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好了,寧侯府被官兵……
莫棐之剛與聞高卓商議, 要找個什么辦法去探一探寧侯府現在的底細,聞輝就出事了,而巧合的是, 聞輝的死亡現場, 就有莫子晉, 且還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招了許多人圍觀,把現場攪的一團凌亂, 導致五城司與京應衙門的人來后,愣是找不到與之相關的線索。
然后, 干脆將整個樓給全封了。
再爾后, 刑部出動主官三人, 由一部侍郎, 兩位郎中主持,親提樓內關押眾人, 審訊、追責。
跟死了什么大人物一樣,搞的陣仗極大, 規格極高, 效率極強。
一個逛窯子被人弄死的官三代, 就這么引動了整個京畿街巷戒嚴。
聞輝是亥時二刻出的事, 凌湙得到消息, 到澄園已接近丑時, 后與段、齊二人周旋,中間加上齊惠妍身死, 臨散場時,已接近辰時。
而就這么短短半夜功夫,刑部三位主官便已將蓮花樓內,除些許身份不便動的, 余者就地扒了衣褲,全過了一遍水火棍,其中富賈子弟與六七品提不上筷子的冷衙門親屬,都沒能逃開這頓拷打。
整個蓮花樓周邊的街巷,當日夜間皆被鬼哭狼嚎充斥,往來人丁盡皆墊著腳尖走路,本該喧囂繁華之地,當夜起便陷入了萬籟寂靜。
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大聲喧嘩,還歌舞?臨著蓮花樓三條街外的酒肆都歇了業,不敢在這個時候觸了聞家的霉頭。
到凌湙與寧瑯踩著巳時的鐘點回到侯府時,被圍了一夜的蓮花樓那邊,已經傳了消息,說是找到了殺死聞輝的兇手線索。
爾后,便有一隊京畿衛上了門,要入侯府搜捕當夜去蓮花樓,復又返回府的寧振雄。
寧振雄,寧家二房長子,也是寧侯府孫輩里最年長的一個,出了年便將行及冠禮,婚事也訂在了及冠禮后的第五個月,是整個寧家最具有武將氣質的小輩,身材及魁梧,個頭也極高。
奈何祖父崇文,父隨祖意,也更偏愛長相文弱的弟弟,對他反而不感冒,若非他是孫輩里的頭一個男丁,恐怕早被父祖忘了存在,平時游街打馬,呼朋引妓,是個人人盡知的草包。
而陳氏對這個庶長孫也是不大搭理的,不會過于苛責,卻也不會糾正他小小年紀,不學無術的行事,作為嫡祖母,沒像其他府邸那樣,在自己的親嫡孫出世前,弄死庶長孫,在她看來,已經是很仁慈的了。
庶長子、庶長孫,在所有勛貴府邸,都是最被忌憚的兩種身世,稍有大意便有被篡嫡的風險,故此,哪家對此類子嗣,都沒有好臉。
可凌湙在有限幾次與他的碰面里,對他的印象并不壞。
這就是一個受盡忽視,然后用各種荒唐之舉,意圖吸引父祖注意力的孩子,爾后在長年累月的不受關注中,終于破罐子破摔的成了真正的小紈绔。
凌湙對他印象不壞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對自己院中仆婢的寬容,看著是個喜流連花叢的草包,卻會在身邊的仆婢犯錯后,給予出府的生還機會。
他一臉蠻橫兇相的外表下,未曾沾染過半滴奴仆鮮血,院中女孩也個個完璧,并未發生余下幾個兄弟那般,小小年紀就睡通房的事情。
凌湙那時雖不大與各房子侄們來往,卻不妨礙他通過各種渠道,知曉各人秉性,對寧振雄的印象,甚至比病弱的寧振鴻還深。
京畿衛圍了侯府,不知情的以為皇帝終于忍不了寧氏,要除之而后快,可事實上,這一切的源頭,不過是起于一介紈绔子的人命案,從其身死開始,滿京風聲鶴唳,全城戒嚴,城門防衛加倍,甚至于都不太顧及皇帝要出京,去祭祀皇陵的鑾駕。
皇帝出巡,凈街、束行、噤聲,而此種種,除了街未凈,其余行止皆被限,只為聞輝。
如此,聞閣老權柄,可見一斑。
凌湙正領著寧瑯在藏書樓上翻部曲冊,兩人站在樓窗前,望著府門前圍上來的一隊京畿衛,陳氏院中仆奴驚慌,而出門與人交涉的,只有怡華公主。
寧侯與世子癱瘓在床,二房、四房乃庶出,陳氏身為侯夫人,一府主母,也不可能自降身份,去接待一名京畿校尉,怡華公主雖為公主,可身為三房兒媳,在無人可出的情況下,似也只有她出面合適。
凌湙與寧瑯夜半出府,踩著雞鳴歸來,出入都走的侯府后門,有袁來運接管了府中安保后,要隱了二人行蹤,不叫滿府知曉,都便宜的很,故此,怡華公主等人,并不知他二人已經回來了。
寧振雄在睡夢里,被親爹娘從房里挖起,朦朧中被扇了兩巴掌,耳鼓漲漲的聽見父母斥責,“說,你昨夜里到底干了什么?怎會招了京畿衛的人上門抓你?趕緊滾起來,自己去向你祖母解釋。”
陳氏徹底掌了府中權柄后,對二房、四房中人梳理了不少,攆出的、發賣的,斷了不像話的幾位爺們的例銀,減了各房姨娘們的無度索要,整的這兩房現在人人自危,就怕陳氏一個擺手,就將這兩房分出侯府。
二房夫妻現今扮著孝子賢孫,日日守在寧侯床前伺候,而他們最得意的次子明年將下場考學,若僥幸中榜,在寧振鴻、寧振熙這倆嫡孫,都沒長起來前發展官途人脈,再有寧侯支持,那這侯府的爵位,還指不定能落誰頭上。
夫妻二人求穩求勝,當然不能允許此時遭逢變故,得知惹禍上門的竟是他們的長子時,恨不得一棒子把人打死了撂出去平事,因此,在寧振雄徹底清醒之后,看到的,就是望向他,恨不得吃了他的親生父母。
寧振雄這些年已經受夠了父母的偏心,哪怕知道親事訂的潦草,聘的媳婦是個商賈女子,完全是因了其父母貪圖人家嫁妝豐厚,也盼著早日成親,早日離府獨過。
他一顆心早涼了,因為沒了期盼,也就對父母親情失了指望,近年越發脾氣蠻橫暴躁,被打之后,掀了被子,只著了一身中衣就往外院走,高壯的身形竟有了慨然赴死之意,連語氣都與氣勢相同,“有什么好解釋的?不用解釋,你們說什么是什么,誰來抓我?叫他抓就是,最好立馬給我安個死罪,只要我死了,你們自然安心。”
怡華公主還在與人周旋,連接二門處的地方就跑來一群人,正中間走的氣勢昂然的,正是一身中衣,披頭散發的寧振雄,而他身后,則跟著捂臉哭的一臉淚的二房夫妻。
人未到聲先至,“公主,公主啊!我們實不知這孽子昨夜干的事,真的,您一定要相信我們,這孽子從來不告訴我們,他在外面的荒唐事,若非校尉大人上門,我們一家子恐怕都叫他蒙在了鼓里,公主,我們夫妻沒想為府里招禍,您一定要在母親面前替我們分辨分辨。”
怡華公主:“……”
人家只是上門詢問,逮不逮人還兩說,你們這就不打自招了?有你們這么做父母的么?
等她再將眼神放在二房長子身上,才發現這個侄子竟長的高了她兩個頭,人高馬大的站在前院中堂前,望著來拿他的京畿校尉,一臉冷然,“發生什么事了?既然找到我家門上,想必是有證據了?你叫什么?準備給我定什么罪?”
他怎么也出自侯府,雖是庶出,可這些年的耳濡目染,那一身囂張公子爺的氣度,還不至于讓他慫一個京畿校尉。
擱往常,一個小小的京畿校尉,還到不了他面前說話,當然,也是因了兩方不可能會有交集的原因。
來人姓錢,領人上門時接的令是,一定要突破寧侯府的阻撓,進入到府內搜檢,看一看內里真實的巡防布置。
他也不懂下令的人怎么個意思,卻也沒覺得這個任務有多難,寧侯府又不是多威赫的勛貴府,要往里闖一闖簡單的很,只要揪著事端之人說事,就不難突破重圍入府搜檢,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帶人強闖的樣子,卻哪料寧侯府中人不按常理出牌,竟都不帶維護一下的,就交出了自己的孩子。
錢校尉:……這寧大公子莫不是撿的吧!
場面陷入寂靜,顯得之前的怡華公主攔門有些可笑,二房夫妻卻不知自己已經得罪了公主,還在抹眼淚試圖博得公主憐憫。
寧振雄神色愈發冷漠,垂眼望向低他一頭的錢校尉,“我犯什么事了?你總得給我定個罪名吧?”
錢校尉回神,定了定心道,“聞三公子昨夜死于蓮花樓,有人指認,說他死前與你見過面,見你二人發生齟齬,似有言語沖突,再之后,他便出了事,寧大公子,你可能說的清他與你之間的摩擦么?若說不清……!”
寧振雄皺眉,張嘴還沒吭聲,他身后的父母就叫嚷了出來,他娘甚至上手捶起了他的后背,拍打的啪啪響,“你竟然敢跟聞三公子起爭執?你瘋了?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怎么敢跟他嗆聲?哎喲,我的個天爺啊,你可不敢拿你弟弟的前程開玩笑,聞三公子若真是你弄死的,別說你弟弟考不了學,就是我們全家都要受你連累,孽子,你快說,你跟聞三公子到底有什么矛盾?值得你不顧身份的跟他起沖突?快說!”
錢校尉看出來了,這是個不受父母待見的娃,于是,立馬打蛇隨棍上,開口要求,“為免遺漏什么重要線索,我需要去你的院子搜撿你昨夜的用物。”說著一招手,就要帶人往府中闖。
怡華公主臉一沉,今日若叫這些人進了府,那寧侯府最后一點顏面都將盡失,日后怕是是個人都能上來踩一腳了,當即就要上前阻攔。
而寧振雄卻比她快一步,大馬金刀的站在往二門去的路上,臉色陰沉漆黑,“我看誰敢。”
爾后,又轉望向自己的父母,臉色漏出巨大的憤怒,聲震前廳,“你們就這么希望我出點什么事,好為老二騰出長頭之名?早要如此在乎長頭名分,當初你們怎么不直接說是老二先出的生?現在后悔,心心念念要替他爭長子位,你們干脆直接拿把刀來殺了我算了,何苦要麻煩別人?”
越說越恨,氣的聲音發抖,“我為什么跟聞三嗆聲?”
說著聲音陡然抬高八斗,直著脖子叫,“因為他跟你們一樣,處處拿身份說事,笑話我們侯府連外強中干都不是,直接沒落成了人人可踩的廢物,笑話我們侯府后繼無人,一門老弱,我但凡不是個男人,我都可以躲著他,但是,他要欺辱我們府,就不行,就不能,我跟他嗆都是輕的,要不是身邊有人拉著,我還能上手打他,呵,哦~他死了?哈哈,死的好,死的非常好,他一定是因為嘴賤,叫老天收了,哈哈哈,死的真是太好了,呸,禍害有天收。”
二房夫妻恨不能堵了他的嘴,奈何身高由不得他們,就像寧振雄說的那樣,他們也后悔當年排序時的一念之差。
原來寧振雄兄弟是孿生,只不過一個壯的像頭牛,一個瘦的似貓,看著活不了的模樣,而面對如此兩兄弟,他們當然是將壯的那個認成了長子,弱的那個只當陪練。
可經年過后,壯的長成了蠻漢,弱的卻頗有文才,此時夫妻二人后悔了,想將這長子的名分給倒一倒,結果卻遭到了陳氏的阻攔,斥他們不講規矩宗法,于是,這一腔怒火,就全都傾倒在了,被他們認為無用的長子身上,并越發的瞧不上他。
寧振雄吼的臉頸青筋直冒,披散著頭發近似瘋魔,嚇的夫妻二人連連倒退,錢校尉抓住機會,拔刀出鞘,“既然你自己也承認了與聞三公子有矛盾,那就隨我們走一趟吧!不過走前,我們還是要去你院里搜一搜。”
今天這個府他是必須進,不然回去不好交待。
怡華公主冷冷的盯了眼二房夫妻,剛要開口,就聽身后一把聲音傳來,“我們侯府再沒落,也容不得你們如此放肆。”
卻是寧瑯現了身,重新換衣后,著一襲墨色長袍站在院門前,冷眼望向圍了一圈的京畿衛們,與錢校尉對上眼后,再次開口,“別說你們沒有證據證明是我侄兒殺的人,便是證據十足,也該簽了令后來搜屋,什么時候僅憑你們京畿衛的人一句話,就可以擅闖一門勛貴的府邸了?錢校尉,你是奉了誰的令,有什么實質的證據指認我家孩子?”
凌湙沒現身,他去了陳氏院中,放寧瑯去處理那些人,憑他與怡華公主兩人,當是足夠了。
只他沒料從前院傳來的二房夫妻作為,會如此令人抓馬,不止陳氏生氣,連聽了消息趕來的四房夫妻都一副無語的樣子。
沒見這么坑親兒子的。
錢校尉望著公主與駙馬都慰,不得不軟了聲調,改換方式,“那總得讓令家公子回院穿個衣裳,隨我們走一趟吧?畢竟是有人指認了他的,而且為防他被你們藏起來,我得派人跟著他回院子盯一盯,寧駙馬,本校尉也很為難啊!”
寧瑯已經得了凌湙叮囑,今天誰也別想從侯府里把人帶走,因此,態度強硬,“沒有證據,只憑人口述的指認,就想拘走我家孩子,你當我侯府真就無人了?錢校慰,你別忘了,我身上也掛著個司京校尉的職,就是我家的姻親故舊,也多有武職在列的,你真就要得罪我府?”
錢校尉臉黑了,此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這趟差出的有多麻煩,并不如他以為的那樣輕松好辦。
而寧振雄則突然眼冒熱意,努力昂著腦袋,憋下心里的委屈,望著攔在他身前的三叔三嬸兩人,幾次張嘴,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三、三叔……我身正的、正的很,我不怕……不怕他們查。”
寧瑯半扭了頭望他一眼,擺手,“這沒你什么事,回去梳洗換衣,去你祖母的院里等著。”
說完一抬手,早準備好的府衛就從各角落魚貫而出,經由袁來運調教過的府衛,又參雜著西山調過來的一波人,整個府衛氣勢都顯得嚴肅規整了不少,讓人一眼望去,就知道這內里的防衛,當甚為嚴密。
寧瑯望著錢校尉,“想要入我侯府搜撿,先去請圣旨下搜查令,錢校尉,我家的鐵冊可還呈在太廟里,強入我府,本駙馬可是有先斬后奏之權的。”
這是公府的特權,寧家是降公為侯了,可因著有寧太后的關系,鐵冊從未移出太廟,故而,寧氏的某些隱藏權利,依然能用,只不過先前寧老侯他們生怕會引起皇帝注意,從不敢仗著祖上的勢護持府邸,給了那些人可以隨意欺辱的錯覺。
他們怕引發皇帝注目,從而徹底的將侯爵擼了,更擔心會有提醒皇帝寧家還有鐵冊沒收回之事,力圖降低存在感,讓皇帝忘了這節事。
可凌湙卻告訴寧瑯,“盡管抬出祖上榮耀,陛下那邊不用擔心。”
從皇帝一出凈齋,就招了聞、莫二人去問兩府八卦起,就透著他巴不得兩府真能出點什么事才好的信息,若叫他知道聞家的勢力叫寧侯府給撅了回去,不管用什么辦法,他都會睜一眼閉一眼的放過去。
咱們這位皇帝,是個坐山觀虎斗的高手,并且自以為坐的穩,實不知屁股底下的山,其實已經崩出了數條裂縫。
他要看,那就做給他看。
因此,寧瑯在說出鐵冊二字時,是從未有過的信心滿滿,挺直的腰背錚錚然,叫怡華公主都意外的瞅了又瞅,只覺此時的丈夫無比偉岸。
錢校尉被噎住了,臉色難看的不行,望著圍上前的寧侯府衛,又望了眼被護在寧瑯身后的寧振雄,想到來前被特意拉到一邊叮囑的話,硬是忽視了寧瑯的警告,震聲道,“我是奉了刑部令來拿人的,寧駙馬如此阻攔,就不要怪本官不講情面了。”
說完一招手,那些他帶來的兵就統統亮了刀槍,尖指著寧侯府內眾人,嚇的二房夫妻尖叫連連,引發的在場仆奴都瑟瑟發抖了起來。
寧瑯手腕一抖,也亮了配刀,橫身擋在妻子與侄兒前面,與錢校尉對峙,絲毫沒有退步之意,聲音也抬高了些許,“錢校尉,這里是侯府,擅闖著死。”
袁來運改了裝束混在府衛堆里,打著手勢讓府衛們縮緊了防衛,邊邊角角都要確保打斗起來,不會有漏網之魚敢跑出府門。
他跟凌湙久了,知道凌湙的習慣,但凡打殺敵方,都必盡全力絞殺干凈,不留遺患。
錢校尉也是正經衛戍出身,一看寧侯府內府衛排防,就知道這內里有武備強手,頓時不敢大意,指了身邊屬下背對背排開,盯著各方向上的侯府府衛們。
打斗一觸及發,氣勢陷入緊繃。
陳氏院里,來來往往當耳報神的仆婦將消息送來,讓所有人都跟著捏了把汗,只凌湙撐著手端坐一旁默默喝茶。
四房夫婦不知這面生的公子是哪位,又覷著陳氏待他的親熱勁不敢問。
凌湙也沒有自爆身份的愛好,只當看不見他們疑惑的眼神般,自顧翻閱起了手中的部曲冊。
杜曜堅近日也在京中,皇帝要祭祀皇陵,他作為皇帝親信,自然是要侍奉左右的,凌湙想要拿捏他,就得尋個他不進宮的日子,用寧侯的名義誆他入府,是最簡便的,所以,讓寧瑯獨自去面對門前的校尉,也是有提前練其膽的意思。
不然,凌湙怕他壓不住杜曜堅的氣勢,反叫對方拿捏住了。
前院刀兵起,寧瑯護著妻侄在刀兵之外,錢校尉領著手下的兵與袁來運他們相斗,他目地并非拿人,就是為了探侯府虛實來的,而袁來運也得了凌湙囑咐,故意用了杜曜堅特有的兵陣。
他有一隊人混在侯府府衛里,小結成陣,用杜猗曾經炫耀過的杜家兵陣對錢校尉等人,不出瞬息,就成功引起了錢校尉的關注。
錢校尉連同他的手下,被袁來運帶人連削帶打的困住了腳步,雖暫時未有人命發生,卻傷了半數人手,哀嚎呼痛聲漸起,直傳進圍在府門外的百姓們耳中。
不好了,寧侯府里的人要被殺完了。
不明真相者轟然四散,往京內各角落傳遞著寧侯府被官兵殺上門的消息。
沒等他們傳出寧侯府滿門被誅的話來,事情就又有了新發展,那剛進京沒多久的紀將軍,恰巧領了一隊人路過寧侯府,見里面打的熱鬧,好奇心起,跳了墻頭看熱鬧,結果一看,好家伙,一隊京畿衛打扮的兵將,讓一門府衛打的左右支拙,就差跪地求饒了。
紀立春好仗且不講規則,見寧侯府府衛如此厲害,就想去試一試人家真正實力,踹了人家府門就進去,打著支援京畿衛的名義,與寧侯府府衛戰在了一起,然后,被那熟悉的兵陣打的眼中冒火,一氣連聲大吼,“好你個杜曜堅,竟然連自己的看家本領都傳了出去。”
軍中無人不知他與杜曜堅的仇怨,所謂最了解自己的便是敵人,反過來亦之。
錢校尉不確定的心,徹底定了,望著前來解圍的紀立春叫,“紀將軍,還望搭一把手。”
再不搭手,他手下的人怕是出不去寧侯府了。
紀立春立馬義氣上身,揮舞著刀柄就與袁來運戰在了一起,口中哇哇大叫,“說,杜曜堅是不是還念著舊主情分?呵呵,可算叫我找著他把柄了,看我去陛下面前揭發他。”
袁來運竭力劈砍,意圖留下紀立春等人的人頭,面色冷硬,“今日誰也別想走,想要陷害杜將軍,且問過我家主子沒有?哼,看刀。”
兩人邊打邊遠離兵衛中心,待到周圍全是自己人后,紀立春擠眉弄眼,“怎樣?我演的像不像?主子傳信傳的太急,我人手都沒召齊,就帶了一隊人來,夠么?主子呢?”
袁來運往內院努了努嘴,“主子沒說讓你進去,你演完趕緊走,回頭遇上杜曜堅時,知道怎么污賴他吧?”
紀立春擠眼睛,嘿嘿道,“知道知道,我定讓他有苦難言,必定將他激進侯府里來。”
袁來運點頭,架起刀來繼續與他對招,兩人漸漸出了府外,連同錢校尉等人,也一并被裹挾到了府門外,各人身上都沾了血,滴的整個侯府門前全是斑斑血跡。
紀立春大叫,“娘球,今日我帶的人少,改日定帶人再來,走!”
錢校尉暈頭轉向的帶人跟著跑,袁來運象征性的追了兩條街,等紀立春等人的身影再看不見后,方收了刀回府。
滿京勛貴圈震驚。
袁芨卻在得到消息后,重重敲了下桌面,“好厲害的離間計。”
皇帝想要看戲,卻沒料一把火燒啊燒的,竟燒到了他。
杜曜堅是誰的人?
皇帝用十五年時間栽培他,提拔他,可結果呢?
袁芨與他面前的幕僚道,“寧侯府終于想起來用部曲冊了,濟安,你們在野的承重嗣出現了。”
胡濟安,便是那名要往邊城投靠凌湙的幕僚。
“是,袁大人,濟安走了,多謝您這些年的救濟,我已給老師去信,這便去尋我主去了。”
他本要獨自前往邊城去的,是袁芨在確定了凌湙身份后,主動找了他來相告。
袁芨苦笑著搖頭,“這么多年也未得你認一聲主,你們在野這一幫人,真是不好交道……濟安,恭喜!”
說完長嘆一聲。
在野的那幫老家伙們,要出山了。
寧侯府中,陳氏怒喝,“跪下!”
182.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金戈鳴、白刃出,斬凈……
陳氏歸整家務, 凌湙便帶著寧瑯和袁來運、酉一等人,準備去偏院議事,路遇低頭跪著的寧振雄時頓了頓。
府務事端, 凌湙并不打算插手, 說句置身事外的冷血話,便是這一宅人口沒落的沿街乞討, 也不能讓凌湙光憑這一身血脈,就無條件接納這些人,他們得虧有陳氏在這宅子里鎮著,否則凌湙根本不可能再回此處。
哪天陳氏愿意拋開此處的糾纏,跟凌湙走,這一宅子人也就與陌路客無疑, 凌湙斷不可能讓這些人扒他身上吸血。
凌湙的原則和底線向來清晰,早過了什么都往身上攬的熱血中二期。
那邊二房夫妻正竭力推脫,一意想將寧振雄提出來承受主母怒火,四房夫妻抄手看戲, 怡華公主陪坐在陳氏身邊,而后趕來的其他小輩們, 都縮頭縮腦的站在院邊上。
面上看著規矩老實, 眼中卻泛著瞧熱鬧的戲謔之意,個個腦門頂上燃了一簇八卦圖。
寧振雄跪的身體板正, 只臉上面無表情, 無悲無痛,可垂在膝上的雙手蜷縮成拳, 抖的厲害。
他身為孫輩最年長者,既不得家中重視,也不得弟兄尊敬, 稍有錯處,便遭斥責,且是眾眼之下的貶責喝斥,撐不起兄長威信,還要遭受眾弟兄那有如凌遲般的剮骨眼刀。
辱及自尊,傷及骨髓,每遭一次,心便沉淪一寸,至如今,已近木然,手攥成拳本已練的不會再抖,哪知叫三叔維護一回,竟生了矯情委屈心,久違的痛感漫上心頭,惱的寧振雄差點繃不住,勉強維持著體面,沒有趴到地上痛哭失聲。
便是養只寵物,時間久了也要生出些愛惜之意,何況自己是個親生的血脈,竟叫父母兄弟如此糟踐,半點顏面不留,待遇堪比奴役。
崩潰與自尊的坍塌,正差著臨門一腳。
凌湙頓步,眉頭微皺的望了眼二房夫妻,以及看熱鬧圍成圈的眾寧氏子,寧瑯立即上前,低聲將寧振雄在前院的行止說了說,語氣中帶著憐惜,又有對二房行事的不屑,和各房小輩們離心現狀的憂心。
寧振雄耳朵動了動,頭一下子埋的更低,似羞似愧,又似難忍,涌上雙眼的熱意糊了視線,呼吸也跟著急促,顯一副叫人觸動心事的傷心。
二房兩口子聲音尖厲,刺的陳氏心口直跳,怡華公主兩次喝止,都沒能壓住二人侍疾邀功的心,面對陳氏的責罰,二人開始用侍疾說事,好像寧侯癱瘓在床,全賴了他二人才能活似的,把四房兩口子都給拉下了水,開始與他們理論誰在老爹床前孝敬的多。
整一個院子瞬間陷入掐架當中,徹底偏離了事件本身,把陳氏氣的眼前發黑,身子也搖搖欲墜,怡華公主扶著人,臉也黑的難看,卻一時也拿這潑皮夫妻無法。
他們就是掐準了陳氏要臉,不可能干出打殺庶出之事,在妯娌們中間落個刻薄名聲,哪怕周圍站了一圈府衛,也止不住他們昂揚爭表現的意志。
多年的摸渾水經驗告訴他們,只要把陳氏鬧的心塞胸堵,她就會徹底撒手,懶得與庶房掰扯,雖然會得到鄙視不屑理會的表情,卻比被揪著責罰要來的便宜。
只是被人瞧不起而已,總要比真金白銀的罰了月銀年息要好。
寧振雄太了解父母了,一時更羞愧的低了頭。
陳氏揉著額頭,剛要擺手攆人出去,這就是她不愿搭理庶房的原因,整個無理攪三分,你說東西他扯閑的賴皮樣,她真的無意管教這種人,攆走是圖耳根清靜的最快方式。
只她手剛抬起,便聽四周錚的響起一片刀鞘出刃的聲音,金戈鳴、白刃出,院周肅殺風起,瞬間斬凈一切聲息。
凌湙一聲未出,只抬腳一步一步的,似碾在眾人心頭似的,踩著一地被掐了脖頸的嘈雜,慢慢踱到了陳氏身邊。
清泠泠的眼神掃了一圈,抬手安撫的摩搓了下陳氏的薄肩,攸而扭頭面向眾人,“寧氏家規,公然與主母叫囂者,鞭二十,摑五嘴,視情節輕重可酌情增減,袁隊長,上刑,男鞭三十,女摑十嘴,重罰。”
袁來運上前拱手,二話不說就招了人上前,將二房兩口子拖至院中心處,四房夫妻享受連帶處分,一個領受十五鞭子,一個掌嘴五下。
真格一動,整個院子除了呼痛求饒聲,再沒了令人頭疼的爭吵聲,除了陳氏和怡華公主,其他人都對這面生的小公子生出訝色,完全不知他的身份來歷,竟能在侯府后院發號施令。
兩對夫妻被壓著動彈不得,再沒了之前吵鬧的精神。
所有人皆面色驚惶的注視著面無表情的凌湙,只見他半擋在陳氏身前,召令府衛亮刀兵如臂使指般從容、冷戾,便連聲音都如冰棱子般戳人,“寧氏宗族自立祠日起,以孝為先,以武為根,以德善兼容,以厚廉為美,以聞達舉世,以宏闊塑己……”
滿院寧氏子瞬間感覺,目不能直視上首位的少年,紛紛垂了腦袋縮肩塌腰,有種被人擰了命門訓誡的壓迫感,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了起來,腳尖不自覺的想要往外移,卻又被身周府衛們手中雪亮的長刀所懾,便連受罰的兩房夫妻,都停止了呼叫,不敢再大聲喧嘩制造噪音。
凌湙冷眼巡視一周,冷冷的一聲輕哼,“爾等尚有幾分寧氏風骨?出了府門,有敢如祖輩般風光行走?便是在滿京的紈绔堆里,你們是能領眾而出,還是只能夾著尾巴,與人做狗腿?”
一院只剩了雪白脖頸的寧氏子們,個個被訓的沒了聲,便是寧振鴻也只剩了滿心悲涼。
寧氏的沒落,便是因了后繼無人,隨著家財散盡,享受慣了的寧氏族人,便徹底成了別人愚弄的對象,所有祖輩榮耀,都叫子孫們給敗的一干二凈,最終被人給踩在腳底,踐踏成泥。
凌湙的聲音拉回了寧振鴻的悲嗆,抬眼望向上首昂然而立的五叔,寧振鴻突然熱意上涌,眼中淚水蓬然而出,膝一軟便跪了下去,“五……叔,侄兒多謝叔叔教誨,謝叔叔肯為我等不孝子侄費心耗力,侄兒定努力進學,為祖上重奪榮光,不教祖上基業毀于我輩之手,侄兒懇請叔叔多多鞭策我等,不吝指點我等行止規范。”
他記著凌湙上京不能暴露,咽了脫口而出的五字,只口稱叔叔,卻也不提是哪里的叔叔,讓左右兄弟集體蒙圈,而近來一直與他親近的寧振熙,也有樣學樣,噗通一聲跪下,也脆生生的跟著學舌,“請叔叔指點!”
寧振鴻是世子寧晏的獨子,若無意外,這整個侯府都將是他的,近日又常駐陳氏院中,在其余房頭的認知里,他的消息當準確無疑。
他說眼前這冷眉冷眼之人是叔叔,那剩下的寧氏子們,就個個不敢置疑,眼見陳氏都默認了后,大眼瞪小眼之下,紛紛軟了膝蓋相繼跪下。
寧瑯神色激動,期待的望著凌湙,他再次體會到了溢滿全身的威望,而這些,只有眼前的五弟獨有。
凌湙眉頭皺的打結,迎著陳氏拋來的期盼目光,緩緩搖頭,“我沒空,且我不會在京中久待。”
陳氏愣了一瞬,神色驅至黯然,嘴唇蠕動,“哦、對,是了,我、我給忘了。”
她是那樣期望著凌湙能留下,哪怕要用這一攤子的爛事挽留。
寧振鴻急了,這一門兄弟上輩子就因懶散墮落,走了窮途,后來五叔入京,他們仗著同宗同族,意圖扒上五叔吸血,結果叫五叔全給綁了送進西山礦打鐵。
他永遠的記得五叔說過的話,沒有人能憑一身血脈沾他便宜,尤其是沒交情的同族,敢來仗著姓氏打秋風,就得有被丟去吃苦的自覺。
若從現在開始,就讓這些兄弟在五叔眼皮底下晃蕩,哪怕五叔無意管教,至少能混個臉熟,等日子一久,憑五叔的性情,總能從手指縫里漏點本事,那等日后變故發生時,不至于滿門覆滅。
寧振鴻眼神焦急的在眾兄弟臉上掃過,直到掃見寧振雄,心尖陡然一跳。
上一世寧振雄是做了京畿總督樊域的狗腿的,寧家被抄時,甚至是他親自踢開的大門,后來他才知道,這個庶出大哥,是被親生父母給逼離的家。
他不記得這個大哥離家的日子,卻知道前世他與五叔沒有這么早的遇上過,所以,這一世也該有所不同了。
寧振鴻劈頭就對寧振雄道,“大哥,快給叔叔磕頭,求他,求他教你,只有他教了你,你才能出頭,才能在二叔二嬸面前揚眉吐氣,快磕頭。”
寧振雄仰頭望向凌湙,那四周聽令施為的府衛,被府衛按著打到不敢吭聲的父母,以及眼前人不動聲色間就控制住場面的威懾力,早激的他滿心震動,到寧振鴻指點般發令,他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
“求叔叔收下侄兒,侄兒愚鈍,但有吩咐,無敢不從。”說著一個重重的腦袋就磕在了地上。
時人重輩分勝過年紀,哪怕他年長眼前少年幾歲,但在寧振鴻一口一個叔叔的前提下,他作為同輩兄弟,也斷不會質疑眼前少年的輩分,叔叔二字叫的極順。
凌湙皺眉望向寧振鴻,聲音里帶著不悅,壓迫感罩腦門,“鴻兒,我的事何時輪到你來安排了?退下。”
寧振鴻身形震動,咬著唇不敢再吭聲。
院中陷入一片寂靜,袁來運執行完了刑罰,束手稟告,“主子,行刑已畢,一下未缺。”
滿院寧氏子,終于意識到了一件事,家中近來所有新進的府衛,居然都是眼前這位叔叔的。
可他到底是哪里的叔叔?
繼而又望向了陳氏,一時眾測紛云,猜測著凌湙可能是陳氏娘家那頭的姻親,不然怎會如此幫她!
寧瑯望向伏地不起的寧振雄,也有意拉他一把,“孩子體格不錯的,你要不帶回去試試?”
寧振鴻欲言又止,恨不能跳起來拽著寧振雄,讓他把偷學來的武藝給五叔亮一亮,他可是親耳聽寧振雄說過,他少時就有偷偷跟府衛學武的事,否則也不可能被樊域收下。
凌湙垂眼望著眼前這寬大的體型,沉吟道,“你私下里,可有學過武?”那一身腱子肉,就不可能是自然長出來的。
寧振雄肩膀一沉,聲音暗啞,“學、學過,侄兒每日偷偷跟著府中的一位侍衛練過,他教了侄兒一些粗淺的功夫。”
凌湙點頭,斟酌著剛要開口,就見院門口酉二探了頭,而他身后,正跟著一位身著布衫的先生,四十許的年紀,眼神清正,抬眼望向人時,睿智藏在丘壑。
胡濟安也是沒料到,與凌湙的第一次見面,竟是遇見他在料理子侄。
酉二束手秉告,“主子,這位先生非說有要事見你,竟是一刻也不愿在門外等,屬下不敢對他動刀……”
他們都知道凌湙急招文人墨客,殷子霽更是數次耳提面命他們,不可對前來投效主子的文人無理,導致他們對上自稱來投凌湙的文人,不敢動粗。
凌湙是改了面貌,可前后一地跪他的寧氏子,后爾一身攝人氣勢,讓人很容易在人堆里找見他,胡濟安按著袁芨的描述找人,除了面容,其他形容一眼能辯。
這滿身的肅冷殺氣,溢出無人可擋的壓迫感,難怪這跪了一地的人,愣是一點聲息不敢有。
胡濟安沖著凌湙的方向就深輯一躬,“某麓山書院胡濟安,奉老師之令來自薦僚屬的,不知公子可收否?”
怡華公主正捧了茶給婆母,叫胡濟安這自報家門的一幕,給驚的手一抖,隨即便失態的站了起來,驚呼出口,“麓山書院?”
她年前去宮里想求皇帝手書,往麓山書院為兒子聘一位啟蒙老師時,生叫皇帝給撅了回來。
無他,因為麓山書院里的先生,連皇子老師都不肯做,皇帝嘲她異想天開,竟敢肖想那里的老師為個小兒開蒙,簡直癡人說夢。
寧瑯也驚的失了色,瞪著眼睛在胡濟安身上瞧了又瞧,試探的發問,“麓山,云川的麓山?”
胡濟安矜持的點了點頭,傲色滿面,“是,天下倒是有哪個川里,敢宣稱有麓山?我確實是云川的那個麓山。”
凌湙瞇眼,打量了來人一圈后,方道,“先生是哪邊的?袁大人的?還是山野里的?”
袁芨的,那他就是來籠絡他的。
山野的,那他就是來輔佐他的。
胡濟安色變,立刻收了傲色,沖著凌湙掀袍便跪,“山野無名文士,誠心來投公子,望能為公子效力,望公子不嫌棄。”
怡華公主和寧瑯恨不能上前立刻將人拉起來,然后握著人的手懇切挽留,還嫌棄?根本不可能會嫌棄。
這是求都求不來的大好事啊!
快答應,別猶豫。
一院子寧氏子,雖未有進學上的天賦,可麓山書院幾個字如雷灌耳,望向與他們跪的不相上下的胡濟安,這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寧振鴻先前的用意了。
尤其寧振雄,感激的沖著寧振鴻點頭,徹底懂了先前他的焦急。
這果然是個稍縱即逝的機會,但凡他猶豫一下,就將錯過翻身奮起的時機,連麓山書院里的先生都要來投效的人,別說本事,光前途就能帶起一門興衰。
所有人都激動的等著凌湙開口收人,便是胡濟安都信心滿滿的以為自己定會被收下。
凌湙:“先生請回,我這廟小,恐撐不住那么大的妖風,恕我不能留你。”
在野人士少說近百,真有誠意,就不會只來一個胡濟安,這是拿他當摸石頭過河的繩子,結實了再來加碼,不結實就能隨時退。
不好意思,他可不受這樣的考驗,要投,就得有誠意,就得有與他栓一起,榮辱與共的覺悟。
他這人,不接受挑撿,且從來都是他挑撿人,還沒人敢來他面前挑撿他的。
在野派太輕看他了。
“送客!”
胡濟安:……
183. 第一百八十三章 凌湙冷笑:想得美!……
凌湙斷然拒客的態度, 不止胡濟安發懵,連向來不干預他行事的陳氏,都下意識的想要張口勸一勸。
麓山書院啊, 滿京勛貴高門,沒有哪家的僚屬有如此出身,便是翰林之家, 文閣學士見了, 都要以禮賢下士之姿招攬挽留。
他們以個人名義輔佐主家時,是不會報出山門出身的,一如他之前在袁芨府中, 只是幕僚胡濟安, 背書上不會有麓山書院四個字, 可當他對著凌湙張口就是, 麓山書院胡濟安來投時,他的名錄背后, 就代表了整個山門。
此時的他,代表的是書院朝向凌湙伸出的橄欖枝。
這是一人頂百個的名山院門, 不管他個人名號是不是已經聞達天下, 如雷貫耳, 只麓山書院的四字背書,就夠了。
足以引為座上賓的貴客, 一門得之,足以讓人青眼相看的榮耀。
整一院子人都眼巴巴的望著凌湙,而胡濟安則在懵了一瞬后, 立即發問,“公子可想好了?”
你在別人面前可以有傲然的資本,但在我麓山書院眼里, 也只是一個投標物,不到最后壓寶期,誰也不會輕易咬餌。
你一上來就要人破釜沉舟的投你,是不是過于自信了些?
自傲可以是優秀的品質,可自傲過了頭就成自大,這可不是一個睿智者該有的標簽。
雙方眼神交匯,許多意念并不需要靠語言傳遞,都是腦力擔當,可以聞弦知雅。
凌湙眼神冷凝,回以同樣質疑,“是你們,可想好了?”
是你們,而不是你。
麓山書院是塊金字招牌沒錯,可我要的是人。
你若是以個人名義來投,那我也只以普通幕僚厚待,可你若代表的是在野派,那光遞你這個橄欖枝可不行。
枝葉的窺探,和主干的擁拓,概念就不相同。
枝可半途而棄,只有主干做了舟,大家才能同舟共濟。
我要的是合作者,而不是投機者。
胡濟安心中一凜,斟酌著開口,“我山院士,擇良木棲是不假,可良木是真內外皆貴,還是只空有其表,得通過考核驗證,才能確定我們的選擇是否值得,公子,山門發展不易,每一次選擇都有覆滅的風險,便是普通百姓都知道,蛋不可放一個籃內的道理,您總不至于讓我們一來就撂出全部籌碼,這不合道理。”
說白了就是在成事之前,會有一個考察期,別弄個繡花枕頭,或驢糞蛋子,那之后便是撤,也是沾了一身腥的尷尬,徒叫人歡喜一場。
凌湙是做出了些許功績不假,據他們的消息渠道,邊城那邊發展的相當好,便是在建的涼州,也一副欣欣向榮之態,可他的短板也非常明顯。
他沒人。
手里的牌面,連一支像樣的幕僚班子都拉不出來,有且僅有的資本,就是他的武備。
可武備再強,也只能做一方豪強,奪不了天。
在野的那一幫老家伙,百年前就失過利,折在了最后一戟上,否則如今的朝黨,就該是他們的。
胡濟安月前得到的信里,雖未具體說清,寧公當年是怎么拒了黃袍加身的過程,卻知道山門大佬對寧公的后人,有著別樣的期許。
從文殊閣動了寧氏子開始,他們就一直在關注著那個被換走的孩子,只那時他們這些非核心層的弟子并不知道罷了。
凌湙聽出了他的意思,這是打著百聞不如一見的由頭,想要近距離觀摩他的處事手段,爾后才能由山門里能作主的那波人,來斷定他有沒有投資的價值。
待價而沽。
從他揪出朝野形勢的內核起,從根本利益往前推,然后,所有參與,與即將參與立儲事件當中的派系,其目地與動機就很好猜了。
京官系與地方系,本質上有個共同的目標,就是推閔仁遺孤上位,他們二者的分歧,只在于閔仁遺孤上位之后的,從龍之功的分配問題,在這之前,他們是可以把手言和,一致對外的。
在野派之前一直沒動靜,直到他動了部曲冊,誆上杜曜堅后,他們來了人。
一來便自報山門,以奉主為餌,行擁立之實。
在野與在朝的目標,從來就沒有一致過,雙方天然對立,就沒有握手言和過。
那么問題來了,他們到凌湙身邊的最終目地是什么?
只是為了兌現承諾,報一報當年寧太后,高抬貴手的散府之恩?
錯,這把在野派的格局看小了。
從胡濟安高聲報出麓山書院四個字時,凌湙就從他的行止里看出,在野派里,有人想要將他立成閔仁遺孤的競爭者。
與其說是來幫助他參與進立儲大事的謀劃里,不如說他們是打著這個謀劃,準備另起山頭。
多年的習慣經驗,讓凌湙看事情會先看本質,胡濟安以為憑麓山書院四個字,就能哄得他立刻掃榻相迎,可清醒的看明白一切的凌湙,卻不受他蠱惑,定要他拿出對等的誠意,才肯接納他。
先不提我會不會被你們裹挾著與閔仁遺孤爭斗,只當我被你們與閔仁遺孤并列時起,你們就該給予我與他等同的尊重與待遇。
資本的雄起與投機倒把里,有一個人人盡知的經律,以小搏大圖一本萬利。
他們看他小,勢單又孤弱,便只給一顆糖誘之。
在朝的全在閔仁遺孤那邊,在野的只出一個不知名者,我要真是個頭腦簡單的,大概率是要被你們忽悠瘸了的,而最后的結局,要么和閔仁遺孤一樣,成為你們的傀儡,要么就成為敝屣,被你們拋棄。
凌湙冷笑:想的美!
胡濟安能被派來打頭陣,腦子是夠用的。
山門的定向目標,其實和在朝的那幫人一樣,都圖的一個潑天從龍功,縱觀歷朝更迭,兩方各有輸贏,但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們從來沒有將人選統一過。
兩方從來各有支持者,所以,當他收到山門師長來信,要他助寧氏子往立儲事端里參上一腳時,他是疑惑的。
立儲,立誰?
難道在朝的與在野的,終于達成了一致理念,決定支持同一人?
這與山門信念有悖啊!
直到他在凌湙這里碰了壁,接連接收到了來自凌湙的試探,心思百轉,一念千里,他遲凌湙一步的,推敲出了山門師長們背后的深層目地。
胡濟安大駭,甚至都不知道怎樣接話,怕一個疏忽,就讓山門陷入凌湙的語言陷阱,從而落入背動之境。
他需要去信與山門師長溝通,商量調整對凌湙之策。
短短瞬息,讓他領教到了凌湙的心思縝密,更驚駭其人的智策敏銳。
他想,便是山門師長們那邊,怕也低估了這個寧氏子的沉穩。
這就不是一個見小利就上鉤的人,也不是憑一塊招牌就會趨上前的短視者。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優勢,甚至憑此優勢進一步推測出了山門背后的真實用意,然后針對此用意,開出了他的身份價碼。
這樣清醒的認知,落在一個尚未發展起來的小兒身上,又是何等的令人震驚?
就跟買玉開天窗一樣,甚至你都不需要整片切割,就知道這塊玉的價值高低,而凌湙給胡濟安的感覺,就如此。
驚愕交加,納罕中帶著撿到寶的巨大欣喜,讓胡濟安壓都沒壓住臉上的表情,激動的抖著美髯,鄭重回復,“公子,這需要吾師及山門尊老們拿主意,某會一字不漏的將您之意傳過去,公子若然誠意相交,便請稍待些時日。”
凌湙頷首,抬眼欣慰,“不愧是麓山書院出來的,你是除了殷先生,第二個能跟上我思路的人,胡先生,山門背景撂一邊,單就你這個人而言,我亦是愿誠意相交的。”
胡濟安扶膝而立,垂手苦笑,“得公子肯定,是老夫之幸,今日既投敗北,改日待得師長回復,某再攜信而來,公子,老夫這便走了。”說完便欲轉身離開。
一院子人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見二人似說定了某種交易,商榷著下次再來?
寧瑯再一次陷入了之前的困窘,他茫然四顧,發現與他一樣癡傻者不少,看天書似的看著兩人你來我往的眼神交流,后爾塵埃落定。
我需要解釋,真的,你們聰明人不帶這么玩的,寥寥幾句話,說定了啥?請打開天窗說亮話,魯鈍者真心傷不起。
陳氏揪著怡華公主的胳膊,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特怕眼前的胡先生惱羞成怒,等見人轉身欲走,一聲挽留差點脫口而出,但在這之前,凌湙先出了聲,“且慢。”
叫住了人,凌湙方扭頭與陳氏道,“您這坐了半天,該回屋歇息了。”
再回頭,便招了袁來運,“把他們帶出去,主院這邊戒嚴,府門處留人觀察,隨時注意今日街巷動靜,若有人上門,無需通傳,直接帶過來。”
袁來運拱手領命,一院子寧氏子不管愿不愿意的,都被持刀的府衛給挾著出了主院,寧振鴻焦急的望著寧振雄,卻愣是在凌湙喝斥過他之后,一聲不敢吭,低著頭就跟著眾人身后往外走。
寧振雄挺著身體跪的板正,眼巴巴的望向上首處的凌湙,不知如何張口。
他知道自己平庸,卻從來沒如現在這般,這么直觀的感受到平庸之人,連求人都張不開口。
挺大的個子,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整個人沮喪的似要嚎啕。
凌湙頓了一下,抬聲吩咐酉一,“帶他去園里練練,試試身手。”
寧振雄瞬間抬眼,激動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噗通一聲立即又給凌湙跪了下來,咚咚咚的叩了三個頭。
寧瑯也很替他高興,上前囑咐他,“好好表現,真要選上了,你的前途也就有了。”
寧振鴻立刻拉著寧振熙往園里跑,想要近距離看酉一去試寧振雄,有機靈的寧氏子也跟著一起跑,呼啦啦的全去了主院旁邊的樹園。
凌湙輕掃了一眼寧瑯,發現他是真心替寧振雄高興,并不因他是庶房長子而心生隔閡,陳氏都不滿的皺了下眉,就他樂呵呵的也欲跟著去看,結果似想到了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遺憾的頓了腳,又回到了凌湙身邊。
院中清理一空,陳氏和怡華公主都回了內室,凌湙也懶得再移步去偏院,便帶著人往東廂房去,內里已經收拾好了桌椅,陳氏甚至叫人趕置了一桌席面,凌湙卻吩咐人給他沏了一壺濃泅的茶來。
連軸轉了一日夜,他這身體不似成年人那樣耐受,雖腦中清醒,到底也感到了一絲疲憊,坐下之后灌了濃濃的一盞茶,寧瑯也跟著灌了一盞,幾方落坐之后,這才預備說事。
胡濟安是沒預料凌湙這么不拿他當外人的,張口就爆了個密計,驚的他立刻起身,欲避嫌而出。
這是他能聽的么?行事也太隨意了。
可當他看到凌湙閑適的倚在上首,瞇眼休憩,旁邊寧家三爺一副常態樣時,才凜然體味出其間的另一層意思。
凌湙并不怕他將密計宣之于人,或者,他是篤定了自己不可能涉密。
為何?
胡濟安緩緩的又坐回了原位,沉吟半刻,失笑搖頭。
是了,從他報出麓山書院開始,凌湙這里無論他們能不能合作成功,事關他方的謀算,他都不可能對外人言,甚至他連向老東家袁芨,都不可能告之。
一切都蓋因了,在野的立場,只要凌湙針對的是在朝黨,就算在野方暫時沒能與凌湙達成一致,也可做坐山觀虎斗,享受第三方視角帶來的觀后總結。
他背后的麓山書院四個字,讓凌湙根本不懼他會倒戈相向,亦或是背后插刀,但凡他敢行此陰險事,除了得罪凌湙,師門那頭,就形似叛徒般存在。
那他會背叛師門,挾帶著秘密去轉投在朝黨么?
當然不會。
胡濟安都服了,一口口的往自己嘴里灌茶,滿廂房里只有各人飲茶品嘗小食的聲響,凌湙撐著腦袋瞇眼盹了一刻,再抬眼時,席間剩了兩個望著他的大眼睛。
寧瑯茶飽飯足,望著陪坐一旁的胡濟安,有心想向他請教前面院里的事,可又覺得這講解應當問五弟,胡濟安畢竟還不是自己人呢!
凌湙收拾了困意,接過酉一遞來的冷巾子擦臉,聲音帶著休息之后的沙啞,“怎么樣?”
酉一束手而立,低聲回話,“不成章法,未有正經學過,但下盤有力,腰腹受力也不錯,加以訓練,可行。”
寧瑯豎耳在旁邊聽,忙替寧振雄求情,“這孩子挺苦的,但本性確實不壞,小五若能提攜一把,他當不至于庸碌一生。”
凌湙擰著杯盞,一下下叩著,斟酌道,“待京中事了,我必定離開,你身邊確實也少了些人,他若能用,倒也可急訓一下,權作給你添個助力了。”
寧瑯愣了一下,搖頭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將他帶走,他在京里,很受二哥二嫂他們……他們……”
那兩個就是勢力眼,若叫他們聞到了寧振雄身上的金錢味,他們指定要扒上來吸,他怕寧振雄會對這對夫妻心軟。
凌湙也想到了這層,直言道,“我且沒時間帶孩子,何況他基礎太差,跟我身邊叫旁人如何行事?若行差踏錯,我是處置他,還是放過他?三哥,家中小輩我并不欲多管,各人自有緣法,他們身有這樣的家世,本身起點就比普通百姓高,但凡有心的肯往藏書閣里走一圈,私塾里用一用功,都不至于腦袋空空成廢才,是他們自己虛耗了時光,我又不是佛陀,沒那么多的慈悲心,我很忙。”
寧瑯叫凌湙堵的臉發青,一時沒了聲。
凌湙這才繼續吩咐酉一,“讓酉二酉五帶一帶他,給他系統的訓練一下,到我們離京,必要他有所小成,至少能領攜府中衛戍,護好這一大家子門戶。”
別等他們前腳剛走,后腳就讓人闖進來摸底。
胡濟安聽了半晌,這才找著機會說話,面容略顯嚴肅,“公子,齊大人當真會如你所述那般行事?還有關閣老那邊,你倒是準備如何應對?”
這就是叫他如坐針氈的地方。
聞輝之死已成事實,可其妻齊大姑娘牽涉其中的秘聞,目前街巷并無傳言,便是齊府那邊也未有發喪之舉,如不是凌湙剛剛的透露,他根本不知道這中間竟然還有這一段隱秘,最后便是段高彥。
滿京官場皆知段高彥是聞、莫的人,可他剛剛聽見了什么?
凌湙說段高彥也是關閣老那邊的,同時與袁大人有交集,胡濟安都麻了。
京中暗混十幾年,各府幕僚班子他少說認識一半人,結果呢?不及這個剛入京沒兩月的小公子清楚。
他擱哪知道這么多隱秘的?總不能是天天蹲人床底下吧!
凌湙睇了眼坐立不安的人,未見得對知道的事有多在意,平常一般的口吻說道,“齊渲要不想滿門遭受聞家撻伐,就必須要按我說的做,他那妹妹什么時候都能死,就不能在聞輝身故之日死,你懂什么叫欲加之罪么?聞輝是聞家三代里唯一一個嫡孫,他死了,聞閣老或許不會如何,畢竟其他庶房子孫也是他子孫,可聞老夫人會瘋,聞大夫人會炸,她們會下意識的將責任往媳婦頭上扣,不然自古克夫克家一詞是哪來的?屆時作為遷怒的對象,哪怕齊惠妍往日再受她們喜歡,也不會因為喪夫而受憐憫,只會坐實她克夫之名,若然知道她與聞輝同一日亡故,這一頂畏罪自殺的帽子,齊家可戴不起,齊渲更擔不起。”
女人的情緒是無法估量的,再講理的人,一旦遇到重大變故,也會下意識的尋找發泄口,聞輝能被慣成那樣,也未顯得聞家主母多有治宅之能,又是一門被捧出來的賢惠人而已。
她們應當比誰都清楚,這對小夫妻的真實狀態,如此一來,便也不會憐惜喪夫的齊惠妍,只會怪她攏不住丈夫,讓丈夫整日不著家,最終導致了這悲劇的發生。
齊渲升遷在望,此事一發生,若然處理不好,別說升遷,末了能給他落個貶謫,貶出京都有可能。
他不會甘心的。
凌湙道,“段高彥一開始就想拉他入關閣老陣營,只他與聞府有姻親關系,便迂回的從其妹身上入手,恰好其妹又一心想幫兄長達成入閣愿望,這么一拍即合的,便與段高彥做了局,可能一開始她并未想要弄死聞輝,只不過事趕事的,讓她不得不動手除了他。”
胡濟安思路跟了上來,“以齊渲的資歷,他要入閣少說得再有個十幾二十年的功夫,段大人能這樣肯定的予他承諾,定然是有什么倚仗?您說他與關閣老有交情,那是不是就可以這樣想?這其實就是關閣老開給齊渲的條件?他在用此條件挖聞閣老的墻角?”
凌湙笑著點頭,“關謖手上未必沒有人,只是他跟聞高卓斗了一輩子,不管是挖了他多大的墻角,只要成功了,就是他贏,所以,齊渲不是非必要,他要是當自己是別人非要不可的一盤菜,那只會讓自己陷入死地,他此時必須認清的事實是,自己只是聞、關二人斗法的媒介,他若認不清,想兩頭賣乖,那下場……”
胡濟安捏著杯盞的手一抖,“所以公子拿捏段大人的手段,從來不是這后宅陰私,而是他在關閣老面前的能力?”
凌湙哈哈大笑,贊賞的看著胡濟安,“我得給他點情面啊!總要讓他有個臺階下,若然我將他的處境點明,他萬一惱羞成怒,不按我的步驟走,那我不得杵著了?”
官閣重臣,哪有那么多閑心思搭理后宅?各人都有夫人主理中饋,他們只要能撐起一門榮耀,自有長眼睛的霄小會繞道走,真有不長眼睛的敢撞上來,光一堆爪牙就能幫他們料理掉這些小事。
段高彥甩袖離開,不是因為齊惠妍臨死前揭了他的面目,而是因為他發現齊渲有脫離他掌控的危險,就像齊渲并沒驚艷到讓聞、關兩方都爭奪的地步一樣,他在關謖面前,也不是唯一,能展示他能力的,便是用齊渲這個聞府姻親,向關謖證明他的用武之地。
胡濟安徹底串聯起來前后因由,再次望向凌湙時,那一顆心便不由自主的急跳了起來。
他知道凌湙敏銳聰穎,卻是頭一次直觀的感受到了他舉一算十的能力,說他步步為營,不如說他智計近妖,擅攝人心。
太可怕了。
這樣的人,他的師門能掌握得住么?
凌湙撿著桌上的果子吃了兩口,見胡濟安還愣愣的盯著他看,而旁邊的寧瑯又一副蚊香眼的模樣,一時撫額。
他忘了,這里還有個腦子轉不過來的純武夫。
寧瑯簡直要淚目了,望著凌湙巴巴道,“小五,你就說我要怎么做吧?別分析解釋了,越說哥越迷糊,真的,你那七拐八彎的肚腸,哥就是跟著走也弄不明白。”
胡濟安甚為理解他的點了點頭,確實是為難這樣武直的人了。
凌湙失笑著搖頭,望了一眼守門的酉一,后者立即揮退了左右親衛,自己親自關了廂房門,又指了人守住各窗口,把的針插不進,蚊蠅不入。
寧瑯摸不著頭腦的望向凌湙。
而凌湙則端正了神情,正眼望向胡濟安,張口就爆了個大雷,“百年前,麓山書院挑中的英主,是我寧氏先公,柱國大將軍是吧?”
胡濟安這下子再沒能端住茶盞,抖的一下就將盞砸落在了地上,發出咣一聲響,而寧瑯則嚇的臉都白了。
凌湙卻并未停頓,“我一直奇怪今上為何對寧氏這樣堤防抵觸,我可以理解文殊閣等在朝黨對待寧氏的手段,從我推測出在野的存在后,這一切的排斥,意圖驅逐寧氏之舉,就都有了解釋,而唯一讓我不明白的是,今上的態度,我寧氏怎么也對他有知遇之恩,若不是我姑祖母一力扶持,就他的出身,和當時的地位,他怎么可能笑到最后?但凡有點子良心,就不該對寧氏是這種態度。”
胡濟安咽了下口水,不敢吭聲。
其實整顆心都要跳出了胸膛。
他錯了,他不該一人來會凌湙的。
凌湙卻半點沒停,望進他的眼里,“我其實一開始并拿不準你們對我的期許,是你,是你的一忍再忍,一退再退,讓我看清了你們的后手,以及串聯起了百年前的隱秘。”
陳氏曾經往邊城送過一批財物,那批財物用陳氏的說法,是祖上留給后世不肖子孫的花費,可凌湙卻在那堆財物里,看到了標記有寧太后專屬圖騰的飾物。
那是本該隨著她老人家入皇陵的東西,卻出現在了寧家的地宮里。
這肯定不是寧氏子孫去盜的她老人家的東西,那就只能有一個解釋,便是她老人家自己將東西存進了寧氏地宮。
她為什么要給寧氏后人存這么多財物?
凌湙開始的推論,怕是寧氏先人未雨綢繆,知道寧氏子孫會招皇家忌憚打壓,故而事先為后人準備些銀錢,讓后世子孫中的有能者,能為寧氏掙出一條生路,重啟家業。
可如果再加上在野的期盼呢?
在野黨是一群什么人?那是和在朝一樣的撥天扭世之徒,都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自以為有識者的大能。
以天下為棋,就是他們存活的意義,至于百姓安穩,盡皆比不上他們以掌天下局的理想。
而數百年前,寧氏幕僚班底里,就以在野為主,爾后受寧太后散府之恩,歸于山野,重整了麓山書院這一天下聞名之地。
凌湙將自己代入在野一派,就很難遏制住,驅動以天下為局的心態,他們支持寧氏先人,肯定不是為了玩的,所以,當寧氏以公府立世后,他們退了,或者說他們失敗了。
胡濟安甚至不敢迎向凌湙明亮的雙眸,那灼灼的目光燦若火焰,鏗鏘有力的聲音響在廂房內,“百年前你們就推動過我寧氏先人登鼎,只不知中間發生了什么,讓華氏占了御座,胡先生,你能否替我析明,百年前的那段……爭斗?”
寧瑯咕咚一聲從椅上跌落,勾頭直往門窗處望,生怕凌湙這話叫人聽了去,駭的面無人色。
胡濟安則苦笑著直拱手,一副討饒樣,“公子,恕老夫無法為您析事,不管您信不信,老夫也只是不久前,從師門傳信中,窺出那一段過往,但具體因由,真的,老夫不清楚。”
凌湙點頭,望進胡濟安眼里,“我知道你不清楚,我說給你聽,只是要告訴你,不管百年前你們在中間起了什么作用,百年后的今天,想要以我為契機入局,就得聽我的,而不是聽你們的,懂么?回去寫信時,務必加上我的真實意思,大家能合作便合作,不能合作,倒也不必強求,我也不是非你們不可的。”
胡濟安額汗在凌湙的注視下沽沽直冒,那罩頂的壓力直讓他頭皮發麻,同時又有一種顫栗從后脊梁處竄起,激的他越加神思清明。
是了,就是這種感覺,一種得遇控局英主的預感,他一定要在信里將這種感覺寫出來,要讓他的師尊知道,他們這次挑的人,很可能就是那個對的人。
凌湙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轉而與驚惶不安的寧瑯對上,展顏笑道,“三哥怎么了?是不是還是不太清楚部曲冊怎么用?沒事,慢慢來,我會等你徹底掌握了后再離京的,不急。”
寧瑯有點怕他,斜嵌的身體坐了半個椅子,期期艾艾道,“小……小五……”祖宗。
要不是胡濟安還在,寧瑯真就要跪下喊祖宗了。
這是個真祖宗轉世來的吧!
上輩子差臨門一腳沒做成皇帝,這輩子來實現愿望了?
祖宗哎!
好怕怕!
而門外,酉一的聲音沉沉傳來,“主子,關府的管事送了張貼子過來,杜將軍也已到了府門外。”
凌湙起身,掃了掃衣袖,昂首闊步往外走,“也是該來了,走吧!去會會我們這位……杜將軍!”
杜曜堅,危!
184. 第一百八十四章 好久不見,杜將軍!……
時已近申時, 三九隆冬已至,距離凌湙入京且有一月余。
皇帝齋戒,皇陵修葺,御道兩邊重整闊馬道, 沿街店鋪旌旗重塑, 白墻青瓦裹紅著綠, 滿京都在為這將要開展的祭奠儀式忙碌, 那獻上京的涼羌將領首及, 若非用石漿封眼堵耳,怕早爛成了枯骨,御藥房內的太醫約莫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的醫藥知識,會有一日用在, 保存敵將首及, 不腐爛的研究上。
皇帝要讓祭祀儀式上的敵將首及栩栩如生, 并且破天荒的開了陵址御街, 允許京中百姓就近觀摩皇家的祭奠儀式。
從宮門通往皇陵的整條路上, 全部翻新成了青磚鋪路, 每十里設涼亭, 以供沿路鄉紳設路祭,富戶擺香案,山門道士和尚設道場頌經贊。
一月余的準備工作,主打一個鑼鼓喧天, 爆竹齊鳴。
這樣一個滿京沾喜, 由皇家主導的盛世繁華,早由五城司遏制了平民百姓的喪葬典儀,也就是說婚嫁生辰可以照常賀, 白事喪儀等一切哀事都不許辦到明面上,更不許打白幡撒紙錢等喪物,城里禁了一切悲苦哀泣,但有漏一聲哭嚎的,必定得按一個犯禁的罪名,輕則打板,重則發配。
當今信奉遇喜則發,主打一個不顧人死活的歡慶,他喜,便要普天同喜,他怒,便要人滿面哀顏,滿京臣民順則生,逆則滅。
以往,這些獨道要求并觸不到上層大佬頭上,他們自有一套規避方式,皇帝的喜怒也容易操控,他們會看著情況往上遞好壞事的折子,某天要皇帝喜,就遞報喜折子,比如某地有祥瑞出世,有金銀礦開掘,某天要皇帝怒了,就遞撥銀請罪折,或鹽鐵礦被占舉報案,總之一句話,皇帝的心情由他們掌握。
凌湙入京一月余,滿京人家大慶小典,絲竹笙歌,夜間的蓮花樓都比月前更喧鬧,花船更夜不靠岸,打更的更夫都腰纏喜羅帕,所有人都似習慣了這樣的規矩,連乞兒都曉得往頭上多戴兩朵花。
皇帝的祝禱誰敢往霉頭上觸?從北境捷報入了京,滿京平民之家,就不能再生悲涼。
可聞府喪儀卻掛了起來,連著聞府的整條文清街,都被白布裹挾,幡旗招展,迎風三里有人哭,各府車馬來往不斷,五城司更派了人維持秩序,僅一個上午,遠在西郊的道士和尚便入了府。
皇帝在宮里摔了盞,可平日里跪了一地會告饒的宮人,此時全啞了聲,便連貼身大伴都勸他大度,容色委婉的勸慰。
畢竟死了人呢!
當今喜怒交加,喜的是那句,畢竟死了人呢!怒的是人死的不是時候,偏要在他選的大日子前死了,哪怕你死晚兩天也行啊!
可最終,皇帝的心情還是美了,他身邊的大伴非常了解他。
畢竟死了人呢!
死誰了啊?
哦哦,哈哈哈,死的是聞閣老家的寶貝嫡孫哎!
往日里,你們嫌棄我沒有嫡子嫡嗣承繼,可現在你也沒了,朕倒要看你以后,還有什么資格來指摘朕無嫡之事。
轉念一瞬間,出京的鑾駕前后儀駕班里,又多列了兩隊樂器組,讓本來就煊赫的出京隊里,更添了沖天的喜樂,誓要蓋過聞府的哀樂般,圖一個天人同慶。
武勛府與文清街對角相望,凌湙連院門都沒出,就聽見了聞府那邊的誦經木魚聲,而更遠一些的,則來自皇府御街那邊的先行鑾駕隊,會有一部分先頭車馬往京直道上走,到得后日吉時,皇帝的御輦才會正式出宮。
聞高卓按理是該隨先行隊前去皇陵主持儀典前事,可這次的主理人被皇帝派給了五皇子,他便領著朝中眾臣在京中配合調遣,最遲前日也該往皇陵做最后查驗,可偏就那個時候,聞輝與齊惠妍起了齟齬,爾后沒過一日,聞輝爆亡。
凌湙遙遙望著御街皇門角,低聲輕喃,“也不知他會不會隨駕前往,咱們這位陛下既要與人不痛快,就該做絕一些才是,這隔靴搔癢的,能打擊到誰呢?”
跟他旁邊走著的寧瑯丈二和尚的聽不懂,胡濟安卻是一點就透,微笑接話,“公子這是嫌京中還不夠熱鬧?他兩位要是掐上,這滿京臣民怕是都不好過啰!”
凌湙挑眉,攸爾大笑,“不好過只是一時的,要想以后都好過,這不好過的日子總得有人過不是?胡先生,將軍百戰死,為的可是十年歸?那這十年里的日子,都是誰在過?且我若心慈手軟了,你們又當如何處事?”
胡濟安叫凌湙笑的臉顯窘迫,又慚又愧,忙彎腰一輯到底,“公子說的是,公子的眼光長遠,是某短促了。”
凌湙搖頭,側耳聽著前院傳來的響動,又抑頭望了望飄上空的紙錢,“聞府這喪儀辦的可真浩大,怕是等此事事了,滿京里的百姓就都該知道,能打破陛下規定的,除了他自己,還有咱們這位聞閣老了。”
以前都是暗箱里動手腳,除了朝臣百姓無人知,現在好了,嫡孫的喪儀被拿出來試探皇帝的忍耐尺度,這聞高卓可真行,另外就是這位陛下的行止,也是令人無語,跟個臣子玩聲勢,怎么玩都是輸啊!
你是皇帝啊!真要不喜臣子的行事,一列兵,一張旨就能壓得他不能動,可你非要與他別勁,無論誰的樂聲高,幡旗長,從下令往鑾駕隊伍里塞樂伶時起,當今就已經落了下乘,徒增笑柄罷了。
來報外界動靜的虎牙,腦袋上別著枝焉了巴幾的小黃花,說完一溜煙的又跑了,凌湙并不覷胡濟安知道一些事情,正如他所說的那樣,只要胡濟安不想背叛師門,就不可能將他的事情賣給文殊閣那幫人,連袁芨那邊他都不用擔心,除非胡濟安想被在野派除名。
寧瑯安靜的陪站在一旁,他放棄了,在發現左右都跟不上凌湙思路后,干脆不再為難自己,只當自己是個木偶人,按要求做事就好,其他的多想無義,反正小五不會害他。
胡濟安更加端正了自己的姿態,無論去信師門后的結果如何,就凌湙此番表現而言,他都深信,師門無有可二選之人。
酉二酉五守在主院門邊,凌湙領人而出后,他們亦攜刀跟隨,袁來運繼續警戒著主院這邊的防衛,而通往外院的石子路旁,寧振雄正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邊。
凌湙頓了腳,皺眉望著他,“跪這里做什么?”
寧瑯也很奇怪,上前欲將其拉起,寧振雄卻死活拽不動,低頭矮聲答道,“我剛剛在酉一手上沒過兩招,叔叔一定是看不上我了,我……我……”
凌湙捻了下手指,慢慢道,“我若看不上你,你待怎樣?跪死?”
寧振雄趴伏在地,抖著身體小聲道,“侄兒不敢以此身脅迫叔叔,若真叫您看不上,侄兒……侄兒、侄兒就再練幾年,屆時還請叔叔再給侄兒個試手的機會,不一棒子將侄兒退路打斷。”
凌湙意外的看向他,竟沒料他會有這番說詞,只不過,“……退路?你把我這里當做退路?呵!”
寧振雄垂頭不語,寧瑯覷著凌湙的眼色,一巴掌拍在寧振雄寬闊的肩膀上,斥道,“誰告訴你五……誰準你把他這里當退路的?你叔叔這里是生路,是前途,你個蠢貨,快給你叔叔道歉,求他賞你個前途似錦的生路。”
凌湙搖頭,拍了拍寧瑯的胳膊,“他交給你了,就按之前說的辦。”
寧瑯跺腳,見凌湙領人直往前院去,一把薅了寧振雄的領口瞪他,“誰讓你跪這里來的?三叔自會為你說話,誰叫你多此一舉的?這下好了,徹底沒了跟出京的機會了,你笨死算了。”
寧振雄扭頭往身后的樹叢里望,卻見那里面正趴著寧振鴻,正一臉慘白的說不出話,見寧瑯瞪著他,便期期艾艾道,“我……我、我只是想叫大哥去搏一搏……大哥,對不起,我、我好像辦壞事了。”
寧瑯指著他氣道,“你就瞎指揮吧!別仗著知道點什么就瞎動手段,叫你叔叔看見了,準沒你好果子吃,前頭就已經點過你了,你還敢來揣摩他,你想連累誰啊!再如此,你叔指定容不得你。”
寧振鴻趴著不敢動,他總覺得自己其實已經叫五叔發現了,只是沒把他叫出來訓斥而已。
凌湙帶著一群人直往前院大門走,本來招待杜曜堅的事,該由寧瑯出面的,可隨著胡濟安的出現,他發現,自己在京里的活動其實大可不必太小心,就如他所推測的那樣,在朝的握著閔仁遺孤,在野的就能以此為憑,吊住在朝的一起欺上,瞞下他已經回京的事。
若然文殊閣那幫人敢將他公諸在當今眼里,那閔仁遺孤的存在也將會同時曝光,從胡濟安到他身邊來時起,他的身價就與閔仁遺孤一樣了。
棄子?
從現在開始就不是了。
凌湙非常坦然的邁出了中前院的門檻,在杜曜堅不耐煩的聲音里,踩著他見鬼的眼神,一步步的站到了前院廳門前。
“好久不見,杜將軍。”
杜曜堅手持長刀,身邊親衛都叫攔在了府門外,只他氣急敗壞的踱步在寧侯府前廳處,一身化不開的戾氣,看誰都想咬上一口似的,滿身上下如炸了毛的獸一般,坐也坐不住,立也立不穩,舉著長刀試圖砍殺一番,來化解被人栽贓的憤怒。
已經很久沒有人敢在他頭上動土了,便是與他一向不對付的京畿總督樊域,也得顧慮著陛下,與他避著點風頭。
敢這么青天白日,明目張膽的往他頭上扣鍋,早十幾年間就絕跡了。
他眼睜睜的看著一貌好少年,踏著細碎的陽光站到了他面前,身上有種他熟悉的狂悖,雖看上去彬彬有禮,可那展在臉上的笑,總有種調侃意味。
一種調侃手下敗將者的勝利之姿,可他什么時候與這樣的少年有過交集?更別提勝負。
真是既熟悉又陌生。
凌湙見他直愣愣的望過來,張開手臂轉了一圈,笑的舒眉彎眼,“怎么?小別一年而已,杜將軍這就不認識了?”
爾后似恍然般頓了一下,拍了下腦袋,“瞧我,竟是忘了這個。”
說完拿手朝臉上一抹,直接揭了臉上的敷面,酉一立即上前遞上濕巾子,凌湙側身擦試了一番,再轉回頭來后,一張與寧氏父子無二的面容就徹底展現在了眾人眼前。
胡濟安都傻了。
他知道凌湙的身份,也知道凌湙的臉必然做過改裝,可令他沒預料到的是,他的臉竟是這般具有寧氏血統。
與其說是與寧氏父子相似,倒不如說是與曾掛在太廟里的寧公神似。
杜曜堅撲通一聲,膝一軟就跪了,張著嘴瞪著眼,長刀落地,抖唇驚呼,“主……主、主上?”
他們這些部曲,從會舞刀時起,就得對著香案上的寧公畫像叩頭孝忠。
他當然也是叩過的。
凌湙挑眉,一手重新整理著箭袖上的護腕,一邊抬腳往杜曜堅處走,邊走邊道,“倒也不必這么快認主,你這般模樣,竟叫我不知對你怎樣下手了。”
三番兩次往邊城派人,小杜子要不是撐著一口出人投地的心,早被這狗爹的作為給氣的揮刀償命了。
凌湙居高臨下的望進呆愣的杜曜堅眼里,左右活動著手腕,低聲道,“作為小杜子的主子,我想我有義務替他問你一句,你的心肝是黑的么?竟要對親兒子下死手,一次兩次的不肯罷休,父子相殘,你腦子被驢踢了?”
語畢,一拳就揮了出去,杜曜堅根本來不及抵抗,就被凌湙捶的滾到了地上,連著翻了好幾輪跟頭才停住,再抬起臉時,嘴角卻是破了一塊,正沽沽的往外冒著血。
也正是此一擊,叫杜曜堅回過了神,定睛看清楚了凌湙的模樣,“你……你、你是……兆縣那小子,你竟然……竟然,回京了?”
凌湙昂然而立,扭動了下手腕,點頭,“回了,怎么地?”
杜曜堅瞪眼大駭,“你怎么敢?不對,你怎么長這么快?”
兆縣那回,凌湙逼到最后,不得不再次動了針,與幺雞合力才擒住了他,當時的身體正在行針生長的過程中,尚未脫離嬰兒肥,臉部輪廓也沒現在這樣棱角緊實。
他現在的模樣,是經過左姬燐藥理疏通調養后,才最終定的型,整個生長周期則會因為前兩次的強行行針,停頓至十五歲,又因了一年邊城風沙侵擾,領兵殺敵,越發讓周身浸淫出鐵血的肅凜殺氣。
當然就與杜曜堅見過的那次大為不同。
杜曜堅跟見鬼了一般,望著一步步逼近的凌湙,抬眼細觀。
像,真像,太像了,神形俱像。
凌湙蹲到了杜曜堅面前,抬手掐上他的脖子,問他,“部曲冊上的印信可在?”
杜曜堅不由自主的答道,“在。”
凌湙點頭,往后招了招手,酉一立即捧上部曲冊,凌湙翻出杜氏一欄,指著上面的人名,“杜坤是誰?”
杜曜堅答,“乃吾先祖。”
凌湙再次點頭,“奉誰?”
杜曜堅答,“奉寧公為主。”
凌湙瞇眼,“你是誰?”
杜曜堅頓了一下,“杜曜堅。”
凌湙望進了他眼里,“奉誰?”
杜曜堅這次停頓了一瞬,半晌,“當奉寧公后人為主。”
凌湙拍了拍他的肩胛骨,“認知挺清楚的嘛!可怎么說的和做的不一呢?這不好,很不好!”
說完變戲法似的,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匕,抵著杜曜堅的脖子,“主殺奴,合朝律,合宗法,合國規,杜曜堅,我殺你,亦然!”
凌湙從來知道利用自己的優勢,當杜曜堅望著他的臉陷入迷障后,他就知道怎么才能兵不血刃的拿下他。
這比先前預計的順利了百倍,若交由寧瑯來做,或許還得許以小利,動點祖輩情份,可放到凌湙手里,竟然簡單了數倍。
寧瑯緊張激動的攥著兩只手,根本說不出話。
杜曜堅啊,往常街面上遇到,翻個白眼都算輕的人,如今卻在小五面前連個大氣也不敢喘。
這刁奴,早該給他一頓皮肉之苦吃了。
杜曜堅在冷兵抵頸的刺激下,終于一激冷子回了神,瞪直了眼睛咬牙,“你敢?我是陛下的人。”
凌湙湊近了看他,搖頭,“你不是,你是我寧氏的兵奴,從出生時起,你就是我寧氏的兵奴,你跪過我先寧公的畫像沒有?呵,跪過,又何談另投二主?你的部曲印信還在呢!”
說完,一把撕了他臂上護甲,露出了寧氏部曲獨有的徽印,一個楮墨色的鷹羽。
所有寧氏部曲男兒,從出生落地時起,胳膊上就會被刺上的鷹羽圖騰,除非把這塊肉割了,否則是不可能洗掉的。
凌湙掐著他的脖子,硬扭過他的眼睛落定在青色印信上,“杜曜堅,吾給你兩條路,要么生,要么死。”
整個前院大廳,除了寥寥兩人的急促喘息,余者一片寂靜。
胡濟安輕腳上前,緩緩伏于凌湙左側,矮聲道,“麓山書院在野人士胡濟安,愿奉公子為主。”
杜曜堅嚇的差點閉過氣去,瞪眼望向胡濟安,“你說你來自哪里?”
胡濟安壓根不看他,只盯著凌湙再次道,“公子,濟安愿奉您為主。”
凌湙以為他是配合自己做雙簧,演給杜曜堅看的,一時笑的眉眼彎彎,“先生客氣,某愧受。”
杜曜堅再也繃不住癱在了地上,眼直直的望著凌湙,“麓山書院竟然選了你?在野的那幫老狐貍竟然選了你?”
胡濟安怒懟,“杜將軍請自重,我麓山書院的師長們個個賢名在外,如何令你給出如此評價?杜將軍不忠不悌在前,不仁不義在后,如今莫不還要噬主不成?”
杜曜堅氣欲吐血,撐著身體辯解,“你血口噴人,我何時說過要噬主?”
胡濟安拔地而起,指著他,“那還不快快跪下,向我主跪請原諒,重回麾下?”
杜曜堅應聲跪直,剛要張嘴,聲音卻卡了殼,瞪眼怒目,“……爾……卑鄙!”
凌湙揮刀從旁斜刺,“正好,我也想為杜氏換個當家人,小杜子在邊城也小有所成,等他來京,你就把家主之位傳了他吧!”
杜曜堅被連削帶打的腦子終于揪住了一個點,“我兒、我兒也要入京?他什么時候來?他來……”
凌湙望著他突然卡了殼的樣子,笑道,“你還有臉面對他么?杜曜堅,虎毒不食子,你竟連牲畜都不如,指望他入京,再與你父慈子孝?”
殺人誅心,杜曜堅連番遭創,一時經受不住,悶哼一聲就閉過了氣。
寧瑯搶上前,一探其脈息,嚇的咽了口氣,“還好沒死。”
凌湙拍拍手站了起來,招手吩咐,“扒了他衣裳,綁了荊條用馬沿路馱著,必要滿京的人看著他進到寧氏宗祠內,對著我寧公的碑懺悔。”
坐實他與寧氏和解的模樣。
185. 第一百八十五章 動我,你試試?……
杜曜堅被扒光衣裳綁荊條的時候, 就凍醒了,他帶的親衛投鼠忌器,全手持刀械戒備的守在府門外, 酉五帶人以同樣的姿態回應, 雙方都警惕著彼此。
凌湙從酉一手中接過關府來信, 信盞上的關府信徽, 當著所有人一閃而過,本來掙扎的挺厲害的杜曜堅立刻不動了, 滿臉驚愕的瞪著凌湙。
酉一在旁低聲稟告, “主子, 關府管事還未走, 堅持要守在值班茶房里等回信。”
凌湙手一頓,抬頭往府門處的值班茶房瞟了一眼, 復又低頭看信,“讓他等著。”
府門前的值班茶房,距離前廳十五丈, 也就約莫五十米遠左右, 在能看到廳里動靜,和隱約響動之間, 又具體聽不清內容的一個情況下,給予了窺伺的機會。
那管事定是見了杜曜堅入府,想留下瞄動靜的。
胡濟安束手立在一旁, 指尖輕捻。
關謖不似聞高卓那樣,對袁芨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他對袁芨至少是表達過拉攏之意的,便是袁芨后來拒絕了,他也仍然溫和有禮的與袁芨相交, 二人目前雖未有合作,可說不準什么時候利益達成了一致,就能握手言合一把。
文殊閣五臣席位,已知袁芨對凌湙評斷尚好,段高彥被拴在齊家事上,爾后牽出了關謖,五席有三席圓融進了凌湙的網內,那么剩下兩席里的聞、莫二人,與凌湙不對付的概率,被人為作成了百分百。
而這人便是眼前的小少年,他在有意的激化出文殊閣的內部矛盾,并且逼著他們旗幟鮮明的,為各自的利益開戰。
文殊閣本來就非一體,一直以來都維持著表面和諧,凌湙現在打破的,就是這個表面和諧,讓他們連面子情都保不住,并且徹底拆分出在朝中存在的,京黨與地方黨的暗中對峙之勢,把所有爭斗全都擺到了明面上,并無比篤信在皇陵祭祀儀式之后,這種割席局勢會攤開,公示在所有朝臣面前。
不是所有朝官都知道閔仁遺孤的存在的,便是他此前,也只知文殊閣內動手腳置換的,是凌氏子,誰也沒料這中間會暗藏私貨,換了一個真正的皇孫。
如今三位皇子爭大位,滿朝皆動,唯文殊閣穩,大家以為是這些大佬不好明著表態,便各人揣度著關系,往看好的皇子身邊靠,可若叫他們知道大佬們皆未對三位皇子報以期待,而是另有打算,那有聰明的定然要追根究底。
世上的秘密只有在無人疑的時候,才能保全,但有人疑,蛛絲馬跡便成了破綻,寧氏子的種種所為,都在有意的為局外人廣開思路的意思。
他不怕他們猜,他就是要引導別人來猜。
猜尋的,探究的人一多,最先慌的會是誰?
反正定然不會是他。
胡濟安垂眼看向杜曜堅,捻著指尖猜想,他約莫也是不知道的,否則絕不會冒然進入寧侯府,這一腳踏進來,怕是再也出不去了。
果然,只見凌湙抖著關閣老信函,彎腰拍了下杜曜堅的肩膀,“好好游馬去我寧氏宗祠叩碑,閉緊嘴別大喊大叫,回頭本公子就送你一個潑天大功,保你在陛下面前愈發得勢。”
杜曜堅根本不信,極力仰頭咬牙切齒,“我定會一字不漏的稟告陛下,你就等著寧氏全族被抄吧!”
凌湙眉眼一瞬間舒展,跟拍聽話的看門狗似的給予肯定,“很好,我等著,杜曜堅,似你這等二姓家奴,得虧是生了個有眼色的好兒子,不然,你現在指定躺尸此列,吾不會予你活半刻的機會,不過嘛~用你去測試一下皇帝老兒的膽色,倒也算是廢物利用,你放心,待你被皇帝老兒砍了頭,我會允許小杜子去給你收尸的,也算是全了這半刻的主仆情分。”
寧瑯這會兒放聰明了,他不懂,但轉眼周邊,發現不懂的何止他一人,連新來的胡先生都眼神飄忽,顯然也是沒弄明白他家小五的心思。
杜曜堅扭頭呸了一聲,吼道,“你休要危言聳聽,陛下才不會殺我,呵呵,裝不下去了吧?還給我送功?我看你本就存了一石二鳥的心,可惜,老子不上當。”
凌湙沉眼淡淡的望著他,擰著他胳膊的酉二見他對凌湙不敬,一個用力就卸了他的雙臂,痛的他仰脖嘶吼,額上青筋根根往外蹦,只眼睛死死的盯著凌湙不放,嘴角掛著洞悉一切的得意。
“一石二鳥?”凌湙搖頭,直望進不忿的杜曜堅眼中,“你連盤菜都算不上,又有什么資格當能上天的鳥?杜曜堅,你太高估自己了。”
邊說邊搖著手中的信函,“你一定在想,我是怎么與關謖勾搭上的?而關謖身為一閣重臣,又為何要與我這等被棄小卒相交?杜曜堅,你心里肯定在竊喜,等我放了你回去,你就可以憑此信息去向皇帝邀功,好洗刷掉與我寧氏和解的輿論,是不是?”
杜曜堅被說中了心思,梗著脖子叫,“你有本事現在就殺了我。”
凌湙搖著手,繞著他轉了兩圈,吩咐左右,“去吧!自宗祠門前的百步階開始叩,必要他一步一叩的入到碑樓前。”
爾后才似有若無的回答杜曜堅的叫囂,“你若想留命去陛下面前告發我,最好按著我的要求來,不然,我就把你埋在宗祠旁的花樹下,給我寧氏先公養景觀樹,杜曜堅,我這里有很多值得你邀功的大秘密,你難道一點都不好奇么?”
杜曜堅嘴唇闔動,非常想將不好奇吼出來,可當他的眼神定格在關府信徽上時,臉頰上的肉不自覺的開始抖動,一副即將要死不瞑目的受騙感。
凌湙挑眉,揮了揮手中信函,長長的一聲“哦~我竟是小瞧了關謖,你居然與他有私交。”
是了,杜府在茳州,族中子弟居京官的有,卻少,任地方的差官占近一半,他在京中緊靠天子,聞、莫一黨便無須攀附了,所要結交的人脈,只能是統握地方官事的關謖。
關謖要用他與陛下交好,他要用關謖為族中子弟謀利,兩人應該屬于互惠互利,有些秘密自然不會共享。
可顯然,杜曜堅高估了自己在關謖面前的地位,否則不能一副被背叛的震驚,叫凌湙詐出他與關謖有私交的隱秘。
寥寥三兩言,叫凌湙又得出一樁隱事,眉眼愈發柔亮,明明笑容溫和,卻叫周邊人有種不寒而栗感。
胡濟安感覺額頭隱有汗漬流淌,杜曜堅干脆埋了頭,不再吭聲,沉默的被酉一揮手叫人拖出府,扶上了他的座騎。
等一列府衛帶著人消失在府門前后,寧瑯才感覺胸腔有了氣,小聲叨咕,“他真的不會在半路上喊出來?小五,要不你先出京去避一避?”
凌湙擺手,“不用,他還等著我給他揭露更多的秘密呢!”
有關謖的信吊著,有兵奴主可殺的危言慫著,更有去皇帝面前告發他的氣憋著,杜曜堅會聽話的。
一個把自己性命看的比任何人和事都重的人,是沒有勇氣在刀兵的威懾下,拿命相搏的,這從他果斷放棄親子時,就能看出他的自私薄情。
胡濟安到此時,才覺能問出心中疑惑,“公子,您當真要告訴他么?”
他和京畿總督樊域,是真正的皇帝親信,兩人手中的養兵銀子,全都出自當今,說是朝庭將軍,不如說是陛下的私軍。
一個管著京畿各門,一個管著連接京畿官道的西云線,但有兵動,陛下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出京避禍。
凌湙折了信紙返回前廳大堂,酉一端了紙墨來用鎮紙壓好,凌湙就著墨汁寫回信,“關閣親啟:……”
等打發了關府管事后,才洗手凈臉,至此,外面已天光不亮。
“先生以為不當說?”重上一輪茶水后,凌湙方開口反問。
胡濟安等了半刻信的功夫,已沉心前后又思量了一遍,聽凌湙問,便斟酌道,“他定會如他所說那般,全部報給陛下知曉的,公子,這太危險了。”
凌湙此時已經換了身家常服,是陳氏親手趕置的,知他夜間又要出動,心疼他勞累奔波,不僅讓小廚房給燉了補湯,更掏出了壓箱底的皮子,給他裁了一身大氅。
雀羽墨身,內附絳紫緙金絲錦袍,配祥云紋小鹿皮靴,連腰封都是玉石所制,端的華麗尊貴,一副要讓他在關閣老面前不能輸陣的架勢。
凌湙掃了眼托盤上的東西,揮手讓酉一端去里間,自己則在廳中散步消食,整一匣子燉湯叫他吃的一滴不剩,讓監工的寧瑯好回去交差,只苦了他撐的肚圓,不得不起身動一動。
這約莫就是母愛的沉重,他若不將東西吃完,恐陳氏不休息,也要親自來盯,凌湙對這樣的關懷,是無法硬起心腸拒絕的。
胡濟安一邊心驚凌湙的謀事能力,一邊又欣慰的撫須頷首,感念他的一片至純孝道,在陪著又用了一頓餐食后,端坐著等待凌湙解惑。
他自認也算機敏聰穎之人,可跟了凌湙一天之后,他發現,自己并不能完全跟上這位主上的才思,有些事沒有提示,他也看不太透。
比如他知袁芨與關謖的私交,雖不深,卻也互通有無,他能找上凌湙,關謖那邊待管事回去,也定然會找上袁芨,他在袁芨府中雖不顯,但臉卻是熟的,能當管事,認臉是必備本領,再有凌湙掐著杜曜堅說話時的主導權,指不定關謖已經知道寧侯府內,目前真正主事者的身份了。
凌湙想用寧瑯魚目混珠,擋住窺探侯府內情的眼,怕是行不通了。
他將此擔憂說了出來,眼神憂慮,“公子入京本是秘事,如今多叫一人知曉,便多一分危險,若再讓陛下得知,公子這京怕是難出了。”
本來就沒有人看好寧氏子,凌湙的橫空出世,已經成了京中各方的心病,也是鞭長莫及,才叫他能在邊城安穩發展,如今若叫人知道他人已入京,怕是集萬千兵力,也要留下他來。
凌湙撫了下額頭,笑了一聲,“他若通過管事之眼,還不能摸出我的身份,那我倒要重新考慮與他合作之事了。”
不然,他干什么要放著一個外人,隔窗窺伺呢!
胡濟安沉默,凌湙沒等他繼續問,便道,“胡先生,你不該懷疑你師門的選擇的,從你出袁府開始,我便不是單槍匹馬獨闖京畿了。”
有些話只需稍加點撥,胡濟安腦中嗡一響聲,望著凌湙眼神發直。
是了,他忘了,他現在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整個麓山書院,在野勢力。
寧侯府本就具備參局之姿,只他們以為寧氏后繼無人,便要踩著寧氏榮耀當踏板,卻沒料是踢到了真正的鐵板,激發出了一個能頂門楣的寧氏子,在野聚攏,便成了大勢所趨。
他的心態還沒從落沒的寧侯府上調整過來,凌湙卻以微知著的摸清了局勢規則。
胡濟安再無疑問,起身恭敬的朝著凌湙行禮,“公子才思敏捷,某慚愧。”
與關謖約見的時間在子時,去叩碑的杜曜堅則在亥時重回了寧侯府,這中間兩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凌湙小瞇了一會,等大門處守衛來報時,酉一伺候著凌湙梳洗,穿上了陳氏派人送來的新衣。
杜曜堅額頭青紫淤血嚴重,眼發花的被陪同前往的酉二酉五押進廳,一身狼狽,身上的荊條尖刺將后背劃的道道血痕,又被冷風吹成了凝固的血痂,蚯蚓似的趴在后背上,殷紅血漬糊了一頸子。
反觀凌湙一身錦衣,絳紫金線勾織的袍裳,襯的他容貌更勝,眉目俊朗間帶著凜然撻伐,走動間腰封白玉,與身上披氅上雀羽領口輝映出耀眼尊榮,便是系在腰間的配刀,都似有了片刻溫度,誤叫人以為刀未沾血,人純至美。
收刀入鞘的少年郎,有著京畿貴子的翩翩風彩,掀簾入廳時的氣勢,有著十足月朗星稀的欺騙性。
滿廳皆靜,便是受不住寒冷風吹,入了廳便要張嘴怒罵的人,也一時啞了聲,咽回了堵到喉嚨口的咒罵。
沒有人能對著這樣一張,神似寧公氣勢,與臉頰的人,發出不敬的怒吼。
凌湙邊走邊調整袖腕,這般寬袖長袍并不似窄袖般好揮灑,他伸著手適應新衣,倒也忽略了廳內的寂靜,只望著啞了火的杜曜堅疑惑,“怎地?磕壞了腦袋,傻了?”
杜曜堅一個激靈,打著寒顫的醒了神,望著凌湙澀聲問,“我按你的要求做了,你快放了我。”
凌湙招手讓人搬了把椅子放在杜曜堅面前,左右上下打量片刻道,“還行,心理素質不錯,我以為你要羞愧的撞了我家宗祠的柱子而亡呢!”
杜曜堅眼睛不敢盯著凌湙看,趴在地上催促,“你的秘密最好值點錢,不然,我保證讓你們寧氏雞犬不留。”
凌湙好笑的嗤了一聲,俯身貼近他的耳朵道,“我這府里,藏了一個人,一個足以顛覆你的好陛下皇權的人,你要見見么?”
杜曜堅瞪眼,急促的喘息連帶著身上被廳內炭火催出的熱潮,激靈靈的打起了擺子。
他不懷疑凌湙會騙他,在去寧氏宗祠叩頭的路上,他思前想后,串聯了許多以前未注意的細節,雖仍看不透迷障,卻知道,凌湙手上,肯定有個非常大的倚仗,才能讓他如此狂妄,膽肥到敢回到京中。
凌湙拍了拍手,袁來運從廳后抱出了凌譽,被迷暈的小孩安靜的躺在他懷中,小臉睡的紅通通,“仔細看看他,看他像誰?”
杜曜堅從未關注過被換進寧府的凌氏子長什么樣,此時見凌湙朝他微笑頷首,下意識的就睜大了眼細觀,足觀了有一刻鐘左右,才不確定道,“似與五皇子有些像。”
凌湙呵呵拍手,“那朝臣慣常捧著五皇子的話,你可記得?”
五皇子肖父。
杜曜堅瞪大雙眼,失聲叫道,“五皇子怎有兒子?”不可能,五皇子若有兒子,定當寶貝般愛惜,不可能將之遺落在外,還送進了寧侯府。
凌湙搖頭失笑,摸著凌譽最近紅潤起來的臉道,“五皇子肖父,可朝臣在早前,更曾夸過前太子極肖父,杜曜堅,你說他是誰的子嗣?”
可事實上前太子肖母,朝臣夸其肖父,不過是在迎合當今的虛榮。
杜曜堅腦子根本轉不動,湊近了對著凌譽的臉看,越看越膽顫,越看越心驚,頭拼命的搖,“不可能,不可能,他怎會有兒子?他都未納妃,不可能,不可能。”
凌湙揮手讓袁來運將人帶離,可憐的望著他道,“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否認呢?杜曜堅,你想想,若無此子,堂堂段大學士,可會青眼我寧府半個子孫?他是腦子壞了,僅憑眼緣和聰穎之由,就收我寧氏子做學生?”
杜曜堅不動了,呆呆的望著凌湙,半晌突然大笑了起來,指著凌湙道,“果然是個好大的秘密,你死定了,你完了,你們寧氏一族全完了。”
只要把此子送到陛下面前,整個寧氏都能連根拔起。
杜曜堅興奮的頭毛發炸,努力要從地上爬起來,撐著手腳支著身體,笑的眼角渾濁一片。
凌湙坐著沒動,等他終于笑夠了后,才捻著寬大的袖口邊角,慢而堅定道,“那你倒要賭一賭,咱們這位陛下是殺你,還是殺我們寧氏了,杜曜堅,你近前伺候了陛下十幾年,當最了解他的為人,你以為,他會愿意接收你這樣的大秘密,然后攤到明面上來,與整個文殊閣較量?”
一個臣子孫的喪儀都不敢叫停,只能用旁門之法與之對抗的皇帝,根本就沒有遇事而上的膽氣,君權明明在手,他卻連用都不敢用,為何?
杜曜堅頓住了神色,爾后人像被扯了筋似的軟在地上,半刻后啞聲道,“他下旨誅殺閔仁太子時,我、我就陪侍在旁,是親眼看著他一筆一字的,寫下誅令的。”
所以,如果閔仁遺孤真被擺上了桌,他不會是揭密的功臣,只會成為皇帝泄憤的對象,因為皇帝索求的一直是表面寧和,他是最不愿打破現今平靜的人。
他永遠記得皇帝說過的一句話,就是生前榮辱,死后全消,他不在乎皇朝亂像,民眾生計,只要自己能在皇位上安養天年,到壽終正寢日,至于死后如何遭人貶低唾罵,那都與他一個已經死了的皇帝無關。
他只要在活著時,一直占據皇帝尊位就行。
凌湙撐著座椅扶手,嘆道,“咱們這位陛下,你說他糊涂吧?他卻對皇位交迭特別敏感,你說他清醒吧?他偏對百姓疾苦視而不見,杜曜堅,你給我說說,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杜曜堅垂頭,訥訥的總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凌湙換了個姿勢倚著,手指點著椅把手慢慢道,“我給你總結總結?”
胡濟安和一旁的寧瑯立刻豎起了耳朵。
凌湙漫聲緩緩而出,“當他發現皇權不穩,文殊閣權利過于集中霸道時,他沒有選擇與之對抗,利用自己的君權制衡朝局,而是選擇與文殊閣妥協、共治,作出一副君臣和樂,同享萬民供奉的決定時,他就已經喪失了君權神授的威嚴,他得為當年削減武英殿,殺了大半將軍的罪業買單,他失了制衡文殊閣的武英殿,就不得不捏著鼻子,接受文殊閣一家獨大的事實。”
杜曜堅心尖發抖,匍匐的仰頭望向凌湙,發現人也正望著他,聲音冷戾,“杜將軍,武英殿那幫老將軍的家,抄起來一定很爽吧?你從中應該也得了不少私囊,便是從前不敢肖想的將門閨秀,你怕也睡了不少,他們……從前可是你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你殺他們時,心里一定痛快的不行,做夢都是要笑醒的程度吧?”
武英殿為什么現在沒了聲?
為什么成了文殊閣的附庸?
明明是應該與文殊閣并權的存在,卻被削的人才凋零,無將可用,僅存的幾家都成了縮頭縮腦的應聲蟲。
凌湙從座椅上起身,慢慢在廳中踱步,“當他發現斗不過文殊閣內的權臣時,他退縮了,他怕被逼退位,他此時知道了武備的重要性,可他廢了武英殿,手上沒人,于是他便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他開始不擇手段的撈錢,親掌御麟衛和京畿營,又挑中了你來當馬前卒,用你出身寧侯部曲的身份,將刀斬向武英殿那幫人,他在報復被我姑祖母控制的那些年的憋屈,憤怒,可最終,他也自食其果,失了一臂,叫文殊閣乘勢而起,尾大不掉。”
杜曜堅瑟瑟發抖的不敢吭聲,凌湙卻沒將眼神落在他身上,而是朝著廳前大門處,高聲道,“來都來了,閣下不嫌外面冷么?”
約的明明是子時,且也不在寧侯府內,可人來了,不僅早了,還不請自來。
廳內眾人扭頭,這才發現,廳門處不知何時,站了一道身影,矮胖敦實,如不是身著儒衫,只怕要叫人以為,是哪個田頭的莊漢。
酉一在院內打手勢,凌湙朝他也比了個暗中警戒的手指,整個府門外,馬套嚼頭,兵行列陣,寂然無聲,秩序非凡。
有袁芨探府的前列在,凌湙便叮囑過酉一他們,遇見半夜不動刀槍來探府的,只管放行。
人家都不怕他下殺手,他在自己的地盤,難道還怕人家反殺?
那也不用混了。
來人笑呵呵一張臉,邊往廳內走,邊拍手掌,“袁大人給的消息模棱兩可,無奈本官不得不提前來打措手不及之舉,小友可莫怪!”
凌湙迎著來人的目光,接受他上下的打量,泰然笑道,“關閣老,有失遠迎,您與袁大人,當真是喜夜半探訪,他前不久也才來過,小子當有所防范才是,奈何還是年輕失警惕心了,沒能叫您一嘗驚喜,失敬失敬。”
來人正是關謖,聽凌湙說完,笑著哈哈道,“是驚喜,也是驚嚇,小友著實令人吃驚,老夫來前各種想像,沒料門外聽爾一習話,自覺還是想的過于保守了,小友確如袁大人說的那般,叫人……唔,驚詫!”
何止驚詫,整一個震驚了。
寧瑯就算受過袁芨上門的沖擊,當面對文殊閣次輔上門時,也仍然不能以平常心對待,整個人都麻了,要不是胡濟安帶著,都不能有禮有節的輯身見人。
太震撼了,就是知道今晚要見誰,但在沒真正見著那一刻,還能僥幸自己能端得住,可當真人到了面前,他才知道,事前的心理建設都是虛的,根本不頂用。
凌湙還叫他假扮寧府主理人,就這頂不了人一個照面的模樣,怕一動就叫人窺出真假,寧瑯都愧疚了,一眼不敢往凌湙處望,覺得自己真是白長了年歲,在小五面前竟一點忙幫不上,枉擔了兄長的名頭。
然而,現在人家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全程直盯凌湙,并上下肆無忌憚的打量,半晌方點頭道,“不枉老夫送出的古畫,袁芨那奸滑小子沒騙我,你確如他所描述的那樣,聰穎,智多妖。”
凌湙眼神明亮,絳紫袍裳撐住了錦繡繁華,使之看起來毫無攻擊力,若無那番言語,就似一普通聰慧的京畿貴子,然而,關謖知道,他不是。
關謖落座,眼神直盯委頓在地的杜曜堅,撫著短須沉聲道,“杜將軍,陛下已知你叩拜寧氏宗祠的事了,聽宮內小黃門的傳信,寢殿瓷器碎了不少,怕是得換過一輪新呀!”
這就是屬于文殊閣的權柄了,宮內風吹草動,哪怕皇帝拉了幾兩稀,他們都有記檔。
杜曜堅極力遏制住顫抖,“關閣老,本將是被逼的,你也看到了,是他逼我的,關閣老,您一定要在陛下面前為我分辨分辨,本將必有重禮厚謝。”
凌湙撐著雙膝俯身望著他,摩搓著膝頭笑,“別著急,我剛才的話還沒說完,關閣老,再聽聽?”
關謖點頭,眼神閃爍。
凌湙繼續道,“他為了緩和你們之間緊繃的關系,將嫡子托付與你們教導,指望你們在他薨逝之前,能和平共處,好讓他安穩的坐完這一世的皇帝位,可嫡子啊,太上進,你們人人文采斐然,把個孩子教的極為出色,成為了你們所有人的驕傲,俗話說嘛,誰養的孩子誰心疼,你們看孩子大了,便要給予他應有的名分,于是他有了屬于自己的宮殿,東宮太子閔仁。”
隨著凌湙的話音,關謖臉上現了追憶神色,點頭附合,“是,他極出色,是我們教導的最好的太子。”
凌湙微笑,“他太出色了,老邁的父親慌了,每日每夜都擔心自己的位子,會提前被兒子奪走,可作為與你們暗斗了多年的對手,他了解你們,正如你們也了解他,他想了一個辦法。”
關謖動容,望向凌湙的眼神愈發和藹,“你是怎么猜出來的?這些事有很多并不為外人知的。”
凌湙捻著手指,笑嘆,“只是人性而已,尤其皇族的人性,不可信,更不可期。”
年輕人都氣盛,當今也氣盛過,他懂得激勵年輕人的事業心,閔仁太子才學高瞻,又有那么多大人相幫,自覺能料理朝中亂局,在老父親數次醉酒哭訴自己對朝事力不從心,被那些大人左右朝堂,當不了主做不了為國為民的事后,年輕的太子便覺得重擔交到了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開始勤奮理事。
要朝庭清明,就得清稅治貪,就得除奸佞,整吏治,塑朝綱,他太急了,以為教導他的老師們會一如既往的支持他,卻從沒想過,他的所為,是不是,有沒有,會不會觸碰到他老師們的利益。
老邁的父親,就這樣一點點將愛子推到了他老師們的對立面,那也是他們第一次撕開臉正面較量,他讓文殊閣在他與閔仁太子之間,選擇能共贏者。
關謖眼眶有些泛紅,回憶道,“太會讀書的孩子也不好,需要花更多精力,讓他知曉人□□故,讓他認清世間法則,我們原想等他年紀再稍大些,知道一些世族共勉的道理,再與之贅述睜一眼閉一眼的好處,但終究沒來得及,叫他鉆了牛角尖。”
凌湙譏諷一笑,斜眼不屑,“你們交易掉了閔仁的性命,當然會說是他不識抬舉,可他明明是尊你們所教導,恐怕到死都不知道,這中間竟牽扯著他至親之人的算計。”
關謖頓了半晌,方輕輕點頭,“他不聽勸啊!與凌高逸那廝親近成那樣,聽他的志趣高昂,聽他的風月情霜,卻聽不進老師教他的徐徐圖之,是他觸動了朝堂穩固,被誅殺,也是遲早的事。”
凌湙心中一動,“所以凌太師出面頂缸,也是你們對凌氏的警告?”
關謖呵一聲,“那不也給凌氏留了一子傳宗么?我們待他家不薄。”
凌湙望著他,第一次近距離的領略到了世家大族的冷漠,那種唯心利益動一分斬一指的冷酷。
杜曜堅徹底不敢動彈了,他總算明白凌湙的意思了。
怪不得凌湙根本不擔心他告密,閔仁太子的前車之鑒,只會讓陛下惱羞成怒,在擔心遺孤會奪位之前,更先一步會做的,是削掉打破寧和局勢的豬隊友。
他會被陛下拿去祭旗。
廳內陷入冷寂,一時無人開口,直至更聲響起,關謖才似下了定論般道,“寧小友,你很不該回京的,可惜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地,整個寧侯府前后院,都升起了攻城梯,每個墻頭上都搭了弓箭手,箭矢齊齊對準了這方廳堂。
關謖背手而立,“你與段高彥的話我都聽他轉述了,確實,我與聞閣老有利益分歧,可在成事之前,我們仍為整體,你對他下手,就是在削弱我的勢力,你須知,在袁和聞之間,我與聞才是一路人,袁芨,他的志向從來不與我們相同,你懂么?”
袁來運領人布防,酉一與酉二酉五則帶人聚攏到了廳門周圍,寧瑯下意識的想要去后院尋妻兒,胡濟安則緊跟在凌湙身邊,說了他自見到關謖的第一句話,“關閣老,我麓山書院的新主,可不是你能任意抹殺的。”
關謖拍著椅把手站起身,微笑著點頭,“我知,但那又怎樣?你麓山書院能遠水救近火么?待我殺了他,你們自然會再次縮回去,無主不也過了這么多年?呵呵,無主時挺安靜的,保持就好。”
胡濟安色變,“你……!”
凌湙拍了拍他的手,不驕不躁道,“胡先生莫動怒,他不過是在試探我罷了。”
說完看向關謖笑道,“關閣老,聞府的吊唁你可去了?”
連吊唁都沒派人去,在這給他表演共同進退,笑呢!
關謖不語,凌湙卻閑若無事般開口,“皇陵祭祀儀式就在五日后,關閣老想不想知道,我在里面動了什么?您約莫不想被人漁翁得利吧?”
呵,動我,你試試?
一瞬間,鋒芒畢露,再不遮掩透體而出的殺伐之氣。
凌湙,“你以為,我這些日子只顧看各家后宅陰私了?呵!”
且,就你有人么?
我也有。
凌湙輕輕搖了搖手臂,早蹲麻了腳的紀立春一頭沖了出來,呸呸的抹著腦袋上的雜草,報怨,“主子,下次可別讓我鉆狗洞了,太狹小了,差點把我腰擠塌了,哎喲,這虎牙……報個信都火急火燎的,幸好我守著門,沒讓他撲空。”
袁來運帶人列成長隊,所有人的手上,都裝備上了斬馬刀。
白光閃爍,鋒利無比,顯是作好了戰斗準備。
凌湙回頭,與關謖笑道,“試試我邊城專為涼羌馬騎,制作的斬馬刀?”
關謖色變。
186. 第一百八十六章 背主兵奴,何防殺之!……
既要入京搏浪, 殺器殺招跟上。
凌湙當然不可能只帶寥寥數人上京,他再自信,也不可能光膀子與人拼。
蛇爺鋪出來的丐團傳線點, 由虎牙手持紫竹節暫領行事, 凌湙帶上京的一些,不能明面示人的東西,便都由他分銷給了各丐團乞兒,悄咪咪的給運進了侯府。
貓有貓道,鼠有鼠道, 生于民眾最底層的小叫花們,亦有自己的行事規矩,拿錢辦事閉緊嘴, 方能長命、百歲。
凌湙知人辛疾,予人勞酬,對人對事講原由, 通情理, 比之京中眼觀頂的達貴, 又不知和煦了多少, 虎牙領人遙拜,即便行路匆忙, 他也從未無視之, 總會駐足停留片刻, 待人逐一退去, 頷首放糧賞錢, 總有名目將補償給到他們。
并予以虎牙一個重要承諾,待來日離京,有想去往邊城發展, 無論從軍亦或安居入藉者,都可往,邊城無階層固化,人畜分等,有一雙不躲懶的手,便可不再食嗟來之食。
如此,短短時日,京中丐團聚集成勢,守門將巡城兵們各種摸不到的暗里角落,都有凌湙的眼睛在活動,近乎無孔不入。
關家子也不是個個無詬的。
凌湙轉動著腕間綁縛,繡線間的金絲在燈下閃爍,他撫著袖間云紋,漫不經心的脧了一眼寒光箭芒,墻頭之上黑影匍匐,滿院皆肅,殺凜聚焦,無風驟冷。
關謖拇上玉板指急撥,望向院中四角突現的府衛親隨,尤其橫梗在側的人長斬刀,盡皆泛著噬人的銀光。
構造獨特,用料夯實,最奪人眼的,便是反刃上的噬血凹槽,仿佛枕戈飲血般,張著微啟的唇,舔邸沿邊鮮美血漬。
有種迫不及待的殺戮氣!
這是一群上過戰場的真兵丁,非京中各門府衛虎假虎威樣的花架子。
關謖將眼神落定在紀立春身上,審視著他在凌湙面前的從屬之姿,半晌長長瞠出一口氣,恍悟般喃喃開口,“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個大老粗,近乎目不識丁,且還廢了一臂,十幾年不曾建功,窩在一處小衛所里混吃等死,卻忽然于某一日,開了竅般屢立功業,走狗屎運般連連晉升,爾后順理成章的到了皇帝身邊,成了新近寵臣。
蠢人是不可能突然添智的,既沒意外長腦,那就有外力相幫,往他輯禮的方向望,答案無需言明。
凌湙笑著點頭,“關閣老通透,竟是無需解釋了。”
紀立春摸著腦袋與袁來運齊肩站直,虎目掃至關謖身上,咧嘴齜牙,“聞府喪儀剛起,關府若也豎起白幡,皇帝那邊怕要起疑啊!”
他跟凌湙后頭人頭撿慣了,下意識覺得凌湙既亮了刀兵,那這關謖今夜怕是活不過去了。
凌湙眼神微頓,繼而哈哈大笑,拍了把紀立春的肩膀,“老紀這信心見長,竟是不覷關閣老威勢,擒等著撿人頭獲賞呢!”
紀立春不解,凌湙回望向氣怒不已的關謖,悠悠道,“皇帝是會起疑,但想來高興的成分居多,漁翁得利,值飲三杯美人醉,哈哈!”
關謖大怒,招手下令,墻頭上的弓弦立即拉滿,蓄勢待發,“狂妄,這里是京畿,不是你那無人管束的邊城,更沒有武縉十萬軍庇護。”
與之相對的,則是凌湙一方的冷靜自持,兵列如山般巍然不動的軍列陣。
“這就生氣了?關閣老,我狂不狂妄另說,倒是令孫狂悖的讓人嘖舌,你就不想知道,他背著你都干了什么?呵呵,您說,經歷嫡孫之殤的聞閣老,若是知道紀偉仝就是誘引聞輝吸食五石散的禍首頭子,他……會不會派人用同樣的方法,讓你那好孫兒也淹死在五石散的功效里?”
江州五石散的厲害,早十年前就被驗證過,那些狂士下場無有例外的陷入瘋癲,后來才有人經過不斷改進,消減了早期五石散的稠度,成了普通增趣的消遣物。
可聞輝使用的,一直都是最精純的江州五石散,被人混在普通的包裝里,供他與酒混食。
凌湙插著腰在院中悠爾轉步,聲音特別閑適,聊家常般調侃,“當然,您孫兒多,死一個興許不算什么,可若聞閣老展開想像,將紀偉仝的行為擴展成您之授意,那你們一人的所謂聯盟,還能無隙合作么?還能安然相處么?還能把酒言歡?呵,你要說你們本來就互相防備,那行,我相信聞閣老會忍辱負重,與爾謀皮的。”
可……你敢信么?
關謖臉龐徹底黑了下來,眉眼凌厲的覷著端方少年,只見他耀目載智,于肅威殺凜中侃侃而談,無懼危境,無憂身險。
凌湙甩了一把寬袍錦袖,金絲在皎潔的月夜里閃著灼灼輝芒,他仰望長空,似數著滿空星子般再下一錘,“你可知,您那好孫兒紀偉仝壓了誰?呵,要不我怎么說他狂悖的令人咂舌呢?他呀~日前已與五皇子賓主盡歡,收了五皇子府中一舞姬為外室,日日春霄苦短,坐擁美人殷切,好不快活呢!”
一個孫輩,就敢仗著家中勢去與皇子交往,滿京里的紈绔堆,約莫也就只他如此有膽識了。
紈绔第一要素,就是得遵循父祖立場,和誰好,和誰仇,都是有游戲規則的,便是家中長輩,也當多有提點,不是誰都能親近,引為朋上席的。
紀偉仝的行止,等于違背了家族意愿,一旦事發,身為大家長的關謖,絕對跑不脫站隊的嫌疑,屆時,他將受到己方立場上,所有人的攻擊。
關謖再也維持不住面目,神情顯出一瞬的震動,勉強壓制住了驚心晃神,直抵著凌湙的眼睛,涼嗖嗖道,“你還知道什么?”
凌湙樂瞇了眼,“保川府黃銘焦,在任上收了個美艷的妾室,爾后以京中婆母無人侍奉為由,打發了其妻田氏回京,你知段高彥喜人妻之癖好,便委以他一探黃府之由,哄得田氏供述出了黃銘焦在任上私開鹽井之事,而其間最令人費解的是,那名美艷的妾室,是出自荊南陸府,關閣老,如某沒打聽錯的話,荊南陸府,是爾舅家?閣下當真好算計。”
邊城生意最先打通的就是保川府,那里連接著四方商道,是個中樞交匯區,黃銘焦位置如此重要,他當然要使人深挖的。
凌湙看向面色由莫測轉向陰郁的關謖,笑的一臉和煦,聲如春風般睦人,“聞閣老有意抬舉黃彰,可無奈前頭頂著個袁芨,袁芨手中掌著中書門,你們若要徹底掌控朝堂,中書門就必須到手,他扶持黃銘焦,予他進太常之惠,利及其叔黃彰,一整個脈胳下來,似乎沒你什么事,人不是你的,勢不在你這邊,你怎么辦呢?好在,地方勢力容易滲透,人為財死亙古不變,色字頭上一把刀,你以美人計誘得黃銘焦瞞天過海,藏下了私開鹽井的事,他在任上賺的盆滿缽滿,已經看不上太常寺卿之職了,美妾妙言,錢能使鬼推磨,于是,不久之前,你收到了他買戶部尚書的請廉銀,共計一百八十萬兩,折成金票裝于珍寶匣當中,以賀爾生辰為名,送至府內,關閣老,這筆錢財可香?”
四周刀兵出鞘,關謖目露兇光,一副所有人都走不出此院的狠戾,咬牙低語,“你是如何知道的這般仔細?是誰?”是誰背叛了他?
凌湙撒開手轉了一圈,比劃著一身錦綢,笑道,“你身邊盡出一些貪財斂色之徒,倒有何資格得我青眼?關謖,是你太高估錯綜復雜的地方網了,以為外行入不了轂,可人吶!總有私心在的,他們也要過日子,也要養妻兒老小,只需稍給一點點利,自然有人愿意領我入轂,比如,那鹽井……的具體方位圖,我有!”
黃銘焦寧愿繞過太常寺卿,選擇同級的戶部尚書,就是為了好繼續隱瞞鹽井的存在,讓戶部查賬時漏過保川府賬目,只要他把住了戶部,即便調離保川府,那鹽井也依然會是他的。
巨額財富面前,別說叔侄,便是父子,都做不到剝肝剝肺,他與黃彰離心早晚的事,而這結果,也正是關謖要的。
無論黃彰最后投了誰,明面上歸了哪方,只要黃家參與進了私開鹽井之事里,那也就等于一只腳懸在了崖下,關謖拽的,也就是那只落在崖邊上的腳。
聞高卓的人,若有一只腳站在他的圈里,兩方交錯,行事中有你有我,想想就很刺激。
凌湙描了下自己的眉毛,一揮手,由袁來運領頭的絞陣啟動,瞬間刀光林立,斬馬刀豁然朝外亮出了雪白的刀鋒,“寧氏絞龍陣,乃我寧氏戰陣第一殺陣,老國公獨創,不才新編整改,人數巔峰者近千,少至三五十亦可,關謖,讓你的人領略領略?”
關謖久久的看著眼前從容應對的少年,那與寧公無一的神色里,卻是多了智計無雙的狡詰,便是宮中史官記載,寧公當年也只勇猛無匹,而多智囊團而已,可眼前少年,一人能抵多智囊。
太可怕的小子啊!
“我知你身體被蟲蠱改造過,卻不知蟲蠱竟能令人升智?”關謖沉聲發問。
凌湙秒懂,“哦,原來那倆小子身上的無相蠱果然是你們下的,你手上也有蠱醫?”
關謖沒答,卻再次陷入長久的沉默,雙方刀兵皆未收,俱都凜冽的陳陣院周內外,凌湙超然淡定的神情,很大程度緩解了寧瑯的焦急,胡濟安更加眼神發亮的盯著手握斬馬刀的一隊兵馬,激動的手腳俱顫。
神兵,神武,天助我在野一派,在野時運要來了。
“小友……刀槍無眼,還是莫要輕易示人的……好,不如與老夫一起品個茶?堂堂侯府,想來茶也是不錯的。”
盡管努力壓制了聲音的僵硬,臉上表情卻因一時調整不利,而詭異的扭動著,凌湙笑呵呵的率先揮手,那殺氣騰騰的絞陣便立時行止如一的收了回去,而墻頭上的弓箭手們,則在關謖機械的手臂擺動里,緩而疑惑的撤了梯,移步院外十步列陣收隊。
凌湙做出請之行舉,笑的一臉純善,“關閣老深夜來訪,恕某招待不周,三哥,去叫人重新燒壺水來,端最好的茶盤點心。”
這是告訴寧瑯危機已去,可以借著燒水拿食的機會,去后院看看女眷的意思。
寧瑯咽了下口水,一抬腳差點踉蹌而倒,幸而叫旁邊的胡濟安手快扶住了,忙掩袖快步出了前廳,一溜小跑著往后院奔。
關謖只眼神輕掃了一下,再望向凌湙時,臉上的表情徹底歸于平靜,只眼里還帶著怒后的腥紅,“都說寧氏起不來了,誰料竟會出了你這號人物,小公子,你當真令人意外。”
凌湙擺手,笑道,“都是被逼的,倘若沒有那一遭,小子可還在這后宅里裝乖享福呢!說來也是諸位大人的恩賜,給了小子可以縱橫山野的機會,那邊城啊~著實是個好地方,民風純樸,物資豐饒,物有天贈,人亦撒種般冬去春生。”
民風純樸,說打劫不帶弄虛瞎喊的,物資豐饒,一鍬鏟出座煤鐵礦,物有天贈,涼羌馬騎送馬送人頭,別提多慷慨,其他兩州地廣人稀,可邊城真不缺人,自有錢糧后,人來人往。
胡濟安埋頭聳肩,盡管凌湙話語真誠,也叫他意味出了絲絲嘲諷,關謖則沉默的轉著玉板指,良久方嘆,“造化弄人,是我等當初行事魯莽了。”
早知會激出這么個人物,寧氏子說什么也不該動的,換個孩子而已,換誰不是換?偏偏聞高卓多事,非要踩一把寧侯,如今弄的嫡孫不明不白的折了,也不知他知道真相后,會不會后悔。
雙方落座,凌湙親替關謖斟茶,氣氛回至可以談事的寧和,紀立春一臉遺憾的隨袁來運立在院中,小聲期盼,“主子拿了他,不白得一百八十萬兩銀?”
叫酉一瞥了眼后閉上嘴,扣著臉惋惜。
這貪官,當的也太舒坦了,一百八十萬兩,夠他養一支軍了。
凌湙倒是沒轉這銀子的念,在關謖問起他此行的目地時,非常坦然的說了出來,“為武景同,大人既知我自邊城而來,那也當清楚,北境于我邊城而言意味著什么,武大帥的恩慧,我得還他。”
關謖頓了一下,點頭,“確實,若無他替你遮掩,你在邊城無法立足,亦無法逃過武英殿那邊的騷擾。”
他們當然指使過人往邊城去的,只是都無功而返罷了,沒人能在武縉刻意的刁難下,順利到達邊城,總有暗探死于北境境內。
凌湙笑了一聲,沒說自己根本不懼他們派去的人,不過多一事少一事的,有人能替他解決麻煩,他當然要感念其好。
關謖抬眼,正視向凌湙,“你在祭祀儀式上動了什么手腳?”
凌湙笑言,“如你方所想,太子位必定。”至于定的誰,當然不可能現在告訴你。
可關謖卻理解錯了,一時眉頭緊豎,“陛下不會輕易退位的,弒君而名不正,我等不會參與。”
凌湙挑眉,捏著茶盞,“關閣老悚言,小子可沒那么大的妄念,我只是告訴你,東宮會有主。”
關謖搓著盞壁,“你只要武景同?”
寧氏子的身份呢?不要了?
凌湙肯定的點頭,“我只要武景同,并且,五日內皇陵祭祀儀式開始前,我要看到他。”
關謖敲了下手指,“這得等我去跟聞閣老會面后才能告知,我現在不能給你肯定答復。”
凌湙輕聲告之,“那你可得趁著聞閣老理智尚在時去商談,齊渲那邊不知如何選擇,段高彥如此欺他,萬一他要魚死網破,關閣老,您可得小心惹一身腥。”
關謖愣了一瞬,沉臉,“我知如何驅使他,不勞小公子操心。”
凌湙呵呵一笑,舉杯敬道,“那小子就坐等事成了?多謝關閣。”
一邊靜待雙方火拼,最好拼個你死我活的杜曜堅傻了,腦袋來回轉,愣是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一會兒蓄勢待發,一會兒刀槍齊鳴,可最后竟沒打起來,還居然坐一起喝茶去了。
不是,不帶你們這樣玩的,打啊,殺啊,最好驚動五城司,驚動御麟衛,驚動陛下。
杜曜堅蹲在廳門后頭,小心的窺著動靜,指望自己別被想起來,可事與愿違,他終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杜將軍?宮門落了鑰,您今夜可要留宿我府?”
皇帝為顯親近,對于這個便宜小舅子可是寵愛有加,特意允他在禁宮有一屋可宿,而杜曜堅明明在京中有府邸,卻為彰顯榮耀,每次入京,都會選擇在禁宮休憩。
關謖順著視線望向杜曜堅,語氣盡顯不耐煩,“背主兵奴,何防殺之!”
杜曜堅臉都變了,瞪著關謖聲如雷鼓,“關閣老,你最好看清楚了,我是誰?殺了我,倒是看看你要怎么跟陛下交待。”
凌湙背著手來到杜曜堅面前,噓了一聲,“別吵,他嚇你的,殺了你,我怎么好向皇帝證明,你與他私交甚篤?我不傻,放心,不殺你。”
杜曜堅一愣,繼而指著關謖大笑,“哈哈哈,老匹夫,你想殺我,沒門,來啊,殺我啊?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哈哈哈,對極對極,我活著,就是證明你買通陛下私衛私軍的證明,陛下最恨你們手伸的太長,要叫他知道了你的手段,你關家一門老少,只等著殺頭充軍吧!哈哈哈哈!”
關謖憐憫的看了他一眼,嗤笑,“你以為他留你命是好心?你若不為他所用,他留你何用?”
凌湙點頭,望向杜曜堅,“那你可否為我所用?想現在死,還是想以后死,現在死呢,一死百了,以后死呢,有可能將功折罪,況且,你還有小杜子,我怎么樣都是會看在他的情面上,對你……寬容一些些的。”
杜曜堅再笨,也終于回過味來了,看看關謖,看看凌湙,神情一瞬間頹敗了下來。
他懂了,終于懂了,這就是凌湙想要的結果,他要的就是自己這個皇帝的耳目,留下他在皇帝身邊,為他人耳目,探皇帝心思,以及行事手筆。
與關謖交易,至少他還能有所保留,只說能說的,且雙方屬于互惠互利,與凌湙謀皮,杜曜堅望向凌湙的眼睛,嗖的打了個冷顫,那是根本沒條件可談的死地,但有隱瞞,迎接他的,只會是陛下落下的閘刀。
他有能力讓陛下將刀揮向我。
杜曜堅徹底委頓在地,喪著臉再吭不出一聲,關謖冷哼,厭惡非常,“貪生怕死之輩,難成大事。”
凌湙擺手,“棄暗投明,也是杜將軍的明智之舉,關閣老倒也無須矯枉過正,人嘛,咱得允許他犯錯。”
杜曜堅被噎的無話可說,愣愣的被酉一酉五架出去洗漱更衣。
“寅時一刻了,關閣老,離皇陵祭祀日又近了,我希望那日,聞閣老不會因喪孫之痛缺席祭祀儀式,呵,那么隆重的日子,很該你們齊齊整整的,來迎接東宮之位的塵埃落定,陛下需要你們共同見證他的英偉時刻。”
關謖走至廳外,回身與凌湙對視,“你無法將整個寧侯府搬至邊城,就不怕事后遭聞閣清算?他可不似老夫這般好說話,他會讓你們寧氏雞犬不寧的。”
凌湙慢步至與其并肩,不怵他的冷冽之光,迎上前道,“他不會有那份心力的,我會讓他忙到無暇顧其他,關閣老,首閣之位他坐太久了。”
所以,你想超他上位么?
關謖舉步下階,急行幾步驟停,背身對著凌湙,“說出你的條件。”
凌湙抄手而立,望著遠處冷白的天,和自己哈出口的霧氣,“北境軍衣不蔽體,食不裹腹,武大帥舉傾家之力供養亦難,關閣老,朝庭軍餉,也該說道說道了。”
關謖甩袖離開,聲音遠遠飄來,“事成可待!”
一縷陽光穿透霧靄,皇陵祭祀時續減一,聞夫人喪子悲痛,率府衛沖入齊府,欲強拉兒媳去給兒子送葬,齊渲領人阻攔,揚言其妹得了風疹,不易出門,又當堂質問聞輝真實死因,作痛心狀要聞府給個交待,否則,便是人死,也要和離。
聞夫人大怒,指揮府衛強闖齊府,拉出兒媳強要往其身上披麻戴孝,卻被起了一身風疹的人臉,驚的失聲尖叫。
齊渲上前扶住盈弱不堪的“齊惠妍”,指責聞夫人橫行霸道,下令府衛不計傷亡,定要將闖門的府衛打殺干凈,一瞬間,聞齊兩家徹底撕破臉,鬧了個街知巷聞。
虎牙拽著雞腿,油糊了一張臉,“主子叫我送的東西,那位大人收了,說等事了,再來與主子道謝,郊外廟里的尸體叫那位大人派人來帶走了,我們一路跟進了他家祖地,看著那位姑娘落葬進了祖地旁的空地里,雖不屬于墳圈范圍,到底沒讓那位姑娘荒魂在外。”
出嫁的姑娘,枉死的女子,這時代都不允許進祖墳,齊渲此舉,倒也是全了兄妹之情。
凌湙點頭,揉著額頭道,“東西都埋進去了吧?最近霜重,注意別濕了包裹,屆時發揮不出功效才要糟。”
虎牙拍胸脯保證,“放心吧主子,我們每夜都有人去巡的,用了油紙包,上下都墊的厚實,絕不會泅濕一塊地方的,我曉得輕重,這是主子的大事,不會出錯的。”
凌湙欣慰,摸了把他腦袋,“最近有些辛苦,等回去放你好好玩玩。”
虎牙搖頭,笑出一嘴白牙。
京畿的爆竹,沒有邊城的響亮,連煙花都不夠盛大,這次,他要讓這里的土包子領略一下邊城的盛景。
耶~!
187. 第一百八十七章 婆母因為子喪,而逼媳……
聞夫人逼死了親兒媳。
祭陵倒數第三日, 聞、齊兩家矛盾升級,后宅陰私終牽至府邸當家,男人出場就不是哭鬧打砸等小手段了, 齊渲停職自省,以治家不嚴之罪, 勒令他駐府反思,手上事務全交,甚有一擼到底的模樣。
聞閣老出手, 自然不可能隔靴搔癢, 哪怕齊老太太以親家之姿卑微上門,也未得到絲毫尊重,往日對齊惠妍喜愛非常的婆母等人, 翻起臉來堪比世仇。
她們只站一禮, 愛兒聞輝的未亡人,必須披麻戴孝, 恭順送葬,并且為了不使聞輝這房斷后, 也為讓聞輝的葬儀不太凄涼, 連夜從族房挑了一子過繼到了他名下。
孝子摔盆打幡, 古來葬儀應有之景,聞夫人愛子心切, 舉措在當下時節也屬應有之義,可作為齊惠妍的娘家,在“被聞輝推落樓底, 失了胎兒”尚未有說辭的情況下,又遇聞輝“不明不白的死于煙柳之地”尚未結算,雙方沖突自然而起, 誰也說服不了誰先退步,矛盾終鬧的不可調和。
齊渲官職被擼,早在他意料之中,這比聞家知道聞輝死于齊惠妍之手的報復輕了許多,且在他可接受的范圍內,能擼當然也能上,待時過境遷,他自然有路子重回官場。
可齊家其他人并不知他的底氣,尤其二房、三房的叔嬸,堂兄弟子侄們,見他為了一個出嫁女得罪首閣家眷,當即跳出來就不干了,挑唆老太太一起上門聲討“齊惠妍”,要她以大局為重,反正“孩子”已失,夫婿已死,不如回去聞府好好當個未亡人,哄好聞夫人,消解聞家的喪子之痛。
外有逼其歸家的婆母,內有逼其守矩的族人,“齊惠妍”走投無路,一個想不開,氣不憤,便當著所有人的面,刎頸自盡了。
凌湙收到消息時正在讀邊城來信,涼州在建工程如火如荼,有武大帥鎮著涼州,調另兩州兵力全力防備剩余的涼羌鐵騎,戰事進入難得的寧靜期,婁俊才充任使節,往返兩邊陣營來回商談退兵條件,也按凌湙的意思,有拖延戰事期限,給朝庭增壓的謀算。
冬日漸冷,眼看大雪封城堵路,涼羌鐵騎不可能一直堵在北境線上,按往年經驗,無論輸贏,雪厚埋人天一到,他們就會撤兵返回族地,待來春休養之后,才會再來討嫌。
如此,搭救武景同的黃金期限,便只在他們大軍壓境,剩下的這不足半月里。
凌湙提筆寫信,剛落下幾個字,“大帥親啟:戰事止戈期不宜太久,可派我部小股兵力前去騷擾,引敵來戰,不求速訣,以供婁俊才有談判余地可止,京畿情況復雜,小子摸查月余終有所得,景同兄不日就將出獄,屆時便可攆涼羌鐵騎出我境,但戰報之事,懇請大帥助小子一臂之力,雖會使民眾恐慌,朝庭威逼卻可緩……”
北境戰事若現在出現緩和,或退兵之機,以皇帝的為人,不僅欠的軍餉無著落,更會押著武景同不放,以此來日復一日的要挾武大帥。
只有讓他感覺外患控制不住了,且朝中無人可止,必須忍著心頭怒繼續倚仗武大帥,才能逼他退步,并在之后朝臣的“游說”下,放了武景同。
皇帝本就有換帥之意,一但戰事緩和,出現勝機,他會毫不猶豫的將京畿總督樊域換過去,只有讓他感受危機,緊縮手中武力,不敢亂用的情況下,才能延遲他往北境伸手的可能。
在國門與城門失守之間,以他的性情,會優先選擇固守宮門,所以,他手中的兵力,在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是不會輕易往外派的。
凌湙要求的,便是武大帥謊報軍機,并且敗多勝少,營造出一副北境兵力抵御不住涼羌鐵騎的模樣,國門隨時有被敵騎踏破的危機,讓皇帝緊縮手中勢力,不敢在此時輕動武大帥。
盡管很悲哀,可事實就是,當英雄拯救不了忠臣的命時,只有努力當個墊腳石,才能從夾縫中獲得一線生機,他怕傷了武大帥的心,故此,信中盡量將謊報軍情,引導百姓恐慌的責任背在自己身上。
這對一個正直的將軍,是個致命的打擊,他或許一輩子都沒料想到,有朝一日會因為與皇帝生了嫌隙,不僅墊上了自己的兒子,還要墊上整個大徵百姓跟著一起,遭一回日夜不寧的罪而崩潰。
信仰的崩塌!
凌湙怕他不肯圓融這中間的躊躇之舉,故此,在信中也極力的將這欺上瞞下的罪名攬在自己身上,怕的就是武大帥在日夜勞思憂愁之下,遭受不住心悶,再病倒不起。
邊城來信好幾封,幾乎封封里都有武大帥拖著病體巡城的事,幾次與涼羌小股戰里,都有往死里拼的樣子,要不是左姬燐被凌湙派去了涼州籌建醫署,當巧就在城里,武大帥的命怕都危了好幾回。
別等武景同救回北境,再歿了武大帥,那這一趟買賣就真不劃算了。
凌湙極力的想穩住武大帥的心緒,為此又讓袁來運找人往天牢里跑了一趟,得了武景同一封親筆信,準備連同此次信件一起送回涼州。
酉一便是在凌湙低頭寫回信時,進來將齊府喪女之事說了的。
凌湙驚訝抬頭,頓住了手,墨一滴點在紙上,泅濕了一角,“怎會?他竟是沒按照我的安排做?”
酉一退后半步,低頭斂目,小聲道,“是,我們的人沒有接到替身,那名女子真的刎了頸,酉五去驗過了。”
凌湙敲著桌面喃喃道,“他這是怕人落我手里,防著我呢!”
當然,若按原先的安排,確實也有拿人當質的意思,但更多的,卻是凌湙想以此展示誠意,與齊渲建交。
他給的退路,也是假死脫身之計,但并沒有真的要讓齊惠妍的婢女真去送命,而是派了人以蟲蠱控息,幫那個女人脫身出來,送去邊城。
可她卻是死了。
凌湙扶著椅背起身,在書房里來回踱步,“他有說法沒有?”
酉一小聲回稟,“有,齊大人派了親信來告知,說那女子是自愿赴死的。”
凌湙橫眼望過去,皺眉不語。
酉一繼續回復,“那女子亦被聞輝糟蹋過,是齊大姑娘幫她瞞了下來,并與聞輝鬧了一場后,才避免了她被強納為妾的事,她自知無法再嫁予青梅竹馬的表哥,便趁著此事向齊大人要了一筆銀子,托了表哥照顧其父母兄弟后,慨然在齊家廳門內,上演了一出苦肉計。”
齊渲無法將真相告知家人,更有其二嬸三嬸自小誤導親妹的仇怨,教他生出了脫離本家的想法,那婢女自小與齊惠妍相伴長大,本身就堪比一般小戶閨秀有學識見解,知道自家大人有為主子討債的打算,再聯系自己這悲苦處境,干脆便以自身構陷聞、齊兩家。
她的臉被藥物控制的起了一身疹,再在臨死前悲憤的劃了兩刀,這一下子更血肉模糊的辨認不出真假來了。
死的堪稱慘烈。
卻為齊渲爭取到了最大主動權。
凌湙站在書房門前,望向齊府的方向,“他竟是比我想的聰明,當然,也夠心狠。”
酉一不作聲的跟在他身后,心道,若有一日主子需要他去死,他與酉二酉五等人,亦會毫不猶豫的獻上生命的。
同為仆婢類等的身份,酉一卻是比凌湙更理解那名女子慷慨赴死時的心。
都是為主盡忠罷了。
只是人沒到手,計劃終是落漏了一環,凌湙捻著手指,思考一瞬后,道,“咱們出去看看。”
說著便回了房改裝換衣,又重新變成一個不起眼的侍衛,落后半腳的跟在酉一身后,在清冷的街道上,隨著人流一起涌向事起的聞、齊兩府。
齊渲令人抬著“齊惠妍”的尸體到了聞府大門前,可他身后跟來的齊家老小,盡一多半全是仆婢,親屬并無幾人,便是齊老太太都未出面。
凌湙望著人群里一身孤勇的齊渲,舉著兩家合婚時的婚書,言詞悲痛清冷的要求聞家給說法,并且以兄長的名義,正式向聞府提和離訴請。
圍觀的老百姓瞪大眼看稀罕似的,個個竊竊私語,大多都很不解齊渲的舉動,替死人和離,真是聞所未聞。
齊渲高舉合婚書,站在聞家三尺階臺上,眼眶紅腫,“我絕不會將親妹妹,葬入殺死她的人家墳里,聞閣老,聞大夫人,兩姓相宜才為一家,如今我兩家已鬧至如此田地,如何再叫我……叫我忍心將親妹妹棄于你們之手?聞輝自己死的不光彩,生前行事多有偏頗荒誕,我齊家尚未等到他上門致歉,他卻以淫荒之名死于花街柳巷,你們欲替他遮丑風光大葬,可我家亦非無名小卒,容不得你們如此欺辱,你罷我官也好,撤我職也罷,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替我妹妹討還一個公道,我要你們給她道歉,給她賠禮,我要還她一個自由身。”
周遭人隨著他的話語,將目光集中在聞府門前的管事身上,聞閣老并未出面,聞夫人被“齊惠妍”決絕的自刎行為,給嚇的昏迷不醒,整個聞府只有大管事出面與齊渲對峙,而累累白幡前,盡是來吊唁的人家穿梭不定的眼神。
太震驚刺激了。
婆母因為子喪,而逼媳亡。
這聞府可是仍有未婚公子在的,這事一出,滿京高門貴女得有一半將聞府列為拒婚戶。
怡華公主有二婚先例在,貴女再婚并不為人恥,聞夫人弄出這樣一手,簡直是在這些貴女頭上蹦跶。
敢情這往日婆媳和睦都是演的哇!關鍵時候,兒媳是可以拿來給兒子陪葬的。
聞夫人名聲一夜之間敗壞。
凌湙在擁擠看閑的人群里,與段高彥對上了視線,雙方一觸而走,俱都將眼神關注在齊渲身上。
齊渲既未按照凌湙的安排來,自然也出乎了段高彥的意料,從他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亦是震驚的,有一種即將脫離掌控的驚訝。
而此時,聞府大門前終于出現了一人,卻是一身白衣素服的丁悅妍,只見她快步走下階臺,到了齊渲面前后,小福一禮道,“齊大哥,我知你悲痛,驟聞三弟妹噩耗,我亦震驚悲痛,只是這街巷人多口雜,齊大哥可否進內里一述?”
齊渲昂首挺胸,并不與丁悅妍對視,只一意望著聞府門前的御賜匾額,高聲朗朗,“聞閣老若不愿與我理論,我便去告御狀,請陛下為我齊府主持公道。”
丁悅妍白著一張臉,極力的想要擠出一絲表情來,可努力了幾次都不成功,干脆埋了頭塌肩慫背的站著,只嘴里仍小聲的勸著,“齊大哥……”
凌湙皺眉望著她,問酉一,“她是哪房的?”
酉一看了看人,想了一下道,“聞輝的大嫂,庶長兄的妻子。”
凌湙想起來了,這就是寧振鴻那個好友丁誰誰的姐姐,還是寧振鴻告訴的他,說聽到了她背地里,說齊惠妍與段高彥的情史一節。
是了,她與段高彥是老鄉。
凌湙迅速往段高彥處望了一眼,卻見他正抿著嘴,也正望著丁悅妍。
丁悅妍在接觸到他的目光后,頓了一下,爾后似有些不甘愿般的,要一步三回頭的往府里走。
凌湙掩手迅速交待酉一,“喊住她。”
當然不可能是酉一開口直接喊,只見他往街角處打量了一眼,便立刻有百姓模樣的人開口調侃,“這聞家莫不是心虛?竟派個孫媳婦出來招呼人,我說,喂,你倒是給人家一個交待啊?便是不給交待,這地上的女人好歹也是你妯娌吧?怎地出來一眼都不看呢?我們這些陌生人看了都要唏噓一番,你這個當人妯娌的,竟然一眼也不瞅?哎呀,你跟聞夫人真是一樣的心狠啊!”
“就是就是,這聞府欺人太甚,不僅罷了人家的官,還弄死了人家的妹妹,怎么地?死了一個孫子,就要人家一家子陪葬啊?”
“害,人家是首閣,皇帝都要讓三分的人物,這小小齊家哪能斗得過?要我說,這位大人,您還是回去吧!這聞閣老家,您當真是得罪不起的。”
議論一起,便再也壓不住了,圍觀的百姓們交頭接耳,紛紛說起了往日聞府橫行霸道之舉,丁悅妍沒料竟會引來如此誹論,一時著急,轉了臉來急聲辯解,“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不是我婆母逼的她,是她自己一時想不開,接受不了……接受不了丈夫死亡的事實,主動殉夫去的。”
人急是會出錯的。
段高彥咬著牙瞪向丁悅妍,一臉要吃了她的樣子。
凌湙饒有趣味的看著他倆眼神交匯,摸了摸把下巴,“嗬,有意思!”
庶長兄、嫡三子、家產,真是很難不讓人多想吶!
關謖,你上位的時機到了。
齊渲怒急大喝,“你胡說!如此夫婿,何談殉夫?他也配?”
“老夫說她是殉夫,就是殉夫,齊大人,望你三思而行。”
僵持了半晌的聞府門前,終于出現了一道灰裳身影,高高的立于府門御賜的匾額下,沉眼望著嗡嗡不止的百姓,聲冷眼郁,“府衛何在?怎能容此眾多刁民聚攏于我府之外?”
隨他現身的聞府府衛們,個個手持長刀向階臺下奔來,刀尖齊齊對準了圍觀看熱鬧的百姓們,大喝驅趕,“后退,后退,后退,十丈之內若有人行,殺、殺、殺!”
聲聲威勢,立即將百姓們嚇的扭頭就跑,剛剛還人頭攢動的街面,瞬間清空,只余齊渲等仆從,和落地的棺木。
當然,凌湙幾人也未離去,仍立在原處不動。
只凌湙正扮著不懂規矩的大兵,看似掩嘴小聲嘀咕,實則人人皆能聽見,“好威風啊!不知遇到來犯邊的涼羌鐵騎,他們是否也能喊出如此威勢?聞閣老家的府兵,當真威武。”
驅百姓之兵,刀尖對百姓出鞘,威武,威武個腿腿。
188. 第一百八十八章 聞閣老,危!
聞閣老與關謖的長相氣質屬兩極分化, 關謖矮胖敦實,形樸似老農,一身學識內斂,聞閣老卻是高高瘦瘦, 別看年紀大, 可腰身卻仍細挺,有著不輸青年人的風儀, 并且一看就是聰明外放型的, 滿臉透著精明勁。
凌湙調查過文殊閣五臣背景, 聞、關二人的學識應當不相上下, 聞高卓卻是占了貌好的便宜,從入官開始, 就一直在京中各部打轉, 除了外放出京三年鍍金時期, 余下年限都在京畿經營,官途升遷極順。
關謖卻是自入官后,就外放縣級區, 實實在在是從基層一步步爬上來的, 各地輾轉三十年,才累積到了足夠的資本入京博弈, 一身土腥味是連皇帝都愛調侃的話題, 與聞高卓的官途相比,他這一路爬的可謂辛苦至及。
二人形態及為人處事,按理是吃不到一個鍋里的,可利益卻將他們綁在了一起,雖相看生厭,但在有著皇帝為外力的大前提下, 二人合作的倒也相得益彰,和氣一團。
但講真,凌湙更欣賞關謖這種有地方實績的,雖為權柄生了私欲,可對比聞高卓這種為做官而做官的純官僚,人家至少在任地方父母官時,也有過惠民之舉,走過田頭接過地氣,比之京都少出的聞閣老,他是懂民生艱辛的。
這就是他在分析出二人貌合神離之后,果斷選擇關謖為合作對象的前提,無論他的私欲有多大,背后站著什么樣的集團,他都有著比聞高卓更牢固的實業之心。
溜須拍馬與勤懇做事之間,后者顯然更招人待見。
就如這驅民之舉,若換做關謖,當不會直接放府兵引刀出鞘,多少會口出幾句安撫之詞,爾后善勸引離,再聒噪刁蠻的百姓,也不會頂著一身官威強要留足。
聞高卓卻是自出府門時起,就一副高高在上,目無塵下百姓的模樣,那是俯視螻蟻的漠然,毫無溫度的藐視,老百姓的性命于他而言,不值一慮,也無需顧忌。
百姓與其說是被他家府衛驅散的,不如說是被他那一眼無溫度巡脧的眼神給嚇走的。
長年京畿的生活經驗告訴他們,這種屠戮豬狗般的冷漠神色,是會做出拿百姓開刀的泄憤之舉的。
誰的命都不容易,看個熱鬧把命看沒了,那可就有冤無處訴了。
府衛們圍向了說話的凌湙幾人,刀尖齊齊對準了他們,全副甲胄裝備齊全,個個手里拎著的竟都是御制樸刀。
豪闊、高配,以及一副肉食喂養出來的壯碩體格。
難怪聞家如此豪橫!
凌湙抱刀而立,酉一并列其右,二人俱都面無表情,眼神飄飄的從刀尖上劃過,最終定格在高階上的聞閣老身上,而不遠處的段高彥,卻是拾階而上,面上掛著沉痛惋惜,拱手與聞閣老打招呼,“首閣,卑屬來的是不巧了,剛好叫圍觀的百姓給堵在了路中央,府中出了如此不幸之事,望節哀保重,朝事可離不開您吶!”
聞閣老一言不發,只頷首了一下算是招呼,抿唇沉目與凌湙對上視線,冷聲詢問,“你們是哪個府的?真是好大的膽子,看熱鬧看到我的府上來了?”
他根本不與齊渲招呼,手一揮就吩咐道,“去把孫少夫人抬回府中,與孫少爺合棺。”
齊渲帶人將“齊惠妍”團團圍住,警戒的望著圍上前的聞府府衛,怒聲高喝,“我看誰敢,今天便是我被殺死在聞府門前,你也休想將我妹與聞輝那等污濁之人合棺,一個身前身后都滿身污穢之徒,根本不配得到任何寬宥,他活該一個人下地府。”
聲音劈裂,悲憤難掩,讓躲于十丈之外的百姓都聽的一清二楚,隔著老遠都能聽見嗡嗡嗡的議論聲。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極目遠觀的等著接下來的變化。
聞閣老泰然自若,半點不受齊渲影響,揮手催動府衛上前奪尸,齊渲及其家丁仆從們,以肉身筑墻,頂著府衛的刀尖寸步不讓,臉上怒焰高漲,渾身透著被霸權□□的不忿。
段高彥垂手立于一旁,嘴唇動了動,似有為齊渲求情之意,卻在觸碰到聞閣老無意飄過來的冷漠眼神后,咽回了擠到喉嚨口的話。
他望著齊渲暗道,也好,等你在聞閣老這里吃了大鱉之后,就該知道關閣老的恤憫心懷是聞閣老所不能比的,屆時也就能理解我拉你入關閣陣營的苦心了。
卻完全忽略了讀書人的自尊,一旦被踩碎,就有可能頹廢不振的后果,又或者,他就是想讓齊渲的風骨被聞高卓踐踏、摧毀,從而與自己成為真正的一類人,而非自己要扮演與其相近的同類人。
齊惠妍便是看清了他這一點的陰險,才會選擇以命來分割二人所謂的“莫逆之交”。
齊渲視他如莫逆,他卻視齊渲為勁敵,意圖碾碎他所有的矜持、教養,和幾十年來遵循的君子之道,將其扭變成污穢官場下的同路人。
憑什么我已滿身污濁,而你卻仍風姿卓然?
他的袖手旁觀,徹底讓齊渲冷了心,眼神從他面上劃過,露出一抹譏諷而慘淡的笑來,指著高懸御賜的匾額下站著的兩個人,聲如浪逐,轟轟而響,“今日,我齊渲在此立誓,與爾等永不為伍,便是身死魂消,也要以此身向世人宣告,朝祿昏壅,潰守難為,臣之不忠,悌孝無兩,民無宣之口,官無清之流,沆瀣勾碌,無有涓諱之輩,朝將不朝,國之難繼,民悲百苦,無明理之堂也!”
好歹也是一部主官,說罷就罷,連申訴都無門路,更別提見一見皇帝面了。
他都如此的求告無門,換算成普通老百姓,又哪里有能說理的衙門,敢替他們分辨黑白?
世所亂,只不久也!
齊渲挺著胸膛往前一送,鋒利的刀尖立刻劃破了他的錦衣,血噴涌而出,瞬間泅濕了他的前襟,而他身旁的仆從,手拉手的圍成一圈,亦挺直了肩背,任刀尖戳破衣裳,直抵皮肉,俱都面無懼色,與其主一樣,慨然一副赴死之態。
凌湙驚愕,有些意外齊渲今日的強硬,觀其前日言行,不似個寧折不彎之人,今日之舉,著實有些一而再的出人意料,場面叫他決絕的姿態弄的兵戈四起,殺戮一觸即發。
聞閣老臉黑沉沉的將眼神定格在齊渲身上,精明教下的臉色閃過一絲狠戾,手掌以刀揮落,令出,“全部拿下,反抗者殺!”
凌湙一抹臉,與酉一背對背望著圍在己方這邊的府衛,嘿聲嘲諷,“京畿地界可真令人開眼,老子出門看個熱鬧而已,沒料竟能招人滅口,嚯,這可是你們主動招惹老子動手的哦!”
兵痞就要有兵痞的自覺,不僅行止粗鄙,言行也得透著不通文墨的張狂。
酉一點頭,沉聲應和,“確實,這里的官竟然不講理,動不動喊打喊殺的,一點不文雅。”
二人閑扯著拔刀出鞘,凌湙更緩緩的將刀舉至眉眼處,瞇眼覷著刀身反光影,戲謔一笑,“出來也有些時日了,終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拔刀了。”
酉一點頭稱是,“刀還是要經常耍的,不然會鈍。”
二人全不將眼前圍攏的府衛放在眼里,背抵背的注視著眼前刀兵,在感受到對面洶涌殺意奔來前,率先發起了進攻。
上!
殺!
上上!
殺殺殺!
雙方短兵相接,霎時呼喝聲四起,聞府府衛仗著人多,直接一窩蜂的擠上前,誓要一人一刀尖的將人戳成肉糜似的,完全不講章法的以多欺少,遠遠望去烏壓壓一堆人,直往中心處的一小團碾壓,個個神色激動,搶人頭般要在凌湙二人身上劃出飛濺的血沫。
齊渲那邊受此影響,陳列的刀兵跟著出鞘,團團砍向拉手成圈的仆從身上,幾乎沒兩下就倒了二三,痛苦倒地翻滾的聲音,在血落地之前涌了出來,擔在尸體身上的白布,點點紅梅泅開其上,有手快的府衛已經伸手往尸體身上摸,似要搶頭功般將“齊惠妍”搶進府。
凌湙架刀過頂,酉一曲膝蹲地給凌湙做基,在四方刀兵罩命門之前,凌湙借助酉一身體之力,翻身躍起,一舉從人堆里飛天而出,踩著聞府府衛們的刀尖,跳躍著凌空飛踹,一圈過后,面前橫掃一大片。
遠處觀望的百姓立馬吆喝出聲,“好!好俊的功夫!”
酉一借著刀兵銳減之力,也脫出重圍,一把刀舞的虎虎生風,直砍的周遭府衛無法近身。
而齊渲那邊則近乎陷入血流成河之境,帶來的仆婦護從死了三分之二,余少數幾人護持著齊渲,以及擔架上被血泅濕了的尸體。
齊渲死死拽著擔架,半個身體扒伏在尸體之上,不顧自身死活的阻攔著聞府府衛們的爭搶,一身素袍破裂褶皺,手臂處與后背皆有刀傷,臉上因失血而變的慘白,牙關緊咬,一副拒不放手求饒的姿態。
倒是現出一副文人難得的硬骨之態來。
府門前的聞高卓抿嘴招手,顯一副對此結果不滿意之態,其身后瞬時又涌出上百府衛,舉了刀就往凌湙處殺來,齊渲那邊最后幾人,也在拼死阻攔中命隕當場,捏架被掀翻,尸體掃落在地,蓋臉遮身的白布被扯落,混在一地尸體里竟是不見違和,比起死相各異的仆奴,“齊惠妍”竟成了當中肢體完整度最高的。
何其諷刺?
齊渲腿部又受兩刀,滿臉血污,頭發凌亂,嘴角掛血,望著刀尖來處,瞪的眼睛腥紅,嘶吼聲沖天,“聞高卓,禍朝之宰輔,不忌朝綱之妄人,你不得好死。”
文人性命垂危時,罵起人來會發現,再雅致的詞匯,都不如直接詛咒來的爽。
盡管,那很不文雅。
凌湙提刀與來戰的府衛撞到一起,他手里的樸刀當然是重新精煉過的,型制雖看著與京衛樸刀一致,鋒利度卻強了好幾倍,大力劈砍中無須擔心會斷裂,反因他的武力機巧,削的對面刀斷一片,咣咣咣的砸在石板面的臺階上。
酉一緊跟其后,為他解決左右的漏網之魚,二人如游龍入海,在上百府衛中前沖后凸,漸漸靠近了齊渲處。
齊渲沾了滿身血,仍不肯松開拽著尸體的手,這讓來搶人的府衛們大怒,朝他舉起了終結性命的刀鋒,眼看就要頸落此處,他慘笑著閉眼等待自己人頭分離的時刻。
卻未料頭頂處一把長刀,兜圓了橫掃一圈,將劈向他的刀鋒全數砍折,一雙長腿更似千軍之力,將圍攏在他身周密密麻麻的府衛們,給踢的東倒西歪,噗噗的倒砸回聞高卓的腳下。
危機驟解。
凌湙抹了把臉,濕膩的血沫沾了他一手,叫他輕描淡寫的在身上擦了擦,與齊渲眼神對上,無奈詢問,“真不要命了?”
齊渲喘著粗氣坐起,遲疑不定的望著凌湙,只覺聲音異常耳熟,卻又不記得自己何時識得此英雄,一時躊躇道,“要還是要的,只和舍妹的歸處比起來,又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們都清楚尸體是個假的齊惠妍,一旦被弄進聞府,后續的麻煩將無窮止境。
謊言是需要圓的。
凌湙點頭,“有所為、有所不為,知輕重、知所先后,道德明理,大人卻是令人刮目。”
齊渲仰臉注視著一身欲血的凌湙,跟著念了一遍后,艱難起身,朝著凌湙一輯到底,嘶啞的聲音透著無限悲涼,“多謝英雄搭手,只這是齊某的家事,牽連眾多仆奴身死,已屬無奈之舉,若再累得兩位英雄折翼,便是齊某的罪過了,你們走吧!速離京畿,否則等他騰出手來,定不會放二人活著離開的。”
聞府側門處,就像有無數府衛待命般,隨時等候他們的主子招手,可大門前的闊馬道上,已經擠不下一只腳,橫尸當場的,與還能拿刀對抗的,烏壓壓形成一股緊迫殺凜氣,這個時候只要誰先動了,就跟發令進攻的號角一樣,會瞬間點燃戰斗。
凌湙持刀而立,渾身透著颯然之姿,不甚著急道,“無防,這區區百人花架子,不夠我倆削的。”
那死一地的尸體就是證明,但凡是被凌湙砍殺死的,有一半尸體都呈開膛破腹之態,足可見用刀之人的武力強勁,非區區府衛可敵。
聞家府兵的戰力是僅次于御麟衛的強武,便是關謖府中衛戍,都不敢說強過聞府,更別提其余府邸,就眾人所知,京畿各門,尚未有這種強人出沒。
那這二人出自哪里?
不止齊渲疑惑,死了許多精養府衛的聞高卓更氣的胸膛劇烈起伏,而其后的段高彥,則終于從臉熟的酉一身上,找到了答案,一指叫出二人來處,“他們是北境兵,跟紀將軍入京領功的扈從。”
酉一頓步,恍然悟了自己也被主子賞了敷面的用意。
他現在的臉與常隨紀立春身側的親衛,高度相似。
凌湙格刀劈落一把偷襲的鋒刃,半體轉身一腳將人踹飛至階臺上,剛巧落于聞、段腳前,這才立定甩刀,將附著其上的血珠撒出一片雨露,兜頭澆了臨近幾人一臉,唬得他們再不敢上前,駐足警戒觀望。
齊渲訝然轉頭,復又與凌湙對上視線,嘴唇微動,“二位英雄竟是紀將軍的兵?”
凌湙抹刀亮出銀光灼人的鋒芒,昂頭挺立高聲宣告,“不錯,我二人正是隨同紀將軍上京的北境兵,呵,這回真是長見識了,堂堂文殊閣宰輔之臣,竟視百姓性命如豬狗,說屠就屠,天天一副仁義道德,我呸~竟是不比我等兵頭子講理,這京畿到底是陛下的京畿,還是你聞家的附庸?真是叫我等好生疑惑啊!”
聞高卓一臉陰晦,冷眼注視著凌湙二人,招手下令,“無需理會,殺了便是。”
又一股府衛沖門而出,直往凌湙與酉一處沖殺,數百刀尖寒芒閃爍,密密實實的將三人攏住,而姍姍來遲的五城司,竟躲在街角不敢上前,個個抹著汗面面相覷。
戰圈聚攏散開,不時有人痛呼著被踢出,尸體堆成了山,整一條街都被血水染紅,凌湙用尸體給齊渲堵了一道保護墻,自己和酉一渾身欲血的與人混戰,身上的血漬也搞不清是他的,還是人家的,反正已濕透衣裳,無一處清爽。
虎牙跑的雙腿火起,從街角處得到暗示,便往紀立春處報信,再折返回頭,已一地伏尸,再凝目細看,只見他家主子已戰意燃爆,一把寒芒揮的密不透風,刀刀皆收人命如割草,盡管身前持刀械者不見少,卻仍一身凜然肅殺氣,震懾的后來者不敢再貿然上前。
聞高卓臉越來越冷,越來越黑,對著十丈外的百姓指點議論,更加氣的身形發顫,聲音不自覺拔高,“叫弓箭手準備,老夫倒要看看,他們有多大本事能從箭雨中活命。”
數列弓箭手立即挽弓搭箭,箭尖直指凌湙等三人,只待聞閣老一聲令發,千百羽箭就將把人射成蜂窩。
“嚯,好大的陣仗,本將軍竟不知聞閣老府中有如此精銳。”
紀立春快馬奔來,堪堪停在凌湙等三人身前,拉韁繩的手暗暗擦汗,抹去了緊張趕路的驚慌。
天知道他接到虎牙報信后,有多震驚、焦急,搜羅了府上能拉的人手,立即快馬往聞府方向趕。
而他身后不遠處,亦有一隊人跟著靠近,卻是他半路上遇見的,剛從宮里出來的杜曜堅,幾乎沒作寒暄,他便喊了人陪同,眼神威逼對方,一副敢不聽召,就爆其密聞的樣子。
杜曜堅臉黑如墨斗,不得不硬著頭皮,帶著一隊親衛跟后頭來看情況,等到得近前,就立即被這一條街的慘烈形狀,給驚的汗毛直豎。
而教所有人都膽寒的是,那持刀而立的少年人,似仍未盡興,甩著長刀,用沾了滿臉血的模樣,向階上人挑釁,“放馬過來就是,今天倒叫小爺看看,你聞府到底有多大勢力,竟能養得起如此多的衛戍,便是王候之家,怕也不及你聞府威風,呵,各府按品級備部曲,你便是皇親國戚,也配不了這么多府眾,況一區區文臣,竟敢蓄養如此多的私衛,要論壞律破法,你當領梟首之刑。”
紀立春眼光大亮,舉刀直指聞高卓,“聞閣老,你想謀反么?竟私蓄如此多的府衛,陛下若知,當也如老紀般生出如此疑問,一介文臣,是想用兵逼宮篡位不成?”
他這純粹就是瞎咧咧,跟凌湙后頭聽多看多的后遺癥,知道栽贓罪名時,是能栽多大栽多大,反正著急澄清的不會是自己。
就跟當初給那個禮部官員傳黃謠時一樣,沒有人相信計策能生效,但凌湙卻說,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只要一個人信了,自然會有第二張嘴跟著傳,不怕話假,就怕話不假。
訛人又不需要成本。
他這話一出,身后眾兵將刀槍齊立,直指聞府府衛,叫那些府衛立即心生退怯,腳步不由自主的往后挪,此舉直接氣跳了聞高卓,拔高聲線與紀立春對峙,“紀將軍說話還請三思,今日我聞府是在清理上門挑釁之輩,吾孫尸骨未寒,便有鬧事者在他的喪儀前肆意侮辱,我身為其嫡親祖父,當在他最后一程時,為他主持公道,保存身前身后名聲,何罪之有?你莫要仗著皇恩,栽贓陷害。”
喲,這是踩著七寸了?之前除了殺還是殺,半句都不帶廢言的,沒料紀立春一個瞎嚷,竟招得他如此爭辯。
凌湙挑眉,杵刀而立,一嘴白牙混著滿臉血污,跟地煞人魔般,駭得身前持刀府衛齊齊后退,膽寒心驚,“身前身后名?就你那敗類孫兒,有這?倘若真有,你又為何著急殺人滅口?想不到啊~堂堂首閣重臣,也有睜眼說瞎話的一日。”
酉一從尸堆里扶出齊渲,只見他滿身傷痕,站立不穩,完全靠酉一支撐,才能勉強支出一口氣,對著一旁默然不語的杜曜堅道,“杜將軍,本官要告御狀,可三司皆不接狀,本官申訴無門,這才生出帶舍妹尸身前來討公道的舉動,雖為不妥,卻為情理逼迫,杜將軍,不知您能否代本官向陛下陳情,許本官進宮面圣,細述原由?”
杜曜堅在京中來回幾十年,與這些官員都熟,反而紀立春卻是新起之秀,齊渲并不知道紀立春是凌湙的人,雖清楚此人也能代他傳達,卻因為臉生不熟,而不敢冒然求索。
紀立春得到凌湙眼神指示,大咧咧的搶話上前,“求他作甚?老紀就能幫你,他聞府今日又不止要殺你一個,連我老紀的人都敢動,指不定哪日就敢去動陛下的御麟衛,我反正要為此去陛下面前說道說道的,順手幫你一把傳達了吧!”
齊渲意外他的態度,忙拱手告謝,杜曜堅回過神來,在凌湙面上打了幾轉,爾后又與聞閣老對視許久,半晌方將眼神落在齊渲身上,點頭,“本官會為你帶到的,但陛下肯不肯見你,本官不敢保證。”
聞閣老色變,怒目瞪向杜曜堅,正待開口,卻又被一道聲音打斷,“聞兄,何故如此大動干戈?還不快快收了刀兵,輝兒喪儀之日,血光之災乃為不吉,聞兄,你這脾氣,該改改了。”
一副悲憫忠厚之言,卻是匆匆趕來的關謖,連腳步都透著急切,全然為對方著想的姿態,上前兩步拽著想要發怒的聞高卓,低聲勸道,“聞兄,滿京百姓看著呢!還有陛下,他最忌壞事之人,眼看祭陵日將到,你府上又是喪儀,又是伏尸血流的,叫他知曉,怕要忍不了這口氣,斥你壞他興頭,罰銀俸事小,就怕……”又生什么難以掌控的幺蛾子。
聞高卓胸膛上下起伏,臉就沒晴過,眼神陰郁的望著凌湙等人,半晌擠出一抹皮動肉不笑的表情來,“進宮?面圣陳情?行,老夫給你這個機會,杜將軍,紀將軍,二位先行一步,老夫立馬收拾一番,也要入宮。”
齊渲爭動著腳步,凌湙抬手搭了一把,聲不可聞,“放心去,照實陳述,會有人保你平安出宮的。”
關謖望向殺佛入世的凌湙方向,眼神微動,他沒有張嘴叫破凌湙身份,卻一眼能辯出少年身份,能有如此凜然殺氣的,必然不做他人想。
凌湙與之眼光微觸,一副不在意樣,就是與紀立春也無過多交流,跟酉一跳過橫陳的尸體,拖著一身血污準備回府。
紀立春似想下馬讓韁,卻在接收到凌湙眼神后止了動作,待路過杜曜堅時,凌湙才頓了半步腳叮囑,“記住你的立場,我要齊渲活著從宮里出來。”
杜曜堅扶著腰刀攥緊,沉默的與地上的尸體對眼,半息不到便點了頭,微彎了腰身,“是!”
聞府門前事了,一批人等待入宮找皇帝評理,而凌湙則帶了酉一回府,從出門的凝重,到回府時的輕松,連腳步都透著輕快,但那絕不是殺了人后宣泄的松快,而是心事即將達成的高興。
酉一洗漱換衣,凌湙也被虎牙侍候著換了一身清爽衣裳,后二人重回書房歸整信件,凌湙眉眼都透著清亮。
虎牙忍不住好奇,“主子,您是高興打趴了聞閣老家的府衛么?”
殺了那么多人,他那些小跟班們去數過了,死的、傷的,半死不活的,足足躺了百八十具。
太猛了!
凌湙摸了把眉頭,糾正,“是聞閣老,不是他家府衛。”
說著呵呵笑了起來,“去將去晦氣的桑葉準備起來,等武景同出獄,燒了給他洗澡。”
酉一疑惑,“武少帥什么時候出獄?”
凌湙點著桌面,眉眼透亮,“短則明日,遲則后日,派人去牢門前接接他。”
虎牙瞪眼,“主子,您怎這般肯定?”
凌湙敲了把他的腦袋,調侃道,“不然你以為你家主子是吃飽了撐的,要跑他聞府門前殺人泄憤?”
呵,聞閣老真是太高估自己了,做首閣太久,高傲的忘了形勢,狂悖的忽略了身邊的合作者,也是一頭會咬人的狼。
“關謖陪他入宮,不是給他當助力的,聞高卓就等著去天牢一日游吧!”
有紀立春那個不嫌事大的攪禍頭子,小事都能給他吹成大事,何況聞府府衛超編額是有目共睹的,陛下再畏懼文殊閣勢力,也不會放過如此好時機,整治一下聞閣老。
杜曜堅身為陛下的眼睛,自會將看到的一切“如實”稟告。
京官集團要想撈出他們的頭頭,就必須用武景同來換。
凌湙一指敲向桌面,凝目望向鋪開的信紙,自言自語,“關謖,吾望你心更狠辣些,機會給到你了,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在與關謖達成協議后,唯一要解決的就是聞高卓,不把他撂倒或拌住,單憑關謖,又或加上袁芨,都不能輕易的將武景同救出來。
以一換一,是凌湙在陷入混亂時,靈機一動的策略。
他負責開殺,關謖負責推波助瀾,而架火澆油之舉,則被他交給了紀、杜二人。
宮內,紀立春人沒到聲先至,“陛下,不得了了,聞閣老在府中蓄了強兵意圖不軌,所有裝備竟比老紀的部屬更精良更有錢,老紀的兵差點叫他全滅了啊!”
紀立春的兵可是打過涼羌馬騎的,戰力高絕,宣儀殿里的皇帝驚的彈立而起,“你說什么?說清楚了。”
杜曜堅沉默跟上,“目測刀槍箭矢不下數千,皆為御制。”
齊渲一身血污,傷痕累累的跪在殿外,悲聲請告,“陛下,微臣請陛下作主,替微臣向聞閣老討還公道,聞閣老身為文殊閣首宰,竟欲置微臣于死地,他家逼死舍妹不算,竟還想誅殺微臣,不叫微臣有命來陛下跟前陳冤述苦,陛下……微臣……”
隨即一聲哽咽嚎啕,震的宣儀殿上下皆驚,皇帝更快步移到殿門處,一眼竟沒能認出人來,好半晌才道,“齊愛卿?”
慘烈如斯!
等聞閣老收拾一身,儀表堂堂入宮時,皇帝的怒氣值已經被先行的三人,給頂到了巔峰。
聞高卓,危!
189. 第一百八十九章 拉他作甚,放他去死啊……
天佑四年冬, 近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文殊閣首閣宰輔聞高卓,在北境大捷祭祀皇陵,告慰先祖英靈的前一日夜里, 被當今延誠帝給下了獄, 關進了禁監天牢。
隨著宮門落鑰, 這一消息爆炸似的,傳進了各部官員以及大小勛貴府邸。
當日夜,京中各門緊閉, 寧靜的表面下, 嘯洪震動,關聯這一脈絡的京官團, 齊集關謖府中, 拍著桌子與關謖隔空對峙, 要他拿出誠意,撈出聞高卓。
幾乎同一時刻,紀立春在自己的府邸,向凌湙講述宮中發生的一切,至激動處將桌幾拍的砰砰響, 一張紫膛黑臉愣是興奮的透出了潮紅,鬢髯亂飛。
“痛快、厲害,太特娘的爽了, 哈哈哈……主子, 您是沒看到當時那聞閣老的表情,怒目圓瞪、儀態全無、鬢發沖冠, 一張嘴口沫橫飛,噴的陛下臉都綠了,關閣老跟后頭拉都拉不住, 最后才被陛下以藐視今上為由,給押進了天牢……”
咕咚咕咚,紀立春端起茶盞牛飲似的灌了一碗后,又接道,“要不人家能當首閣呢?都那樣藐視君主了,居然連根毛都沒傷,陛下氣成那樣,都沒說打他一頓庭仗,只是關押,嘿,沒天理了,換一般人,頭早掉了。”
他又激動又憤慨,灌完了茶尤嫌不夠,起身叉腰直在廳中來回轉圈,一只手扒拉著頭發,嘴里惋惜的嘟囔,“太可惜了,沒能請下圣旨誅了他,關閣老也是,拉他作甚,放他去死啊!”
與他同來的杜曜堅則安靜的坐著,眼角覷著上首處安恬閑適的凌湙,不知怎的,就有種心驚肉跳的后怕。
太鎮定了,好似早知結果般,一點不意外,或者,這就是他給聞高卓預定的結果?
可是,可能么?
這需要多縝密的預算,才能達到如此效果?且中間無論誰落了一環,聞高卓都不可能入監,現在想想,連表現最正常的關謖,都似乎在有意配合他們。
可怕的是,聞閣老在御麟衛來請他入監時,竟還對關閣老點頭致謝,讓他回去代為安撫家人,一點沒察覺自己身陷囹圄的外力推手中,也有眼前人的功績。
他與關謖談判那日,自己明明也在場,可愣是回想不出兩人有達成什么協議,導致現在事成,仍腦袋空空一頭霧水。
杜曜堅臉都白了,攥著腰刀的手不安的挪動,本還存了一點反咬的心思,擱這會兒卻是動也不敢動,有種蛆之粘身的跗骨焦慮。
他怕是無法從凌湙這里獲得什么機密,用以在皇帝面前洗刷自己被逼背叛的事。
一股挫敗感襲來,讓杜曜堅臉上不自覺的顯出沮喪,泄了自己的懷揣小九九的心。
“你不高興?”
正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杜曜堅頭皮一麻,立即起身站直,梗著脖頸道,“沒有,我……我、我只是沒想明白,沒……沒有看懂公子的部署安排,對,就是……就是部署,我沒懂。”
他緊張的額上流汗,連紀立春近前都未察覺,直到人一巴掌拍他肩膀上,粗聲疑惑,“你怎么結巴了?這緊……”
刷一聲,杜曜堅條件反射的就拔了刀,駭的紀立春也立即抬手格擋,廳內眾人則瞪大了眼看著他,紀立春更在他反應過來停了手后,叫嚷出聲,“你干什么?在這里拔什么刀?有病啊!”
凌湙輕撥茶盞,眼神湛湛,未就杜曜堅的緊繃說事,反而當了一回和事佬,“行了,事已成,該高興才對,這憋悶的破地方,咱們終于可以走了。”
一個想當雙面間隙的墻頭小人而已,若非要用他立威,且輪不到他坐這里喝茶。
紀立春聽后瞪了一眼杜曜堅,反身坐回自己位上,杜曜堅尷尬的回刀入鞘,對著望來的眼神,硬著頭皮只能堅持己惑,“……是真的沒懂。”
胡濟安倒是揣了個七七八八,寧瑯卻是和杜曜堅一樣,有聽沒有懂,臊的臉發紅,小聲詢問,“那聞閣老是不是就出不來了?”
他是在聞府門前血流成河的議論里,受了母親陳氏的囑托前來打聽消息的,當然也是擔心凌湙,怕他暴露身份,被人認出來。
凌湙本就有意鍛煉他對政事的敏感度,見他也犯迷糊,便笑著給他解釋,“至多一兩日,他便會被開釋。”
紀立春還是那句話,惋惜之意明顯,“一把弄死了多省心吶!”
凌湙搖頭,“關謖不會,他只是想要首閣之位,并不是想要顛覆京畿局勢,他若同我把聞高卓弄死了,下一個死的就是他了,這中間的平衡他懂。”
胡濟安在旁補充,“主子在聞府門前動手,關謖當認了出來,爾后紀將軍和杜將軍領著齊大人入宮,他卻拉了聞閣老回府安撫,若為真誠伙伴,他當時是應當勸諫聞閣老立即入宮的。”
凌湙點頭,“不錯,聞高卓此人自比才華出眾,臨傲于眾人之上,與關謖同朝為官數十年,未有在他面前失儀過,此回我在他府門前,弄的他失臉丟面,還打出了他藏于府內的精衛,他當時應是氣壞了,只顧著眾人眼,才堪堪維持住了首閣的威儀,在關謖趕到身邊后,就更不會頂著一身狼狽入宮,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幾十年的自尊下不來臺,更有對自身實力的信心,認為不會有人,這里面當然也包括皇帝,敢動他,于是自然的,他會選擇先收拾好自己,端著同往常一般的架子,傲然立于宣儀殿,把殿當自己府中廳般如常來去。”
說白了就是自大,還有在關謖面前維持體統的,莫名奇怪的攀比心。
一如到目前為止,他派出去調查孫兒死因的人回稟,是因為莫子晉與之發生了口角矛盾,爾后才氣悶食了過量五石散的事,未有往背后人為推動上想,原由便是自信無人敢與他為敵。
連莫裴之受他遷怒后,都知道深入調查莫子晉往來接觸者,想揪出其間參與人,偏他非要一意逮著齊渲削。
用他的意思來講,既然親家成了仇家,那就不能養虎成患,早削早完。
寧瑯聽的沉思良久,爾后又問,“那關閣老呢?他幫了我們,不是就跟聞閣老成敵對之勢了?他們反目了?”
凌湙捏著茶盞輕撥,笑著搖頭,“怎么會?你沒聽紀立春說么?聞閣老還謝了他呢!”
反目?
關謖怎么可能會讓聞高卓看出他的背離之舉。
紀立春立即接口,“這也是屬下不懂的地方,明明在宣儀殿時,關閣老是站在聞閣老一邊的,可陛下就是越聽越氣,聞閣老也是,兩人本來也沒到嗆火爭吵的地步,可不知怎地,到最后,聞閣老竟然手指陛下開罵了起來,當時就把我們驚住了。”
這就是關謖的高明之處了,他明明什么都沒做,可目地卻達到了。
凌湙笑了一聲,眼光瞟向寧瑯,見他還一臉懵,便對紀立春道,“你就單說聞閣老入殿時的作為吧!”
紀立春點頭起身,立于廳中,邁著八方步,學聞閣老的走路姿態,背手來回,“陛下莫聽小人告的刁狀,這齊大人立身不正,治家不嚴,做事更枉法徇私,本閣忝為宰輔,有監查百官之責,當然得為朝庭清理掉這樣的囊蟲,本來只是想讓他待官而定,等知悔改后,再任用旁職,現在看來倒是不必了,直接罷官貶謫,永不錄用吧!”
凌湙點頭,呵呵笑著學關謖打圓場,“聞首嚴重了,嚴重了,齊家畢竟是您的親家,兩姓結親,本該世交當好,就算您痛失嫡孫,可齊家也失了女兒啊!說來都是慘事,這個時候就不要互相攻奸,火上澆油啦!各退一步,大家和和氣氣的把小兩口喪儀辦了,以后還是一家人,同氣連枝的,他是晚輩,您大人有大量,寬恕他一回?”
紀立春立定瞪眼,吹的鬢髯飛騰,“寬恕?老夫為何要寬恕他?不是他把尸體抬到我府門前叫嚷,引來百姓駐足圍觀,又怎會害老夫損失那些好手,是了,這里面還有姓紀的那個莽夫的兵,陛下,請您下道手諭,令那兩個小兵去我府門前跪地請罪,再任老夫處置了吧!”
凌湙點著桌幾接口,“聞首此言差矣,紀將軍的兵都是有功于大徵的,雖行事魯莽了些,可比起寸功未有的區區幾個府衛,他們的性命是不能輕易處置的,聞首,此一碼歸一碼,莫要牽扯其他。”說完就不停的對著聞高卓打眼色,讓他把府衛一事繞開。
可惜聞高卓根本不領情,氣怒不已,“勛貴蓄養府衛得高祖批準,我堂堂一閣之首,蓄養些看家護院,又有何不可?陛下只要下道旨,許我蓄養千余衛,自然就不會有違制一說,陛下,老臣家小眾多,沒有府衛的護持,恐家小不得安枕,求陛下下旨準許老臣開此先例。”
陛下本來就對聞高卓養出超額的精衛上火,此時見他求人還求的一臉坦然,甚有逼迫他讓步之勢,當時就冒了火,只一直壓著沒動,直到關謖又開口打圓場。
凌湙學著關謖的模樣沉吟道,“陛下,聞首于我大徵確實勞苦功高,府中蓄養些私衛也是人之常情,便是老臣府中亦有些看家護院,這非什么大逆之舉,陛下……”
陛下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摔了御桌案上的鎮紙,急立起身,指著聞高卓的鼻子道,“你要蓄養私衛,按制便是,可朕卻不知御麟衛的裝備怎會穿戴在你府上的私衛身上?莫非你的手竟然伸進了朕的私囊?”
這簡直不能忍。
一旁的杜曜堅靈機的學了一個齊渲的反應,“陛下,首閣常對外人言,說陛下的御麟衛用的銀錢,皆出自他手,若無他鼎力支持,陛下手中恐怕連一支軍都組不起來。”
這話一出,哪個君王不炸?
后續根本無須再導火,整個宣儀殿就看當今與聞首閣,就御麟衛的花費掰扯,及至上升到拍桌斥罵,這中間關謖當然也上前勸說過,卻被二人頻頻揮開,忙的他一頭一臉大汗,等陛下怒極失了理智,那一句押入天牢的口諭就已經響在了眾人耳邊。
君無戲言。
凌湙轉頭望向寧瑯,點點他道,“聽懂了么?”
寧瑯這回眼神終于清亮了起來,頭直點,“懂了懂了,起火架油,轉移矛盾點,扮豬吃老虎。”
凌湙點頭,“齊渲親妹的死活,和他自己的冤屈,對于咱們這位陛下而言,都是無足輕重的,這根本騷不到他的癢處,訴也白訴,頂多讓陛下對聞閣老口頭警告,又或者在強勢的聞閣老面前,連口頭警告都沒有,他會毫發無傷,那么這個時候,就要找一個切入點,切一塊能令他皮疼肉癢的痛點,戳它,不停的戳它。”
而當今最在意什么呢?
自然是他手中僅有能保命的御麟衛,那是誰也不能動的點,誰動誰死。
所以,紀立春才說,也就聞閣老了,不然換了誰,早死八百回了。
齊渲如果一開始還不知道利害關系,等關謖幫著從中引導斡旋,再有紀立春和杜曜堅從中補充,再傷心也該領悟過來形勢了。
補刀再所難免。
幾人正將這一節分解細說,門外酉一便快步走了進來,拱手與凌湙稟告,“剛天牢那邊安排的兄弟來人了,說武少帥被帶去見了陛下。”
凌湙點頭,“看來比我想的快,行,一起隨我去接接他吧!”
190. 第一百九十章 京城副本完結!!!……
說是接人, 其實并不是大咧咧的跑宮門前去接。
這個時候宮門前的御街全都清了道,御輦就緒,御麟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 就等著當今登車, 出京前往皇陵主持祭祀儀典了。
凌湙領人直接包了個茶座,就在出御街的第一個路口,站在一樓廊臺上, 張目是能看見御街街景的。
他們到時茶座還未上人, 掌柜扶著柜臺打盹,因近來北境頻頻加急戰報的事,就有百姓對祭祀儀式有了非議,盡管當今壓下了后面戰事不利的軍報,可紙包不住火,北境兵因軍需不足,在一戰大捷之后, 已顯后續無力,反被涼羌兵主導了戰局,目前已呈膠著狀態的消息在京中流傳。
八百里加急快馬,三天兩頭向朝庭催促糧草餉銀, 百姓們這才知道,北境兵竟然已有半年不曾領到朝庭供給,武大帥憂慮成疾,現支應涼羌戰事已成強弩之末。
北境門戶岌岌可危, 登城關隘口的百姓已舉家帶口往荊川和西云線遷, 連接京畿直道的北曲長廊線上,家家緊門閉戶,隨時做好棄家逃亡的避禍之舉。
京畿這邊有天子渡隔江相望, 百姓暫時感受不到戰事帶來的恐慌,可面對仍沉浸在虛妄的盛世暢想中的帝王,多少帶了點激憤悲觀,其中猶以太學里的學生最壓不住氣,散學之后便會齊聚離御街最近的茶樓,高談闊論,以圖能引起來往上下朝的官員們注意。
凌湙來時,這波人尚未散學,故此整座茶樓顯得清靜不少,又因了這條街非尋常百姓可踏足,故此,整條街巷都顯有人來往,便是車馬都因了御麟衛的關系,而少有往這邊靠的,倒是省了他需要改裝之舉,頭上頂了個幕籬,包間門一關,便自由了。
寧瑯跟后頭一直憋著話沒問,此時見他安靜的靠在窗前凝望宮門方向,到底沒忍住出了聲,“小五,接了武少帥后,你……你們是不是就要走了?”
凌湙扭頭望了他一眼,抬手讓他座下后道,“是,等接了武景同后,我們會立即出京回北境。”
寧瑯急了,傾身盯著凌湙,“可是北境城門要守不住了,娘最近聽了不少消息,心里焦慮的很,你此時回去,不跟要她命一樣么?小五,等一等,等北境那邊安穩了再回,好不好?”
凌湙愕然,拍了下腦袋,他卻是為了保密,沒將與武大帥謀定的策略與陳氏說過,倒叫她以為北境真的不安全,竟生了憂患心。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三哥無需擔心,等回頭我自會與娘排解的,不會叫她太憂心就是了。”
寧瑯將信將疑,可凌湙做事向來穩重妥帖,他既作了保證,想來當已有了計較。
胡濟安卻是心中一動,試著與凌湙對接,“主子是怕留久了難出京?”
武景同今天出獄,看凌湙的意思,應當不會晚于明日離開,這么急,定然是有什么必須走的理由。
反正等人無聊,且左右也無外人,整個茶樓都叫酉一領人守住了各道口,凌湙自己也處于警戒中,對于胡濟安的試探,倒也生了討論的興致。
“先生如何認為,會有這樣的難題?我入京都不怕,還怕出不了京?”凌湙示意他坐手側的位子,順手就給他端了盞茶。
胡濟安彎腰致意,爾后才撩袍坐下,沉吟道,“主子當然是不覷任何人的,只是這京畿畢竟不是您的主場,人手方面難免不足,真若斗上了,恐有馬失前蹄之舉。”
凌湙笑了一聲,擺手道,“先生倒也不用給我戴高帽子,就說我是倉惶出走也無防,畢竟來時確也沒料會有此番境遇,人手方面確實沒準備充分,倒顯得我謀慮不周了。”
胡濟安坐著欠了欠身,“主子謀略世所不及,但懂時知機,不盲目自大,不剛愎自用,通曉進退,不一味以意氣之爭,已是我等追隨者的幸運了,更是一名合格主上的高貴品質。”
凌湙噴笑,伸手拍了把胡濟安的肩膀,“先生這是在袁大人府上耳濡目染,倒也學了酸儒的應酬言辭,我承認自己是個腦子清醒之輩,卻是不敢自擔你夸贊的那些美譽,況我這里,也不興這些虛應客套,先生與我相處久了就知道,說好話不如做實事,可以夸,但不要夸大,哈哈。”
胡濟安難得臉顯赧色,拱手敬了盞茶,爾后又接道,“主子著急接人離京,是否祭祀儀典后,京中有變?”
凌湙贊許的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想在自己面前表現些才能,剛好自己也需要有人跟著理一理思路,便道,“是。”
胡濟安坐直身體,正色道,“主子在祭祀儀典上動了手腳?”
凌湙點頭,磕了下茶蓋,“不止。”
胡濟安蹙眉思索,“不止?主子還有后手?”
凌湙笑著往御街宮道上看,零零散散的有一些官員開始出宮門,各家的轎夫與馬童上前尋人,整條街市開始有人語喧嘩聲,各店家小一出動招攬生意。
“你覺得關謖得了首閣之位后,與我會如何相處?”
聞高卓經過這一次之后,必然要為他的猖狂付出代價,京官團為了撈他出來,與關謖的交易自然得順著人家心思送,首閣之位保不住。
胡濟安順著凌湙的眼神看去,發現御街宮門處出來的官員,基本都是六部京官,而常與他們有些距離的關謖,此時卻走在人前,一副鶴首模樣。
“他能順利達成心意,當謝主子才是,如按長遠謀算,自當與主子交好。”半晌,胡濟安給出了心中所想。
凌湙點頭,又搖頭,摩擦著手中的茶寵,悠然道,“等祭祀儀典一過,他便要與我為敵了。”
胡濟安驚訝,連聽住了一人談話,努力記憶分析的寧瑯,都瞪大了眼睛望向凌湙,一副不解樣。
凌湙輕磕了下茶寵座,“我與他說過,祭祀儀典一過,儲君定,東宮起。”
胡濟安坐直了身體,“這不是一早就有共識的么?”
那小儲君都養在了寧府一年多,也是他能與文殊閣大佬接觸的底氣。
凌湙輕笑了一聲,“共識?什么共識?話未明,理未清,我能與他有什么共識?我說的是,儲君定,東宮起,可沒說定的是誰,起的又是誰。”
一切都只是關謖順著他們現有的思維,既定出來的結果,而凌湙從一開始,就沒認可過這一結果。
胡濟安愕然的看著凌湙狡黠的眼睛,輕聲疑問,“那主子定的是誰?”
總不能是那三個草包皇子吧?
可凌湙自入京以來,也沒見與哪個皇子走的近啊!甚至連接觸都沒接觸過。
凌湙笑睨了他一眼,噓聲道,“佛曰不可說!”
寧瑯聽的一腦門汗,他知道府里有兩個小子,胡濟安是不知道有替身存在的,如此,他便自以為猜中了凌湙的心思,小聲道,“亂皇室血脈是要誅九族的。”
胡濟安愣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著他,“寧三公子何意?”
凌湙卻接了話,對寧瑯道,“三哥放心,便是亂,也不是我亂,而是他們自己搬石頭砸自己腳,與我何干?我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
這下子,連胡濟安都迷糊了,望著凌湙再次陷入心思莫測的感嘆里。
寧家祖墳冒什么煙了,竟生出這樣的奇才。
凌湙卻是將眼神放在了街上一人身上,卻是剛從宮中出來的段高彥,只見他正駐足在等什么人,幾日不見,面貌倒顯得憔悴了不少,想起他與齊惠妍的事情,也不知此人心中有何想,又是否生了愧,總之就目前而言,此人的立場非常奸滑。
“酉一,段夫人一行人走到哪里了?”
酉一上前低聲道,“前日有信過來,已過天子渡,只段夫人身體不太好,行的慢些,本該今日入城,現下看,卻是要到明日了。”
凌湙點頭,敲著桌面吩咐,“等人到了,直接送去給齊渲。”
他要看看,有了段高彥的軟肋,齊渲能不能擺脫段高彥的控制,又或者能進而反制他。
段高彥似感覺到有人在窺探他,眼神朝這邊投來,只隔著棱窗,也看不清人頭攢動的包間內是誰,卻不等他挪腳,他等的人便到了,正是后腳出宮的關閣老。
這一場條件交換,不知陛下又得了什么好處,看關閣老的表情,厭惡里帶著鄙視,顯然是從宮內帶出來的情緒,憋了一路至熟人面前才顯了出來。
不一時,酉一推門進來,手中遞出一封信,“主子,齊大人那邊遞來要交給紀大人的。”
紀立春詫異,站了起來,“我?”
凌湙抬手接信,“應當是為聞府門前那一出,畢竟是咱救了他。”
拆開一看,果然是救命之恩,涌泉相報之類的話,只字里行間又透著無力,行文里有心灰意懶之態。
凌湙將信遞給紀立春,吩咐道,“回頭去看看他,若他當真有與本家分宗決裂之舉,你便助一助他,他現在正是需要幫手的時候。”
那日聞府門前的一幫人,死的不剩幾個,他若要脫離本家,另立宗祠,勢必得與親屬一頓撕扯,有武將鎮場,形勢應當對他有利些。
紀立春點頭,“行,回頭我就去他門上逛逛。”
凌湙往茶壺里舀水,木勺攪動著壺里水流,聲音涓涓,“小杜子該上茳州官道了吧?”
酉一回稟,“是,三日前收的消息,他帶了五百刀,正日夜不停的往京畿趕。”
凌湙點頭,心里默算了下時間,道,“去信讓他將人馬駐扎在石門縣,等待接應。”
話剛說完,門外酉一便來報,“主子,武少帥出宮了,正往這邊來。”
凌湙一下子站了起來,移步到廊沿上注目遠看,只見一魁梧身影正大步走在御街中心,兩邊行人見了他急忙往路邊上讓,只他目不斜視的直往前走,凌湙跟著他的步子往前,終于在街一角處發現了一輛馬車,未等他張嘴喊人,就見這剛出獄的家伙直接跳上了人家的馬車。
紀立春忙扶著廊沿欄桿跑了兩步,回頭望著凌湙,一臉不可思議,“哎?……這、這,主子……”
凌湙認出來了,那竟是他舅家的馬車,寧瑯也看清了馬車上的族徽,一時也呆住了,“這個……怎么弄?”
馬車開始慢慢移動,有往另一條街拐的意思,凌湙皺眉,扭頭問酉一,“他可知我們在宮門外等他?”
酉一垂眼,“應當是知的。”
這真是客氣之詞,天牢放飯的獄卒都被袁來運買通了,他當然早得了消息。
凌湙皺眉,揮手調人,“紀立春,帶一隊人去把他弄回府,若重色忘義,打斷腿扛回去。”
什么時候了,還特么談情說愛?
他卻是沒走,仍隔著窗棱觀察御街方向,又等了約莫一刻鐘,就見一陣官帽云集處,中央圍著個梳洗清爽的聞高卓,雖面色漆黑,怒目張須,可一身氣勢卻越發凌厲,大步往外走時,連身邊與他說話之人都不帶瞅一眼的,直管往來接自己的馬車上走,待看見前方專程等自己的關謖,停下腳步兩兩對視,爾后擰眉拱手,甩袖登車。
胡濟安亦在旁觀察,見狀與凌湙商討,“他一人這是甩袖分道了?”
關謖抄手站在原處一直沒動,挺直的脊梁有種勝劵在握的贏者風范,面對聞高卓的負氣而行,竟也不虛不忙,好脾氣的等對方搶道而過后,才轉身回了自己的車駕。
凌湙望著一人先后離去的方向,捻了下手指,“聞高卓不是個笨人,他雖一向自負霸道慣了,可此次吃了這么個大虧,回去必然要重新擺盤回顧,又或者他在天牢內,已經回顧出味來了。”
無論中間繞了多少道彎,只看最終受益者,他但凡不傻,就該知道關謖在其中的手筆。
一人暫時確實不會拆伙反目,可有些利益在重新分配過后,會有一個短暫的隔交狀態,雙方會重新尋找接洽口,但在這個口子沒融合前,起個爭端矛盾什么的,也是人之常情。
至少在大事未成前,他們是不會真正反目的。
凌湙望著漸行漸遠的車駕,喃喃道,“感謝我吧,你們很快就會握手言和了,真是叫人不甘心吶!”
若有可能,他巴不得一人徹底反目,但有裂痕,就有間隙,就有可繼續分裂之勢,也算是小有收獲。
胡濟安側耳,卻見凌湙放下扶著窗棱的手,轉身道,“三哥,回去讓袁來運將那兩個孩子裝車,即刻送出城,順便你幫我問一問母親,愿不愿意與我同回北境,若愿意,我便帶她離開。”
寧瑯大驚,下意識搖頭,“母親在京中呆了一輩子,她不會愿意離開的,況有我在,哪用得著你為此操心?”
凌湙嘆了口氣,“那等我離開后,就將她接去公主府,旁人死活無所謂,三哥你記住,保護不好她,寧家與我,也就完了。”
寧瑯面色發白,上前一步急切的望著凌湙,“怎地?這就要急著出京?不再回家看看?”
凌湙搖頭,“酉時城門落鑰時,我們必須出京,否則就危險了。”
胡濟安定定的望著凌湙,接口,“聞閣老知道了你的存在?關謖告訴他了?”
凌湙沉默了一會后,搖頭,“我不確定,但從聞閣老與關謖的舉止來看,八成是了,他不蠢,關謖憋了幾十年不曾發難,突然出手必有因,他肯定要弄清楚的,便是不知我的身份,也當知道了家中近來事端背后的推手出自哪里,他會在御駕出京后的一日,翻遍整座京畿。”
御駕會在申時三刻出京,屆時大小官員會有一大半跟隨御駕離京,他若收回自負,定會請旨暫留兩日,以處理孫兒喪儀為名,實施抓捕幕后推手的決定。
他出獄沒有與關謖像往常一樣客套虛應,連裝都不裝,凌湙道,“我讓關謖保證他能與御駕一起出京往皇陵去,但顯然,關謖并未完全照做,他給聞高卓留出了應對的時間。”
這就是一人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撕破臉的原因,雙方都讓了步。
凌湙將幕籬重新戴上,開了包間房門道,“我們得加緊時間了。”
關謖心術果然狠辣,不止對聞高卓,對他也一樣,雙方都保留了制夷手段,都是不肯被人牽著鼻子走的人,凌湙倒不氣他挖的坑,換做他來也一樣,總不可能讓對手握準十成把握的。
好在他們要走,也是招集一下人的事,并沒有多少累贅。
御街的車馬動了,他們必須在禁街后,重新開啟路禁的第一時間出城,否則就將迎來一番苦戰。
一行人立即往紀府奔去,寧瑯則轉往自己府中方向走,哪知半路上竟遇見了鎮國將軍府的車,旁邊立著武少帥,正與車中人細聲說話,那滿臉溫柔小意,讓前來歸勸其先回府的紀立春尷尬撓頭,不知如何是好。
“堵在這里作甚?……我不是讓你將他先帶回府么?”
凌湙聲音一響,將紀立春視為無物的武景同立即回頭,眼神驟然發亮,驚喜出聲,“小五!”
說著立馬上前,張開雙臂要與凌湙來個大大的擁抱,“你來接我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最舍不得哥哥,肯定是要親自來接我的。”
凌湙冷冷的站著,在他近前不到三步時,一腳踹了出去,直將人踹了個大馬趴,踹的武景同一腦袋懵,仰頭望向凌湙,“小五?你踹我作甚?”
而馬車內也伸出一只柔嫩手掌,撥開遮簾,望著一人,“武郎,你們……”
凌湙抬頭,與一張芙蓉面的女孩對上了視線,只見她緊張的攥著車簾,不安的望著他,猶豫道,“這位公子……您為什么要打……他啊?”
武景同回頭擺手,“我沒事,小五踹我定有道理,沒事,我經踹。”
凌湙這才慢慢撥開幕籬,露出屬于寧家人的那張臉,望著女孩道,“陳漪,立刻回府,他若有命回北境,我自會讓他派人去你府上下定,再任他耽擱下去,可不定能有命娶你了。”
陳漪驚慌失措,定定的望著凌湙,“你是誰?你叫我……”怎有直呼人家姑娘名諱的?
凌湙摸了摸身上的腰牌,那是寧侯府公子的身份標志,“我是你五表叔,回去找你父親解惑就是,或者直接去寧侯府找你大姑姑,現在,立刻離開。”
又轉而對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武景同道,“我們得立刻出京,再晚就出不去了。”
武景同瞪眼,望著陳漪的方向,猶豫半晌道,“一個晚上不能呆?我答應了她,等出來后就去她家下三書禮的。”
凌湙搖頭,“下次吧!這次不行,為了救你,我坑了文殊閣好幾位大佬,他們回過味來,要拿我們泄憤了,你也不想重回天牢吧?”
武景同大駭,上下打量著凌湙,直嘆,“坑了幾位?你可真厲害。”
凌湙叫他的樣子噎的翻白眼,伸手又拍了他一把,“別停留了,快回吧!武大帥近來身體愈發不好,盼著你早日回北境呢!”
武景同出獄后一直興奮的大腦,終于冷靜了下來,望著陳漪車駕,上前抱歉道,“小五說京里不能呆了,漪兒,你先回府,放心,等我回來娶你,而且有小五在,他會盯著我來娶你的,你別擔心我會跑了。”
陳漪的注意力此時全在凌湙身上,喃喃念叨,“五表叔?五表叔?”眼睛越瞪越大,繼而對著自己馬車車夫道,“去寧候府。”
她得去找大姑姑求證清楚。
武景同在未婚妻與凌湙之間,果斷選擇相信凌湙,待見未婚妻車影不見之后,才又發出心中疑惑,“誰要抓我們?”
他才剛出來好不好?
凌湙快步往回走,邊走邊道,“聞閣老,我們必須在他封鎖全城前出京。”
武景同咦了一聲,“他怎么出來了?我還以為他要關很久呢!你是沒看見,他剛送進大獄里的樣子,嚇人的很,就住我隔壁,那眼神看誰,都陰森森的。”
他與聞閣老不是一時間出來的,自然不知道,聞閣老是隔他后腳就出的獄監。
凌湙進了紀立春的府邸,直往書房中去收拾遺留的筆墨,見武景同被人圍著換衣洗桑葉水,便一邊收拾一邊左右吩咐,“掃清我們在此停留的痕跡,還有寧候府那邊,別讓人摸到了。”
爾后才跟武景同說起近段時間自己做的事,末了認真道,“聞閣老府中養了不少兵衛,又有附屬官員的府兵可調,他若找到我們攔截,必下死手,所以,在京里我們不沾優勢,必須先出京,武景同,他丟了首閣之位,他需要泄憤。”
他當已清楚自己在武景同出獄的事件里,擔任了什么重要角色,別管入天牢是多么丟面的事,但叫武景同踩著他的身體獲得自由,都能叫他嘔出一缸血。
人是他設計弄進天牢的,最后又是踩著他的腦袋出來的,這叫他在縱橫了幾十年的京畿,還怎么活?哪怕沒有關謖的暗示,他也能順著武景同出來后接觸的人里,摸出些原由,只一個快慢時間的問題。
關謖給的暗示加速了這個時間,凌湙也只能跟著這個變數,調整后續安排,好在并不慌忙。
一行人只用半刻功夫就收拾好了包裹,人馬齊備,紀立春跨上自己的馬,與來時一樣,領著一隊人往城門口去。
他作為獻俘的功臣,當然有前往皇陵觀禮的資格,跟在御駕之后出城,并不顯違和。
杜曜堅此時是伴駕而行,先他們一步出了京,倒叫凌湙放心不少,免得還要擔心他會臨時反水,反助聞高卓一把。
京畿北門出去,便是京云線,只要過了天子渡,他們就安全了。
眼看城門在即,身后卻傳來喧嘩,五城司兵馬出動,口呼有賊人偷了貴人物品,要關城門檢查,紀立春與凌湙對望一眼,同時拍馬加速往城門口沖,只不到五十米的樣子,擠擠挨挨的人群,阻了路程時間,迫得他們不得不邊打馬,邊吆喝人讓開路中心的位置,一頓騷動異起,五城司那邊的人已經亮出了刀兵,跟在馬匹后頭威脅,要他們下馬接受檢查。
凌湙知道他們是在拖時間,并不理會,領著人直往城門洞里闖,一刀挑開半閉的城門,縱馬越過拒木障,方勒馬急停,回身與跟著出了城門的五城司對峙。
紀立春出列,拔刀怒吼,“誰特娘的敢攔老子?瞎了你們的狗眼。”
聞高卓行動挺快的,但這個京到底還是讓他們出來了,但能不能順利度過天子渡,又成了未知數。
皇帝身邊一狗腿,一為杜曜堅,一為樊域。
杜曜堅先前與關謖交好,樊域與杜曜堅向來不和,自然不會與他站一列,討的便是聞高卓的好。
凌湙將刀橫在馬前,望著高高的城門樓子,嘆道,“終究還是要動刀兵。”
武景同與他并列,豪氣干云,“不怕,有我在。”
凌湙無語的望了他一眼,“傻冒,沒你在這,我根本不會來,離我遠點,蠢會遺傳。”
武景同撓頭,知道自己理虧,默默退了兩個馬身位,與酉一并列,矮聲發問,“小五咋了?”說話簡直嗆死人。
酉一板著臉回道,“他沒能回候府與夫人道別。”
武景同一瞬間愧疚了,望著凌湙挺直的脊梁,動了動嘴唇,“對不住啊!都是為了我。”
不多時,他們等到了袁來運等人。
袁來運提刀上前與凌湙一方匯合,上前稟告,“留了西山部曲在府中,主子放心,夫人無恙,另外,這是夫人讓屬下給主子帶的包裹,還有候府在城外莊子的銘牌,夫人說,主子可以憑此入莊中暫歇。”
凌湙接了東西,垂眼望了良久,爾后抬頭對著與五城司互嗆的紀立春道,“我們走,別著了他們的道。”
他們一闖出城門,聞閣老那邊幾乎不用再摸排,直接就能將目標鎖定他們,想來這個時候,那邊已經招集人手往城門處來了。
凌湙自然不會給他們在城門口攔截的機會。
萬一一個沒忍住,當著滿城百姓的面屠光了聞閣老的人,那他們在北境的實力可就藏不住了,要殺,當然得引到地廣人稀處殺。
而最重要的是,陳氏還在京里,他就算拿了質子在手,也不敢賭人在發瘋的情況下,會做出什么極端之舉,如此,他得給關謖向聞高卓分析厲害的時間。
人可以殺,但不能殺絕,他不能把人逼至瘋魔,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走!”
一聲令下,所有人都隨著凌湙的身影消失在京城門口。
聞府侍衛長稍稍來遲一步,跺腳咬牙,“給我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