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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1.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主打一個猖狂~

    紀立春一身竹青文士袍, 頭戴同色巾帽,用一根青玉簪子固定,腰間無帶, 也未配任何玉鉓點綴, 寬散著一身衣裳, 甩著空蕩蕩的左袖來回晃, 配著他滿面的髯須, 跟沐猴而冠, 剛從山野入世的狂士一般, 有種野性的放浪風。

    他自進京,便鎧甲俱全,哪怕受召入宮, 卸的也是腰間配刀, 屬于武將的裝扮是一日也未改,來來回回甲胄纏身,一張黑面髯須大臉龐,罩在鐵頭盔中,怒目圓睜能止小兒蹄。

    沒有人見過他居家常服的樣子, 于是,這猛然卸甲著輕裘,實實把人看的啞口, 竟一時找不見個合適的詞, 來形容他此時的形象問題。

    凌湙一身墨綠箭袍, 腰懸長刀,俊俊俏俏的立在他旁邊,更襯的他狂野無匹,竟有了種豪放不羈的瀟灑之態。

    在發現紀立春如何捯飭, 也捯飭不出個文雅樣后,凌湙果斷讓他cos了一把在野的狂放派,學著江州那邊的狂士,怎么放浪怎么來,主打一個放浪形骸,貼臉名家名士的言行舉止,就要給人一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小人得志樣。

    這是他第一次接受私人宴請,從他入京伴駕開始,各方每日都有請帖上門,俱都叫凌湙摁著沒答應,到近日皇陵祭奠儀式即將舉行,也是時候出門走動了。

    皇帝要齋戒沐浴七日,以示對先人的尊敬,于是,紀立春也就有了七日空閑,能夠讓他與各方正式進入深層接觸。

    凌湙要借由他進入各豪門府邸,做進一步探訪,又不能真讓他犯了皇帝禁忌,產生文武溝連的懷疑,便是后頭與武英殿的人接觸,也不能讓他表現出依附結交之意,在皇帝著意考察他的這一段時間里,紀立春切不能表現的八面玲瓏,與各方拋媚眼。

    皇帝近日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他想要一個不甚聰明,呆直只唯圣令依從的親信,好掌握,且易滿足。

    聰明人,且主意大,他怕再培養出一個武大帥來。

    一個給點顏色就會開染房的人,要比永遠不動聲色者好控制,他齋戒的七日,就正好是紀立春這個新貴,往各府邸仗勢得瑟之時。

    凌湙是刻意放大了他狂的部分,并且告訴他,可以隨意張狂。

    紀立春把晃蕩的袖子綁進腰里,來回在凌湙面前走了兩圈,臉色一言難盡,“這就是江州狂士風?五爺,我咋這不能接受呢?”

    太丑了!

    要不是凌湙嫌棄披頭散發,和敞胸撂懷難看,他恐怕就得那副模樣出門了。

    大徵文士中的異類,簡直叫人難以理解,而更叫人想不明白的,就是頗有一股子追捧者,喜好這種風格,并且爭相模仿。

    約莫就十來年前,大徵文士中有不受朝冠者,去野避世,豪言要靠修書立世,教化萬民,然后一群無官無祿者,便整日散衣披發,赤足蹈歌。

    可初時那一波,確實有狂的資本,人掛冠而去,首先是得考了學中了舉進了官,才有冠來掛。

    與之后跟風而起的追隨者,有著天與地的本質區別,更別提后頭一群紈绔跟著湊熱鬧,也學的一副狂士打扮,舉手蹈足的以為自己也有狂的資本。

    狂士群體在濫竽充數,良莠不齊里,已經輪為了一方笑柄,只江州那邊還有狂士的蹤影,京畿這里,狂士不是個好詞,且不受京中文人青睞。

    這其中自然有凌太師的手筆,其子凌高逸就因狂士起心病,不愿進榜入朝,他后來就聯合清正文士派,一起將這股狂流攆出了京畿。

    報了私怨,又得了一個好名聲,更正了他清正文魁的地位。

    紀立春這一身打扮,可想而知的,是在挑釁整個京畿文人圈。

    他這不是去做客的,他這是去砸場子的。

    主打一個猖狂。

    果然,當他從馬上跳下來后,那熱鬧的齊家大門口,瞬然寂靜,剛來未進、或正待進府者,俱都一副見了鬼的樣子,瞪著將折扇當棍夾在胳肢窩下的人。

    齊家從前朝傳世,老牌的翰林之家,前朝老祖做到了中書舍人,后大徵立國,齊家祖上便和其他人一樣,轉而做了大徵臣子,百年仕林之家,前后出過多位部級高官,地方巡府與封疆大吏也有一二,是一直活躍在京畿文人圈的墨鼎之族。

    他與袁家不同,袁家一直是耕讀傳家,整族人都比較佛系,只要維持著不淡出朝野之姿就行,也就是一代出一個朝臣,保家小平安,不致聲出無名,而齊家卻是一直想往三公里走的,六部與各州府里,都有他們的枝葉族親。

    齊家賞花宴,賞的哪是花呢?那賞的就是人情事故。

    聰明人都清楚這次宴會的因由,齊惠妍嫁入聞家六年未有所出,聞家那邊兩年前就不耐煩的挑好了貴妾,哪知道齊惠妍梗了脖子不肯點頭,牢抓女書里七出之條,為自己爭取時間,硬抗著丈夫憤怒的眼神,求得了娘家的支持,以七年為期,無出便自請下堂。

    她婆婆是真心喜歡這個事事端莊,大氣嫻德的兒媳婦,拉著她的手再三勸解,甚至說出了去母留子的私房話,都沒能讓齊惠妍松口接了妾的茶。

    聞、齊兩家因為她,有好一段時間陷入尷尬之境,面上仍是親親和和的親家,私底下倒底不是那么和睦,齊惠妍長兄任禮部侍郎一職,前年吏考按理該升尚書,或平調去實權部門任一二把手,卻不知被誰搞了一把,揪著點小錯留了中字考評,之后導致升任無望。

    京官的水就這么深,一腳下去,不必看坑是誰挖的,只看你腳濕沒濕,就該知道頭往哪邊磕了。

    齊渲與段高彥是同一科,甚至因為家門的關系,齊渲入朝就是正統的翰林侍講,走的是直入三公的常規路線,只要好好發展,不踩雷不站錯隊,憑資歷也能達成目標。

    段高彥在門下省給陛下任起居郎,每日記著飯吃幾口,夜御幾女時,他就已經在各部輪轉,積累各部履歷了,等段高彥受陛下賞識,給一腳提到中書侍郎位上時,他按理該進尚書省了,齊惠妍這七出梗一下,齊家官面上的男人,有兩年給摁在原任上沒能動彈。

    這是聞府表達的,對齊家女的不滿,但做人留一線,尤其齊家雖沒有高官護體,但底下盤根錯雜的官方小群體可多,聞家也不好得罪死了,兩家都在等這個七年之期。

    齊府這次宴請,打著的就是,齊府老夫人那一園子花的名義開的,明白人都知道,今年吏考,該到齊渲入尚書省了。

    凌湙在酒樓故意說漏嘴那一出,終招的二、五兩位皇子坐不住了,趁著齊府辦宴,便試探性的往紀府門上遞了一張。

    不然,一個文林門第,如何設宴請客,也請不到一個武官頭上來。

    禮部協理的名頭,讓二皇子有便于發揮的余地,哪怕齊渲從未明面上傾向二皇子黨,但在一些不傷大雅的小節上,仍會給予這個臨時領導一個顏面。

    發張帖子而已,人來不來還兩說,何必要一開始就得罪個皇子呢?

    所以,紀立春出現在齊府門前,大驚了一把人的眼球,連門前迎客的齊家兩位少爺,和大管事,都驚的抹了汗,一人來迎紀立春,一人飛奔著往中堂跑去報告。

    紀將軍來參加齊府賞花宴了。

    消息飛一般的傳了出去,不肖兩刻鐘,該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凌湙跟在紀立春的身邊,觀察著眾人見他這副模樣的神情,半扇遮面,有鄙夷有嗤笑,更有看鄉下土老財的嘲諷目光,可當眼神覷到自己這邊一溜的配刀親衛時,俱都斂了神情,收起打量的目光,不敢再散漫的肆意竊竊私語。

    都知道紀立春帶進京的這一群人,是能手刃涼羌鐵騎的狠人,沒人敢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羞辱慢待他們的主子,除非是嫌腦殼硬了。

    齊渲幾乎是腳不沾地的出了門,迎著傲然立于府門前的紀立春就來了,邊走邊拱手,“紀將軍,哎呀見諒見諒,請里面坐,里面坐。”

    他臉上有急奔出的汗水,顯然也是沒料紀立春真會來,一身墨藍長袍,襯的人到中年的他,威儀又風雅,舉手投足里都帶著世家養成的名士風,與紀立春站在一處,盡顯兩個極端。

    紀立春昂著腦袋,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爾又望著他身后跟出來的人,挑了眉毛粗嗓門大嘎嘎出聲,“看來是本將軍自作多情了,沒料你給我發貼只是出于禮貌相邀,想來是沒準備本將軍那一份餐臺,算了算了,本將軍回去了。”

    說著就要轉身,一副已經受到慢待的惱火樣,并著話語里的陰陽怪氣,叫人更加額汗直冒。

    齊渲忙伸手攔人,拱手打輯,“紀將軍莫怪,實在是本官沒料紀將軍會肯賞臉來作客,是本官失了待客之道,一會兒自罰三杯酒,紀將軍請進府一敘。”

    紀立春不接請帖的事,滿京稍有些地位的人都知道,齊渲這樣說,紀立春若還堅持是主家待客不周,甩袖走人,就不是齊府的錯了,再有他這副狂士打扮,吹毛求疵加不尊重主人家的姿態,只會叫旁人對他觀感更差,評價更低。

    而跟著齊渲身后出門的段高彥,也幫腔道,“還是齊府面子大,紀將軍自入京以來,未有赴誰家宴一事,齊兄,你那五十年陳釀,可是專門替紀將軍準備的?”

    他這圓場一打,紀立春自然就著下了,“哦,居然還準備了如此好酒?哈哈哈,好極好極,本將軍最愛這口了,齊大人,這會兒本將軍信了你的誠意了。”

    凌湙叫他表現的肆意些,自大些,可最終目地,還是要往人家府里去的,紀立春拉扯過了,自然就得順勢往人家家里去。

    段高彥眼神往凌湙處瞥了一瞬,笑著來與他點頭,凌湙抱刀而立,挺著肩背做盡一個親衛之責,表現的跟紀立春一般模樣,自大的不將眼前這些文弱官員放在眼里。

    宴是赴了,可不代表文武就能和睦了,他伙著身旁的酉一及其他人,盡顯對不夠他們一拳揍的文官的不屑。

    主打一個,你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你們的樣子。

    紀立春被齊渲帶到了花園子內,一處布置的暖如春的水榭當中,明明是大冬日,但園內各處都用綢子拉了風簾,每一叢花樹邊上,都有炭火加持,地上新翻的土顯示,這些開的熱烈的花樹,根本就是剛移植過來的。

    齊家為這次的賞花宴,也是費了不少的人力財力。

    凌湙這些親衛護從,被安排在另一處院里吃酒,主園那邊是不允許他們進的,主家自有府衛保護來客的人身安全,也有怕這些外府進的人,會隨處亂竄,打擾到后宅女眷的意思。

    紀立春那一身狂士風,坐在一群正規文士中間,尤其顯得格格不入,聽見他們之乎者也,更聽的昏昏欲睡,偏也不敢多飲酒,怕誤了凌湙的事,等到歌舞漸歇,詩文又起,他終于坐不住了,一把將酒杯頓在自己面前的桌幾上,粗大的嗓門朝齊渲道,“齊大人,搞點有意思的節目嘛?”

    一臉你們好無聊的模樣。

    齊渲與段高彥對視一眼,笑問,“那依紀將軍所言,想點個什么曲子小戲?府中準備了……”

    話沒說完,就有一小童跑進了水榭,抵著齊渲的耳朵急道,“大公子,大姑爺鬧起來了。”

    凌湙自時正蹲在外院通往內院的一處墻頭上,站高了望外看,正瞧見一群人入府,領前走著的,看穿著打扮,該是皇子中的某一位,聯想齊渲的官職,很容易猜出,來的應該是二皇子。

    顯然,紀立春到了齊府的消息,叫二皇子得知后,他是親自趕了過來。

    而往內院人流匯聚的地方,是一處雕花竹葉的精致小院,喧鬧的聲音傳上半空,隔著老遠都能聽見那邊的喊叫。

    紀立春在齊渲話還沒說完時,就搶先點了節目,“本將軍不愛這些文縐縐的東西,不如咱們喊些人來比劃比劃,反正各人都有府衛親隨,咱們壓籌子,誰出的人勝了誰贏。”

    凌湙沒告訴他自己要干什么,紀立春自己身在園子里,也不知道能幫到凌湙什么,于是按自己的理解,簡單直接的想將凌湙帶進園子里來,并且,他相信,這里所有人的護衛親隨加起來,也不夠凌湙一人揍的,因此,這才提出這么個玩樂的法子來。

    二皇子很快進了園子,真就直沖著紀立春去的,人沒到,聲音先傳了來,“紀將軍,你可真是稀客,本皇子倒是沾了齊府的光,沒料在此能與紀將軍共飲!”

    紀立春愕然的望著二皇子,忙從座位上站起來,與其他人一道向他躬身請安,“二殿下,您這話說的,老紀可是無地自容了,您請座。”

    齊渲請了段高彥代為招待客人,這里也就段高彥的官位最大,另有齊家幾位少爺,和一些任職其他衙門的同族官員,他自己則領著來報信的小童直往后宅里走。

    凌湙托腮又跳了兩個墻頭,聽著那吵嚷的小院里,嘶啞叫罵一片凌亂人腳嘈雜,“你要是不想丟了齊府百年聲譽,趁今日人多雜亂,把孩子滑了,明兒你們齊府滿門,可就要淪落成京中笑柄了,齊惠妍,你別逼我。”

    年輕男人的聲音很憤怒,隔著老遠都能聽見他壓低聲音的咬牙切齒聲,“你偷人,這孩子根本不是我的,你自己算算日子,那幾日我根本……根本沒睡過你。”

    一石激起千層浪,本還嘈雜的小院,立時陷入詭異的寂靜里,緊接著,一把蒼老的聲音立刻道,“石嬤,派人把門關了,誰也不許出去。”

    凌湙正聽的精神,園子那邊就有人來叫他,說是紀立春那邊找他。

    二皇子那邊正與紀立春飲酒在興頭上,聽紀立春提議比武壓籌,為應和賞花宴風格,便笑著加了一條,要以歌弦配樂,舞刀劍助酒興。

    也就是劍舞一類的競技節目,這在大型宴會上常有,一些香艷有傷風雅的舞曲不好上,就上一些看著文雅些的舞刀弄槍。

    紀立春有些冒汗,不太敢答應。

    開玩笑,比劃比劃仍在武事范疇,舞刀弄槍就屬伶人取樂了,他根本不敢叫凌湙做這些,且對提議的二皇子心生反感,覺得他觸碰到了他心里的杠桿。

    我家五爺,豈是你能隨意叫來取樂的對象?紀立春氣的連灌了兩杯酒。

    二皇子直接指了身邊的一個帶刀親衛,并笑著讓紀立春身邊的侍者,去隔壁院子,將他的親衛叫來。

    紀立春接連推辭,仍未能阻止二皇子突起的興致。

    他哪里知道,二皇子是著意要結交他呢?自然要順著他的興趣來,捧著他將他的推辭當做客套。

    凌湙就這么的,戲看了半拉,就被人叫到了園子內。

    但臨離開前,他還是安排了酉二蹲守,想聽聽后面的發展。

    二皇子高座水榭當中,指點著剛進園內的凌湙道,“你、跟我的侍衛長比試一輪刀劍,配有歌舞助興,輸贏各有天命,若叫本皇子滿意了,定有你的前程在。”

    凌湙:……

    172. 第一百七十二章 血濺齊府~

    紀立春一口酒嗆進喉嚨里, 咳了個滿面驚慌,扭頭就瞪向一皇子,也顧不上他的身份, 直接叫停, “一殿下, 這怕是不好吧?在人家賞花宴上武刀弄槍就很落主人臉了,這萬一再見了血傷了命,滿園文官, 本將軍怕他們回去要做惡夢,哈哈, 哈哈,算了算了,咱繼續看歌舞吧!”

    好氣, 他是哪根筋搭錯了,要提議更換節目,吟詩作畫不好么?看那些文官一句話,非要繞著彎的說, 不有趣么?做什么要比劃拳腳!

    紀立春簡直想打自己嘴, 眼神對上園中的凌湙時, 竟感坐立不安了起來,有種立即起身給他讓座的沖動。

    爺,您可千萬別炸,萬一暴露了可就完玩了。

    這只能說是紀立春還是不夠了解凌湙,對于這種程度的不尊重,被人頤指氣使的安排活計,其實并不會打破他的心理防線,沒有誰天生高貴, 包括他自己,凌湙比任何人都具有執行任務時,的那種能屈能伸感。

    他永遠知道自己當下身份里,攜帶著的所有相對應的社會背景,并能很快的調節好對應情緒。

    一個好的偽裝者,就要有一顆善于,應對各種情況的敏銳心和忍耐力,那種喬裝出門,還端著個貴架子,深怕別人不知道你出身尊貴似的家伙,也就是沒有碰到真正的狠手,一刀子剪了你,還要拿你身體的邊邊角角去訛錢,綁票撕票一條龍服務。

    凌湙扶著腰間配刀沒作聲,靜靜等待上首位的二皇子開口,果然,他接了紀立春的話,“這說的什么話?一點血腥一條人命而已,這能算得什么事?紀將軍放心,他們雖都是風雅文士,但家奴仆從不聽話時,打殺了也是常事,不會有被嚇到發惡夢的事情發生的,放心,這種生死斗,京中很盛行。”

    一皇子話剛落地,那些吟風頌雪的文雅人們,便一個個面現尷尬,低頭假裝喝酒的,扭頭假意打量花樹的,更有身子一歪假睡過去的,全場陷入鴉雀無聲當中。

    許多事,好做不好說,一皇子天生貴胄,視人命如草芥慣了,但底下這些舞文弄墨者,可學的都是濟世救民之策,平時都自詡仁愛,個個比著誰更愛民恤民,這猛然被一皇子掀了遮羞布,可不得人人自危,紛紛閉口么!

    紀立春反倒真實的驚到了,“……盛行生死斗?”

    不是,這是吃飽了撐的吧?安穩生活里找刺激?這么喜歡玩命,北境機會多多,去啊!

    凌湙倒是不意外,他帶著酉一在京中踩點時,就有去過斗獸場。

    斗獸場,表面有斗雞、斗狗、斗馬牛等賭局,但到了夜間,場地里的斗獸,就都變成了各式奴隸,一場下來,死傷各半,一夜過去,破席裹著往城外亂葬崗里送的,少則幾具,多達十幾具,年齡在十歲到五十歲間,確為盛行的常態了。

    京畿朱門,已經糜爛到了根上,歌舞繁茂,掩耳盜鈴一般的,撐著所剩無幾的體面。

    豪門酒池肉林,生啖著一地民脂民膏,等什么時候這些陰暗場館,開到光明正大處,而人人不以為恥,反成為互相攀比權勢的指標時,這個國家差不多也該完了。

    隨著一皇子話音落地,他身邊一直站立不動的親衛拱手出列,整副輕甲裝扮,高有九尺,壯碩十足,走動間沉山淵海,抬眼時精光湛湛,看就一副練家子模樣,氣勢非凡。

    皇子親衛,挑的自然是萬中唯一的好手。

    紀立春臉色立馬難看了起來,撐著身前桌幾就起了身,抹了袖子以尬笑遮掩不快,“好大一副身板,來來,讓本將軍與你試一試。”

    九尺壯漢,往園中一站,就跟座小山一樣,懟的同樣置身園中的凌湙,又矮又單薄,光視覺上一對比,勝負幾無可贅述。

    開玩笑呢!

    一個瞧著只五尺有余的小子,對上快有他兩個高的壯漢,不說武藝如何,光體型力量上稱一稱,也知道這輸贏幾率了。

    這不純純有一方是上趕著去送死么?

    紀立春即使再對凌湙有信心,也不敢拍胸脯保證凌湙能贏的輕松漂亮,對著這樣一個兩倍于自己體型的壯漢,就是他親自上,想要贏,也得費一翻功夫,且必顯狼狽相。

    他不敢讓凌湙將顏面折損在,這樣一群整日吟風弄月的酒囊飯袋面前,萬一傷了皮肉……紀立春簡直不敢往下想,打著凜然之色,忙要親自下場。

    二皇子本意是想順著紀立春,著意結交他的,但見園中對立著的兩人,無論從身高,還是氣勢上看,都顯然有一番浴血慘烈的爭斗,那腦神經突然就興奮了起來,拍著椅把手就朝四周發令,“快搬桌臺擺注,本皇子要看看,這從戰場上下來的有功將士,能與本皇子親衛過上幾個回合,如若能勝,這軍功自當得的實至名歸,如若不能勝,這功可就得好好琢磨琢磨了。”

    紀立春入京,身邊人都有絞殺涼羌鐵騎的軍功在,等祭祀皇陵結束,他以及他身邊這些人,都會受到封賞。

    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一皇子如此表示,就有讓園中一人搏命之意,一個要用自身實力維護功勛,證明自己是憑本事晉級,另一個如果打敗了這軍武之人,等于是踩著軍功上位,證明自己也有沖鋒絞殺敵騎的實力,果然,那親衛肩背上的肌肉更繃的緊實□□了。

    凌湙掀了眼簾,瞭了一把上首的一皇子,暗自點頭,如此憑喜好行事的“性情”中人,挑他做出頭椽子,是挑對了。

    明明是來與紀立春交好的,結果,就因為他臨時起了武斗興致,就撇了一干人的意愿,先要滿足自己的癖好,以自己為中心的享受了起來,哪怕紀立春再三表明,對此武斗的不樂意,也已經不能阻止他,對于血的興奮。

    如此追本逐末,容易忘乎所以的“率真”之人,若上位了東宮會怎樣?

    二皇子已經率先摘了腰間玉牌壓注,賭的自然是他自己的親衛勝。

    京畿斗獸場的盛行,說白了就是雄性對于血的渴望,是一群沒上過真戰場的紈绔們,對于熱血戰事的模擬,然后在一次次的殘酷血腥里,漸漸演變成了丑陋的人間慘劇。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每一場戰爭的背后,是為了讓更多人有活命的機會,是向陽而生的極致渴望,是為生而戰的英勇奉獻。

    血腥的戰爭背后,是所有人對生命的尊重和保護。

    而斗獸,斗人,都只是一群變態者的自我狂歡,是沒有生的絕望末路。

    凌湙撫著腰間的雁翎刀,眸光輕轉,遠遠瞭了一眼紀立春,定住了他急欲抬腳的身體,聲音不急不緩,“一殿下這么說,末將若不拿出點真本事來,豈不是要墮了我整個涼州軍的威望?二殿下,末將們的軍功,可不是誰想踩就能踩的,我們紀家軍的刀下,可是不留活人,您這親衛的命,要萬一丟在了我的手上,可別翻臉找我要啊!當然,要了我也不認,生死斗,生死由命,你可不能事后找我家將軍的麻煩。”

    紀立春一屁股坐了回去,實實大松了口氣,接口道,“你盡管放開了打,一切后果由本將軍負責,哼,一個小小親衛,也叫他見識見識我涼州軍的威風。”

    稱涼州,而不稱北境,就是說給包括皇帝在內的有心人聽的,是紀家軍,而不是武家軍,目地也一樣。

    凌湙箭袍窄袖,腰敷軟甲皮扣,手腕肩背處亦有同款軟甲罩身,標桿一樣的身形立在園中,端的一副颯爽小將的威風樣,整個精氣神都有異于場周的護隨親衛們,而隨著他話音落地,那剛進園的滿身沉靜,陡然被冷凜氣勢取代,一身閑適悠然籠罩上了浴血的風云。

    所有人面色一緊,竟似從這突轉的氣場里,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殺氣,那種彌漫著戰場血味,似乎也隔著近千里地,隨風飄到了鼻尖。

    這才是一個真正上過戰場的將士身上,該有的血氣腥甜,一皇子的身體一下子就坐直了,眼神興奮的望著場中央,大手摩搓著膝頭,連連催促他的親衛,“好好打,別丟了本皇子的臉,當然,若你不幸隕命,家小也只管放心,本皇子會替你安置好的,放開了比。”

    他的親衛也正被凌湙身上的氣勢震懾,心中的不以為然立刻轉變成了萬分警惕,連一皇子的叮囑都不及回應,一雙眼睛牢牢盯著凌湙,渾身繃了勁的,猶如面對著一整支浴血之軍。

    凌湙身上散發出來的威脅感,讓他不敢松散一點神,抿緊了嘴,握著他的長刀,一眼不眨的盯著正前方,深怕稍有忽視,就有送命的危險。

    武人的直覺讓他清楚,眼前這個不及他肩膀高的小將,不似他以往交手的任何一人,這是個真正從尸山血海里淌過來的好手。

    他握緊了長刀橫擋身前,而凌湙則緩緩抽出了雪亮的雁翎刀,斬馬刀是不宜出現在京中的,雁翎刀的制式似改裝后的樸刀,沒有真正感受過的人,是不知道其鋒利的殺傷力的,只會被其單薄的刀刃迷惑,從而小瞧它。

    果然,那親衛看到凌湙的刀時,臉上現出了一抹輕松,整個大徵最好的配刀,就是御麟衛的樸刀,陛下一向對北境軍武苛刻,想來那邊軍中缺利刃已到了極致,連身攜軍功之人,都撈不到一把好的配刀。

    他的眼神里有一抹蔑笑,似嘲諷似不屑,更隱帶了一絲穩勝的豪情。

    這是他的身份,和手中的制式配刀,帶給他的優越感。

    御麟衛出身,對比北境大頭兵,再有御配軍刀做比,按以往似凌湙這樣身份的人,根本不配他動手。

    一把改制的雜牌刀,竟妄圖來挑釁他手中的御制刀,簡直笑話。

    武者手中刀,就猶如多出一條命般重要,論赤手空拳的威力,在一把利刃面前,又有多少勝算?便是周圍看多了械斗的座上客們,都對凌湙手里的刀起了疑慮。

    本來身形就不占優,現在連配刀都不如人家,這爭斗可怎么打?

    一皇子好心的提醒紀立春,“你要不要給你的親衛換一把刀?若是沒有,不如讓本皇子賞他一把?”

    凌湙還有接閑話的空擋,眼神穿過半個園子對上他,“不用,這是我用慣了的武器,削了也不知多少腦袋,它有資格與樸刀對撞。”

    話剛落,對方就踩著催戰的鼓點沖了過來,整個人如金鐘罩般從上而下直撲而來,長刀裹挾著臨晚的寒風,將近前的花樹都震的枝搖葉落,一聲高喝響徹齊府中庭,“叱~看刀!”

    座中看客十有八九,都跟風壓了一皇子的親衛勝,只紀立春和段高彥放了籌子在凌湙這邊的托盤上,顯得勢單力孤,惹得紀立春怒目圓瞪,斥他們有眼無珠,然后對著段高彥給予了有眼光的評價。

    凌湙在對方撲過來前,就側滑到了場邊,在籠罩著頭頂的陰影落地時,一個助跑就跳到了對方橫掃過來的刀身上,在陣陣驚呼聲里,凌空躍到了他身后,一腳踢中其后背心,將這高塔似的身體,踢的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全場本還寂靜,準備默默觀望的人,禁不住齊聲出口,“好。”

    好字一出,整個園里的氣氛就漸漸熱了起來,既然打上了,那之前的佯裝樣就不必做了,個個興奮的頭毛發炸,眼睛發光的盯著場地中央。

    那人一擊不中,穩住身形又調轉了頭,眼睛牢牢盯著凌湙,吞咽了口緊張的唾沫,氣息微沉,“再來。”

    凌湙彈了一下刀鋒,挑眉,“下盤虛浮,中氣雜亂,內含不住氣,外邪入侵,這位仁兄,昨夜春霄想來過于賣力,導致手軟腳疲,損了不少精氣啊!”

    場中所有人一愣,繼而轟然大笑,便是二皇子也在愕然過后,加入了轟笑大軍,指著他的親衛道,“孫宏青,你要是輸了,老子定送你入蠶室。”

    蠶室,太監閹刑之所。

    孫宏青身形一頓,臉顯難看之色,這下子,便是真的生死搏斗了。

    凌湙搖頭,一手持刀柄,一手緩緩抹過長長的刀鋒,雪亮的銀色照著他的眉眼,清泠泠的如冷月之輝,“嘖嘖,太殘忍了,何必呢?輸贏乃兵家常事,一個不高興就賞人當太監,孫宏青是吧?你這差當的,真是太艱難了。”

    孫宏青這下子是真臉色發青了,額角青筋直冒,大踏步將園中石板震的接連碎了幾塊,漸漸往凌湙身前逼近,“你有種別躲,咱們硬碰硬來一場。”

    他堅信以自己的實力,凌湙頂不過他一合力砍。

    凌湙點頭,眼角巡了一圈興致勃勃的眾人,“行,今晚月色挺美,咱們很該給他們一些難忘的回憶。”

    話落,舉刀于胸前,認真的對上孫宏青的眼睛,震聲道,“來。”

    孫宏青凜然對望,也將刀橫在胸前,擺開陣勢,“來。”

    小陣鼓催的如雨疾奔,凌湙輪圓了胳膊,將雁翎刀舞的密不透風,孫宏青憑眼力竟無法覷著空,將刀送進風墻內,只能上下豎著刀柄來回格擋,兩人繞著園中場地,漸漸靠近了看客們的座位。

    月已升空,皎白的月色下,凌湙引著孫宏青,不時露一兩招破綻讓他近身,卻在刀即將觸身時,飛快如陀螺般避了開去,直到在各座中轉了一圈,繞入場中正心處時,他的刀鋒才猛然發力,一舉割破了孫宏青的頸動脈,讓他的血如淋噴頭一般,瞬間往四周飛濺,呈圓弧型潑的場中所有人一頭一臉,而他自己則在千鈞一發之際,跳到了亭檐上。

    鼓停了,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臉上,直到感覺噴散在臉上的熱液,漸漸冰涼,才驟然驚叫,“啊~!”

    孫宏青直直的站在場中央,他的對面是同樣瞪大了眼的二皇子,一臉腥紅熱血,眼直直的望著他,抖著手指向他,“你……你……”

    “我……嗬……我……”轟一聲響,孫宏青的身體猛的向前砸去,嚇的一皇子駭然驚叫,跳著腳的站到了自己的椅子上,驚恐慌張的叫道,“來人……來人哪!”

    凌湙蹲坐在亭檐上,甩掉刀身上的最后一滴血,對上四周射過來的驚世目光,燦然一笑,“血好聞么?熱血撲面的滋味怎樣?比不比得上夜斗場里的,那些被逼著拿刀互砍的奴隸血香?”

    孫宏青,一皇子最狗腿的親衛,凌湙數次踩點時,在各色夜斗場中都見過他,每賭贏一次,他就會找一青館宿眠,而夜御的女子,通常第二日都是被抬著出的門,運氣好的能留個命在,運氣不好的,一張破席裹著送走。

    這人,有非常嚴重的性凌虐癖好。

    所有人望著他的眼神,如見鬼般瑟瑟發抖,便是二皇子也沒有開始的從容,抖著手指著他,“……你、你大膽,如此……竟敢如此……”

    如此什么?他一時竟找不準個詞來形容。

    凌湙卻半點不在意的,聳著肩道,“你們不是喜愛這種比斗么?不過是淋了一頭血而已,怎地這就受不了了?參與參與,不叫血沾身,那叫什么參與?整日隔著圍欄看別人揮散血汗的,不親身感受一下,又怎知這血是涼是熱,是香是臭?喜歡,就要有個喜歡的樣子。”

    別特么葉公好龍,只嘴上喊著過過癮。

    后知后覺的人紛紛推開桌幾,倉惶起身,拿袖子抹臉的,各處找水擦洗的,園中瞬間嘈雜了起來,來往奔忙的仆從慌張不已,杯盞餐盤碎了一地。

    正紛鬧驚亂間,內宅通往外院的長廊上,烏央央跑出一群人,仆婦侍從夾雜其間,護著一人往大門處跑,可隨即大門處的齊家護衛,個個舉了刀槍將正門堵了個嚴實,那一群人左右無顧,匆忙間就往正開宴了水榭處狂奔,一邊奔一邊叫救命。

    這一下是兩處合一處的陷入驚慌,整個前院亭臺人來人往,撞倒的就不止桌幾碗盤,連拉起擋風的綢簾都撞翻了幾張,映著正中院內血泊里的人,以及濺了四處滿園的血,整個齊家宅門里,跟見了鬼般的,轟叫聲傳了一片,燈籠都燒了好些。

    而在這一片驚變里,被幾名仆婦圍在中間的人,嘶聲高叫,“我是聞府的少爺,今天你們誰能護著我,回去我就讓我祖父許以高位報答。”

    ……

    一皇子還騎坐在高椅上沒下來呢!

    凌湙蹲坐在亭檐上,看的嘆為觀之。

    齊渲后腳趕來,整個人的臉都是黑的,望著府中亂成一團的樣子,更氣的兩眼發黑,望著場中的段高彥,“段兄,這是怎么回事?”

    請你替我招待客人,你就是這樣給我招待的?

    段高彥望著地上的尸體,又抬頭望了望亭檐上的凌湙,無奈道,“小比一場,奈何這些大人膽太小,不過叫血淋了一個頭臉……”

    他一出聲,自然吸引了后來的人注意,那人像望見了救星般的,朝他招手,“段大人,段大人,麻煩您快給我說說情,回頭小子定攜禮上門道謝。”

    段高彥順勢將眼神移過去,顧作驚訝道,“聞三公子,這是你岳家,怎地要我替你出頭?再者,齊家乃百年文禮世家,自有其待客之道,你身為孫女婿,出入岳家,當沒人會為難吧?”

    那聞三公子的臉頰有些紅腫,借著月色和燈火細看,見似實實的巴掌紅印,此時他整個人說不出的狼狽,眼神飄移,怎么看都處于一種心虛慌亂的狀態里。

    齊渲臉黑如墨,扭臉望向聞三公子,沉聲道,“妹夫還是乖乖等在府里,我已派人去聞府報信了,想來不過一刻,聞家夫人就該來了。”

    聞三公子更加慌亂,搖頭手亂擺著祈求,“大哥,大哥你信我,我沒有要害惠妍,她是我的妻子,我珍愛她還來不及,如何敢明目張膽害她?是你們瞧錯了,真不是我推的她,是她自己不小心崴了腳,跌下的樓。”

    齊渲再也控制不住怒火,指著聞三公子的鼻子罵道,“你閉嘴,在聞府沒來人前,你最好一個字也別說,否則我怕是控制不住想殺你的心,惠妍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定要你賠命,還有她腹中孩兒,你怎如此心狠?想要停妻再娶,大可與我齊家好商好量,我齊家女兒,也不是非要賴在你家的,但凡你說出個惠妍的不是來,我家定上門去將人接回來,便是要和離,也該體體面面的,你……實乃枉負了聞閣老的教導。”

    聞三公子臉色煞白,慌亂中陡然看見了騎座在椅背上的二皇子,忙一把跪了下來,對著他求道,“一皇子,一皇子,您可要替小子作個主啊!今天齊府設宴,小子真沒有要鬧事的心,是她自己踩空了樓梯滾下去的,我真沒有推她。”

    二皇子見所有人的目光轉向了他,忙從椅背上下來,整了衣襟顧作淡定道,“你這說的有尾沒頭的,叫本皇子如何替你作主?一場宴席,偏叫你鬧的雞飛狗跳的,難不成齊府辦宴就是為了陷害你?若是本皇子沒記錯,那齊惠妍可是整個京畿出了名的賢惠人,舉手投足都是婦人表率,你說她踩空了跌跤,你倒是問問在場的人,誰信?”

    齊渲憤然淚目,對著二皇子深鞠了一躬,“一皇子明察,我大妹妹向來循規蹈矩,落腳必踩實地,何況她現在還懷了身子,更是行止小心,她……她……”

    常常一部大人,硬生生當著眾同僚的面哽咽出聲,落了淚,以袖掩面,側了身試淚,留聞三公子頂著眾人質疑的目光,杵在場中急的跳腳。

    一皇子實在受不了這沖天的血腥氣,也看不得臥倒在地的親衛尸體,掩了鼻子道,“齊大人,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邊說邊將眼神落定在凌湙身上,一副惜才的伯樂樣,“這位小將軍,不防下來聊聊?你這身手實在高超,在涼州當差太浪費了,可有想過來京里發展?我身邊剛好空出一個親衛長的位置,不知小將軍可有興趣?”

    哦嗬,地上的孫宏青尸體還沒拉走呢!

    紀立春立即出聲,一臉為難,“一殿下,您這不太好吧?他可是我的兵。”

    所有人轉移到了前廳堂內,聞三公子被齊家護衛團團圍住,他帶來的仆從也被隔開看管,氣的他困獸似的破口大罵,態度十分囂張。

    齊渲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凌湙也得到了一個座次,所有看到他動手抹人脖子的客人,都自動遠離了他,坐的離他兩個桌臺的遠,且眼神不敢與他對視,倒落的他個好看戲的位置。

    齊家后宅人聲喧鬧,府醫就位,另有騎上快馬往太醫院去的,一時整個齊府燈火通明。

    二皇子作為此地最高身份者,代眾人問出了疑惑,“說說吧!怎么回事?”

    齊家辦宴,其實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不過這變故來的太意外了些,導致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個個豎了耳朵,眼神盯向聞三公子。

    事已至此,今日不說明白,明日滿京里也能就只言片語,傳個街知巷聞。

    齊渲朝廳中各方深鞠一躬,眼含憤怒的指著聞三公子,“你說,還是我來說?”

    聞三公子聳著肩膀不敢與大舅子對視,一張臉上卻帶了不忿,顯然仍對剛發生的事無內疚懺悔之意,梗著脖子強辯,“她就是太端正了,聽不得一句質疑不好的話,我都說了,若有弄錯,我愿道歉,是她自己性烈,非要……”

    齊渲再也忍不了了,搶前幾步穿過護衛墻,狠狠給了他一巴掌,“你那是質疑么?你那是侮辱,你侮辱的不僅僅是我齊府的名聲,還有你聞家的聲譽,聞輝,要早知你如此蠢笨,我家根本不會答應你家的求娶,害了我大妹妹的一生。”

    凌湙之前只聽了半拉開頭,中間倒是沒聽著,此時結合之前的情形,約莫猜到,當是齊惠妍那邊出了事,崴腳跌下樓,按現如今的醫療水平,這腹中胎兒怕是要完。

    聞輝生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今次在齊家被掌摑了好幾回,便再也忍不了了,跳著腳的吼道,“她端方嫻雅,舉止有度,又怎會為了懷上我的孩子,數次上蓮花樓去李代桃疆?她不說,我怎知她竟如此有心機,呵,七年下堂,眼看七年將到,她急眼了,竟想出如此不要臉的計策,枉我以為每次臥榻之人是蓮箐,我要知道是她,我……我定碰也不……”

    “聞三公子,你過分了。”

    凌湙訝然望去,竟發現開口打斷之人,是段高彥,只見他冷著一張臉,啪嗒一下將手中茶盞擲在桌幾上,“齊大姑娘好歹是你結發之妻,你怎能當著這許多外男的面,如此侮辱于她?你這還是出身清貴文墨之翰首家的子孫么?如此為家門抹黑,聞閣老知道,可要如何自處?”

    一家不平,如何治國?聞閣老怕是要羞愧的自請致仕吧!

    聞輝愕然住口,啞然的望著廳中眾人,發現所有人都一副不贊同他言行的樣子,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為家門惹了禍。

    齊渲沖著一皇子泣淚,“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府內外上下丟人了,殿下,舍妹從小自尊自愛,嫁人后更以侍奉公婆為先,事事為夫家著想,不愿將自身苦楚往外道,一殿下,您有所不知,舍妹除開洞房那日與聞輝圓了房,余下這五六年來,竟再也未有夫妻敦倫,聞輝表面遵循著初一十五往嫡妻院中宿的規矩,實則是幾年都不碰她,舍妹自小內斂,這等事我們男人都知道,就不是正經女子敢開口提的事,舍妹羞于出口,便是她婆母也未知這小夫妻房中事,以為是舍妹肚子不爭氣,幾年都未有孕事,所有人都別眼怪責舍妹,卻無人知道她心中的苦楚,她一個人,要如何懷上孩兒?”

    廳內所有人,有一個算一個,皆都臉現尷尬,怪異的上下打量著聞輝,有忍不住的甚至出聲詢問,“你,莫不是不行吧?”

    齊大姑娘人雖板正無趣了些,可那樣貌也是一等一的好,當年若不是聞夫人三番五次派了官媒上門,就她的條件,入皇子府都有資格。

    就連一皇子都驚了,瞪著聞輝,“你有毛病啊?那么個美人兒……”突然想起了旁邊還站著齊渲,忙改口,“那么個嫻德妻子,你竟然嫌棄?”

    聞輝一身反骨,梗著脖子叫,“我就是嫌她刻板呆直,一點趣味兒都沒有,哪像蓮花樓里的姑娘會哄人,會的花樣還多……”

    話沒說完,又招了齊渲一巴掌揍,臉上徹底姹紫嫣紅了起來。

    凌湙眨眨眼理了下關系,嘖,這咋和他得到的消息出入甚大呢!

    聞輝被揍的更加跳腳,硬著腦袋瞪著齊渲,“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反正她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什么請了人幫忙,買通了蓮花樓的老鴇,特意守在蓮箐的房里,等著我上門,我根本不信有誰能這樣幫她,還能瞞過所有人,我、不、信。”

    “你要她如何證明?聞輝,你要她如何證明?”

    出聲的依舊是段高彥,只見他從自己的位置上起身,一步步走到了聞輝面前,手中的帕子一根根的擦著手指頭,聲音淡淡,“如果我說,幫她瞞天過海,說服蓮箐讓她取代她,趁你酒醉不辯人時李代桃疆,你信不信?聞輝,那樣好的一個姑娘,你是眼瞎了么!”

    廳內嘩然,所有人都將眼神聚在段高彥身上,就連齊渲也愕然的望向段高彥,嘴中喃喃,“段兄,你……你……”

    段高彥扭頭拍了拍他的肩,“你我兄弟十來年,同科進士,感情自比別人深厚,數次飲酒,我見你為大姑娘傷神,怕她因無所出歸家,終老無依,這才想了辦法替你解憂,只是辦法過于驚世駭俗了些,便沒敢叫你知道,便是令妹,也猶豫了很久,這才孤注一擲的同意的,你也不必說她,女人家,若無外力相幫,四顧無援的,她怕是只有一死了。”

    聞輝已經木了,瞪著段高彥眼珠子都不會轉了,只抓準一個方向,“你如何與她相識的?你如何與她相識的?”

    他常流連坊間,關于段大學士的風流債,他隱約聽過,但并沒有證據證明,只當是花娘間轉的流言罷了,此時一加聯想,那頭上的帽子,瞬間感覺綠了。

    段高彥卻被問的不慌不忙,“你那庶兄的妻子丁氏,是我南川府親屬,她與你夫人妯娌情深,為她求到了我頭上。”

    有齊渲,有丁悅妍,兩人的關系撇的清清楚楚,段高彥半點不杵聞輝上下打量懷疑的目光。

    聞夫人很快便帶著人趕了過來。

    173.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他劍指誰???……

    凌湙在齊府宴上殺了人的事, 比起聞齊兩家內宅之驚,顯如水過無痕般,并激不起什么漣漪, 哪怕死掉的那個親衛是二皇子身邊的,對比這兩家曝出的大八卦, 也無喧囂之資, 只有心人將之記在了心里。

    皇帝齋戒的第三日,京中地下斗獸場被曝出,五城兵馬司迫于悠悠眾口, 帶兵象征性的往里走了一趟, 結果, 竟在獸場旮旯處, 被一蓬頭垢面的瘸腿小子拖住。

    酉一站在凌湙面前,一臉唏噓道,“那小子自稱是莫子晉,說他這些年一直被當奴隸倒賣,前年僥幸被賣進了京,可無論他如何向人述說身份,都沒有人信他, 今次恰巧遇見有兵進來,才孤注一擲的拼死撲住了來人的腿。”

    彼時凌湙正在與紀立春,就宴后起的漣漪說事。

    他一刀子抹了孫宏青,二皇子只意思意思的說了兩句, 便揭過了這茬,也沒真的硬把他要身邊去當親衛,紀立春在應付完了二皇子后,于第二日, 便迎來了袁芨的探問,當然,人也不是親自來問的,是派了身邊的一個幕僚來的。

    有人關心八卦,自然就有人關注那條底下產業鏈,凌湙讓紀立春將他們這些日子踩的點,以及見到的實際情況,都一五一十的給那幕僚說了。

    袁芨本就對凌湙印象深刻,在猜測紀立春準備站哪隊時,就聽聞凌湙在齊府宴會上,殺了二皇子親衛的事,聯合凌湙當時在茶樓上說的那番話,他更加偏向了心中猜想,認為紀立春內里可能已經做了選擇,就是站隊六皇子。

    他把凌湙反饋來的信息,使人暗中遞給了六皇子和五皇子。

    五皇子正為江州稅銀的事煩心,再說五城兵馬司也不在他的管轄范圍,便懶得理會,聽后便丟開了手。

    六皇子卻正氣憤二皇子令兵部截了他犯人的事,正好借著百姓怨憤載道之際,直令刑部主司門獄的官,往五城督護府去了一趟,之后就有了地下斗獸場被搜檢的事。

    凌湙殺孫宏青時,只以為是殺了個人渣,再有二皇子的態度,對身邊親衛并無依戀太過的樣子,一副可有可無樣。

    也是,這些皇孫貴胄們身邊,從來不缺舍命效忠之人,他們約莫已經習慣了對人命的漠視,哪怕是身邊親衛,也未見得有多愛惜人才。

    死了是他們本事不濟,換一個就是,也正因此,在紀立春暗地里表示,有考慮在幾位皇子中,更傾向他時,他才那樣云淡風輕的收了發怒之勢,并寬容大肚的將輸掉的玉牌,親自送到了凌湙手上,并給予了勇猛非凡,不墮涼州軍威的夸贊。

    六皇子就順著孫宏青的出入記錄,搜到了設置在城郊五里處的一座小莊內。

    說來也很戲劇,這座小莊院的所屬人,便是莫府。

    紀立春語氣中也充滿了不可思議,接著酉一的話道,“那莊子是容欣公主的陪嫁,那些人先在京中賭坊里買好名額,臨晚乘車出城,然后集中到那處莊子上玩樂,一日銷金萬貫不止。”

    凌湙也是近日才惡補了京中,這蛛網般的關系,真是環環相扣,戶戶沾親。

    這容欣公主是當今第三女,其母身份先只是一個嬪,本人也未多得其父寵愛,只平平凡凡的一個皇家公主,按規制長大,按規制挑了夫婿嫁人,而所嫁的人家,當時只是一個中等門第的次子。

    酉一繼續道,“容欣公主失子多年,早與其夫僻府另過,但近年來兩邊關系有所緩和,她好像已經接受了,其夫妾生子女的殷勤服侍,那邊妾的子女已經能自由出入公主府了。”

    紀立春臉色一言難盡,“那莫子晉被人洗漱干凈,送進公主府,與那妾之子站一處,竟是比那妾子更似莫都尉,容欣公主當時就昏了,醒來后立即叫了當年替她接生的宮中穩婆,扒了那小子的衣服檢查,這才確信了莫子晉的身份,正是她十九年前走丟的親兒子。”

    可內里真實情形更讓人唏噓,也就認親后第二日,京中輿論大嘩,甚至一度蓋過了聞齊兩府的八卦。

    莫子晉親往宗人府,告了其父莫駙馬都尉的狀。

    告他遺棄皇族血脈,蒙騙公主,意圖以妾子謀奪公主財富與名位。

    因為就在不久前,那位妾生女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容欣公主數次擺宴,并透露了,待那女兒訂親之日,便替其請封縣主的意思。

    容欣公主還沒從找回親兒子的喜悅中回過味來,就驟然被這樣一劑猛料砸倒,本就多年病歪歪的身體,這下子一個沒撐住,就昏厥了過去,醒來后就木然的說不了話,只望著來探疾的親朋流眼淚。

    凌湙敲著面前桌面道,“莫都尉一直閑賦在家,聽說身邊僅止一個妾服侍,生了兩子一女,過的富貴瀟灑。”

    紀立春呸了一聲,一臉不屑道,“他那妾生子比公主的兒子還大一歲,卻騙了所有人,硬說是莫子晉失蹤后生的,狗日的,文人就是心眼多,你不愿意尚主,大可去宮里給陛下說一說,皇族公主又不愁嫁,不是非要指著他一個的。”

    酉一在旁補充,“據莫子晉所述,十九年前那個燈會,是莫駙馬親手喂了他一碗甜湯,之后便昏睡里被人帶離了京,他本來是要被人滅口的,是那些人看他長的好,便將他一路帶去了江州,賣進了……賣進了江州最大的煙柳地。”

    江州豪族葷素不忌,那邊尤其喜褻童子,莫子晉拖著殘軀,重回公主府,知道以如今莫家的實力,很容易便將他的過往查的一清二楚,為防對方以此為挾,禁他口,隱沒真相,他干脆自爆了這段過往。

    莫子晉壓根就沒想將自己的過去隱藏,他之所以撐著一口氣從江州爬回京,就是想當面問一問他的父親,為什么?為什么要那樣對他!

    可當他與那個差不多就要,取代他的妾生子站在一處時,他瞬間就明白了什么。

    他的父親另有愛子,有他在,那個愛子便永遠示不了人,只有他沒了,他父親才能以公主無所出之由,納妾傳宗,之后,便能順理成章的,將其愛子帶入尊榮之位。

    榮欣公主在失子之后,服的藥里,長年帶有避子湯劑,小二十年來,竟再未生出一子。

    如果不是莫子晉親口所述,她便是死也不會相信,竟有親生父親會這樣對待親生骨血的,再之后的調查里,方才爆出,在確定招莫家子做駙馬之前,整個莫家都幫其隱瞞了有子有妾的事實。

    榮欣公主這才恍然明白,丈夫二十幾年來對她恭敬有余,親熱不足的原因。

    那個男人,根本就不喜歡她,卻要為了家族,忍她、娶她,與她同房,然后在兩人有了孩子之后,開始謀劃后面的一切。

    皇帝還在齋戒當中,只有他身邊的大伴能進去通傳消息,榮欣公主的事當日便有了回應,羈押莫駙馬進宗人府,而其妾和那兩個子女,則被送進了公主府,任憑公主發落。

    榮欣公主再不受寵,但該謹記一條宗旨,就是她乃皇族之女,憑身上的血,就不容人欺辱她。

    莫駙馬在宗人府關押期間,卻仍不忘賄賂人口舌,讓其將話帶入公主府,望榮欣公主看在夫妻二十幾載的份上,饒了他的愛妾愛子。

    這猶如火上澆油一般的求情,直接讓榮欣公主病中垂死驚坐起,直接讓人將其子女和愛妾,統統送進了京中最骯臟低賤的青窯,三個銅板就能玩的那種,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只當此時,莫閣老一直未出聲。

    凌湙端著茶盞輕聲低喃,“莫棐之是什么時候入的閣?”

    酉五從旁接口,“十二年前。”

    也就是莫子晉失蹤的第七年,莫家正式進入政治權利中心,從一個清貴翰林世家,正式轉成權柄在握的朝中重臣,有了豪族間的角逐資本。

    那一年,也是榮欣公主生母晉妃位的一年。

    旁人或許以為,這只是公主與駙馬間的愛恨情仇,可凌湙卻似嗅到了什么契機。

    莫棐之,五閣里居三席的閣臣,曾與凌太師并稱為京中雙杰。

    凌湙忽然就串聯起了,來京前凌老太太的那句叮囑,要他有閑暇時,往公主巷走一走的意思了。

    本朝幾位公主的府邸都建在一處,她們府所在的巷子,就被統稱為了公主巷。

    “壞了,酉一、酉五,走,回侯府。”

    凌老太太為防凌彥培性命有礙,可是交待了他給各權臣家送過暗信的,他當時沒覺得信中內容有異,可現在仔細一搜羅,那記憶里,送進莫府的信里,似就有一句,“代老嫗向公主問好”的字樣。

    他當時不太清楚這中間的姻親關系,現在這么一捋下來,好嘛!公主,即榮欣公主。

    那老太太,便是與人合作,也仍留了三分余地,回頭定要寫信告訴她,就因她的隱瞞,差點斷送了凌彥培的命,倒要看她如何反應。

    凌湙咬牙帶著人急往寧侯府里趕,頭一回希望自己的推測是錯的。

    莫都尉一進宗人府,莫閣老那邊必然要疑心這中間弄鬼之人,而凌老太太的信不久前剛送去,這很難不讓他將兩者聯系起來。

    凌彥培一個弄不好,就得把命祭在這件事上。

    凌湙拿他還有用,可不能叫他就這樣死了。

    紀立春起身也跟著往外走,凌湙卻攔了他道,“你現在往宮中去,二皇子遇過你了,你總得給五皇子和六皇子一個偶遇你的機會,不管是誰拉你說話,你都把話往莫家事上引,表現出極大的興趣感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務必要把莫棐之拉進輿論的戰局。”

    他才是莫家的大家長,又豈能在如此旋渦里獨善其身?一如陷入家宅丑事的聞閣老,不也得為了理清門戶,重整家宅而暫罷朝事幾日么?

    政事上這些人已然結成一片,無法尋隙爆雷,那就從他們的家宅入手,先把人一個個框在府邸里,空出他們關注朝堂的緊密度,讓有心人有隙可鉆。

    殺一個孫宏青,真就一個無心插柳般,直接打開了京中織網般,無頭緒可理的關系墻,如一根被剪斷的線頭般,拽著它,就能將這張網搗出一個洞來。

    段大學士居功至偉,若不是他,凌湙也想不到要讓紀立春去接齊府的貼子。

    齊府已經在與聞府商量和離的事情了,齊惠妍的孩子終究沒保住,心灰意懶下,向聞輝提了和離。

    聞夫人那日是趕了過去,并且不像男人那般心粗,還留著一屋子外客評理,閣首夫人的氣勢和處理事情的手腕,直接讓人恭恭敬敬的將所有客人全請離了齊府,包括想看熱鬧的二皇子,都一齊被送出了門。

    凌湙留在齊府的酉二,一直蹲在墻角上,聽到了與外界所傳沒什么出入的流言。

    齊府既然打定了注意和離,自然就沒想摁著中間的隱情,直接將前因后果給爆了出去。

    聞輝的不地道之舉,齊惠妍的被逼無奈,以及最后落胎的孩子,糾葛出了一臺豪門大戲。

    弄得凌湙心里也范起了嘀咕,“那孩子到底是誰的?”

    聽了全程的酉二撓頭,“屬下不知,聞輝非說不是他的,不肯承認,叫聞夫人派人摁著打了一頓,聞家的那個庶出媳婦丁氏,后面也被帶進了齊府,說的跟段大學士一樣,是真心心疼齊氏無子受欺,才想出了這么個會敗壞名聲的計策來,本來只要他們私底下說清楚就完了,畢竟夫妻之間的事,外人不會想太多,結果聞輝偏要叫嚷出來,可不就捂不住了么?齊惠妍一時羞憤激動,這才一腳踩空了地摔了。”

    聞閣老被絆在了家里判官司,本來孫子的房事也輪不到他一個祖父來管,可這事已經干系到了聞府的聲譽,再有齊府也非平常之家,在聞夫人也壓不住齊惠妍堅決和離的心后,聞閣老只能親自出馬。

    他是不愿意在這個當口,與齊家解釋姻親關系的。

    凌湙雖沒在現場,但他從酉二的轉述里,卻聽出了另一種意味,“齊渲年底本來是要升尚書省的吧?”

    齊家辦宴的表面意思,是齊老夫人高興院中花開的好,實則大家都知道,是因了齊惠妍懷孕的事,叫老夫人心中生喜,另一個隱意,當然是齊渲肉眼可見的官途順隧,即將高升。

    那齊惠妍失了孩子,又要鬧和離,齊渲的官途怎么辦?她兄長已然因了她的關系,一年年在侍郎位上蹉跎,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她若和離,惹惱了聞閣老,后果呢?

    所以,和離是假,逼要利益是真。

    齊渲根本不屑一個尚書位,在同科段高彥已然入了閣的襯托下,他無論升任哪一部尚書,都是落于人后的牙慧之舉。

    齊惠妍是在用和離之舉,為齊渲爭取更高位。

    就是不知,她此舉是經過齊渲的同意,還只單單是她個人意愿。

    酉二扒在齊府后宅蹲了一夜,回稟凌湙時,臉顯迷惑之色,待凌湙一而再的發問后,他才小聲的將迷惑釋出,“那兄妹二人在所有人走后,獨關房中生過爭吵。”

    按著之前齊渲的模樣,心疼其妹都來不及,可事實就是,這二人生了好大的氣,還是在齊惠妍落了胎后,身體虛弱里起的爭執。

    酉二一臉不解,“齊大人斥她為何非要落了胎,齊大姑娘卻一臉輕松,半點沒有人前的凄楚,反而仰著臉笑吟吟問齊大人,是不是可以連躍三級,直入中書門了,然后兩人就此起了口角,再之后……再之后齊大姑娘便一頭鉆進齊大人懷里嚶嚶哭了起來……”半點沒有人前的端淑之色。

    凌湙疑惑的望向他,“什么叫鉆進懷里哭?”

    酉二左右張望了一下,之后拉過了酉一,自己抱了肩膀縮成一團,呲溜一下鉆進了酉一的胸前,然后還拿眼神示意酉一將手臂攏起來圈住他,聲音悶悶的自酉一胸前傳出來,“諾,就這樣鉆的。”

    凌湙:……呃,這個……兄妹這樣摟抱一下,應當沒問題???

    酉一跳著腳的推開了酉二,張嘴就罵,“滾,哪家兄妹這般年紀,還這樣摟摟抱抱?你定是瞧錯了。”

    酉二嘆氣,兩手一攤,“這還真不是瞧花了眼的,兩人就是這樣抱的,齊大姑娘說了,她要為齊大人討回公道,討回他本應得的官位。”

    所以,齊渲若按本來的升遷之路,現在該是什么官?

    尚書啊!

    可偏偏他的同科段高彥進了閣,就顯得他不如人了。

    若有個戀兄嚴重的妹妹在,知道是自己妨礙了兄長的官途,她會怎么做?

    在不期望與丈夫舉案齊眉的前提下,她要怎么做,才能快速的將其兄長,推到與其同科一樣的位置上?

    齊大姑娘,好沉的心思。

    若凌湙沒推導錯,事情的真相該是,她與段高彥聯通,不管這個孩子是誰的,最終結果都會是聞輝的,然后引來聞輝質疑,她借機滑胎,再之后提和離,抬高聞家對她的愧疚感,從而達到替齊渲跳級升官的目地。

    那看似一直在幫她的段高彥,從中得了什么好?

    肉償,孩子是他的,是最好的解釋,若非肉償,孩子就是聞輝的,那段高彥圖什么?

    凌湙決定改日親自去蹲一蹲,段高彥這里他想用的上的話,手里多少得抓著點東西,否則沒法跟人談判。

    也就是他們往寧侯府奔去的兩個時辰后,袁芨書房里就進了一人,來人一身黑衣的跪在地上,聲音暗啞,“主子,看清了,那位小將軍的身手確在屬下們之上,應當就是衛先生口中的新主了。”

    袁芨撐著手中的辭書,望著多年來熟悉的筆跡,上寫,“……衛某經年汲汲營營,眼看一生將虛度而廢,幸蒙恩師不棄,將某薦給了邊城城主,大人海涵,衛某要往邊城去了,若來日有幸,當再與大人書畫相交。”

    衛長蘊,是他眾多幕僚中的一個,跟了他有小十年,卻在近日向他提出了辭呈。

    邊城城主,邊城何時有主了?

    哦,是了,邊城有主,自從那個孩子去后,邊城那塊地方,就成了閣里幾位大人的心病,鏟不掉,除不去,上頭罩著個武縉,怎么摸也摸不到那個孩子的邊。

    袁芨眼中恍然閃過那日茶樓里的情景,原來那位自稱郭灄的小將軍,就是寧侯府被換出去的孩子。

    他竟然回京了。

    黑衣暗衛見上首主子不作聲,又繼續道,“屬下們不敢靠太近,那位小將軍帶著兩個人,從寧侯府后巷入的院,爾后院中就傳來了一番打斗,寧侯府當夜走水,引動了五城兵夜巡的人,那小將軍帶人上突下圍,夜襲寧侯府的人一個也沒跑出來。”

    寧侯府在京中高門眼里,漏的就跟篩子一樣,曾經鬧的最大的笑話,就是寧侯府的庫房,差點叫賊偷搬空了一半,他帶人去蹲守時,是真沒料那一波進去的人,竟然一個活口都沒跑出來,俱都折損在里面了。

    袁芨眼中精光暴閃,扣著桌面道,“表小姐那邊查的怎么樣了?石晃最近可有與人接觸過?”

    暗衛低頭道,“石護衛那邊并無異樣,但與表小姐接觸的婦仆,卻從她嘴里聽到了邊城玻璃等字樣,并且見她對銅花菱鏡并不稀罕,有一次甚至對家中眾姑娘打包票,說她有很多,以后可以送她們每人一塊等身高的銅花鏡。”

    京中一把手持的銅花菱鏡就賣到了二十金,等身高的,那沒有個上千金怎么得?

    盡管石晃掩飾的很好,可后宅是他照顧不到的地方,華吉玨年紀到底小了些,被人一吹捧,就起了攀比心,只管記著不能泄露她的來處,卻忘了聰明人自一些小細節里,也能推測出她的來處。

    袁芨不似女人那般感性,華吉玨一行人出現的如此巧機,又有寧侯夫人假作偶遇般引薦,他有疑心,定然是要查的。

    “茶樓那次,他是故意引我注意的?那殺二皇子親衛呢?他劍指誰?”

    凌湙可能做夢都沒想到,殷子霽一封求才若渴的信,卻無意將他提前曝光在了袁芨面前。

    說來也是無心之舉。

    殷子霽求的乃是麓山書院的一位夫子,奈何這位夫子懶得下山,便將信轉給了他的徒弟,他徒弟就任的是袁芨幕僚,如此一周轉,凌湙的身份就給扒了出來。

    174. 第一百七十四章 寧五,我知道你的本事……

    夜闖寧侯府的暗衛可能沒料自己會有來無回, 除了臉上簡單的蒙了黑巾,手中的兵器和腰間門的銅牌,都沒遮掩, 大刺刺的一個莫字鐫刻其上。

    或者說,整個京畿權勢在握的那一撥人,已經不覺得寧侯府有崛起的可能了,無論這家門楣前身有多輝煌,現如今,也徹底淪為他們的腳底泥。

    落個臉而已, 又沒有要寧家人命, 不還給了茍延殘喘的機會么!

    袁芨的人在府外聽見的慘嚎,非是他們瀕臨死亡前的聲響, 而是手腳被廢后的痛呼, 凌湙領著酉一酉五二人, 連同聽見聲響趕來支援的袁來運一起,將進門的暗衛, 全都剪了手腳堵了嘴。

    整個寧侯府的人都被驚動, 好在之前為了看住寧侯父子二人, 調了強兵入府, 便是原府中的侍衛, 都不及袁來運這幫人得用, 很快便平息了驚亂, 內宅外院的警戒, 令想趁機摸魚的人直接熄了火, 窩在各自的院里不敢動。

    凌彥培倉惶的被帶到了凌湙面前,小臉上滿是為了躲避賊人而撞出的傷,胳膊臉都有青紫擦痕, 衣袍沾滿了灰,渾身抖如篩糠,站立不住。

    半晌,他才啞著嗓子問,“他們是什么人?為何要殺我?”

    來人直沖他的院子,對寧侯府內院的布局了若指掌,更知道這幾日在寧侯府扮五爺的人是他,而非凌譽。

    這說明了什么?

    說明這二人的身份,在那些人眼里已經不是秘密了。

    段高彥沒有為這二人有任何遮掩之意,在發現兩人有相互模仿,意圖混淆他們視線之意后,他將情況分享給了其他人。

    所以,莫棐之知道寧侯府里,有兩個閔仁遺孤。

    他對閔仁遺孤沒有表現的有多師徒情深,既未趁著機會與凌譽建立深刻的師徒情,也未有對未來展現出多重的期望,他的一切言行,都刻著四個字。

    隨波逐流。

    凌湙擰眉對上凌彥培的眼睛,沉聲道,“那得你親自去信,去問問你曾祖母,在給莫閣老的信里,寫了什么!凌彥培,我希望你清楚,凌家,倒了,并且人走茶涼,單靠你們一老一小,能斗過誰?沒有我,你在京里活不到成年,懂么?……我希望你懂,并且也希望你的曾祖母能懂,再若對我隱瞞信息,下次,你可不能這么幸運的等到我來救你。”

    陳氏那邊院里的燈,亮的通明,凌湙見凌彥培驚嚇的不行,便招手讓人去請府醫,自己則抬腳去了陳氏的院子。

    令人意外的是,怡華公主竟然也在,和寧瑯一左一右陪在陳氏身邊,寧振熙和寧振鴻并排守在門口,跟兩個小門神似的,張頭張腦的瞅著院門,一見凌湙抬腳進了院子,盡管凌湙臉上戴了敷面,也不見兩人認生的頓腳,炮彈一樣的沖到面前,在離著他三步遠的地方剎腳,齊生生行禮叫人,“五叔!”

    寧振熙并不懂寧振鴻為何如此崇拜這個小五叔,他如今同父親住在侯府,接觸最多的兄弟就是寧振鴻,他說這個五叔將來會是個很厲害的王,他便跟著一起期待了起來,覺得自己可以做這個五叔手底下的將軍。

    他的公主娘差點被朝臣送出去和親,他便將滿朝文武同外族鐵騎一并恨了起來,暗里發誓等他當了將軍,就將那些朝臣和外族鐵騎埋一起,讓他們躺一個坑里相親相愛。

    凌湙對上兩雙黑黝黝的大眼睛,頓了頓腳點頭,“嚇到了?”

    寧振鴻立即搖頭,仰臉告訴凌湙,“我們一直在祖母的院里,沒與那些人碰上。”

    寧振熙緊隨其后發問,“五叔抓到壞人了么?”

    陳氏被小兒媳扶著,正站在階上,臉色發白,氣的嘴唇直抖,“他們……他們……太不將我們家放眼里了,如此無視我們府,出入隨意,毫無半分尊重……”

    怡華公主跟后頭替她順氣,眼神卻直直往凌湙臉上望,寧瑯站在另一邊,語氣低沉,“到底怎么回事?為何突然派了暗衛進來?”

    凌湙拿手在兩小只的額上撫了一下,繞過他們往陳氏跟前來,腰背挺直,步步穩健,待整個人站定在陳氏面前時,陳氏的情緒已經穩了下來,眼眶悠的一紅,聲音哽咽,“我們寧府,如今竟到了人人可欺辱的地步了么?”

    堂堂柱國公之后,被人如此貼臉招呼,若不是凌湙帶來的人給力,叫那些人自由來去,毫發無損,不稍幾日,整個京畿的權貴都將把寧侯府當笑料看。

    之前只是暗里瞧不上,可一旦叫人闖門成功,寧侯府在京里,明里暗里,就真的沒了立錐之地。

    陳氏難過的眼淚直掉,又氣又恨,“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

    怡華公主垂眼抿唇,暗自奇怪婆母這情緒突然失控的原因。

    早在換子開始,那些人就已經不將寧侯府放眼里了,到她差點被送出去和親,更不可能有對寧侯府客氣之說,婆母該是對這種種欺辱之舉,不說習以為常,也該見怪不怪了,特別是寧家男人無一建樹,將來境遇只會更難,她該早做好門庭寥落衰敗的心理準備才對,緣何突然就崩潰了?

    因為陳氏心里,突然就有了倚仗,在丈夫和長子不可靠之時,幼子突起了,回來了,讓她一直以來繃著的心,提著的膽有了著落,知道不需要靠虛張聲勢,維持自尊,會有人替她將失去的面子,尊嚴一起加倍討回來。

    這是有了指望后的自然反應!

    凌湙站在階下握著陳氏的手,抬眼望向她,聲震耳鼓,“以后不會了,娘無須難過。”

    陳氏緊緊抓著凌湙的手,連連嗯了幾聲,爾后才似驚醒般,拉著凌湙要進屋,“里面坐坐,餓不餓,娘這小廚房里備了你最愛的烤肉,還有甜羹,點心什么的,你用一點?”

    眼巴巴的神情,生怕凌湙說不要,或立刻走人。

    怡華公主在旁補充,“娘已經讓小廚房備了好幾日,就等著你來呢!”

    寧振熙跟后頭補充,“烤肉可香了,祖母和娘親不讓我吃,說晚上吃了積食,五叔,你吃了不積食么?”

    寧振鴻早在他們說話時,就奔去了小廚房,到陳氏開口時,他已經讓人將桌幾食案擺好了,站在門口喊,“五叔,夜宵擺好了,你用一點吧!”

    凌湙扭頭看向等在院門口的酉一酉五,想了想,朝著他們擺了擺手,“去大門口守著。”

    之后由袁來運接替二人守在了院門邊上,見凌湙目光掃過來,忙單膝跪地道,“主子放心與侯夫人說話,屬下等保證不會再有人能進府半步。”

    他一跪,身后攜刀的護衛齊刷刷便跪,除了二三是從邊城跟來的,其余皆是從西山那邊挑出來的部曲后代,有好奇偷偷打量凌湙的,但無一跪之不愿的,因為他們知道,西山獄部曲能否跳出祖輩咒圈,就看眼前這個小主子的意思了。

    凌湙一直沒與這些人建立聯系,人全是袁來運挑的,便是近些日子的訓練事宜,也是袁來運指揮帶領的,他只當日勾了調遣名錄,正經連人都對不上號。

    袁來運垂首,“主子可要點冊?”

    點了冊,才算是他正經的下屬,否則不知道最后能有幾人會被帶回邊城,袁來運想為身后這些同脈兄弟爭取一下。

    凌湙正扶了陳氏落定在門前最高一級臺階上,聞言連頭都沒回,“走前演武,規矩你都懂,可以找酉一幫忙,能不能進冊,看他們自己。”

    袁來運瞬間門雙膝點地,聲音大了一瞬,喜樂非常,“謝主子,屬下定會好好訓練他們的。”

    他身后西山獄那些人跟著醒過神來,齊齊跪正了身形,以頭點地,聲震夜景,“奴等定努力訓練,聽從調令,蒙主子不棄,給奴等脫離西山的機會,奴等誓死追隨,百死莫辭。”

    袁來運說了,只要能被小主子帶走,他們就能脫了西山賤藉衣,像祖上一樣,可以憑軍功起家,再不用受人凌虐踐踏了。

    所有人眼里,都迸發出了看見希望的光彩。

    寧瑯站在門前廊檐下,恍然能窺出凌湙在邊城的威武,就眼前這些人的恭敬之勢,很難不讓人對邊城的景象生出期盼之想,這是他暢想了許多時的場景,想像自己也能有如祖上一般,有能號令千軍萬馬斬兵殺將的威勢。

    他常恨生不逢時,沒能生在家族掌兵揮斥方遒之時,沒有能在萬軍跑馬中馳過騁,更無受軍士追捧歸心之機。

    寧瑯比任一位兄弟,都厭恨現在家中的糜爛氛圍,他偷偷練武,明知皇帝不喜寧家人,還硬是央了妻子替他謀了一個城門司的職,想的就是能利用職務之便,練一支完全屬于自己的親衛。

    他從沒把人選往西山舊部上想,因為在潛意識里,他也清楚,那邊的人太犯忌諱,容易招來很多麻煩。

    可凌湙似乎從沒將,這些人的忌諱和麻煩放眼里,說要挑人進府,不過兩日人就來了,半點沒有為后續麻煩的擔憂和煩悶之意,挑的好像是平常之人,做的好像是平常之事,別眼相待,或將施恩二字掛嘴上圖報之類的,丁點瞧不出。

    平常心,一視同仁,雖態度稍顯冷淡,也無任何拉攏之意,可僅止前兩樣,就足能夠讓西山舊部曲的人,高興的熱淚盈眶了。

    他們被人區別對待太久了,賤民之下有西山獄,這就是他們從出生以來的社會地位,現在有人告訴他們,憑本事就能出頭,誰不激動?誰不敬服?誰不想好?

    院門外一片黑鴉鴉的人頭,久久都不愿意起。

    寧振熙瞪著兩只眼睛,小小的心里起了大大的疑惑,眼前跪著的侍衛,和他家里的那些,身上散發出的氣勢好像不一樣。

    寧振鴻倒是能替他解答,這就是雇傭和真心臣服的兩種不同形態,他家里那些侍衛是拿銀子當差,和眼前這些愿意拿心比劃的,本質就不相等,他若要挑親衛,首選就定是肯捧出真心的。

    他五叔果然從小就有令人臣服的魅力。

    寧振鴻眼睛閃閃發亮,看凌湙到了食案前,忙殷勤的擺餐具,盛甜羹,硬是搶了陳氏的動手機會。

    陳氏現在對這個嫡孫也是改觀了不少,早前沒發生換子風波時,這個嫡孫在她眼里,就不大有能頂門立戶的能力,奈何長子就這一個嫡子,就是沒大出息,培養成個守成之嗣,擔負起寧侯府的傳承也行,然而,自長子長媳背著她換了凌湙后,陳氏看到這個嫡孫就心痛,那種絞在心里不上不下的感覺,令她無法面對這個孩子。

    直到寧振鴻屢次給她通風報信,將他爹的行蹤和即將要干的事透給她,還勸著他娘收斂脾性,接過了安撫他爹的任務,并且開始有意識的鍛煉身體,出門交友,直至考上京中最好的學府后,她才相信,這個孫子確實變了,變的知道是非對錯,變的知道上進,更重要的是,他把他五叔排在了所有親人的前面,是不容人說他五叔一句不好的那種倔強。

    凌湙被兩小只一左一右的圍著,望著桌上的甜羹,干脆動手一人給盛了一碗,“吃,都吃。”

    兩小只捧著甜羹,跟捧著仙釀一樣,小口小口的抿,不時還互相望一眼笑,笑的傻呼呼的,看的屋里的幾個人頓時也跟著樂,整個氣氛瞬間門輕松了不少。

    怡華公主此時才找著機會說話,笑著對凌湙道謝,“鴻哥兒告訴我了,小五,謝謝你,沒料你遠在邊城,竟還掛念著我們,我和你三哥承你的情,以后有什么事,你盡管說,我們一定全力相幫。”

    寧瑯扶著妻子,對凌湙道,“你在京里要做什么,可以告訴我,我若是能幫的,定助你一臂之力。”

    陳氏靠坐在凌湙邊上,手往凌湙臉上摸,直摸到頭發縫里,才摸到敷面邊緣,爾后慢慢將整個敷面給扯了下來,嘴里道,“這東西真是神奇,戴上后竟真的半點看不出你原來的樣子,只是以后來家,就別戴這個了,不好看。”

    凌湙仰臉憑陳氏在他臉上倒騰,咽了嘴里的東西,才道,“出門還是小心為上,娘若看不慣,以后來家我提前抹了就是,娘快別弄了,你也吃點?”

    爾后才顧上跟寧瑯和怡華公主說話,“我的事無需你們插手,三哥你和三嫂按往常那般過日子就好,別分神往我這邊探,免得叫人看出端倪來。”

    說完頓了頓,望向怡華公主,“三嫂最近去過宮里沒有?”

    怡華公主搖頭,靠著丈夫,神情落寞,又隱帶冷淡,“去做什么呢?讓人記著我還在京里,之后再有風波,好立刻拿了我平息事端,或換好處?呵,一個公主名頭,放別人身上是榮譽,擱我身上,跟恥辱無異。”

    凌湙便沒再開口,接過陳氏拿小刀切下來的烤肉吃了起來,他年輕,又正是體力消耗大的時候,就是夜食餐飯,也不怕積食,而陳氏只是想多留他一會兒,片的肉都只指甲蓋大小,既怕他積食不消化,又擔心他吃太快吃完就走,神情里滿是不舍。

    母子間難得溫情脈脈,兩小只瞇眼陪在一旁,寧瑯安慰著心情欠佳的妻子,正一屋子和樂之時,門外響起腳步聲,卻是守大門的酉一進了院,垂頭單膝點地稟告道,“主子,后門處來了一人,說要見你。”

    凌湙此時已經現了真容,敷面戴過之后,是需要浸泡藥水,才能再次使用的,他那與寧晏如出一轍的臉,不僅讓怡華公主看呆了,就連寧振鴻都眼呆。

    一張臉,怎么能長出兩種氣勢?他父親若有五叔半分能耐,是不是也會變得跟五叔一樣,有不怒而威的家主之氣?若然搞的那副文弱之相,怎么看都壓不住底下人,更別提重振家門聲威了。

    凌湙放下碗筷,接過陳氏遞來的巾帕,沖門外道,“誰?”

    他在京里可沒有熟人,知道自己回來的都在這個屋內,這半夜三更的,一個外人跑來要見他,這就有鬼了。

    酉一沒吭聲,只抬手遞了一塊鐵牌過頭頂,寧振鴻機警,一溜煙的跑過去接了,酉一繼續道,“屬下問了,那人戴了帽兜,遮的臉看不清,但話里的意思,就指的是主子。”

    凌湙接過鐵牌,舉至眼前一看,上面赫然刻著一個纂體字,“袁”。

    食案很快被撤了下去,兩小只也躲進了內室,凌湙移到陳氏主屋的外廳,而陳氏和寧瑯夫妻則避進了內屋,整個廳里只亮了兩盞燈,昏暗的瞧不真切人臉的表情。

    一個罩著黑披風頭戴同色帽兜的人,被酉一領了進來,他身邊只跟了一個親衛,與酉一一起守在房門外。

    來人沒讓凌湙猜,抬眼見凌湙正座其上,便抬手將帽兜掀了下來,露出一張文雅端方的臉來,君子儀態翩翩,長裳旖地,來回在屋里踱了兩步,眼神瞟到了屏風后的側影,笑著沖那邊行了一禮,“寧侯夫人安,打擾了。”

    陳氏震驚的透過屏風縫隙與來人對上眼,張著嘴一聲也出不來,便是她身邊的寧瑯和怡華公主,也啞了聲息不敢動彈。

    凌湙反倒是最不動聲色的一個,居上首位頷首,“袁大人深夜造訪,某不勝驚喜?”

    袁芨揣著手踱至凌湙三步前的位置上,歪了頭左右上下打量,最后點頭道,“這面貌才擔得上寧柱國公后人的稱謂,寧五,是你對不對?”

    凌湙給自己倒了盞茶,又順手給袁芨倒了一杯,推至桌對面,做了個請的手勢,爾后才道,“寧五是段大學士的弟子,某何德何能擔得此稱謂?……凌家……罪子而已。”

    袁芨伸手接了茶,舉至嘴邊抿了一口,潤了潤喉才道,“寧五,我既知了你的存在,你也就別與本大人繞彎子了,呵,你來京的目地,本大人給你猜猜?”

    凌湙手臂一抬,將早先卸下來的刀擺上了桌,挑眉,“猜!”

    袁芨的親衛立即想要進屋,酉一卻橫了刀鞘在前,擋了他,眉頭微皺,“莫動。”

    袁芨側身擺手,再轉回頭,“寧五,我知道你的本事,那你想不想看看我的誠意?”

    凌湙摩搓著刀柄,在燈火的跳躍下,露出一抹笑來,“你的目地?你這大半夜的來揭穿我,所圖甚大啊!”

    袁芨抄著手點頭,“是,我圖一個朝野清明,圖一個政事清朗,圖百姓有活路,寧五,你愿意幫我么?”

    凌湙歪了歪腦袋,突然笑了一聲,直接道,“你支持了哪位?”

    175. 第一百七十五章 他錯了,他錯大了~……

    自來文人墨客說事之前, 總愛扯些閑篇,若有共同目標需要結個盟什么的, 那春秋描摹能給人描出二里地去,總沒有個暢快輸出的時候。

    就那眼神,你懂我懂的意味,一不留人口舌,二不留墨筆印跡,到后頭一拍兩散時,便誰也拿不出誰的短。

    主打一個心深似海, 防患未然。

    老狐貍們之間,是沒有信任可言的, 誰的身后都背著一族興衰, 沒有任何人或事,能讓他們放下戒備, 全心交付。

    袁芨來前想的好,再有之前在茶樓的印象, 感覺凌湙當是個與粗鄙武人有分差之輩,整體學識不可考,可話里話外的意思,能隱隱覺得他內心的天地, 既有能吸引謀士幕僚投奔者,蓋有其優于常人之能,不說文武全才, 也該有基本的談話素養。

    可自打凌湙一開口,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這貌若冠玉的侯門子,實實在在的是個武魯之徒,半句描摹沒有, 句句直指核心,甫一開場,就掌控了話鋒,丁點不給人鋪墊的時間,一字字的蹦著讓人心驚肉跳之詞。

    支持誰這種話,是可以直接說的么?

    袁芨竟被這緊迫盯人之姿弄的尬住了聲,明明年齡長于對方好幾輪,但在對上對方眼睛時,卻有種同齡相交之感。

    他懂周旋步驟,但他不愿與我周旋。

    這是袁芨從凌湙身上感受到的意思,并直覺強烈的讓他不要用,與旁人相交之姿態習慣,與之對話,否則事有七八分不成。

    凌湙伸手請座,慢條斯理的整理著配刀上的紅瓔珞穗子,他其實不愛這些零碎物,奈何老母親太關愛,見他配刀上光禿禿的不好看,就非要給他的刀柄上栓一個東西。

    袁芨緩緩在他指定的位置上落坐,抿唇一時沒吱聲,眼神卻瞟向了屏風之處,那里有衣角晃動,顯然也被凌湙這直白之語驚的不行,身形佇立不安。

    凌湙眼角掃了屏風處,對門外的酉一道,“院外十步之內清理干凈。”

    爾后朝外做了個手勢,笑道,“外面聊?”

    時已隆冬,屋內燃了火盆才顯不冷,屋外夜里霜重露濃,站上一會兒就渾身冰涼,但袁芨卻沒反對,而是欣然起身,直直走入院中被樹影花叢圍繞著的一座小方亭。

    凌湙慢腳一步,扭身沖屏風處擺手,“娘先休息吧!三哥三嫂也先回去,這里的事只當不知道,切勿往外傳,看好孩子,叮囑一下。”

    等他出了門,寧瑯扶著陳氏,和妻子才從內室出來,幾人眼神驚愕中帶著難以置信,特別是寧瑯,比之身邊的兩個女人,更懂得袁芨上門,對整個寧侯府意味著什么。

    袁芨啊!那是袁芨。

    整個京里都知道,袁閣老的交友圈子是什么階層,那是皇室子弟都融不進的地方,并且,他從不主動與人接觸,都是人家想方設法巴著他的。

    他卻來了寧侯府,主動找了他家小五。

    寧振鴻牽著寧振熙跟后頭,張頭張腦的向外望,眼神里帶著洞析真相后的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五叔怎么能年紀輕輕就封王,原來從一開始袁芨就是他的人,北境論功,第一次直接上表替他五叔爭大將之銜,第二次是取代武家直掌全北境,到第三次平亂回京,直接領著朝臣為他請封異姓王。

    可以說,他五叔的晉升之路,每一步都有袁芨的影子,但有寸進之功,都能叫袁芨渲染的天花亂墜,兩人明明沒有交集,有傳言說兩人連面都沒見過,卻朝野盡知袁閣老特別愛惜將帥之才,只要能為大徵安穩境邊,就能得到他的鼎力支持。

    要知道,許多人的軍功是報不到朝庭上的,冒功的勛貴多不勝數,但凡朝中無人,都能將一位將才焊死在一個無名位分上,永無出頭之日。

    后來朝野之中,就在流傳他五叔的晉升,是全靠了袁閣老的慧眼識珠。

    可若他們早便相識呢?

    這鼎力支持和慧眼識珠,是不是就變成了有預謀的規劃?

    他只活到了五叔封王的圣旨降下,并不知道封王之后的情況,若按袁閣老那樣的追捧之態,在滿朝腐朽無為的政事前提下,袁閣老有沒有可能繼續推他五叔往上走?

    寧振鴻被自己腦補的后續驚住了,呆呆的望著小方亭內的凌湙,王后頭是什么?他五叔上輩子做到了么?若袁閣老從一開始就是他的人,那推他上位是一早就計劃好的,他五叔難道從現在就有了……不臣之心?

    可這又與他印象里的五叔不太相符,他印象里的五叔對權位并不熱衷,封王時根本未回京謝恩,后來就有傳言說袁閣老是熱臉貼了冷屁股,人家根本不稀罕他上趕著為其請功,到他身死時,據說兩人已經有了交惡之嫌。

    所以,他五叔最后到底做沒做成……?

    可惡,怪他死早了!

    咕咚一聲,寧振鴻直直的摔倒了,順帶著也連累了寧振熙,兩小只滾做一團,撲在地上,反倒打斷了前面三個大人的臆測,將飛出門的心思收了回來。

    凌湙領著袁芨重新落坐,兩人這次是面對面隔桌相對,酉一重新端了茶盤,置了茶具,爾后便領了人退到了丈外之地。

    四面無遮掩,便也杜絕了話落旁人耳的可能,袁芨明顯的比在廳內放松,自解了大氅撂在一邊,露出一襲深褐束腰文士服。

    衣冠楚楚,儒雅天成,縱使有些上了年紀,也更添了歲月打磨過的睿智痕跡。

    反觀凌湙,則是一身的朝氣蓬勃,哪怕單是坐著不動,渾身都透著股銳利之氣,滿身鋒芒,講的就是一個唯我獨大。

    這副與之前表現截然不同的氣勢,令袁芨收起了繞圈子的心,又有前面單刀直入的說話風格,叫袁芨知道,眼前這個年紀與面貌對不上號的寧五,并非是他所認識的那種,傳統意義上的文武相兼。

    兩人心有成算,都在用各自的姿態揣度著對方,凌湙沒有用招攬殷齊二人的姿態,對待袁芨,是因為這官海沉浮了多年之人,不可能因為一點點溫潤之態,就撂了心防,倒不如強勢一些,讓他看清自己非軟柿可捏。

    袁芨抿了一口茶,再度望向對面的凌湙,聲輕如冰,“你能代表武縉么?他是什么意思?”

    凌湙以指點桌,敲出篤篤聲,聲音埋在桌響回返里,“不代表,但我之意既他之意,有救武少帥之恩在,大帥那邊……呵,朝庭對得起他么?”所以,你憑什么以為,他還一如既往。

    袁芨被凌湙說的啞口,半晌無奈道,“這不是我一人能決定的,陛下不信他,群臣自然會跟風猜忌他,你當清楚,弄武之人,兵多遭疑,屬必然發展,你寧家,不也是這樣沒落的么!”

    若不是出了個寧太后,寧家早沒了。

    凌湙翻著手中的茶盞,聲音飄進風里,“狡兔死走狗烹,道理都懂,可誰又能受得住?忠臣骨碎,佞臣享廟,最后何如?”

    國滅唄!

    兩人都極聰明,有些話點到為止,聲隨風散耳,過心不留痕。

    袁芨神色寥落,定定的望著桌幾面上的茶盤,好半晌才道,“……所以才要備儲了啊!”再不挑出人選來進行培養,大徵就真完了。

    凌湙沾著茶水,在桌面上畫出二、五、六等字樣,又一個個圈上打叉,“袁大人,你其實也清楚,他們三個,你站誰都沒用,從我被換出去開始,他們就定好了人選,只待時機成熟,就扶上臺面給天下人看,你勢力太單薄了,末位閣臣,恕我直言,并不足以撼動他們。”

    說完一敲桌面,抬頭,“你不該來找我,袁芨。”

    剎一時的眼神里,透出了勢在必得之意,“急中易出錯,你該再觀察觀察的,現時,你卻沒有機會了。”

    袁芨驚的起身,凌湙卻不給他后撤的機會,一招手,酉一就將莫家暗衛之首給提了過來,一把砸在地上。

    凌湙穩坐如山,聲如靜泉響進夜空,“抬起頭來,看看你面前之人是誰?”

    那莫家暗衛傷了手腳,渾身扭曲的委頓在地,一張臉上滿是冷汗血污,掙扎著將臉抬起,一眼就對上了愕然動不了身的袁芨,“……你?你?”

    袁芨倒身跌坐回凳子上,指著莫家暗衛道,“你們怎的還活著?”

    暗衛失手,不都是得自盡護主么?

    那莫家暗衛眼神憤恨,定定的落在凌湙身上,酉一見他如此,一腳踹了過去,斥道,“再敢瞪我家主子,挖了你的眼睛。”

    凌湙則對著袁芨道,“卸了下巴,拔掉毒藥,想死也死不成而已,袁大人,你也和莫閣老那邊一樣,小瞧我了。”

    區區十來個暗衛,大刺刺的闖人府邸,然后你以為我會憤怒的殺光了他們,卻沒料我會留了活口,叫他們與你對峙。

    袁芨暗吸一口氣,“你想怎樣?”

    若凌湙放了莫家暗衛回去,他今夜造訪之行,就會被莫棐之知道。

    袁芨瞬間懂了凌湙說他心急之意了,他確實大意了。

    凌湙抬了抬手,酉一帶著其他人,又將莫家其余暗衛全都給提了出來,都是廢了手腳,渾身軟無力的綁著的模樣,“帶回去,交給六皇子。”

    袁芨驚了,猛吸一口氣道,“為何?”又前后左右想了一遍,似乎自己從未在凌湙面前,透露過支持的人選,他怎么就一語中地了?

    凌湙點了點茶盤,笑了一聲,“你自己告訴我的。”

    茶樓之行,他只是故意用紀立春之名,表現的對六皇子有欣賞之意,爾后就得到了二皇子的熱切結交,而袁芨的深夜造訪,又未嘗不說明了,他作為六皇子的說客前來的?

    袁家和江州那邊有舊,按理是該傾向五皇子的,然而,以袁芨的性格,五皇子那樣的人,根本得到不他的青眼。

    他說要政事清明,要朝堂安穩,要百姓有活路,這幾個目標,似乎只有從六皇子目前的表現上,可以有希望獲得,且六皇子不似二、五兩位皇子那樣不好規勸,根據朝臣的綜合反饋,六皇子是三位皇子中,最好交往相處之人。

    可放凌湙眼里,卻覺得他過于優柔寡斷,且沒有主見,看著禮賢下士,實則有賺名聲,以小搏大之意。

    六皇子,只是相對其他兩位皇子,不那么頤指氣使,視百官如家奴而已,他給了底層小官想要的尊重,給了包括袁芨這樣的人,想要的所謂政事清明的希望,然而,這小半年來的朝政歷練,他卻一件有功于民的利事都沒做成,只是比其他兩位皇子,悲憫的流了眼淚,愴然痛呼了幾句,而已。

    比起另兩位的直白,目標明確,搶就明搶,貪就明貪的模樣,他這種善于表演的人格,反倒招凌湙不喜。

    袁芨聽出了凌湙的不喜,有點警惕,“然后呢?”

    凌湙叩著桌面,“他若能用這些人,將莫棐之扳出文殊閣,我就信他有明君之相,你所求的,我都應,可如果他不能……袁芨,你也該看清楚他的能力。”

    有你,有榮欣公主府,再加上個一心想轉移輿論的聞齊兩家,若再扳不倒個莫棐之,那這六皇子還有扶的必要么?

    袁芨沉默,他發現,來前想好的一切籌碼,在凌湙一番攻勢下,竟再沒了用武之地,甚至連說也沒機會說出口。

    凌湙根本不需要看他的誠意,他只看能力。

    “你為何一定要弄莫棐之?”這是袁芨不解的。

    凌湙眨了眨眼,張嘴,“敲山震虎。”

    誰都知道莫棐之是聞高桌的學生,這師生二人把持著文殊閣的話語權,許多時候的朝閣票舉,都得看這二人的臉色投,凌湙想要把武景同從天牢里弄出來,就得讓他們的票舉之權失衡,爭取到袁芨,踩下聞、莫,抓個段高彥的小辮子,最后的關謖也就無足可懼了。

    袁芨一下子懂了凌湙的布局,臉色瞬間難看的不行。

    他錯了,他錯大了,他今晚就不該出現在這里。

    因為凌湙的意思,很明顯,他不來,就是凌湙去找他,而他一個坐不住,就被動了。

    形勢顛倒。

    凌湙笑了,眉眼彎彎,“回去問老夫人安,華吉玨那邊也說一聲,告訴石晃,可以多留京一段時間,我那邊的大門,永遠為他們敞開。”

    袁芨氣的胸脯直喘,那是許多年沒有被人算計過的氣急敗壞,更有面子上的掛不住,瞪眼指著凌湙,“……你好、你很好,寧五,老夫今日可算是認識你了。”

    凌湙拱手,“不敢,袁大人,人帶回去,那小子就坐等看戲了?”

    戲?什么戲?當然是莫棐之被幾方落井下石的戲。

    可袁芨的心其實已經沉了,因為他知道,六皇子做不到令凌湙滿意的處理方式。

    袁芨,“六皇子該娶妃了。”

    凌湙昂頭,看著袁芨的神色,再對比著他躊躇的樣子,挑眉,“娶的不會恰是莫家女吧?”

    袁芨臉色難看,“莫家甥女。”

    嚯!

    呵呵呵呵!

    凌湙撐著下巴樂,“榮欣公主那邊加把力,她該不會喜歡看到,與莫家有關的任何人,得到幸福?”

    袁芨還是沒忍住開出自己事先準備好的誠意,“北境武家無法保全,等江州稅銀一到,陛下勢必要對武景同動手,武縉會被以私鑄鐵器為名,按以謀反之罪抄斬,你年紀輕輕就能在邊城發展成那樣的聲勢,就不想更進一步取代他?寧五,你身份本就貴重,就甘屈于人下,為人馬前卒樣的奔波?”

    凌湙愣了一下,忽而拍桌大笑,笑著指向袁芨,“你既知我能在邊城起來,就該清楚我不是個好糊弄的無知小兒,怎地還用如此可笑之利來誘我?我身份貴重?我身份再貴重,也抵不過人家一句說換就換的話,袁芨,我并不想取代武家,皇帝換誰坐我也不關心,但屬于我的一畝三分地,誰要是動了,就是找死,北境邊城,現在加上涼州,兩地百姓過的很好,以后整個北境百姓過的也會很好,朝庭不打涼羌,沒關系,有武大帥,有我,那一地的百姓有我們……”

    袁芨望著聲色漸漸凌厲的少年,望著他瞬間鋒利的眉眼,和冷戾的語調,“……朝庭不干事,卻要殺干事的人,我的眼里沒看到,武大帥像你們說的那樣,有任何忤逆之心,他鑄私兵,打造武家軍,根由是什么?你不清楚?整個北境今年年終的餉銀,和應得的份例都還沒影呢!你們在京里縱情風月,北境軍民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們看到過么?軍餉一扣再扣,軍需久而不見,你們有考慮過那些還要養家的士兵,要如何過這個日子么?涼羌來犯,糧草呢?兵馬甲胄呢?輸了是武家軍不行,贏了是皇家威武,我呸!”

    一股子欲殺人的匪氣撲鼻而來,震的袁芨和院中眾人齊齊禁聲,有受不住的甚至偷偷后挪了幾腳,生怕惹凌湙一個不快,拔刀挨砍。

    袁芨則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他清楚,特別是入了閣后,掌控了全大徵的民生信息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整個朝堂的衰勢,所以也才愈發的著急,想要聯合己方勢力,親手扶一個頭腦清明,有仁愛之心的皇子上位。

    閔仁遺孤太小了,完全就是個傀儡人,他不贊成擁立這樣的小兒上位,也正因此,他才與閣中其他人等格格不入。

    剩下的三位皇子,矮子里頭拔高個,似乎也就只有六皇子能挑出來培養一下,然而,眼前這個寧五,明顯的有看不上之意。

    袁芨神情有些疲累,原以為是趟勝券在握之行,哪料形勢反轉,他竟有被人反將之意,心中對于篤定的人選,竟也有了動搖之勢。

    “那你選了誰?或者說,你們選了誰?”

    武大帥肯定有與他說過,不然這個寧五不可能如此咬定,六皇子不行的意思,袁芨深信自己所測,緊緊盯著凌湙的眼睛問。

    凌湙斂了聲息,搖頭否認,“沒選,這好像不是我們需要關心的事,我來京的目地,只是為了救武景同,至于太子人選,那是你們文官的角逐,我們武大帥說了,無論你們最終誰贏了,坐上東宮之人就是他的新主。”

    袁芨氣死,望著眼前這個狡猾的小子,半晌后拾階而下,甩袖離開,“人我帶走了,你回頭等消息就是了,寧五,我希望你明白,大徵不止有北境,其他地方的百姓也一樣,生活在水深火熱里,他們也一樣需要一個中興之主。”

    凌湙抄著手站在小方亭內,聲音淡淡,“袁大人,段大學士那邊,望您代我問好,改日我讓我們紀將軍上門叨擾,望他袍角不濕,諸花莫挨!”

    袁芨霍然回頭,望向正揮手相送的凌湙,“……”

    段高彥你完了!

    袁芨赫然有種京畿形勢要變的預感。

    他再一次后悔今晚的冒失之行。

    這根本不是一個禮賢下士之主,這是渾身長滿了獠牙的猛獸,對著靠近嘴邊的肉撕咬生啖,不講套路。

    凌湙瞇眼望著靜謚下來的院子,腦中回放了一遍剛才的交鋒,也有種意猶未盡之感。

    直站了好半晌,站到渾身熱乎氣不再,方等到了酉一的再次稟告,“主子,石晃來了。”

    石晃一身黑衣,手持雁翎刀跳進院中,低頭拱手,“五爺。”

    凌湙點頭,“辛苦你了,裝不知道漏了馬腳的樣子挺成功,袁芨那邊繼續緩緩放消息,必要的時候,讓他看一看斬馬刀。”

    石晃點頭,“是。”

    176.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到底是誰在搞他們?……

    皇帝齋戒七日, 京中風云陡變。

    他有沒有身心凈純,達至空靈不知道,但京中飛舞起來的漫天輿情, 已經影響到了朝事排布, 頂頭幾位大佬的家宅不寧, 引發了三省六部近乎所有辦事朝臣的關注,大家默默的蹲在各自的工位上吃瓜,又懾于大佬們的威嚴權勢而不敢打聽。

    至少不敢明目張膽的打聽。

    于是心癢難耐的,只能靠眼神交流, 每個人眼睛跟抽抽了似的,滿臉透著吃大瓜的臥槽感。

    聞閣老的嫡孫根本不會生,聞輝乃天閹?

    那么問題來了, 他媳婦兒齊氏的孩子是哪來的?

    段大學士是真助人為樂, 還是欲張冠李戴?

    那個拉孩子來認爹的婦人, 真是他偷的已婚婦?

    還有榮欣公主新找回的親兒子莫子晉,簪花敷粉著云錦,完全一副女孩兒打扮, 舉手投足風騷撩人,明目張膽的開始在京中行走, 遇上好奇他那十幾年慘痛經歷的, 那眼淚兒立馬飆出十里地,哭的那叫一個粉面桃腮?(劃掉)

    哭的那叫一個肝腸寸斷, 弱柳扶風?

    反正滿京的茶樓,都有他的身影, 逢人便要淚漣漣,那身體被江州花樓秘藥控制生長改造后,走起路來比之真正的女人還要搖曳生姿, 滿京的男人都被他哭軟了心腸,夜不歸宿的圍攏在他身邊,捧著他,安慰他。

    莫子晉成了京中最受歡迎的小郎,他公主娘補償給他的大花園子,成了夜夜笙歌處。

    酉一拱手稟告,“莫家女相繼被退婚,莫家長的好的男子出門受非議指點,昨夜終于有人受不住,領了家中護衛打上莫子晉的園子,結果早被里面埋伏好的公主府親衛,殺了個滿地伏尸,爾后用車將人全拉了堆在莫府門口,領頭的莫家大房、二房、四房和六房的五位公子,全被打斷了腿,扒的精光吊在莫家大門口。”

    莫棐之大概做夢都想不到,他家會出個瘋批,是完全不顧體統臉面的那種,不僅對自己名譽不在乎,更拉著整個莫家的臉往地上摩搓,一番操作根本不給人喘息之地,以一股瘋狂之勢,拉著整個莫家給他陪葬。

    酉二垂頭稟告,“屬下在莫子晉的房里,聽見他與榮欣公主的談話了。”

    兒子變成這樣,哪個當母親的都不能接受,榮欣公主不指望能完全抹除兒子的過去,卻也希望他能與過去斬斷,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她雖不是最受寵的公主,但憑著血脈自帶的皇家威儀,護著兒子重頭再來,是能做得到的。

    然而,莫子晉卻不愿意。

    酉二臉現些許不忍,“他在江州受到了極致催殘,那些調教小倌的秘藥毀了他的身體,一段時間不與人……那個,他的身體就會受萬蟲噬咬,崩潰欲死,且那味秘藥的霸道之處,在于……在于非男不可解,他若想活,只能一世匍匐于男人□□。”

    榮欣公主崩潰了,回了公主府后,立刻讓人找了同樣的江州倌館秘藥,用在了莫駙馬的妾生子上,爾后又去尋了三十個乞丐,將那妾與其子女一同關在了一間房里。

    莫家主母在榮欣公主府前吃了癟,連門都沒進去,一行女眷的馬車,在旁人指指點點的議論下,落荒而逃。

    莫子晉更加放縱的,拉著整個莫家名聲墜地,短短時日,莫家已成了京中笑柄,莫府女眷集體閉門不出,而將要與莫家外甥女聯姻的六皇子那邊,則也暫緩了婚期,日前有傳言,莫家甥女有降位之危,也就是妥妥的皇子正妃,有成側妃之險。

    凌湙敲了下桌面,心道,袁芨這是還沒放棄扶持六皇子,知道莫家要完,是提前給了六皇子暗示,讓他重新對這門姻親做了調整。

    莫棐之不會坐以待斃,他上了聞府。

    聞府已經一地雞毛,誰也不知道聞輝的天閹之名是怎么來的,齊家那邊此時反倒顧不上計較失子之痛了,倘若聞輝天閹之名被坐實,那齊惠妍的落胎之舉,就成了蓄意抹除證據,之前為懷子所做的種種忍耐委屈,都將成為笑話。

    聞齊兩家難得統一了陣線,意圖將這股流言壓下,然而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京中百姓,抓著曾在中間充當和事佬的段高彥深挖。

    人是經不起深挖的,特別是本身就不干凈的。

    段高彥渾身小辮子。

    紀立春縮在旁邊不敢吱聲,敬畏的聽著凌湙接下來的部署,“宗廟祭祀臺那邊,工部主事偷工減料的證據已經得了,酉五前日從工部侍郎府邸抄到了賬目,等段高彥撐不住的時候,把賬目給他。”

    段高彥本來都要抽身事外了,只要聞齊兩家解除姻親關系,他在聞家頭上點的雷就不會炸。

    凌湙已經不想費心思,去調查他與齊惠妍到底有沒有私通,在蹲到了齊渲與齊惠妍相擁的畫面后,他對段高彥這邊反而失去了探究欲。

    綠人者,人恒綠之!

    他只要抓住一點,不能讓段高彥在文殊閣里培植出自己的勢力,所以,齊渲不能跳級升官。

    爭端起于八卦,那就在八卦上用力,使之發酵到無人能止的地步。

    他讓紀立春去逛蓮花樓,特意找的聞輝常光顧的女子,然后得到了聞輝靠藥行房的隱秘。

    齊府賞花宴那天,凌湙乍一見到聞輝那深陷的眼窩,和單薄到踹一腳就廢的身體,那種似吸食了某物的特征,就留了心。

    江州五石散成風,京畿二世祖間也流行,卻沒有人似聞輝這樣,吸的整個人精氣神都沒了似的,站著都讓人替他捏把汗,就這副耗損過度的身體,別說讓女人懷孕,就是睡一次都能要他命。

    這似乎就不難理解,齊惠妍看不上他的原因了。

    但食五石散并不為大過,撼動不了這兩家即將決裂的關系,于是,凌湙給他蓋了個天閹的帽子。

    齊家無足輕重,至少在齊渲任侍郎時,他沒有資格參與大佬間的角逐。

    凌湙不能允許他在京期間,文殊閣的勢力有更迭,不管段高彥扶持齊渲的目地是什么,但在他這里,都不會讓他們成功會師中書省。

    齊渲最好還是老老實實的去尚書省熬吧!

    中書省那邊已經有黃銘焦在虎視眈眈了,再要去個齊渲,那不止文殊閣的票舉之權受控,連帶著中書省都將淪為小文殊閣,失了制衡之力,袁芨那邊會直接以被架空為結局,退出中書令之權職。

    袁芨也很清楚段高彥加上齊渲的后果,所以,他將莫家暗衛帶回去后,馬不停蹄的進了府中書房,最后商議的結果,就是趁著祭祀皇陵那日動手。

    莫棐之久等不回自己派出去的暗衛回返,對寧侯府內形勢一時沒了準頭,不敢再擅自派人來探,又有莫子晉搞出來的一系列事情,擾的他分心無暇,急于找聞高卓拿主意。

    兩人都對近日接連起的變數起了疑心,一時分賓主坐下后,好一陣子沒人出聲。

    凌湙卻在詢問那一對母子的情況,“確定那女人曾與段高彥有過一段么?”

    酉五埋頭道,“確定,那女人三年前與段高彥有過一段,但那孩子,確實不是段高彥的,她自己也不敢硬往姓段的身上栽,不然這些年她難成那樣,也沒動過去找段高彥的念頭,那孩子確實是她亡夫的。”

    凌湙點頭,“這個留給段高彥自己查實去,我要的只是他黃泥掉褲子而已,有一就有二,有這女人出來打個樣,不怕他能高高掛起,把自己摘出這泥窩。”

    那女人死了丈夫,手上只有一個姑娘,家產便遭了夫家族人覬覦,正走投無路間,被凌湙派去的酉五找見,給她指了個門路。

    段高彥這樣的高官,身前兩丈都要清街的,那女人日常近不了他身,當然也想過找他求助,奈何無人幫助,她靠近不了他,正帶著女兒惶然無依時,酉五幫她將段府前街上的守衛給清理了。

    凌湙遠遠的看著這個被段高彥拿來試水的女人,以孤注一擲的姿態沖進段府門前的臺階上,叩著青紫的額頭請求段高彥收留,就知道她是真的被逼到了末路,已經沒了瞻前顧后的心。

    段高彥并非一開始就敢去勾搭勛貴女眷的,他總要找幾個不諳世事的后宅婦人試試水,試試自己的男性魅力,等確定自己有足夠的本錢后,才開始一步步的將爪子,伸向那些高門貴婦。

    酉五低頭,“我已將主子的意思轉告給了她,那婦人并未求能保全她自己,只求事后主子能將她女兒接走。”

    夫家如狼似虎,欲將女子改嫁他人,爾后將孩子隨便扔給族人撫養,那女子確實已經沒了他法。

    皇帝七日齋戒結束,出關就被身邊的大伴伴普及了近日新聞,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轉折,足叫他聽的興致大起,當時就宣了幾家人進殿,聞、莫二人談話中途被召,聽來宣人的小黃門說起皇帝的態度,只覺心情沉重,臉頰火熱。

    他們分析出了京中有人搞事,卻一時不知道是誰,在既得利益鏈上左右觀測,發現最大的贏家,只能是高坐上首的皇帝。

    可這個皇帝要有這樣的心計,早不該被他們架了半空,多年碌碌無為,所以,他近日身邊出了誰?有誰能為他出謀劃策,搞得幾家不得安寧?

    紀立春,可他們都見過紀立春,那武直魯莽之人,看著就眼大心粗,就不是能當謀臣的主。

    所以,到底是誰在搞他們?

    177. 第一百七十七章 想殺她?問過我了么?……

    聞輝死了。

    誰也沒料聞輝會突然就死了。

    凌湙得到消息的時候, 聞輝的身體已經涼了,虎牙溜著紀府墻根摸進來時,他正扣著桌面在想策略。

    莫家暗衛交給袁芨的時候, 他漏算了中間門兩日的過渡期, 莫棐之久等不回暗衛回府, 必然要懷疑寧侯府內部有變,袁芨的計劃安排在皇陵祭祀日,莫棐之若聯合聞高卓對寧侯府起了抄底之意,寧侯府眾人無可抵御之姿。

    把人交給袁芨后, 凌湙就不會再干涉他的行事,只會覷著對方的行事,來調整己方這邊的部署, 力保己方不因對方行事間隙而受牽扯。

    說句過河拆橋的話, 哪怕袁芨行動失敗了, 他也得保著寧侯府與他牽不上任何關系。

    兩日的時間門差,足能叫這些人將寧侯府上下摸個一干二凈,所以, 凌湙決定給寧侯府打個補丁,而打補丁的人選, 目前看來, 只能是他三哥寧瑯了。

    本不想將他牽扯進來,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 袁芨要用那些暗衛在祭祀儀式上做手腳,這中間門皇帝儀駕從京中開拔, 往皇陵一路行進,至少有兩日的行進期。

    兩日,足能夠改變一場計策的最終結果。

    他正準備讓人將寧瑯叫出來, 為免他娘擔憂,有些事情還得避著她點說,將寧瑯叫出侯府,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哪怕寧瑯從見過他后,就一直在糾結的不敢過于靠近他,那副想親近又猶豫著不敢太近的樣子,像極了懼他多智近妖的平常人,有種深深的疑慮在。

    然后,虎牙鬼頭鬼腦的來了。

    他從進了京后,就一直呆在丐窩里蹲著,平日就拎著根棍子坐墻角乞討,凌湙在街上來來回回,幾次路過他身邊時,都有往他身前討食的碗里丟銅板,裝成個善心突發的樣子。

    酉一正端了重新換過的茶湯進來,虎牙不在,一些貼身伺候的事,就由他暫時接替,凌湙眼神瞟過來時,虎牙立即見機的接了酉一手上的東西覷近前,一張滿是臟污的臉上,又雀躍又開心,即使報著不好的消息,也不見他有同身而受的失落氣,反而帶著告密似的興奮八卦欲。

    虎牙道,“主子,我們抓到個人。”

    他手上有蛇爺的竹節仗,身上又練了些許功夫,那些混市的小乞丐根本弄不動他,本來還想欺他一番,結果叫他三兩下打的抱頭求饒,于是,很順利的接了從前蛇爺盤的地方,手上有十來個青壯不等的乞丐,又有凌湙及身邊人不時的接濟,屬他領的盤子里最有錢,如此一來二去,半個京畿街面上的事,他都能插上一腳。

    齊家所在的那條街,還真就在他的盤口內。

    虎牙離著凌湙兩米遠,怕身上的灰帶到他桌上,仰著腦袋一副等夸樣,凌湙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點點頭,“看來這是適應了街乞的生活,那蛇爺這地盤以后就歸你了。”

    虎牙挺高興,頭一點就要接話,酉一眼角抽了抽,看他那傻樣,忍不住提醒他,“接了以后就不能回主子身邊伺候了。”

    傻冒,高興啥!

    凌湙歪了歪頭,酉一立刻閉了嘴,扶著腰刀一拱手就出了門,守外面去了。

    虎牙苦了臉,束了手腳哀哀的看著凌湙,嘴唇蠕動,“主子……”

    凌湙擺了擺手,“他嚇你的,只是在京里暫時不能回我身邊而已,等事情結束后,還是可以回邊城的。”

    本來是想覷著時機將虎牙弄進紀府的,現在看來,把他留在街面上似乎更有利。

    虎牙抓到的人叫柳綺,或者說是易裝成柳綺的齊惠妍。

    所有人都知道齊惠妍小產了,并且身體虛弱無法挪動,呆娘家養生,輕易不能出屋門半步。

    柳綺是齊惠妍身邊最親近的侍女,與其身形略像,又因是頭等婢女的原因,養的是比一般小戶家女兒更嬌貴的秀氣文弱,近朱者赤,她也自帶了其主的墨香氣。

    虎牙道,“酉一帶話,說主子您要我近日往聞、齊兩府門前多轉轉,我便帶了兩個乞兒守著,聞府那邊前后門上都安了人,齊府這邊是我親自帶人守的。”

    凌湙不可能領著人日日往街面上走,尤其聞、齊兩府發生事端后,那兩邊的門上守衛多了近一倍,防的就是各方打探的手段,似虎牙這等臟兮兮的小乞丐,最是被人忽略瞧不起的,放他們游蕩在兩府街面上,只要不發生惡劣事,一般是不會惹人注意的。

    虎牙繼續道,“那柳綺鬼鬼祟祟從齊府后門出來,身上罩著件煙灰舊襖,聞府后門那邊,聞輝也基本是同一刻出的門,兩邊同往蓮花樓后巷中去的,我與那邊盯梢的人對了一下時間門,應當是兩邊事先約好的,就是不知聞輝約的是柳綺,還是齊惠妍了。”

    聞輝死了,所以這個謎也就無解了,但逮到了人的虎牙確實是立功了。

    凌湙高興的拍了下桌面,立刻叫了酉一,“去侯府將三爺請到澄園,讓人將那邊的道清理了。”

    接著又對虎牙道,“人呢?交給酉五先帶去澄園,你帶人守在澄園外,聽我吩咐,隨時準備幫我送封信。”

    聞高卓和莫棐之現在都被皇帝叫進了宮,紀立春作為新寵,當然也在被傳喚之列,凌湙只要他辦成一件事,就是盡可能的拖住二人,多讓他們在宮里呆些時辰。

    澄園是一個落魄豪商養外室的宅子,那豪商去世后,澄園里的主子沒了收入,便敞了門將園子租賃出去,請些小戲,找了幾個清館陪酒唱跳,因著里面的清雅風物,在文人墨客們中間挺受歡迎,且有獨立的小園保證私密性,臨到夜里的生意幾乎場場滿人。

    寧瑯認得凌湙身邊的護衛,跟著酉一從小逕一路進了澄園最里一套院,凌湙一身黑氅,墨玉束發,清泠泠的正坐在小園中的石桌邊,兩邊升了炭火,左右暗處都站了人,影影綽綽似有不少,寂靜的讓人不敢肆意窺探。

    凌湙讓上了酒,紅爐小火溫著,又擺了些陳氏曾念過的各人喜愛的特色菜品,挑了寧瑯的喜好上了一桌,見寧瑯站離他五步遠的地方不動,便笑著請他入座,“三哥這是怎么了?這眼神看著我呢?”

    寧瑯那被燈火映的明暗的臉融入亭中,舉步順著凌湙手指的地方撩袍坐下,眼睛卻始終沒從凌湙身上轉開,聲音有些緊繃低沉,“你變得讓我不敢認了,小五,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們的?”

    陳氏愛子心切,將凌湙異于常人的變化,全都歸結為幺兒天姿聰穎,敏學非凡,可寧瑯卻看的清楚,眼前的五弟是聰穎非凡,可非凡的太讓人心驚肉跳了。

    縱觀寧家祖上,不乏英雄蓋世的,否則也做不到柱國公的高位,然而,那都是有跡可尋的一種循序漸進,沒有似凌湙這樣,突然異軍突起,近似妖孽般撥風弄雨的。

    寧瑯到現在也沒說服自己,眼前這個小兒會是自己的五弟。

    凌湙給寧瑯倒了一杯酒,自己則仍喝的茶,“三哥想知道什么?”

    這是兄弟二人頭一次背著陳氏會面,有些話自然也就能撕擄開了說,凌湙并不怵他懷疑,眼里一派坦然。

    寧瑯抿了口酒,對著桌上全是他愛的菜色也無甚味口,寥寥動了幾筷子,便撂了箸,抬眼定定望向凌湙,“你并未進過學,也未習過武,便是進了學,習了武,也萬沒有達到你這樣精通的,所以,你這一身本事,是什么時候得的?小五,別人看你十五六,可咱們自家人都知道,你今年才幾歲?你的時間來不及讓你這樣優秀,母親偏愛于你,從不往深處想,可我不行,我只要一想到你短短時日,就能有如此成就,卻不知哪得來的一身本事,我就慌的很,小五,我也練武了,偷偷練了好幾年,可我曾向酉二打聽過,他說我在你手里過不了三招,小五,你到底是誰?”

    凌湙盤玩著手里的茶盞,嘴角帶著一抹好笑。

    終于有人敢直接這樣,當面的表達對他的疑惑了,他還當所有人都接受了他的天賦異稟呢!

    寧瑯靜靜等待著對面人開口,而凌湙也未讓他等太久,聲音幽幽傳來,“我叫寧正雍。”

    這就是凌湙從來不跟人說的真實姓名,也是他前世出生起,記錄在戶口薄上的真名,后來去了邊境線上做任務,寧正雍這個名字就被死亡了。

    他后來有過許多代號,寧正雍便在一次次的改名換姓里,被漸漸遺忘了。

    而他從來到這個世上起,就翻看過寧家的祖譜,從此,更將這個名字捂的緊實。

    寧瑯手中的酒杯砰的一聲砸落在地,身體不自覺的離了石桌,站離了凌湙面前,一時竟呆怔的望著他,喉嚨里似堵了塊痰似的,根本透不出氣來,臉憋的通紅,一臉不敢置信,“你……你……你說你叫什么?”

    凌湙重新給他擺了個酒杯,指著對面的凳子,“坐下說,不要慌。”

    寧瑯卻根本挪不動身體,僵直了脊梁刻板的重復著詢問,“你叫什么?你說你叫什么?”

    凌湙嘆了口氣,終于抬眼正對上他驚嚇的眼睛,“寧正雍,我從出生第一日就知道自己叫寧正雍。”

    可不,誰會像他這樣帶著記憶轉世呢!

    寧瑯只覺得腦子不能轉了,喃喃道,“這……這,這不可能,這……這太匪夷所思了。”

    凌湙沒打斷他,也沒再解釋,放他一人糾結個夠,因為從這個名字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對自身上的一切怪異,都不需要再費力解釋了,寧瑯會自己給自己按個好的答案的。

    為什么呢?

    因為啊,寧家第一代開府功臣,寧老柱國公的名諱,正是正雍二字。

    寧正雍,寧老柱國公的名字。

    他是不相信人有前后世的,然而,他自己就是前后世的驗證者,于是在寧柱國公的名字一事上,他其實也不大理解這樣的巧合,或者說,也只能將這樣的重生歸類為巧合。

    他不信命由天授,自來所學的一切知識手段告訴他,人想要活的好,憑的是自己的努力,而非所謂的天命因果。

    重名而已,前世被死亡,今世隔著輩,也許寧正雍這個名字,注定就不是他的,所以,凌湙并不在這個名字上有多糾結。

    可他不糾結,不代表寧瑯不糾結,人已經糾結的傻了,腳僵硬的動都不能動。

    理智告訴他不能信凌湙的話,可直覺叫他最好相信,不然解釋不清他五弟這一身的本事從何而來,除了生而知之。

    可生而知之也總得有個來處,若這個來處就源于這內里的靈魂,來自寧氏祖祠呢?

    寧府后人不爭氣,每年祭祀宗祠時,身為族長的祖父都會領著族人,禱告祖宗庇佑,再降下一個能與開府柱國公媲美的子孫,來延續寧家的榮光。

    然后,年近五旬的母親懷孕了,生了一個年紀最小,輩分極大的幺弟。

    寧瑯自己給自己想出一身汗來,定定的望著凌湙,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你還記得什么事么?”

    總不能只記得個名字吧?

    凌湙眨了眨眼,笑的一臉和煦,“硝煙彌漫,斷尸殘檐,一直都在生死邊緣游走?”

    臥底的日子哪有平靜可言?

    因為經歷真實,說的人便也語氣真實,如臨其境。

    寧瑯撲通一下跪了。

    這就是他祖先的生平啊!

    跟著開國君王建立大徵,一輩子馬革裹尸,征戰不休,數次與死亡交臂。

    合上了,都合上了,這就能解釋得通,小五這渾身本事的來處了,就是命里自帶的本事啊!

    凌湙上前將人拉起來,“三哥這樣震驚做什么,只是咱們兄弟閑聊,話不過兩人耳,母親那邊……”

    寧瑯頭直點,“我知道,我知道,你、您放心,我肯定不會說的。”

    一激動就換了敬語,鬧的他自己都紅了臉。

    凌湙給他夾菜,搖頭讓他保持冷靜,一如從前便好,之后才終于說上了正題。

    莫棐之肯定得跟聞高卓說寧侯府內的變化,段高彥那邊必然不會幫著隱瞞,好在他也不知道寧侯府內具體情況,凌彥培那邊好壓制,畢竟人家要的是他的命,關鍵在凌譽那邊,得讓他閉嘴。

    寧瑯捏著凌湙遞來的盒子,里面是臨走前左姬燐給的藥,吃了會讓人陷入假死的那種,“如非必要不給他用,告訴事情的后果,給他個選擇的機會。”

    他若不懂得閉嘴,從此京里的閔仁遺孤就只能是凌彥培了。

    之后又道,“府里的那些人,我會讓袁來運都交給你,到時候就說,是你見府中護衛日益懶散,特地去的西山那邊挑的人,他們本來就是咱們家的部曲,你挑來用天經地一,沒人會說你不合規制,西山那邊本就惡徒橫行,他們行事兇狠也有解釋之處,總之,你咬緊了府中那些人是你的就行。”

    寧瑯食不知味的吃著東西,心中漣漪波浪似的翻滾。

    怪不得小五一回來就要用西山部曲,因為那里的部曲,根本就是他自己親自放去的,那是一群跟隨老國公征戰四方的舊部后代啊!

    沒人比他用那些人,用的更順手。

    凌湙且不管他心中的驚滔駭浪,只顧著排布自己的事情,一招手就讓酉二將人帶了上來。

    寧瑯是不認得齊大姑娘的,便是凌湙也不認得,且這個時候他也不準備揭穿她,只盯著委頓在地的女人道,“柳綺,你可以不開口說話,我也不需要你開口說話,只要你在我手里,聞、齊兩府就會派人來與我交涉,你放心,我保證你不死。”

    那女人的臉全隱在煙灰色帽兜里,零星漏出一點烏發,看出是個挺年輕的姑娘,抱膝蹲坐在地上,縮成小小一團,身體也不知是冷的,還是嚇怕的,一直抖個不停。

    寧瑯皺眉望著地上的女人,疑道,“抓她做甚?”

    凌湙笑道,“給你談條件用的。”

    寧侯府既然不能置身事外,如今又引了聞、莫兩人的注意,那不如將計就計,要求參股。

    所謂參股,就是參與從龍之功的競爭。

    文殊閣里的幾位大佬不就是想扶個小兒上位么?這怎么能將寧侯府撇開呢?這不好,很不好!

    凌湙給寧瑯解釋,“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要帶寧侯府玩,打著用過之后棄敝屣之意,那如果你手中有了籌碼,他們又將如何?你要讓他們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寧侯府再榮光落魄,也是軍功起家的首豪,隨便從舊部曲里挑些人上來,就有能橫掃他們手中兵馬的氣魄,再若有了他們的短處,三哥,你能撐得住他們兩方的夾擊么?”

    寧瑯自覺解釋通了凌湙的來處后,不知怎地,心里竟生了些許安定之意,聽凌湙給他解說策略用法,更有種與祖輩一起打江山的熱血豪氣感,胸中溢滿了激動之情,對上凌湙詢問的眼神,一時不自覺點頭,“能。”

    凌湙再次強調,“你要與他們爭得平起平坐之姿,而不是追隨某一方,你懂么?”

    寧瑯頓了頓,有些不放心道,“咱們真要跟他們一起干這事?”

    凌湙這才笑了,“不是咱們要跟他們一起干,是他們極力邀請咱一起干,三哥,你有人質在手上,且不止那一個。”

    說著拿眼神瞟了地上一下,點著扮做柳綺的齊惠妍道,“拿著她去談,先踩著齊渲的位子上去,三哥,你別忘了,你身后還站著位公主呢!”

    齊惠妍一直沒開口,待聽見齊渲的名字后,才似有了活人氣,滿身的抗爭從內心里涌出,撐了身體搖晃著站起來,“你們在說什么?你要踩著誰上位?”

    她聲音沙啞,抬起的臉上有紅腫的巴掌印,還有抓撓破皮滲血的痕跡,內里衣裳皺裂,裙擺更污濁不堪,這副樣子,又凄慘又落魄。

    凌湙此時才將眼神對上她,“一個小小婢女,焉有你為主子勞神之處?你放心,聞府那邊很快就會找上你主子的。”

    齊惠妍眼前發黑,一步步逼近凌湙和寧瑯的桌前,牙齒咬的咯幫響,“你們要踩著誰上位?再說一遍,你們剛剛說要踩著誰上位?”

    寧瑯皺眉的望著將要陷入瘋狂的女人,站了身欲擋在凌湙身前,酉一此時站在不遠處拱手,“主子,虎牙發了消息過來,說信送到了,人已經出了府。”

    凌湙拍了拍寧瑯的肩膀,“一會兒就是試水的時候,三哥的氣勢可不能輸了。”

    寧瑯還未反應過來,院外就有敲門聲響起,“段某應邀而來,不知是哪位好友相請?可否出門告知?”

    凌湙迅速抽了身隱入黑暗,留給個寧瑯撤退的背影,而齊惠妍則在聽見這聲音后,驟然身形不穩,緊張的四處張望,也欲往黑暗處藏,卻叫酉二抵著后腰頂在了原處,哪也動不了。

    酉一給開了門,寧瑯深吸一口氣,這才抬眼,望清了院門處的人影,驚訝近乎寫在了臉上,又迅速斂了回去,拱手一輯,“段大人。”

    段高彥沒料院中的人竟會是寧瑯,一時也有些怔愣,但等他看清了院中另一人后,憑直覺,就知道這趟夜行惹上事了。

    他一步步的靠近了掩袖欲將臉藏起來的女人面前,左右觀察了一下,嘆道,“惠妍?”

    齊惠妍被他一聲呼的身體微顫,半晌,終挪了袖子露出臉來,“段郎。”

    寧瑯一口氣差點沒搗上來,整個人木然的杵在一旁,機械的讓坐,“段大人請!”

    段高彥此時顧不得與他寒暄,只眼睛定定的望著眼前的女人,“為何要殺他?”

    齊惠妍被他這一聲問的突然就繃不住了,孱弱的身體不住顫抖,“我寧愿守寡,也不與他合巹,我受夠了,眼看就能脫離他手,為什么又突然不準我們和離了?他愿意,我愿意,你們為什么不愿意?段郎,你說過的,你會幫我的,你答應過我的。”

    最后的話語幾乎是嘶喊著出的口,齊惠妍崩潰的掐著段高彥的胳膊問道,“他身體有缺陷,就要拿我來遮丑,段郎,我們事先誰也不知道啊!他服五食散期間,可沒少禍害我身邊的人,怎么到了我這里,就不能讓人有孕了呢?你知道么?哥哥看我的眼神,充滿了蔑視輕鄙,他不相信我,哈哈,他不相信我,段郎,你知道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可他最后卻和那些人一樣,指責我,鄙視我,斥我賤婦,段郎,我沒有辦法,我只有殺了他,才能向哥哥證明,也才能徹底擺脫聞家媳婦的身份。”

    段高彥簡直頭大,一把甩開她的拉扯,“你瘋了,你是徹底的瘋了,你殺了他,只會將聞齊兩府推向對立面,你哥哥會被聞閣老弄死的。”

    齊惠妍呵呵呵笑,抬袖掩唇,“不會的,沒有人知道是我弄死了他,聞輝那小子是去會情人的,他死也是死在情人之手,而我,一直在齊府養身體,誰會知道是我出的手?不會有人知道的。”

    段高彥閉眼,手驟然指向一旁聽呆掉的寧瑯,“那你怎會在此?你既然說不會有人知道,你怎會在此?他是誰?你知道他是誰么?”

    齊惠妍一直陷在自己的思維里,根本誰的臉都未瞧清,此時叫段高彥指著認人,這才凝聚了目光辯認,一看之下,有些惶然,“……怡華駙馬?”

    寧瑯拱手,“正是在下,聞少夫人有禮。”

    這會兒雙方不用人介紹了,就剛才的信息,身份已經明了。

    段高彥也對著寧瑯拱手,“寧三公子,開個條件?”

    寧瑯張口,“我們寧家要……”參股,話沒說完,突然院外起了刀兵,一陣刺耳的刀箭相擊聲傳來,接著就是大批的黑衣暗衛往這處涌來。

    段高彥大驚失色,寧瑯也驚了一瞬,望向段高彥,“你帶的人?”

    不是,如果是段高彥帶的人,他不會也跟著驚慌失措。

    而凌湙則抽了刀與來人戰在了一處,刀光閃過,頸血蓬灑,四處火光開始驟亮,同時有人聲鼎沸,“走水了,走水了。”

    突然,齊惠妍拔腳往刀箭林里跑,邊跑邊嗚咽,“哥哥,哥哥,你來接我回家了么?”

    段高彥連拉帶拽,也沒能阻止齊惠妍往人堆里跑,眼睜睜望著她往死路奔,不得已叫出口,“齊渲,她是……”

    “她是柳綺,背主之人而已。”

    冷聲冷氣,帶著毫無溫度的聲音穿透夜色,裹著一支快如電羽的利箭,挾雷利之風,直往齊惠妍心口處射來。

    齊渲是第一個發現齊惠妍與柳綺掉了包的人,等他尋著蹤跡找到蓮花巷時,聞輝已經死了。

    那時,他就知道,齊家如果處理不好這次的危機,一切就都完了。

    齊惠妍臉上的笑定住了,身體僵硬的等著利箭來襲,不知躲避的望著一群黑衣暗衛的身后,那道頎長的身影,口中喃喃道,“哥哥……!”

    齊渲神情漠然,望著親妹,“你放心,我定會為你跟他將和離手續辦好的,你會以齊家女的身份入殮。”

    但聞家嫡孫的命,你必須賠,不然,就是我們整個齊家人賠了。

    齊惠妍似懂了這中間門的道理,笑著流下眼淚,站直了身體準備迎接射來的利箭,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凌湙飛身踢來,正正的將她踹離了原處,自己正對向飛馳來的箭矢,一刀劈了下去。

    “想殺她?問過我了么?”

    酉一的刀正正抵在了齊惠妍的脖子上,“都別動!”

    178. 第一百七十八章 刀正正好的砍在了她的……

    凌湙臉上用了敷面, 聲音也做了調整,低沉沙啞,要不是那身衣服, 寧瑯都不敢認他。

    這是在發現人來之后, 凌湙隱在暗處快速給自己改的容,又因為段高彥之前有見過紀立春親衛郭灄的前提在,他這次改的容貌便與“郭灄”全無關系,非常普通且毫無記憶點的一張臉。

    若非齊渲突然來上這么一手滅□□計, 凌湙是不準備現身的。

    寧瑯迅速與凌湙靠近, 在段高彥眼神瞟過來之前開口, “抱歉,因事涉機密,我專門調了府中親衛守門,他的任務便是保護院中所有人性命無憂, 從他手里奪人頭……, 段大人,您府中也有親兵親衛, 當知道他們這一行的禁忌。”

    或者說, 各府各宅里的親兵親衛們,在接下任務之后,便不可能有半刻松懈, 說要保人性命, 但有損折一人, 都是對其能力的侮辱,為免以后身價暴跌,便有忠心護主視死如歸之說。

    各人府中親衛的強弱度,有時候也是一門興衰, 對外展示的名片。

    都懂,也其實不用解釋,卻耐不住寧瑯想要掩蓋,凌湙剛剛異于常規親衛們,身上透露出的肅冷殺氣。

    他怕凌湙暴露,也是關心則亂,更有對即將參與進的大事件,有種慌張的不確定性。

    他從未受過如此重任,寧侯府輪不到他接手出頭,公主府也是附屬一般的存在,他的人生一直在受人指派,未有當家作主的扛鼎之時,這猛然間被凌湙授予重任,一時變故陡生后,就亂了些陣腳。

    神色肉眼可見的緊張。

    可凌湙敢現身,就自有脫身之計,且就眼前這混亂局面,一名小小親衛的行事,且不到讓這些大人物銘記于心的地步,他們有更為關心的人和事在。

    果然,寧瑯的解釋顯得多此一提,反招了段高彥往這平凡臉的親衛身上掃了一眼,但隨即就將眼神落回了,委頓在地的齊惠妍身上,而不遠處的齊渲,則黑沉著臉排開眾暗衛走到了前面,與其妹對上了視線。

    齊惠妍剛小產的身體本來就虛,此時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是硬撐著一口心氣,死瞪著面前的人,萬般凄楚的哽咽發問,“你要殺我?你竟要殺我!”

    齊渲一身暗紫長袍,背身的光籠罩著他的臉,叫人看不太清他的臉龐,但渾身冷然的氣質,叫人清楚,他動的是真章,而非虛晃一槍的假棋。

    齊渲,“你從小因面貌不夠姝麗,比不得隔房的姐妹招人喜歡,我便教你以文墨浸身,培養你賢德謹持,擴散你有宗婦長媳之能,助著你入了眾多誥命夫人的眼,惠妍,為兄便是花在書本上的功夫,都沒有為你謀一門好親來的深,怕你嫁的不如隔房姐妹們好,怕你被手帕交比下去,怕你攏不住夫君,更讓你嫂子教你……教你夫妻之道,惠妍,你告訴我,為兄教你的一切,你用在了何處?”

    段高彥站一旁沉默不語,齊渲轉而望向他,“段兄,段大人,你真是幫的一手好忙,我妹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賜,枉我將你當做人生知己,引頸至交,你就是這樣回饋我的?你明知道她是我最在意之人,你還……你還……”

    當那個婦人領著孩子跪上段府門前時,齊渲終于不再僥幸自己心中的猜忌,之后聞輝的天閹之名傳出后,他更確定了最好朋友,搞上他最親之人的痛苦猜想。

    帶著這樣的猜想,再反推齊惠妍踩空墜樓之舉,答案近乎呼之欲出。

    齊渲痛心疾首,指著癱坐在地的齊惠妍道,“自甘下賤,白折了我這些年來對你的教導,謹守己身,是一個婦人最基本應備的品德,你卻忘的一干二凈,做出背夫背族之禍事,殺你,只是不想看到你一錯再錯,給你一個以死證清白的機會,妹妹,落我手里,你還能得個好死,若落回聞家手里,不說聞家其他人,便是一向優待你的婆母,也恨不能扒你皮抽你骨,惠妍,齊家能在小事上為你出頭作主,可人命關天,齊家背不起這個鍋,我再偏愛于你,也不能拿齊家百多口人的命,來堵你的缺,惠妍,別叫哥哥為難!”

    勸死,也是一門技術。

    齊惠妍淚流滿面,唇瓣微張,一言不能出。

    “酉一,收刀。”

    凌湙的命令,向來聲出行隨,酉一條件反射的轉刀回撤,而齊惠妍的頸子也在這迅疾變故里,一把撞上了酉一的刀背。

    悶哼聲起,卻無血飛濺。

    前后半息功夫,若非凌湙出聲,這頸子是要斷在酉一的刀口上了,直直驚出人一身冷汗來,寧瑯差點沒站住,愕然的瞪著神情麻木的女人,嘴一張就來了句,“別死啊!爺的條件還沒談呢!”

    他一出聲,沉浸在糾葛里的三人,終于想起了場中還有第三方的存在,齊渲當時臉就綠了,便是段高彥臉色也不大好看,定定的等著寧瑯開口。

    有凌湙杵在身后,寧瑯直挺著脊梁似也有了無限底氣,迎著以往連邊角都觸摸不到的朝中大臣眼神,倒也能不疾不緩的張口,“兩位大人,坐下聊?”

    來都來了,這劍拔弩張的,回頭再引了別人來,可就不好弄了。

    小院外被凌湙帶來的人控了場,澄園的仆役護院見這邊確實也止了刀戈,便收拾收拾凌亂的花木,安撫了其他被驚嚇到的客人,再次繼續歌舞升平。

    眾人這次移回了小院的正堂廳內,酉一拎著面如死灰的齊惠妍,而凌湙既然現了身,便自覺的跟在了寧瑯身后,待分賓主落坐后,留在廳內的便都是各人親信中的親信了。

    寧瑯作為東道主,待招呼過一輪茶食后,這才入了正題,按著之前與凌湙商量過的方式,開始與段、齊二人交涉。

    “我呢,首先是寧侯府的三爺,其次才是怡華公主駙馬,自府中發生變故之后,想必兩位大人也知道近況了,其中到底是怎么個樣子,你們應當比我清楚,本駙馬也沒別的野望,只盼著諸位大人在謀事的時候,能對我寧侯府稍抬一抬手,別鳥盡弓藏的來個卸磨殺驢,我寧侯府好耐也是公府出身,雖到了我這一代落沒了,可祖宗榮耀仍在,且容不得人輕賤呢!”

    一段話說完,寧瑯的底氣愈加足,屬于寧侯府公子爺的威風,在近年不如意的事業里消沉、萎靡,但往日刻在骨子里的驕傲,在凌湙給足了保證的前提下,霎然回歸,昂著頭端坐主位,不避不閃的迎向兩人打量的視線。

    段高彥上下觀察,好半晌才開口,“寧駙馬真是叫人別眼相待。”

    寧侯府早就淡出權利中心,被疑似皇帝私生女的怡華郡主擄了一子做夫婿后,更淪為了京中勛貴圈的笑柄,早沒人記得他們家早年的風光了。

    寧侯府有什么出色的子弟么?

    沒有。

    除了寧三爺的美貌,寧侯府無一才能之輩能入眾人眼。

    齊渲哼一聲接上,根本不屑與這靠裙帶關系上位的勛貴子說話,只眼睛專注的停留在,被刀背撞閉氣的齊惠妍身上,似在等她醒過來,好繼續勸她去死。

    寧瑯對這種情形早有預料,在這些權柄握手的大臣眼中,他這樣的勛貴子,尤其是落魄府邸的勛貴子,是沒有讓人尊重的本錢的,連結交的價值都沒有,又何談平起平坐?

    他恍然懂了凌湙一再叮囑他的話了。

    不做附庸、隨屬,以寧侯府為底,握住行事主導權。

    寧瑯不以為杵,將齊渲的態度看進眼里,對上段高彥的目光,泰然一笑,“是從來沒拿正眼看過吧?段大人,府中瑤娘母女可好?”

    一言以變色,段高彥忽而起身,神情漆黑如墨,定定的望向寧瑯,“……是你?”

    他一直在找背地里給他捅刀的人,瑤娘已經被他盤問過多次,卻從她的表情里得出,她并不清楚背后幫她之人是誰,只知道是位非常有勢力的公子爺。

    是了,寧侯府里的公子在他們眼里一無事處,可在普通百姓們眼里,仍是不可攀談之勢。

    他沒把寧侯府放在眼里,自然也想不到寧侯府身上去,更加不會往寧侯府里的公子爺們身上猜。

    他打心眼里,就沒把寧侯府里的男人放在眼里過。

    寧瑯抬了抬手,感覺心中無比暢快,“大家彼此彼此,你不也未經我家同意,就擅自將個要命的小兒往我府中放么?段大人,這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

    論拿腔擺調,沒有人比勛貴子更有優勢,這幾乎是他們從小到大,耳濡目染里學的行事功課,便是寧瑯沒刻意學過,也被其長兄長年累月的模樣,給熏陶夠了,稍微一模仿,就有九成真。

    段高彥神色微變,眼神飛快的掃過齊渲,垂在膝上的手微緊成拳,“你弄錯了,那并不是我的決定。”

    凌湙敏銳的注意到了他的緊張,眼神在他與齊渲身上來回劃了兩下,握著刀柄的手指搓了搓。

    寧瑯卻沒理會他一時的停頓,只將事先順好的情節往外推,“段大人謙虛了,且不管決定是誰做的,我只看到段大人與我家小五牽扯甚密,段大人,小五出事,你焉能跑掉?若我家是被拉出來注定要卸磨的驢,那段大人就是那只注定要被打掉的鳥,咱們才是一根藤上的螞蚱,段大人,如此,您還覺得,咱們有區別?不過都是別人成功路上的墊腳石罷了。”

    拉攏、說服人的第一大節奏,就是把道道劃開,準確明了的告訴對方,咱們才是一伙的,死道友不死貧道,才是咱們的共同目地。

    凌湙早前研究過段高彥的心理,派去南川府調查他事跡的人,也于前日將信傳來,有言其妻并未如傳言里那般,對他情根深種,反怨懟頗深,日日于自己院中詛咒其夫。

    二人的恩愛早就變了質,根本不像他曾表現出的那樣深情不移。

    傳來的信里寫道:段夫人的院里,日日有人給她傳送段大人在京的行事,說他與妻妹相處和睦,已移情妻妹,又給她分析了段大人今時今日的朝中地位,告訴她,段大人完全有能力將她接回去,現放她仍在老宅受磋磨,不過是棄了她的結果,段夫人從不信,到深信,如今已接近瘋魔。

    問凌湙:主子是否需要屬下們,將人弄進京?

    段高彥不會不清楚其妻在老宅過的日子,可他卻連稍稍替她改善一下的想法都沒有,為什么?這不符合常理。

    可若代入他現在做的事,一切似乎又都有了合理解釋。

    京中烈火烹油,他已然被架在了火上,看著是高官厚祿,實則步步踩刀尖,從他被推出來做了閔仁遺孤的老師后,他就跟閔仁遺孤綁在一起了,別人可以借由脫身,可一旦閔仁遺孤這條線被砍,或暴露,他活不得。

    不論是皇帝,還是閣中幾位要滅口的大佬,都不會讓他活。

    當然,他也能樂觀的往成功之后的事上想,可那太遙遠了,風險參半,他不能保證閣中那幾位大佬,就一定能掰得過皇帝,所以,他迫切的想要為自己拉助力,找幫手。

    于是,他瞄上了齊渲。

    沒有什么比憎恨一個人,更叫人有動力求生,段夫人雖受磋磨,可傳信之人卻說她生命力頑強,每日都在與看守她的人周旋斗智,一力想沖出關押她的地方,跑上京里來找段大人討說法。

    那些人頭疼于段夫人的鬧騰,卻又不敢真把人弄死,段夫人就瞅準了這點,為了有力氣跑出去,每日餐餐飽食,看著苦楚消瘦,精神頭卻如火般旺盛。

    這比被困在內宅深院,守著往日情愛回憶,默等丈夫來搭救的消沉女子,強了百倍。

    段高彥一面在自救路上奔忙,一面又在準備玉石俱焚的大招。

    他在族人面前表現的對嫡妻深情不移,又縱容族人對妻子行污蔑其德之舉,行事矛盾,表里不一,讓人揣摩不透他的真實目地。

    可凌湙并不會被他的花招迷惑,跳出他所有的手段,只看他的最終結果。

    他想死么?

    想死為什么要幫扶齊渲?

    純純是因為與齊惠妍有了私情?

    可這私情在凌湙看來,存不存在還另說,且兩人也看不出有多少情,各取所需倒還解釋得通。

    于是,剩下的就是,他為求生而作的后手。

    前朝的手伸不進去,背景又不足以讓他,有與幾位大佬同坐談判桌,那只往各家的后宅里深耕,只要掌握的丑聞多了,他也便有了可以談的資本。

    聞輝就是他伸向聞閣老府中的手。

    然而,聞輝卻死了。

    凌湙有那么一時,從他眼睛里,看出了他對齊惠妍的殺意,這就是他判斷,段高彥對齊惠妍情不深的依據,要不是齊渲,齊惠妍在他這里,指不定能有多大的談判籌碼。

    而眼下,他又發現了一件事,齊渲似乎并不清楚整個文殊閣的謀劃,也就是說,齊渲并不知道寧侯府里的“小五”的真實身份。

    段高彥明顯的有些坐立不安,同時又有心中隱秘被戳中的麻癢,攥著掌心,故作談定,“寧駙馬這話是誰教你的?本官好歹也是令弟的老師,他的榮耀即是我的榮耀,師徒一體,這本沒有什么好計較的,寧駙馬這話容易叫人誤會,出了這個院子,就別對外人言了。”

    寧瑯坐高望遠,即使再沒有與人談判的經驗,也能從廳里漸變的氣氛里,感受得到各人的神情變化,尤其是段高彥,一副被戳中心結的樣子,這讓他更起了追勝之心,腦中筋弦繃緊。

    “段大人,有些心知肚明的事情,捂是捂不住的,比如那對母女,再比如……”下巴點了點地上的齊惠妍,寧瑯眼現笑意,那是勝劵在握的神情,“……她怎么說?”

    從沒有一刻能像現在這樣,讓寧瑯感受到了真正的主動權,那種事情盡在掌握的豪情,讓他差點忍不住扭身跟凌湙邀功。

    這種凌駕人之上的感覺太美妙了,看著別人一舉一動都在預測里,就有種撥動了別人的人生的那種優越感,怪道人人都想往高處走,人人都想要權勢滔天。

    凌湙用刀柄抵上了寧瑯的后腰,壓制住了他蓬勃而出的喜悅,眼神冷凝。

    有什么可高興的?不過是一場平常的交鋒而已,對比之后的聞、莫兩位閣老,段高彥的分量只能算一盤開胃小菜。

    寧瑯迅速收斂了眼中情緒,訕訕的借茶掩飾起伏的心潮,還有些懊惱自己沉不住氣。

    好在這個時候,齊渲開口了,“捂什么?你家小五能出什么事?他都走狗屎運的被段兄收做學生了,他能出什么事?只要他不像你們兄弟一樣廢,他這輩子就差不了,依我看,寧侯府的爵位叫他承襲,倒還能再延續兩代,不然……呵呵!”

    寧瑯詫異的將眼神落定在齊渲身上,話直接沖口而出,“你竟不知我家小五……”

    “寧駙馬,我可以幫你的要求帶到,但是能不能成,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段高彥突然開口打岔,斷了寧瑯后面的話。

    此舉惹得齊渲皺眉,而寧瑯則并沒能及時打住話音,那尾音幾乎是壓著段高彥的聲音,響在了廳里,“……我家小五可沒有那個福分拜得段大人為師,他收的可是前太子的兒子……”

    ……

    靜謐。

    廳里陷入了長長的靜謐里。

    齊渲手一抖,就碰翻了桌幾上的茶盞,碎裂聲響在廳里,壓住了齊惠妍醒來的一聲呻吟。

    凌湙唇抿了一下,雖說這算是意料之外的突發狀況,卻也有亂拳打死老師傅的效果,段高彥徹底被寧瑯降住了氣勢,無法再平和的面對齊渲了。

    齊渲炸了。

    攸而想到了段高彥收攏自己的一切舉動,越想,冷汗越直冒,瞪著低頭不語的段高彥,澀聲質問,“果真?”

    段高彥深吸一口氣,抬頭對上齊渲的眼睛,點頭,“本是想等你進了中書省,再與你詳細說的,齊兄,我是真心想與你分潤這從龍之功的。”

    凌湙挑眉暗嘆,好大的謊,好會編的嘴啊!

    可能與他名列進士榜的人,又如何會是個蠢貨?

    齊渲立時站了起來,一把抽了身旁親衛的刀,直直指向段高彥,“這就是你誘騙我妹的原因?段兄,段高彥,這就是你一直以來與我交好,明里暗里幫扶我的原因?段高彥,我從未想過走捷徑,從進學那日起,我就立志靠學識進官,從未有站隊之想,你知道的,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你,我不會與三位皇子相交,呵,我當你也與我一樣,不屑于投機取巧,每每說起各部官員站隊之事,都與我相談甚歡,原來,原來你早就站了隊,有了取巧之徑,你騙我,你一直都在誆騙我。”

    段高彥看著指在眼前的刀尖,竟呵呵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以至腰都彎了笑,好半晌才抹了眼角溢出的濕潤,抬頭與齊渲對上眼,音色里還帶著笑后的歡悅,“我騙你什么了?你不是還沒進中書省么?齊渲,你心高氣傲個什么勁呢?最后還不是要靠著你親妹的身子走官?你清高個屁!”

    凌湙一把將寧瑯拉離了原位,就只見齊渲瘋了般舉刀往段高彥處砍,而剛從地上爬起來的齊惠妍,則花容失色的撲進了兩人中間,一把擋在了刀尖上。

    齊渲的刀正正好的砍在了她的肩上。

    “妹妹!”

    “惠妍!”

    寧瑯墊著腳都驚呆了,轉臉望向凌湙,喃喃發問,“這是干什么?這是怎么的了?哎呀,會死人吧?”

    凌湙輕拍了下他的肩膀,往外努嘴,“讓人去叫醫師。”

    寧瑯忙不迭的往門邊上去,一疊聲的叫道,“快去把澄園里的大夫請來,就說這邊有人受傷了,快去。”

    齊渲的刀哐當一聲落在地上,轉而撲抱住齊惠妍的身體,臉現茫然,“妹妹,你為何要替他擋刀?你……你……”竟這樣愛他么?

    齊惠妍卻轉了眼睛望向段高彥,“段大人,我知道你是故意接近的我,我也知道你是想通過我窺探聞家……”

    此刻,她終于不再假情假意的稱呼段高彥為段郎了。

    齊渲悚然抬頭,與面無表情的段高彥對上視線,憤然出聲,“你……卑鄙無恥……”

    卻被齊惠妍握住了手,阻斷了后面的憤慨之言。

    段高彥冷著臉,盯著面若金紙的齊惠妍,“……所以你殺聞輝,是為了斷除我二選一的機會,讓我只能在聞家和齊家之間,選擇助你兄長一臂之力?”

    齊惠妍嗆了一口血出來,笑的欣慰,“是,你不敢與聞家正面商談,又扯著我兄長做背書,兩邊都想要,聞輝愚蠢,以為你是個好人,可我不蠢……咳咳咳,我不能……不能讓你把我兄長放在可有可無的境地里,把他當做……當做雞肋般使用,段大人,我手上……收集了你這么多年來撩撥的世家貴婦名冊,咳咳……我、我要你,要你不借一切代價,扶我兄長……入、入閣……”

    齊渲已經傻了,抱著齊惠妍不斷的給她擦血,刀鋒銳利,齊惠妍的半邊肩膀近乎被削掉,是忍著巨大的疼痛在保持著清醒。

    凌湙靠近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脈,在齊渲望過來的希翼眼神里,搖了搖頭,“節哀!”

    她活不了了。

    齊渲眼眶幾乎瞪脫,死死的盯著凌湙,轉而又瞪向段高彥,咬牙,“我妹妹若是沒了,我與你從此誓不兩立。”

    段高彥望向齊渲,面上無任何情緒,只平平陳述道,“她早就不想活了,死在你手里,她高興的很。”

    繼而是起了源源不斷的傾吐欲,“她愛慕你,她說她從小就愛慕你,可是礙于兄妹關系,她不敢說,齊渲,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心思,她心悅你那樣明顯,就是個呆子,也該感受到她的火熱了,連我都看出了她對你的不同情分,我就不信你察覺不到她的畸戀?可是你怎么做的呢?你培養她,將她培養成世家宗婦們渴求的模樣,嫁了個自以為好的高門,你問過她意愿么?你沒有,你只是一廂情愿的以為她好的名義,將她框在賢淑的圈子里,逼她做一個人人稱頌的兒媳、妻子,齊渲,她身上的孩子,不是我的,是你的……”

    齊渲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臉色煞白,抖著唇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我從未與她有過……有過……”

    段高彥憐憫的望著他,“有的,你每次醉酒后,都不會記得當夜里發生的事,她就那樣一次次的假扮成蓮花樓的女子,入你的房,你卻還那樣羞辱她,齊渲,比起我,你更無恥。”

    齊渲瘋了般的想往段高彥身上撲,卻被齊惠妍死死抱著不能動。

    齊惠妍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齊渲驚恐的要將她從身上扒開,一張臉上死白,“我們是兄妹,你瘋了,你們瘋了,我們是兄妹啊!”

    齊惠妍笑的眼角直流眼淚,段高彥在旁繼續開口,“她說不是,她七歲那年,聽到你們府里有人說她是拖油瓶,從此,她就認定了自己不是真正的齊家女,而是……”

    “胡說,瞎說,不是,她不是拖油瓶,她不是……你不是……”齊渲都快瘋了,抱著閉起眼睛的齊惠妍,瘋狂大叫,“你不是……你不是拖油瓶,聽到沒有?你不是……你聽錯了!”

    到底是誰?在她這樣一個父亡母故的孩子心里,種下這樣可怕的謠言?

    他一直以為妹妹的畸戀來的莫名其妙,努力想要掰正她的想法,數次嚴厲的指責她過于依戀之舉,只當她太過于依賴長兄,卻從未追根咎源。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齊渲一想到曾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染指過親妹,胸口上就止不住的開始冒酸水,嘔吐欲開始彌漫。

    段高彥卻還不肯住口,“回去問問你二嬸,問問她是如何拿捏你妹妹的,齊渲,內宅陰私,比你想像的更骯臟,齊家不止有你們大房,還有二房三房四房五房,你父母俱無,他們怎么可能不覬覦那樣龐大的家業?憑什么要全交到你一個毛頭小子手里?也就是你文才過人,眼看著能帶起齊家再上一層,讓他們暫時歇了手,可是你們兄妹間的齷齪,遲早會讓他們對你伸出獠牙來,齊渲,你是聰明,書也讀的好,可你終究低估了內宅婦人的手段,而我,早就吃過虧了,你不過才嘗到了一點點而已。”

    他憑什么能屢屢得手呢?

    不過就是比大多數男人,更懂女人罷了。

    吃的虧,終究在他這里,轉化成了經驗之談。

    他為什么不擔心扶齊渲上位后,會遭背叛反噬?

    因為,只要齊惠妍活著,就是齊渲的軟肋,也是他人生的污點。

    可惜,他眼神可惜的望了眼閉目不動的齊惠妍,終究是他低估了一個女人的深情。

    可是,你以為你死了,聞輝死了,齊渲就無鉗制,無任何可被束縛之處了么?

    不是的,從你入了齊渲的房開始,他就永墮地獄了。

    哪怕你甘愿死在他刀下,也改變不了你與他的悖輪之舉,他將一輩子活在你的陰影里,無可往生。

    我已滿身污濁,怎能放你獨美?

    所以,齊渲,一起瘋吧!

    凌湙望著沒了氣息的齊惠妍,對帶著大夫進門的寧瑯搖了搖頭,廳里一片血泊,而血泊中央則趴伏著一個不停嘔吐的男人。

    段高彥慢慢抬腳往外走,腳下沾了一地的血腳印,直延伸出好遠,聲音隨風飄進來,“寧駙馬,你如愿了,改日,本官會為你引見關閣老的。”

    179.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地上的尸體,不能是………

    凌湙兢兢業業的扮演著寧瑯的親衛, 親自將段高彥送離了小院。

    望著他毫無停頓,與憂懼的步伐,便知道齊惠妍臨死前甩出的把柄, 并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他根本不擔心那份名冊暴露出去的后果。

    這是個狠人。

    不顧念那些被他釣上手的女人性命,也對自己的命無所顧忌。

    有種玉石俱焚的瘋狂。

    寧瑯墊著腳輕輕走入院中, 一邊扭頭往廳里望,一邊張目往院外瞧,作賊心虛似的靠近了凌湙,臉上帶著難以言表的復雜。

    這一場交鋒, 已經超出了他,所能想到的任何后果。

    他從未經歷過如此場景, 腦袋里一整個麻團,除了聽到一耳朵震人心鼓的隱秘, 其余無半分理解。

    他迫切的需要凌湙給他分析。

    因而連府都未等回, 耐不住避著人先問了出來,是壓著嗓門道, “他什么意思?咱不是在說聞家的事么?他怎么要給我引見關閣老?是關閣老吧?我沒聽錯?”

    關謖,文殊閣第二席閣臣, 次輔。

    如果說聞高卓代表的是京官意志,有著領銜整個京畿直隸三條官道上的豪族擁拓, 那關謖代表的就是除江州以外的,地方官意志。

    他在京中勢力不顯,然而,誰也不敢忽視他背后的地方勢力,舉凡京官下放歷練,或族中子弟經任地方,去鍍履歷的, 都得與他打好交道,否則……呵呵,地方弄權,比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好操作的多,防不勝防。

    凌湙鋪出去的商業版圖,是需要與地方官打交道的,關謖這里便是他一早繞開的原因,如非十分必要,他是不準備與關謖接觸的。

    中書門黃彰隸屬京官勢力,就他這等身份,其侄黃銘焦經任地方官時,也得走一走關謖的府邸,否則他壓根就不能安穩呆到任滿回京。

    凌湙若有所思,“你沒聽錯,是關閣老。”

    段高彥操作黃銘焦后宅,與其妻有了茍且,只等一個雷就能斷掉黃銘焦升調入九卿太常之列,以隔山打牛之法,似有阻斷黃彰染指中書令之舉,又在袁芨陷入孝悌奪情里,操縱了輿論走勢,間接助了袁芨在民間的官聲。

    前者保住了袁芨手中的權柄,讓他不至于因為丟了代掌中書令之職,而被其他閣臣徹底壓制,后者則提升了他在百姓間的威望,讓皇帝重新評估了他在文殊閣內,所能起到的制衡之勢。

    種種手段背后,似都透著他與袁芨明暗相交的影子,可若這背后還站著關謖,那段高彥的立場,這兩面三刀之勢,就很讓人深思了。

    明面上,他是首輔狗腿,一力承擔了教導閔仁遺孤之責,將事敗的風險扛在了肩上,讓以聞高卓為代表的首輔團,有進退脫身之計。

    可暗地里,他卻與次輔有勾連,正事反辦的暗助著袁芨穩住閣中位置,目前唯一缺的證據,就是他與袁芨暗地里是否有來往的事了。

    若有,袁芨的孤臣之說,便成了迷瘴,有沽名釣譽之嫌,若無,那便是關謖的一廂情愿之舉,目地也好猜,閣中五席,關謖在擴充影響力。

    哪怕爭取不到袁芨,但有示好的前情在,當首輔與次輔發生政見上的分歧時,屬于袁芨的那一票,就會成為關謖的底牌。

    哪怕十次間有三次袁芨放了水,關謖在面對聞高卓時,都有了一較之力。

    這就跟做業務時搞的競投標一樣,在大多數人不看好的棄權票上,看到了競標項目,那輸贏的結果就顯而易見了。

    聞、關兩派的最終目地都是一樣的,可在目地達到之前,就利益的分配問題,仍有許多空間可討,誰都想占大頭,那么在閔仁遺孤上位之前,就得把比例確定好,這便有了現今表面團結,背地里卻暗潮洶涌的一幕。

    誰都不肯屈居人下,尤其在從龍之功上,誰肯讓這潑天的富貴?

    名利場向來是殘酷的,只看誰更道高一籌罷了。

    凌湙的心思瞬息百轉,扶著腰刀在院中踱了兩圈,爾后定了心神,招了酉一上前,“去信南川府,讓他們將段高彥的正牌夫人送上京來。”

    段高彥太瘋了,就目前所做的一切,都看不出他的真實目地,凌湙短時間內不能近距離接觸他,這就拉長了揣摩他真正心思的時間,且凌湙也沒時間去深入的了解一個人,如此,不如釜底抽薪,抓住他最在意的點戳他。

    只要他還沒徹底瘋狂,就總有能牽制住他的人或事,而他那被關在老宅的妻子,就是栓他的繩子。

    酉一領命,立即出去派人放信。

    寧瑯并不知道段高彥背后還有另一段隱秘,凌湙暫時也沒打算給他說,扭頭望著他,發現之前自己把事情想的還是簡單了。

    文殊閣分兩股,一為從龍之功,二為保皇之臣,前者擁立遺孤,后者擁立皇子,寧侯府夾縫中求存,挾遺孤入局,一為佯入,給袁芨作內應,二為順勢,亂中求穩,爭取在他入京之前,保住侯府不被炮灰掉。

    文殊閣分三股,從龍之功上分出二色,保皇之臣不變,那寧侯府挾遺孤入局的籌碼就不夠了,純靠寧瑯,他應付不了聞、關二人間的博弈,一不小心就會成為他們其中一方的附庸,這與他之前制定的平起平坐之勢相悖,對于整個寧侯府而言,有害而無利。

    他得加重寧瑯手中的砝碼,在不能暴露自己的情況下。

    凌湙轉身望向廳里抱著涼透的尸體,一動不動的齊渲,半會兒后,招了守在門邊的酉五,“傳加急信件,召杜猗入京,讓他把閃獅騎來。”

    閃獅是杜曜堅的坐騎,也是當今御賜給杜曜堅的愛物,他跟著紀立春的隊伍入京時,為免招人眼,便將閃獅留在了邊城。

    爾后,他轉眼望向寧瑯,“家中藏書閣里,第四層九排書架的最后一個匣子里,有祖上編纂的部曲冊,封面被包裹成了寧氏誡規。”

    那是凌湙從角落里扒拉出來的東西,當時覺得挺有收藏價值,爾后從父祖嘴里聽出了現今局勢,直覺告訴他這東西很重要,于是,他便親自改了交部曲冊外封,并鎖進了藏書樓最深處。

    當他在北曲長廊與杜曜堅打過后,就更加確定了這東西的價值,特地送了一封信回京,囑咐陳氏加強藏書閣的府衛巡邏。

    寧瑯詫異的望著凌湙,想了想道,“咱家藏書閣這一年遭了幾次賊,中間還走過一次水,我問了母親,她支支吾吾的也沒說清原由,小五,莫非就是這部曲冊?”

    凌湙挑眉,他竟不知藏書閣遭了劫,陳氏從未在信中提起,便道,“應當是了,如賊人未得逞,東西應還在原處,母親未說明,是因為她并不清楚東西的具體位置,書閣那么大,就是有賊來偷,翻也夠他翻的。”

    且若杜曜堅得了東西,他定會請旨將杜家移出寧氏部曲冊,到現在都沒見他起幺蛾子,那只能說明,他派來的人沒有找到。

    大徵立國之初的武勛府邸部曲冊,都是上了鐵書的,正冊原本在主子手里,臨摩鐵冊被封在大內御書閣,想要恩旨放冊,光有皇帝圣旨是抹不掉正冊上的名錄的,必須得有原主手里的正冊,重新謄抄,重制鐵冊,才能算是真正的放了冊,抹了部曲藉氏。

    寧侯府雖然沒落了,可這種制度沒有沒落,因為不止寧侯府有部曲冊,各大世家也有部曲冊,如果能叫皇帝輕而易舉的,就抹除了各世家手中的部曲,散了各人手中的勢力,這世道會直接崩塌,無人肯再接受現如今的條條框框。

    氏族的規則,在保全自身實力時,有時候是能凌駕于皇權之上的,這從大徵立國時開始,就埋了破綻。

    于國無利,卻無形里保護了落魄的勛貴府利益,可以讓他們自然的消亡,卻不能由皇權插手,利用規則消滅。

    規則之上,氏族為一體,皇權為外系。

    寧侯府縱容杜氏太久了。

    凌湙站在寧瑯面前,眼神沉沉的望著他,“從前府中無勢,又忌憚陛下找茬削爵,對于虎烈將軍府,竟本末倒置的失了主子節氣,三哥,你若手中握有祖上傳下的部曲冊,可敢與虎烈將軍對峙?可敢挾制他為你所用?或者,削了他腦袋,重將杜府其他人收編回冊?”

    寧瑯震驚的嘴都合不上了,眼珠子更瞪的脫窗,下意識搖頭,“這不行的,陛下不會允許的,杜將軍現今可是陛下的親信,我便是拿著部曲冊,也收不回杜府兵力,他不會肯聽令于如今什么都沒有的我們,便是祖父,也不敢到杜將軍面前拿大。”

    凌湙嘆氣,拍了拍他肩膀,“可你忘了,杜家,本來就是寧氏部曲,于世情世道而言,他確實勝過現今的寧侯府,便是人情往來,肯站在寧侯府這邊的,也少之又少,無他,誰叫寧侯府是人眼瞅著就落魄的樣子呢!”

    寧瑯隨著凌湙話而神色抑郁,耷拉著肩膀點頭,“這是公認的嘛!咱家現在也就白頂了個武勛的名頭而已,從祖父棄武學文開始,咱家就不屬于武勛圈了。”

    這也是寧瑯曉事后最郁結之事。

    寧老侯為打消皇帝猜忌,自接了爵位后,就令族中子弟開始學文,府中練武場全填平了種花木,西山跑馬場直接送給了皇帝,從根源上斬斷了祖輩榮耀。

    如果文能出頭,或許也能博個媚上英明之舉,然而寧侯府上下,文采最好的世子寧晏,都考不進三甲,這就讓人笑掉大牙了,更給人一種棄本逐末之感,鬧的武勛不屑其媚上之舉,拒與之相交,文士這邊更嫌棄寧家人胸無點墨,還要假裝斯文,更不屑與之來往。

    這樣一來,在杜曜堅勢大權柄在握之時,能站出來為寧侯府說話的,根本沒有,便是皇帝也樂于看到寧侯府在昔日的部曲面前吃癟,很享受的看著杜曜堅以下欺上的舒爽感。

    所以,凌湙有理由懷疑,杜家至今沒有從寧氏部曲冊中移出去的額外原因,還有當今狹隘的看熱鬧心思在作祟,否則,就寧老侯那卑躬屈膝的樣子,部曲冊早該被他上供出去討皇帝開心了。

    凌湙回京,一次都未去過延景觀,更未與寧老侯碰過面,只知道他自被陳氏砸了觀中物什之后,老實了不少,徹底放了府中大權,安心住在山上不動彈了。

    老烏龜,縮的特別安定,特別是陳氏在凌湙的提醒下,拿到了他曾被凌太師要挾的把柄后,更不敢對府中之事有半句質疑。

    惜命的很!

    凌湙望著皇宮方向,哼笑一聲,瞇眼道,“他很快就會嘗到幸災樂禍的苦果。”

    我會讓他后悔放任,杜曜堅踩在寧侯府上蹦迪的舉動。

    寧瑯不解,疑惑的望向凌湙。

    凌湙則點了點他身后的廳里,“去看看齊渲,作為東道主,你該盡一盡地主之誼,三哥,試一試他的態度。”

    他想知道,通過此事后,他還能不能為了唾手可得的高位,繼續與段高彥當朋友,或做盟友,他想看看,他有沒有那個忍辱負重的心思。

    齊渲是個有才的,之前有段高彥擋著,叫他無法看清他的立場,可通過剛才的談話,在那樣崩潰的境地里,他依然能脫口而出,自己是個堅定的中立者,那么他想測一測,他是不是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能擋住擁立或從龍之功的誘惑,一直中立。

    袁芨中立的前提,是因為他要做孤臣,孤臣的前置條件,是皇位的合理性,也就是遵圣口親立的那位為主。

    齊渲的中立目前還不明朗,但從他話音里能聽出,在皇子與遺孤之間,他不看好任何一邊,他的中立,似乎只是為了當官,無論誰當皇帝,只要讓他有官做就行。

    凌湙望著跪坐在一片血泊里的齊渲,眼神閃了閃。

    這樣的人,其實比袁芨好策反。

    如果說袁芨是個傳統的仕大夫,那齊渲就是有了自主意志的自由民,前者唯心,后者唯己,而以聞、關為首的則全在唯物。

    人以唯心難測,后以唯物難贖,維唯己者可商榷。

    齊渲是個聰明人,他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從他能準確的培養出世家宗婦眼中,最合格的兒媳婦人選時起,他就明白自己腳下的路該怎么走。

    也正因為他一直走的穩中有序,讓段高彥對他無從下手,繼而轉移了視線,從他親近之人身上找空隙。

    人最無法防備的,便是親近之人的刀子。

    齊惠妍知道他的理想,位極人臣,位列文殊閣,于是與虎謀皮,生生把個想要陽春白雪的齊渲,給拉到了同段高彥一樣的爛泥地里。

    所以,齊渲現在的崩潰里,有自己落入泥地的恐慌,更有對齊惠妍和段高彥的憤怒,以及那一點微末的,后知后覺升上來的,失去親妹的悲痛。

    他非是對親妹無感情,只是在對比自己今后的處境,那累積的兄妹之情,便不足以撼動他憂懼彷徨的心。

    段高彥是離開了,可以他對段高彥的了解,段高彥不會再讓他片葉不沾的置身立儲事外。

    齊渲痛紅的眼睛無著落的茫然四顧,朦朧里透過敞開的廳門,與院中的凌湙對上了眼,望著對方冷汀汀,比夜還涼的眼神,陡然間被一把聲音召回了神志,“齊大人,要替令妹安置么?”

    寧瑯站離他五步遠的地方出聲,卻驚訝的發現,他的眼神透過他,正望向院中。

    凌湙一步步上了臺階,站立在廳門檻處,聲音淡淡,“令妹在貴府養身,齊大人,夜深了。”

    齊渲抱著尸體的胳膊攸爾一松,齊惠妍的身體便直直的倒在了地上,閉緊的雙眼邊緣還能看到淚濕的痕跡,面容并無痛苦。

    寧瑯不忍移眼,齊渲則定定的望了尸體許久,方才開口道,“是了,本官的親妹尚在府中休養身體……多、多謝提、提醒。”

    凌湙點頭,轉臉吩咐酉二,“去找床錦被來,好好的裹了送到京郊蓮安堂去。”

    寧瑯這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兩人在說什么,神情微愣的望了眼地上的尸體。

    聞輝死了,齊惠妍再身死,便成了畏罪自殺,齊府逃不過拷問,齊渲的官途會被中止。

    只有齊惠妍活著,齊渲才有一爭之力。

    所以,地上的尸體,不可能會是齊惠妍。

    凌湙是在告訴齊渲,怎樣拖延段高彥的站隊逼迫,只要段高彥不想弄死齊渲,就不會在聞府前期的調查中,揭穿齊惠妍的死亡真相,而齊渲要做的,就是利用這個時間差,找到擺脫段高彥的機會。

    而正好,杜猗上京需要時間,在寧瑯與杜曜堅對上之前,也需要時間利用規則,讓祖上傳下來的部曲冊起到鉗制杜氏的作用。

    只要杜曜堅伏牽,寧瑯也就有了與聞、關一較長短的資本。

    凌湙捻動著手中的刀柄,望向齊渲,“齊大人,令妹夫雖死于非命,可命隕的場所,非一名門公子所歸處,作為娘家大舅,你當有資格上聞府,為令妹討要公道,就算丈夫已故,作為正妻的臉面難道就不需要了?娘家舅大,姑娘的臉面也是娘家的門面,你不討,是想淪為滿京笑柄?令妹身體若痊愈了,難道要一輩子不見人?齊大人,固然死者為大,可該討的理,還是該討的。”

    齊渲一團漿糊的腦袋,漸漸清明,慢慢從地上撐起身,沖著凌湙的方向一輯到底,“多謝這位小哥提醒,某明白該怎么做了。”

    凌湙一點頭,伸手,“請!”

    寧瑯:……??

    求分析!求解釋!

    180. 第一百八十章 主打一個脆弱期植入…………

    齊渲幾乎是落荒而逃般離開了此處。

    似不堪回首般, 踉蹌的被他親衛架了出去。

    面如金紙,眼神閃躲,不敢再往齊惠妍處瞧上一眼。

    便是與凌湙說話時, 那望來的眼神也是散的,寧瑯還擔心他會對凌湙起疑,可事實上,他此時全靠著心氣在撐, 嘴巴下意識在動,腦子里怕是早混亂成了漿糊,否則這點子事后補救,當不需要凌湙來提醒,憑他往常的行事手段, 該早有計較才對。

    凌湙的提醒,不純是善心大發, 還有往他潛意識里,種下后面行為軌跡的方針, 讓他在冷靜之后,開始想辦法與聞府周旋,與段高彥較量, 和替其妹善后時, 第一時間從腦子里, 提取出他給的建議。

    人與人的思想千差萬別,如何能讓人順著自己的思路走, 這便是最基礎的心理暗示,主打一個脆弱期植入,否則憑他一部主官的地位,正常情況下, 有什么理由聽從一個出身低微的“親衛”之言?

    且還是別府的親衛。

    而最深層的考驗,則是在測量他在心理失衡的情況下,還剩有幾分行事警惕性。

    一旦他用了凌湙教的方法渡過難關,那么事后復盤時,就該是他的追源期,凌湙要看看,他對給出建議的“區區一名親衛”,有什么樣的看法。

    看法產生疑慮,疑慮催生心鬼,倘若足夠謹慎,便是他轉回頭來,追溯凌湙真實來歷的時候了。

    侯府的情況擺在那,若有這般厲害的親衛輔佐,早不該會發生宵小闖門之舉,凌湙要看看,他能用多長時間,倒推出侯府現今背后另有推手的真相。

    他能讓段高彥這個同期進士,以不擇手段之舉拉入泥塵,必有其過人之處,凌湙目前已知他學識過人,能列二甲前五的,就不可能是個草包。

    又已推測出他中立見識外的,過人心魄,那最后需要驗證的,就是他對于自身危機的處理方式。

    是忍辱負重選擇與段高彥同流合污,還是利用妹夫之死的污穢內情,跟聞閣老與虎謀皮,又或者跳出兩者之間,另辟旁路。

    比如,找出他的存在。

    直到他身影消失,凌湙方收拾了千回百轉的心思,將視線轉回院中。

    寧瑯則一直跟后頭蚊香眼,看凌湙又招手開始吩咐手下辦事,“去派人守著蓮安堂,看齊府那邊幾時派人去給齊大姑娘裝裹。”

    凌湙用人,看能力也看人品,能力測試已出,人品之行必試,若能力超強而人品次之,其人便當次拋型用物,是不可能招為股干成員的,他怕背刺。

    齊渲能為齊惠妍終身打算,早早為其打造賢惠人設,親情間的愛之深,哪怕一朝被傷,也不當連人最后一程也不送,待他徹底從巨大的震驚中回神,若親情為真,便一定會親自帶了喪葬儀程來為齊惠妍收殮,若一切只是他本著自身考量,連親妹的婚姻都早早納入算計,那這親情在齊惠妍死的那一刻就會終止、迸棄,至于之后的收殮裝裹,更不會予以理之。

    這樣的人,凌湙便是使計收了,也不敢放一百個心用他,必得提著一百二十個心,邊用邊防,如此,也便可歸為次拋型工具人,不過就是次多次寡的區別而已。

    他要估量一下傳統仕大夫,于親情間的薄厚度,以測量其內在的人品問題,防止出現似寧老侯父子這種因利賣親的偽君子。

    用人么,當然是想要找那種品性真摯的。

    到院門落鑰,燈火漸熄,藏在暗處的人手往回撤時,寧瑯都沒鬧清整晚的收獲。

    哦,有收獲,收獲了一地血腳印。

    寧瑯那迫切的眼神,想讓人忽視都忽視不了,默默的跟在凌湙身后,一整個求教的模樣。

    凌湙本也有趁此機給他講一講現今形勢,以及寧侯府夾縫里求生的情況,便領著他去了院落偏廳。

    兩人落座后,寧瑯便再也忍不住問了出來,“小五,我剛才是不是說錯話了?”

    變故就在他叫破閔仕遺孤的存在時起的,那一刻的混亂,是凌湙事前與他商討,教他如何面對段高彥時沒有的場景,到齊惠妍身死,齊渲崩潰,他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說漏了嘴。

    齊惠妍本是他們策略當中的重要把柄,有她就能牽制住段、齊二人,可兩句話的功夫,她就死了。

    猝不及防。

    爾后,寧瑯再未敢與段、齊二人對接,這才讓凌湙半途接上與二人的交涉。

    他內心其實也是慌的,怕壞了凌湙的事情。

    凌湙摩搓著袖口的皮束封,望向寧瑯,卻問了個與此時毫不相干的問題,“三嫂的身世,是否如傳言里那般?”

    他得弄清楚怡華公主的立場,倘若她真是陛下私生女,那寧瑯這里,就不能讓他知道太多事了,他會回府與陳氏交待。

    寧瑯愣了一下,爾后臉色發黑,似有無限怒火般沖口而出,“她身世清白的很,父母俱有詳細記載,是外面那些人瞎傳的,她與當今的關系,只系在壽安宮里那位身上。”

    大徵宗廟里正經承認的太后,只有寧柱國府出身的寧太后,哪怕現在的太后因子榮耀,但當朝臣與百姓說起時,仍喜用壽安宮里那位來代替。

    她只是當今皇帝上位后奉封的太后。

    凌湙眼睛盯著寧瑯,一語戳破他下意識的維護,“再瞎傳,沒有三嫂的有意為之,怕也傳不了這樣真吧?三哥,你到底弄清了你身邊女人的心思了沒有?”

    寧瑯臉色漲紅,又羞又窘,眼睛都不敢看凌湙,連聲音都弱了幾分,“當然……我當然清楚她的心思,我了解她,她……她、她只是想要過的好而已。”

    人人都想過的好,這無可厚非,可敢用亡母聲譽搏富貴的,就不是個瓷做的。

    凌湙繼續深問,“那你有把握,在寧家存亡一刻時,她是選擇與你共擔,還是棄夫保榮華?三哥,你抬起頭來看著我,告訴我,三嫂與你有沒有夫妻同心?”

    這二人但凡正經過了父母之命,凌湙都不會這樣質疑。

    他始終記得陳氏在家中,每逢說起三兒媳時的那種憤怒,恨她毫無女德的,自配婚事。

    寧瑯被當時身為郡主的怡華公主,點為新郎時,可是當眾拒過婚的,只是被寧老侯和其父寧棟鍇給壓住了,才沒能逃成婚。

    如此種種,才引得凌湙追究。

    寧瑯臉都漲紅了,吭哧吭哧道,“我給你保證,你三嫂是個好女人,真的,她就是魯了一點,本心并不壞,我之前是不了解她,才會對她強嫁我生厭,小五,我們生了振熙。”

    時人對夫妻情還是澀于表達的,尤其凌湙問的這么直接,更叫寧瑯不知怎樣正確表述出,他與妻子間的真正情誼。

    好在凌湙會看表情,能從寧瑯的微表情里看出,他對妻子真心維護,且愛慕心喜。

    “三哥,接下來的話,你要牢牢記住,且只有在確定三嫂對你不離不棄后,才能對她透露,否則,寧侯府,甚至整個寧氏宗族,都將被剪除。”

    但凡怡華公主對皇帝存有稍許父女之情,對寧侯府之后的行事都很危險,好在這中間有和親一事的隔閡在,讓凌湙稍稍對這位三嫂放了些心。

    寧瑯瞬間抬頭,一眼不眨的盯著凌湙,緊張的捏緊了拳頭,不敢呼吸。

    凌湙安撫的擺了下手,方繼續道,“你一定以為,父祖的換子行為,只是出于自保,怕因凌太師手中的把柄受到陛下清算,是、也不是!”

    寧瑯張嘴,“祖父和父親說了,是為了交換那副悖逆畫作。”

    凌湙點頭,“是,但這只是最淺層的誘因,從凌家子和閔仁遺孤相繼出現在我們府中后,你還當這只是個平常的交易?”

    寧瑯頓了一下,搖頭,“之前以為是,但自你回來后,就不這樣認為了。”

    凌湙贊賞的點了下頭,“父祖把事情想的太簡單了,從那兩個孩子入府開始,整個寧侯府,都在隨時被抄的危機里,尤其當代替我的閔仁遺孤成為段高彥的弟子后,一旦他身世泄露,第一個要被砍的,就是寧氏宗族。”

    寧瑯身上開始冒冷汗,定定的望向凌湙,“……所以,從一開始,我們家就被算計了?”

    凌湙點頭,“是,從他們把人往府上放時,寧氏宗族就在被清剿的名單里了。”

    再沒落,寧氏也是開國武勛府,破船里的三車釘子,不知道會發作在哪處,皇帝再厭寧家,也沒見他敢砍了寧氏人頭,對外宣稱是礙于寧太后情面,對內卻連消帶打,將寧氏往平庸里削,指望著寧氏能自己淹沒消失。

    凌湙邊說邊整理思路,因為關謖的突起,讓他隱約觸摸到了皇帝,以及聞閣老一派,對于寧氏的顧忌。

    在野。

    在野派的支持。

    寧太后當年干的最震動朝野的一件事,就是在陛下親政,逐漸對寧柱國府起了忌憚之后,下懿旨散了寧柱國府里的幕僚、府兵,以及所有部曲,只留了一營暗衛作為寧氏最后的依仗,并降公爵為侯府。

    這不僅僅是因為寧家當年無扛鼎之嗣,更因為寧太后清楚當今的睚眥必報的性情,索性,她直接抄底,讓寧氏成為沒落武勛的代表。

    沒落,比砍頭要好,至少,她此舉確實保住了寧氏人頭,不至于讓當今在她去世后,找各種理由削砍寧家人頭。

    這樣一來,凌湙在家中找到的部曲冊,就很有說頭了。

    按理,寧太后不可能忘了將,正冊拿去與庫存的鐵冊作刪改重鑄,然而事實上,就正冊所記,上面在存的部曲,與當時散出去的部曲名目不符,或者說,只是名義上散了,規則秩序里,這些人仍屬在冊的寧府從屬。

    寧氏若一直不出扛鼎之嗣,那這冊子就相當于無,若寧氏再出后起之秀,這在冊的從屬,就會是這后起之秀手上的牌。

    良禽擇木棲,寧太后散去府中之勢時,一定是給了什么條件,否則,她不可能白白讓那些人脫離寧氏。

    那是她父祖親手打下的基業,她是得有多不孝,才能做出敗家之舉?

    且看寧侯府如今這茍延殘喘、仰人鼻息的模樣,很難不往她只是為保存寧氏香火,才自斷祖上榮耀的舉措上想。

    她是懂盛極而衰的。

    凌湙說話便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寧瑯也不敢打攪他,默默的陪坐一旁,半晌,方聽道,“或許,我應該去試試關謖的態度。”

    寧瑯:……?

    關謖的地方勢力,是與在野派接觸最多的,在野派的一切舉動,很難逃開地方管理,說不好兩方有多深的糾纏,卻一定能從他的態度里測出,目前在野派的活動規律。

    京官勢力、地方勢力,以及在野人士,是奠定整個朝野大局的基礎,皇權是在他們其上,然而,皇權左右不了三方勢力的交迭,高明的皇帝會平衡三方勢力為已用,可當今……從來隨心所欲。

    當京官與地方聯手,想要改朝換代,那么他們最擔憂的是陛下不同意?

    不是,都要改朝換代了,皇帝在他們眼里形同廢人,能讓他們忌憚的,只有與他們擁有同等勢力的在野人士。

    那是一股不確定因素,但有人振臂高呼,這些人就容易集結成勢,從而破壞掉他們的謀劃,若再放任他們傾向皇帝,那擁立新主之事,就不可能有百分百把握。

    所以,他們要在起事之前,消滅掉這股不確定因素。

    凌湙重重敲了一下身旁的桌幾,眼前豁然開朗,怪不得他總覺得寧侯府,夾在這些人的謀劃里,非常違和,想不出寧侯府里有什么,是值得這些人如此在意的。

    凡欲除之而后快的后面,必然跟隨著巨大的利害關系。

    如果加上在野派的代表呢?如果寧侯府就是最容易出振臂高呼的那個扛鼎之嗣呢?

    這就跟凌湙之前讓寧瑯力爭,讓寧侯府參與謀事的主動權一樣,寧侯府從來就不該是附屬,從一開始,寧侯府就擁有與文殊閣對等的起事能力,只是他們不想帶寧侯府玩,便從一開始就將寧侯府貶低成了雞肋。

    無獨有偶,凌湙從頭致尾強調的,就是讓寧瑯帶著寧侯府,與聞、莫方談的合作里,就有平起平坐之意,簡直是殊途同歸了。

    最后再回頭去看那,藏在府中地下銀庫里的巨額財物,說是保寧氏子孫衣食無憂之詞,不如說是留給寧氏后起之秀的,攏人之資。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沒錢怎么談事?

    寧瑯嚇了一跳,瞪直了眼睛往凌湙臉上望,又不敢出聲打斷凌湙思考,眼巴巴的等著后續沒說完的話。

    凌湙想透了寧侯府被裹挾的真相,深覺此次上京,實屬這收獲最大,一時高興,便深入的給寧瑯仔細掰扯一番朝局走勢,以及他要他代表寧侯府出面的用意。

    從皇帝的態度,講到文殊閣的用意,又將文殊閣內目前的派別點明,以及他們最終要達到的目地。

    “……你若記不住太復雜的,就往簡單了記,聞、莫,加上一個搖擺不定的段,代表的是京官,關和目前已知的段,走的是地方官渠道,袁芨單蹦一個持中立,也就是保皇,齊渲是段要拉攏的對象,目前看似反目,但具體怎樣,得看他與聞府那邊的交易,而段有向袁投橄欖枝的意圖,目前也待定他最終走向……”

    寧瑯低頭點著手指,口中喃喃跟著念,“聞、莫、段是一伙,關、段是一派,袁、段有交情……我了個天,這個段大學士到底是哪邊的?怎么搞得跟攪……呃棍一樣的,哪哪都顯他能耐,還有,我們家呢?”

    凌湙笑笑,眼角閃過細碎的光芒,“我們家?他們根本沒準備帶我們玩啊!”

    用來墊腳的石頭,有什么資格上桌面裝盤當菜?

    寧瑯懂了,徹底懂了,一時氣的臉都變了色,恨恨的往嘴里灌茶,“虧的父親和大哥跟他們前前后后,原來是叫人打一開始,就當猴耍了?狗、狗東西,欺人太甚,簡直欺人太甚。”

    凌湙倒還好,心情并不郁忿。

    物競天擇,就寧侯府那一大家子人,有什么是值得人家高看一眼的么?人家就是要滅,也是滅的祖上余蔭,怕也怕的是受祖上余蔭庇護住的那群人。

    寧瑯迫不及待的想要帶領寧侯府雪恥,望著凌湙道,“我要怎么做?見了關閣老后,我要怎么讓他承認我們家的地位?不再將我們家當炮灰使?”

    炮灰一詞是凌湙剛解釋時,無意中帶出來的,寧瑯覺得這詞形容現在的寧侯府,再合適不過,一時也跟著用了。

    凌湙點點他,提醒道,“你忘了一個原則,我讓你代表寧氏參股,是為了拖延聞、莫兩家的手腳,不是真的要讓你參與進從龍之事,我們寧氏,不謀從龍之功,你記住,這一切都是為了迷惑他們,是要讓他們以為我們也在貪這潑天之功,三哥,等祭祀皇陵之日后,三位皇子就會分出高下,立儲之事也將塵埃落定,他們的行事會進入漫長的等待期,而你,要在適當的時候,帶著寧家,與袁芨結盟。”

    寧瑯:……為何又要與袁芨結盟?

    我不懂!

    凌湙拍了拍椅把手,“算了,先回去找部曲冊,我先教你怎么用那部曲冊,去挾制杜曜堅。”

    而就在他們在澄園謀劃時,聞府那邊已經派人圍了聞輝出事的蓮花樓,將里面的老鴇、龜公,以及花娘、歌舞妓子們全都抓了起來。

    滿京霄禁,京衛營調動大批兵力開查當日夜去過蓮花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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