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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1.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要卸磨殺驢,時機還……

    武大帥再從書房內出來的時候, 對紀立春的態度就真誠了許多,召他到面前說話時,更帶著莫大的期許之意, “進京面圣,替本帥和眾將士向陛下問安,我等個中艱難倒不必說,只一點, 務必要將眾戍邊士兵的辛苦帶到朝堂之上,叫他們知曉, 將士拿餉從未憊懶半分, 是對得起這份餉銀的, 將士保家衛國是責任, 可朝堂也不能一味克扣將士們理應得到的待遇, 無視三軍所請, 長此以往, 會寒多少人的心吶!”

    這些話原本他是要自己帶到京里,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述說的,然而, 凌湙聯合整個北境將領,皆不同意他往京中去, 如今又有如此巧機,武大帥終是聽了人勸, 不再堅持己見。

    北境年年拖餉,往年好說最后都能補齊, 就是個早晚拿到手的問題,他跟后頭用家底撐一撐也就過去了,可今次從年頭欠餉開始, 眼看都年終了,不止欠的那部分沒有影,正當該發的更沒說法沒著落的。

    朝堂上的那些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自古皆知,皇帝不能差餓兵,便是皇帝思想左了,那些站班的朝臣也有義務跟責任歸勸他,而不是縱容一國皇帝隨心所欲,看著他一步步的與軍心相悖。

    武大帥想進京,不止是因為武景同,也有想要親自站在朝堂中央,懟著那些老大人的臉,問一問,他們還把不把守國門的將士們當人了?便是只驢,拉磨的時候,眼跟前還要吊著根胡蘿卜,他們這是干脆連根草都不給了。

    是要逼得眾衛所將士們,撂挑子嘩變么?

    武大帥說的時候,臉雖然是溫和的,然而,在場眾人,都能從他語氣里聽出怨憤之氣,而感同身受的眾將,也個個憤懣不已,七嘴八舌的拉著紀立春,將各自軍里的難處一一列明,必要叫他將北境的實情帶到朝堂之上,免得那些老大人以為,他們是躺在朝庭發的餉銀上享福。

    紀立春被扯的七扭八歪,衣裳都叫眾人的手撕裂了,就很難不懷疑他們是故意借機整他,然而,他心里又有種奇怪的,深受重任委派的自豪與使命感,呈現在臉上的表情,就是又尷尬又喜悅的糾結,割裂的他整個人都飄了。

    王鵬帶頭上前恭喜他,方為超也緊跟著作了表態,其他各千戶、百戶、總旗們,見之也一個個與紀立春把臂言歡,跟好了幾十年的老友般,將他團團圍住,爭著將自己隊伍的苦楚說與他聽,一副務必要將話帶上朝堂,叫陛下和老大人們體會知曉的樣子。

    武大帥放棄了入京,那代替他去的人,無論之前怎么樣,現在就都是他們眼里的好同僚,讓一場戰役上的功勞而已,讓,為了整個北境的軍心安穩,他們愿意讓。

    紀立春莫名其妙的,以這種方式“融入”了集體,被各個將軍拉著往他們各人隊伍里實地考察,必要叫他親身體會一番將士的艱難,好在朝堂上言之有物的,與那些不知北境疾苦的老大人們對峙。

    甭管之前紀立春是什么身份,只要他這次肯主動代表武大帥進京,他就有資格被當自己人熱情對待。

    余宏海一個眼色,王鵬當即跟紀立春有如走失了八百年的親兄弟般,摟著人就往自己軍中帶,一副介紹他與眾屬下認識的樣子,大有以后見他如見自己般,給予充分的尊重和愛戴,把紀立春驚的髯須都立了起來。

    論睜眼說瞎話,王鵬和方為超甩他十條街,二人跟從未瞧他不起似的,今天來拉他喝酒,明天來請他吃菜,必要讓他感受到兄弟們的誠懇心意,在上京之前,定要做到心與心相連,一條被子蓋兩人般親密。

    臉皮就在這樣一日千里的恭維里練了出來,到后頭他自己都恍惚以為,這功勞確實是自己掙的,脊背一日日的挺立了起來,凌湙要的厚顏無恥的效果,非常顯著。

    只要他不往紀立春面前站,紀立春現在面對任何人都不慫了,包括武大帥的嘉獎,他竟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凌湙大概是他唯一的心魔,畢竟是見過他此生最狼狽慘淡之人。

    涼州的戰事長了翅膀一樣的飛進了京,只不過飛進京的消息是經過了春秋筆法的潤色,把諸將守城不利,導致城破的主因,描畫成了大帥早知涼羌鐵騎的陰謀,特意放了涼州這個空子,誘引他們來戰,之后調并、隨二州的兵力關門打狗,一番花式描摹,將紀立春守城據不退走的功績,連帶著砍殺了兩萬多涼羌鐵騎功勞,一道山呼萬歲的送進了宣儀殿。

    在這封請功的奏表里,涼州百姓安然無虞,早一步被化妝成百姓的兵將們替代,真正的百姓有被妥善安置,所以,城雖燒毀,人卻沒事。

    如此,折子里也順帶著提出,要皇帝特旨賞賜涼州重建城郭的銀兩,當是補償大義的百姓恢復生活生產秩序的補貼。

    這是凌湙模仿武大帥口吻,替他擬的請功折。

    然而,武大帥的折子卻與他所寫,來了個南轅北轍,或者說,武大帥的折子是根據實際情況,幾無潤色的照實描寫,與其說的請功折,不如說是請罪折。

    開頭就是:臣萬死以叩首,奏請陛下降罪!

    余宏海將武大帥的折子遞給凌湙看的時候,臉都是黑的,武大帥卻捧著茶碗,皺眉一行行,字斟酌句的看凌湙這花式“欺君”之言。

    凌湙也不怵他,兀自坐的穩當,垂頭繼續看武大帥擬定的奏表。

    只見上面鏗鏘有力的,將城破之鍋全背上了身,盡言是自己御下無方,造成涼州軍務不夠細致,讓敵軍有可趁之機,造成了萬千百姓家毀人亡,流離失所,城內被敵軍燒毀大半,請罪的字跡誠懇,愧心痛悔,涕淚交加,爾后,才開始宣揚我大徵國威,稱兵將勇武,利用敵騎首尾不能顧之際,一舉斬斷對方接應隊伍,來了個甕中捉鱉,砍殺了兩名涼羌大將,終取得大勝的話。

    先抑后揚,凌湙看完后,腦中就冒了這四個字,再對上武大帥投過來的目光,竟沉吟著一時不好張口。

    他既安排了紀立春入京,就得保證他能在京中混的如魚得水,給他吹個大功勞是最簡單省事的,然而,武大帥的這封奏表里,紀立春的功勞并不顯,甚至還有點罪責在身的意味,任何人看了,都不會覺得這場戰事,有他在其中發揮的作用。

    武大帥這封奏表,埋沒了紀立春的功用。

    凌湙挺不理解的,早前他們已經說好了,而紀立春那邊也已經準備好了,就等著跟奏表一道往京中發,這邊奏表一上路,他也會跟著走。

    武大帥搓了下手指,最終嘆息道,“按你擬的折子發吧!”

    他沒有給凌湙解釋,只滿臉苦澀的拿過自己寫的東西,一把投進了火盆里。

    凌湙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忐忑難安,和信念破碎的蒼涼,就跟一向誠實坦然的孩子,為了不得已的理由,撒謊欺騙家長時一樣的,有種輾轉反側的不安感。

    從武大帥親擬的折子里,可以看出,他對陛下從未用過那些華而不實的,恭維之詞,便是請安折子上,看似肉麻的字句,也句句出自真心,他可能沒有料到,自己也終于走向了,朝中那些愛用辭藻華麗堆砌的句子,去討皇帝開心的一日。

    武大帥足足失落了好幾天,余宏海作為他的參將,跟后頭開導了好幾日,遇上凌湙的時候,卻是很真誠的給他行了禮,小聲道,“多謝!”

    他們這些當下屬的,其實都清楚武大帥的困境,尤其他常伴隨武大帥左右,看其執筆墨向京中那位請安問好,一年不知去了多少表忠心的折子,他自己看了都會被其中的情誼打動,然而,京中那位卻沒有,一年年的警惕在提高,以前還會將批復過的折子送回來,后來就成了心情好時的偶爾,再之后,就石沉了大海,只有他們大帥年復一年的熱臉貼冷屁股,早請示晚跪安的,得不到個回應。

    他們個個替大帥不值,卻沒人敢勸大帥放下這種無用功。

    凌湙做了他們不敢之事,雖然是另劈溪逕,卻好歹叫大帥認清了現實,或者,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真按著他以往的奏表風格上報這場戰事,得到的結果,不會是他想要的勞苦功高,力挽狂瀾,亡羊補牢等等的安慰表彰。

    先抑后揚在以前或許,能得到皇帝的嘉許,但放如今,只會讓皇帝暴怒,斥他帶兵無方,別說安慰,可能會真如他開頭所請的那樣,治他一個戕害百姓的失職之罪。

    這從他進京,明知此行危險,卻仍準備當個直諫的諍臣,就能看出,他大約還不死心的,想用一腔忠懇之言,打動皇帝。

    年少的賞識之情,總叫他不肯認清今非昔比的情勢,想親身往京中,去到那個人面前,告訴他,臣未變,忠心從未偏移,陛下信賴可在?可會如以前那樣,深信臣忠心不二?

    凌湙的那封與事實截然相反的折子,如當頭棒喝般,叫武大帥清醒的認識到了,如今朝堂上的風氣,敢直諫的諍臣早沒了,現如今留在朝堂之上的,多似這種花團錦簇者,而陛下,也只愿聽大勝的捷報,至于取得捷報中間的曲折經過,兵災造成的傷亡損失詳情等等,他都不想知道,他只看結果。

    武大帥一個人關在房間里,沉默的獨坐了兩天,凌湙給他送去了自己提煉的烈酒,一壺灌下去,足足睡了三天,等他再出現在人前,神情已經恢復到了從前的樣子,外人并看不出他糾結蒼涼的內心。

    凌湙從邊城調來了殷子霽,就著城里塌陷燒毀,空出來的地盤規劃,準備像籌建邊城那樣,也按著規格搞出型制規模一般的居民房。

    邊城那邊的建筑隊已經成熟,按著規格砌青磚房,速度非常快,只要人手足夠,一排二層制式的小青磚樓房,半個月就能得,凌湙領著殷子霽騎馬在城中轉,指著在廢墟里翻撿著有用東西的平苦百姓,道,“先生辛苦,暫時為這邊多擔待著些,好在邊城那里已經形成了規制,留個監督的就行,您平時多往這邊看看,回頭等我從京中回來,定帶厚禮酬謝。”

    殷子霽無奈道,“你倒是好會給我找事,齊葙那也不能移動,我被你摁在這里,好嘛,你是故意要分開我們倆啊?”

    凌湙叫他說的撓臉,一向伶俐能言的嘴巴頓時啞了聲,倒把殷子霽給逗笑了,搖著手道,“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來前不知道你的打算,不然該把幺雞給你帶來,他這一月天天守在城門樓上盼你歸,這要是叫他知道你又往京里去,回頭指定又要找地方躲著嚎了。”

    邊城建的固若金湯,從豐倫帶著大股騎兵去過之后,便沒有往那邊去的小股敵騎了,幺雞很是寂寞的守了很久,想要打一些戰利品,等凌湙回去好邀功,結果,愣是一個敵騎沒守著。

    齊葙出主意,叫殷子霽找了華吉玨和韓令蓉來,想分分那小子的注意力,結果平時很喜歡在小姑娘們面前表現的幺雞,面對兩個漂亮的小姑娘,愣打不起說話的精神,焉巴巴的氣跑了人,叫殷、齊二人又好氣又好笑,卻也拿他沒辦法。

    幺雞就跟被主人拋棄了的小狗似的,要不是蛇爺后頭實在受不了他那樣,拿著棍子抽了他幾下,他約莫能把自己餓死,落個絕食而亡的下場。

    凌湙這打算目前也只有武大帥知道,他連紀立春都沒說,告訴殷子霽是想叫他做個準備,安排好手中的工作,免得兩頭奔忙。

    “沒事,我走前會回邊城一趟。”他得回去找左姬燐要樣東西。

    殷子霽望著眼前忙的熱火朝天的磚窯坊,覷著凌湙道,“你這才剛將涼州收攏進手里,這一去不知要多久,你也放心?”就不怕回頭大后方叫人給掘了。

    之后似是下了決心般,朝著凌湙拜了一拜,“主子,我自投到你門下,忙的一直都是些微末平常事,自覺似也未發揮出一個謀士的功用,若這次京中之行必然要去,不如,就讓我替您去吧?”

    凌湙訝然,隨后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熱意,仰了頭獨望著天空好半晌,才盡量平穩了聲線道,“謝先生好意,我知你擔心我,可是,這趟京中之行,必須我親自去一趟,因為有好些事情,靠傳信并不能詳盡述說,我得回去做個安排。”

    北境敵騎未退,他此時上京確實非好時機,然而,機會難得,先手已經推了出去,他若不緊跟而上,就失去了之前種種安排的優勢。

    捷報傳出北境之時,他另安排了人將北境聲勢推了出去,現在關內各地,該是都知道了,北境大勝涼羌鐵騎之事,江州和諸王封地上,蠢蠢欲動的勢力當會暫停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就是他想要讓皇帝看清現實的時間。

    你要卸磨殺驢,時機還沒成熟呢!

    凌湙告訴殷子霽道,“我走后,大帥會暫時親鎮涼州,有他在這里,旁人當不敢動什么歪念,你只要按著我們邊城的規劃建設好城內,另有鄭高達從旁協助,有不服管之人,統一叫他收拾,我在城內搜羅過了,原州府內辦事衙里的人,有一部分尚能用,你回頭挑撿一下帶在身邊。”

    殷子霽見他心意已決,便沒再說什么,但告訴了凌湙另一件值得高興之事,“我之前寫信出去,邀了我曾經游學之時認識的一個好友,他近日終于給我回信了,說不日就將來北境瞧瞧,若果真如我所說那樣有發展前景,呵呵,他就留下。”

    他發了少說有三五十封信出去,如今只回來了一封,滄海遺珠似的,也非常令人高興了,于是,一時沒忍住,就跟凌湙報了喜。

    果然,凌湙也很高興,忙感興趣的連連發問,“他叫什么?擅長什么?名聲很響亮?”

    武大帥找著凌湙的時候,就見他正跟一位長衫文士正興奮的說著什么,眉眼都透亮,等近了前,再一細看,就訝然失聲道,“子霽?”

    殷子霽立刻扭頭,直直與武大帥對上了眼神,忙拱手行禮,口稱,“子霽見過大帥,剛去衙里時碰見余參將了,他說大帥正在休息,子霽便未行拜見,望大帥勿怪。”

    武大帥在他與凌湙之間來回轉了眼,忽又道,“齊葙在哪里?”

    殷子霽埋肩垂首道,“在邊城,他近日受了點小傷,不然該與我一道來的。”

    武大帥頓了下,轉臉問凌湙道,“他們跟了你?”

    瞧他這模樣,武景同應是半點風聲沒給他漏,武景瑟在隨州,也沒與他接上頭,周延朝就更不會主動往他面前爆出齊葙的去向,導致他竟一直不知道,這兩人在邊城已經近一年的事情,對此,凌湙也沒否認,直接點頭道,“是,他們是我特意請來相助的先生。”

    武大帥半晌無言,凌湙和殷子霽便默默的跟著他,只見他圍著正燒的火熱的磚窯坊邊走邊看,無家可歸的百姓全被組織到了這邊,凌湙讓人安排他們做事,手中有了活,才不會有時間沉湎悲傷,特別是看著一塊塊青磚從窯里出來后,那種親手籌建新家,重新開始生活的希望,會讓人渾身充滿干勁。

    “早聽說邊城靠著磚窯坊賺了不少錢,想來確實是真的,你竟是舍得將磚窯坊從邊城遷出?不怕生意也隨之被帶走了?”武大帥看著已經壘成小山高的青磚,似自言自語般發問。

    凌湙跟著他半步后面,聽到他問,便接口道,“整個涼州的建筑體量,我一個小小的邊城如何能吃得下?就是全城百姓齊動,也滿足不了這邊的需求,倒不如帶了人過來,在這邊直接開窯燒磚,且大帥不是已經承認了涼州城的歸屬么?我的地盤,如何會便宜別人?”

    武大帥叫凌湙說的點頭,撫著長須夸道,“不錯,做事有遠見,知道有舍有得,涼州交給你治理,本帥也放心,兵災過后的安置事宜,你做的很好,我都聽余參將說了,無論是軍務還是民生這塊,你做的都比我想的要好,小五,景同那邊,拜托你了。”

    一個人的能力,從做事的方式方法上,就能窺出水平的高低,武大帥知道凌湙軍務上的才能,待見到殷子霽后,又恍然明白了他在民生發展上的助力,一時竟不知是高興還是嫉妒。

    這要真是他武家的孩兒該多好啊!

    殷子霽欲張嘴替凌湙說話,卻叫凌湙用眼神制止住了,隨即便聽凌湙道,“大帥,不日我將上京,涼州這邊,我就交給殷先生全權安排了,軍務上有鄭高達統領,只他到底未經大戰,城外涼羌鐵騎未退,在我未回之前,便要麻煩大帥坐鎮涼州,替他壓一壓陣了。”

    說完便拜了一禮,武大帥伸手扶了他一把,怪道,“這是早先商量好的事,理當如此,你放心就是了,有本帥在此,不會叫人找子霽麻煩的。”

    殷子霽身上無功名,便是鄭高達的將職,也干不過隨州的周延朝,若有人誠心想找麻煩,凌湙鞭長莫及,他這也是再替他們在武大帥這邊打個備書。

    武大帥此時才能順其自然的問出,“他還好吧?”

    這個他,當然是指齊葙了,畢竟是前女婿,還是他親自挑的,可見當初是有多看好齊葙。

    殷子霽躬身道,“好,等他傷好之后,我定告知他大帥關心之舉。”

    武大帥擺手,“也不用特意告知,能叫本帥知道他過的好就行,你們……你們都是好的。”

    殷子霽低垂著頭,眼睛猶然泛紅,聲音也隨即哽澀,腰彎的更低了,“我們很好,謝大帥關心,對……對不起。”

    對不起,讓您永遠失去了武景蒔。

    武大帥忽而也紅了眼眶,兒子陷在大牢,愛女已香消玉隕多年,眼前曾經的部屬,這突來的道歉,瞬間勾動了他沉在心里的情緒,一時又頓了聲,五味雜陳道,“不、這聲對不起,該是本帥對你們說的,是本帥狹隘了。”

    若當年能聽一聽這幾個小輩的陳詞,不那么太顧世俗人眼,硬逼著和離歸家的景蒔再嫁,那么現如今,府里的氣氛不會一到那個日子,就陷入窒息的沉默,窒息的讓人不敢回府。

    再殺伐果決的將軍,遇上兒女事時,都不免生了副柔腸,這約莫便是人之軟肋了。

    凌湙適時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問題,“大帥,小子這有一樁難事……”

    152. 第一百五十二章 唾沫星子淹死你~

    既要說事, 磚窯坊這邊便不好呆了,凌湙便領著武大帥和殷子霽,道回了辦事衙前廳。

    路上遇到許多的百姓,先是縮手埋頭往兩邊站, 待看清武大帥的面容后, 一個個瞬時激動的跪了下來, 敬畏與擁戴摻雜,有上了年紀的, 更是哆嗦著嘴唇喃喃道, “大帥?大帥來看我們了,大帥啊!”

    跟著紛紛叩頭納首嗚聲一片,叫武大帥也跟著臉現悲傷, 親扶了最近的老丈起身,望著漸成夾道之勢的百姓, 深深鞠了一躬,渾身透著愧疚,斑白的兩鬢更顯頹勢。

    武大帥在整個北境百姓間的威望,讓凌湙大受感佩。

    他或許不是個民生上的能手,但能幾十年駐守城關,不使涼羌鐵騎破門,本身就是值得歌頌的,涼州城破,因勢利導所為,他內心的煎熬怕就跟他自己寫的那封奏表樣, 實誠的想攬罪在身。

    可他也有家人,身后還有支持他的萬千將屬,旦他被皇帝抓住機會清算, 死的尸骨壘壘成山,還都會是他最親最近之人的,所以,他不敢松懈,更不敢退卻半步,是踩著信念崩塌的錐心之痛,硬挺著面對曾經致力忠勇,以死報之的帝王猜忌。

    凌湙絕不會因為他的這點“私心”質疑他,因為他自己掂量著那份輕重,也不敢跟人拍著胸脯說,他能置親近之人的性命不顧,只為了成全自己的大義忠勇,他所學的歷史上是有饑母餓媳的“圣人”,也有頭鐵牽九族的“名臣”,可這樣的人,對于他的親人來說就是個災難,便是青史留名,也是毀譽參半的留名,凌湙做不到,也不敢與這樣的狠人相交。

    人無軟肋,必遭噬!

    武大帥幾乎是踉蹌著腳回的辦事衙。

    殷子霽本要回避,但叫凌湙攔住了,這事之前在邊城時他也知道,且又不是什么機密事,若能幫著他起說通武大帥,之后的具體事宜,且得需他從中運作,因此,凌湙只邈邈提了一句,“還是那軍藉之事。”

    他便懂了。

    凌湙執著于改撤軍藉之事,他與齊葙也說過,難度真的不小,至少明面上很難有成效,且若沒有能說服人,令人相信的明律發布,普通百姓很難垮過心里的障礙跟擔憂。

    這是本朝立國就定下的鐵律,在不能大張旗鼓的宣揚下,要怎么讓百姓肯相信,這不是個朝令昔改之策,肯愿意拿子孫藉冊冒險,就成了擺在眼前的最大難點,大帥的信譽倒是可以用,然而,凌湙又要如何說服他?

    殷子霽有些擔心,怕凌湙在這條死胡同里鉆太深,萬事不成,反而傷了雙方情面。

    但武大帥并不知他二人打什么機鋒,又用眼神來回在二人身上轉了一圈,便強笑,也算是先行打破從外帶來的沉悶氣,道,“看你們翁主二人處的如此融洽,我便也放心了。”

    小小年紀便知道往身邊劃拉人才,知人善用,殷子霽和齊葙,一文一武,早年不順眼時,怎么看怎么透著一股奸,現在再擺正了心態看,武大帥恍然覺得自己真是辦錯了事,竟將這二人給錯過了,若留著放在武景同身邊,是不是如今就該是景同的助力了?

    可惜,悔之晚矣!

    凌湙從進了涼州,就一直住在辦事衙里,前廳是處理公務之處,后院有一處小四合院,原是供衙里的文書值班歇夜的地方,他來了后,就暫時征用了此處,紀立春倒是想叫他搬去他府上,但想到已經讓了不少百姓去住,在那些百姓房屋沒修整好之前,且不得清靜,便沒開口丟這個臉,默默的在前廳辦事房里,找了個地方打地鋪。

    他把房子讓了百姓住,他自己也沒臉去面對那些凄苦的百姓,府里干脆也不回了,反正就一所空屋,僅有的財物大概就是那些精美的家具,還是上任房主韓家留下的,如此,他是真的光棍一個,要啥啥沒有的人,便連親衛也只剩了兩個在身邊,真真落魄的很。

    凌湙知道后,便讓他在小四合院一角找了個空屋住,酉和他做了鄰居,因為有監督他鍛煉厚臉皮之責,這二人倒比之前在邊城時混的熟,偶爾還能約起喝個小酒,紀立春成了光桿司令,望著酉手里的親衛,羨慕的眼眶發紅,有心想重新招攬些兵丁,結果一搜口袋,竟連自己的基本嚼用,都蹭的凌湙的,頓時更沮喪了。

    人倒霉起來,喝涼水都塞牙,說的大概就是他。

    當然,在別人眼里,他仍是個幸運兒,憑空降大功,州將的位置坐了沒多久,就接了這樣個大功績,還能上京受封賞,踩著狗屎運的人就是他。

    總之,人的兩面性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殷子霽進了辦事衙前廳后,自覺的坐于末位,凌湙讓了武大帥上首位后,見他坐的靠了門邊上,忙上前拉了他往左首位上讓,“門邊上有風,回頭吹了風受涼,齊先生要怪我的。”

    左首為尊,殷子霽見武大帥的眼神望過來,便給凌湙打眼色,自己也要往右側的位子上去,卻愣是叫凌湙按坐了下去,論武力,他是爭不過凌湙的,只能無奈的看了他一眼,奈何凌湙沒反應,自顧坐了右首位,又將擺放在中間的煤球爐子往前移了移,好讓三人都能烤著些熱乎氣。

    這煤球爐子也銷到了涼州,可因為有個中間運輸成本的問題,涼州的百姓并不能如邊城百姓那樣,家家置辦,只有家庭條件真好的人家,才能用的起,因為這涉及到每日的煤球用量,般人家舍不得這樣燒,寧愿延用以前的老方法,壘土坑燒柴禾。

    當然,大戶人家燒無煙炭,這個就不能比了,但論經濟實惠,燒煤球其實最劃算,等回頭找婁盱商量商量,讓他把煤球平價銷到涼州來,中間的差價就別嫌了,人力運輸這塊他會叫韓崝的左隴衛承擔,正好也給他們尋個生計,以后整個涼州內的押運任務就交由他了。

    凌湙直在替左隴衛思考著謀生技能,群戰奴,又兇又狠的面相,臉上個個帶刺青,做生意顯然不能,客人都要嚇跑了,得找個不需要過多與人交流的業務,這么想來想去,待看到只煤爐從邊城運到涼州販賣,價格竟因路途中轉的原因,翻了近乎一倍,另有煤球的價格也是,翻的普通人家根本不舍得燒用。

    以后涼州就是他的了,他轄內的百姓,怎么能有兩樣對待?

    不就是押運成本么?這個好解決,快遞業務搞起來,州之內的物價,以后將不存在中間商的問題,當然,承接的其他押送業務,是需要收取定馬腳費的,出了涼州的業務更視路途遠近收馬腳費,這個目前可能發展不起來,等以后信譽打出去,應當能接到業務。

    凌湙點不擔心他的快遞業務搞不起來,因為他有別人沒有的優勢,就是馬匹量非常充足,人兩匹輪換著騎,馬歇人不歇,送信一日達,整個涼州相信不會有人敢出這樣的狂言,等他騰出手來,將沿途的衛所連成網,這項業務只會更便捷。

    之前武大帥沒來的時候,凌湙就著涼州整個周邊的堪輿圖看了看,發現衛與衛之間,府與府的官道,修的都是一段段的,出了府城兩里外,就沒有個好走的道了,哪怕定期有徭役修路,也只能將坑洼處填平,路沿子修直,至于路基表面,仍然雨天一腳泥,晴天一身灰的。

    凌湙的盤子大了,心也就大了,城內毀損的房屋還沒蓋好,他下一步規劃就定了。

    修路,要想富先修路,他要把整個涼州的府城全都織成網,衛所與衛所之間的路,全部修整成馬車在上面奔跑,也不會顛的人七暈八素的磚石路。

    此時的勞動力都很廉價,修路屬于城基建設的必服徭役,每季都會往平民百姓家里攤派徭役,再有各府內大牢里的免費奴役,官府一文不出,有良心的搭兩頓稀薄的湯水,沒良心的還要百姓自帶干糧服役,凌湙若然做這項工程,便是不給工錢,只要對外招貼告示上注明三餐管飽幾個字,多的是人來做工,所以,這雖是項浩大的工程,花費卻并沒有想的那般巨大。

    一旦路通,許多府之間的商貿就可以串起來了,在這個物資因交通不達,造成的民物匱乏,山貨賣不出好價錢的年代,一支可以將民用所需送至家門口的快遞鋪子,絕對可以攪動整個州的經濟。

    更重要的是,涼州有一面城是對著關內的啊,對、就是登城,規劃好了,按理不會是北境三州最窮之地,奈何前有秦壽竭澤而漁,霸著登城收巨額城門稅,阻了多少往來商戶,后有韓泰勇不事民生,放任州內百姓自生自滅,守著山貨無處售賣,只能任由外來皮貨商賤價收走,兩人占著這樣的優勢,禍的百姓窮苦度日,真真是叫人厭恨唾棄。

    他打算把登城打造成三州交匯樞紐地帶,關內外的大型貿易市場,就目前他們現有的易儲存豆制品,先往關內輸送,百姓手里的皮毛,山貨再也不用賤賣給外來的皮貨鋪子,還有小件的民生鐵器,比如鍋、鏟等物,也可以走私試水,起碼靠近登城沿線的縣城百姓,會非常需要這樣的趁手工具,只要打通平西、玉門兩縣主薄,在這偏遠的連衛所巡營都巡不到的地方,普通百姓的生產生活多少能改善一點。

    邊城有私鐵鋪子的事,北境三州的百姓基本都知道了,只是大家明面上裝不知道,大帥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縱容著,于是經過小一年的輸送,整個北境有三分之一的人家,都已經用上了鐵鍋、鍬、鏟等物,沒有人舉告,大家默契的對外來者三緘其口,便是日常使用,也都是用完就收進地窖里去。

    大家苦鐵器物什已久,現好不容易有人敢冒殺頭之罪做這些,價格還收取的那樣合理,沒有居奇高價斂財的意思,這樣的地下商貿,誰要是敢捅出去,就是全民的罪人。

    唾沫星子淹死你。

    凌湙就是揪著他們這樣的心理,才敢將這門生意輻射到三州,既能貼補垂拱堂的總賬收息,又能幫百姓解決生活所需,一舉兩得,且正如他對外說的那樣,做這些東西的原材料,真有一半是收來的廢甲斷器,便是煤爐外面裹的鐵皮子,用的也都是二次回爐的刀械,成本真沒有人想的那樣貴,更別提他還有個秘密的鐵礦。

    三人落坐,等隨著凌湙來的虎牙上過茶后,武大帥才道,“什么難事?說來聽聽。”

    凌湙聽武大帥聲音,知道他是平復了心緒,便也開門見山直接道,“是有一樁艱難事,之前在邊城的時候,我與齊先生和殷先生都商討過了,他二人都說不可行,但小子仍想拿到大帥面前商議商議,看有沒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能叫我辦成?”

    武大帥叫他說的起了好奇心,據他這些日子了解的,這小子辦事可沒見這么吞吐猶豫過,一時不免奇道,“到底什么事?沒關系,就是天大的事,本帥保證能辦就替你辦,不能辦的也絕不含糊你,說。”

    凌湙立馬站起身朝著武大帥拱手,一低頭道,“小子所請,是想問大帥一句,能不能將軍戶藉與平民聯姻之降等冊藉廢除,改平等通婚,所生后代抹軍戶藉賤藉,改良民藉一事,大帥……”

    武大帥剛喝進嘴里的一口茶,是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愣愣的望著凌湙,突然苦笑道,“你這可真是天大的事……”怪不得那樣猶豫吞吐,連殷子霽也跟著緊張。

    凌湙垂首,側身從桌幾上拿過一疊抄表,往前遞給武大帥道,“這是我讓鄭高達進城之后,從各衛所里統計出的人口冊子,大帥,您先過目一下。”

    武大帥接過抄表,一頁頁的翻看了起來,上面清楚列明了某戶某家近親結親,流胎死胎數,殘障畸形兒概率,紅圈勾起的刺目顏色,叫人看了心情非常沉重,“這是……”

    凌湙上前半步,指著上面記載的條目名錄,“大帥,涼州衛近年來征兵數逐年減少,或者,不止涼州一個衛,您所在的并州,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情況?每年衛所內的新生兒在減少,軍戶之間的聯姻,本該是穩定衛所穩定的利器,可年久日長,這種穩定,隨著各家孩兒的難繼,青黃不接,死胎畸形胎,生怨的親家日多,毆斗的軍戶人家也在增多,關系并不如一開始想像的那樣好,有的甚至是一個衛的兩親家,見面卻非打即罵,老死不往來?”

    女兒在人家里生了怪胎,那家人不會從頭找原由,更不會往自家兒子身上怪,只會怪這個女人晦氣,生不出來的被休回家,生出個畸形胎的,日日遭打罵,受得了的忍了一輩子,受不了的一頭撞死吊死,本來應該親密的兩家人,因為兒女的親事,弄的形似仇敵。

    武大帥撫著長須沉吟,在凌湙的眼神下緩緩點了頭,“是,這情況早五六年本帥就發現了,但……”

    凌湙張著眼睛望著人的樣子,緊迫的叫人無法張口,武大帥扭臉咳了下道,“請了有名的道士和尚來消煞,都說衛所陰氣重,影響子息,擺了風水陣,也請了荊南的巫醫驅邪,可效果并不明顯,都說要解這種情況,只能等戰事消彌,徹底等陰煞消散……”

    可戰事年年有,哪有可能會有消彌的一天?于是這就成了個死循環,無解之題。

    衛所內的軍戶人家,也漸漸接受了這樣的厄運,遇上這樣的胎兒,心狠的當即撂馬桶里淹死,舍不得的留下養大,也是個廢人般,漸生厭棄,平民百姓將軍戶藉的人家,視為神佛棄子,自然不肯用自家福報,與這樣的人家結親。

    凌湙嘆息,翻著一行行觸目驚心的紅圈抄表,低聲給武大帥解釋,“大帥,您信小子一回,小子做事從來不打妄言,這不是天罰,也不是陰煞,更與戰事無關,大帥,這些人家之所以生不出健全兒,是因為他們的親緣太近了,通俗點講,就是他們的血緣相近,近到沒有辦法孕育出孩子,便是僥幸有了,十之八九都是個問題兒,大帥您看……”

    說著,手指點著冊子上的字,“比如這戶王姓軍戶,他娶的是舅家表姐,僥幸生了個健全的兒子,但是兒子又娶的是舅家表小姐,一戶聯了兩次親,他們是親上加親了,可血緣關系也跟著更近了,于是,第三代的孩子,出了兩個死胎,一個傻姑娘,一個呆兒子,到現在,兩家已經不來往了。”

    接著,又指了一戶道,“這戶李氏媳婦子,她嫁的是親堂兄,而她堂妹嫁的是她親弟,兩家以為這樣就不算自產自銷了?結果呢?一個總是流產,一個一直也懷不上,兩家現在都指著各自的女兒罵喪門星,可他們大概忘了,兩家可是供的一個祖宗。”

    這樣的例子,整個抄表上不下幾十例,武大帥在凌湙的指點下一一看過去,一時也有些醒悟,抬頭問凌湙,“你確定?真是因為血緣太近結親的緣故?”

    可親上加親的說法,自古皆有,便是他也有個姐姐嫁去了舅家,但緊接著,武大帥臉色就變了,好幾十年前的事情,突然叫他想了起來,他一下子從坐位上站了起來,在廳中踱起了步子,半晌忽而轉頭問凌湙,“你這說法有什么根據沒有?比如,某個大師……”

    凌湙只好再次拉出左姬燐來,“我有個師傅,是荊南巫醫族的右持節,他專研了這方面的學問好多年,前些時日見我看左右隴衛的軍戶藉冊,便當閑聊般給我說的,大帥,我這師傅醫術相當好,他只說曾用一個母胎里出來的兔子牛馬做過試驗,生出的三腳六腳兩個頭……”

    武大帥突然就拍了下桌子,大吼,“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凌湙跟殷子霽叫他這突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皆都站起了身,等武大帥心情平復后,才問,“大帥?”

    武大帥抹了把臉,望著凌湙道,“沒事,沒事,我就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近親結婚,對,就是近親結婚才是癡呆兒的禍首,是不是這個理?”

    凌湙張了張嘴,想說也不是所有癡呆兒都是這種概率里出來的,但看武大帥的樣子,忙閉了嘴點頭,“是,大概率如此,我師傅說了,他們族里從來不許三代以內的近親結婚,不然,荊南巫醫族早亡種了,他們也是接納外族人嫁娶本族人的,并且所生之子女自動納入巫醫族,有天賦的就賜予其學習本族秘術的獎勵,大帥,軍戶藉管理制度,已經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設若這種情況再往后幾十年,那整個衛所里留的后代,還能有幾成是健全健康的?衛所也將名存實亡了。”

    武大帥背著手走來走去,他此時的腦子里亂的很,一時想到凌湙說的事情,一時又想到他那個腦子不好的外甥,以及因為生了癡兒,不受舅家待見的姐姐,他心疼他姐姐,已經答應了她將景瑟嫁過去,幫她兒子支撐門庭的事,若不然,他舅家的全副家產,包括他那外甥,都將失去生存依仗。

    這些年要不是因為他撐著北境,他都不敢想他姐姐在舅家的日子會過成什么樣,可能連府中中饋都不會在她手上,所以,前次來信,她字字泣淚,想求一個帥府姑娘做兒媳,替她撐著門面。

    武大帥急了,這設若真如凌湙所說,親上加親容易出畸形死怪胎,那他不就是親手推自己個的親女兒跳火坑的人么?

    可是,他已經答應了他姐姐啊!這可怎么辦?

    凌湙,“大帥?大帥?”

    武大帥一機靈,懟著凌湙張嘴就問,“我家景瑟在你邊城也住了好些日子,你看她如何?”

    凌湙:……這又談的哪出?咱說軍戶藉的事呢!

    153. 第一百五十三章 暗搓搓想要打折一人的……

    等武大帥將因由解釋清, 凌湙也無語了。

    他懂了武大帥話中的隱含之意,只不過婚約這東西輕易不能應, 且無論是武景瑟還是華吉玨, 又或者是左姬燐三翻五次提及的族中圣女,于他來講,都是未成年的小孩子,他雖然沒有過兒女, 但看這些個十來歲的女孩子, 都是以叔伯的心態包容看待的, 他要真隨便應了一個, 那不得跟禽獸似的,有禍害祖國花朵之嫌?

    不行, 這絕對不行, 這與他前頭幾十年的教育相悖, 非常有違人倫天理, 良心受譴。

    凌湙頭搖的撥浪鼓般, “大帥, 您這解決難題的方式不對。”

    事關原則道德, 他一個沒打住, 忘了委婉。

    武大帥叫他這直言否定的態度給說愣了,一時有些生氣,豎了眉毛道, “怎地?是我兒景瑟配不得你怎地?”

    殷子霽一聽, 忙從旁打圓場, 起身沖著武大帥拱手道,“大帥,我主上不是這個意思, 他對小七姑娘絕沒有輕視之意,而是……而是,害,大帥,我主上實際年歲與令嬡差了不少……”

    他不提還好,一提連武大帥都呆了,上下看著凌湙的身高長相,臉突然就抽抽了。

    他忘了,兒子武景同私底下給他說過,凌湙這身高是怎么來的,只怪他太有本事,總叫他忘了,這還是個年未弱冠的毛頭小子。

    武大帥不吱聲了,一時間臉上有些下不來臺,凌湙主動遞了梯子,“大帥,咱雖說,兒女親事,父母之命的,可你這也太自作主張了,武景瑟今年才多大?且你明知道你那外甥有毛病,怎么舍得這樣坑女兒?你要不說是武景瑟的爹,我當你是她仇人呢!”

    殷子霽埋頭假裝整理茶盞,心道,這回大帥要跳腳,我可不拉了。

    凌湙真是少有的對人這么直言不諱,他當然也可以跳過這個話題,只關注他所要治理的軍戶藉問題,然而,在明知道前頭有個坑,還要讓他假裝看不見的繞過去,又實在難忍。

    他道,“大帥這親事與伯母商量過么?武景瑟知不知情?她要是知道了,能愿意?”

    武大帥張了張嘴,并沒有像殷子霽想的那樣要跳腳,而是有些挫敗道,“夫人她當然是不同意的,可我母親同意了,景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姑母當婆母,過去就掌中饋,雖說夫婿不太如意,但沒有婆媳矛盾……”

    他自己說著說著就沒了聲,凌湙搖頭,提點他,“倘若她生不出孩子,又或者又生了個有毛病的孩子呢?你能保證這樣的婆媳能沒有矛盾?祖母同意,因為祖母是她大姑母的親娘,爾后才是她的祖母,各人身上掉下來的肉各人疼,伯母為什么不同意?你自己也說武景瑟在家中幾個女兒間最優秀的,她憑什么要落到去配一個有缺陷的男人?就因為你們看她,將來是最有能力,可以幫到你那個外甥撐住門庭守住家業的人?那要這樣的話,她還不如蠢笨些,好歹能配個健全人。”

    凌湙說著就對那位大姑母生出了不滿,一臉不屑,“她倒是很會心疼兒子,知道他沒用,就想幫他聘個厲害有能力的媳婦,可她也不想想,哪家的姑娘也不欠她的,憑什么長的花骨朵似的,要陷進她那個虎狼窩?合著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肉,人家身上掉下來的肉就不是了?”說完還不滿的掐了武大帥一眼,扭臉不太高興的灌茶。

    武大帥叫他說的臉紅,喃喃道,“你這話,倒是說的跟我夫人一樣一樣的,她也是這般與我哭訴的……”只是他聽不進,當時被老娘和長姐給求軟了心。

    凌湙長長嘆了口氣,知道自己這是遷怒了。

    他曾在一次任務中被人爆了身份,不得已進入深山躲避,遇到過一戶人家,那個好心的姑娘背了他回家救治,爾后求他帶她離開山里,他當時因為自身難保,沒有答應,臨夜趁人不備時悄悄離開了,后來過了一年,他拿到了任務獎金,尋著當時記憶中的小路,又摸去了那個山里,結果,就看到那個姑娘大著肚子在割豬草,而她旁邊栓的癡漢,就是她的丈夫,她爹娘拿了人家兩頭羊,就把她嫁了過去。

    凌湙永遠也忘不了,她望過來的眼神,暗淡無光,就像陷入泥沼中那樣,能清楚的看見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沉沒,無法自救。

    他把所有的獎金都留給了她,自此,這就成了他的一塊隱瘡,不針對任何人,就單指這樣一種情況的出現,就能挑動他憤怒的神經。

    一個已經注定不幸的人生,卻非要去捆綁住另一個鮮活的生命,無論是提及者,還是應和者,都一樣的令人憎惡,明明可以有別的處理方式,卻總想著抄最省力的捷徑,偏偏這種情況還不鮮見,從古流傳到今。

    凌湙真是少有這么氣哼哼的樣子,要不是他一早表明了對武景瑟無意,就這副急斥白眼的態度,真的很容易叫人誤會,便連殷子霽都側眼望了過來。

    武大帥撫著膝頭,一時也被懟的無話可說,這事要照凌湙抄表上寫的嚴重,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若還沒個反應,那就真如凌湙所講的那樣,是跟自己女兒有仇了,一時間,他低低道,“那得找個合理的說法,不然本帥也頂不住家中老太太的哀求之勢啊!”

    凌湙直接道,“那就讓伯母準備根白綾,祖母但要哭鬧,就讓伯母扔白綾上房梁,你倒是等著看,她老人家是要女兒好,還是要兒子家庭和睦。”但有一句話叫凌湙憋在了心里,家中老小兩個女人這么鬧,責任全在和稀泥的男人身上,但凡武大帥強硬些,態度擺正了,就不會有這雞飛狗跳的事情出現。

    可見事業再成功的男人,在處理老母和老婆的事情上,也會犯糊涂,腦子不清醒。

    凌湙可算明白了,上次在并州時,看武太夫人與武夫人之間的氣氛,總有種親厚不足,疏離有余的間隙感,他以為是婆媳間的相處之道,原來是中間真夾有怨憤。

    殷子霽見凌湙上火,竟管到大帥后宅里去了,忙咳了一聲將話題拉回原先的地方,“大帥既然知道衛所情況這么嚴重了,那不知能否同意我主上的整改之策?”說著睇了凌湙一眼,示意他接話。

    凌湙抹了把臉,也知道自己情緒激動了,忙對著武大帥拱手,“對不起大帥,我就是看著已經顯現出來的情況,內心著急,一時語言過激,請您原諒,當然,我之前所言全是玩笑話,您可不能真叫伯母準備白綾,不然景同回來,可是要找我麻煩的。”說完強咧了下嘴角,以示自己無心之舉。

    武大帥朝他擺了擺手,倒是感嘆道,“你伯母要是知道你完全站她那邊,她該更待你如親子了,你這份誠心本帥感受得到,可惜,終究是我倆沒有翁婿之緣啊!”

    凌湙尷尬的埋了頭,一時訥訥不能言,頓了會兒強行接上殷子霽的話尾,“大帥,若然廢除軍戶藉一事暫時不能做到,那能否轉圜一下呢?先下令禁止三代內聯姻,當然,這條禁令通用于普通百姓,不單指說軍戶藉不得近親通婚,另外,還有隱戶……”

    那些沒有入戶藉冊的隱戶,也是非常龐大的群體,放任不管的結果,除了肥碩豪強,讓他們能從中獲得減征減稅的便利,于官與國體而言,真的無半分好處,就是對那些隱戶也非常不公平,子子孫孫因為戶藉的事低人一頭,本來正常待遇都不定能得到,這下子就更不會被雇主當人看了。

    清點隱戶,記入府冊戶藉,給他們一個正式身份,縱算是每年他們需要抽簽服徭役,相信也是愿意的,這總比被雇主拉去服徭役,頂人頭,死了連個名都沒有的強。

    武大帥坐著一時沒出聲,各州隱戶,或者說全國隱戶皆如此,算是豪門貴族里的一道隱形財富,有些徭役需要攤丁入戶,那不想家人去受苦的人家,自然需要有人頂替,那每年的征徭期,這些隱戶就會被租賃出去,代替攤派到的人頭去服役。

    還有些家大業大的人家,田畝多的賃給佃農種,收息從四六到二八不等,設若有了這些隱戶,只要打發些吃食,連一息都不用給,所收皆所得,這其中的利益看著少,可積累起來卻是年年增多的。

    等于凌湙這一提議,是直接動了豪貴們的根本,是要從他們手里搶人頭,這跟搶錢無異,肯定是要起軒然大波的。

    便是武大帥自己,也不好斷然告之凌湙,他府中所轄田畝地里,有無隱戶,府中內務有大總管和他夫人把持,他就是再不管事,一些勛貴豪族中該有潛在規則,他府中應當都有,區別只在于寬容度的問題,就他所知,自家的佃農租息,取的是四六分成,佃農拿四成,他府上得六成,而這種分息,已經是整個北境甚至整個大徵里最優厚的待遇了。

    凌湙也知道可能一下子談不成,但他也有退步方案,便又道,“大帥若覺得一開始在全境推行,會引起激烈反對的話,那不如讓小子用涼州一地,先行試驗?咱們只不提軍戶藉的事,只查隱戶,且只查軍戶藉名下生養在外的隱戶,先將那一部分人登錄進府冊,以民戶充冊,只要進了官府蓋公章的黃冊,那些遲疑不敢冒頭的人家,該當相信咱們這一舉措,是真的有在替他們謀一條生路,不是鬧著玩的暫定之策。”

    戶藉黃冊一錄,蓋棺定論,便是誰也推翻不了的事實,任何人都不敢對著這樣的戶藉說是偽造的,只要切實的好處擺在面前,凌湙相信,那些一心想脫藉的軍戶們,肯定會帶著各自隱在外面的家人,前來領戶藉冊的。

    只要這個信號打出去,讓普通百姓們看到,與軍戶結親,并不會影響其后代的戶藉冊,那攔在兩種藉冊之間的門檻將不存在,屆時凌湙再派文書悄悄入村入莊的宣講一番,不怕他們不心動。

    既然不能廣而告之,那他就用人在私底下做,戶藉而已,州將大印在他手上,他想蓋多少蓋多少,保真,保出入各城各州皆無人能勘合出真假,如此,但有敢于嘗試的百姓從中證實他的信譽度,那之后四周將會有源源不斷的隱戶,會往涼州投。

    凌湙眼珠子轉了轉,人力等于生產力,有了人才有經濟,他就是得罪了那些勛貴豪強,只要人家打不過他,就別想阻止他暗中挖墻角的行為。

    他們躺在隱戶的身上吃了太久的飽餐,是時候該還人家一個正式身份了,同為大徵百姓,怎么就不能擁有一張普通民戶戶藉了?他就是要讓那些人,拿回他們應得的東西。

    武大帥默默思索著凌湙提供的方式,悠而感受到了他隱藏在里面的心計,挑了眉望著他,點點他,“你心倒是挺大。”

    這么一搞,三州隱戶約莫都得往涼州奔,他這邊撐著強軍,是不懼任何人來犯了,可他的大帥府,怕是得叫那些人踏破門檻,就是他自己家田莊里的隱戶,怕也留不下了。

    殷子霽密切關注著武大帥的情緒,深怕他怒斥凌湙是異想天開,沒料他只是點著凌湙說了一句話,便再無下文,又再次陷入了思考當中。

    這其實對整個北境軍防是好事,他不是沒動過清理隱戶的心思,然而,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要動的勛貴豪強,與他多少有交情有牽連,也算是支持他立穩北境根基的重要組成部分,雙方利益都牽扯在一起,他若不顧一切動了這些人的根本,那這些人也會聯合其他人與他對抗,起碼每年軍餉不齊的時候,他不可能再從這些人手里征到一文銀。

    而凌湙與他的區別,就在于,凌湙在整個北境沒有利益關系,就是目前的生意,也都是獨攬,別人想參股他根本不讓,獨來獨往的讓人找不到縫隙鉆,可以說是油鹽不進吧!反正已經有人到他耳邊說過這小子是非了,是個六親不認的主。

    他動手清理隱戶,只要刀沒有他快的,是真拿他沒辦法。

    武大帥點點手指,定了一下桌面,也似心里下了決定般,眼睛直直的盯向凌湙,“這是你上京之行的條件?”說完,又自己給自己點了頭,肯定道,“對,這就是你同老夫交換的上京條件。”

    說完便瞇了眼笑了,撫著胡須,拿手點著凌湙,道,“行,本帥答應你了。”

    殷子霽心中先是揪緊,后爾又失笑般搖頭,再看向凌湙,果然,只見他在怔愣過后,也笑著點頭道,“是,大帥總該給小子點甜頭,若然進京危機重重,小子總不能什么好處都不得吧?嗯,這就是條件了。”

    三人相視而笑,正好天色也將暗了下來,凌湙便吩咐了虎牙上酒擺菜。

    將來再有人上武帥府上討說法,這就是個現成的推脫之詞了。

    哦,你不同意?那行,你去幫我把武景同從京中帶回來,若然能成,涼州清理隱戶的事情,便依你所請作廢,若然做不到,便閉嘴,本帥為了救兒子,連命都可以舍棄,讓一州隱戶清查權給人,又有何不可?

    武大帥進京的事,之前整個北境可是盡知的。

    哦,你們隱戶跑了啊?那也找不著我,有本事,盡可提升隱戶待遇把人留住,反正本帥就把話撂這了,誰能把我兒帶回來,誰就能在我這提任何要求,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可歇歇吧!

    如此,凌湙所請之事,便也算是在武大帥這邊過了明路。

    他當然也可以先斬后奏,然而先不說成效如何,單指武大帥這邊,如此重大的,事關軍備要務,不止會惹出眾怒,更會叫人借機群起而攻之,齊葙和殷子霽擔心的也是這個,怕凌湙一向處事獨斷慣了,萬一弄不好,不止要得罪整個北境勛貴將領,更會導致武帥府那邊與其離心,若再有小人進言,縱是武大帥先期不會在意,事后日久,難免會心存了疙瘩,認為凌湙有坐大,另開灶之嫌。

    不管凌湙承不承認,只要邊城還屬北境城郭,他明面上的歸屬,就是武家這邊的,尤其,他現如今還頂著個大帥義子的名頭,就更脫離不了這層關系了。

    除非有一日形勢顛倒,他能反把武帥府握進手里,不然,他且得臥薪嘗膽一陣子,齊葙和殷子霽就怕他心太傲,不肯聽人令,這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硬摁著他,不叫他先在隴西府施行此令,不然,就是有武景同在中間做調解,他也得與武大帥漸生隔閡猜忌。

    好在凌湙是個肯聽人勸的,并不嫌齊葙和殷子霽懟在耳邊的嘮叨,在衡量過他們的說辭,確屬中懇之言后,便捺下了施行計劃的腳步,一直等到有機會遇見武大帥時,才這么有商有量的提了出來,倒是更大的贏得了大帥的好感,拍著他的肩膀,滿懷期待道,“等你與景同一起回來,本帥便在府中擺酒,正式將你介紹給諸將認識。”

    認親酒一擺,凌湙這義子的身份便算是落定,正式在北境要以武景湙的身份行走了。

    凌湙躬身行禮道,“多謝大帥,小子定不負所托,定將景同一起帶回。”

    武大帥撫須欣慰,眉眼也終露了疏朗,開玩笑道,“做不成翁婿,做父子也行,我那幾個子侄,論起來人高馬大以一敵百的,真要拼腦子,大概不敵你一個指頭算的,哈哈哈,以后你可得多提點提點他們,免得他們以為光有武力就行了,戰陣之上,腦子也很重要的嘛哈哈哈,你在邊城與涼羌鐵騎有來有往開陣前戰的事情,并州那邊也得了消息,個個又驚又奇,摩拳擦掌的等著你下回去切磋呢!說你上回去,扮豬吃老虎,騙的他們好苦,都沒敢上手跟你練,生怕把你這小胳膊小腿弄折了,呵呵,本帥也是叫他們氣的哭笑不得,你下回再去,可得替本帥教訓教訓他們,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哈哈!”

    凌湙當晚親陪了武大帥沾了一點酒,隔天將城務交待給了殷子霽后,便帶著酉一等一眾親衛回了邊城。

    左姬燐當時正在給齊葙換藥,見他風塵仆仆的進了藥廬,又腳不沾地的直進了齊葙的病房,見了兩人便作了一輯,一抬頭,兩排小白牙露了出來,“師傅、先生,我回來了。”

    齊葙驚喜的扭頭,要不是左姬燐當時按著他,他能從榻上蹦起來,“怎地這個時候回了?不是說涼州那邊忙的走不開么?”要不然怎么發了急信來,讓殷子霽連夜打包行禮往涼州趕。

    凌湙上前兩步就著上藥的機會,查看他后腰處的傷口,見內里的新肉已經長了出來,除了表層皮肉還有些沒養好,目前看著都行,于是道,“是很忙,但是有殷先生幫我,有些場面就無需我鎮場了,剛好我有些事情要回來找師傅說,哦,對了,我忘了說,齊先生,我回去趟京畿。”

    這一舉嚇足了兩人,左姬燐按著齊葙的傷處,瞪眼,“上京干什么?”那邊可沒個好人。

    他對凌湙之事,可謂知之甚深,寧國侯府那一家子人,包括凌湙生母,他都沒多少好感。

    真要愛子如命,當時這小子被送出家門的時候,她就該拿把刀,要么砍人,要么割自己,又或者放把火燒家,總有豁得出去的辦法叫人忌憚,而不是只會事后來信哭訴,反正左姬燐對寧家人沒一個有好感的,也就離的遠,不然他一準叫他們嘗嘗蟲上身的滋味。

    就是齊葙也皺了眉,沉了聲音問,“非去不可么?”

    凌湙隨手拉了只凳子坐旁邊,示意左姬燐包扎的手別停,邊道,“嗯,有好些事情隔著這么遠的路不好安排,再說,武景同那邊,單靠紀立春從中運作,我不太放心,京里那么多老狐貍,他怕是玩不過人家,萬一再叫人套了,那我先前那番部署可不白忙了?所以,這趟得我親自去。”

    左姬燐快手快腳的替齊葙上足了藥,一邊收拾藥箱一邊道,“那我陪你一起去,你等著,我這就回去收拾收拾東西。”

    凌湙忙拉著他笑,“不用,師傅,我這另有事拜托您,上京之行我帶其他人去就行,也不會呆很久,事辦完就回。”

    見左姬燐眉頭皺的打結,凌湙按撫他道,“師傅,涼州被我打下來了,那邊也急需要建個這樣的醫署,有你在,替我看著,我放心,不然,我是一邊往京里走,還要一邊擔心州城那邊的建設規劃,殷先生已經接了替百姓砌房造屋的重任,后頭還有官道修整規劃,他一個人真的忙不過來,師傅,您去涼州幫我坐個鎮,盯著醫署籌建工作,城防那塊有大帥看著,在我回來之前,他都會代我坐鎮涼州,敵騎經過這次的重創,暫時當不會卷土重來的,周延朝那邊派了婁俊才去談,聽說目前進展挺順利,師傅,涼州大捷,此時正是上京時機,錯過了,不止武景同要完,便是我也很難往京中運作。”

    左姬燐有些生氣,板著臉收拾藥箱,“那你回來干什么?就是來通知我這個老家伙,給我安排一堆活,然后撂了屁股就走?”

    齊葙撐著身體看向凌湙,也道,“那你準備帶誰?”

    正說著話,幺雞悶頭就闖了進來,也沒聽清前頭的話,只管張口就接,“帶什么?帶我一個。”

    叫凌湙一腳給蹬旁邊呆著去了,他自己則趕忙上前拉住背起醫藥箱子就要走的左姬燐,討好道,“師傅,您不是說有種敷面,能改變人的臉型面貌么?給我弄一個。”

    他其實已經與出京時的模樣大不相同了,可寧家人的長相在他身上仍舊鮮明,尤其他從小就被說長的與大哥極似,所以,凌湙并不敢用這副面容,往京中闖,回邊城的主要目地,就是來找左姬燐弄敷面的,就類似于□□,卻非許多小說文本里講的那樣,是真的剝了整張人皮制的,左姬燐的敷面,是全凝脂藥劑所制,能根據人的面部做微調,不會叫人一眼看出假來。

    爾后又忙回頭接著齊葙的問回答,“準備帶上袁來運和梁鰍。”

    這兩人一個出自西山獄,一個出自京畿大牢,雖與天牢都隔著分級,但是獄卒間的串聯,運作好了也是能用到的。

    幺雞貼墻角小聲道,“那我也要去。”

    齊葙盤算了下人手,嘆息,“人還是太少了啊!”事一多,就很容易捉襟見肘。

    左姬燐也不愿凌湙在自己下屬面前下不來臺,只得背過身去,冷著聲道,“跟我來。”

    幺雞一頭火大的去找袁來運和梁鰍,暗搓搓的想要打折其中一人的腿,只要傷了一個,那空出的名額就鐵定是他的了。

    154. 第一百五十四章 幺雞這是瘋了啊!……

    凌湙跟著左姬燐進了藥廬內, 他自己的煉藥房,小藥童要進門替他收拾藥箱,叫他喝斥了出去, 凌湙駐腳在門邊上, 讓被嚇的不知所措的小藥童去給他拎壺水來,又親自將掩了氣口的煤爐火扇旺,燉了壺在上面后,笑著跟左姬燐討陳皮和黃芪。

    左姬燐冷著臉從一墻面的藥匣子里,隨手抓了幾塊陳皮和黃芪, 并著一根參,丟給凌湙,自己則埋頭撿藥,除了現成的小瓶小罐,其他的則全打成了巴掌大的小藥包, 一份份的摞了二三十個,鋪散了一桌子, 爾后又撿了筆寫藥簽,三五個歸一摞,貼一張簽,再拿個更大的油紙包裹上,打成大藥包,每日服的, 隔日服的, 寫的清清楚楚, 這么一堆忙的,愣是沒功夫搭理凌湙。

    凌湙覷著他臉黑烏烏的樣子,只好咽下了哄人的花言巧語, 知道這個時候說什么都要招他火,只得埋了頭吭哧吭哧煮陳皮茶,反正也是一壺燉,看著火不叫燒干了就行,整個煉藥房里,本身藥味就重,陳皮參須的味出來后,先是不顯,等壺嘴里的水汽咕嘟嘟的往外冒時,一股子果柑酸香味就溢了出來,越往久里煮,味越香,后尾的香調里帶著久陳的樟香,聞之清爽沁人。

    這竟是左姬燐一直藏著,偶爾高興了才肯掰一片出來煮的五十年極品陳皮,凌湙湊著壺嘴深吸了一口,驚訝的望了眼左姬燐,他若沒看錯,剛剛丟進壺里的這塊,可是只品相完整的陳皮,再搭上那根參,乖乖,這壺茶可值老錢了。

    他忙將煮好的茶倒了一碗,殷勤的端到左姬燐面前,“師傅,喝茶,您這陳皮是不是拿錯了?一整塊呢!”

    左姬燐此時已經將藥包歸攏到了一處,又蹲著身子從最底下的一排柜子,小心翼翼的掏出兩只密封嚴實的玉匣子,真是那種泛白瑩鐘乳般的暖潤玉石,一看就知道是極品,摸上去都是油潤生暖的觸感,叫人愛不釋手。

    “啪!”凌湙的手叫人拍了一下,緊接著就聽左姬燐斥他,“瞎摸什么?我允許你摸了么?”

    凌湙嘆氣,作勢要走,“那師傅先忙,等您什么時候不氣了,再派人來叫我。”

    左姬燐一翻手就把花甲召了出來,也不出聲,就控制著花甲在凌湙前后繞著飛,大有凌湙敢出這個門,就讓花甲賞他一口的架式,叫凌湙哭笑不得的直拱手,“師傅,我錯了,您消消氣,咱有話好好說,不帶放蟲子咬人的。”

    他倒不擔心會被花甲咬死,只它一口下去,叫人渾身腫漲,奇癢無比,就是撓破皮也止不了的那種苦,能不受就不受吧!

    “伸手。”左姬燐瞪了他一眼,冷聲吩咐。

    凌湙聽話的將手伸出來,就見左姬燐拿了根銀針出來,眼疾手快的,在凌湙的腕脈上戳了個眼,然后催著的花甲往里鉆,一瞬時,凌湙就又感受到了,當年解體僵的疼痛感,額上汗一下子就淌了出來,身體不由自主的跟著哆嗦。

    不是吧?真咬啊?凌湙瞪眼抽搐。

    左姬燐一把摁著他,“別動,忍著。”

    凌湙控制著身體不哆嗦,眼睜睜的看著花甲一路順著他手腕上的動脈,直直往心脈上鉆,那種攫著心臟抽搐似的疼,差點叫凌湙忍不住哼出聲來,整個后背心都疼出了汗,心跳急速如鼓,渾身肌肉都在緊促的抖動,終于腿一軟便要往下滑,叫左姬燐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之后半摟半抱的將他送到靠窗的榻上,一邊倒了碗陳皮參茶灌給他,一邊繼續控制著花甲往他心脈里鉆。

    直過了將近大半個時辰,凌湙神志都感覺飄飛到了天外,才悠然聽見了一聲天籟般的宣告,“可以了,你動個念。”

    動個念?怎么動?

    凌湙剛在腦中這么轉了一下,心口上的命門就跳了一下,然后腦子里就模糊的閃了一個念,“要死遁么?”???

    左姬燐點點頭,對上凌湙驚愕望過來的眼神,一手拿了汗巾子給他擦臉,一手又遞了碗茶給他,“為師把同命蠱給你,但有危險,你就腦子里動念,我在這里控制不了花甲做太多事,但用它保你命還是可以的,它能讓你在最危險的時候,陷入假死狀態里,任何高明的醫者都查不出,且有它在你身上,一般的毒藥都害不到你,它會給你預警的。”

    凌湙從榻上爬起身,自己接了巾子擦汗,只這一小會兒功夫,他已經感覺不到那股鉆心的疼感了,看來是花甲已經蟄伏了,并且只要不特意去感受,它就跟不存在似的。

    左姬燐將剛剛拿出的玉匣子給凌湙看,“這是給你準備的本命蠱,前天剛被送到我手上,挑的是族中圣蠱繁育的子卵,本來是想用你的心頭血先催一催,等它徹底適應了你的血氣之后,再上身時,你就不會太遭罪了。”

    凌湙伸頭往匣子內看,就見里面躺著只通體透紅的小乳肉伢,也看不清哪邊是頭哪邊是尾,一動不動的縮成團,細的跟針似的,一口氣就能給吹飛了,“這么小?”

    左姬燐啪的關了匣子,瞪眼,“這么小你也受不起它,行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心頭血一放就得七日,你要上京,這圣子卵便暫時不好催了,先放我這吧!”

    說著又跟凌湙解釋,“上京路千里遠,我便控制不了花甲的自由度,在保命和保健康之間門,你還是先保命吧!我另外給你配了藥,你記得定時吃,是專門補花甲損耗你身上氣血的藥,若非你執意不許我跟,這一趟罪又何必遭?你倒是還想不想要長命了?京畿那地方,多少人等著要你命,你倒是一點也不帶怕的,但凡你家那邊還有個頂用的,為師也就不操這份心了,你……”

    凌湙這身體,要是擱一般孩子身上,早折騰沒了,好不容易調理了近一年,眼看著就能種本命蠱了,偏他又要往京里跑,左姬燐擔心他再被親人背刺,怕有個萬一自己救援不及,左右衡量一番后,還是硬了心,將花甲放進了他體內。

    大不了回頭再多養一年吧!總比一個不注意,再著了那些所謂親人的道強,左姬燐現在是一萬個不相信寧府眾人,但有陳氏的存在,他又不好讓凌湙徹底與那邊脫離,若說過多的建議,又怕師徒離心,在親娘和師傅之間門,他也沒信心能打得過親娘的拉攏,且若一個人能做到連親娘都不認的地步,他又該要揣度其能不能養熟的問題了。

    總之,就是非常矛盾的一種心理。

    “一旦你動了假死之念,黑背就會配合花甲,讓它在最短的時間門里,降低你的心動,等感應到你周圍的危險源不在后,會立刻激活你的心脈,若你受創,短期一個時辰內,可將你的傷創轉移到為師身上來,但有一分能脫離的機會,都不要用死遁,為師可以替你承七分傷創,而你死遁一次,壽數直減十年,切忌能不用則不用。”

    凌湙和幺雞兩人的藥澡泡了小一年,內里經脈上的暗傷好容易養的差不多了,左姬燐查過,兩人幸運的沒給根骨上留遺患,今后注意著些,壽數并不影響,然而,死遁的傷害是任何藥物都彌補不了的,他不想讓凌湙用,卻又不得不給他留出這樣一條生路。

    左姬燐嘆息,摸了把凌湙的發頂,再怎么聰明,他也是個孩子,面對至親,怕也很難做到完全的冷心冷情,他只能盡自己所有的手段,保他在萬一遇到的傷害里,能有一條重新開始的機會,若就此折在了京里,便是真的什么都沒了。

    別看凌湙現在在他面前溫和好聲氣的樣子,可左姬燐還記著兩人第一次見面,凌湙那副梗著脖子要和自己拼命的模樣,這就是個遇強則強的剛硬性子,懂委婉知進退的前提,得先是別人跟他客氣有禮,但有誰上來就指著他壓迫,就凌湙這能動手,絕不廢話的強勢,左姬燐實在是怕他把京畿掀了,到時候驚動京畿御麟衛,他就是本事大到上天入地,以他對凌湙的了解,一個陳氏就夠讓他束手就擒了。

    說到底,他把花甲給他,防的不是外人,而恰恰是他的家人。

    左姬燐不敢拍胸脯,說他能百分百切中凌湙的心思,但也多少也能切中個七八十,凌湙對外人,和對自己人的態度,會現兩個極端,外人看他殺伐果決,冷戾非常,可自己人在他這邊,是不觸原則的可以讓利,照左姬燐對于徒弟早先的要求,對于狠辣二字,凌湙是離的越來越遠,多少讓他有種看走眼的哀嘆,奈何這是自己挑的,再惱火,也得顧惜。

    民生是治理的興旺發達,可這人在百姓下屬們中間門,也太隨和好說話了些,一點沒有上位者的生人勿近感,左姬燐每次見他被人圍著說話,就想皺眉,就想斥那些人不成體統,哪家主上親民也沒親成他這樣的,太辛苦了,如此怎能享受得到應有的尊貴?

    他們族里的圣女,就是離群索居,也一樣受人崇拜,他希望凌湙也能站的高高的,只管接受擁戴就好,事有底下人做,話由底下人說,全武力鎮壓,他也不是辦不到,他真的無須親力親為,每天忙的一身灰一臉土,小身板折騰的怎么也長不敦實。

    兩人隔著前世今生,一個習慣把除本族人以外的人,當奴隸蟲料對待,一個則在人人平等的教育里長大,當然也就互相說服不了對方。

    左姬燐已經在私底下嘀咕了好幾回,奈何凌湙就不聽,氣的他現在也不說了,只每次給他配補藥的時候,只管往里面加黃連,可后頭見他喝的齜牙咧嘴,又忍不住將配的藥拿回來重新弄,一點點的又把黃連給篩掉,真是又氣又疼。

    他就沒見過族里哪個師傅,當的有他如此操心的,還好不是他生的,不然得天天氣的吃不下飯,就似現在這樣,氣的心口疼,便還要得給他準備上京用的藥,恨不得把能用的全給他打包帶上。

    哪知人家先想的也不是自己,還是一轉念就想到了別人身上,兩只眼睛巴巴的,一看就沒轉好主意,果然,就見凌湙從榻上爬起來問道,“師傅,我能控制花甲自行出入身體么?”

    左姬燐皺眉,“你想干什么?”

    凌湙就嘿嘿笑,“若花甲能助我死遁,那它是不是也能叫人出現命不久矣之態?師傅,倘若到時走正途無法將武景同弄出天牢,我就用花甲讓他陷入病入膏肓狀,涼州大捷,皇帝如果要用北境威勢鎮壓江州,及各地諸王,他就不會干看著武景同病亡,一定會將他挪出天牢,只要他出了天牢,這后面的事情就更好運作了。”一條搭救武景同的方法,就這么冒了出來,好懸沒把左姬燐氣死。

    一瞪眼就催了把花甲,凌湙煞時就又跟條煎魚似的,在榻上疼的條件反射彈了兩下,爾后左姬燐才道,“感受到了么?花甲每出入一次,你就得受一次這個罪,你要不想回來就寸步不離藥浴桶,你就老實的讓花甲一直蟄伏著。”

    凌湙聽左姬燐這么說,心念一動,“出來。”

    心脈處的花甲立即翻滾著要往心脈外爬,那一股子鉆心的疼痛立即如從骨頭縫里滋生出的一樣,叫凌湙忍不住悶哼了聲,左姬燐冷眼旁觀,就見凌湙動念讓花甲回去了,這才解了他身上的蟻噬般的疼感。

    凌湙抹了把汗,望著左姬燐笑了下,保證道,“您放心,這只是我備的不得已退路,不到無計可施時,絕不動它。”心里卻在暗喜,這花甲作用太好了,若然死活也不能將武景同從天牢里弄出來,他必定是要用花甲讓武景同“死一死”的,只要人出來了,一切就好辦了。

    但有能從天牢里出來的人,哪有再往里送的道理?尤其北境正當得用,皇帝再不愿意,也只能將武景同放出來,武大帥的另一封折子,會隨他一同進京,捷報是他給朝庭的態度,而陳兵境外的涼羌鐵騎,則會成為武大帥威脅朝庭的靶子。

    也就是,我能發捷報,也能發喪報,是要我繼續拒敵于國門之外,還是大開門戶放敵騎長驅直入,兩種結果,全取決于朝庭如何處理武景同的態度上。

    梯子我已經給皇帝搭起來了,就看朝庭上的老大人們,懂不懂勸皇帝借梯下坡,別硬扛著那點子私心,使御坐晃蕩。

    軟硬兼施,武大帥在痛苦過后,終于將刀尖掉轉了個個,不單只對外,也學會了對內。

    果決懂取舍,一旦做了選擇,便不再猶豫躊躇,展示了三州統帥應有的凜冽殺伐氣,也讓凌湙看到了他,除家事外的,真正屬于將帥之才的睿智。

    武景同但凡能鍛煉出武大帥的三分本事,他就能守住北境的武帥府,這次的劫難,也同樣是個機遇,他若能就此成長,對他對武帥府來講,都是好事,就是對凌湙,也是神隊友的助力大大勝過被豬隊友拖后腿的結果。

    如此,也不枉費凌湙三番五次的救他,一而再的扶持他,所思所想,皆是期盼他能搭著北境安穩過渡個幾年,容他能有個緩和期。

    武景同就跟北境的穩定器般,他在,武大帥才能穩,他若不在,整個武帥府都會變成篩子,叫人抓小辮子整治。

    任何人在喪子之痛上,都會因疏忽大意錯漏些重要之事,尤其武大帥對武景同那樣看重,凌湙不敢賭他會一直這樣縝密強勢,特別是旁邊有只手,專門等著抓他把柄的情況下。

    武帥府穩,北境才穩,而北境穩,凌湙才有安逸發展的時機,不知不覺里,他們其實已經成了一根麻蠅上的蛾子了。

    他得靠著武大帥手里的人,穩著北境,不叫朝上的手進來攪渾水。

    凌湙怕左姬燐在花甲身上動手腳,到時真叫武景同“病亡”,別講,就他對左姬燐的了解,是真有可能把拖累他的人全弄死,那玩笑可大了,到時候武大帥的刀可會反過來對準他的,如此,又是好言一番解釋,才叫左姬燐轉了臉色,保證不動武景同,但看模樣,是對武家觀感非常不好,或者說,所有能累到凌湙,要他跟著奔波操心的人,都是左姬燐特別厭煩的人。

    他的觀念,就是收能用,棄一切不合用的,然而,凌湙目前的處境,根本沒有能讓他挑的得用人,只能花費些手段和時間門,將不合用的調教成有用的,不然,他怎么會因為殷子霽剛招攬到的一個人,而高興的跟沒見過世面似的傻子一樣樂呢?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會有許多,這就是已經往好的開端上發展的跡象了啊!

    所以,當然值得高興,等什么時候他手里不缺人才的時候,就也是他跟朝上那些手掰腕子的時候了。

    凌湙磨刀霍霍的期待那天的早日到來,今次進京,也未嘗沒有去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展示一下自己活蹦亂跳,未能如他們愿的“死于邊城”的挑釁之意。

    幾位皇子的角逐競爭里,怎么能沒有他凌湙的身影?

    他上京除了救武景同,就是要搞事的,而有了花甲的助力后,他更能放心大膽的搞了。

    之后,左姬燐又拿出另一只玉匣子,“這是你要敷面。”

    與前只裝子卵的暖玉不同,這只匣子觸之冰涼,玉質泛著瑩瑩冷光,打開往里看,就見一張薄如蟬翼的敷面躺在里面,表層浸著一沽晶瑩透明的膠狀東西,摸上去又滑又黏。

    凌湙盯著左姬燐的手,只見他小心的將這塊膠狀物,用兩指捻起,一點點的貼合在他的臉上,在顴骨、眼角及下巴處捏揉片刻,又一點點沿著鬢角抿了一圈貼合縫,直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聽左姬燐道,“好了,你看看效果。”

    幺雞一路直奔城防治安隊,梁鰍好賴是自己隊的人,能饒他就饒他,袁來運可不是,弄他毫無心理負擔。

    袁來運正領了一隊人從城門處調防回來,幺雞進門撲了個空,叫值班的幾個城衛惶惶迎進門,結果茶沒喝一口,人眨眼就沖出了門外,卻也不離開,只守在進治安隊這邊的過道上。

    遠遠的看見袁來運正往這邊走,幺雞一聲也不吭,悶著頭就撞了上去,袁來運一把扶住他,驚聲問,“幺雞?來找我的?”

    兩人一路從京中過來,尤其袁來運還當過幺雞的陪練,當時可被幺雞打的不輕,幺雞不把他當隊里自己人,但袁來運卻自覺與他親厚,一直幺雞幺雞的叫他。

    幺雞只要不涉及到凌湙,腦子有時候也挺夠用,自時就開始雞蛋里挑骨頭了,小眉毛一豎,聲音又兇又戾,“你走路沒長眼?撞著我了,還有,我是誰?我是刀營的頭,誰允許你管我叫幺雞的?你是不是不尊重我?來,我們打過。”

    袁來運愕然,根本沒反應過來,就叫幺雞缽大的拳頭頂到了眼前,旁邊屬下紛紛驚聲欲勸,哪知幺雞一點機會不給人留,拳頭伸出來的時候,腳也沒閑,一踢腿的就將袁來運給絆了個大跤,摔的七暈八素的懵在了地上。

    嘎?幺雞這是瘋了啊?

    幺雞虎著臉垂眼看他,“你是不是慫了?竟然連我一招都接不下,嗬,就這樣還能管城防治安隊?還能訓練步兵營?明個我就去告訴主上,撤了你的職。”

    這下子可把袁來運給得罪了,他有今天可是努力了很久的結果,好不容易在凌湙眼中看到了贊賞,給了他足夠的信任,叫他管著整個城的治安,如果真叫幺雞去告上一狀,不管他這個隊長還能不能當,他在凌湙那里的評價估計給往下掉。

    幺雞的眼藥,誰也不敢真讓他上凌湙處使。

    袁來運當時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翻了起來,擺開架勢就道,“剛才是我沒注意,重新來。”

    他當幺雞是有意來試他身手的,凌湙回城的消息,現在全城都已經知道了,幺雞這突然的來找他比試,他當幺雞是領了凌湙的令來的。

    幺□□不得他主動應戰,這樣真打傷了人,也是互相搏斗的結果,而非他單方面碾壓。

    凌湙頂著一張被修改過的面容,順著人流想往隨意府那邊走,結果剛走至半道上,就聽路邊上的百姓道,“快快,治安隊大門前,刀營的頭兒跟袁隊長打上了,哎喲,袁隊長那臉,叫那小刀頭揍的,鼻血飆了一地的。”

    幺雞此時正站在袁來遠面前,望著他再一次抹了鼻子站起來,沉著聲道,“你認個慫,我們就不打了。”不然,我可真要打折你的腿了。

    袁來運氣的火冒三丈,打人不打臉,今天幺雞怎么回事?一心往他臉上招呼,偏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這小祖宗心情貌似不好,敢情是找他撒火來了?

    “不可能,老子就是躺了,也不會認慫,幺雞,你直管來,我認慫我就跟你姓。”

    幺雞也生氣了,指著他道,“你這人怎這樣犟?認個慫能怎地?不然我打折你的腿我告訴你。”

    袁來運怒瞪著眼看他,伸手道,“來,我寧愿叫你把腿打折,也絕不認慫。”

    兩人再次纏斗到了一起,你一拳我一腿的打的熱鬧,凌湙擠進去時,正瞧見袁來運被幺雞抓著腰封舉過頭頂,看模樣是要往路邊上的樹叉子上掛,這要是真叫他掛上去了,袁來運這城管治安隊長的威信可就要打折了。

    凌湙忙緊腳追上前兩步,一把揪了幺雞的衣領子,同時一腿往他膝彎處踹去,“你小子吃瘋藥了?打他做什么?”

    幺雞不防有人從后偷襲,舉著袁來運橫掃,又有他袍角遮擋視線,一時也看不清來人長相,只聽聲音能辯出是凌湙的,順嘴就道,“他走路不長眼,撞著我了。”

    袁來運在他手上掙扎不停,聞言氣死,吼他,“幺雞你什么時候學會睜眼說瞎話了?明明是你撞的我,莫明其妙的上來就找我打架……”

    凌湙一手將袁來運從幺雞手里拽下來,一掌拍向幺雞,“你皮又癢了?”

    幺雞瞪眼剛要辯解,突然一把卡了殼,便連喊完話的袁來運都止了聲,兩人四眼上下打量凌湙,一時驚奇道,“您哪位?”

    這聲音?這長相?

    聲是他們主子的聲,長相卻非他們主子的長相,看著更年長蒼老些,跟南邊往京畿戲班里,表演滑稽戲的侏儒人似的,就臉和身體不協調。

    凌湙非常滿意他們的表情,繞著他們轉了一圈,懟著幺雞的眼睛問他,“你做什么要打他?老實說。”

    幺雞張著嘴,想說關你屁事,然而,對著這樣一把聲音,他又不敢開口,便是袁來運也無法對著這樣的聲音攆人,兩人一時竟僵住了。

    凌湙點頭,拿手指捺了下鬢角上的貼合縫,眼睛瞇成了一條線,“挺好,師傅的手藝果然厲害。”

    他對著鏡子照過,自己看自己,明明沒覺得有多大改變,但整體變化就是能讓人見面不相識,從藥廬一路出來,竟真的沒一個人能認出他。

    這敷面可太好用了,只要貼上臉,每次都可以隨自己心意捏塑,不帶旁人能找著漏的。

    “是我,凌湙。”

    最后,凌湙主動暴了身份,一腳先進了治安隊,離了圍觀的百姓后,頂著幺雞驚奇的臉問,“你想干什么?”

    爾后,才對著袁來運道,“你收拾一下,準備隨我回趟京。”

    袁來運一下子明白了幺雞的用意,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來打我。”是嫉妒他能跟凌湙出外差。

    幺雞圍著凌湙央求,“我也要去,主子,你帶我去吧!我保證聽話。”

    凌湙搖頭,“袁來運一走,這邊軍防就沒人了,幺雞,你得留下幫我守家,萬一來個賊偷什么的,一把抄了我們的老底,我們以后去喝西北風?你別任性,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等我從京里回來,帶你愛吃的燒雞。”

    幺雞背一下子彎了,耷拉著腦袋,悶不開心的跟在凌湙身后,就是不愿離開,走哪跟哪,恨不得連如廁都要跟著,一副死磨硬耐的感覺,叫得到消息的蛇爺,來一把逮了人,揪了耳朵就拖回府里去了。

    凌湙搖搖頭,去了冶械司,找到陳師傅,這次回涼州,他多少得給那兩個家伙帶幾把陌刀當禮物了。

    不能白叫人忙了個把月,人情得還。

    155. 第一百五十五章 鮮花美女,高調進京~……

    凌湙去見了凌老太太。

    自從一人達成暗里合作的協議后, 凌湙便將凌家女眷移至,西門后山處一座略偏僻點的院內,使人供著她們的基本吃喝, 確保她們的基本生活所需,沒有錦衣玉食, 也沒有仆奴驅使, 日常生活仍需要她們自己動手,他這邊只提供物資材料。

    凌老太太在院內東廂的隔間門里見了他,煤爐火上吊著水壺,正沽沽的往外冒著煙,對于城內大多百姓而言的冬日好物, 煤球爐子, 在老太太這里,其實并不好,她從前使的都是金絲無煙炭, 似這種燃燒時,還帶著微毒的爐子, 若不是條件不允許, 她是萬不可能用的。

    門邊上坐著凌媛, 時不時的掀一掀厚實擋門簾透氣, 以防凌湙使人宣傳的, 所謂煤氣中毒,于是屋內一時熱一時涼的,頗為受罪。

    凌湙坐在靠窗的軟榻上, 倚著背幾道,“不用這么麻煩,窗戶掀一個角, 稍微透點氣就行,照你這么掀來掀去的,更容易受涼生病了。”

    因為他來明顯就是要說話的,凌老太太便揮手放了凌媛離開,兩人對面坐著,一個安靜的吃茶,一個捻著串佛珠摩搓,各自沉了心等對方先開口。

    雖然有了合作,可兩人的關系并未緩和,便是凌家女眷這樣的待遇,也常叫蛇爺詬病,認為凌湙太寬縱她們了,照路上這老太太使的各種手段,弄死她都綽綽有余,現在非但要保她吃喝不愁,還要時不時的派個小藥童來檢查她身體,一副怕她死于非命感。

    凌湙搖頭,他哪是怕這老太太死于非命?他是怕這老太太死無對證,就她手里的東西,仍狡猾的沒漏完,那些雞毛蒜皮的后宅陰私,或姻親故舊的網狀交織,并不足能哄騙到凌湙,讓他以為這老太太的手中空空,沒了堤防的必要。

    永遠不要小看一個,身處困境的強者。

    老太太雖然是個后宅婦人,但憑她能魚目混珠的保下兩個孩子,就足夠凌湙給予她強者的評定,除了能力,就是她堅韌的心態,放在任何時代下,她這樣的人,翻身的成功率都高過,遇事就哭天抹淚,怨天尤人之輩。

    凌湙防她,卻也敬佩她,至少,這老太太是他目前所遇之人中,性命最最頑強之輩,且永遠知道自己的目標。

    左姬燐替她檢查過身體,在被蟲上身折騰過兩回后,她硬是憑著求生本能,抗過了蟻噬般藥浴灌體,雖然元氣未完全補充回來,可保養好了,再活個六七年沒問題,而那個時候,凌家子該當能撐起門戶了。

    稚童與少年的區別,在于成丁之期,老太太硬挺著破敗的身體,吊著命的等曾孫成丁,為的就是不讓他受制于剩余長輩的轄制。

    幼帝臨朝,都有被外戚奪權的危險,放在手抱金磚的娃娃身上也一樣,凌家那些剩余的女眷,和更偏遠些的旁枝,完全有能力搶奪失怙失恃的孤兒家產,這是算計好一切的凌家兩老,所不能容忍之事,故此,這老太太根本不敢死。

    凌湙默默的喝干了一碗茶,見這老太太閉眼一副要睡著的樣子,養氣功夫真真到家,想來當年在府中當老封君時,也這樣沉浸式的給小輩們立過規矩,那副盛景不用想,就知道有多威赫。

    老封君的架勢尤存,然而身周環境卻今非昔比。

    凌湙沒功夫陪她耗,直接開門見山,“我要進京一趟。”

    一句話,老太太立刻睜了眼,蒼老的眼睛盯過來,一副等他繼續說的模樣,凌湙如她意道,“是時候去見見那個頂了我身份的孩子了,老太太,可有話要帶?”

    凌老太太長長的吸了口氣,捻珠串的手迅速加快,一雙老眼定定的望著凌湙,“條件?”

    凌湙一聲哼笑,點頭,“老太太要永遠這么識時務就好了。”

    凌老太太板著臉,嘴唇闔動,“我也有條件。”

    凌湙詫異挑眉,就聽凌老太太道,“你把媛兒帶進京,充個丫頭,送到那個遺孤身邊去。”

    趙氏種了無相蠱,代替衛氏去了閔仁遺孤身邊,可凌老太太仍覺得不保險,近日看著越來越水靈的凌媛,心里就又生了個想法。

    青梅竹馬相伴,不比假母子親情更牢固?更何況,趙氏有父兄,她丈夫已無,對著凌家還能剩下幾分真心?老太太越想越不保險,決定往那個孩子身邊放一個真正的凌家女。

    凌湙皺眉,心生厭惡,“老太太心里,為了那個孩子,可以犧牲一切?”送個女孩子,跟送個物什一樣輕松,可她是不是忘了?凌媛可是她僅剩下的,唯一的孫輩之一。

    “是,所有的凌家女,都該有自覺,為了家中僅存的男丁奉獻,這就是她們此生的命,包括老身也一樣,活著就是為了那個孩子。”凌老太太毫不猶豫的接口,倒堵的凌湙無話可說。

    這是真做到了豁出一切,保家族命根的老太太,若非如此,凌湙也無法要挾到她,但凡她把自己看的重些,都不會受制于凌湙。

    凌湙深吸一口氣,“我需要文殊閣幾位大人的詳細信息。”

    凌老太太捻著珠子,半晌方從身后的暗格里掏出一摞紙,遞給凌湙道,“這是我前些時候默記下來的。”

    受藥浴蟻噬般折磨時,她以為自己要挺不過去了,便趁著手中有力,硬挺著身體將一些人的把柄錄了下來,為的就是想著,萬一要死了,可以用這些東西,跟凌湙打一打感情牌,好叫他繼續兩人之間門的約定。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死之所請,遵之念之,違信之人,寢食不安。

    通過小一年的觀察,老太太確信了凌湙的信用度,覺得自己若能把握好時機,未嘗不能用“臨終所托”,捕獲凌湙的承諾。

    邊城一年的變化是巨大的,老太太平日也會往院外溜達,她非常清楚凌湙的能力,更清楚他在邊城百姓心中的威望,若到萬不得已,她一定會借著這種威望,倒逼凌湙遵守承諾,為此,她甚至都踩了好幾處點,全是城中百姓活動聚集之地,但有感覺命不久時,她便會往那幾處,去蹲守凌湙,叫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發出毒誓。

    老太太面色復雜的望著凌湙,她那個在丈夫和長子口中,聰慧機敏的曾孫,怕是被框在京里,拘的心性膽怯如驚弓之鳥了,人在困境里是能鍛煉心性,可見識卻是要在廣闊的天地里煉達的,那個孩子再如何堅韌,懂藏拙,怕如今,也沒能追上眼前這個孩子的腳步了。

    這個孩子成長的太令人難以置信了,若非她親眼看著他一步步的趟過刀山火海,怕都以為邊城這番變化,屬天方夜譚之說,然而,事實上,他就是辦到了許多大人都辦不到的事。

    凌老太太到現在,也鬧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羨慕多,還是嫉妒多,又或者還有絲后悔,早知這孩子如此本事,路上就不該處處與他作對,明明說了要將心比心的用心待他,卻不知如何豬油蒙了心般的,一意要將他扼殺,結果人沒扼殺掉,反成了虎倒撲咬人之勢,弄的她一門女眷如此被動。

    若然她能攏了這孩子的心,如今邊城之勢,該能替她凌家漲多少分量,又能替她凌家在將來的勢力大洗牌之后,成就多高的地位?

    真是一步錯,步步錯,再要軟了身段去籠絡人,卻驟然發現,已經沒了任何優勢。

    底牌都叫人掀了,何談什么籠絡?能維持著有被利用之資,不叫人當做敝屣丟棄,就算是她余生之念了。

    凌湙并不知這老太太轉動在心里的算計,或者就算知道了,也頂多嗤笑她枉費心思,毒誓?他當年為了取信對家,也不知發了多少詛咒之誓,凡能讓他打入罪匪窩,臥底成功的言行,想要什么都可以有。

    肯不肯守諾,和會不會重諾之間門,全在請托人的心態上,出發點都帶著不懷好意,他又憑什么要遵守?死者再大,也大不過一個正當性,毒誓當然也可以屁都不是。

    老太太記錄的紙張上,一條信息引起了凌湙的注意。

    文殊閣由五位閣臣組成,凌太師當然也曾是其中之一,他去后,中書令袁芨進了閣,而袁芨有一位姨母,是已逝靜隱王的側妃,他之所以未因此姨母受皇帝排斥,蓋因了他從未與那位側妃接觸過,他的母親與那位側妃雖為親姐妹,但兩人差了近十歲,隱王側妃隨夫被貶出京時,袁芨剛落地沒幾日。

    凌湙點著這條藏在一堆信息里的,不起眼小字,凌老太太覷眼見他竟注意到了這條信息,一時倒也贊許的點了點頭,她當時記下這條時,就是因為城內遇到過華吉玨,知道了她的來歷。

    凌老太太道,“隱王側妃與袁芨的母親,并非如外人看的那樣,因歲差過大不親厚,她一人雖是姐妹,卻情如母女,袁家這門親事,甚至是那位側妃替她妹子謀到的,當時隱王在京里已然步履維艱,那位側妃怕有個萬一,她妹妹親事會受牽連,便提前為她安排了袁家,一個清貴不顯,卻家風極好的人家。”

    凌湙邊聽邊點頭,凌老太太見他聽的仔細,便接著又道,“陛下那時受寧先太后把持,注意力在朝堂之上的勢力角逐,雖有關注靜隱王派系,然而一介側妃妹子的婚事,并不能引起他關注,等隱王一家離京后,袁家這位新婦便深居簡出,小一十年不曾出門走動,及至袁芨中了一甲,進了宣儀殿,她才再現在人前,傳出的消息,卻是與那位已逝的側妃姐姐不親厚,無來往等一系列撇清之詞。”

    這種小動作凌湙明白,都是做給御座上那人看的,袁芨想要在朝中有發展前景,背調里就不能出現靜隱王姻親幾個字,他母親為了他的前途,實也煞費苦心了。

    然而,凌老太太絕不單閑來記上這么一條,一個側妃確實也不當讓她這樣在意,凌湙便直直的盯向凌老太太。

    老太太倚著軟枕,瞇著眼回憶,“我與那位老夫人都愛禮佛,常去的京郊報恩寺里,都有我們的靜齋院,有一回我去找袁老夫人,她去了廁房,我便在她的廂房里等著,等著等著,便聞著了一股子走水的煙氣,卻是侍香的丫鬟不小心點著了她秘庵里的香燭,內里供奉的長生牌位,便是她的那位側妃姐姐。”

    當時袁老夫人很慌張,幾次張口都無法找著合適的措詞,最后一著急,竟是給她跪了下來,在兒子與親如母的姐姐之間門,她在外選擇了兒子,但內心里對著親姐姐,是愧疚里帶著贖罪的心態,為了自己的安穩和兒子的前途,她竟不敢承認她們的關系,袁老夫人當時哭的非常傷心。

    凌老太太摳著手腕處的袖口,回憶道,“我當時向她保證了不告訴任何人,可轉了頭就將此事說給了我家老頭子聽,之后我家老頭再與中書門有朝事往來時,就順暢了許多,也讓他用最短的時間門,在文殊閣站穩了腳跟。”

    凌湙目光復雜的看了她一眼,凌老太太就笑,瞇著眼一臉老奸巨猾樣,“袁老夫人一十年不出門走動,她心性還是單純了些,雖說知道為兒子打算,可到底做事不隱秘,漏了底,好在我家老頭也知道分寸,同袁芨相交時,也以誠相待,大家有來有往當個朝庭助力,豈不也很好?”

    爾后,凌老太太又道,“我那天在城中遇到華吉玨那丫頭,你猜,我看到了誰的影子?”

    凌湙心中一動,望著她,就聽凌老太太道,“袁老夫人,華吉玨那丫頭有三分眉眼似她,而袁芨的女兒我也見過,都長著袁老夫人娘家特有的杏眼,我敢肯定,那丫頭是記嫡的庶出。”

    袁老夫人近年的身子愈發不好,袁芨剛進閣,若然她病喪,袁芨便得丁憂,此時,若有其心念之后人陪伴,于她而言便猶如強心劑,袁家為了這一世的閣臣之功,當會冒險把人領進府的。

    清貴之家,三代不出閣臣,四五代后便也將進入落沒期,袁芨現在就是整個袁家繼鼎之人,哪怕他身上帶著個隨時會觸發的雷區,卻仍叫袁家不舍得丟棄,除了他本身夠優秀,還有時局不允許袁家再蟄伏。

    每一次的皇位更迭之時,就是遇龍乘風之期,有能力攪弄風云的人家,必要伸手去夠一夠顯達之位的,尤其御座上的皇帝已進入垂暮期,若能趁著時機撈個輔政大臣的名額,不止提升門楣,更是光宗耀祖。

    袁家必傾頂族之力,保袁芨能在文殊閣內穩住局勢。

    凌湙點著手指,這條信息確實有用,若此關系能攀上,有一閣臣在其中運作,朝上的風聲當對武家非常有利。

    凌老太太默默的等凌湙消化完,再次道,“袁芨并未參與換子之事,閔仁遺孤之事他知道多少,目前并不好說,之所以挑他接替我家老頭子入閣,也是因為袁家一直中立,既非保皇,又非皇子黨,若現爭議之事需投票表決,五分四算,他這一票等于就是兩邊都可,又都不可的暫定票,而袁芨為人極穩,那幾個老狐貍都怕這后進之人太過圓滑,兩邊交匯,于是找來找去,就定了袁芨。”

    最重要一點,就是袁芨有把柄在手,但有皇帝需要他們搞小團體投票時,袁芨這一票其實是最不用擔心會倒向皇帝的。

    皇帝想用袁芨平衡文殊閣內的勢力分布,而閣內四位老狐貍,也在用袁芨降低皇帝對文殊閣的掌控力。

    袁芨的出身,中正端方,做中書令時,便以嚴謹出名,便是知道凌太師拿了他的把柄,幫通融朝事上,也未完全失了原則,人也很光棍,大不了辭官回家,之所以一步步進了閣,也是身后家門推導所致,他的中立,是本心上的中立,而非四位老閣臣和皇帝以為的迫勢中立。

    凌湙點點頭,老太太的意思他明白,就是告訴他,若要運作,袁芨這條路能走,且不用擔心他的身份問題。

    之后,兩人又就其他事情談了談,凌老太太給了凌湙一塊凌家族徽的玉牌,“你把這個帶給翼兒,他見了之后,當能信你所言。”

    凌湙回了府后,當即叫了石晃來,開門見山的問他,“華吉玨是靜隱王府哪一房所出?”

    石晃驚訝的看著凌湙,一時啞了口,他對外都是將華吉玨的身份往高的抬,從來報的是正枝嫡出,但凌湙現今卻如此問,想來是得知了什么消息。

    凌湙見他面現警惕,忙指了旁邊的椅子叫他坐,石晃傷也是剛養好不久,臉上血色不錯,且經過替城出戰后,已經有了融入邊城軍防之勢,尤其在凌湙顧不得這里,齊葙又養傷不能動之際,多得他輔助幺雞巡防,保障著城內安全。

    “你無需防我,華吉玨無論出自哪一房,她都是靜隱王府所剩最后一人,身份毋庸置疑的尊貴,我來問,只是因為我想要討一樣她的東西,上京時可能會用到。”

    說著,凌湙便將袁府老夫人之事托了出來,“若她真出自那位側妃身下,袁府那邊應當是她這世上,僅存的親人了吧?”

    石晃了然,頓了半晌方點頭,“我們王府,正妃并無所出,兩位側妃出的子嗣,便都記在了正妃名下,女公子……確實該稱呼那位袁老夫人一聲姨姥。”

    三日后,凌湙帶著他挑選入京的隨行人員,離開邊城,而隊伍里,跟著一輛馬車,內里坐著兩位小姑娘,一個是華吉玨,一個則是凌媛。

    石晃回去后,將凌湙找他之事,說給了華吉玨聽,本意是想要她一封手書,或信物,然而,華吉玨聽說袁老夫人身體不好之后,決定跟著凌湙一道上京,如此,石晃便也在隨行的隊伍中了。

    幺雞哀怨的站在樓堡內,扶著哨窗招手,蛇爺跟在他身后,杜絕了他偷偷跟上去的打算,整張臉都皺的打結,直郁悶了好長時日。

    武大帥守在登城,除了準備上京通路的財物,還有一車妙齡女子,都是官妓里最出色的一批,凌湙懂他的意思,望著那些興奮雀躍,擠成一堆,抱著各色樂器的女孩,咽下了到口的話。

    可能于她們而言,上京遠比窩在北境更有前景,一個個眉眼里透著躊躇滿志,面對凌湙望過去的眼神,俱都羞澀里帶著期盼。

    武大帥殷切的與凌湙對視,聲音里透著囑托之意,“一路小心,京中不比北境,我知你行事機巧,遇事多思,便不費言了,但有一點,萬事以你自身為重,如你所說,只要我穩在北境,景同便無性命之憂,你千萬要在顧好自身的前提下,再去考慮景同,我希望你們一人聯袂歸家,如此,才算是大喜之事,懂么?”

    凌湙鄭重點頭,拜別道,“大帥放心,我必與武景同一起歸來,涼州防務,便先拜托大帥費心了,小子若有分身之術,必不敢勞累大帥,奈何實在無暇顧及,只能勞大帥暫在涼州坐鎮,大帥切勿覺得委屈,待小子歸來,擺酒賠罪。”

    武大帥叫他這話說的發笑,使勁拍了他一下,“說的好似涼州不在我北境內一樣,那明明也是本帥的轄下,行了,我懂你的意思,去吧!”

    凌湙再次拜別,最后一拉馬韁繩,帶著浩浩蕩蕩的一隊車馬,在來送別的人眼里,率先奔出了登城。

    闊別了小一年的京畿,迎來了最為浮夸的一場皇陵祭祖儀式。

    大徵軍大勝涼羌鐵騎,消息不止傳入京,更以加急邸報的形式,傳入全國各地,往朝中遞去的彩虹屁成筐抬,京中各處更是華燈掛彩,鼓樂齊奏,皇帝大宴眾臣,流水席擺了三天。

    紀立春以英雄之姿,領著一隊進獻敵騎將領人頭的隊伍,高調進京,鮮花美女,夾道歡迎。

    凌湙扮成他的隨行副將,一路“護持”。

    156.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封禪?他臉呢?……

    京畿官道遙遙在望的時候, 凌湙他們一行人分了道。

    石晃帶著華吉玨,停在了往京郊報恩寺去的岔路口,官妓的車馬繼續跟著紀立春的大部隊, 但凌媛卻讓虎牙帶著,兩人扮作落難兄妹,一路乞討著往城門口摸。

    蛇爺幫凌湙鋪的丐點,經過一年的發展, 各地都有了特殊的標識,他本來也請示了跟隨之意, 但凌湙考慮到這趟入京,需得一路奔行, 快馬顛簸, 就他現在的身體可能吃不消,于是折中了下,讓他將丐團信物給了虎牙。

    虎牙憑著蛇爺給的七節紫竹,入了城門口時, 就找到了丐點, 之后按照凌湙的規劃,聯系到了酉二和酉五,讓他們將凌媛過了一遭牙婆的手, 正當光明的領進了寧侯府。

    考慮到凌媛之后會常伴在閔仁遺孤身側,她的身份便得在明面上經得住查,落難到京中來討食的小兄妹, 哥哥進了丐團當小乞丐, 妹妹賣身入侯府為奴,只要不做惹人懷疑之舉,似二人這樣的賤民之身, 并不會有人專門來查。

    凌媛在京中當貴小姐的時候,還是個團子般的小人,邊城一年的生活歷練,除了身體抽條,另有就是臉型的變化,粉嘟嘟的小姑娘,被邊城的風沙吹的略顯粗糙,她的水靈只是相對邊城的原生女子,一入京畿就已經掩沒在一堆的細皮嫩肉里。

    凌湙走前問過她的意愿,若是不愿接受這樣的安排,他自會使借口將她留下,然而,小姑娘卻絞著手指問他,“這次不被送走,以后呢?”

    以后她越來越大,照凌老太太發了狠的,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手段,誓要復辟凌家的勁頭,她很難相信自己將來會有正經八百的好出路,所以,送誰不是送?

    她娘沒有能力保護她,有時候她都羨慕凌馥,同為凌家女,她的母親劉氏,就能為了她豁出去的,與祖母斷交、鬧騰,而她的母親,只會哀哀的摟著她哭,半點用都沒有。

    凌媛今年也才將將七歲,卻愣是在這樣凜冽的,毫無溫暖的家人身上,提前成熟,懂了許多從前不懂的東西,會了許多以前不需要學的技能,比如看人眼色,學拙藏巧。

    無論凌湙在邊城,為女子的地位放寬了多少尺度,在凌家小院這塊地方,仍未有可能使她們擺脫束縛,祖母的壓制是沒頂的絕望。

    與她相對的,是呆直刻板的凌嫚,因為親眼目睹了嫡母林氏的橫死,叫破了林氏偶爾低語的疑惑,叫凌湙順藤摸瓜的掀了凌老太太的底牌,如今在凌家那一群女眷當中,成了個誰也不愿挨的人,被排擠的連張睡覺的床也沒有,凌媛攆她去凌馥那邊,可她就是不愿意,非要頂著不受人待見的眼神,晃在眾人眼皮子底下。

    凌媛有問過她這般如此的目地,明明劉氏說了會管她,她卻不肯離開凌家女眷居住的院子,并且在院側的西北角,給林氏攏了一個小土堆,插了個刻了名字的牌位,一天三頓安,逢年節燒紙叩拜,更惹的祖母怒焰高漲,幾次叫人平了土堆,砸了牌位,可她卻不哭不鬧的,第二天繼續將一切恢復原位,沉默倔強的,用自己的方式與祖母對抗。

    因為有著凌湙的吩咐,祖母并不敢讓人打她,只不許人與她說話,不許給她飯吃,給她床睡,可她也照樣晃蕩在小院內,戳人心窩子似的,硬將林氏的衣冠冢給立了起來。

    有劉氏和凌馥的接濟,小小的凌嫚愣是憑著那股子心氣,攪的那座小院不得安寧,看著她就叫人堵心鬧的慌,偏又拿她沒辦法,打又不能打,攆又攆不走,跟林氏留下的冤債似的,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們,林氏是怎么死在半道上的。

    小姑娘倔強的,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替嫡母要說法,死都死了,為什么還要將她休棄除族?她不懂,卻知道這對林氏不公。

    凌嫚今年才六歲,本身還有著咳喘癥,在受不到祖母的關心,和其他女眷的關注后,活的像個孤兒,她明明頂著凌家女的名頭,過的卻還不如慈善堂里的孩子強。

    庶房庶出幾個字,頭一回讓凌媛領略到了人性的殘酷,對著那樣一院子的長輩,凌媛謹小慎微的,默默成長,她不愿像凌嫚那樣被孤立,小可憐般的無人問津,也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黑洞洞的眼睛里,早就沒了天真燦爛的光,木偶人似的,接受了自己的人生被安排支配。

    臨行前,祖母破天荒的留了她說話,凌媛這才知道,自己將要去伺候的人是誰,同時也得到了祖母的承諾,只要她伺候好了人,以后凌家復起時,也會有相對的權勢,助她上位,這是一個雙贏的局面,要她把握好機會。

    凌媛五味雜陳的接受了,去伺候“堂弟”的事實。

    凌嫚在她走時也來送了她,呆直的語調一如既往,“我也會在院子里給你立個冢的。”

    這樣她們才不會忘了你。

    凌媛摸了把她的頭,告訴她,“我把床留給你了,柴房別睡了,對身體不好。”

    兩人年紀相仿,親厚度比跟凌馥深,當凌媛的身影隨著馬車一點點消失后,凌嫚才后知后覺的流下了眼淚。

    小小的孩子,又一次體會到了嫡母林氏,死的那日,被拋下的孤獨恐慌。

    爾后,她去了醫署女醫堂,找到了早就瞄好的一名女醫,仰著腦袋跟她道,“閆雀師傅,我可以做你的藥人么?”

    一個沒有思維和痛苦的藥人,會被師傅當寶一樣的藏著,凌嫚偷眼看到過左姬燐的藥人,細心呵護的樣子,真真叫人羨慕,她觀察了一圈,覺得所有女醫里,屬閆雀師傅最溫柔,所以,她想成為她的小藥人。

    小小的凌嫚,也想被人當寶貝一樣的藏著啊!

    等凌湙從京中回來,凌嫚已經失去了神智,進入人僵二段的藥人炮制階段,看著閆雀手里的藥人自薦書上的小小巴掌印,凌湙這才從中窺出一個,自覺被全世界拋棄掉的,脆弱女孩的心理。

    他單以為給足了,這個女孩子生活上的所有保障,就是保證她能平安長大的要素,卻忽視了這么小的孩子,單蹦一個的孤獨內心。

    她該有多害怕,又有多希望有人喜歡她啊!

    一向心硬如鐵的凌湙,站在閉眼如膠塑娃娃般的小藥人凌嫚面前,第一次紅了眼,照著凌嫚口述,閆雀手寫的要求,輕輕將她抱進了懷里。

    小小的凌嫚留:希望五哥哥能抱一抱我,希望我變成藥人后,五哥哥也能喜歡我,希望下輩子,我能真的做五哥哥的妹妹,五哥哥,謝謝你在流放的路上用騾車載我,還有,謝謝你給我吃的烤雞,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謝謝你啊五哥哥。

    祖母說,只要我姓凌,五哥哥就永遠也不會與我親近,可是左師傅的藥人,還是虜獲的外族敵人,他都把他們當寶似的藏著,如此,我若也成了藥人,是不是也就跟寶貝一樣的,值得被人收藏了?

    凌嫚被煉制成了永遠也長不大的小藥人,除非被人五馬分尸,否則當然也不會死,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讓本該終身只認一主的藥人,卻額外多認了一個,她除了聽令于閆雀外,還肯聽凌湙的指令,叫她跑個腿拿個東西,簡直神速,并且刻板的臉上,竟能顯出興致儼然的奇景來。

    凌湙終身沒有令她殺過人,雖然她總會嗷嗚一口,蹦到別人身上咬脖子,但總會在最后一秒,叫凌湙拎了衣領子撕下來,害她一嘴小尖牙,從生出之日開始,就沒嘗過新鮮血肉的味道,枉費了她身為小藥人的兇名,竟漸漸成了邊城的吉祥物,深受城內所有小朋友的喜歡,是齜牙露狠也攆不走的,那種黏人的喜歡。

    嫚寶,成了她的愛稱,所有喜歡她的人,都會叫她嫚寶。

    她終于擺脫了,這個不受人待見的凌族姓氏。

    閆雀不敢自作主張收她,尤其凌湙剛剛走沒多久,她跑去找了左姬燐,左姬燐則去找了劉氏和凌馥,試圖將這個想岔了路的孩子勸回去,然而,這孩子呆直且倔強,她能讓凌老太太憋悶的,看著她將林氏的衣冠冢立起來,就也能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下,打開蟲囊,引蟲入體,要不是發現的快,她整個內里器臟都得叫蟲子全吃了。

    邊城醫署的煉藥房,因她又多上了一重鐵鎖,從此派有專職兵丁把守。

    凌湙入京,頂著一張蒼老臉蛋少年身,不惹人注意的淹沒在一堆親衛當中,他們一行扮成紀立春親衛的人,所有人的配刀都換成了制式軍刀,他和梁鰍的斬馬刀,袁來運及其親衛的雁翎刀,全都叫虎牙藏在了京郊的丐窩里。

    虎牙會在合適的時間,出現在凌湙的馬前,讓凌湙“買下”他,如此一來,這上京討活的小兄妹,也就各自落了定,有了比酉二酉五更靈活的辦事身份。

    紀立春在京畿并無房產,皇帝有意抬舉他,入京當日就賞了他一座五進宅院,御賜的府邸不僅位置好,連內里裝修都是一水的新飾,出了府門就上京直道,過了乾門就是宮街,兩邊府宅俱都是三品以上的將軍府,寸土寸金的地方,倒是難得顯出一次皇帝的大方,足可見他這次的獻人頭之舉,有多討御上歡心。

    凌湙在他這御賜的府上獨占了一院,紀立春從入京開始,就被皇帝日日召見,帶在身邊事無俱細的詢問著北境之事,尤其關心武帥府的情況,紀立春依照凌湙叮囑的賣慘兩個字,將武大帥形容成日日洗淚的垂暮老者,身體三天一病五天一災,感覺命不久矣的樣子,盡撿著凄涼孤苦形容。

    紀立春頭一次伴駕回府,抹著額上的汗對凌湙道,“陛下這是真指望著武大帥病亡北境啊!”太愛聽武大帥的各種不如意之事了。

    凌湙也無法理解現下這位皇帝的思維,奏表里都說了,此次勝戰乃武大帥運籌帷幄之功,他要真病的起不來床,那這大功哪來的?他當真以為,這是天上白掉下來的,是獎勵他自己給自己,自詡的明君之功德?沒有人提醒他,這邏輯不對么?

    紀立春搖頭,告訴凌湙,朝上一片歌功頌德之聲,無人為此次大勝的主將請功,倒是有禮部官員提議舉辦封禪大典,皇帝很是心動。

    凌湙:……這天下是真不能好了。

    封禪?他臉呢?

    作為普通親衛,凌湙是沒有資格跟隨紀立春,入乾門宮街的,每次到了宮街牌樓口,他們這些親衛都會被御門衛攔下,便是紀立春也得下馬卸刀,步行進宮,而天牢,必須得穿過宮街牌樓口,繞宮墻腳一路往西,會出現一座荒蕪的,禁衛森嚴的深宅院。

    凌湙在牌樓口守了幾日,不經意的看過御門衛的換防,居然用的是半柱香的口變令,且整體御門衛的素質相當不錯,就身體條件而言,個個看著威武雄狀的,且多樣貌端正之輩。

    這些人多出自五品之下的將門,且多為次子、庶子,無可能繼承家業,或祖上爵位之人,他們進御門衛的主要目地,就是鍍金,有品行、能力受到關注的,或能憑此職位進階成功,便是于各人婚姻上,都有相當好的助力,因此,御門衛一職,別看只是個替皇帝守大門的,個中競爭之烈也非常厲害,鄭高達那樣的身份,當時都沒撈著守乾門宮街,用他的話講,若叫他三日一輪崗的守一次乾門,早不知被哪個老大人看中,撿回家當女婿去了。

    既然乾門這邊防守嚴密,凌湙便也不再做無用功,換了別人去跟紀立春,他自己則收拾了一番,準備回一趟寧侯府。

    袁來運和梁鰍也在入京后的第二日,各自申假回了家,凌湙給二人的任務是,盡量與從前的獄卒勾連上關系,打探一下天牢那邊的情況,看看有沒有熟人,能與里面說上話,哪怕暫時進不去,也可捎帶點東西進去,好叫武景同安個心,告訴他,自己來了京。

    為免之后武景同出獄,會令皇帝回過味來起疑,凌湙特意繞開了他舅家和他三哥家,沒有直接找上二人門。

    武景同是和陳漪訂了親,可陳家在京中的人脈關系,并不足以將他從天牢里救出來,如此,才只能托了人往里送點東西,若然之后武景同離京,皇帝受人指點回過味來,再叫人一調查,陳家在其中起的作用,以及他串聯的痕跡,都將瞞不住,如此,凌湙一開始就將陳家這條路給斷了,不叫他們牽扯其中,之后自然也查不到他家身上。

    怡華公主和他三哥那邊也一樣,不串聯不接觸,徹底不給人順藤摸瓜的機會。

    凌湙既然用了敷面,改了身份進京,就不會讓人趁機抓他的小辮子,用來要挾他,便是紀立春那邊,他也叮囑了他,不叫他與陳家接觸,哪怕陳家找上門來,也一定要做出拒絕之姿,擺出一副不與武景同為伍的傲慢姿態。

    他現在在所有人的眼里,已經是皇帝的親信了,從通過賄賂手段,空降進涼州將的位置上后,他、紀立春,就是皇帝黨。

    紀立春吐槽:進一趟宮,就要給皇帝身邊的小黃門、內侍以及內侍總管塞銀子,要不是有凌湙接濟,他都沒錢進宮,內里的宮人手太黑了,入一次宮身上不揣個上百兩銀錢,根本沒可能得到個好臉,還有可能被人不小心領著走一段長長的彎路,撞見些烏七八糟的人和事。

    皇宮內苑,不都是鳥語花香的,還有坑和陷井。

    凌湙是子時入的寧侯府,踩在曾經居住過的院內,一切仿如從前,連他當年拿刀刻在矮墩子上的記號,都擦的清晰光滑,整個居所打掃的干凈整潔,寂靄靄的落針可聞。

    他在院內晃了一圈,爾后逕直去了陳氏的院子,夜深人靜,連守夜的仆婦都點著腦袋入了夢,府衛巡夜也都是遠遠的在二門外,內里有壯實的老嬤帶著機靈的婢女守著燈燭,整座宅子陷入霄寂的黑夜里。

    酉二酉五悄悄的跪在了凌湙的腳邊,二人激動的壓著聲音道,“屬下見過主子。”

    凌湙隱在黑暗里的臉,透過窗棱漏出來,叫淡月一照,顯出一副全然陌生的臉來,酉二酉五驚訝的眨了眼,卻雙雙跪著沒有動。

    幾個時辰前,凌湙就送了信來,告訴二人,今夜會入府一探,他二人在凌湙當日進京時,從旁偷看過紀立春的隊伍,估摸著凌湙的身形,猜測出隨在紀立春左右的一個陌生臉的小將當是他,今次罩著月色,發現凌湙的臉又變了,這次不再是滄桑狀,而是一副眼泛神彩的矍鑠江湖客。

    凌湙是有意,變幻著樣貌出現在人前的。

    陳氏這幾日覺都輕,從發現凌媛進了府后,她就知道,她的兒子來京了,是硬逼著酉二酉五親口承認了凌湙在京的消息,之后的日子,基本是數著過的。

    她就是不懂凌湙目前做的事,也知道能叫他特意入京的事,非是小事,為怕壞了他的安排,硬是忍著心的等在府里,焦灼的一夜夜不能安眠。

    如此,酉二酉五聲一出,她就從睡夢里驚醒,并且快速的掀了被子跑了出來,此舉成功驚動了守夜的仆婦,迷蒙著眼剛要起,就叫凌湙眼疾手快的一手刀給砍暈了過去。

    凌湙從廊沿下走出,清泠泠的站在夜色里,臉是陌生的,眼睛卻是熟悉的,陳氏扶著門框,瞇著眼睛沖他招手,聲未出便哽了氣,“我兒,如何離娘那么遠?過來,叫娘瞧瞧。”

    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無論化妝成什么模樣,只要站到她面前,就別想騙過她,陳氏鬢角的發隨夜風飄零,中間已然參雜了白絲,單薄的身形搖搖欲墜,低泣著沖凌湙招手。

    凌湙抿了嘴,沒有動,只定定的望著陳氏,一點點的在重新感受著,來自今生的母親身上那種致濃沉厚的母愛。

    他用了三年時間,接受了自己有了母親的事實,后離家各種尸山血海里走過,又叫他仿佛回了前世孤零一個的,那種獨狼般的伶仃人,身邊部屬無數,但能入心的沒幾個,更遑談與之親如母子關系的女人?

    論年紀,陳氏前世今生都能做他長輩,可凌湙獨慣了,心上的那塊柔軟,真能碰觸的少之又少,他實沒有那種天然的,屬于人子的純臻孝感,要他猶如離家日久歸來的人子那般,乳燕投林般的跑向陳氏,他真的無法做到。

    他能給予陳氏的,僅止他這個人的存在,以及奉養她終老的責任,母子親情的紐帶,一直以來靠的都是陳氏,不斷的贈予財物補充,凌湙想的很好,盡他應盡的人子責任,還陳氏這一世的生養之恩,可親近,大約是親近不起來的。

    他養在陳氏身邊的熟絡,隨著一路殺伐,又淡回了前世那副看透生死的疏離樣,他可以感受到陳氏的心痛,卻無法身受這樣的感情,像隔著一層紗,霧蒙蒙的觸摸不到真切感。

    近鄉情怯可能都無法正確描述他的心態,在對待陳氏如此濃稠的撲面母愛時,凌湙竟顯得冷漠與孤峭,一腳后移,竟有逃離之勢。

    陳氏慌張的怕他跑了似的,踉蹌著撲出廊沿,一把拽了凌湙的胳膊,張著嘴不斷的倒喚氣息,半晌才一聲痛呼,“湙兒,你是不想認娘了么?”

    凌湙啞然,張了張嘴,一仰頭,就看見了陳氏斑白的頭發,和眼角堆起的皺紋,“……外、外面涼,娘……”

    陳氏抱著凌湙的身體,牢牢抓著他,怕他跑了似的,埋頭一把嚎哭出聲,“兒啊……”

    凌湙慢慢的,伸手圈攏了身前單薄的婦人,罩著身上的大氅,兜了她漸漸失溫的身體,半晌,終道,“是兒回來了,娘。”

    一聲過后,緩緩的跪了下來,將頭抵在陳氏腹部,半抱著她,再次道,“是兒回來了,娘,兒……回來了。”

    聲哽、息微重。

    157.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但有突進院中的,……

    凌湙的身形在別人看來, 是一場驚奇的耀目蛻變,他不說實際年歲,誰也不敢把他往稚童上猜, 都只會夸他少年老成, 英姿矯健, 甚或有羨慕嫉妒之詞, 只有親厚如父母輩人,才會看見其耀眼背后,有別于身體健康的另一面。

    如左姬燐在一整年里,不斷的為他藥療, 制各種補骨骼生長的藥丸, 藥湯浴更是不間斷的泡,為的就是幫他將過度生長,留下的暗創溫養恢復。

    他作為巫醫更懂這種強行蛻變的后果, 而陳氏作為母親, 即使不懂醫,在看到凌湙這樣大的變化后, 母子連心般的, 泛出了一股子心疼之意, 那根本不是報喜不報憂,就能寬解的痛苦, 光靠想像就能叫她, 生出無限的錐心之痛,就像天上不會掉銀錢,這好好的生長規律,一旦遭到破壞,可以想見的痛苦與后患, 她作為母親,沒可能心大到,只顧欣喜兒子這天大的變化,哪怕他歸來的再光鮮,在母親眼里,都只有他傷痕累累的過往。

    陳氏捂著嘴,拿眼上下丈量著凌湙的身型,眼淚撲撲往下掉,比劃著手問,“真的沒影響?你這孩子,每次來信都只說樣樣好,可你從來也沒告訴娘,你這身體……怎,怎一下子拔了這高?怎么弄的?啊?你說話呀!壽數有影響么?身體有折損,會不會突然發疼?走路會不會軟腳突然摔倒?”

    凌湙的身高現只比陳氏矮一個頭,他不似幺雞那樣壯碩,在冬日厚衣的加持下,人就跟被堆在大氅里一樣,單薄如松竹。

    兩人進了屋,凌湙去了敷面,臉型的輪廓越發的與其大哥相似,陳氏將他左左右右轉了一圈查看,摸著他的后背肩膀,眼淚就沒停過,一疊聲的連連發問,急到失措更連連拍了他好幾下,催促他回話。

    凌湙無奈隨她查看,等確定她看的差不多了,才半摟半抱的將她安置回床榻上,“娘,我沒事,真的,不會對壽數有影響,我師傅近一年來都在為我調理身體,他醫術很厲害的,已經告訴我了,一點后患都不會有,您放心,我肯定長命百歲。”

    陳氏的勁抵不過他,叫他半強硬的塞上了榻,兩母子榻上榻下的坐著,一時過了前番激動之后,倒是相顧著無言了片刻,凌湙是不知道怎樣開口,陳氏則看不夠他似的,眼不帶眨的盯著他看,半晌,才嘆道,“這要出去跟人說你是小五,可得嚇掉多少人眼珠子啊?不過也不會有人懷疑就是了,你這模樣,活脫脫就是你大哥十四五的模樣,兒啊,你受苦了。”

    說著又要流眼淚,卻忙抽了手帕擦干,紅著眼睛盯著凌湙看,緊緊拽著他的手摩搓,“兒,給娘說說,你在那邊好不好?娘給你挑的婢女仆奴,使喚的可順手?這次回來能呆多少天?是不是可以留下?那邊不就是缺一個名額么?娘給找個跟你差不多的,咱多多的給人銀子,換個人去那邊行不行?”

    做母親的恨不得將一顆心掏出來,焦急的望著兒子,巴巴的盼著,能從他嘴里聽見,自己想聽到的答案,然而,事實總顯得那樣殘酷。

    凌湙抿了嘴沉默的搖了頭,果然,就又見陳氏一頭撲在他膝頭,唔唔的抽泣,邊哭邊拍打床榻,甚而捶著胸口嚎啕,“娘年紀這般大了,還能有幾年盼頭?你一個人在那么遠那么貧瘠的地方,娘便是死了,眼也閉不上,兒啊,你就不能為了娘留下么?娘知道你在那邊經營的很好,可娘這邊也有產業,你回來,娘把家產都給你,你那些哥哥不會跟你爭的,這是家里欠你的,全都給你,他們就是反對,娘也不會理他們,娘只要你回京,守在娘的身邊,好不好?兒,你才多大?便是要出去闖蕩,也沒到年紀啊!娘跟你保證,真的,這府上的一切,都給你,只給你,好不好?你留下吧!為了娘留下吧!”

    主院這邊的喧鬧,仍是引起了守二門的婆子注意,即使院內的仆婦都叫酉二酉五給砍暈了,可機警的守門婆子,仍往外遞了信號,府中巡衛立即通知了最近,因擔憂陳氏,而選擇留宿寧侯府的三公子寧瑯。

    他立即帶了府中護衛趕進了后宅主院這邊,并讓人守住了通往二房和四房的道路口,但有敢伸頭來打聽張望的,全都抓了鎖柴房去。

    累世勛貴府,人口嘴舌眾多,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容易引發糾紛,若都是從一個房里出來的還好,可偏偏,嫡庶從來不會太和睦,隨著長房世子寧晏因病容養,陳氏獨攬家中大權后,寧侯府的動蕩,在內宅里未有一日止歇,大家都在觀望,觀望陳氏會如何分配府中資源,寧瑯的回歸,更惹得二房、四房緊張,偏又沒人敢跳出來質疑,因為人家背后站著的是位公主啊!

    寧瑯讓人圍了主院,自己則抽了隨身配刀,輕聲叩響了主院的門,酉二酉五在外面府衛調動,圍攏過來之時,就發現并稟告給了凌湙,所以等寧瑯來敲了門,不到一息功夫,主院的門就從里開了。

    酉二酉五垂著頭束手站在門邊,伸手道,“三爺請。”

    寧瑯皺眉,握緊了手中的刀,一腳踏進院時,身后的院門立即重新關上,他小心的往陳氏主屋摸去,因為四周的屋內,只有主屋的燈是亮著的。

    凌湙替陳氏將鬢邊的頭發抿順,聲帶寬慰,“娘,兒在那邊并不苦,等以后兒將那邊建好了,就接娘過去小住,那邊風景其實還不錯,雖沒有京畿繁華,可勝在野趣多多,婦人亦可上街閑逛游玩,不像京畿這邊容易叫人說嘴,娘到時候想去哪去哪,兒都陪著。”

    陳氏這會兒已經不哭了,知道改變不了結果,只能盡力忍著酸澀,隨著凌湙的話暢想,“那娘可得多住些時候,住到你煩了為止,或者一直住到你娶妻生子,若你一直不嫌娘煩,娘就不回京了,讓你奉養娘終老。”

    時人奉養雙親,都是嫡子長子,順位是嫡孫,除非你家就單蹦一個,否則就沒有老兒子奉養的說法,這不僅是對家門名聲的抹黑,更是對禮法的藐視,重規矩的宗族閑老,第一個會跳出來嘴人,陳氏望著凌湙,仿佛真能做到似的,說的自己都笑了,可笑著笑著,眼淚又不自覺的流了下來。

    凌湙就拿了帕子給她擦,口中連連保證,“不嫌棄,只要娘愿意,兒保證沒有人敢拿禮法拘你,以后娘只管往高興了過,兒會把所有讓娘不高興的人或事都平了,管誰也不敢對娘指指點點的說嘴,娘放心,兒永遠不煩您。”

    陳氏就摸著凌湙的腦袋,倚著靠枕嘆息,“也不知娘能不能等到那天。”

    她生凌湙的時候就是高齡,又兼之前些時候勞心傷神,身體其實一直在往衰敗里走,只她不肯叫人看出來,每日風風火火的處理著府中大小事務,守著這樣一大家子人,為了只是想讓老兒子能有個家回,眼見心心念念的老兒子回來了,卻又明明白白的知道留不了他多久,內心里實實煎熬、疲憊,望著人的眼神都透著悲傷。

    凌湙頓了一下,輕聲道,“若娘愿意,等兒走的時候,便與兒一道吧!邊城已經建的很牢固了,而且那邊還有兒的師傅在,他醫術非常好,叫他替您調養調養,兒保證娘肯定能長命百歲。”

    陳氏也不知是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笑著點頭,“好,娘也想長命百歲,守著我兒一起過。”

    寧瑯隔著屏風,聽著里側的人聲,輕腳轉過后,就見床榻邊上,坐著個身姿挺拔的小少年,一身褚色束身箭服,更顯身型健朗,側臉瘦峭,聞聲望過來的眼神冷戾,面容清峻里透著淡漠的疏離,整個人的氣質如出鞘的刀般,寒光凜冽。

    這個酷似他大哥的少年,有著與他大哥截然不同的氣質,似漠北的孤狼,又似天上翱翔的雄鷹,桀驁的令人心驚。

    寧瑯一時立住了身形,訝然的眼神直直的望著床榻邊的身影,直到陳氏察覺異常,扭了頭看過來,才驟然笑著朝他招手,眉眼里都透著溫和,“瑯兒?你怎來了?快過來。”

    凌湙坐著沒動,酉二單膝跪在門邊上回話,“主子,可要屬下去將院外的府衛清走?”

    寧瑯捏緊了刀柄,就聽床榻邊的少年輕擺了下手臂,聲冷淡淡,“不用,他們不進來就算了,但有突進院門的,殺了。”

    那一刻,寧瑯竟從這少年身上,體味出了撲面的血氣,雖只淡淡一個殺字,但有一種刀山血海里淌過的腥稠血味,煞氣撲鼻。

    陳氏輕輕拍了下凌湙的胳膊,責怪道,“在家里喊打喊殺的做什么?他們都是家里養的府衛,職責所在,來,去跟你三哥見見,怎么才離家一年而已,就生分了?”

    凌湙仰臉望著寧瑯,突然笑了一聲,接著陳氏的話音調侃,“在家時也沒親近,三哥嫌棄我小,不愛帶我玩的。”

    這話一出,倒是讓屋內的氣氛松快了一下,寧瑯輕走上前兩步,就著床前的燈火,仔細描摩著凌湙的眉眼,又望了望陳氏,不確定道,“是小五?娘?這是小五?”

    可是小五……不才五歲?還是虛齡的五歲。

    陳氏點點頭,伸手摸了把凌湙的側臉,眉眼透出亮光來,“是不是跟你大哥長似一樣?”

    寧晏是集合了寧侯與陳氏的優點所出,長的是幾個兄弟間最好的,又因為是嫡長子,受到的優待也是眾兄弟間最好的,如此,底下幾個弟妹們,都以他為標傍,個個期待能有他那樣的相貌優勢。

    寧瑯點頭,后又搖頭,“是長的像,但氣質不一樣,小五……”這渾身武人的殺伐氣勢,竟有著家廟里陳列的先祖,老寧國公的神韻。

    158. 第一百五十八章 看,這是我生的。……

    寧家男子的身型, 都占了祖上好基因的榮光,有著武人的高闊健碩,身高方面從老國公遺留下來的畫像就可知, 有著九尺多高的偉岸身姿, 后經了幾代貌端容淑的主母調和,氣質儀態這塊迅速脫離泥腿子行列, 傳到如今兒孫身上的氣韻神態,已是百年世家的雍容華貴。

    寧晏的姿容儀表更符合大家世子的風范,在他弱冠之齡將入未入仕途之時,還有著貴公子的驕矜, 爾后經歷過勢力更迭,人情冷暖,面隨性移,驕矜變驕奢,漸漸生了紈绔之態,納妾狎妓從了眾多勛貴子們的墮落潮。

    其實照凌湙后來的總結,寧晏的性情就是年輕版的寧老侯, 端方的只是他外表, 便是對其妻吳氏的深情, 也多為自我催眠,好像不讓妾侍騎在妻的頭頂,不將褻玩的妓子領回家,就對得起他這番年少的情深似的, 有著現世男人們統一的自我感動的道德觀, 對比著旁人家的后宅硝煙,標榜自己深情不移。

    陳氏共育子,嫡長子寧晏, 嫡子寧瑯,嫡幼子寧翼,中間門有嫡女人,已各自婚配,次子與四子皆為庶出,庶女另有四人,因長子寧晏自小顯出的風姿儀表,勝過其下眾弟妹,深受其祖寧老侯喜愛,開蒙之后便被其帶在身邊教養,如此,縱算其夫,也就是現今的寧侯寧棟鍇有妾有庶出,整個寧家后宅這塊,也無人敢來撼動她的地位。

    長子寧晏在陳氏的心里,是驕傲,也是依仗,便是后頭有了寧瑯,又生的酷似她娘家人這邊的相貌,也依然越不過長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如無凌湙做比,依陳氏對長子的寵摜,整個寧家,她都愿意替他鋪路,霍霍完。

    寧瑯生的貌若女子,身形比之長兄頹弱,面容也偏陰柔,兼之嘴拙性冷,不喜熱鬧,更討厭其兄招朋喚友的浮夸,兩兄弟隔著十歲之差,竟不比庶出的四子親近,陳氏努力調和兩子之間門的矛盾,然而,這兄弟二人始終不對眼,相顧皆生厭。

    后寧瑯被怡華公主點中,婚后便直接去了郡主府,陳氏并不知長子曾在私底下,隨眾勛貴子弟們一起,笑話過寧瑯娶和離婦的事跡,寧瑯又深知陳氏對長兄的期待,便愈發與長兄生隙,除了過年節之日,寧侯府他是少有踏足之時,真跟入贅給了怡華郡主似的,與寧侯府眾親漸行漸遠。

    如此,到凌湙出生,兩兄弟真真的沒處過幾日,每次寧瑯回府都來去匆匆,能與他有說有笑的,竟只有四哥寧曄。

    陳氏為凌湙毒翻寧家父子二人之舉,別說寧瑯意外,就是凌湙自己,在邊城得信之后,也極為震驚,蓋因了寧晏在其心中的位置,是二人都知道的頂門之子。

    凌湙自信陳氏對他的母愛無摻假,卻無自信自己和寧晏在其心里的地位,孰輕孰重,因為自小他便是聽著陳氏,夸他肖似長兄之言,有著她自己都不覺的懷念和遺憾,常對著凌湙念叨,要他大后保持秉性,切不可入了紈绔之道,可見陳氏對長子,其實是心生失望多于余生期待的。

    寧晏類祖肖父,對陳氏的孺慕及不上其對愛情的幻想,自娶妻一事上開始,便一直違逆陳氏意愿,到換子風波乍起,終讓陳氏認清了,其與吳氏在他心中的分量,在長子不親,次子不睦的悲痛里,陳氏抓著幼子如救命蠅一般,哪怕身邊兒女環繞,也孤獨的感覺身側無依靠。

    凌湙與其說是她最鐘愛的老兒子,不如說是她此生最后的慰藉,若無這個幺兒也罷了,守著寧府后宅,尊尊榮榮的過完余生,就算滿堆的兒孫不親,守著她的老封君位置,誰也不敢給她不痛快,可偏偏這個幺兒太本事了,小小年紀風云乍起的,令陳氏熄了火的望子成龍心態,死灰復燃,她失在長子身上的期望,又重燃在了幺子頭上。

    沒有一個母親,肯罔顧有上進心的孩兒,往高處攀爬的心愿,哪怕以身為石,只要孩兒有那個意愿,別說賣房典身,便是為之赴湯蹈火,也定要奔上前去助個一臂之力的,陳氏從盼著長子成才,到盼著次子耀目,最終得了個被眾老大人忌憚的麒麟兒,自然是要想盡一切辦法助之護之的。

    寧家的男人或許只是對祖上曾有的榮光懷念遙想,陳氏卻始終記得,寧家不僅出過國公,更出過皇后、太后,她的兒子總該有一個,能復刻祖上榮耀,延寧家百年基業的。

    陳氏自豪又欣慰的看著凌湙,眼中透著毫無遮掩的驕傲。

    看,這是我生的。

    非是長子那樣的繡花枕頭,非是次子這樣的贏瘦文弱,他單是坐在那里,便有了令人仰望之姿,折服之意,滿身氣勢類先祖國公之態,端的好姿容,和風儀無匹。

    悲痛過后,屬于母親的榮耀心,讓陳氏一點點展了容光,眼角眉俏都透出了光彩,拉著凌湙的手來回摩搓,喜的嘴角勾出了笑紋,湊著眼盯著看,像欣賞自己最杰出的作品一樣,邊看邊贊嘆,“我兒這般姿容,將來可叫母親替你找個什么樣的媳婦才好作配?怎么辦?母親現在就覺得,這滿天下就沒有哪個女子,能配得上我兒了。”

    說著還苦惱的擰了下眉,扒拉著自己認識的京中閨秀,咂摸著搖頭晃腦,“她們一個個的,身份尊貴的太刁蠻,身份適中的太刻板,身份不夠更不行,哎呀,都怪我兒太出色了,竟然母親不知該從哪方面替你挑,若不然就多娶幾個?聽說江州那邊也有許多出色的女子,我兒若喜歡,母親也可為你擇選一二……”

    凌湙眼睜睜看著陳氏,一點點從沮喪悲傷里,伸出擇媳的豪情壯志,與寧瑯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后,忙制止了她的天馬行空,“娘,兒還小呢!這個不著急,娘,您先歇一會兒,我跟哥旁邊說會兒話。”

    陳氏以為他要走,忙掀了錦被要下榻,叫凌湙一把摁住了寬慰,“我不走,娘放心。”

    寧瑯五味雜陳的看著凌湙,他知道母親疼寵這個幺弟,沒料竟這般依戀,與在他面前的表現全然不一,前有長兄引了父母無盡關愛,后有幺弟奪了母親全副注意,好似中間門就沒他什么事似的,哪怕他最近自覺與母親親近了不少,可凌湙一來,那種心與心的距離差就顯現了出來,言行舉止就能感受得出那種區別。

    陳氏從未在他面前,現出這副濃厚的母子情,尤其那種失而復得的珍惜感,讓同為人子的他心生失落,又好生羨慕。

    凌湙坐到了陳氏觸目可及的地方,與寧瑯相對而望,半晌,才道,“謝謝哥,我在邊城聽說了你為我做的事,鴻兒信中都與我說了。”

    寧瑯啞然了半刻,收好配刀后,聲帶澀意,“是我這些年疏忽了家里,若然我能常在家中走動,那日便不會那樣叫人輕易將你換走,母親……母親也不能這般悲痛,常常以淚洗面。”

    凌湙望了眼緊張盯著他,生怕他一眨眼沒了似的陳氏,淡淡笑了聲,俱實以告,“我半路上是有機會回來的,鴻兒當與你們說了,是我不愿回的,哥,我不若實話告訴你,若無母親在這里,寧侯府于我,便是陌路。”

    寧瑯張了張嘴,與陳氏對了一眼,兩人眼中都顯出焦急惶然,凌湙沒等他開口,接著道,“我半路上就弄清了換子的真相,后來與母親通書信的時候,也將祖父遺落在凌家祖宅的那副畫告之,好在你們不傻,知道怎么處理后患,哥,如今的局勢你可清楚?”

    寧瑯皺了眉頭,半晌,才低聲道,“母親說家中的那兩個孩子有問題,我暗中查過了,卻一直沒有頭緒,便是去問了父親和大哥,他們二人也不太能說的清楚,且因為病痛的關系,他們……他們非常暴躁,要非不便于行,怕是要去上告我跟母親的戕害之舉。”

    凌湙嗤一聲笑了出來,揚著眉眼透出實實的蔑意,“他們懂個屁,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陳氏此時也終于忍不住了,輕聲問凌湙,“那兩個孩子里,哪個是凌家子?他們是害怕我們家弄死了人不成?竟然放了兩個來迷惑我們。”

    太過分了,我家的孩兒是個真身份貴重的侯門子,他們凌家倒好,弄了一真一假來,怎地?怕我們一刀切了人,搞個假貨來混淆視線?

    凌湙定定的看著陳氏跟寧瑯,突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二表哥的職缺能不能補上?”

    他舅舅陳奇章的鎮國將軍府,只能由大表哥承襲,二表哥一身本事卻苦無門路,其女與武景同訂親后,更門庭寥落,無人去門上沾個邊的。

    寧瑯搖頭,“沒有,除非找關系外放,京畿這邊沒有武備府愿意收他。”

    凌湙點著椅側把手道,“我若能給他弄出京呢?他愿意么?哥改日去探探他口風,問他愿不愿意去北境。”

    正說著話,外面的酉五便輕聲在窗棱邊稟告,“主子,人帶來了。”

    “嗯,送進來吧!”

    寧瑯瞪眼,便是陳氏也坐直了身子,就見酉五手中抱著一個小人進了屋,寧瑯霍然起了身,低頭就見一雙陰郁的眼睛朝他望了過來。

    凌湙則緩緩從他身側繞過,與蹲坐在地上的孩童對上了眼,兩人沉默的互望著對方,誰都沒先開口,卻又都知道對方是哪個。

    最終,還是那個孩童先出了聲,“你竟然敢回來?”

    159.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三童聯手(一)……

    凌湙繞著蹲坐于地的孩童看了一圈, 奇道,“你的腿怎么了?”袍褲內竟裹著繃帶,且身攜藥味。

    初進屋時并不顯, 在密閉的房間內,不一刻就散了一鼻子藥膏的苦味。

    這個陳氏倒是可以回答,她披了衣下榻,輕腳走向幾人聚集處, 眼神復雜的望向地上的孩子, 道, “是段學士著人打的,說是課業未完成, 問了他身邊的侍童,得知是貪玩耽誤了課業,便著人將其卷了褲腿,拿竹板抽了十下。”

    凌湙驚訝, 低頭對上了地上那雙陰郁沉沉的眼睛, 只見他隨著陳氏的話音, 小身體不自覺的抖動, 臉現屈辱,拳頭攥緊,牙齒咬的咯咯響,如戒備抗敵的小獸般,低聲嘶啞著辯駁, “不是我, 我的課業向來很好,且我從未因貪玩誤事。”

    酉五跪在他身后,此時低頭輕聲道, “回稟主子,因這罰來的突然,屬下們未來得及請示,便自作主張的下了手……”

    卻是另一個孩子犯錯挨了打,作為混淆視線的魚目,兩人的傷處便得做的一個樣,起碼要叫人肉眼無法分辨,酉五作為兩人身邊的眼線,在那個孩子挨完打的一刻鐘內,立即到了另一個身邊,照貓畫虎的也給他來了十下,連抽的竹板都是同一塊。

    酉五低頭回道,“屬下怕時間耽擱久了,叫看傷的大夫檢出區別,便一刻未敢停的對他出了手,主子放心,兩人的傷處做的一模一樣,段學士府上的府醫并未區分出真假。”

    凌湙點頭,揮退了酉二搬椅子來坐的動作,而是左右踱步道,“段學士治學嚴謹,他竹板下的學生非富即貴,這是眾所周知的,看來,他并未因你們的身份而降低要求啊!”

    蹲坐著的孩子歪頭咬牙道,“是,甚至更嚴苛些。”

    早前在邊城,凌湙便考慮到魚目混珠的兩個孩子,可能會有個傷痛碰撞之類的意外發生,便給了酉二酉五兩人機變行動的權利,叮囑他們要在這方面查漏補缺,不能因為這些外因,而暴露了雙方身份,一些顯而易見的皮肉之苦,但有一個受了,另一個就得跟著復受一遍,這才是極限偽裝之法。

    但顯然,眼前這個孩子,受連累的更多些,臉上的表情,跟眼神里的郁憤更重,便是出口的語氣都帶著厭恨,顯然是對另一方產生了非常不滿的情緒。

    凌湙蹲了身體與之平視,眉頭微皺,不太贊同道,“我與你通的信里,是不是告訴過你,要你學著他的模樣,平和心態,松馳緊繃的神色,更有眼神上的變化需要克制,你現在這副樣子,我便是不見他,也知道你與他的不同,凌彥培,你是不想復興凌家,替你父祖翻案了?”

    凌彥培深深的抽著氣,一眼不泛的望著凌湙,神情里滿是惱恨,壓低了聲音嘶吼,“我若知道那是個如此蠢笨,不求上進之人,我絕對不會答應你的計策,凌湙,你可知我替他承受了多少責罵?跟著他受了幾回責罰?段大學士滿腹經綸,但凡他稍用心學上一學,于今后,都是受益終身的學問,可你知道么?他太貪圖玩樂了,課業不精,我可以陪著他裝傻,人情不達,我也能陪著他裝呆,可他至今都不懂我倆的處境,天真傻氣的讓人……讓人……”恨不得咬死他。

    凌湙淡淡的望著他,等他發泄完后,問了一句,“是他在模仿你,還是你在模仿他?他若不跟你玩了,你便是模仿的再好,結果是什么?”所以,你該慶幸他傻,好騙。

    凌彥培一時叫他問啞了口,紅著眼眶幾次張嘴,卻愣是一個字也發不出,凌湙冷漠的望著他,再次戳心絕殺,“你是不是在段大學士面前,表現過聰慧?”

    若非如此,依那個孩子本來的學齡段,段大學士根本不會對他的學業有要求,只多教導他些啟蒙讀物,與一些淺顯的處世之道,唯有從中看到過超凡的表現,才會對之后的教學有了期待,抬高了課業的難度。

    凌彥培一瞬間緊張的繃直了身體,眼睛不敢與凌湙相對,心虛的模樣一目了然,凌湙冷笑,抬手掰了他的下巴,抵著他的下顎,與他眼對眼的頂著鼻息,問他,“你是想死么?”

    你幾歲?他幾歲?

    你由曾祖,親祖父二人聯合啟的蒙學,早早的受了教育,知道自己將來的責任與背負的重擔,可他呢?生來嬌寵,被你親祖父攏在手心里當嬌嬌兒養的萬事不知,便是家破,都未讓他親眼瞧見兵擄宅門的驚險,你拿他作比,頂著他的名頭表現,是嫌命硬怎地?

    還怪他連累了你?

    你特么該慶幸,他至今肯容忍你扮演他,于人前來來去去。

    凌湙一把甩了他的下顎,將其推跌至地板上,杵身直立,冷眼直望進他的眼中,“你是不是忘了,你身上的無相蠱是那些人種的?你是一個替死鬼你知道么?以他的身份,段大學士再氣憤,也不可能動他一板子,可如今卻動了,你不反思是哪里招了疑,卻還在這里怪他蠢笨,凌彥培,你的聰慧就是這么一點點?你曾祖母在邊城,吊著一口氣的巴望著你能頂起門戶,你就是這么表現的?你要是想死,大家這局也不用做了,直接頂上段大學士的臉上,告訴他,你是假貨,至于我,只多另尋他法,也不是沒可能翻身,我用你,只是反將計,而非別無選擇的困厄之法。”

    凌彥培倒趴在地板上,小腿上隱隱的抽痛傳來,提醒著他兩日前的那頓打,一時冷汗就浸了身,哆嗦了一下小身體,扭頭望向凌湙,“我……我只是……”只是受不了段大學士那種看蠢才的眼神,才一時沒忍住,在背書上多表現了一番而已。

    凌湙并不看他,而是叫了酉二,“酉二,你說說,那個孩子私底下的表現。”

    酉二低頭小聲稟告,“是,主子,譽公子把段大學士所教授的課業,都學了個全,凡段大學士所講,他半夜里復盤時,都能一字不漏的復述出來。”

    凌彥培傻了,定定的望著酉二,身體不自覺的打了個擺子,凌湙一眼都不看他,來回在房中踱步。

    酉二擅聽,他當初派他入京,打的就是叫他去探聽各宅門陰私,不對外人言之事,凌譽只當酉二酉五是個普通的暗衛,每日夜遮了床簾,低喃著氣聲背誦課業,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然而,酉二每夜都在他窗棱外的樹梢上,將他的動靜聽的清清楚楚。

    凌湙冷剮了眼凌彥培,矮聲嗤道,“你知道他的身份,也當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他只要繼承那位一半的才智,就夠他迷惑那些人的了,你以為他傻,他其實是把我們都當了傻子,若非酉二擅聽,便是我,隔著這般遠的距離,我又從何得知,他的聰慧竟遠勝于你,凌彥培,你就是個笑話,枉我竟期待你能在京中攪出一番風雨,靠他那般近,竟一點沒察覺人家,已經窺出了身邊的險惡,早都學會了扮豬吃老虎。”

    凌彥培一張臉徹底慘白,驚惶的望向凌湙,出口的聲音直接帶上了顫抖,“他知道了?”

    凌湙望凌彥培,眼中透著失望,“他若知道,怎容那些人擺布他?便是忍耐,也不會任由那些人如此拿捏他。”

    酉五正守在門邊上,此時對著凌湙道,“主子,譽公子來了。”

    凌湙望向門邊,“讓他進來。”

    房門掀開一道縫,不一時,就從外走進一個瘦弱的小公子,一身黑衣罩的身形單薄,頭上只用一根墨玉簪子挽著,走路的步子很慢,卻仍一步步的堅定的走到了凌湙面前。

    凌譽對上了凌湙的眼睛,寧瑯和陳氏已經徹底傻了眼,站在凌湙身后來回望著凌彥培和凌譽,一時竟不知哪個是哪個,就根本對不上號。

    兩人的模樣,已經在無相蠱的催合下,徹底融成了一個模子。

    凌湙低頭與凌譽對視,半晌,方道,“你是自己來的?”他沒讓酉二酉五去接他。

    凌譽點頭,望了眼地上的凌彥培,稚嫩的聲音里帶著沉穩,“我收買到了侍童,他會將彥培的行蹤告訴我。”

    凌湙點頭,站定在他的面前,“你是什么時候察覺身邊人有異的?”

    凌譽道,“從酉二酉五來讓我跟,彥培配合著玩游戲時開始。”

    凌湙嘆息,“你叫他彥培,是知道他的身份了?”

    凌譽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是,他長的與父親極似,而我恰在父親的筆墨中,見過寫有他名字的紙張。”

    凌湙望著他,凌譽也望著他,兩人突然笑了一下,凌彥培在旁直接傻了眼,半跪著從地上起身,望著凌譽,喉嚨澀然,“你……你……”

    凌譽轉頭望了一下他,笑道,“你該喚我五叔。”

    咕咚一聲,凌彥培又跪回了地上,呆呆的仰望著凌譽。

    凌湙則對著凌譽道,“你有什么想問的?”

    凌譽的眉眼透著溫和,身高只到凌湙胸口,小小的人有一種天然鐫刻尊貴氣,舉手投足都帶著良好的教養氣度,那是一年來段大學士不斷教導的結果,他在人前學的亂七八糟,可私底下,卻將之研透進了骨子里。

    “我想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他們都不告訴我,或者說,沒有人在我面前提起過,我只能從那些人的表現里探知,我應該并非真正的凌家子,后來看到彥培,我就猜,這中間肯定有陰謀,可具體是什么,我也看不出來,因為之前一直表現的貪玩不好學,這一年來便只將自己假扮成天資蠢笨之人,好試圖叫他們棄了我,結果……”反而更令那些人上心看顧,引著玩各種小兒戲物,直往不學無術里引導。

    凌湙邊聽邊點頭,一年了,真若是個蠢貨也就算了,但凡有點腦子,也該察覺身邊環境的不對味了。

    “知道閔仁太子么?”

    接著,凌湙沒給任何人緩沖之機,直接道,“你是閔仁太子的遺腹子,也是閔仁太子送給你父親的護身符,或者說,是閔仁太子送給凌家的護身符,生母衛氏這點沒錯,但不是你身邊的那個,真正的衛氏仍在邊城,你身邊的這個,同你們一樣,服了無相蠱,用來混淆人視線的贗品。”

    凌譽嘆息著找了把椅子坐下,苦惱的揪了把鬢角的頭發,“原來如此,我就說那些人的表現好奇怪,父親送我出門時,明明只說讓我來寧侯府躲一躲,爾后沒幾日,我就在府中遇見了彥培,再爾后呢?哦,居然有人主動跳出來收我做關門弟子,一件件的,跟排布好的計劃表一樣走,而我就是那中間的娃娃……”

    凌湙也拖了把椅子坐旁邊,對著他的臉打量,奇道,“你不難過么?或者,你不為自己的身份驚喜?”

    凌譽頓了頓,搖頭道,“有什么好驚喜的?該是驚嚇才對啊!”說著一把按住了胸口,往凌湙面前湊了湊,咬耳朵般的道,“你能把我弄出京么?真的,我感覺身邊就沒個好人,殺機四伏的,全靠我裝傻充愣才蒙混過去,哦,還要謝謝你給我派的酉二跟酉五,他們特別好用,幫我打了不少掩護,好幾回我都差點露了馬腳呢!”

    凌湙發現自己竟然看不透他,不由沉了聲再次發問,“你甘心?無論是你的親生父親,還是養父,可都是死在同一批人的手里的,你不打算為他們報個仇?順便搶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凌譽撓了撓臉搖頭,“我什么都沒有啊,這不跟螳臂擋車一樣么?再說,父親他從來沒讓我替他報過仇,他只叫我好好的活著。”

    凌彥培扶著椅把手,搖晃著站起了身,此時弱弱的出了聲,“我有人……”在幾人多雙眼睛望來后,咽了把口水道,“曾祖父給我留了人。”

    凌湙&凌譽:……

    160. 第一百六十章 三童聯手(二)……

    縱觀閔仁太子時期的文殊閣五位閣臣, 排前四的俱都有世家豪門的底蘊,如果說武將還有從泥腿子進階上攀的梯子,那文官這邊, 從大徵朝立朝開始, 就沒脫離過文林的掌控。

    文官集團,就跟那鐵打的營盤一樣,腐朽的王朝去了, 他們收拾收拾, 再去恭迎下一個有新氣象的朝庭, 真正有文人氣節, 肯與舊朝同歸于盡的,每朝結束時,數數皆不足十指之數,大多文人世家皆會以恨其不爭, 怒其不幸, 而高喊良禽擇善主棲之。

    文臣是最會審時度勢的一個群體, 而偏偏歷朝歷代的新主,沒有辦法完全棄了他們, 蓋因古時的知識壟斷度,叫這些人有恃無恐的凌駕于百姓之上,學著治民之法, 反鉗新朝之君。

    仗義每多屠狗輩, 有千年的翰林, 卻哪里有幾百年的武勛?一個擁兵自重,就不知削掉了多少武將門庭,可真正能與王朝共存亡的,往往就是這些骨子里, 只認得一個死理的武人。

    兵者,有雙刃,刀柄掌在自己手里叫殺器,刀柄掌在別人手里,叫殺招,立朝的新主握著它,能令百官臣服,而繼任的新主,卻總在懷疑刀在別人手里。

    文武對立,與其說是兩個不同體系的爭權奪利,不如說是君王朝治下,無法讓其大一統的呈現人前。

    皇帝也怕被架空。

    歷任君王,需要用文武對立,來制衡朝事,文事不通時,武功起,兵不服管時,文約至,王座居中,才能穩如泰山。

    凌譽憐憫的望著凌彥培,搖頭,“你那幾個人頂不了用的,若然頂用,你便不會中蠱,我也不會一直要被當做傀儡圈養,彥培,京畿的文武閣已經達成默契協議了。”

    從凌湙能在邊城發展起來開始,大徵的局勢就已經不在當今陛下的手里了。

    凌湙坐他身邊,恍然大悟,“這頓打,是你故意招來的。”

    凌譽摩搓著小膝蓋,點頭,“他在段大學士面前表現過兩回,之后我便發現,段大學士在有意拔高教學進度,并且開始傳授仁禮知三言。”

    他是沒有受過凌高逸的啟蒙教學,可他曾日日呆在凌高逸膝下,他的書房有一角歸他胡畫纏玩之地,凌彥培啟蒙的字貼,交上來的功課,他都在父親凌高逸的書房里見過,若凌高逸是個凡庸之輩,日常言行只往不學無術里導,他自然無從耳濡目染,可偏偏凌高逸是個才名堪比麓山三賢的人物,日常書畫透出的思想學識,足令凌譽開智。

    凌湙沉吟,“只授仁禮知?”

    凌譽點頭,悶聲不快道,“是,只授仁禮知。”

    凌彥培臉色慘白,半跪在地上張了張嘴,在兩人盯來的視線當中,喃喃道,“我,我學過義智篇。”

    凌湙呵一聲笑,“你漏底了。”

    大徵儒客推崇仁義禮智信,仁禮二篇都是正君身的勸學之詞,義智篇才是教人明是非辨忠奸的圣人言,信有開思助慧之說,與知對立相反,知宜者唯宜行,不知宜者從他人言而信,進而守禮近仁。

    段大學士不教信,而教知,勸仁禮而忽義智,這明顯不是他能決定的教學方針。

    凌湙點著椅把手,與凌譽對視一眼,道,“真真是用心險惡啊!”

    五六歲的孩童,整個一張白紙,他們只往白紙上畫真善美,盡往柔腸百結里教,長年累月,一個優柔寡斷的性子就養成了,沒有明辯是非的能力,遇難而退,轉從易者出的無主見傀儡,就是他們想要的新君人選。

    這樣的人,才好左右思想,隨圓捏扁。

    凌譽苦惱的看著凌彥培,“你漏了智,段大學士在講文孝公出妻換母篇時,主打愚孝儀禮,你順著他點頭就是,為何非要斥他寡恩忘義,自毀根基?”

    文孝公靠著妻族上位,所有人都能出妻,只有他不能,可他出了,導致的結果,就是妻族反殺,推了他下野。

    儒客推崇他仁孝儀禮,討伐其妻忤逆背棄夫妻情分,可道法自然學卻嘲他軟飯硬吃,下場活該。

    凌彥培異議一出,就漏了他學過辯義智學篇,等換了凌譽再上段大學士府,便敏銳的察覺了課時的陷阱。

    凌譽道,“段大學士從前教的,都是單一的仁禮篇,孝便是孝,正禮該當無偏責,可近日所教,卻多出現幾方學派爭議較大的著文選段。”目的自然是想引著凌彥培多漏才智。

    這與他扮豬的形象不符,無奈之下,凌譽便以貪玩誤學為由,一朝回到萬事不知的狀態,反正他這個年紀的孩童忘性大,興趣多變,今天好學,明天厭學,性格還沒定,惹不起太多懷疑,便是招來一頓打,也好過讓凌彥培送命強。

    從在寧侯府遇到凌彥培開始,他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已經脫離掌控了。

    果然,與凌湙一對信息,他就串聯上了所有的疑惑點。

    凌譽,“家里遭變時,父親只叫我出門躲一陣子,說已經給我找好了寄養人家,我只要聽話,就能平安長大。”

    凌湙點著蹲坐于地的凌彥培,“他先到了我家,爾后才換的你來,那么你之前在何處?”

    凌譽搖頭,“不知是誰的府上,只在一處密室里呆過半年左右,再見天日時,就是進了寧侯府。”

    凌湙托著下巴,眼神在凌彥培和凌譽兩人之間轉悠,按理,無相蠱種了一年,那替身之人就該徹底消失了,文殊閣那邊不可能放著個定時炸彈,對于假冒的那個應該處理掉才對。

    凌譽沒說實話。

    凌湙眼睛一動,凌譽就舉了手做投降狀,無奈道,“這可真是……半點也瞞不住你。”

    凌彥培還在茫然當中,就見凌譽道,“是我跟身邊伺候的人說,想要個影子替我上課,這樣我就能有更多的時間玩樂了,從彥培開始模仿我時起,我也在模仿他,我知道你派酉二酉五來的目地,我既不想因為魚目混珠被彥培替代,又得保證他不能因為能力問題,被你放棄,只能無限加持他的作用,讓那些人看到留著他的好。”所以,其實凌彥培在那些人眼里,一直未成功取代過凌譽,反而因為他幾次冒出的聰慧,讓那些人欲下殺手。

    段大學士試探他們,主要試的是凌譽的智商,順帶探一探凌彥培深淺。

    凌彥培聽后冷汗沽沽下,凌湙卻立即黑了臉,“酉二酉五暴露了?”

    是的,定是暴露了,如果那些人一直都能,區分出這二人的真假,那同時出現在另一人身上的傷,就證明了其身邊有人手勢力相幫。

    凌譽點頭,望了眼凌彥培,“既然祖父給你留了人,那他們大概率會將酉二酉五,劃規為凌家舊勢力,當是已經暴露了。”

    酉二酉五立即跪地請罪,埋頭沖著凌湙道,“主子,是屬下無能。”說著,二人就從袖口抽了刀要自絕。

    凌湙一手拎了茶盅,分杯蓋和杯身砸斷二人動作,皺眉道,“什么毛病?話還沒說清楚,死什么死?跪一邊聽著去。”

    爾后擰眉與凌譽對視,“你是故意叫那些人能夠區分你二人的,所以,暴露的只是凌彥培和酉二酉五他們。”

    凌譽點頭,又搖頭,“酉二酉五不一定是暴露了身形,應該只是暴露了彥培身邊有人,具體攤派到身份上,當沒那么清楚。”他看過酉二酉五的隱身法,覺得那些人不太可能,會知道他二人的具體存在,只能歸攏為有這么些人,卻又不知道具體人的階段。

    凌湙點頭,眼沉沉的望了眼凌彥培,酉二酉五若真察覺自己暴了身形,該在他沒來之前就自刎謝罪了,如此猜測,他們二人當未具體顯出面容,那邊人目前能掌握到的,大約只是凌彥培手上有凌太師的人。

    這其實很好理解,凌太師既然要為凌家留根,就不可能不給他留后手,那些人應當有這個心理準備,只是不知道人手到底在誰那邊,邊城有凌老太太,凌彥培還小,身邊頂多有死士護身,但打竹板一事一出,他們就該知道,凌彥培身邊當有個智囊團般的人物存在了,至于是一個還是多個,那邊應當還在摸查。

    凌彥培以為自己手上的人是奇兵,沒料一番話聽下來,叫這二人給拆成了透明板,又分析出自己徹底在那些人面前,沒了秘密可言,一時氣怕,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凌湙長腿剛好能搭上他躺地的肩膀,是直接抬腳就踢了他兩下,冷聲道,“凌太師怕是要死不瞑目了,便是凌老太太,若得知凌彥培如此行事,怕得氣的食不下咽。”

    凌譽垂頭望著躺地的凌彥培,眼中并不顯多焦慮,而是道,“他畢竟是父親遺血,我就是知道他懷了替代我的心,也得保著他,幾年父子情,我總得報答他的養育之恩。”

    他生來心思敏感,凌彥培每回見他,那眼里的惡意簡直透體而出,他知道,凌彥培恨他。

    凌湙此時方道,“照凌老太太的說法,你當是被秘密教養長大,等其余皇子全廢后,就是你出頭歸宗之日,可你卻出現在了寧侯府。”

    寧振鴻頭一次發現,府中的兩個孩子性情不一時,該是他們剛掉換沒多久。

    凌譽點頭,“我以為只是換個地方住,沒料彥培會成為我混淆世人,行走于晴天白日的假身份。”

    酉二酉五到他身邊,哄著他與凌彥培互換身份做游戲時,他才悚然而知,自己每隔幾日便去的地方,竟然是寧侯府,而寧侯府里,正有一個人的身份等著他替代。

    那些人要讓他以寧家子的身份,被世人熟知,而這個寧家子不可能是捏造出來的,他得真有其人。

    凌譽望著凌湙,抿唇站了起來,緩緩沖著凌湙跪了下去,“對不起,是我害的你失去身份,無家可歸,若不是你夠厲害,恐怕……”恐怕早尸骨無存了。

    凌湙沒有扶他,只定定的望著他,看他跪的身形板直,小小年紀便有君如竹的風儀,想來這些年在凌高逸身邊,潛移墨化的也學了不少行止,能夠將天姿聰慧掩藏在玩童的假象里,比之自己多活一世的外掛,他應該才是真正的才智雙全者,少兒天聰。

    可這聲對不起,卻不當由他來說,凌湙的眼神望向躺倒在地的凌彥培,輕啟唇角,“你父親和凌太師,為他尋好了身份,只等著那些人用你謀位成功,好能扶著他重啟凌府榮光,便是凌老太太留著一口氣在,也是為了助他重振家門,凌譽,你甘心么?被他們如此這般利用,傀儡人似的活著?你甘心么?”

    他們甚至沒有考慮到你,在成長之期內,活在暗日陰影里的苦難憋悶,凌彥培頂了寧侯五子的身份,你呢?

    凌譽仰頭與凌湙對視,忽而苦笑出聲,繼而捂眼聳肩大樂,樂著樂著便連連搖頭,聲帶急喘,“我甘心么?我怎么能甘心?可我不甘心又能怎樣?照你所說,凌彥培頂了你的身份,這當是他們說好的條件,可后來不知怎地計劃變了,又用我來頂凌彥培,那我該感謝的人是誰?父親寵我,卻不教我人心,不給我安排人手倚仗,我該恨他?”

    說著說著嗤笑出聲,“隨便他們,都隨便他們,我才不管他們要干什么,我只管照著父親教的,好好活著,少管事少問原因,叫我怎么做就怎么做,他們高興就好,我無所謂,真的,我都無所謂。”

    “你若真的無所謂,那你還管他的死活干什么?凌譽,你已經無法置身事外了。”凌湙從椅子上站起身,繞著地上的二人轉了一圈,“凌彥培以及他手上的人暴露了,但有叫他們達成這人不能留的想法,凌彥培就得死。”

    凌湙話剛落定,就見凌譽臉上的神色動了一動,立時皺眉,“你想干什么?”

    凌譽沒說話,只扭了頭往凌彥培臉上看了一眼,凌湙福至心靈,訝然道,“你竟愿意用死來保全他?”

    是了,這二人現在已經長的近乎一樣了,那些人若真動了殺死凌彥培的想法,凌譽完全有能力自絕,叫那些人不得不留著凌彥培,李代桃疆,因為閔仁遺孤是他們奪權中,最重要一環,不管是凌彥培還是凌譽,在只剩了獨一個的情況下,他們只能用活著的那個。

    凌譽板著臉,聲音平平,“我只是不想叫他們得意罷了,若能順便救下彥培,就當是還了與他父子一場的情分,我身無長物的,唯余一條命而已。”

    凌湙搭著他的肩膀按了按,后爾親手扶了他起來,“你既能從蛛絲馬跡里察覺到事情的不簡單,那我是不是就能猜測,你也在賭,你的命在我這邊的分量?”

    凌譽的身體僵了一瞬,凌湙呵一聲拍了拍他的胳膊,坦然告之,“你的命不重要,你的身份才是重中之重,我與那些人一樣,都在想利用你的身份做文章,我教凌彥培模仿你,就是為了讓他取代你的身份,凌譽,別賭命,這個世上,命最不值錢,值錢的只是各人所占的位置,你看天下百姓千千萬條性命,有誰放在眼里了?那些人眼里,看到的你,只是閔仁遺孤,而非凌譽其人,懂么?”

    咕咚咕咚兩聲,人跌倒在地板上的聲音相繼傳來,凌湙回頭,就望見陳氏和寧瑯正軟了腳的,從地上試圖爬起身,兩人的臉上俱都顯露出震驚惶然,不確信,又不敢質疑的望著他和凌譽,幾次張嘴,俱都一個音都發不出。

    顯然已經被這兜頭撲面的真相,給震的神魂不符了。

    凌湙沒有安撫二人,而是繼續跟凌譽說話,“你既然知道文武閣已經達成了默契,就該知道三王差不多要完蛋了?”

    凌譽一時沒說話,半晌終點頭道,“是,我聽段大學士跟他的幕僚分析過,三王會被二殺一圈。”

    咕咚一聲,這回只陳氏腳軟的站不起來,寧瑯好懸能扶著屏風站好,攙扶著陳氏一臉震驚的豎著耳朵聽。

    腦子里已經被這巨大的信息量,塞的轉不能動了。

    凌湙頓了半刻左右,似嘲似諷道,“陛下辛苦培植的一文一武,文魁叫另四個閣臣同化收買,最終順勢而為,將之送上死路,武首忠心未變,卻被他自己多疑,給弄的君臣不親,如今已在崩離之側,呵,他這是算的哪門子賬?”

    當今親政,自然是想更換朝勢的,文殊閣整個換血做不到,但往里輸送一個自己人還是能的,凌太師寒門所出,很符合他栽培的目標,可這人吶!一旦有了地位權勢,就會被更多的利益裹挾,凌太師一人難敵四方,又有將寒門蔽舍往世家翰林上引的愿望,自然就入了文官集團的轂,與皇帝漸行漸遠。

    皇帝被親手扶持的人背刺,本就多疑的性子更顯乖張,武大帥遠在北境,更令他有種握不住手的驚惶,屢屢試探之后,君臣再不相親。

    凌湙望著凌譽毫不諱言,“聯手么?”

    爾后一手指向悠悠轉醒的凌彥培,“我們聯手,找他們要回屬于我們各人的身份,凌譽,酉二酉五給你,當做凌彥培從其曾祖父留下的人手里,劃給你的護身死士,你與他此后,要在他們眼里,活成殺一個死一雙的連體人,你繼續貪玩厭學,而凌彥培,則可以展示聰慧,逼他們進入兩難的選擇當中。”

    一個有身份而無腦的傀儡,確實是他們想要的,可太過無腦的人撐不住大場面,凌彥培就是替凌譽撐場子的場面人,他得讓那些人知道,想要挾天子以令諸侯,起碼這個“天子”不能是個讓人一眼就看破的蠢笨貨。

    備胎是很有必要留的。

    而凌湙,則已經覬覦上了凌太師留下的人手,他轉動著眼珠子,朝向凌彥培,六部三省里,依凌太師的縝密,當留下不少能用得上的人才,握住了凌彥培,也就等于握住了那些人。

    凌太師,寒門里出身登頂第一人,他縱算是死,在寒門登科的官員眼里,也是慷慨大義的象征,斗士族官員派系犧牲的英雄,只要不揭了他的老底,滿朝寒門官系,都能顧著一份香火情,幫一把凌家孤子。

    凌湙望著漆黑的夜色,喃喃道,“不能叫他們廢了三王,就算是二殺一圈,也對我們非常不利。”

    凌譽摳著手指點頭,“我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照你說的身份趨勢,我這一輩子怕難逃脫他們的擺布,太可怕了。”

    凌彥培則慚愧的垂了頭,小聲道,“我祖母、曾祖母她們還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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