不動這好幾十斤重的斬馬刀,沒走兩步,就叫齊葙阻止了,凌湙扶著失血虛弱的齊葙,聽他從嘴里擠出幾個字,“別殺他。”

    爾后就閉眼暈了過去。

    隨州兵全被鄭高達帶人用繩鎖了起來,凌湙也不準他們進城,就叫人栓了他們在城門邊上,派一隊人看著,而周延朝則被捆實了手腳帶進了城。

    左姬燐剛替石晃上完藥,齊葙就被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抬進了藥廬,那慘白如紙的臉叫左姬燐詫異的挑了眉,等看到他后腰上的傷后,不禁也倒吸一口涼氣,幺雞蹲在藥廬門邊上,抱著刀根本不敢看,垂著腦袋默默守著。

    陪同華吉玨一道來了藥廬的武景瑟,一聽這竟是周延朝攪亂的后果,當即拔腳就往隨意府里去,跑了一頭汗的進門就見一身狼狽的周延朝,正被吊在前院的操練場上,旁邊守著酉一。

    “周將軍,周大哥?”武景瑟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往腫的看不出原樣的周延朝臉上看,那驚愕的眼神別提多震驚了。

    周延朝咳了一下,聽見叫聲抬了頭,武景瑟的臉就這么直直的撞入他眼里,令他一時恍惚道,“三姐?”

    武景瑟訝然的看著他,周延朝自己也愣了下,使勁眨了兩下眼睛才終于看清了眼前人,一時也驚訝道,“你怎在此?”

    忽而一身冷汗下來,提聲道,“你一直在此?”

    若然按他之前所想,叫豐倫直破邊城,那武景瑟……

    周延朝駭的一口氣嗆住,直咳了個天昏地暗,武景瑟卻不明所以,點頭道,“我已在此一月有余,這里接連有敵騎來襲,令我不得離開。”

    凌湙已經換了衣裳,一身清洗過的水汽,清爽的出現在前院,他沒有跟去藥廬,有殷子霽和幺雞守著,再有左姬燐看護,他去了也是干坐著等,殷子霽也知道他時間緊張,是主動勸了他先回府處理事務,凌湙也就不跟他推來讓去的做表面文章了。

    他們的關系,已經過了那種虛應的客套,并不以這些行止來顯示親厚,用心都在平時的相處里。

    武景瑟一見他就下意識的要縮,來邊城一月余,竟什么丑態都在凌湙面前現過了,窘迫、尷尬、難堪等情緒,不一而足,她覺得凌湙這人太可怕了,無論是武力,還是在揣摩人心上,她就是平平常常的走個路,都要擔心前頭冒出的扎腳石,是凌湙安排人撒的。

    凌湙給她的心理壓力,甚至比她父親還盛,明明年紀這般小,可氣勢卻叫人實在不敢小覷,更不敢以眼直視之。

    她想離開,可腳跟生了根似的不敢動,聳著肩膀在凌湙瞟過來的目光下,小聲解釋,“我、我聽說你抓了周大哥,我來看看……”

    周延朝見她這副模樣,一時氣結,雖然被幺雞打的虛弱且狼狽,可武景瑟怯懦的神情很是刺激人,他一時沒忍住,嘶聲道,“七姑娘,你是大帥之女。”

    緣何要在這小子面前,如此膽怯?你在并州可不是這樣的。

    武景瑟揪著衣服角,偷偷抬眼看了下凌湙,見他面無表情,一時轉了腳尖就想逃,卻叫凌湙的聲音定在了原地,“你留下,一起聽一聽。”

    她便不敢動了。

    就見凌湙轉向她父親的帳下大將,酉一適時遞了根黑鱗鞭子上來,凌湙就手拎在了手上,武景瑟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就見鞭影在自己眼前晃動,凌湙竟是一聲不吭的直接上手,對著周延朝就是一頓抽,劈頭蓋臉的抽。

    她一把捂了嘴,生生將驚呼咽進了肚子里,人也直直往后退了丈許,眼睜睜看著被吊在柱子上的周延朝,眨眼間成了串血葫蘆。

    “你身為中軍帳代指揮,以權謀私,放著大局不顧,任豐倫將軍過涼州往隴西,一兵未發,一騎未報,要不是人家目地明確的直沖我這里來,你當隴西府的兵力能受得住他的三萬鐵騎沖擊?你將整個隴西府百姓放何處?你配得起大帥的信重么?”

    凌湙抽完了他,扔了鞭子站在周延朝面前,眼睛冷凝的盯著他,啟唇一字一句質問他,“人家與我講武德,怎地?你很不忿?抽冷子放暗箭,是想挑動我們立時開打,最好能直接讓對方一舉踏破我整個邊城,屠戮內里百姓,殺光連同齊葙在內的所有人,以報你與他之間的私怨?周延朝,你配不上中軍帳指揮之職,就沖你今天干的事,我勸你還是以死謝罪吧!免叫大帥對你更加失望。”

    冷箭射來那會兒,武景瑟已經跟華吉玨她們一起到了藥廬,故此,她并未看到那險象環生的一幕。

    周延朝叫凌湙抽的奄奄一息,那副將的以死謝罪,自以為能替他脫解嫌疑,卻不知此舉只會更蓋死了他,暗下手腳的卑劣行徑,若他活著,周延朝必定要拿他是問,然而,那人偏偏以忠義之名,自刎在了他面前,一時間,周延朝不知是該氣他擅作主張,還是該為他的死難過。

    那畢竟是他親手提拔,一路扶持到副將位置上的親信,雖說是上下從屬關系,可日常也真心兄弟般對待著的。

    凌湙整了把因動作過大,而凌亂的衣裳,聲音近乎帶著嘲諷,“連你的副將都知道,規勸你要以軍務為重,務要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周延朝,你現在是不是挺恨他的?他以死擔了所有事,可無論是我還是殷子霽,根本半個字都不會信他,他約莫沒料自己會弄巧成拙,賣了你們之間的秘密,但是沒關系,就是不沖著你與齊葙的私怨,只沖著今次邊城被圍之事,你一個玩忽職守,挾私報復之名也脫不得,我定會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全部告訴給武大帥知曉。”

    武景瑟已經聽直了眼,本來還覺得凌湙將人抽成這樣,太過殘忍暴虐,然而,當聽完了整件事由之后,她硬生生咽了替他求情之說,抽著氣瞪向周延朝,“你跟我姐夫有什么私怨?你們不是最好最好的兄弟么?”

    她其實不太清楚齊葙和家中三姐之間的婚姻真相,她出生時,三姐已經去世了,她是跟著武景同后面一起認的齊葙,且就她單純的思想界線,到現在她都不清楚殷子霽真正的身份,只當他是能和三姐夫和衣而眠的摯友。

    武帥府經此一事,對家中子女防的相當嚴密,不該她們知道的事情,一律禁了下仆口,誰敢往小主子耳朵邊傳那些污七八糟的事,一經發現,直接打殺了。

    周延朝叫武景瑟問的火冒三丈,聲嘶力竭,“誰跟他是好兄弟?他個偽君子,你還叫他姐夫?武景同不辯是非就算了,怎么你也跟著他一樣是非不辯?那姓齊的根本就是個變態、惡心、齷齪,私德有虧之徒,他根本配不上三姐,你不許叫他姐夫,他也不是你姐夫。”

    武景瑟叫他吼的倒退數步,臉色蒼白的張著嘴,不懂他怎么這樣情緒激動,一時竟叫他的模樣嚇的啞了聲。

    周延朝從未在她面前現出過疾色,她管他叫周大哥,而非周將軍,也是周延朝主動要求的,且當著武景同的面,他也數次追憶過與齊葙交往的畫面,若然她又怎知他有一好兄弟叫齊葙呢?

    他說她長的與三姐很相似,看著她就跟看見了三姐一樣,于是,每次去并州,她都能收到他特意給她準備的禮物,都是成箱裝了送進她院里的好東西,武景瑟固然心里別扭,但對著這樣不帶惡意的討好,也漸漸的從疏離到能與之近距離說笑的地步了。

    可與之相反的是齊葙,從未說她長似三姐,只說一家子姐妹,總有眉眼相似處,如此,比之周延朝,武景瑟其實更喜歡齊葙這個姐夫。

    如今齊葙因周延朝受傷,她本還以為會夾在當中左右為難,結果周延朝這一沖動嘶吼,導致她立場直接倒向了齊葙,梗了脖子懟回去,“我怎么稱呼他你管不著,我只知道我哥哥敬重他,你說他是偽君子,可他至少沒對著人放冷箭,我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都是你在處處針對他,暗害他,周延朝,我討厭你,回去我就把你送我的東西,全還給你,我才不要你這個小人的東西。”

    幺雞那木愣愣的懊惱樣子,只簡略的說了齊葙受傷的事,再有剛剛凌湙的補充,武景瑟自覺猜出了真相,一時激動就把心里的話叫了出來。

    周延朝一口氣沒上來,生生叫武景瑟的話氣暈了過去,凌湙直接招手,喊了虎牙舀了一瓢冷水來,兜頭就潑了他一臉,生生又給他凍活了。

    暈什么暈?他還有事沒說呢!

    武景瑟直接打了個冷顫,更覺得凌湙冷酷冷血了。

    凌湙直對上周延朝充血的眼睛,“我給你兩條路,第一,交出虎牌,包括你隨州軍帳的大印,我叫人將你送去并州,聽大帥處置,第二,我現在立刻殺了你,一樣能得到虎牌,隨后我會帶武景瑟去隨州,有她在,我相信隨州的軍將會聽令的,周延朝,豐倫此去必然有大動作,我跟你耗不起時間,但要叫他帶著涼羌鐵騎沖進涼州衛,不僅武景同會死,連同武大帥都要跟著吃掛落,你若心中還顧念著大帥的提攜養育之恩,你就當知道,此刻情形不容樂觀,而武景同更在京中耗不起,那天牢不是個好地方。”

    事關武景同,武景瑟立刻豎起了耳朵,直起了身體,眼巴巴的盯著周延朝。

    周延朝叫這冷水一撥,感覺自己魂飛了天外似的,氣息微弱的冒出一句,“早知今日,我就不該慫恿他去找齊葙喝酒。”

    若非武景同興致沖沖的去尋齊葙,后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周延朝哽了聲音,突然嚎啕大哭,整個人崩潰了似的,不顧體面的哭了一通,把武景瑟都給嚇到了,兔子似的躲到了門后頭,生怕他發瘋掙脫了繩子出來咬人。

    凌湙卻就著虎牙端來的湯餅吃了起來,一場戰斗可損了他不少體力,又經了這么長時間的過渡,早餓的不行,蛇爺在他回府時就吩咐了小廚房,這會上來的餅和湯溫燙的剛好填了饑荒。

    武景瑟躲在門后看怪物似的,看他一口餅一口湯的,直將盤子里的東西全掃了個光,偏偏他面前還吊了個人,跟就著血葫蘆吃東西一樣的,直叫人悚然,頭皮發麻。

    他怎么能吃得下去啊!不嫌惡心啊!

    等周延朝哭的差不多了,凌湙才拍了拍手,將餅屑拍掉,歪頭看了看他,問,“考慮好了沒?到底選哪條?”

    周延朝咳了聲,清了把沙啞的嗓子,有氣無力道,“有吃的么?給我也來一盤餅和湯,我餓了。”

    咦?這人……

    凌湙訝異的挑了眉,沖虎牙招了招手,然后又對酉一點了個頭,酉一立刻上前替周延朝解了吊繩,周延朝無力的順勢滑躺到了石板上。

    虎牙很快又端了個食案上來,一大碗熱湯并著十塊烙的松軟的油餅,周延朝先是趴在地上將湯喝了一半,然后才蘸著餅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沒一會兒,食盤里的東西就全叫他掃進了肚子。

    他復又躺倒回地上,直瞪著眼睛看著暗下來的天色,好半晌,才撐著手坐了起來,一抹臉上的血水,道,“叫我收拾一下,我不回并州,你要虎牌可以,要隨州軍印也行,但必須帶上我……”

    說著頓了一下,眼睛瞟向躲在門后頭偷偷張望的武景瑟,“你派人把她送回并州吧!這邊都不安全。”

    凌湙哦了一聲,倒是沒反對,點頭道,“那她可以跟我們先去隨州,從你那邊回并州更近些,周延朝,她回了并州,你的事一樣瞞不過大帥,且我也會送信過去,不日大帥就會知道你干的蠢事……”所以,別以為這般順服,我就會替你兜著。

    周延朝突然笑了一下,抬眼與凌湙對上,“這不正合你意么?你也反對大帥去京里吧?”

    何止凌湙反對,他們整個北境軍將都反對,奈何大帥壓根不聽任何人勸,執意要往京中去一趟。

    凌湙點頭,倒是贊了他一聲,“你腦子正常的時候,倒挺夠用的,還知道分析朝局。”

    周延朝沉默了,撫了把手上胳膊上,被凌湙鞭子抽出來的血痕,突然道,“走前,叫我跟他好好說一說話吧!”

    有些事情不說清楚,他怕自己永遠也解不開這個心結,也永遠會時不時的拿出來咀嚼一番,然后生出暴戾氣,總要想著法的算計他。

    凌湙沒答應,這個得等齊葙醒了后,由他自己決定見不見周延朝。

    他讓酉一帶著周延朝去客院梳洗,并拿了套干凈的軍訓服給他,這里可沒有周延朝合身的錦衣華服,而軍訓服都是防照著迷彩服做的寬大版,用的是耐磨的青布,上衣下褲,有扣子可調節腰上大小。

    既然要往隨州去,邊城的部署就要安排好,凌湙將除了齊葙之外的幾個頭頭,都喊到了偏廳里,望著眾人投遞來的目光道,“我欲往隨州去接管那邊的軍務,邊城這里……”

    幺雞抱著刀一下子從沮喪中回過神,立刻搶先冒頭,“我不留下,我要跟你去隨州,主子上哪我上哪。”

    凌湙扭頭就拿了擱在手邊的鞭子抽向他,一把打在他的后背上,“跪階上去,齊先生不怪你,你就當事情完了?人家只是在背后虛晃一招,你就上當拔刀,改天若有人也這樣算計我,你是不是也這樣誤傷了我?長腦子干什么用的,腦子不行眼睛也不行?就不會用你那核桃大的腦仁分析一下?跪遠點,看著你就頭疼。”

    幺雞本就心里堵的慌,叫凌湙這一鞭子打的,立時就繃不住了,鐵塔似的身子板,跪在偏廳廊柱邊上,抱著廊柱嗷嗷哭,邊哭還邊用腦袋撞柱子,叫人看的又氣又疼。

    但好在,憋他心口上的那股子郁氣是泄了出來。

    凌湙繼續剛才的話,望著廳里眾人道,“秋扎圖,點一半刀營兵馬,跟我去隨州。”

    要按往常,就幺雞這不聽任何人話的性子,凌湙不大放心將他留下守城,然而,他此次正欠著齊葙一刀,必然會耐了性子侍奉他,齊葙再用他,必然要比以往好用。

    幺雞在廊下聽到了凌湙的安排,頓時哭的更大聲了,腦袋磕的柱子砰砰響,凌湙只不理他,繼續安排城防人手。

    袁來運擔著城防治安,肯定是不能走的,凌湙只叫他點兩千步兵出來,給他帶走,接著是騎兵營,給齊葙留下兩千,他將甲一連同剩下的全帶走,又讓鄭高達從隴西府調了兩千雇傭兵給齊葙,暫做城防兵備,酉一等親衛三百人,留一百給蛇爺維持正常府中秩序。

    之后,邊城將關閉四方城門,徹底閉戶,守戰不出,而隴西府各道口,季二和鄭高達等人,也領了命,徹底嚴防死守,輕易不再放任一騎進來。

    當日夜里,邊城之外,開始燈火通明的點兵列陣,而周延朝也見到了清醒過來的齊葙。

    146.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下輩子,我便當個女子……

    齊葙已經移進了邊城醫署住院部。

    他后腰上的傷挺深的, 創面又有斬馬刀反刃傷,撕擼下的皮肉導致縫合都難以完成,只能塞了藥用細棉布裹著, 且隔半個時辰就得重換一次藥換一塊細棉包扎,如此,一時便也不能回府,直接在醫署住院部那邊給他開了個單間。

    左姬燐的醫術一次次刷新凌湙對于古代醫術的認知,包括后來他招的族中女醫,人手都是內外兼修,縫傷口跟繡花似的, 個個精通,一根細針似的鉤針,用芫花與馬鬃毛揉制的縫線, 再割裂的傷口到她們手里, 都能給你縫出花來。

    凌湙初次見的時候都震驚了, 他一直以為古代人的外科手術還停留在簡單的包扎上,縱然古有華佗扁鵲等能人, 留下的記載里出現過線縫傷口之說,然而縱橫后世醫署的外科手術都是西醫,連他自己學的一手急救方式也出自西醫急救,中醫在后世被無限弱化的沒了影。

    原來竟不是。

    真正有鉆研精神的醫者, 早就有了這方面的意識,知道縫合傷口, 對于外傷治療的好處,哪怕受當時大環境所限,也依然有人在這條路上艱難摸索。

    凌湙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叫他知道荊南一族的醫術如此超前, 不鼎力支持一把簡直枉為后世來客。

    那些女醫的鉤針用的非常嫻熟,顯然這并不是一項剛研發的新技術,她們用針給受傷的將士縫傷,再搭配上凌湙提煉的高度酒精消毒,只要傷者能挨過感染期,存活下來的幾率高達百分之七十,邊城這月余的傷兵損耗,之所以能控制在一個極低的數據上,也都有賴于她們的技術,只要沒當場斷氣的,經過救治,哪怕殘了也都有活的機會。

    左姬燐見他大驚小怪,以為他是不相信這種手術能救人,畢竟出了荊南以外的地方,很多醫者都斥他們這種手術是邪術,甚至有些人明明只要劃一刀清個創,再縫一下就能活,也都會被這種血腥的治療方式嚇退。

    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他們族里的這種巫醫治療方式的。

    凌湙被左姬燐一通解釋,這才知道他們族中這套手術的由來,還是起源于藥人身上。

    早期他們族里的巫醫練制藥人蠱,用的都是亂葬崗里被棄的無名尸,那缺胳膊少腿的常有,可殘疾藥人煉出來也沒用,于是就有人想到了拼接,縫布娃娃似的,缺胳膊的接一只胳膊,缺腿的再接一條腿,反正尸體無覺,隨他們怎么拼,等煉出來,他們發現這種藥人蠱的戰力與完好尸身煉出來的無二,于是,這種拼裝方式就當做秘術傳了下來。

    后爾他們族里出了一個天才蠱醫,竟將這種拼接術用在了活人身上,親自替一破了腹的人將傷口縫了起來,并且還治活了,這一發展便以不可阻擋之勢,被他們族人繼續深研鉆營,傳到他們這一輩,幾乎所有蠱醫都是縫合好手,替人縫個割裂傷簡直不要太小意思,就這來的幾個女醫,其中還有能替人開腹取胎的呢!

    只可惜,一般人不敢叫她們弄,很多在她們看來還有救的難產婦人,生生疼死或一尸兩命,也不肯叫她們開刀,斥她們為妖女。

    凌湙聽的兩眼放光,當即就在醫署里開了外科手術室,月前的頭一批傷兵,直接往里面送,可把那幾個女醫給高興壞了,揮著刀剪針線,在凌湙專門派的一隊親兵的幫助下,給這些被刀槍箭戟傷到的將士做縫合術。

    沒有麻醉藥,沒關系,她們每個人的本命蠱都能讓人渾身失去知覺,只要術前沒死的,術后還能順利醒過來的,六七成的人都能好,消炎湯藥灌一碗,又有高濃度酒水配合用,術后真正高燒不退的都少有,凌湙的支持,讓這些女醫瞬間對他親近起來,再也不會因為他非本族人,而起防備之心了。

    右持節大人這徒弟收的好,合該就是他們荊南苗人的衣缽子弟。

    凌湙這時才明白,為什么自己隨口一句斷骨再續的話,就能讓左姬燐那樣容易接受,并能潛心研究,原來這在人家那里,根本不驚奇,思路打開一道口,他就能舉一反三。

    左姬燐見凌湙一點沒覺得,自己族里這種治療方式邪性,相反還大力支持,并且專門派了人在鐘樓那邊宣講這種治療的好處,引導有難產跡象的婦人上醫署求助,甚至對于那些阻撓的老古板,給予降等待遇,可謂非常蠻橫的在邊城替他們的醫術張目,那種深信不疑的態度,叫這一向不茍言笑的中年大叔,好幾天都翹了嘴角,春風滿面的。

    只這荊南來的外科手術也有局限性,目測想要大力推廣非常難,所用醫者沒有本命蠱都做不了這種手術,凌湙旁敲側擊,都沒從左姬燐嘴里打聽出類麻藥的東西,想來因為他們人人有本命蠱的關系,并未想到要尋求藥物幫助,但左姬燐卻被凌湙的話引起了興趣,正在積極的配制那種能讓人失去疼痛感的湯藥。

    他不認為凌湙所說屬無稽之談,能叫他特意問出口的事情,必然有其出處,就似斷腿再續一樣,凌湙就不是那種無的放矢之人。

    也就凌湙的身體還不符合本命蠱的落床條件,他要是不和幺雞那么拔苗助長的作兩回死,這個時候該是養蠱的最佳時期,左姬燐一直在替他調養身體,幺雞身上的兩只心蠱已經被他收回,那時候只當他們與自己萍水相逢,他們愛拿自己個的身體不當回事,給心蠱解體僵的后患并未全然告知,現在既當了自個兒女待,那心蠱就不能養了,左姬燐一直在替凌湙挑撿合適的本命蠱,只待他身體養的符合條件后,就將本命蠱給他種上。

    如此,戰陣之上,凌湙就相當于擁有兩條命,只要腦袋不被人削掉,本命蠱就能讓他撐到他趕來救他。

    幺雞沒有本命蠱,因為幺雞沒有入他們苗門,除非等凌湙養出子蠱,分他一只傍身,就像左姬燐那樣,一只本命蠱,一只子蠱的同時養兩只。

    凌湙要去隨州,左姬燐不放心,就將子蠱花甲給了他,關鍵時候能保他命。

    周延朝要見齊葙,殷子霽不信他,非要留在房里,可周延朝卻硬要只跟齊葙一人說話,加之凌湙也擔心去了隨州他的大本營后,遭他暗算,于是,干脆叫左姬燐將幺雞養熟的心蠱拿出來,一只他留著,一只就下在了周延朝身上。

    殷子霽這才肯單獨放了他跟齊葙見面,但他人還是守在了院中,并且讓他們在說話的時候開一扇窗戶,他可以不聽他們的談話內容,但房里的情形必須叫他看到。

    齊葙現在只能趴著,身前被殷子霽親手墊了軟枕,軟枕下頭還塞了一把鋒利的匕首,周延朝哼一聲當作沒看到,遠遠的坐離床邊,保持著雙方都能聽見彼此聲音的距離。

    病房內靜了很長時間,齊葙傷重失血,昏昏欲睡,叫周延朝盯著也止不住犯困,他心里知道周延朝對他心存惡意,但長久的信賴,又讓他升不起對周延朝的警惕,趴著邊打瞌睡邊等對方先開口。

    腿傷好后,他便漸忘了那些年受的苦,很不愿陷在從前的恩怨里,能叫他有命守著殷子霽過日子,對比從前的偷偷摸摸,現今的生活簡直不要太好。

    若非周延朝副將自爆,齊葙都不知道,比之他的傷患,殷子霽心里更介意當年之事,他從未見過殷子霽發怒到提刀要砍人的樣子。

    想起他這些年的悉心照顧,齊葙恍然窺見了他心里的那份愧疚,約莫這些年殷子霽一直在自責里度過,認為是自己拖累了他,害他斷腿殘疾的。

    怪不得床上那么忍讓他,卻在他腿恢復后,常常生氣犯軸要反撲。

    齊葙瞇著眼,突然笑了一聲,這下好了,自己傷到了腰,得有些日子不能動,就不知那家伙懂不懂趁人之危了。

    他臉上的那種幸福的煩惱,深深刺痛了周延朝的眼睛,一時嘴不經大腦的脫口而出,“他有的你都有,你到底愛他什么?”

    放著香軟的女人不要,你腦子是不是有病?

    齊葙愣了一下,歪頭看向周延朝,撐著腦袋想了想,誠懇回答,“都愛,渾身上下,哪哪都喜歡。”

    周延朝叫他這回答噎了一下,隨即就更氣了,蹭的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沖前兩步站到他床前,頂著他的眼睛問,“既如此,當初你就不該答應婚事,你這樣對三姐不公平,就是對他,不也算不忠?”

    齊葙歪頭先是沖窗外緊張望來的殷子霽擺擺手,后爾才對上周延朝的眼睛,道,“不是我要這門親事的,是景蒔要,你當知道女大當嫁,軍中光棍多的是,我若執意不娶,家中再逼也沒用,可她不行,她若不嫁我,就得嫁給別人,而別人,比如她后頭的那個丈夫,能忍著不與她同房?她又非個貌丑的,正常男子對著她,誰能一直忍著不動?”

    周延朝一下子沉默了,齊葙望著他的模樣,想起了凌湙之前的猜測,便試探道,“你喜歡景蒔?”

    武景蒔,便如她的名字一樣,性烈如火,燦若明霞,帶著武大帥夫婦希望她的滿堂華彩的期許,從小就在軍營里出入,一身馬術尤其精湛,便是齊葙與她比試,也不能分心。

    她來找他幫忙娶他,齊葙初時是不答應的,可知道她也與自己一樣,有個不能與外人道的秘密后,便生了同病相憐之情,與殷子霽商議后,便同意了她的請求。

    那時他們甚至都商量好了,等過兩年,就讓殷子霽上門去將她的小姑娘娶進門,到時候她帶著她去莊子里生活,與他分府而居,他們可以互不打擾的過日子。

    一切規劃的美妙又令人期待,那時候幾人聚在一起暢想余生,便覺得人生美好,此生無憾了。

    周延朝沒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一時間,齊葙也跟著沉默了,望著他,好半晌才道,“你這心思得虧沒叫她知道,不然……”

    她那性子,對無意之人,根本不會叫人生半分綺念,一旦察覺有人對她動了念,會直接遠離斷交的。

    齊葙是過來人,稍微一想就懂了,嘆息,“你倒是藏的深,不止她,竟連我也瞞住了。”

    周延朝倒退回凳子上,將臉深埋進掌心,好一會兒才道,“我親眼見她拒絕了好幾個家世樣貌都好的男子,便不敢在她面前動念,只敢偷偷關注她,以為她能一直這樣拒絕人,能等到我建功立業,有資格上門提親為止,卻哪知道,沒多久,她就與你訂了親,成了婚。”

    若你夫妻二人和睦也便罷了,偏你二人過的貌合神離,一個常年不回府的男人,外面指定有鬼,他當然要弄清楚,好有證據替她打抱不平。

    齊葙一時也無話可說,感情一事,不能強求,便是一早知道他有此念,他也幫不了他,更何況斯人已逝,一切都無意義了。

    周延朝突然慘笑了一聲,眼睛直直的望著他道,“景同誤闖你軍帳之事,是我安排慫恿的。”

    齊葙那時身為前鋒將軍,帳前是有守門親衛的,是他,為了叫武景同撞個現場,故意支走了帳前的親衛。

    房間內瞬時陷入死寂,周延朝低垂著頭,喃喃道,“我不該慫恿景同的,她去的這些年,我總在后悔,要是當初我能忍住,親自找她去問一問,哪怕就問一句,后果是不是就不同了?”

    他恨齊葙,更恨自己,如此日日不得安寧,偏他的夫人還要用武景蒔刺激他,三五句話不離她,后來還是她自己繃不住說出了心結,竟是他夢里叫漏了嘴,叫她窺得了他心中所想。

    出于女人的嫉妒,明知道她已不在了,卻還是隔三差五的用她試探他,這樣的夫妻關系,如何會有孩兒出生?

    夫妻恩愛,不納二色,呵,都是假的。

    齊葙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無話可說,始作俑者就在眼前,可他卻突然同情起了他,這是一個在感情上徹底的失敗者,一步錯,步步錯。

    走前,周延朝對齊葙道,“等我幫大帥穩住了北境局勢,我就來還你兩條腿,齊葙,你比我幸運,我雖然仍然不太理解你們之間的感情,但我羨慕你們。”

    說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出門時,又看了眼殷子霽,這回的眼睛里,再沒了看變態的鄙視之意。

    他沒有問齊葙關于武景蒔的感情問題,之前的一切否定,自我欺騙,在見到齊葙時,都化成了滿心的難堪,那種一廂情愿的,自欺欺人式的自我感動,在齊葙和殷子霽面前全被照射的丑態畢露。

    他沒有辦法再哄騙自己,關于武景蒔的感情傾向,是齊葙為了推卸責任而瞎編亂造的,真相其實一直在那里,只有他自己不肯相信,一直抱著幻想出來的仇怨不得解脫。

    武家人都原諒了齊葙,他又有什么資格替武景蒔報不平?他根本沒有身份立場。

    周延朝看著漆黑的天空,決定放過自己,他將用余生替大帥守住北境,報答他的提攜培養之恩,那樣百年之后去了地下,他或許還能以兄弟的名義跟在武景蒔身邊。

    武景蒔,你若是喜歡女子,且只喜歡女子,那下輩子,我便當個女子。

    凌湙在邊城門口點齊了人馬,連同武景瑟的三十府衛一起,浩浩蕩蕩的跟著周延朝一起,往隨州奔去。

    路過涼州衛的時候,他遠遠的在城樓上看見了紀立春,把紀立春激動的當時就開了城門奔了出來,以為是他們帶人來助他了,等聽凌湙說要往隨州去,一時竟顯得副很失落樣,巴巴的盯著凌湙身后的兵馬,有心想問能不能借他一個衛使使。

    周延朝冷冷的望了他一眼,連城都沒進,招了他自己的兵馬就上了官道,凌湙拍了拍紀立春,要他關緊城門,只多三兩日,自己就帶兵回來助他。

    紀立春依依不舍的回了城,點了手中幾百親衛嘆氣。

    涼州衛大小衛所和城門衛,加起來也有兩萬,可他愣是一個衛都收不進手里,說出去都沒人信,怪不得周延朝看不起自己,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沒用,除了一個名頭,其他什么也沒有。

    凌湙此時也在跟周延朝說著紀立春,涼州衛的兵經過韓泰勇一事清洗過,泰半衛所里的千戶都被換了一遍,武大帥趁著紀立春沒到涼州之時,將底下的千戶百戶缺給填了個嚴密。

    有的是并州那邊調整過來的,有的是原所里底層提上來的,總之是一個蘿卜坑都沒給紀立春留,半點籠絡人心的空子都不給他鉆,這還是凌湙后頭揣摩出來的,怪不得武大帥敢叫武景同給他帶口信,要他放手去收拾紀立春。

    周延朝跟齊葙一樣,對紀立春非常看不起,尤其對他占了涼州大將的位置不滿,若有可能,他恨不能借此次機會,讓他在與涼羌鐵騎的戰場上盡忠了才好。

    凌湙為紀立春這樣的人緣關系感到嘆息,要怎樣的不招人待見,才會在重回舊屬時,這么遭人嫌棄,竟是半點與之相交的意思都沒有。

    兩人一路奔馬不停,吃了一嘴的風沙,才終于在第三日午時看到了隨州城門樓。

    一群人停駐在隨州城外,凌湙慢慢的看了眼周延朝,問了一路上漸起的疑惑,“你是怎么那么巧合的,在我與豐倫將軍比斗時趕到的?”

    他之前一直就很懷疑,明明隨州到邊城那邊,日夜不停的奔跑也得三日往上,且帶著那么多的兵,四日都給他算快的了,這人難不成是飛過去的?

    周延朝見他終于想起了這個問題,一時倒也沒隱瞞,抬手指著緩緩往下放的吊橋,道,“從豐倫調大軍離開太郯坡時,我就派了兵馬跟著了,兩軍前后離不過三十里,疾跑一日也就趕到了。”

    所以,是專門覷著那個時候去的。

    吊橋放下,凌湙跟隨周延朝往前走,注意看了眼腳底下的壕溝,里面倒豎的拒馬和竹尖,密密麻麻填滿了溝底,有些深褐色的地方,顯示出曾經歷過的慘戰,有些拒馬上還有煙熏過的痕跡,顯然,隨州這邊也有用火攻之法。

    周延朝見他看的認真,倒也不急著入城,而是指著被煙火熏黑的地方道,“自從你弄出了豆油后,松油就漸漸沒人吃了,價格一路下跌,再傾倒進溝內當燃料燒,倒是少了些許心疼,也省了不少銀錢,這點倒是得謝謝你,我州百姓在吃油這方面,比之以往要便宜了許多。”

    凌湙意外他這番話,沒料他居然也關心州內民生,一時倒是對他刮目相看了,調侃道,“我以為周將軍一心撲在軍務上,少有關心百姓生活之舉,沒料你倒是懂行情,還知道糧油貴賤。”

    周延朝夾著馬腹與凌湙并肩往城門洞內去,身后浩蕩的兵馬一路也跟著進,過了城門洞,眼前街道便熱鬧了起來,竟是比他想像的安穩,內里百姓的臉上,并無戰爭的焦灼感,有可能是習慣了,但更多的當是州府內的治理,給了他們安穩的底氣。

    凌湙驟然想到了紀立春的模樣,一州大將惶惶然,怕是整個涼州衛里的氣氛已經不好了。

    周延朝見凌湙望著熱鬧的街頭沉默,便解釋道,“北境常歷刀兵,百姓雖惶然,可城破之前的生活仍然要繼續,總不能一有兵臨城下,就叫人躲家中不出吧?且我身為一州大將,有義務穩定人心,早中晚的我都往城樓上跑一趟,叫全城百姓知道我為守城做的努力,他們自然能放下心慌,好好過日子,大帥說過,穩定人心沒有其他捷徑,說再多,不如做一件,只要我還在城里,百姓們自然不會生亂。”

    隨州的大街小巷,簡直仿似并州,便是連府衛辦事衙署,都建的仿似并州衙署,處處透著仿制并州的痕跡,周延朝見凌湙詫異,便解釋了一句,“打小在并州長大,到了隨州后,不知不覺里,就建造出了一個小并州來,讓你見笑了。”

    凌湙挑眉,并不對此發表看法,地盤是人家的,人家愛怎么建怎么建,他可不發表意見。

    只武景瑟這傻姑娘,一路看下來,在悠然感嘆,“我哥說你眷念并州,整個城里都種了三姐姐最愛的竹柳。”

    這玩意沒水不能活啊!真是太用心了。

    建一座城,念一個人?

    凌湙覷了眼周延朝,發現他竟臉現悵然之色。

    147.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天佑三年立冬,涼州城……

    凌湙跟周延朝到隨州的當夜里, 安置在隨州衛內的中軍帳就傳了緊急消息, 太郯坡那邊的涼羌鐵騎,這兩天已經陸續抽調走了近四萬兵。

    隨州府的辦事衙在城內,而州府的衛所在西郊三里處,來回一柱香的馬程, 跟中軍帳移過來的, 還有前鋒營將士八千人,帳內僚屬文書三十許, 另有大帥指派的并州北路軍一萬,也就是周延朝除了自己州府的兵力, 加上中軍帳這邊的,一共握有六萬出頭的兵將, 而陳兵在他府前的涼羌鐵騎, 也只多七萬, 有時候他們還在幾州之間來回竄, 太郯坡那邊的常規駐守兵力不足六萬。

    中軍帳的移交,是指揮權的移交, 并州城外原駐守的敵騎,不以大徵這邊的軍權轉移而轉移,他管誰是這場大戰的指揮呢,戰陣開起來殺誰不是殺?

    可并州那邊一將指揮權轉移, 城門外隨他們怎么叫陣都不開了, 投出去的交戰書也沒反應, 派了叫戰的前鋒在城門口辱爹罵娘, 更城門緊閉,無人理采,如此二三, 他們才不得不將戰場跟著轉到了隨州,但并州那邊仍留有兵力圍困。

    涼羌不擅攻城戰,除了困城,就是夜半往城□□火箭,主打一個擾邊,擾的你忍無可忍的出城應戰,每至三更,他們隨便挑一段城墻角,懟著一處往里射箭,火星子只要點著了一處,不一刻就能濃煙四起,城內鑼鼓喧天的喊滅火,他們在城外嘻嘻哈哈的笑出雞鳴聲,就蒼蠅似的,主打一個惡心。

    戰爭開始時,三州城外的粟黍正值收獲季,他們來早了半個月,導致城外大片糧田的成熟期無人敢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涼羌鐵騎,從散落在各州府外的村子里抓了百姓,每日揮刀當著城樓上的兵將們,將田里糧食割了裝袋,一輛輛的全拖進了敵軍大營。

    除了漠河糧場那邊有重兵把守,沒叫敵騎兜走一粒糧外,三州城外的糧食盡乎進了涼羌之手,百姓辛勞一年的收成,除了城里的沒遭擄劫,城外的顆粒無收。

    這里不得不提一句隴西府的收成,因為邊城大量收購菽豆的原因,周邊村落包括隴西府百姓,今年種的黍粟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余下的田畝全種了菽豆,而菽豆的成熟期早黍粟半個月,這就正好卡在了并州那邊有大軍來犯的當口。

    如此,那邊打戰,這邊百姓在隴西衛派兵守護的情況下,舉家舉族的搶收菽豆,等涼羌鐵騎游逛到涼州衛周邊時,隴西府種有黍粟的人家,忍痛提前收了未飽滿的糧食,概因邊城周邊的黍粟,都被凌湙一聲令下,提前收了,開墾的荒田里,真的是一粒糧都沒留,清理的干干凈凈。

    種植少量的黍粟是為了填補口糧,菽豆一舉翻身成了隴西府今年的主要農作物,沒料陰差陽錯的,倒成了幾個州府里,損失最少,最不用操心會鬧饑荒的地方。

    因為老皇帝的騷操作,這年的涼羌鐵騎早了往年大半月出動,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三州城野的田畝地,搶收都沒有辦法搶收,除了挨著城門樓子哭泣自己的辛勞全打了水漂,其余并沒有辦法能彌補這樣的損失。

    另一個就是冬日肉食的儲存,秋收季也意味著野禽的獵殺季,三州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城外大片蒿草地,野兔地鼠都養的特別肥碩,是許多獵手最愛光顧的地方,還有更遠一點的樹林,結伴去蹲個兩三天,野豬野鹿什么的總能逮幾只,三州百姓會用收獲的米糧,多少換一點回去腌上,一家子的冬日油水便指著這點咸貨了。

    涼羌鐵騎圍了三州城門,并散落在四處的莊戶人家,導致的最直接結果,就是沒有存糧的人家,已經開始借米度日了,可偏偏,這些缺德鬼,會趕著收糧的車,和裝滿野物的袋子,從城門口炫耀而過。

    可以想見,今冬與明春夏三季間,北境三州的饑荒已經成型,壓力給到了漠河糧場那邊,武大帥要養全境將士,還得顧著遭災的百姓,若朝庭再像去年那樣拖欠軍餉糧草,境內三州將會發生與前年荊北西區一樣的饑荒。

    形勢非常嚴峻。

    隨州城內的百姓,安然的只是一小部分,因為周延朝開的兩條商貿,隨州內的皮貨生意和茶鹽交易,較之其他兩州都便宜,且貨品齊全,有專門一個坊市的鋪面,經營的都是此類商品。

    周延朝在戰事開始后一個月,就在城內置了義糧發放點,凌湙進城時,能看到內里百姓情緒安穩的最大功臣,就是因為隨州的儲備糧,在周延朝的規劃下,非常足,養一州百姓三兩月不成問題。

    武景瑟很快就被城內的皮貨鋪子,吸引去了注意力,她此次出門夾怒含氣的,家中長輩定然又氣又急,眼看自己不得不回返,準備點禮物堵一堵嘴的道理她懂。

    周延朝知道后,特意派人給她送了最上等的皮貨,她卻堅辭不受的將東西還了回去,掏了自己帶的銀票,親自往店鋪里掏換東西,給的理由就是自己的心意不能用別人的東西代替,她有多少錢就買多少東西,周延朝送的禮物,她家長輩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她能送得起的,她不能用別人的禮物當成自己的出手,那顯得太失禮了。

    但事后她遇到凌湙時,還專門吐槽了周延朝,說哪有這般年紀的男子,明目張膽的在自己家地盤上,往一個姑娘院里送東西的,就是要送,也該是以他夫人的名義送,偏她來了這幾日,他家夫人竟一個頭都沒冒,為了不失禮,她主動遞了貼子,結果,人家以病體違和的借口,不見她。

    武景瑟簡直要被這兩夫妻給氣笑了,好在之前送進帥府的箱子不止她單獨一個的,混在祖父母等長輩堆里,沒引起人注意,不然,她說著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副解釋不清的嘔吐表情。

    凌湙被安排在城內官署住,武景瑟初時是被帶去了一處別院,可住了沒兩晚,就帶著她的親衛擠到了凌湙這邊,后來凌湙才知道,那處別院仿的是武景蒔的舊居建的,平時根本不讓人靠近,武景瑟去的第一晚,就有老嬤嬤上門打聽她的來歷,那語氣,跟她被周延朝金屋藏嬌了似的,一副探究欲,好懸沒把她氣死。

    到了這個地步,武景瑟再遲鈍,也知道周延朝自小待她特別的原因了,也終于將他跟齊葙兩人的恩怨串到了一起,怪不得他那樣厭恨她姐夫。

    按理來說,有人能這樣深情不移的愛著她的姐姐,作為妹妹的武景瑟該高興才對,然而,周延朝的作為,只令她感到冒犯,且在有正經夫人的情況下,還弄這么一副深情款款樣,帶累的不止是她的名聲,還有他夫人的感情,怪道人家不肯見她,換做她自己遇到這么個丈夫,不“生病”才怪。

    再之后,她就拒周延朝三里外,看著他就氣哼哼的扭頭就走,把周延朝黯然的滿臉不開懷,越解釋自己只將她當親妹子待,越叫武景瑟離他離的遠。

    凌湙也是不解周延朝這方面的禮儀疏漏,不拘小節到了叫人心生警惕,他卻還不自知的地步,連他身邊的親衛看武景瑟眼神都變了,他一個一州大將,各種好東西往人家姑娘院里送,每日必來請見一次的頻率,別說他夫人要“生病”,離武景瑟“生病”也該不遠了。

    也就武景瑟還不知道中間更曲折的感情糾紛,要叫她得知真相,怕都無法正視這所謂的深情厚義了。

    眼下,她還在為周延朝透過她,思念姐姐的舉動惱怒,一心收拾行禮,打包禮物準備離開隨州。

    真萬沒料她也有,火急火燎跑路的時候,連怵凌湙的心情都顧不得了,但凡遇見凌湙,必要拉著他說一說周延朝的荒謬,再可憐感嘆一番他夫人的可悲處境。

    總之,她是一天都受不了周延朝的殷情之舉,感覺這樣的執念太可怕了,而擁有這種執念的周延朝更可怕,陷在這種執念陰影里的受害者,周延朝的夫人,更更可怕。

    武景瑟的第六感告訴她,隨州這地方她就不該來。

    凌湙挺贊同她盡快離開的,因為同住官署,他還為她擋了兩回周延朝,反叫周延朝以為他對武景瑟生了別樣心思,拐了彎的來套他話,一副家中長輩相女婿的樣子,叫凌湙涼嗖嗖的頂了回去。

    周延朝沒有將明面上的指揮權交給他,但大小事務都會帶上凌湙,叫軍帳內的人搞不清凌湙的具體來頭。

    陣前換將確屬大忌,尤其知道涼羌兵調了四萬往紀立春那邊去后,為了穩住隨州這邊的軍心,凌湙便沒有強迫周延朝當眾交出虎牌,和隨州將印,有心蠱在他身上,周延朝但有違令之舉,必受心臟啃噬之痛。

    凌湙半點不擔心,他敢在自己的大本營里,趁機搞他。

    另有一點叫他放心的,還是周延朝的治軍治民能力,這人除了感□□上糊涂,遇到與武景蒔相關的人或事時,就容易腦抽犯病外,其余事情上,處理的都井井有條,起碼比起紀立春而言,他在隨州大小事務上的決策,并無疏漏。

    怎么講?就戀愛腦歸戀愛腦,該有的基本智商沒有下線,關鍵時刻還知道輕重。

    就比如他夫人某一日突然興起,邀了隨州府大小官眷擺酒唱戲,打著為武景瑟接風的名目,糾結的武景瑟在去與不去間煩惱,哪怕她身為大帥之女,也不敢輕撩一個失了智的女人虎須,明知宴非好宴,她根本不敢傻大膽的去做客。

    她家中清靜,并非表示她不懂后宅陰私,并州富人的后宅里,什么光怪陸離的奇事都有,武景瑟年紀雖小,但該見識的都見識過了,這突然來的邀約,直覺叫她不能應,沒辦法,她只能去求助凌湙。

    而凌湙的辦法,是直接叫了周延朝來,當面告訴他,大戰在即,擺酒唱戲是不是過分了?

    周延朝第二日,就對外宣稱他夫人病了,宴會取消。

    武景瑟于是更避周延朝如蛇蝎,躲官署里,非必要不出門,安心等著回并州的那日。

    因為武帥府那邊比想像的更快的來了人,幾乎就在凌湙他們得知太郯坡敵騎走了四萬后,武大帥旗下的參將余宏海就帶著人來了,武景瑟看清來人,沖上去就挽了對方的胳膊,愛嬌的喚他表舅,看相處情形,當是很近的親屬。

    余宏海沒料武景瑟會在隨州,當時就驚了,拉著她上下檢查,等看她全身無虞,才拍了她一下腦袋,斥她“胡鬧”二字,再與旁人說話時,臉就板成了棺材臉,一副人情味沒有的模樣。

    武景瑟躲他后面沖凌湙齜牙,一副自己來了靠山的得意表情。

    凌湙默默的觀察著余宏海,看他如何與周延朝打交道。

    余宏海也沒多寒暄的意思,上來直接開口道,“退守并州豹子溝那邊的鐵騎,一日之間消失了兩萬,大帥怕他們有什么大動作,特派了我來這邊看看。”

    然后,半路上就遇見了中軍帳這里,發往并州的急報,非是周延朝派人發的,而是大帥的人看事情不對勁,在周延朝沒回之前,自主往并州發的緊急軍報。

    太郯坡走了四萬,不日又回了兩萬,這中間有一個時間差,叫守在中軍帳的前鋒將士大感機會難得,然而,卻遍尋不到大帳指揮周延朝,一問之下,人竟是馳緩涼州去了。

    無令不得出,前鋒將士再眼巴巴的瞅著太郯坡內敵軍空虛,也不敢擅自發兵去偷襲,等后面的兩萬敵騎再補進來,那打一波偷襲戰的機會就已經沒有了。

    叫人大感扼腕,同時又對周延朝擅離隨州的舉動不滿。

    什么意思?馳援涼州衛那么大的事,怎么一個并州軍都不帶?是怕他們搶功怎地?干晾著他們守在隨州衛里,既不給迎敵,也不許出兵,是想用他們給隨州兵將壓腳,盡撿著功勞讓自己人得唄!

    周延朝就是出身并州衛,在掙軍功上,也沒人會因為你出自哪里而讓功,親兄弟明算賬,軍功這東西再多不嫌多,少更不能少,是以,余宏海進了中軍帳,一個戰陣規劃沒聽到,倒先聽了并州軍一籮筐的埋怨,總結意思,就是周延朝厚此薄彼。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話一點沒錯,哪怕大家都知道,中軍指揮歸了周延朝,但該爭的半點不退讓,便是大帥那邊,每次核算戰功的時候,還要掀桌子拍板凳,何況到了威懾力不如周延朝這邊,那更得斤斤計較,鴨子操堂似的,各自發表了近一月的牢騷。

    周延朝的臉從進了中軍帳就沒亮過,一直黑如鍋底的聽著前鋒營將軍,和并州北路軍將領,一唱一和的當面在余宏海面前上眼藥。

    凌湙覷著他忍氣的模樣,突然就體味出了兵不服管的那種焦躁,若是自己的兵便罷了,是打是殺的全憑自己作主,偏這些兵只是給他代管,在大帥面前這些人敬服的很,換了周延朝,這些人的敬服就打了一半折,肯聽調令就不錯了,想從他們嘴里聽見一百個好,那是不可能的事,總會有親疏遠近的對比條件,來摳出你的區別對待。

    好鬧心!

    而更鬧心的是,涼州那邊的急報來了,那些離開的涼羌鐵騎,果不其然的全去了涼州,繞著整個涼州城圍了一圈,紀立春一邊發爭報,一邊燃狼煙,想讓周邊府往涼州派兵,然而,隴西府那邊有凌湙囑咐,半個兵不會動,其他府的底子都沒隴西府厚,增兵給涼州衛?那是不可能的事。

    四萬涼羌鐵騎,壓根沒給涼州衛陣前戰的待遇,去了就陳兵城外,青天白日的開始放火箭,一萬一萬的輪流射上一波,整個涼州城內頓時陷進了火海里,城內百姓哭叫聲震天,紀立春派出手上僅有的親衛,都壓不下驚慌失措的百姓,救火不及時之下,整個城燒了一半,本來糧草就不續,這下子,就更維持不了幾天,到發急報出來的時候,城內已經人心散亂,連駐守城門的士兵,都一副隨時要棄械逃命的樣子。

    余宏海只是奉命來瞧情況的,出兵的指揮權仍在周延朝手上,凌湙轉臉看向周延朝,只見他將眼睛轉向并州兵將,直接下了令,“并州前鋒營和北路軍立即出發,馳援涼州。”

    這話差點沒叫并州那邊的人跳起來,在已知涼州那邊有四萬敵騎的情況下,他們這一萬余不足兩萬的兵馬過去,怎地?送菜去?

    個個瞪眼望著他,等下文。

    周延朝繃著臉,極力壓著火,“我隨州衛再出一萬五,涼州衛內也有近兩萬,你們合兵,怎么也該有幾率退敵了吧?”

    太郯坡那邊還有四萬多,他不可能將隨州兵全送出去,必然是要留有足夠的兵力,防止太郯坡那邊搞偷襲的。

    眾將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便沒再激動,現在就等他開口定這次的主將人選了。

    并州北路軍將軍以為會是自己,然而,周延朝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他,直接看著凌湙道,“你去?”

    凌湙也帶有人馬來的,這個他知道,但他壞心的沒有告訴帳內人,只對著凌湙道,“這次的全軍指揮交由你,你敢領么?”

    余宏海挑眉,他在并州的時候見過凌湙,武景瑟見到他的第一件事,就將凌湙來隨州的事情說了,所以,周延朝在處理前次隴西府軍情上的錯漏,他已經非常清楚,回去后必然是要一五一十的全告訴給大帥知曉的。

    他認識周延朝也不少年了,像今次這樣一而再的出差錯,要不是看周延朝面色正常,不像失心瘋的樣子,他都要懷疑這人的立場有問題,正趕在大帥移交指揮權的當口,實在叫人不得不起疑心。

    凌湙沒理周延朝的小心思,問他敢不敢領這話,跟有意激人不服一樣,引得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凌湙頭一點,非常坦然道,“沒什么不敢的,本來就是為這場戰事來的。”

    余宏海此時出了聲,對著并州軍將介紹凌湙,“這是大帥新收的義子,武景湙,你們沒見過,前次大帥生日時,去帥府小住過,與我們少帥是非常要好的兄弟,來前,大帥特意交待過,要我去隴西府那邊看一看,沒料居然會在這里遇見,倒是巧了。”

    凌湙沖他輕一點頭,知道他是在為自己的身份備書,周延朝臉頰抽了抽,但忍住了沒出聲。

    涼羌鐵騎怎么去的涼州?

    他不說,不代表凌湙不說,且看余宏海的樣子,必然已經知道了他在邊城事上的處理手段,能忍著不在并州軍將們面前揭穿他,已經算是給了他情面。

    這錯,他認,這份憋屈,他也受。

    如此,凌湙算是正式在中軍帳立了身,接了馳援涼州的主將指揮權,連同他帶來的幾千兵,浩浩蕩蕩近四萬的大軍,一齊往涼州衛進發。

    紀立春渾身染血,躲在燒的烏漆嘛黑的城樓上,身邊是同樣被火燎的黑漆漆的親衛,城內百姓哭聲震天,半數房屋都陷在沖天的火焰里,涼羌鐵騎這次根本不給人喘息的時間,隔一個時辰就來放一次火箭,偏他們做不出任何有效的抵抗。

    城門都不敢開的情況下,要怎么退敵?

    此時,再不肯聽他調令的各千戶,也不得不攜起手來上了城樓,覷著城下烏壓壓的鐵騎,看著燃了狼煙,卻無人來救援的死寂道路,紛紛生出了一股子絕望來。

    又一日天光垂落,已經頂了三天兩夜的涼州軍將,望著滿目瘡痍的城中各處,再也無法安慰自己,有能躲過這次兵災的借口,有家小的,紛紛派了親衛回府,安排家小準備撤離。

    天佑三年的立冬日,涼州城破。

    凌湙帶著大軍日夜兼程,仍慢了一刻,趕來時,涼羌鐵騎的前軍已經進了城,后軍正在城門口處排了隊的往里擠。

    148.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勸你最好立刻去死~……

    最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凌湙幾乎不作他想, 抽了刀就帶上己方兵將沖殺了上去,涼羌鐵騎在城門口留有殿后兵馬,一見不足二里外的地方, 突然出現旌旗招展, 馬蹄陣陣的大股兵陣, 忙扯著嗓門往里傳音,刀擊馬鞍的錚鳴和他們族群特有的警示長嘯, 很快, 堵在城門口那塊的敵騎全都掉了馬頭, 呈扇型將城門堵在身后, 拔彎刀伏低了身體,懟著往城門處疾奔的救援兵馬,箭弦一般的直沖而上。

    咄咄~吁!

    駕!

    轟一聲大地震響, 馬兒嘶鳴, 隨即人聲、刀戈相撞, 殺聲與痛呼齊響, 蓬起的血霧漫天揮撒。

    凌湙帶著人悍不畏死的與來迎的敵騎撞到了一起, 怒吼的聲浪隨即響起,連馬兒的長鳴掙動都被這股聲浪壓下,帶著噴鼻的熱氣篤篤篤的直往人堆里闖。

    連馬兒都知道,不爭不動遭踐踏, 何況人乎?

    殺~!

    城內震天的哭聲就是最催命的號角, 一路上馬不停蹄的將士, 此時俱都陰沉了臉,緊抿著嘴,以不到一息的功夫,紛紛與沖來的敵騎接上了頭, 長刀揮起落下,眼前血霧如雨般淋頭,腥紅顏色糊滿了眼,這個時候,哪還記得陣營?分什么隨州軍,并州兵?

    大家此刻的身份只有一個,就是大徵子民,而同為大徵子民,這一刻的使命,就是殺光眼前的敵騎,沖進城里,沖進去,讓城內的百姓們知道,大帥沒有放棄他們,整個北境將士都沒有忘了這座城。

    “援軍來了,援軍來了啊~大帥派兵來救我們了啊~”

    突然,城頭上,滿臉血的紀立春趴在墻跺子上,半個身體探出城樓外,嘶心裂肺的哭喊,隔著城樓上下敵我雙方的沖殺,傳進了眾人耳里,那股絕處逢生的悲愴,帶著泣血般的吼叫,瞬間往城內傳了出去。

    城內驚慌失措,四處奔逃的百姓,也如他一般,發出了絕處逢生的愴然悲泣。

    哭聲有一刻的停頓,接著是更大的悲傷沖沸了人心,從絕望到欣喜,奔騰著有了反抗的力氣,四處奔逃的開始抓了東西反擊,哭天抹淚的開始收聲,覷著空的三五成群的結伴互救,撐一下,再撐一下,大帥的兵馬來了,只要再撐一下,我們就得救了。

    紀立春髯須散亂,單手執刀,身邊親衛緊緊跟隨,揮舞著已經發麻的單手,機械的與沖上前的敵兵對砍。

    忽爾停頓喘息,咽下滿口的血腥,便看見了箭頭一般,將敵騎從中撕裂開一道縫,漸往城門處靠近的凌湙。

    背光面目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渲赫的氣勢,以無可匹敵之姿,一人一馬當前,所過之處尸橫遍野,馬蹄之下血濺五步,直殺的迎上前來的敵騎再無人敢上前,舉著刀兵步步退,臉顯驚恐,互相交頭在打聽此閻王的來頭。

    整個北境將領,他們不說底細清楚,單拎出誰來都有對應的體貌象征能辯出身份,然,這一身沉淵凜烈的殺伐氣,配與年紀不相符的少年稚容,竟是沒有能對上號的人物。

    只見他砍人如砍瓜切菜般容易,一刀斷兩截,眼也不帶眨,如此地獄閻羅,倒是哪里冒出來的?

    紀立春瞬時淚流滿臉,又悔又愧,還有一種無顏面對凌湙的羞慚。

    他服個軟,低個頭,涼州衛是不是就會像隴西府那邊,被凌湙打造的鐵桶一般,兵強馬壯?

    緣何非要犟種一般,跟凌湙別苗頭,堅辭不受他的招攬,只為了讓自己得到不同于鄭高達那樣的待遇?

    他根本不配啊~不配!

    紀立春扶著墻嚎啕大哭,在凌湙沒來之前,一直繃著的情緒,瞬間如開閘的洪水一般,泄了出來,捶胸頓足的往城門下跑。

    此時若有荊條,他愿負。

    滿城百姓的災殃,這個罪責,他也愿意擔。

    他錯了。

    紀立春仰天長嘯,憋在心頭的郁氣,混成一股氣血從胸腔內涌出,生生嘔出一口血來,扶墻又哭又笑,形似瘋魔。

    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個涼州衛當自己的私囊,拒鄭高達數次駐兵所請,深怕叫凌湙的勢力滲透進涼州衛,然而,他這么千防萬防的結果,卻是叫這處成了三州的薄弱點,僅止三個日夜,就叫人沖破了城門。

    若然放了鄭高達的人馬進城,情況又將何如?他本來就是涼州守備啊!

    紀立春悔的腸子都青了,他以為自己憑本事守住了涼州衛的軍務,現在再來看,明明是人家念著早期相熟的那份情,沒有過分逼迫而已,若換個人來,他怕是人頭都叫砍落地了。

    他還沾沾自喜的以為,能倚仗州將的名頭,與凌湙平起平坐。

    呵,此戰過后,他怕是連鄭高達那樣的待遇也沒有了。

    紀立春慘然大笑,舉著卷了刃,斷了刀尖的武器,渾然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直往城門洞里殺。

    凌湙提著染血的斬馬刀,身邊跟著酉一和甲一,秋扎圖在他領兵迎敵之前,分道側彎刷出一個大圓弧,此時已經從側面靠近了城門洞。

    他領著一半刀營,提著斬馬刀如過無人之境,上前者無不是身首兩處,馬身與人身不再相連,五臟與六俯扯出長長的血河,如末日深淵里走出的魔刀,來者皆死。

    城門口那一處的殿后敵騎,很快被他斷在了城門洞,半數刀營士兵臉頰被血糊的看不清模樣,瞪著兩只銅鈴般的大眼睛,懟著被他們殺的不敢上前的敵騎,一步步往城門內逼,而迎著凌湙去的那股敵騎,也叫這兇悍的殺伐刀兵,給收割走了泰半人命,余一小股敵騎妄圖從側面避逃,卻叫后爾沖上前的并州將士,舉刀一個個的砍翻下馬背。

    跟著前來的隨州兵和并州將領們,哪曾見過斬馬刀這般飲血如河的場景?再有凌湙沉著臉一言不發,舉刀赫赫向前的氣勢,所有人都震撼的發不出聲,但心中那股被提起的戰意,經過這么一沖殺,不減反增。

    殺~殺~殺!

    近四萬的兵刃之氣,透過厚厚的城門樓,直往城內鉆,己方百姓們激動的紅了眼,顫了身,跪天跪地跪神佛,捂嘴哭泣著自己性命得保,而已經闖進城的涼羌鐵騎,則勒馬聚兵,開始往城中闊馬道上走,各人馬背上都有搶的鼓鼓的財物,甚至還有橫放著擄劫來的漂亮女孩。

    十幾年的安逸,涼州城再是三州最窮之地,也有頭部富貴人家,那高大門庭與幽深的宅院,自然是最吸引人之處,敵騎進城沖刷搶掠的第一個地點,就是這些富甲一方的貴人老爺家,十戶有九戶被殺的門庭俱毀。

    秋扎圖在前開道,領著刀營,淌著腳下血河一點點的從城門洞內擠進城,而他們的身后,是陰沉著臉的凌湙,明光鎧上血跡斑斑,叫這慘然的月色一照,更如諸天降臨的神魔一般,對世人憐憫的抬了手。

    紀立春踉蹌著從城樓上滾落,杵著斷刀撲通一聲跪的干脆,伸長了脖子一副待宰樣,吼劈裂已經啞的出不了聲的嗓子里,硬擠出幾個字,“五爺,紀立春,來請死了!”

    凌湙冷冷的望著他,策馬緩緩靠近,斬馬刀刀尖抵上了他的脖子,聲如九幽陰戾,“三日,三日而已,緣何連三日竟也守不住?我是不是告訴過你,只多三兩日我就來了?”

    紀立春仰頭,腫著眼泡澀聲未語,而虎目愴然含淚,“是,五爺說過,只多三兩日就來,可我……我……”守不住啊!

    太多了,敵騎一擁而上,而己方兵將還存了各自保留實力的私心,我怎么守?我一個手中無兵的州將,空有名頭而已,我根本守不住啊!

    眼前的刀尖如此鋒利,紀立春情緒激動之下,脖子只蹭到了一點,就破了油皮往外冒血,他感受著脖子上的泅濕血潮,忽然,眼一閉,懟著刀頭就要往上撞,身邊僅剩的兩名親衛見狀不好,拉都拉不住,一聲驚呼,“將軍!”

    凌湙卻猶然撤刀,刀鋒斜斜從他耳旁劃出,割斷了他散落在肩鎧上的長發,聲冷音沉,“以發斷頭,且留著你這條命,好好為全城的百姓將功贖罪吧!”

    并隨兩州的將士默默跟在凌湙身后,對上紀立春投射過來的感激眼神,并無過多表情變化,但凡這人多頂上一刻鐘,城內百姓也不會慘遭如此屠戮,哪怕他身為一州大將,在此刻,并沒人就他這種身份,肯給予任何尊重。

    城外戰陣,敗北而回的將軍,有能重新來過,一雪前恥的機會,他們的勝敗可以用兵家常事來開解,而守城抗敵的將軍,城門破時,就該以死謝罪,終身釘在恥辱柱上,受百姓唾罵。

    這是個沒有諒解可言的罪名,如此,他的感激也一文不名。

    對比兵將之間軍銜的高低,將與將之間的鄙視鏈更為致命,這意味著今后的北境將官體系里,將不會再有此人的一席之地。

    紀立春頹然委頓在地,和身邊的兩名親衛力竭的倚靠著城門樓角,望著閃獅背上的凌湙,攥著染血的長刀,一步步的站到了秋扎圖前頭,而他的對面,是一街被驅逐而出,束著手惶然驚恐的城內百姓。

    涼羌鐵騎數萬兵馬被堵在城內,大街小巷里都擠滿了搶掠百姓,仍覺不過癮的敵方兵將,這些被驅逐出的百姓,原該是他們的俘虜,被帶往族地為奴,如今驅做馬前卒,亦未覺得有任何不妥。

    敗方城內的百姓,豬狗一般的存在,能有幸成為他們的馬前卒,該當以此為榮,死得其所。

    并州北路軍跟來的將軍王鵬,隨州軍將領方為超頓時臉現憤概,激動的拔刀拍馬要帶人搶上前去與敵騎一較高下,然而兩方中間的百姓,卻成了他們沖殺的阻隔之力,沒有人敢對著他們直撞而去,生生勒停了馬足,瞪著急紅的雙眼,看向嘻笑著拿刀抵著百姓的敵軍將士。

    凌湙提著滴血的長刀,目光沉沉的望著一地哭泣無助的百姓,薄唇輕啟,“我的刀很快,我手下的刀也跟我一樣快,我保證,你們不會痛,看到城門洞里的那一地斷尸殘肢了么?我保證,抵著你們身后的每一個兵,都將受到如此對待,而你們,將成為整個涼州的英雄。”

    所有人都張大了嘴,便是王鵬和方為超都不敢信似的瞪直了眼,涼羌鐵騎那邊則個個皺緊了眉頭,似懷疑似不信的,望著馭馬咄咄準備沖殺的凌湙一方。

    這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不是應該派人出來談判,以退兵為條件的,換取百姓平安?然后,眼氣的看著他們帶著財物女人,揚長而去。

    大徵將領們素來講究個道貌岸然,明明不屑百姓的性命,卻為了不擔上罔顧同胞之責,每次都會退讓,咬牙切齒的目送他們離開。

    這都多少年的慣例了,擱哪竟冒出個如此不講規矩之人?他就不怕被人噴成篩子,按一個好大喜功的罪名?

    一時間,兩方人馬俱都沉默了,望著橫刀于馬前的少年,似懷疑似不信的等著看他接下來的行動力。

    整個隊列,只有秋扎圖和他身后的刀營眾人,聽見凌湙的話后,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長刀,甲一酉一等身后數千騎,半數都配了殺傷力更強的長陌刀,此時寒光凜凜的沖天舉起,與他們的主子一樣,雙腿夾緊馬腹,一副作勢沖鋒樣。

    那些被敵兵拿刀抵著后背心的百姓,一見凌湙行止,俱都明白了他的意思,頓時盡皆斂了哭聲,張著通紅的眼睛,突然,其中有人沖著街道中央的凌湙跪了下來,聲音高亮,哽咽里帶著堅強,“多謝將軍搭救,如此我等便是身死,也算是能死而瞑目了,將軍,請一定,一定不要放過他們。”

    一人跪而百人跪,百人跪而千人呼,那些被刀尖驅策,當做馬前卒的百姓,紛紛向著凌湙方跪地叩首,聲淚俱下的求他定要為他們報仇雪恨,如此,也不枉他們為全城百姓的存活而慷慨赴死。

    凌湙緊抿著唇,橫刀拍馬,眼神輕輕的往秋扎圖方向瞟了一下,爾后,他抬高聲音道,“放心,今天,他們誰也不能輕易出城,我的刀不允許,我身后將士的刀更不允許,我答應替你們報仇雪恨,你們……是不是在就義前,對我及我身后的將士,五體投地的拜一次?”

    王鵬和方為超愕然的盯著凌湙,便是一地跪地的百姓也愣了一下,紀立春突然踉蹌著起身,照著凌湙馬屁股后頭,就撲倒在地,以身作則的行了個五體投地禮,口呼,“多謝將軍搭救!”

    那些百姓一見,咧嘴慘然一笑,點頭道,“該是如此,如此大恩,非此禮不足以示誠心,將軍受得。”

    說著,也學著紀立春那樣,撲倒在地行禮拜向凌湙方,涼羌鐵騎滿臉驚奇的看著撲倒在地,以頭嗆地行拜禮的人,沒等他們發出感慨,就聽與他們對立僵持的小將軍,突然輕聲發令,“我邊城所有人聽令,上!”

    馬韁繩急勒,整個馬身呈人立而起,頭前的小將軍催馬起跳,一舉躍過撲在地上的百姓,沖著敵陣中心處就跳了進去,而他身后緊跟著的,是他帶來的士兵,個個勒馬飛躍,急跳過撲了一地的百姓頭上,直直懟著敵騎陣心就撞了進去。

    壓后的酉一舉刀,沖著震驚的撲在地上還不敢動的百姓們高聲催動,“還愣著干什么,往兩邊爬,手腳軟的爬不動的,就滾,翻滾出街中心,懂不懂?快~”

    那些涼羌鐵騎叫這變故弄的,連忙提刀要將人質重新拽進手中,然而配了陌刀的邊城軍,人未到刀先至,一刀尖削的他們連連后退,為翻滾在地的百姓爭取了逃命時間,而凌湙則帶著人在敵陣中心來回沖殺,左右皆刀兵,喊殺聲瞬時沖上了天。

    他們手中的長刀,此時發揮出了大作用,以比彎刀利,比樸刀長的優勢,在對砍彎刀不落下風的當口上,鋒利的劈砍向敵方軍將,一沖進陣心,便猶如過無人之境般,殺的周圍很快堆起了壘壘尸身,血往街道兩邊流去,沽沽的匯成了一條腥紅的細流。

    王鵬和方為超張著嘴,猛然高喝,“好小子,不愧是大帥義子。”

    如此急智,簡直神了。

    如此,兩州將士趁此機會,紛紛提刀加入了混戰當中,整個涼州城內的大街小巷,都有雙方打斗的喊殺聲,凌湙領著身后士兵,如颶風掃過般,在月色的掩映下,盡情收割敵方人頭。

    如此殺聲震天,直喊到了天明微亮,涼羌四萬鐵騎,除前鋒一萬五從另一城門逃生之外,其余盡皆被堵在城內滅殺。

    打出火氣的救援兵,與回過神來的城內百姓,以壓倒性的人頭數,將進了甕的敵騎殺的無歸魂之處,飲恨般的倒在了異國他鄉。

    這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戰爭,整個涼州城盡毀,除了前期燒毀的,后頭被敵騎撞斷糟蹋的,再之后兩軍在城內混戰的,城內幾無完好房屋,處處斷壁殘垣,百姓欲哭無淚。

    命是保住了,家到底是沒了。

    戰后清掃與恢復,凌湙都交給了兩州來的將領,他則在涼州府辦事衙前,見了恢復精神的紀立春,和各衛所里的千戶。

    一時間,堂前無聲,紀立春面無表情的站在下首位,其余各衛所的千戶們,則低垂著頭,有身上負了傷的,有盔甲盡裂一副狼狽樣的,當然也有衣著干凈,一看就是躲開了整個刀兵相斗場面的,整個涼州內的兵將,默默分成了幾個派,個個不相連,處處透著兵將不和的調調。

    凌湙昂了頭,渾身煞氣的點著下首處的幾個衣飾干凈整潔之人,吩咐酉一,“拉出去,以逃兵之責問斬。”

    那幾人悚然抬頭,眼睛直直瞪向凌湙,驚慌失聲,“你并非我州大將,你沒資格發落我,你……”

    紀立春吸著氣,突從旁接口,“照你這么講,我肯定有資格了,那現在,我就以你戰場之下顧自逃命為由,發斬首之令,你感覺如何?”

    那人叫紀立春嗆的立時啞了聲,突然朝著凌湙跪了下來,“凌城主,我愿帶著手下士兵投效于你,請您手下留情,饒我一命。”

    隴西府那樣的發展趨勢,背后站著誰,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凌湙又未在邊城隱姓埋名,稍微打聽一下,就知道有他這么一號人了。

    且鄭高達來往涼州衛也非一日兩日,他打的什么注意,聰明人一望即知。

    凌湙冷冷的望著他,揮手,“拖下去。”如此關鍵時刻,還刻意要保存實力的將領,他用不起。

    那人一見如此竟然打動不了凌湙,當即欲搶上前抓他挾制,凌湙被他這負隅頑抗的模樣氣的皺了眉,斥道,“有如此抗擊力,守城時怎么能縮?但凡你們同心協力,支撐到我來時綽綽有余。”

    一群害人的玩意,怎么能配做個帶兵的將軍?倒不如死了干脆。

    那人不服,被酉一架著還抻著脖子吼,“憑什么要怪我們守城不利?憑什么不是你們救援不及時?我們已經守了三天了,你們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我們也有家小,當然得留著兵力護持族人親眷,我有什么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要有錯,也是你錯,誰叫你不早點來?哪怕早半個時辰,也不至于叫敵軍進城。”

    這番倒打一耙的言論,直激的紀立春跳起來,沖上去就是一腳,把人踹翻后又使勁跺了兩腳,嘶聲叫道,“本就是我們守城不力,你若還有個為將的節氣,就當好好的引頸就戮,而不是怪伸手搭救之人來的遲了,你簡直……簡直……”不可理喻。

    凌湙冷笑,砸了手邊的杯盞霍然起身,“嫌我來遲?嗬,近四萬兵,出自兩個州,便是整合也需要時間吧?”

    那又不是他的兵,說調就調,說走就走,便是在表明了不會分權的情況下,那兩方的將領還要互相防備,也就凌湙從始至終表現的沒有插手兩州軍務的樣子,這才安然的叫他們愿意服從安排。

    三日,已經是凌湙妥協又妥協之后的最快期限了。

    連周延朝都不能完全調動王鵬,他背著個大帥義子的身份,才勉強叫人愿意聽令,這中間還多虧了余宏海的背書,不然,呵呵,五日也到不了這邊。

    兩個州的老兵痞,沒有欺他年輕,半路給他尥蹶子拖行程,也多虧了他一早擺明了,不在調兵遣將上多言的態度。

    你有看他在對陣時,出手指揮過王鵬和方為超么?

    他憑的只是以身作則四字,用己方燃爆的戰斗之魂,帶動著他們一起加入戰斗,他半個字也沒有指揮過那兩人的兵。

    凌湙清楚的擺正了自己了位置,這才安然的將他們帶到了涼州,就這,外面繳獲的馬匹刀械,還要分他們一半,以做謝酬。

    這人真是一張嘴,就抹平了所有人的功勞。

    “我勸你最好立刻去死,否則,你的家里人,將會受到你的牽連,被大帥一同送上斷頭臺。”

    凌湙冷冷的望著他,眼睛掃過其他或站或跪的,面色蒼白之人,聲音冷肅,“涼州城破的消息一旦傳到京畿,你們的武少帥,可就命絕皇城了,你們猜,盛怒的大帥會把你們連同你們的家人怎么辦?”

    怎么辦?當然是全部拉出去,給武景同陪葬。

    149.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他?退敵的功臣?……

    涼州的戰事很快被報去了并、隨二州, 都不用凌湙吩咐,王鵬和方為超兩人在清點完繳獲的敵騎人頭數后,一面震驚一面飛快的派出令兵, 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 將這邊的捷報送給了各自的頂頭上司。

    周延朝在自己的州府辦事衙里,接到令兵傳來的信后, 簡直不敢相信耳朵里聽見的結果,待從令兵手里接過信看完后,才震驚悚然的回了神, 驚覺背后一身汗。

    他沒料涼州那邊會這么快出結果,凌湙整合兵力的時候, 他在旁觀測過, 有意沒給方為超下絕對服從凌湙調度的話, 便是余宏海也未特意囑咐王鵬, 要絕對聽從凌湙帶兵等指令。

    軍中將領對于各自手下的兵,都有極強的掌控欲,跟圈地占盤一樣,但有敢染指者,必要咬其一塊皮下來的狠戾,要不怎么會有紀立春那種,融不進軍團, 空有個名頭的上位者存在呢?除了德不配位,就是方式方法沒用對。

    將軍收攏兵權,除了自身名望,實力、財力缺一不可,便是與一些有話語權的老兵痞結交,沒有足夠的威望, 人家眼角都不帶夾你一下的。

    軍隊里可不興文官堆里穿小鞋,個個手里都有刀,要感覺你給他委屈受了,炸營給你看。

    大家都是扛著腦袋來賣命的,憑你出身高貴,到了軍里,也一樣得趴著,就是武景同初入兵營時,也有受過老兵的教訓,各種損招坑的你不得不低頭虛心受教,想要在這一途發展,你就得遵循軍里規矩。

    也別說這是陳規陋習,能叫你有機會跟著老兵學經驗,就是你最寶貴的人生財富,千萬別瞧不起頭發亂成稻草,身上長滿虱子的老兵,戰場是什么地方?人家能一年年的活到被稱為老兵的年歲,一身本事只要你能學了去,戰場保命是絕對夠的。

    便是周延朝自己,也受過老兵的磋磨,但叫他如今再回想,心里的感激大于厭恨,從底層爬上來的將軍,都非常珍惜手底下的老兵數,以舊帶新,他們指著這些人,能幫他們將新兵蛋子帶出來,減少被當韭菜割似的戰爭殘酷性。

    所以文官不理解,一州一軍的將領,緣何要跟手下的士兵們打成一團,親和的能一起喝酒斗招,勾肩搭背的玩笑,自降身份是為恥,武官也不理解文官,你那么高高在上的指揮手底下人,跟指揮自家奴仆似的,就不怕遇事叫底下人聯手坑死?身份?活著才有身份,死了全是白骨。

    是而,自古文武不相通,除了文化水平上的,大抵也有各自對于手底下人的管理方式,任何凌駕于普通兵士生命之上的為將者,都少有善終的,如此在軍隊里,軍銜只是體現你受上面重用的一方面,身邊能凝聚多少兵,才是你真正實力的體現,如紀立春那樣的,屁也不是。

    凌湙在所有知情人眼里,就是個野路子出身,憑著一身是膽的野性,才成就了現在的地位,常規軍伍的教育是一天也沒受過。

    周延朝揣度著凌湙約莫不懂軍中行規,想暗地里叫他吃個啞巴虧,他就不信一下子擁有這么多兵,凌湙能忍住收攏人的念頭,哪個將軍也不會嫌兵多,然而,人家別說有染指兩州軍隊的意思,一路跟王鵬和方為超都不怎么結交。

    軍人領命,執行力就是最大的服從,凌湙又不是要收編他們,犯不著為顯示自己的絕對領導力,與王、方二人別個高低先后,你不服我沒關系,你服軍令就行,知道此行的目地,不故意搞事就好,于是乎一路上,三人有禮有節,遇事商量,有話說話,絕不搞三人行必有一師的調調,這在文人墨客的謙虛文化里盛行,但在軍伍行當里,嗬,你越這樣,老子越不服你。

    能把命拿出來當資本的,你跟他講高低,可以,拳頭底下見真章,沒有哪個將軍是憑口舌鋒利上位的,凌湙趕時間,根本沒打算枉費心思與別州將軍套近乎,你帶好你的兵,別拖后腿就行,上了戰場你要犯懶,不好意思,我的刀不砍你,會有敵軍的刀來割你命。

    這就是凌湙能將兩州軍,以最短的時間帶到涼州的經過,他根本沒讓兩州軍內的老兵痞有發揮能耐的機會。

    前有敵軍虎視眈眈,內有百姓亟待救援,誰特么有功夫跟你揪斗那一點兵權的歸屬?老子手里有錢,拿下了涼州,滿城兵源滾滾,只有短視者,才巴巴眼的盯著眼前的一點小惠利。

    凌湙自始至終,都沒打過王、方二人手里兵馬的注意,且說實話,就他們手里兵員的體格素質,擱他手里得淘汰一半,果然,一場戰事下來,優勝劣汰,二人手中的傷亡數占比到了三分之一。

    這還是有他打前鋒,壓住了戰斗威勢的結果,換以往情況,傷亡近半,或超過一半都屬常態,怪不得他們年年要補兵,補的境內青壯之齡年年下調,凌湙在邊城劃定十八參選,隴西府后來也漸按此規,但其他地方都是十四。

    就非常造孽。

    方為超的信寫的很詳細,從他們趕到涼州衛,立即投入戰斗開始,到邊城軍所向披靡的戰斗場景,都描述的非常清楚,末了說道,“將軍與大帥義子交情可深?如有情誼,可否向其討一些神兵裝備我軍?”

    斬馬刀的威力人人得見,陌刀隊上場時,也以碾壓之姿橫掃敵軍,戰后清點己方人員損耗,那種手提幾十斤重的斬馬刀隊伍,無一人傷亡,震驚的他和王鵬兩人,來來回回在秋扎圖的隊伍里檢查,然后又試著去提他們手里的長刀,半晌之后,二人服氣了。

    這刀,兩人真要提也能提得起來,就是上馬溜一圈也能溜,然而,要能在策馬奔騰中將刀揮出去,那約莫全憑運氣砍人,大概率會反傷到自己。

    有這樣實力的隊伍,零傷亡再合理不過,因為沒人能在這樣的兵將手里,逃出生天。

    隨后,他們又將眼睛盯上了陌刀隊,一場戰事下來,他們手中的樸刀折損了大半,斷裂卷刃者占了多數,而凌湙的陌刀隊,刀鋒依然澄亮照人,閃著銀白寒光凜冽逼人,一問戰損,只區區數百人,還都是在混戰中被撞落馬,踐踏而亡者居多,也就是說,只要騎術尚可的,基本刀在人在,對比他們各自三分之一的傷亡數,邊城軍這點子傷亡,簡直根本不算損耗了。

    刀營的訓練方式被甲一降等的用在了騎兵營上,當配上殺傷力更強的陌刀后,整隊奔跑沖殺起來,膠合力能干翻數倍于他們的敵軍,數百近千的傷亡,對于小五千的邊城軍而言,并非榮耀,若非凌湙要用自身做表率,激勵另兩州將士上陣沖殺,他當會有更周全的排兵方式,減少損耗,而非頭鐵的與敵騎正臉對沖,刺刀拼刺刀。

    騎兵營的整體武力值,對比闖過了鐵人十項精挑進刀營的眾人而言,到底弱了些,而戰場應變,瞬息而過,萬全之策都是事先規劃出來的,一將功成的偶然性里,埋藏了萬千尸骨,凌湙即使知道沖撞會造成大量傷亡,但遇此戰況,也不能惜兵,這就是戰爭的殘酷。

    傷亡數報上來后,凌湙吩咐甲一,將他們邊城的將士尸骨打包裝裹,稍后會派兵將他們送回邊城陵園。

    敵強我弱的武備懸殊,生生被凌湙一波沖鋒,帶成了勢均力敵的戰斗氣焰,兩州的傷亡數報上來時,王鵬和方為超還在暗喜,總算是有一次沒有過半傷亡了,這樣即使上面清算涼州城破的罪名時,也沒理由硬扯著他們救援不及時的帽子扣。

    落差都是對比出來的,三分之一的傷亡數,放在以往都是能大吹一番的功績,在往年的戰事里,就沒有過這么碾壓敵騎的開局方式,整個士氣都提升到了極致,揮出去的每一刀都不落空,越戰越激昂,越打越猛勇。

    傷亡數會告訴所有人,此戰的真相,真要是場艱難戰役,他們手上的兵早沒了,如此,城破的因由該當從別處找,他們反正是盡到了責任,做到了援軍該有的職責。

    王鵬和方為超的眼睛當時,就盯在了陌刀上,有著斬馬刀一樣的型制,重量卻只有它一半,普通將士加以練習,揮舞起來不費勁,是個可以大規模配置的神兵。

    于是,各人在呈報中都提出,能不能跟凌湙說說,叫他們也配置一支這樣的隊伍。

    周延朝苦笑的看著信,凌湙若真如他所期的那樣,動了收攏兵權的念頭,此刻該還在半道上與王鵬、方為超兩人周旋,而非已經替涼州解了噩。

    涼州城破,若非他及時趕到,兵災擴散的后果,怕是他們北境所有將士都承擔不起,便是大帥也將受到軍法處置,凌湙可以說是憑一己之力,解了他們北境大危。

    他那樣聰明一人,大約早看出了他故意埋的坑,方為超來信問他是否與凌湙有交情,想來是他自己這一路上,沒能與凌湙套上近乎,這才迂回著想走他的路子。

    可他與凌湙又哪來的情可講?

    方為超&王鵬:我要知道他手里的那種長刀,有如此神威,這一路別說等他來與我套交情,就是要我舔著臉去恭維他,我也愿意啊!

    可惜,時機已失,戰前都沒露結交之意,戰后人忙的根本找不見,又有那姓秋的副刀總,一張臉說半天話,表情都不帶動的,但人家也沒敷衍他們,卻愣是叫他們張不開要刀的口,幾次到了嘴邊的話,又生生給咽了回去。

    涼羌鐵騎呢?來啊~再打一場,這回他們指定全程管聽凌湙指揮,為了神兵利器,他們愿意退步作小。

    這個時候再要殷勤,上趕著想要向凌湙討差,比如城門樓上下都要派人駐守吧?城內百姓損毀的房屋,戰事中死去的人,清點安排百姓生活,使城內秩序重新恢復,以及原涼州衛各千戶手底下無主的兵將,需要人安撫帶領,反正總該有能用到他們的地方吧?

    然后,一眨眼,涼州守備來了,浩浩蕩蕩帶著近萬兵將,一舉收拾了那些不服管的涼州衛千戶們,以雷霆手腕迅速平了衛所事務,糾集回散兵,重新整合軍隊,接管城門樓上下換防,幫著百姓重建毀損的房屋道路,最重要的是,他們有糧,陸陸續續的糧車從城門口進來,在百姓眼前繞城而過,再送進涼州倉。

    半個月沒到,涼州城內的百姓們,就被鼓動出了生機,再有官方組織人手,領著他們一樣樣的重新開始,就算是暫時無家可歸者,也有毛氈子安排他們居住。

    人心穩了,米糧不愁,再有青磚坊的開窯,豆制品工坊的落成,小食攤子應運而生,滿城煙火又重新燃了起來,再悲傷的情緒,也叫這生機勃勃的城基建設,給帶的凄涼不生,回到了從前為生活奔忙的平常日子里。

    逝者已故,生者當前,日子仍要過啊!

    凌湙沒有如在邊城那樣,招集滿城百姓宣告自己的地位,和對城務的主導權,他讓鄭高達出面,以協理紀立春的名義,在城內依照他的規劃,執行和安排城防事務。

    整城百姓雖然痛恨紀立春的守城失職,但紀立春從頭到尾沒有丟下他們,一直站在城樓上,用僅剩的一只胳膊督戰,堅持到了援軍的到來,對比那些棄他們而逃的千戶們,又有了可以原諒的點,再有戰后安撫事宜,積極在城內疏導,對流離失所的百姓進行幫扶,甚至讓出了自己的府邸,供百姓棲身,這種種事后彌補的行為,多少填補了前期因為無能而造成的損失,百姓們看在眼里,漸漸的,也就放過了他,不再如剛開始時那樣,一見紀立春,就一擁而上,揪著他要償命,崩潰痛哭。

    紀立春消瘦到了極致,全憑著一腔心氣提著精神,在凌湙的支持下,幫助城內百姓重新安了家,使滿目瘡痍的涼州城,再次有了人間煙火,但那猶如末日降臨的災難場景,一直一直困擾的他無法安眠,終于在城內硝煙漸去后,他留書一封,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想要以死謝罪。

    愧悔噬心,他感覺自己要撐不住了,對比那些被凌湙砍殺的千戶,他竟生了遲來的羨慕,若能一死了之,那也是件幸福之事,如今這般茍活,太痛苦了,這不是他千方百計要調回北境的結果,若然知道一州大將如此難做,他該安分的呆在北曲長廊衛,老死在那個遭人嘲笑的位置上。

    紀立春頭一次認識到了自己能力的不足,可這代價太大了,大到他每日不敢閉眼,只要一閉上眼睛,耳朵里腦海中,就會閃現那日城破的噩夢,滿地橫尸,和城內百姓無助的哭喊,上天入地無門的那種絕望,纏繞的他再無安寧之日。

    也許死了,就能解脫了。

    紀立春慘笑一聲,仰了脖子橫刀在頸前,閉眼就要使力斷頸脈。

    “以死謝罪啊?不錯,還算有點悔愧心,沒覺得自己活著就是撿條命,然后當無事人似的,繼續享受高官厚,嗯,挺不錯的,酉一……”

    凌湙站在離紀立春丈許外的地方,扭頭轉向酉一問,“火架子搭好了么?一會兒等人死了,扔進去燒了吧!別叫他污了這塊地方,畢竟內河的水據說淌自這邊,萬一腐了爛了,淌進去叫城內百姓沾染上,惡心不說,還會發疫病,嗤,別死了還要害人。”

    紀立春又驚又悚,舉著刀的手都不穩了,瞪著虎目通紅,一臉髯須凌亂的長了滿頰,頭發都打結了,要不是身上的甲胄顯示其是個將軍,就這副模樣,一準叫人猜成個無家可歸的乞丐。

    又磕磣又悲切。

    酉一拱手,“是,已經在搭了,主子放心,屬下保證不叫他染了這塊地。”

    兩人一唱一合,皆都沒把紀立春當個人,好像要燒的是塊木頭,說的人平常,應的人也平常,一點沒理會要被當柴燒掉的當事人心情。

    紀立春慘笑一聲,仰著脖子沖凌湙道,“多謝五爺來送某一場,下輩子若有機緣,叫某一早投了五爺,當個沖鋒陷陣的馬前卒,只當報了五爺多番襄助之恩,老紀沒用,浪費了五爺的栽培,也感謝您給了某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讓我能親手幫著百姓重建門戶,恢復生計,老紀謝謝您。”

    說完雙膝一軟,撲通跪地,瞪著兩只大眼睛解脫般的大笑,“紀某先走一步,祝五爺前程似錦,宏圖大展。”

    接著手臂用力,毫不猶豫的拉刀劃向自己的脖子,卻在千鈞一發之際,叫凌空飛射來的土疙瘩打歪了刀,再緊接著,紀立春的整個身體,就被踹飛了出去,炮彈一樣的投進了身后的河里,濺起一陣潑天的水花。

    只見凌湙黑沉著臉,站在離岸不遠的地方,施施然的彈了下被掀起的袍角,一臉厭煩道,“腦子醒了么?沒醒的話,再潛下去悶一下,紀立春,你就是再蠢笨如豬,也該懂得欠債還錢的道理,我把你一步步扶上這個位置,你心大,不甘屈于人下,想掙一掙命,我理解你,我給你認清現實的時間,可你不能在搗出禍亂后,就想一死了之,然后丟個爛攤子叫我替你收拾,紀立春,做人不能這么無恥,你死了,那我前期的投入是不是就全打了水漂?合著我白忙一場,連個利息都收不回?天下沒有這么便宜的事,你就是死,也得先給我把債還完再死。”

    紀立春抹著臉上的水從河里冒出頭,愕然的看著凌湙,冰冷的河水凍的他青頭紫臉,腦子都糊成了漿糊,凌湙說什么是什么,他只跟著點頭,然后在死一般寂靜里,問了句,“五爺要我怎么還?我除了這條命,已經一無所有了。”

    凌湙冷著臉看他,點著他的腦袋,“你的頭,或者說,你頭上的帽子,怎么說……我需要你的腦袋頂著涼州大將的缺,你若死了,武英殿那邊必然要重新安個人來占了涼州,那形勢于我而言非常麻煩,所以,你得給我活著,哪怕如行尸走肉般的活著,就算是還欠我的債了,懂么?”

    紀立春訝然抬頭,嘴巴動了動,小聲道,“我以為……我以為你要將鄭高達調過來……”

    鄭高達是涼州守備,若然這次的戰功分他一點,升一升武階也不是不可能。

    凌湙挑眉,嗤道,“你當朝庭是我開的呢?我要升誰就升誰?北境形勢你看不清,武帥府的艱難你不知道?涼州將位置一空,武英殿那邊會馬不停蹄的往這里補上他們自己人,武景同還在京畿天牢里,武大帥要想兒子還有命在,他都不會強烈反對這里補的是誰。”

    只要握緊了其他兩大州,管他來人是誰,武大帥都能叫他施展不開,可凌湙不能放個握不住的陌生人來,邊城如今是個金疙瘩,來的要是個貪心不足的,他難不成要冒著被清繳的風險,再開殺陣?

    他的實力還不能讓京畿里盯著他的眼睛看到。

    紀立春打著擺子被酉一拉了上來,抖著身上的水恍然明白了自己的功用,一時默然無語,悲愴沮喪。

    他原來只配當個提線木偶,傀儡似的人啊!

    凌湙才不管他內心是否會遭受創傷,而是直接下令,“回去收拾收拾,等大帥來后,你要以一個戰功在身的將領去迎接他,記住,涼州的退敵之功臣是你,大帥會為你上表請功,屆時你趁機也跟著上表,帶著這次斬殺的兩個涼羌大將的頭顱,一起請求進京,彰顯大徵國威。”

    紀立春直著腦袋跟宕機了一樣,完全不理解凌湙的意思。

    他?退敵的功臣?

    進京求表彰,獻敵將頭顱于御前,顯國威?

    大帥能同意?當時跟著一起來的王鵬和方為超兩員大將,能同意?

    鬧呢?這不可能,這是欺君,這是冒功,這會抄九族。

    凌湙似是知道他心中奔騰過的疑惑,和驚惶,嗤笑道,“你都要自戕了,還怕死?且就是欺君抄族,你那寥落的門庭,還能查到根么?”

    死都死了,管那么多!

    紀立春叫他堵的沒話說,只是真不解凌湙這樣的安排,一時脫口問道,“為何?”

    凌湙黑了臉,眼睛望向京畿方向,道,“我需要你進京把武景同撈出來,紀立春,我會安排好人手,大帥那邊也會給你準備足夠的金銀,你進了京后,務必要將武景同一道帶回來,明白么?”

    城破了本該悲傷,但是殺涼羌兩萬余,還砍了他們兩員大將,這一捷報送上京,老皇帝不會在意城破時,那些遭了兵災的百姓有多少,就是發怒也頂多是做個樣子,最大的可能,是他會用這場勝利,大肆宣揚他的君威,以震江州豪族及諸王貴胄。

    凌湙看過最近的邸報,知道江州那邊和諸王聯合,今年年底的歲貢都還沒送往京畿,老皇帝已然急了,連派三位監察史下江州去催銀。

    他需要一個足以震懾全國各地,漸不服管的威赫之聲,而這場捷報,對他來講猶如及時雨般,來的剛剛好。

    捷報送上京,他若不蠢,定然會鑼鼓喧天的廣而告知,若臉皮再厚點,安排場祭天儀式告慰先祖亡靈,弄的聲勢浩大到舉國皆知。

    如此,紀立春上京的形勢,會一面倒的利于他活動,從天牢里撈個人,只要運作的好,也并非不無可能。

    不能等老皇帝從腦熱中回過神,用涼州城破的把柄做了武景同。

    所以,在發現紀立春有自尋短見的苗頭后,凌湙立即吩咐了人暗中跟著他,一旦發現他遠離居所人群,便立馬來告知他。

    這人真是,命不值錢,位子倒是貴的很。

    150. 第一百五十章 請練習好“厚顏無恥”四……

    磚窯坊從邊城遷離, 劃歸右隴衛管理后,季二那邊的日子也漸紅火了起來,衛所里的各將士家屬有了固定掙錢的活計, 各自忙碌的沒空跟不事生產的老爺們攪毛,也讓兵將們的情緒穩定了不少,不再有隨時撂挑子不干, 去府城找活路的念頭。

    眼看年關將近, 靠著夏季六月的七成餉銀, 一直撐到了入秋,結果,秋季餉銀一直沒影,就更甭提冬季了, 往年這個時候,衛所兵將的人心就開始躁動,無人愿意按時操練,巡衛守營了。

    家小餓的眼神無光,米缸里的老鼠都當了菜,誰還特么愿管衛防軍務?老子至少得先顧著妻兒父母們的口糧吧?當兵都當的吃不飽飯, 還當個屁!

    若非軍戶流竄銷藉,捉之即死的酷律在, 各衛所里的軍戶早跑光了,雇傭兵就更甭想了,入了秋就一個個收拾著離營, 往別處找食去了。

    各衛所里, 年復一年都是在這么個焦惶里過來的,明明該是自己的勞動所得,卻得看著上面人的心情賞, 頭叩破了膝蓋跪爛了,也不定能將餉銀要到手,再要的緊了喧囂太過,一頓棍子打的你起不來,生死全由天,軍戶藉命賤人盡皆知,可是,今年不用了,他們再也不用求爺爺告奶奶的去要餉銀了,捧著碗里堆的冒尖的飯食,心穩的說話都中氣十足。

    沒辦法,就是高興,咱今年有錢。

    再瞅著涼州州司五軍府衙門,沒來由的一股子優越感升了起來,嘿嘿,老子們今年不上你門下的石階前跪乞討銀了,該你們眼巴巴的站城門樓上,看著我們吃香喝辣,住青磚房睡敞亮屋。

    哎~這就是風水輪流轉。

    整個隴西府連同周邊幾個衛的青磚生意,讓右隴衛里的磚窯日夜不熄,因為凌湙定的價格低廉,打著以量取勝的經營理念,導致隴西府周邊的巖石山采石場迅速走向沒落,百姓砌房蓋屋不再首選巖石塊,就是修補官道和城門樓子,也漸被青磚替代。

    那山上的采石工敲一天才得個十來文報酬,往磚窯坊找工,一天只要埋頭和泥打磚塊,少說也有二三十文,且還沒有危險,不用擔心腳滑摔下山,不用眼睛一刻不敢離的,盯著手上的石錘,擔心一個錯手鑿傷了自己,更不會有監工的看著稱扣斤兩,明明敲了三十斤,他非要閉眼張嘴只給你記二十斤,若你不愿意,那行,你把鑿下來的巖石再給我背到山上倒回去,就總不會讓人有按勞所得的收獲感,一肚子氣倒是常能揣回家。

    可山是人家的,你要是敢鬧,回頭你就再不可能找到采石工的活,整個府周邊的巖石場,會聯合起來排擠你,不叫你有能掙錢的地方,如此,受欺壓的采石工只能捏著鼻子,忍受著監工們喜怒不定的扣稱規則。

    按理這么廉價的勞力,山上的石頭又是天生天長,沒個本金墊底,那采來賣給百姓,也當便宜到家家能用,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大多普通的百姓只夠買些碎石鑄房基,屋子的墻體為了省錢,仍沿用的是古早傳下來的土坯砌,蒿草拌牛糞和著泥一起,做成臂長的方塊,曬干后就是一塊土坯,等壘成房屋的形狀后,再在外墻上糊一層泥,將漏縫處填滿抹平,一間土造的房子也就得了。

    全切割平整的巖石塊砌成的房子,那是官署和富甲老爺們才能住得起的豪屋,普通百姓能有個不漏風漏雨的土坯房住,就算是條件不錯的人家了,縱算常年縈繞在牛屎味的環境里,也比頭無半片瓦的人家來的強,青磚房?那是想都不敢想。

    邊城在凌湙沒去之前,有兩個城區的百姓住的還是地洞呢!

    就房子這塊的建設上,整個隴西府的百姓都眼讒邊城,那樣一個三不管地帶,惡名沼沼之地,沒料先于他們一步的,住上了達官勛貴們才能享受的青磚大屋,還是樓房,簡直叫人眼紅死了。

    等整個右隴衛開始大馬力燒磚,往全府百姓供應青磚后,不止采石場的人傻眼了,就是來排隊買磚的百姓也傻眼了。

    怎么的呢?便宜,主打一個便宜,一家人咬咬牙,就能以百兩不到的錢財,蓋一座三門臉的青磚房,你要是地多,那就蓋兩座,要是錢也夠多,那就蓋樓,兩層小樓全家老小個個有屋有床,總有能讓你住上夢寐以求的豪宅貴屋。

    沒錢蓋一間行不行?行,卷了鋪蓋上右隴衛打工,節衣縮食一個季,攢個幾兩銀,拉回一車磚,一點點攢夠砌房的材料,從年頭到年尾,新房可得。

    有了房子,媳婦還遠么?有了媳婦兒女還少么?一家一戶就這么的興旺了起來,婁盱年關沒到,就捧了人口統計冊子,滿目含淚的跑來找了凌湙,新生兒啊,多少年沒見過飆長這么快過的新生人口率了,就是邊城經過一年的休養,新生兒出生率也高過了往年,再有邊城醫署會側切的女醫,和嫻熟的轉胎手法,難產兒的存活率都較往年高,從死亡線上下來的婦人更多了。

    覷著這樣的趨勢,凌湙便跟那些女醫嘀咕,叫她們給那些產婦的家人,灌輸女子最佳生育期,他也不好說這套理論哪來的,就是結合生產情況以提問的方式,向幾個女醫詢問順產好生養的年齡段,最后一拍手總結,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生產死亡率太高,最起碼也得過了雙十年華才能育子生兒,于是順道的,也將女子婚齡往后推,廢除府城那邊的女子十八不婚,要交罰稅的規定,改十八往后成親的,由垂拱堂陪送十到二十兩不等的嫁銀的規矩。

    這消息一出,好多已經定好日子的人家,立馬把婚期推遲,便是男方家也沒意見,等兩年就有十幾二十兩的嫁銀拿,且指明是給新人小家置的立戶銀,家還沒成,就有了自己的小金庫,換誰都開心。

    邊城改的規則多了,這條令頒出來的時候,基本沒濺起什么反對聲浪,相處日久,大家基本已經摸清了這個小城主的脾氣,能叫他說出口的條律,九成以上是推不翻的,在有活干有飯吃的當下,晚點娶媳婦就晚點娶吧!擱以前還娶不上呢!

    自新兵蛋子的起征年歲被改至十八后,再出個女子婚齡往后推的律令,給邊城百姓的一個感覺,就是他們的這個小城主,對十八這個數有執念。

    十八又十八,這約莫是個吉利數?

    于是,邊城每月十八的這個日子,就成了紅白喜事扎堆的日子,連趕大集的日期都定的十八,凌湙也不好解釋,只能隨他們高興了。

    緊接著,凌湙在邊城內的自有廠坊內,又下了一道令,各青壯男工們的月錢,統一由垂拱堂發放給各家的女人,有妻的憑婚書領,無妻的由家中老母憑戶藉領,無妻無母單蹦一個的,也有方法應對,每月只發夠生活保障的月錢,余者全存在垂拱堂的銀庫里,什么時候有女人了,什么時候帶著女人一起來領,總之,不叫這些光棍老爺們手里有余錢,省得他們閑暇就往府城跑。

    邊城沒有青樓,只有盈芳戲班,可隴西府有啊!

    換以前,各人窮的底掉,自然不會有什么想頭,可自從王聽瀾那邊接了幾個婦人與丈夫打仗的糾紛,一經詢問方知,竟是那幾個男人拿錢去府城找花娘去了,這把凌湙晦氣的,當時就把那幾人給革出了坊間,不用他們了,結果,那幾人的婆娘又不干了,哭著跑來求情,這才逼的凌湙連夜發了這道令。

    什么?你不同意這道律令?行,那邊城也不歡迎你,各招工點也不會收你,你往別處去找工吧!這里沒你的活計。

    這道令一出來,各家里的女人腰桿子可硬了,再不用擔心家里的錢被男人拿出門禍禍了,心情一敞亮,感覺日子有奔頭,各人房里的那點事也就不是事了,一個門里能拉出一排籃球隊,大的帶小的,個個能養活。

    把婁盱羨慕的直瞪眼,有心也仿照邊城這錢袋管理方式來,結果一扒拉,發現不行,隴西府里不多不少的豪強,盡占了整個府內資源一多半,他完全沒辦法像凌湙這樣,能一把扎緊了生計命門,強硬的讓人服從他。

    但季二可以,磚窯坊遷至右隴衛后,凌湙給了他幾個管理上的文書,幫著他將御下框架搭好,一樣的統管方式,總歸一個宗旨,安撫好了兵將大后方,他們才能有心為衛所服務。

    大徵的衛所延用的是前朝的軍屯制,每個衛里的軍戶除非丁絕銷戶,否則家里祖輩老小都得頂著軍戶藉,為衛所服務,也因著這個制度,軍戶藉的兒女婚姻嫁娶非常難,除了同其他衛所里的軍藉人家聯姻,府城內的平民百姓家里,是不敢嫁娶這種身份人家的兒女的,即使真有了看對眼,死活非要在一起的,也不敢去領婚書,因為軍戶藉人家的兒女,生出的下一代仍鎖死了軍戶藉,這擱一般人家哪受得了?如此,不多不少的隱戶就誕生了。

    另有,長期各衛所聯姻的情況下,家家戶戶沾著親,近親結婚者越來越多,兵員整體素質在下降,凌湙派去左右隴衛調查的文書,呈報上來的數據顯示,殘疾癡傻,智力不足者占了衛所總比百分之十幾,這還是活下來的,未活下來的更多,但時下人們并不清楚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一切歸結為衛所煞氣重,陰沖陽事的兵戈報應,如此一來,軍戶藉男女更難嫁娶,有些荒唐的人家,干脆兄妹結親,生個正常孩子全靠撞運氣。

    凌湙看到這份文書的時候,心里直吸氣,他沒料隴西府各衛所內,近親結婚的情況會這么嚴重,要擴散一下全州,那情況只會更惡劣,這簡直太不利于民智民生了,怪不得正經軍戶藉的兵將每年招不足人,就這人口素質,往后絕戶者只會更多。

    邊城沒有衛所,自然也就沒有軍屯,凌湙也是自季二完全接管了右隴衛后,才知道這種情況,卻已經嚴重到了兄妹、姐弟做夫妻成常態的情況了,一家子中癡呆非健全兒的比例半對半,肉眼可見的絕戶人家。

    他當時就找了婁盱,問他關于軍戶藉取消的事,結果,旁的事都好說的婁盱,在這方面卻堅決的很,搖頭直說不好弄,說這是高祖定下的鐵令,除非改朝換代,這軍屯制才有可能被廢,且軍戶藉歷來就是賤藉,別看他們現在無案在身,但這些人的先祖基本都是犯沒的奴隸,他們投身到軍戶藉人家,也是他們的命不好,這輩子改無可改。

    且只一府更改朝令,百姓們不會接受的,想要推行必然要引發爭議,若有人往武英殿捅,他們一府的將官都將受到軍法制裁,便是大帥也擔不了這責任,這是不能動的國本。

    如此,凌湙便只能先將此事按下,但也讓季二在衛所內發了布告,從此以后,不準近親結婚,尤其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上了年紀的就算了,搭著伙過完余生也是沒了指望,但中青年仍有可能會生出孩子來的,立馬分開,再不許同床共枕,生活上仍可互相幫助,但床事上的就別了,遺禍后代。

    隴西府其他三衛不發明告,但暗地里,都照著凌湙的吩咐做事,很是沸沸揚揚的鬧了一陣子,直到凌湙發狠,直接與工作掛勾,想要往邊城掏換點小錢錢,或往右隴衛的磚窯坊找活做的,就必須按他的話做,否則一律排除在能掙錢的行當外。

    這些人家能窮到親事自產自銷,家底本來就盡乎沒有,眼見這一月好幾兩銀的工作就要丟了,忙也不敢鬧了,分開就分開,等銀子攢足了,就往別處尋摸個媳婦來,如此,才漸漸安撫了那些要被拆家的軍戶。

    武大帥來的時候,凌湙正對著鄭高達送上來的軍戶藉冊盤點,果如他所料般的,整個涼州衛的親近結婚者高達總戶藉人口一半,自產自銷的親兄弟姐妹成一家子的,有四分之一數,且據不完全統計,就近三年的死胎畸形胎占新生兒三分之一多,自涼州衛輻射而出的各衛所里,絕戶率十比一。

    軍屯內的軍戶家庭人口折降率,形勢非常嚴峻。

    鄭高達協助過左右隴衛和奇林衛查過軍屯婚配比,知道凌湙在意這個,因此,來之后收攏了衛所之后,就開始叫人做冊子,直忙了十來天,才統計出來,果然,一送到凌湙手上,就見凌湙眉頭打了結。

    凌湙用手指敲擊著桌面,將近些日子思索的問題拋出,“可查到有多少隱戶?”

    軍戶藉人家里,也有愛惜女兒的,就算兒子娶不上媳婦,也不愿糟蹋了女兒,叫人恥笑,哪怕送給人作妾,作個沒名分的外室,得個一兒半女的,也能叫她們過完余生,這中間就能漏下許多不能上戶藉的孩子,被統一稱為隱戶。

    這些隱戶只要不往官府報,一般也沒人特意去查,等到了年紀,去投個佃農或不記檔的奴仆,掙一口吃的總有地方要,那些豪族名下許多田地荒山,很喜歡用這些隱戶,既能免人頭稅,還能少發一半的工錢,簡直不要太便宜。

    鄭高達便指著冊子最后一頁道,“都記后面了,從目前統計出來的數字看,有三四百,但據幫我查勘的老軍戶估測,這個數字得翻個五六倍。”

    凌湙翻至最后一頁,果見上面清楚的記著某家某戶的女兒或兒子,在外面有家小兒女的事,后面還有具體年歲,兒女又生兒女,兒女再嫁娶后,買通戶藉官欲翻藉的事,都記的非常清楚。

    軍戶藉低賤,但凡有一點辦法,都要削尖了腦袋,替子孫脫去這種生來就賤的戶藉,隱戶三代往上是不查的,如此,只要熬個幾十年,到孫輩的孩子出生,那就是個能上平民戶的幸運兒了。

    冊子上有好幾十戶,都已經熬出了第三代,眼看再等個十來年,家里就能改藉翻身了,現在人壽命都不長,能這么為子孫熬的,都是十分堅韌的脾氣,因為軍戶藉越來越少的關系,衛所那邊查的非常緊,一個蘿卜一個坑,除非真絕戶,否則你這個坑里的蘿卜,就必須有人補,你這邊一蹬腿,那邊隱在外面的兒女就會被抓進來填上,如此一來二去,衛所內的士兵平均年齡就被拉高,每回全軍大統計,明明十四就征的新丁,進了衛所,整個平均年齡層,就上漲了十歲左右,別說軍伍年輕化,一年年的平均年齡都在拉高,反應給兵部統管這方面資料文書的情況,就是各地兵備逐年老齡化,征丁年紀或可再下調一至兩歲。

    這就跟坐在辦公室內,喝著茶看報表定計劃的專家一樣,根本不調查內里實際情況,就閉眼憑想像大筆一揮,鬧出了多地童子軍現象,凌湙在登記冊上,看到最小年紀的兵丁,是十一歲,因為農歷生日大,被算作十二歲充了丁。

    涼州府的軍屯各衛里的情況,比之隴西府更嚴重,目前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整個涼州盡被凌湙收入囊中,各衛所的千戶叫他砍了三分之一,加上戰死的,也就是各衛里,真正能上他面前說上話的,不到一個巴掌的數,這樣一來,就等于邊城開荒那般,可以隨他意的整合調派。

    外面報武大帥到了城外的消息,凌湙也正好將心中的想法整理的差不多了,紀立春在辦事衙外的門廊下,穿著嶄新的衣裳,頭臉都整理的干凈清爽,便是臉上表情,都叫酉一在旁邊幫著調整到了,讓人一看就喜事傍身的模樣。

    凌湙要他以功臣之姿迎大帥入城,雖說了用他的目地,可紀立春實在太緊張了,只要酉一眼睛一移開,他的臉立馬能垮下來,沮喪的塌肩駝背,一想到要面對的人是武大帥,且還要在他面前演戲,他就腿軟。

    武大帥幾乎是馬不停蹄的往涼州來的,城破的消息傳到并州時,他上京的行禮馬隊都已經準備好了,余宏海接到王鵬的令兵報信后,是親自拍了馬趕回的并州,生怕與他錯過,堪堪在走前一晚堵了他,為此,武景瑟都沒來得及帶回并州,仍滯留在了隨州。

    凌湙在城門口迎著他的時候,猛然發現他兩鬢竟全白了,比之夏季壽辰那會兒,雖精神看著尚可,面貌確確實實蒼老了許多,一時間,他竟沒能第一時間張嘴請教人,訝然之色爬滿臉,反叫武大帥調侃道,“怎么了?小半年而已,竟是不認得為父了?”

    其實凌湙并未正經拜過他,一直都是武景同瞎逼逼的替他改名字,排序齒,鬧的外人不清楚凌湙跟武大帥的真實關系,在并州小住那些日子,凌湙確實管武家老夫人作祖母稱,但對武夫人都是叫的伯母,武大帥一直都是以大帥敬稱,所以兩人嚴格意義上,并不存在義父子關系。

    但當著這么多人,凌湙自然不會揭穿這樣的真實,見武大帥騎坐在高頭大馬上,一身風塵撲撲,面上雖帶著笑,眼中多少有著焦慮之色后,他便低頭對著他拱了手,聲音清朗,“請義父入城,府中已備好酒食,一為慶功,二為接風,請容小子為東道主,作招待之資。”

    東道主的意思大家都懂,武大帥望著跟在凌湙身后的諸涼州將領,挑了眉撫須而笑,邊點頭邊從馬上下來,上前兩步親扶了凌湙的手臂起身,道,“做的好,涼州這邊有你,為父這心也就安穩了。”

    紀立春在旁聽的五味雜陳,原來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入得大帥的眼,人家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勝任涼州將,從他進了北境,仔細想想,竟一次沒能得到過武大帥的單獨召見。

    他一臉失落的樣子,叫隨時注意著他表情管理的酉一,立馬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提醒他注意周邊人眼,紀立春立馬借著拱手俯身之機,重新調整了面部表情,再抬頭時,就一副欣喜交加,不負眾望的抗敵功臣樣了。

    武大帥訝然的望了他一眼,凌湙立刻上前笑著介紹道,“這是紀將軍,此次涼州之危,可多虧了他拼死抵抗,才等到了我們的救援,只不過涼羌敵騎太卑鄙,見他太過強勢不退,竟放火箭燒城,這也是人力不能及的災難,比之那些棄城顧自逃跑者,紀將軍大義,實乃我輩先鋒楷模,義父很該表彰一番才是。”

    跟后頭的余宏海都懵了,這怎跟王鵬寫給他的戰報不一樣啊?便是一直守在這邊的王鵬也傻了,強擠上前就要說話,叫凌湙一眼瞟的住了聲,覷著形勢沒敢開口。

    他跟方為超兩人,一直將兵駐扎在涼州衛里,出勞力幫著城內百姓整理毀壞的房屋,跟著鄭高達的兵,替城中街道修補叫馬蹄踐踏出來的坑洼處,更派了兵扎城門樓上替涼州巡防,所為不過是想從凌湙處,要一些陌刀裝備隊伍。

    周延朝已經給方為超回信了,說了他跟凌湙在邊城發生的矛盾,告訴他,想要那種神兵,只能伏低作小,使勁替凌湙干活,靠他跟凌湙講人情,那是半把刀也要不來的,如此,方為超開始給凌湙獻殷勤,惹的王鵬生怕自己落了人后,也跟著后頭一起,搶著給凌湙干活,觀察眼色,瞅著其心情好的時候,就上前話里話外的將陌刀提上嘴,如此十來日,凌湙臉上的表情代表的意思,揣摩個七八分總是能的。

    這小公子年紀不大,但眼神的威懾力卻十足,叫他凌厲的盯上一眼,都是頭皮發麻的程度。

    武大帥從善如流的夸了紀立春一句,“不錯,紀將軍不愧為陛下點名指派來的大將,堪為眾軍表率。”

    紀立春埋頭面紅耳斥,口稱“不敢,有負所望”之類的謙虛之詞。

    爾后,武大帥便越過他,隨凌湙進了城,至于其他人,眼神瞟向紀立春時,盡皆懷了意味深長之意,嘴上與其拱手道喜,但眼神里都透著一股子諷笑味,羞的紀立春抬不了頭,要不是酉一在后頭頂著,他當時就能跪地請罪,請賜一死了。

    太難堪了!

    這是他從未體會過的心理折磨,要早知道情形會這樣難堪,他就不該答應凌湙受此功賞,他的臉皮經不住這樣的羞齒剮蹭。

    酉一在旁提醒,“主子說了,要你在進京之前,練習好厚顏無恥四個字,不然,等你進了京,要如何與陛下一起表演,不是,表現給滿朝文武看?抬起頭來,挺起胸膛,向所有人表明,這守城之功就是你的,挺胸、抬頭!”

    書房內,武大帥驚詫發問,“他能有幾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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