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追兵、天子渡列陣~……
冬日夜的雪粒子, 打在人臉上,生疼!
泥濘鋪滿冰霜的雪地里,殷紅血漬如點點紅梅般, 開在寂靜無人的寒夜中,冷肅里透著滲人的凄涼。
夜梟禁聲,風止葉不動。
“第幾波了?”
凌湙甩著長刀, 將最后一滴血珠揮走, 聲不顫,形不抖,喝水吃飯般只如平常,便是殺伐之后的眼神,也未滲著幾分波動,挽著刀花歸入鞘間,眉眼盡透無懼。
“第四波了,主子!庇弦煌兄瑯诱戳搜拈L刀, 拱手回話, 眉眼一樣的平常無畏。
或者說, 跟在凌湙身邊的一眾部屬, 都見怪不怪的,對這種生死場無所畏懼,歸刀入鞘后,等待著下一次拔刀, 已如吃飯喝水般習慣了。
清掃戰場,收繳刀械甲胄等戰利品, 都有條不紊的進行,整支隊伍非但沒有被追殺逃命的恐慌,甚而有一種守株待兔, 等著天降橫財的喜悅。
聞閣老派來的追兵太富了,身上穿的,手里拿的,甚至腰包兜里裝的都不是銅子,全銀角子金豆子等物,砍殺一地之后,全成了各人的獎勵。
凌湙對與他出生入死的部屬并不小氣,尤其出任務期間,只要有命活著歸家的,總有一注小財歸屬他們個人所有。
這里不講奉獻精神,也沒到無私為公的口號宣揚,忠誠二字建立在財帛之上,有為家人賺取活命機會的基礎上,才會生出保家衛國的大義心理,所以,想要達到前者的高度,首先得讓他們有割舍不下的想念。
錢途、前途,兩樣都有了展望后,他想要的誓死效忠,也就自動達成了。
跟出京的這一波人里,有西山獄部曲二三十,袁來運將身手最好的大部分留在了侯府,帶出了愿意去邊城掙前途的族人,還有小二十是當時聚在城門前后的乞丐。
虎牙沒有跟出京,因為時間緊迫,運入侯府的斬馬刀需要人再背出來,他便留了一步,只讓當時剛巧聚在城門口的小部分人,覷著時機跟上了凌湙的馬隊。
如此,一輛拖著兩個孩子的馬車,一輛拖著胡濟安和他書籍等財物的馬車,連同后跟上的這一部分人,浩浩蕩蕩的跑上了遠離京畿的京云線。
便是凌湙都沒有料到,這十來個乞兒明明看到有人跟后頭追殺他們,還義無反顧的跟了上來,一身襤褸的窩在官道兩邊,等第一波追兵被他們解決后冒了頭,拿著虎牙從他這里領的簽條,來找他兌現承諾。
兌現當時在城里時,答應帶他們去邊城安家入戶的約定。
如此,在經過兩三輪戰后清理后,這些后加入的人,便對這個新的隊伍有了歸屬,眼睛望著年輕的主子時,不再有會被隨時拋下的恐慌感。
他們也知道自己跟的不是時候,可冰天雪地,北境路險,他們縱算結伴而行,都不定能有命活到邊城,不揪緊眼前時機跟上,怕就沒勇氣離京了,哪怕會受牽連死在路上,也比單獨上路活著的幾率要大,唯一需要擔心的是,新主會因為累贅而嫌棄驅趕。
好在他們賭贏了,新主不僅有著強大的武力值,有足夠的能力護住他們的性命,更沒有區別對待的,將他們納入羽下,給予了舊部同等的待遇。
允許他們參與打掃戰場,并且容許他們分配戰利所得,做到了當初在城里承諾的勞有所得。
堆尸成墻,攔于官道,示以警告。
他們從一開始的膽怯、驚懼,到現在忙碌的熱火朝天,面色無改,也就四回而已。
有他們作對比,跟隨袁來運忐忑離京的西山獄那波人,心也就撂回了肚子,用比前者更賣力的姿態,在凌湙面前爭取著表現的機會,以圖能得其青眼,進入袁來運所說的前途一片光明的刀營。
故此,每有追兵來截,他們總是最先沖鋒列陣的前鋒。
酉一低頭給凌湙遞上新燒的熱水,開口道,“主子,尸墻顯然不足以震懾他們,下次還留活口么?”
每回追兵,凌湙都會留一活口回去報信,堆尸墻以警示,以殺止殺,想以次告誡聞閣老,停止這無意的泄憤之舉。
可惜,人似乎不太領情,派來的人一波多過一波,且各個腰牌不一,顯然是真的聚足了己方全部府衛勢力,也要與他分個高下。
凌湙暖著手,就著溫熱的水咽了一口,爾后道,“留,我不能讓他失去追蹤的路線!
到天子渡,京畿官道就只一條,岔路小道當然也有,繞著走也能過天子渡,可這樣一來,他失去追蹤的目標后,就會將視線轉入京里,調查他在京中活動的軌跡。
三天內,如果他未因消失的閔仁遺孤,而強行冷靜下來,凌湙就得顧忌陳氏的安危了,屆時,就是他徹底與聞閣老生死一戰的時候。
現在已經過了一天半,聞閣老損失的人手達到了六百,收集的腰牌顯示有七府,皆為京官團內重要職務官署府邸,可見聞閣老此時的憤怒。
胡濟安從馬車內下來,臉色有些蒼白,盡管經歷了四回截殺,可面對滿地尸首與血跡,仍有種頭重腳輕之感,被替他專門駕車的小兵扶著,腳軟的到了凌湙身邊。
“主上,是在等信?”
凌湙扭頭,領前往旁邊走了幾步,站離了血雪處,胡濟安吁了口氣跟上,眼睛盡量不往殷紅處看,“是,我在等關謖的信。”
胡濟安捻著手指道,“主上怕是著了他的道,替他漲勢了!
凌湙拍了把刀鞘,挑眉,“我知,他是想借此次事件,削弱聞閣老手中的力量,這樣等皇陵祭祀儀典后,他便不覷與聞閣老正面對抗了,否則他還得花時間與聞閣老,就京中勢力再分配問題,周旋幾個回合,有我幫他切一刀,他能省不少心力。”
胡濟安不解,“那主上還愿意成他人之美?”
凌湙仰頭,抻了抻脖頸,“自然愿意,我需得讓他知道,我能切聞閣老,也能切他,想占我便宜,得先看看我的刀同不同意!
指望他在皇陵祭祀儀典后,不懊悔與虎謀皮之策才好。
兩人正說著話,武景同摸著腦袋來了,一臉疑惑的問凌湙,“我剛瞅了下人手,小鰍子呢?”
梁鰍和袁來運都是京畿人口,當然也都跟來的,第一次探天牢時,就是梁鰍打的頭陣,武景同自然記得他。
凌湙笑睨了他一眼,調侃道,“虧你還記得我手里有什么人,我當你只顧著談媳婦說情愛呢!”
武景同赧然的撓了撓臉,踢著腳邊雪泥不好意思道,“是我的錯,放心太早了!
不是放心太早,而是過于依賴。
凌湙的出現,讓他近乎躺平了等出獄,忘了剛入獄時的緊迫驚慌,再有凌湙一而再的保證他不會有性命之憂,如此,才會養的他失了警惕,安安心心的與人談情說愛。
安逸使人墮落。
當第一波追殺臨頭時,他終于當頭一捧的驚醒了過來,于是這一路以來,每有截殺,幾乎都是他領頭沖殺,凌湙只管在后頭壓陣就好,倒也未失了一軍少帥的名聲。
至此,也算是擰緊了皮肉,知道了勢局的緊張性。
對他,凌湙從不厭煩,單憑武力講,他并不輸自己,只心思這一塊,過于開朗了些,看人待事總愿意往光明處想,看好比看錯多,他眼中的事物,總是處于美好之態的,殘酷不擺到眼前,他并不會往暗里想,人心于他,并不靠揣摩,而是真誠換真心。
凌湙自己做不了他這樣的人,卻非常珍惜擁有這樣品質的人,所以,即便他偶爾犯蠢,也愿意盡所能的幫他補圓。
說來也是好笑,一個擅于揣摩人心的心機鬼,卻偏要與個大“白癡”當朋友,還當爹似的給人擦屁股,也不知圖的啥。
見凌湙不說話,武景同就有點手足無措,他已經知道凌湙為了救自己,惹了什么人,那是他爹都不敢輕言得罪的勢力,卻叫凌湙捅了馬蜂窩,這才惹來層層追殺,鬧的他們連夜奔忙,休息都無著落。
武景同,“小五,是不是還有人沒來得及出京?小鰍子是不是落京里了?我、不行,他也是為救我而來的,我們不能丟下他,我、你給我幾個人,我回去救他。”
凌湙摁住了他的胳膊,“急什么,我有說他在哪么?就瞎猜。”
武景同靜了下來,凌湙這才道,“他另有任務,等做完了自會來找我們匯合,放心,他沒事!
胡濟安總聽凌湙提及祭祀儀典,此時心中一動,便有了些猜測,梁鰍他沒見過,但從武景同的態度來看,當也是凌湙親信,如此,應該是派去皇陵那邊了。
酉二和酉五手里各抱了一個孩子,遠遠的朝凌湙走來,武景同瞪大了眼睛,看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孩子,震驚不亞于第一次與凌湙交手,卻堪堪打成平手時的樣子,聲都不成調了,“這……這……雙生子?”
凌湙恍然,他卻是忘了給武景同分說閔仁遺孤的事,所以至今,武景同也只知有凌氏子占了他身份的事。
“怎么出來了?”凌湙望著兩張一路顛簸,顯得有些萎靡的臉問。
酉二懷里的凌譽撐著精神,問,“你打算帶我們去哪?”
凌彥培則一臉仇視的看著他,“我不要跟你去邊城,我要留在京里!
凌湙挑眉,望向凌譽,“你呢?”
凌譽扭臉望著一地血水,不假思索道,“我愿意跟你去邊城。”
凌彥培轉眼瞪著他,“你瘋了?那是什么地方,你去是想死么?”
凌譽不理他,只望著凌湙,“你敢帶我去么?”
凌湙笑了笑,點頭又搖頭,嘆道,“你很清楚,我不會帶你去,這和敢不敢無關,而是不能,你不能去!
凌譽歪頭笑了,點著腦袋道,“我猜也是,你對我們當有別的安排。”
凌彥培氣的在酉五懷里掙扎,怒吼出聲,“賊子小人,你不講信用,我曾祖母與你的……”
凌湙噓了一聲,輕聲道,“你聲音再大點,三里地外都有人能聽見你是誰,你曾祖母是誰,凌彥培,別讓你曾祖父和祖父的選擇,顯得成了笑話,安靜!”
凌彥培一瞬間卡了殼,眼眶通紅,憋的身體發抖,卻當真安靜了下來,凌譽傾身拍了拍他,安慰道,“沒事,他不會帶你去邊城的!
凌湙點頭,望著京畿方向,“我會送你們回去的,只是,你們會分開,凌譽,你猜到了吧?”
凌譽也望向京畿方向,點頭道,“有點猜測,卻不知準不準!
凌湙笑望向他,“那你說說?”
凌譽揪著耳邊的頭發道,“你要送我們其中一人,到皇帝身邊去!
凌彥培瞬間直了身體,眼睛跟著瞪大,緊迫的盯著凌湙,便看見凌湙贊許的點頭擊掌,“是,你很聰明,凌譽,你非常聰明!
凌譽笑笑,窩在酉二懷里打哈欠,“聰明人死的早,當然,我說的是我自己!
凌湙點頭,一臉嚴肅,“所以,你得活著,活的好,活的讓所有人視為希望!
凌譽愣了一下,認真的望著凌湙,“你要我怎么活?”
凌湙定定的與他對視,“我要你光明正大的,活在所有人的眼睛里,讓滿京的世家勛貴以你為尊,你能做到么?”
凌譽快速的望了一眼凌彥培,“他呢?”
凌湙轉臉望向凌彥培,“他會代替你,入宮,成為皇帝手中制衡文殊閣的底牌!
既然能有真假寧氏子,當然也能有真假太子遺孤。
他要把凌氏子送到皇帝手里,以假亂真,讓皇帝以為拿到了文殊閣的把柄,等文殊閣把真太子遺孤培養成才,逼宮篡位的時候,祭出與其長相一樣的凌氏子混淆世人眼,屆時,在沒有十足證據證明誰才是閔仁遺孤的前提下,圣意□□就是贏家。
而反之,文殊閣自以為拿著真遺孤就穩贏的局面,將會被這隱藏的彩蛋攪黃,徹底在世人眼里,成為禍亂朝綱的亂臣賊子。
凌譽有些不忍,望向凌彥培,“你……你愿意入宮么?”
凌彥培瞪大了眼睛,并沒反應過來,只條件反射的點了頭,“愿意!
成為皇孫,接受皇儲教養,比在寧侯府有一日沒一日的學習強多了。
凌湙笑呵呵的看了凌譽一眼,并未揭穿他的小心思,當然,他自己也不可能說穿。
兩人都清楚凌彥培入宮后會遭遇什么,不會有皇子教養,好的生活條件,更不會有與身份對等的尊重。
他會被皇帝圈養,在文殊閣有異動之前,都會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冷宮中,不會死,卻也不會好過。
可這是他自己愿意選擇的路,也比待在寧侯府里有性命保障的多。
到二人被抱走好一會兒,胡濟安方回過神來,喘了好大一口氣,只感覺后背一陣冷汗,額上涼感十足。
這是他頭一次直面凌譽的聰慧,甚有一種惋惜之意,好半晌才感嘆出聲,“太可惜了!
若閔仁不死,大徵兩代儲君人選,當不作他愁,國力當有扭轉之機。
真是可惜了。
凌湙抿唇,望著兩人離去的方向,道,“父債子償,多么可笑,可事實是,我們都得為父輩的混賬行為買單,逃不了他們,亦逃不了我,從當今虎毒噬子開始,大徵就沒有前景可言了!
他本來是沒想將人送一個給皇帝的。
是關謖的借刀殺人,讓他生了防備心。
比起聞閣老幾十年順遂的官途猖獗,關謖顯然屬于忍性極好的那一個,這樣的人善于隱忍,善于偽裝,同樣也不好對付,在聞閣老勢力被自己削弱后,他極有可能做大,凌湙希望他做大,卻又不能讓他獨大,便是有袁芨在文殊閣內中和勢力分布,他也擔心袁芨不是其對手,如此,他便起了利用當今那超強的自私心理。
東宮不是他要立的,是百官懇請的,而百官都以文殊閣為馬首是瞻,他的一腔怒意,自然會沖著文殊閣去。
凌湙讓杜曜堅在皇陵祭祀儀典后,將人送給皇帝,并附帶一封諫言,落款在野二字。
胡濟安啞然,他在京里這些年,當然了解皇帝的為人,若有人將計劃步驟寫明,并列出如何與文殊閣斗智的全部過程,依皇帝感受到被分權的緊迫心理,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相信。
光在野二字,就足夠皇帝愿意相信諫言的內容了,無他,世人皆知在野與在朝的對立性。
如此又過了兩日,在截殺次數達到八次時,天子渡在望。
凌湙他們到了當時出京時度過的第一個驛站,里面的驛丞早帶著人避走,留了一間空館。
武景同幫著處理雜事,一路上都是他在安排歇宿事宜,凌湙有意鍛煉他的大局觀,便是有組織不到位的地方,也不過多干預,等他自己發現自己改正,真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才會出計點撥,三兩日里,已經能看到明顯的責任心。
終于不再耽于兒女情長,忽于自己出身的一位少帥。
他自己便是前鋒將軍,只以前從未接觸過后勤事務,有為子分憂的老父親一手安排的軍需官理事,根本也輪不到他去過問小兵小將的飯飽穿暖問題,等到他親自上手之后,才發現,原來一支隊伍需要操心的事情,小到馬拉稀,大到人裹腹,都得親自過問,事必躬親。
頭一回,武景同感受到了一支隊伍的難帶,這還是在有凌湙押陣,物資不缺的情況下,再往回頭想想,那年旱災逃民撞上凌湙他們的流放隊,一無所有之時的困窘,使他愈發感受到了那時凌湙的艱難,也更加欽佩起了從無到有,直到今日之勢的凌湙。
“在想什么?這兩日見你話少了很多!
夜間,萬物皆靜,武景同拎了一壺酒來找凌湙,見人正立在驛館前門,后方酉一持刀警戒。
凌湙半轉身望了他一眼,后爾答道,“關謖太貪心了,我果然是高估了他,竟也是個短視之輩。”
三日了,聞高卓的人死了能有一千,昨日最后一撥人里,有二十人頭屬于京畿衛樊域手下。
關謖根本是想一次性解決聞高卓,所謂趁他病要他命,他想逼京官集團更換黨首,徹底搞掉聞家在京的地位。
可他忘了,京官黨首一旦更換,文殊閣便不會有現今的安穩,就如桌缺一腳,會被人漁翁得利的。
凌湙始終清醒的知道維護什么,可他卻被勝局沖昏了頭腦,以為憑自己就能穩住閣中局勢,一再的放任聞高卓發泄私欲。
陛下的手之所以伸不進世家勛貴的口袋,皆因為有文殊閣從中阻攔,雖都是為著各自私欲,可雙方拉扯間,也無意平衡了朝堂局勢,一旦讓陛下掌握主動,他會毫不猶豫的朝世家勛貴的私囊下手,屆時,動蕩將起,豪族會為自保鼓動民義,大廈會加速傾覆。
這與凌湙阻攔閔仁遺孤歸位,促使皇子入住東宮的局勢背道而馳。
他在拖延動蕩起的時間,而關謖的做法,卻間接加速了動蕩的開端。
私欲太重,且貪得無厭。
是了,從他敢收取黃銘焦的十八萬兩“養廉銀”,就該看出他忠厚樸實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欲壑難填的心。
凌湙冷冷的望著京畿方向,面對武景同的疑問和關心,不得不據實以告,“明日,我們許是有一場苦戰,武景同,我母親要來了!
便是身后的酉一都驚的震了一下身體,武景同更是瞪大了眼失聲,“怎會?”
凌湙揉了下額頭,“京畿衛,是我最不想看到的追兵,因為那代表著聞高卓動用了他最后的底牌,樊域是陛下的人手,他此時當在陛下身邊,可他的兵卻為聞高卓所用,武景同,他是抱著一定要弄死我們的心!”
聞高卓瘋了,或者說,他被人有意鼓動的陷入了瘋狂。
正好關謖也要弄死他,若能兩敗俱傷,當為他最期盼的結果,所以,凌湙萬分肯定,寧侯府的門此時已經被人破了。
他猜的沒錯,聞高卓集齊了五城司及留守的御門衛,在前一個夜里,就圍攻了寧侯府,袁來運留下的人不敵他的車輪陣,只勉強護住了陳氏所在的院落,其他房的院子皆被火箭所灼,陳氏為了掩下府內地宮的存在,當先出了府門與人對峙,以鐵劵堪堪維護住了被抄府的尊嚴,但連同她在內的侯府父子數人,盡數被請上了一輛封閉的馬車。
怡華公主和寧瑯被陳氏以死相逼,留守在了滿目狼藉的候府內。
虎牙帶著人拖著運出城的斬馬刀,一路繞小路急追凌湙隊伍,試圖在陳氏等人被擄的消息傳到凌湙耳里之前,找到他告之實情。
可到底,他還是慢了一步。
據天子渡不到五里之處,戰斗膠著,凌湙這次打了頭陣,同武景同并臂而立,長刀橫于胸前,面對數倍于己方的兵力,無懼無畏,雙方殺了一地尸體,血流成河。
帶隊的京營千總大概沒料,這區區百人小隊竟有如此實力,一輪沖殺就斬了他幾十衛,而對方只傷了寥寥數人,尤其領頭兩人,刀鋒過處無活口,砍瓜切菜般所向無敵。
他不敢再掉以輕心,更收起了來前,對聞閣老派出的,府衛們的失利追襲的嘲笑。
有這樣戰斗力的隊伍,哪是區區幾門府衛們能解決的硬茬?
他很快便將增援隊伍拉了上來,連同一開始拉出來的隊列,足有八百人之多,整一個千戶所編制。
武景同看了直咂舌,不禁嘀咕,“這真是太看得起我們了,居然拉了一個千衛隊!
凌湙皺眉握緊了手中的刀,望著身后被護著的兩輛車,和不會武的乞兒們,“袁來運,他們交給你了,護好他們!
袁來運低頭領命,“是!
千人分隊,三五二開,便是只有八百,也作了三列,二四二開,前槍列陣,中排刀兵,后為弓防,從作戰分布就能看出,這有別于各府臨時組織起來的府兵隊伍,是個正規軍陣的模樣。
凌湙這邊人人皆馬,刀橫在側,以長蛇馬陣待之,備隊。
虎牙推著車,帶人將將看到雙方列陣,就見雙方已經陷入沖鋒號角,凌湙一馬當先,兜頭撞上前列槍陣,橫刀劈開擋在前的槍頭,險而又險的避開了如林的刀兵。
“主子,刀、刀,接刀!
雁翎刀是快,可它不夠長,除了凌湙尚能保持周身周全,便是武景同,都沒能在刀槍林里得全身,手臂和小腿上都受了傷,而一路戰無不勝的隊伍,也頭一次出現了傷亡。
凌湙撕開了一個小口,整個隊伍卻遭到了人頭式的碾壓,對方堆人墻一般的,將他們齊齊圍困住,左右無法施展。
人太多,槍林刀雨又太密,纏蜘蛛網似的越絞越緊。
虎牙的聲音,便在這時候傳了進來,凌湙坐在馬上,看見他急的眼眶通紅,拖著長刀拼命的要遞給自己,可惜距離太遠,又隔著厚厚人墻,根本接不到。
凌湙左右格擋,掃出一片空余地,駕馬往虎牙處沖,武景同領著后頭人也看到了虎牙,聲音立時高了八度,“上、上、上,接神兵。”
己方隊伍鼓噪而起,亦激起了敵方戰意,瞬間一片“上、上,沖、沖、沖的聲音緊隨其后”,凌湙勒馬躍過人墻,直沖往虎牙處,一手接過他遞來的斬馬刀,反手掃出凌厲一刀,瞬間將緊追他身后而來的兵丁劈成兩半。
血霧蓬起,刀兵聲俱停。
凌湙緩緩回刀勒馬,橫刀而立,“換刀,列陣!”
……
這一場以少勝多的戰斗,注定要寫在京畿衛人的武策本上。
領頭的千總是樊域的親信,來前信心滿滿,便是開局也信自己能穩操勝劵,可當凌湙換刀,回身橫劈開一個兵丁的身體后,他以為的勝局便開始一點點傾斜。
那種勢如破竹的沖鋒,比之他所經歷過的所有戰役,都令人膽寒,尤其領頭一馬當先的少年,如低頭獵食的鷹般,所過之處血肉橫飛,斷枝殘軀,雨般掉落。
漸漸的,少年身邊三尺處無人敢往,刀槍躊躇不前,箭雨激射不進,反落了一地哀嚎痛呼。
凌湙一臉冷戾,飄落的血霧沾濕了他的衣袖,而緊跟在他身后的隊列,人人如殺神般舉刀威懾,以一往無前的勇武,震開了膠著的形勢。
雙方勝負已經不再懸殊,對方千總震驚過后,立即招手押出了一輛馬車。
陳氏扶車窗流淚,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到了幺兒掙命的過程,那種刀槍林里隨時喪命的危險,瞬間勾起了她對凌湙流放路途的猜想,應當也似這般一路浴血,一路殺伐。
而同車的寧侯與寧大公子,則瞪大了眉眼,第一次與歸來的凌湙對上了視線,“……這是……小五?”
刀橫在了幾人脖頸間,對方千總沉聲發令,“棄刀、下馬,受降!”
192.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全體都有,下馬、……
凌湙自出京以來, 敷面就一直戴在臉上,因為不確定關謖那邊有沒有賣了他的真實身份,在聞高卓的追兵面前,他從不以真面目示人。
可當追兵一波多過一波, 且逐漸滲進了京畿衛后, 凌湙終于算是徹底摸清了關謖的路數, 摒棄了對他高看一眼的心理測評, 特別是馬車出來的那一瞬間, 他知道整個文殊閣、武英殿, 以及之后的皇帝陛下,都將知曉他的存在。
這是壞事?
不, 這是好事。
本來他還在想, 該用什么方式, 完成回北境之前,用己身真名讓所有人知道,他來過。
非是從別人嘴里宣揚的到此一游, 而是由他本人以腳丈量著京畿土地的方式, 告訴所有人, 他來過了并且全身而退,然后,你們能怎地?
姑且把這當作挑釁, 他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 這京畿是小爺不屑呆, 視之為敝屣的地方, 留不留的不是你們說了算,而是我想不想的事。
關謖現在肯定在后悔跺足,同時也在期盼著這支千人隊能給力些, 一舉將他滅在天子渡,好保全文殊閣背著皇帝換子一事。
凌氏子不足重,可凌氏子背后的閔仁遺孤,卻是他和聞高卓都不愿過早暴露的真相。
關謖此時應當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把人忽悠太過,捅了人逆鱗之舉,可惜落子無悔,他也只能寄希望于聞高卓,望他一瘋到底,拉所有知情者下黃泉。
如此,他送上了寧候府的兩位當家爺們,以及凌湙最在意的親娘陳氏。
聞高卓發瘋可以不顧一切,是因為□□文殊閣的重任,從他失了首閣之位后就不在了,壓力給到了關謖,他要是擔不住文殊閣首閣重任,讓虎視眈眈的袁芨撿了漏,那京官與地方黨兩大勢力,可就成樂子人,要被人笑死了。
這局面是怎么成的呢?
自然是聞高卓后來的反擊造成的。
時間回到千人圍攻前一晚,驛站休息時的閑話里。
彼時胡濟安扶著顛了一路的老腰從車上下來,歇在驛站里養足精神后,與凌湙就窮追不舍的追兵,以及聞高卓與以往大不相同的處事方式上分析,在這一系列不明智之舉的背后,透著他將計就計的反將心理。
不是要首閣之位么?
不是想坐享漁翁之利么?
行,有本事你就得意到底。
聞高卓不是個蠢貨,他能在首閣之位上穩坐幾十年,并且經營出那樣大一份勢力,論心計謀略,不會比關謖差,縱算是年紀上來了,不如當年謹慎,沒有年輕時懂隱忍,那也不代表別人可以將他當傻子玩。
惱怒瘋魔都是有時效的,被蒙蔽的智商隨著一波波追兵有去無回的事實,會清醒,繼而陷入反思,最后會抽絲剝繭,找出一切從頭開始的邏輯鏈。
事態發展到現在,已經不是收不收手的問題,而是在這波云詭譎的謀算里,為自己前期的失利翻一次盤。
斷尾求生。
胡濟安給凌湙提供了一個思路,聞高卓與關謖從來不是因為文殊閣的席位走到一起的,文殊閣是因為他們而存在,就像一個乘棋子的缽,沒有文殊閣,也會有文淵閣、文宣、文炎等等其他名目的閣。
他們聚在一起成就的大勢,才是令他們即便要互相堤防,也不得不假鳳虛凰謀合作的基礎。
所以,這后面幾撥追來的兵丁,便都以京畿衛打頭,而聞高卓的人則基本不再帶頭往前沖,再加上凌湙有意留的活口,真正死傷人數加起來,都沒有前四次人多。
他在用破而后立的方式,企圖掰回一局。
文殊閣就像一只碗,首閣之位便是端碗的手,我不能自斷一臂削弱己身,但我可以將碗砸了,重新鑄一個,屆時誰能重獲端碗權,就各憑本事了。
聞高卓介意的,不是關謖算計他還算成功了,雙方幾十年互有來往,各有輸贏,只要朝局仍在他們手里,不過是一時的讓利問題,讓他真正生出砸碗重來心思的,是關謖觸到了他的底線。
沒有在知曉凌湙身份的第一時間除掉他,反而與之聯手來搞他,是關謖違背了當時換子的最終意圖,將子中子的計謀陷入隨時可曝光的危險境地,更成了別人拿來反制他們的手段。
這不能忍,絕對絕對不能忍。
要爆,也得由他親自動手爆,于是,他不再小心翼翼的隱瞞秘密,直接沖入寧候府,掀牌翻桌。
凌湙當然得成全他,他掀一層,他可以幫他再掀一層,作為同樣受到背刺的“盟友”,他想他有義務讓關謖一嘗反噬之苦。
敵人的敵人是朋友,這話同樣適用于他與聞高卓,然后,便有了與二子的對話,甚而定下了給皇帝送大禮的后計。
你看,他就是這么的善解人意。
從他寧氏子的身份被曝給聞高卓時起,文殊閣這一主宰了朝堂百年的集權機構,就陷入了隨時被取締或替換重組的旋渦。
聞高卓只要以換子主謀的身份,向皇帝負荊請罪,就能以監管不利,需要重新調整朝綱為由,改組文殊閣,以舊換新,重獲閣首之權。
皇帝會阻攔么?
不會,他巴不得文殊閣改組,除了聞、關二人不能動,余下三席,他最次也能推一個親信進去,若能借機擴大閣中局勢,將五席擴張成七席,那他就更有能發揮的余地了。
傻子才會錯失良機。
有了這么一層籌算,再來看這千人追捕隊,就很有意思了。
現在不止關謖想要借刀殺人,聞高卓想要將計就計,便是凌湙,也起了一石二鳥之意。
他們不是一直怕換子風波扯出閔仁遺孤么?
便是聞高卓要去皇帝面前作戲請罪,也只會承認換了一個孩子,并以與凌太師的同僚之誼為引,抻出一個惻隱之心的原由,左右一個稚齡小兒,在改組文殊閣的誘惑下,皇帝會閉眼揭過去的。
如此,這派來帶兵的千總,便必然承擔著交換人質,以及除他而后快的任務,且必得是已經被錢權收買腐蝕的叛徒。
京畿衛是樊域的,樊域是陛下的,他可以借兵做人情,卻絕不會做觸及皇帝利益的事,而幫著交換雙方人質,隱瞞其間內情的行為,就算再會狡辯,也是背叛。
凌湙決定給他好好上一課,上一堂名為不自量力的課。
一個小小的京畿衛千總,到底是誰給他的自信,以為能周旋在兩位大佬之間,拿雙份工錢,打個名為碟中諜的高端工種。
是了,不會有人告訴他,自己是誰,手中又有什么樣的兵,便是有武景同在場,都不夠引起他的忌憚,因為武帥之子的人頭,也能領功。
京畿小兒都知,皇帝想要武大帥的人頭久矣,若其子不甚“淹”沒在天子渡口,那便是白撿的功勛,是要連升三級的。
“我數到十,你若還猶豫,就別怪本將軍手下無輕重了。”
刀架在被推下馬車的寧府三人頸間,被喚做裘千總的中年粗獷男子,推搡著到了兩方隊陣中間,可憐寧氏父子行動不便,被他踢球似的往場中踹,滾了一身泥,沾了一臉地上的污血。
陳氏一聲也未吭,踉蹌著被推到中間站著,身上裹著件不太厚的披風,應是匆忙之間隨手拿的內室衣物,頭上無荊釵,面上未施妝。
也是,夜半被驚醒,爾后于驚惶之中被擄入馬車之內,當真是一身狼狽,失于侯府之主的體面。
寧氏父子已經殺豬似的嚎上了,“大膽蟊賊,敢如此對待本侯(本世子),你們等著,我定要去陛下面前告你們……”
陳氏只定定的仰頭望著馬上端坐的少年,聲音堵在喉嚨里,眼眶通紅,半晌才道,“別聽他的,孩子,快走,離開這里!
縱有神兵在手,她也擔心己方孩兒的人手,不敵對方的人海戰術,作為母親,她幫不了孩子掙命,卻也不能成為他的累贅。
夜風如此凄冷,周遭斷肢殘臂,停了兩刻的雪花再次飄落,四周高舉的火光,將這一方天地籠罩,似吞人噬血的怪獸般,要將這一行人悄沒聲息的湮沒在渡邊江口。
裘千總長刀拍在寧氏父子的身上,對著兩人的叫囂充耳不聞,眼睛盯著陳氏,招手讓他的副將上前挾制住人,扭頭望予凌湙微笑,“有人花重金買了你的頭,本將軍接了,小子,你是一人死,還是想要拉陪葬的,本將軍都可以成全你,現在,我已經數到六了!
武景同架刀跨騎馬走在凌湙身邊,瞪眼望著地上翻滾的兩人,以及在寒風里顯得蕭瑟無比的陳氏,聲音氣的直飆三丈遠,“無恥小人,打不過就拿人質要挾,你算什么狗屁將軍?有種別用這些卑鄙伎倆,我們真刀真槍來戰!
他戰意剛被激起,殺的渾身冒汗,自覺剛到興奮處,卻被強行勒停,一肚子火在看到寧氏三人時,更躥的老高,噴著口舌滿心的憤恨。
戰陣之上,最忌以婦孺為質,那將被視為莫大的恥辱,一場不對等的心理戰術。
寧氏父子極力將頭抬起,望著穩坐不動的凌湙,嘶聲叫道,“小五、是小五么?救我、救救我們,我是爹(大哥)!”
陳氏瞬間瞪眼看過去,要不是頸邊有副將的刀架著,她能沖過去再將人踹翻,聲音不再嗚咽,而是變的憤怒,“住口,不許拖累他,你們不配!
她眼神腥紅,氣的身體發抖,“若不是你們,如何有眼下的局面?你們自作自受,憑什么一而再的要拉我兒墊背?他早不欠你什么了,從你放棄他開始,他就與你無關了!
這是凌湙曾用來拒絕陳氏,要求他去見一見這父子二人時給出的說詞,陳氏當時挺傷心的,沒料現在卻為了不讓他為難,將之親口復述了出來。
裘千總從旁踢了踢人,臉顯疑惑,“他叫小五?是你們什么人?”
他先后接了聞、關二人的銀子,只叫他將這一行人殺干凈,只不同的是,聞閣老要換兩個孩子,關閣老卻只要一個,而寧侯府這三人,則死活不論。
確實沒有人告訴他,這一行人與寧侯府三人的關系,只說肯定能要挾到人的話。
凌湙沒讓寧氏父子開口,而是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抹了臉上的偽裝,露出一張與寧氏父子近乎一樣的臉來,聲音則輕淡如風,“還需要我來告訴你么?裘千總,你被人算計了!
傻冒,真以為兩家的飯好吃,銀子好掙,也不怕嘴大被撐死。
寧氏父子從陳氏嘴里得知幺兒(五弟)歸來,卻沒料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更沒料所謂的相似,竟相似成這樣,且成長的如此威風凜凜,一時都驚的張大了嘴,齊齊咽了聲。
裘千總來前就被叮囑過,不要與領頭者多言,以防受蠱惑,被反殺。
故此,他并不接茬,只盯著凌湙的臉望了片刻,刀鋒一轉,在寧大公子的脖頸上拉出一道口子,“下馬、棄刀,立刻!
凌湙并未急,甚至勒馬左右溜了兩步,繼續自顧說完想說的話,“你們總督若是知道,你幫著文殊閣那兩位殺人滅口,壞了陛下的事,你猜,你還能有命花掉剛賺到手的銀錢么?裘千總,你上當了!
挾持著陳氏的副將望向裘千總,聲音壓的極低,“千總,總督那邊……”
裘千總陰沉了臉,望著他刀下的陳氏,豎眼,“閉嘴,毀尸滅跡,只有鬼知道。”
說完,又揪起地上的寧侯,刀口對準其脖頸,“我再說一次,下馬、棄刀,投降。”
他不是第一次接私活,自然知道怎么能降低被發現的風險。
死人是不會開口告密的。
寧棟鍇命門受制,駭的渾身抖如篩糠,再也顧不得體面,高聲大叫,“你拿我沒用,將軍,她,你拿她當質,我這幺兒只與他娘親厚,旁人根本威脅不到他。”
從腿被斷后,他與陳氏的夫妻緣分就盡了,生死關頭,更不會講什么情義,也早無情義。
陳氏嘴唇動了動,厭惡又心寒,“你真是讓人惡心,寧棟鍇,你真讓我惡心!
裘千總立刻丟了人,大步往陳氏處來,揪過她的胳膊將刀架上其脖頸,嘿嘿笑的一臉肆意,“我不管你有多少話說,等到地下,去給閻王老爺說,我不聽你狡言!
武人魯直,眼睛里只有錢,但掙錢的要義也記的清楚,只做事,不問因,少究果,才能生意興隆。
眼前少年的武力值,他領教過了,沒有人質在手,他肯定不會敢在陣前下馬,更不會敢用如此語氣命令人。
他太清楚戰陣之上,勝負的關鍵點了,就如武景同生氣一樣,都是因了一鼓作氣,再而竭的原因。
他在對方士氣正盛之時,推出了人質,斷了那股沖天的氣勢,也為己方贏得了喘息之機。
所以,他很清楚,在這對峙期間需要保持的態度。
一定要把刀拿穩,并且不能受任何言語蠱惑。
秀才遇到兵,凌湙在京畿這么久,竟是頭一次感覺到了棘手。
“九……”
武景同瞪眼。
凌湙望著努力保持平靜,控制身體顫抖的母親,只聽她輕聲念叨,“以后要好好的,不要回京了,你不欠這府里任何人了,記住,你出了府,不姓寧,不欠他們的!
竟梗了脖子,閉眼要往刀口上撞。
“……全體都有……下馬、棄刀。”
凌湙的聲音撞著裘千總的第十個數,在陳氏陡然淚奔中,冷然發令,并立即從馬上翻身而下。
隨著他身后動作的,是上百的親從護衛,無一猶豫與質疑,聲傳令到,而錚錚器鳴落地的聲音,震的腳下土地發抖,撲簌簌的揚起一陣雪霧。
這整齊劃一的動作,紀律嚴明的行止,著實震撼了一眾京畿衛出身的營兵,握著刀的手不自覺攥緊,互相都從身邊同袍的眼里,看到了震驚。
據說這是打過涼羌鐵騎的北境兵,原來竟是這般氣勢么!
連裘千總的眼里都含了欽佩,上下望著凌湙及周遭一眾棄了刀兵的扈從,喃喃嘆息,“可惜了,下輩子記得別站錯隊了!
說完一招手,“上鐵鏈,全部鎖上。”
陳氏急了,掙扎著沖凌湙大叫,“走,走,別管娘了,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順,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凌湙在她掙動間,已經到了她十步之內,因為手無寸兵,裘千總并不怵他,一只手拉著陳氏,控制其自由,一只手指揮著手下去綁人,眼睛在落地的斬馬刀上流連,大有立刻上手試一試的樣子,而與其有同樣想法的,則已經迫不及待的彎腰去撿拾。
武人對于兵器,尤其是殺人神兵,根本毫無抵抗力。
“什么叫可以了?母親,兒怎可能會棄你于不顧?既已出京,便隨兒去北境吧!邊城很好,真的很好。”
裘千總心速驟疾,常年刀兵游走的危機,令他瞬間將注意力從斬馬刀上撤回,手攥著陳氏的胳膊要將人甩進車廂,只他到底低估了凌湙的身手,便是赤手空拳,只要讓他近了身,奪一人并不在話下。
十步的距離,在他動作剛起時,凌湙也同時鶴起,箭一般飛射向陳氏,一把扯了肩頭的大氅,凌空兜頭罩向陳氏,同時綁在后腰上的短刃出鞘,凌厲的砍向裘千總的胳膊。
裘千總霎時撤手,心有余悸的倒退數步,眼睜睜的看著陳氏被不及他肩高的少年,攏到身后,訝然失聲,“好俊的身手!
竟然不全是仗了神兵的優勢。
他大意了,原來不止要少聽他狡言,還要防他偷襲。
凌湙橫刀在胸,昂首挺立,“是你輕敵了。”
以為有人質在手,我便得乖乖受制。
陳氏扶著凌湙后肩,眼暈的勉強站直,身上大氅上傳來的熱意,讓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一時禁不住心緒,捂著嘴嗚咽出聲。
裘千總失了一人后,立即將刀尖對準寧氏父子二人,擰眉威脅,“你父兄的命可還在我手里,這一次可不會再叫你輕易得手了。”
凌湙一身墨色箭袍,標槍似的立在泥濘的雪地里,他身后是重新奪回刀械的武景同和酉一,在陳氏脫離危險后,那些棄了刀兵的親從再次掌握主動,與身邊來搶奪武器的敵手打了起來,不幾時便都重回馬上。
所以人司空見慣般的,不意外凌湙的反應,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主上是什么性格的人,就從來不是束手就擒之輩,且赤手空拳亦無人能敵。
“酉一,送夫人去馬車上休息!
陳氏有些擔憂,望著地上的父子二人,嘴唇微動,卻到底沒開口說什么,在酉一的攙扶下,緩慢的往后排走去。
凌湙將短刃歸鞘,眼睛掃了一下希翼的望著他的寧氏爺子二人,嗤笑,“你殺便是了,他們于我而言,無足輕重!
一句話,駭的寧棟鍇和寧晏失聲驚叫,“小五(五弟)……”
裘千總亦意外的瞪直了眼,低頭在父子二人身上轉了一圈,懊惱在臉上閃了一下,怪不得這小子怎么那樣容易就下了馬,原來只是為了救其母。
他該想到的,就之前的情形,顯然這父子兄弟有矛盾,且不可調和。
凌湙蹬馬上鞍,調整著護腕松緊,對于地上兩人驚怒哀嚎視而不見,與裘千總對視半晌,方道,“同樣的招數我知不可復用,可也沒甚關系,因為從始至終,唯我母親一人值得我舍身,裘千總,你失機了,他們……可威脅不到我。”
寧棟鍇和寧晏啞然,努力昂起頭來往馬背上張望,見凌湙一臉冷漠,根本不像說假的樣子,忽然就崩潰了,扯著嗓門大吼,“不孝子,你若見死不救,世人當指著你的脊梁戳指怒罵,便是到了地下,列祖列宗也不會饒你這不孝不悌之舉!
裘千總低頭望著痛罵不已的寧氏父子,一時間猛然懂了凌湙的選擇,這樣的父子兄弟,救個屁,換他也不救。
凌湙橫刀馬前,挑眉發問,“還打么?”
裘千總撮了口牙花子,望著身后聞閣老派來的人手,又數了數凌湙方人數,覺得還可以再戰一場,當即豎了刀道,“你真不管他們死活了?你可想清楚了,他們今日死,明天你的名聲可就臭了!
作為人子,對父兄見死不救,絕對是會被天下讀書人噴死的。
寧棟鍇和寧晏吼的聲音嘶啞劈裂,狼狽如蚯蚓般在泥地里掙扎,再無半分尊貴可言。
凌湙假意沉吟半刻后,問,“你的條件?”
裘千總往隊列最后望了一眼,回頭與凌湙道,“要兩個孩子,二換二,你不虧!
凌湙笑,順著他的眼光望去,搖頭,“一換二,愿意換就換,不愿意換就拔刀。”
裘千總沉默,半晌道,“那我交不了差。”
說著便將刀重新亮了出來,而他身后的手下們,也一起亮了刀,情勢驟緊。
凌湙兩手一攤,“一死一活,要不要?”
裘千總驚訝的直了身體,瞪眼,“死了一個?”
凌湙點頭,“路上不小心,病死了一個。”
說著手一招,后排抱出來一個孩子,四肢俱軟的攤在人懷里,臉色蒼白,全無氣息。
裘千總喃喃道,“真死了一個啊!”
那一直躲在隊伍后頭觀望的聞閣老手下坐不住了,快步上前對著凌湙道,“我需要親自驗一驗!
凌湙擺手,那人小心的上前,伸手往癱軟在地的孩子鼻息處探,又往脈息上摸,前前后后摸了好幾處地方,均都沒有生命跡象,最后終于信了死一個的真實。
裘千總望著這人難看的臉色,無奈的發問,“聞管事,怎么弄?”
那人臉色非常難看,回站到裘千總身邊,踢了把寧晏,“晦氣,換!
凌湙眨眼,招手。
凌譽便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走到了隊伍中間,仰頭與凌湙對視,后爾又將眼神落在閉目不醒的凌彥培身上,小拳頭捏緊,面無表情的一步步走至聞管事身邊。
聞管事見人到手,瞬間翻臉,對著裘千總下令,“殺光他們,不得讓他們渡過天子渡!
寧氏父子與凌彥培被拖走,凌湙橫刀馬前,遠遠的望見隨著聞管事話音落地,四處冒出頭的伏兵,足有千眾。
裘千總攤手,一臉看好戲樣子,無辜解釋,“你看,不是我要食言的,是他們就沒打算放過你!
凌湙早心中有數,望了眼皇陵方向,“你怎知我有沒有打算放過他們呢?呵,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端看誰能技高一籌罷了!
裘千總不解,聞管事拉著凌譽的手退至人后,“休聽他胡言,上!
上?
凌湙坐直了身體,望著逐漸成型的敵陣,望著勝券在握的聞管事,點頭,“步步施以退讓,每次皆留活口,終于到了收網之時,不枉我的一番苦心。”
不然怎么能讓聞閣老傾巢而出,引關謖步步緊逼,總不能白演一番。
江上有霧升起,月夜里隨風飄來了熟悉的硫磺味。
磨嘰了半日功夫,杜猗終于成功帶人摸上了岸,五百刀營騎兵,列陣齊鳴,破空般疾馳而來,人人甲胄,個個長刀。
杜猗一馬當先,直沖向凌湙身前,出刀擊鞘,聲震當空,“刀營旗總杜猗前來報道,請主上點兵!
隨著他聲音之后的,是齊刷刷的刀鞘相擊聲,“……恭請主上點兵!”
裘千總一瞬間汗毛倒豎,勒馬駐足不前,而他身側的聞管事,臉上得色頓失,驚駭的望著這突然出現的隊列,心跳驟然失衡。
至于寧棟鍇和寧晏,皆都陷入長久的沉寂,一股子悔意涌上心頭。
錯了錯了,這一定是老天爺跟他們開的玩笑。
錯了,全錯了。
陳氏眼中熱意流竄,望著沉默的父子二人,譏諷聲再也控制不住,“嗤!”
這就是被你們當做棄子送人的孩兒。
193. 第一百九十三章 圍獵,誰圍獵誰?……
高昂的戰意隨著隊列的成型, 似一股灼烈的颶風,刮至這片被堵的針戳不進的方寸圍獵場。
凌湙出京人數百余人,還要顧著投奔而來的乞兒, 以及兩輛裝著毫無戰斗力的謀士稚童, 一路行進皆受阻,三五十里遭追伏, 雖不至驚慌失措如喪家犬, 可在旁人看來卻是命系危途, 隨時都會被切死在荒郊野嶺, 縱算九命如貍,亦無生機可走。
他們自信的以為, 憑借手中的私兵, 就能留下這拖老攜幼,人數不足二百眾的倉惶逃徒。
直到現實教做人, 四五波伏兵后,私兵折戟,活口寥寥, 奔逃回京者, 盡皆驚惶,描述起追殺詳情,竟不知如何開口。
恥辱、羞憤,自尊受挫都不足以形容被完虐的過程, 只能以一句不愧為殺過涼羌鐵騎的北境軍為結論, 替自己以多倍兵力,卻敗于凌湙之手的行為遮掩。
他們越如此,就越激發出了聞高卓的除禍之心,不肯輕易放歸這波人, 巧中了凌湙為他精心謀劃的引蛇出洞計,一點點的誘發了他的斬草之意,為此甚至能強忍下與關謖的不睦,在大局為重的前提下,設下了以天子渡為界的殺戮地。
凌湙既知關謖在有意消耗聞高卓的人手,又怎能放他一家獨大?在窺出聞高卓動了反將之意后,便立刻讓人將消息送給了齊渲。
果然不久之后,他得到了聞、關二人喝茶飲宴的消息。
多么令人振奮,又是多么讓人欽佩,利益面前,便是生死仇敵,背地里掐打紅了眼,到人前,就又能坐一個桌子上喝酒吃飯,暢聊友誼。
齊渲用段高彥之妻,反制其為他在聞、關面前斡旋,又以此次凌湙的洞察先機,討回了其妹的婚書,了了與聞家的怨結。
他官途的選擇面,終如凌湙推導的那般,暗里投進了袁芨陣營,并在袁芨的引導下,理順了聞府門前那一場打斗的核心意圖。
凌湙的真實身份,也由此被他獲知,為報襄助之情,在寧候府被圍,寧氏三口被綁出京之際,一封告知書信,由他的親衛冒死送到了凌湙手里。
盡管內容并不意外,可他的態度卻叫凌湙欣慰,也不枉他為此動的腦子,此后京畿官場,就不單只有袁芨這一個外援了。
袁芨中立,誰做皇帝他忠誰,齊渲可不是,他忠的是自己,這樣的可能自私,可忠可奸,卻正符合凌湙當下的需求,所以,凌湙愿意助他上位。
齊渲進中書門的事,穩了。
如此,信息已至,局井便成,凌湙當然要成人之美。
圍獵場,誰圍獵誰呢!
凌湙垂眼斂息,靜默望予單膝叩地的杜猗,聲音清淺,點頭贊許,“時間門掐的挺準,長進了!
杜猗汗顏,藏于頭盔中的臉頰發燙,“主上謬贊,屬下自收信起,不敢縱妄!
他們刀頭常錯常犯,板子都打折了十來根,十日有五日是瘸腿走路,再不長記性,可沒人能有他那樣的寬縱。
凌湙治軍的紀律,都以先期頭一批的刀營為準,后爾收編的人員,就沒有敢如幺雞那樣的,便有不懂事者想對標,也叫他們這些元老給按了下去。
杜猗永遠記得刀營成立之初,便是以幺雞為先的,他們這些升級的旗總,有大半數都是幺雞的陪練,流放路上一桿槍,不知被挑下馬多少次,砸也砸出了他在凌湙心中的不同待遇。
也就是年齡擺在那,不然誰不疑惑幺雞的身份,當兒子養也不過如此。
凌湙抵拳輕咳,旁邊一直守著的酉一立即提韁上前,“主子!”
說著便遞了一只瓷瓶上前,凌湙伸手接過一口抿了,嗓如火灼,帶些微啞,“無事!”
杜猗仰頭,驚訝道,“主上身體不適?”
他從未在凌湙手中看見過瓶瓶罐罐,特別是在戰陣之中,沒有見其出有異色。
凌湙擺手,面色無常,只脖頸處有通紅印記爬過,瞬而恢復如常,“歸列吧!”
杜猗望予酉一,見其板著臉,也瞧不出有異,便揣著疑竇拱手起身,“主上要換騎么?閃獅帶來了!
等見凌湙輕頷首后,便立即嘬了個哨子,很快從隊列后頭傳來一陣得得馬蹄音,正是久未見到的威赫大馬,閃獅。
裘千總驚訝的勒馬往前兩步,失聲道,“杜曜堅的坐騎,他不說是走丟了么?”
凌湙輕笑一聲,在他瞪大的眼里翻身換騎,爾后指著杜猗,“小杜子,你在你爹嘴里,也如此馬一般,失了。”
杜猗歪頭與裘千總對上視線,齜牙一樂,“好久不見,裘總旗,哦不對,現在是裘千總了。”
他一抬頭,那張臉就與早年在京畿游玩行樂時的面目疊上了,裘千總瞬時陷入沉默驚疑里,隱隱有種事務超脫掌控之感。
凌湙卻不想給他走脫之機,換了坐騎之后,招人入陣,披在肩上的大氅隨風微揚,頭上金玉冠受月華輝映,內身袍角微露紅綢,一身墨衣箭袖,緊出修長身形,遠遠便瞧出不與尋常勛貴公子的氣度。
此一身均出自陳氏之手,便是隔著車簾,都叫觀望中的陳氏驕傲又自豪,聲音里更添了以子貴的自得,揚眉氣人似的開口,“他是我生的,自與我親厚,侯爺,世子,你們可體嘗到了后悔之意?”
二人努力仰著頭,并看不到遠處全景,只能看見半副挺直的身體,和側臉堅毅果敢的神情,這是寧氏子們近二三十年里,不曾有過的氣勢。
雙雙陷入沉默。
陳氏扶車壁淚睫,千余眾的兵力,各個手持刀械長槍,情況極是險峻,她再不懂戰事,也知此刻幺兒的處境,并不似看起來這般能輕易走脫。
只焦慮之色并不敢往臉上放,反而故意作出一副勝券在握之色,對著兩父子不停輸出,“你們不是一直不愿承認錯誤么?我告訴你們,小五回京已有許多日,而你們往日巴結不上的閣臣文工,一個個自動上門與小五結交、攀談,便是陛下身邊親信,也跪以仆從相稱,認了部曲名錄,侯爺、世子,你們看看,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他,他是老天爺送給我們侯府的興家旺業之子,卻被你們……你們……”
話未完,遠處交鋒已起,裘千總心生不妙之意,卻未及與聞管事商議,便被聞關二人派來的私兵裹挾,刀槍俱往,夾著他的兵往前催動,頂著他的馬當前卒,對著凌湙的陣列就撞了過去。
聞管事來前受命,定不能讓凌湙活過天子渡。
凌湙橫刀馬側,勒馬俯身弓腰,對撞過來的兵陣毫無怯意,他身后的刀營騎兵緊隨其后,個個斬馬刀在手,望著一擁而上的千余眾,非但沒有壓迫感,反感覺到一股復雜心情,這便是京兵?怎有一種烏合之眾感?
他們的感覺沒錯,除了裘千總的兵稍有對陣意識,聞關二人的兵力根本不具有對陣實力,以為靠人多就能碾壓全場,堆人頭般的不講先后,且根本不聽指揮,一個沖撞之后,伏尸上百。
刀營騎兵的優勢從來不是近身撕戰,凌湙領頭撞出一條血路,勒馬掉頭后,裘千總也領會出了刀營騎兵的戰術,忙帶著他的營兵欲跟緊凌湙馬騎,生怕拉出太長距離,方便了凌湙帶人沖殺。
可凌湙的兵馬裝備,都是最精良且勝過御制兵械的好東西,所有坐騎均搶自涼羌上好戰馬,一跑起來就根本不是大徵馬場內的普通馬可比,盡管裘千總極力拉近雙方馬距,也在兩輪奔跑中,輸了腳力,漸漸讓凌湙繞出了千余眾的包圍圈。
他預感到了危機,非常強烈的危機。
凌湙伏于馬背之上,側身瞄著落于圈外的兵馬,頷首發令,“殺光。”
他不會給聞、關二人留半個人頭。
武景同一直守在兩輛馬車旁,他與袁來運一左一右護著馬車往天子渡邊撤,眼中盡是遠處凌湙帶著刀營,如切菜砍柴般,收割人命,激出一身熱意,奔騰出滿心激蕩。
邊城刀營的威名,震動北境,便是他自覺與凌湙親厚,也因機緣問題,一直未曾親眼見過刀營奔馬撞殺時的場景,如此血脈噴張之時,簡直恨不能參與其中,握刀的手都跟著不自覺的攥緊,口中時時震呼出聲,“好,撞、撞上了,殺!”
裘千總的兵被沖散了,他帶著身邊僅余的數百人,與聞管事一左一右,試圖兜出凌湙的殺伐圈,可血霧蓬起的速度太快太密,他澆的一臉一頭血后,沖著聞管事大吼,“撤,快撤,我們殺不過他,狗日的,你們騙老子,這根本不是靠家發力的富貴公子,這是個殺神!
聞管事身前坐著凌譽,身周亦圍了上百眾,臉色也難看的不行,聲音吼出裂音,“我家閣老也未料得他竟有援兵,裘將軍,我們人多,靠上去,總有三分勝算的。”
裘千總臉色難看,揮刀劈砍,卻被迎面罩來的斬馬刀砍的手臂發麻,酸痛無力,“不行,他們的刀太厲害了,你看看我們這邊,半數人的刀全卷了,手中無兵刃,如何能戰,你不撤,我撤了!
聞管事左沖右突,卻怎么也沖不出去,轉眼看向快到天子渡碼頭的車駕,指著那邊道,“裘將軍。截了那邊的馬車,不然我們誰也走不脫!
裘千總將手下兵堆在前陣,抵御凌湙兜頭兜臉的沖殺,直起身體果真看到了渡口邊的車駕,對著聞管事道,“那你抵著這邊,我去!
聞管事望著越來越近的刀兵,與仿如殺神般的少年,心驚之余生出狠意,勒馬掉頭,將所有刀兵轉向,全然棄了防御,跟著裘千總的馬后,直直沖著渡口就去了。
凌湙面色漸顯駝紅,酉一跟在身后擔憂道,“主子,您回隊尾休息一下,剩下的屬下們來就好。”
人頭再多總也有砍完的時候,戰事并不如外人看的那樣緊張,這是一場幾無懸念的戰斗,京畿營的兵根本沒有所謂的戰意。
安逸的生活,早消磨了他們的戰力,且早有營兵不出操的傳聞,如今一接觸之下,那軟綿的刀槍,真就無半分威脅力。
起碼在他們看來,京畿營的兵不具有與之一戰的資格。
凌湙望著調轉了方向的兵力,捂嘴咳了一聲,發令,“傳令下去,速戰速決!
杜猗跟在旁邊皺眉急問,“主子這是怎么了?”
臉色不正常的紅。
凌湙揮刀將近前的兵砍翻,“廢話這多,敢緊殺完了事。”
渡口那邊有武景同和袁來運,他并不如何緊張車駕,只是近千的人頭太多了,砍到最后連馬下腳處都沒有,若有可能,他也不想這樣單方面屠戮,可一想到聞關二人手里有這么多兵,事關之后的京畿布局,他不能將這些人留給他們。
所以,只能費些力氣,一起砍了。
武景同望著調頭沖著他們來的兵馬,一時不知是笑是嘆,與袁來運攔在馬車前,護著胡濟安和陳氏所乘車駕,左右領著直往渡口上引。
聞管事追著裘千總的馬吼,“抓住寧侯寧侯夫人,不然我們都得死!
他看出來了,凌湙這根本不打算放一個活口離開。
裘千總扭頭目眥俱裂,“你瘋了,怎么一條后路不留?”
那越砍越近的長刀,如死神的鐮刀一樣,一揮下去倒一人,如此不用片刻,他手中便要沒人了。
聞管事不理,只顧往渡口邊沖殺,頂著前面兵勇的后背,漸漸靠近了碼頭,陳氏和胡濟安被人扶出來進了小船,寧侯父子也被人夾著丟進了船倉,凌彥培無知無覺的也躺在倉內,接應的船只拋繩欲走。
武景同與袁來運留在碼頭岸邊殿后,凌湙帶人從后抄底,聞管事和裘千總背靠背陷入苦戰,眼看兩只小船將要離岸走遠,聞管事急了,攏著身側數匹無主馬騎,對著它們的屁股就砍了下去,攆著它們入水奔逃,方向直沖飄搖的船只。
凌湙奔馬靠近,一刀掀了擋路的兵勇,對著聞管事的后心就送了一刀,卻沒能攔住瘋跑的馬匹,在武景同驚慌的叫聲里,眼睜睜看著兩只船被下了水的馬撞翻。
“娘,胡先生!
袁來運離船最近,船翻一刻時他便立即跳了水,一頭鉆進水里給陳氏墊了腳,順手拉著胡濟安托出水面,武景同一人擋在岸前,長刀揮舞的密不透風,直到凌湙與他匯合,解了他被圍之困,這才發現身上多處流血受傷。
“伯母怎樣?您沒事吧?”
他嚇的臉色發白,身上多處刀傷,都不敵陳氏落水那一刻緊張,凌湙可是親口囑咐過他,若他沒能保護好陳氏,大概只能自刎謝罪了。
陳氏被袁來運扶上岸,抖著身子搖頭,“無事,你們莫慌。”
后爾立刻回頭,驚道,“侯爺,晏兒。”
袁來運正拖了胡濟安上岸,手上還拎著一個小兒,聽見陳氏叫喊,這才回神。
等他再次下水撈人,卻哪里還有寧侯父子的身影?
陳氏趴在岸邊,木然的望著江面,那父子二人腿腳不便,這一落水,可想而知的生死由命,她是厭恨他們,可真若眼睜睜看著他二人身死,那錐心之痛仍叫她受不住,眼前陣陣發黑。
凌湙終于殺清了聚在岸邊碼頭上的兵,一步步到了陳氏身邊,拽下肩上披風裹住她,“娘,抱歉,是兒疏忽了!
陳氏紅著眼眶扭頭,輕聲剛要開口,卻驚恐的看著幺兒噴出一口血來,“兒,你怎了?”
凌湙擦了把嘴邊血漬,搖頭道,“我沒事,娘,我們先過江!
酉一捧著瓷瓶上前,聲音緊繃,“主子,服藥!
凌湙點頭,在武景同愧疚的眼神下,又倒了一瓶藥進口中,對著陳氏擔憂不已的眼神解釋,“只是壓制心脈的藥,等回了邊城,師傅會為我調理身體的,娘不用擔心。”
武景同扶著凌湙低聲道歉,“對不起,都是為了我,我卻是連伯母都沒照顧好,害她落了水,還有侯爺和世子,他們去找了,小五,我……”
凌湙抬手阻了他的話,搖頭,“也是事出有因,不全怪你,走,先過江,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
陳氏拽著凌湙的手,望著江面,又望著面無血色的兒子,哽咽的不行,“這是怎么回事?兒,你別嚇娘!
凌湙將刀卸給酉一拿著,自己扶了陳氏又上了一艘船,只腳一落艙面,身體就搖晃著倒了下來,駭的陳氏驚叫,武景同他們跟著擁上前,“小五……!”
酉一咬牙一把將凌湙背起來,“主子為了讓凌家小子陷入假死狀態,將埋于心脈中的花甲催了出來,要不是左師傅給的藥,主子根本上不了馬,剛剛一役,更傷了身體元氣,夫人,我們需要盡快回北境,侯爺和世子……”
陳氏瞬間門作出決定,“那你們回北境,我留在這邊找人,若真……也是他們的命數!
沒有人比她的幺兒更重要。
凌湙自虛弱中醒神,攥著陳氏的手道,“娘跟我一起回吧!咳~!”
陳氏望著洪流江水,眨出一臉淚來,“可是你父親和大哥他們……”不能死無全尸。
凌湙閉眼失落的松開手,酉一小聲道,“夫人,主子身體連連受創,左師傅說……說,恐命不假年,主子只有您一個親人了!
陳氏張大了嘴,不敢相信似的驚呼,“你說什么?你說清楚了。”
酉一聲音澀然,“主子騙您說行針催體術無后癥,可事實是,命源折損,若不能好好將養,恐……恐……”
高大的壯漢,生生紅了眼。
陳氏崩潰的抱著凌湙,哇一聲嚎啕大哭,“我的兒……”
凌湙閉眼不動,落在陳氏身后的手,對著酉一和驚呆了的武景同比劃,那是個“快撤”的意思。
皇陵那邊應當是按計劃爆出大事了,他們得立刻離開。
194. 第一百九十四章 感覺自己的血都臟了~……
一行人過天子渡, 繞開石門縣,直繳了掌控渡口碼頭的水合堂,駐兵入內, 暫做歇腳地。
杜猗領人將水合堂前后鎖道, 安排好刀營騎兵后,返回堂口,袁來運已經領人安置好了胡濟安,和投奔來的其余人,整個堂口便都在他們的控制內了。
武景同跟在凌湙身邊, 見他一臉蒼白相,焦慮的不知如何是好, 抓過酉一左右盤問, 最后得到了暫無大礙的回復。
江水冰涼,又是夜間最冷之時, 陳氏到底一個金貴的夫人,被水浸泡過后,又吹了一口風,到住進水合堂時, 已經燒的昏昏沉沉,好在有左姬燐給準備的萬全藥包,熬一碗灌下后便先歇了。
只到底心中掛念著死生不明的寧侯父子, 哪怕攥著幺兒的手,也睡的不甚安穩, 驚驚擾擾的翻騰了許久, 才累及睡去。
凌湙裹著厚狐裘大氅,在隔壁屋烤火喝藥茶,對于身邊焦慮到來回走動不歇的幾人, 視若無睹,只聽安置好所有人回來秉告的杜猗道,“這里是京畿衛右管營的地盤,是茳州官道和京畿官道的三叉地,因為樊域與家父……與杜將軍不合,將本來屬于西云線的石門縣硬賴到了右管營名下,兩方幾次為這塊地方爭執,漸漸的便滋生出了水合堂這一民間黑匪窩。”
沾水道收取過江費,來往船只不交買水錢,這條江就過不去,一年下來利潤頗豐,杜曜堅跟樊域誰都不肯讓出這塊利益,三五不時派兵占道,十來年后,這里便成了個三方管理混亂的匪患地。
杜猗說一半便停了嘴,見凌湙望來,才又小聲道,“我們來時便駐的此處,水合堂現在的大當家是杜家部曲出身,近一年都在此地經營,他知是我后,便主動讓了堂口,沒往外遞消息,主子……我將他們押在后山坡的一處茅屋里,不會有拼死反抗之舉發生的,我保證……”
凌湙抬頭望了他一眼,杜猗立即杵刀單膝叩地,“……主子,請饒他們不死!
按以往行事手法,以及凌湙對禍民匪患的厭惡,杜猗真難斷言這些人,在他們離開時還有沒有命在,只能硬著頭皮到凌湙面前求一求。
武景同沒說話,一下下的給凌湙茶碗里添藥湯,恨不能藥到病除才好,但其實他更想將屋內人攆出去,好讓凌湙休息休息,但也知道不行,有許多事都需要凌湙拿主意。
凌湙擺手制止了他不停倒藥湯的手,轉眼望向杜猗,“你家的部曲怎得了水合堂?”
杜猗埋頭答道,“這還得虧了主子的一臂之力。”
天子渡殺人案,凌湙跟幺雞兩個人,干掉了京畿右管營的胡總旗,連帶著水合堂的實際控制者馬齊,都一起死在了那一場偷襲里,這么難得的空檔期,杜曜堅自然不會放過,趁著樊域沒反應過來之前,派了手下最得力的副將,帶一部分杜府部曲,直接收拾了水合堂殘余勢力,奪下了半邊天子渡的過江權,近一年兩人為此不知打了多少御前官司,各有輸贏,但從石門縣到水合堂這一條線,終究成了杜曜堅的勢力范圍。
凌湙聽后緩緩點頭,“原來如此,那他們一定很熟悉天子渡各岸道口?”
杜猗點頭,“是,水枯季有許多洞口,他們非常熟!
凌湙點著桌面嘆氣,終究道,“那讓他們去幫著找找人吧!”
杜猗大喜,抬頭拱手,“是,多謝主子寬恕,回頭我定領了魁叔來叩恩。”
袁來運抱了孩子正等在門外,見內里話說的差不多后,方道,“主子,凌小公子帶來了!
凌湙點頭,揮手上杜猗出去辦事,自己則扶著武景同特意抻過來的手,起身到了榻前,凌彥培正無知無覺的躺在上面。
那花甲本是為了防止京中有變,左姬燐用來給他防身的,他本意想在最不得已時用在武景同身上,哪料兜兜轉轉,卻用在了這小子身上。
凌湙,“去把藥拿來!
酉一立刻遞上了一直煨在火上的藥罐,凌湙接過掀了罐口,又拿匕首在凌彥培手腕上劃了一道,罐口對準傷口接了一滴血后,便改置于其口鼻處,等了半息,便見其心脈處開始鼓蕩,而凌彥培整個人也隨著這鼓蕩開始渾身抽搐,耳鼻處漸漸有血滲出,不多時,便見一可愛小蟲爬了出來。
凌湙用罐子接住它,又將自己腕上裹著的紗布解開,花甲在藥罐里滾了一圈,頭頂觸須跟人打招呼似的來回抖動,之后便在眾人眼里,一頭鉆進了凌湙的腕間,埋在皮下不動了。
武景同看的頭皮發麻,搓著手臂道,“為什么一定要放在身上?都弄出來了,讓它呆罐子里就行了吧?”
凌湙搖頭,額上有汗溢出,扶著榻沿起身,“師傅那邊一定得到黑背警示了,他不知我們這邊的具體情況,我若讓花甲離體太久,他必然要往京中來……”
武景同忍不住道,“來就來啊,不正好讓他替你看看?小五,你損的是心脈,再騙我無事,也肯定沒告訴我實話,我……我實在感到不安。”
凌湙沒說話,站著便感覺身體有些飄,酉一忙上前扶著他往床邊走,路過武景同時,一向不愛多話的他,實在忍不住小聲道,“左師傅若離開涼州,武大帥的身體便沒人看顧了,少帥一向隨心所欲,便是知道京中兇險,怕也難以體會個中艱辛,我們主子為救您……”
“多話,退下!绷铚欓]眼揮退酉一的手,“去叫虎牙來伺候,你也去歇一歇!
武景同啞口,驚望向凌湙與酉一,“我父親身體怎么了?他……?”
酉一抿唇退出門,眼都不帶掃他,杜猗只好從旁接話,“武大帥憂思勞神,近來身體每況愈下,左師傅一直在為他調理,卻……阻止不了他身體衰弱……”
袁來運來將凌彥培抱走,路過武景同時淡淡道,“武少帥一向少思少愁,獄中還能談妥人生大事,大帥夫人想來定當欣慰,至少那杯兒媳婦茶是能喝上了。”
他在寧侯府左等右等,結果等來的是速撤離京指令,后爾才知道,竟是因為武景同出獄忙著哄媳婦耽誤了時間,那一瞬間火大的簡直要砍人。
他是最清楚凌湙想要帶走寧侯夫人的心的,可當時指令來時,寧侯夫人根本勸不動,要是凌湙當時能有時間回一趟侯府,應當不會有被人挾持之事,他那些留在侯府內的族親鄰里伙伴等,當不至于為此送出性命。
袁來運自己都不敢去查侯府里,還剩下多少人。
虎牙立在凌湙床邊,輕聲攆人,“各位哥哥都出去說話吧!主子睡著了。”
武景同扭頭,一眼見著閉眼睡過去的凌湙,當時心中就愧悔的不安,對陰陽怪氣自己的袁來運和酉一也無顏回嘴,站了半刻,默默的走出房,背影寥落,透著蕭瑟。
凌湙這一覺睡的很沉,中間甚至都沒醒過,直到第一日日上中天,才饜足的睜了眼,精神頭終于養了回來。
虎牙立刻端了熬好的細粥,先伺候凌湙梳洗更衣,直到凌湙吃飽后,才小聲道,“主子,杜猗在門外候了半日,人找著了!
凌湙頓了一下,輕聲問,“夫人醒了么?”
虎牙邊替凌湙添粥菜,邊回,“夫人上午醒了一會兒,武少帥陪著說了會兒話,她來看過您了,午飯用的挺好,現在正歇晌,武少帥一直守在她房門外,說……說要替您盡孝!
凌湙愣了一下,失笑搖頭,“讓杜猗進來。”
杜猗應聲而進,沖著凌湙道,“主子,魁叔不負所望,半上午時就將人找到了,屬下怕夫人傷心,一直瞞著沒讓她知曉!
凌湙頓了一下,轉頭望向他,“都死了?”
杜猗垂頭斂目答道,“一死一傷。”
凌湙在另一間院里,見到了被包裹的不能動的寧棟鍇,寧晏的尸體停在旁邊的廂房內。
杜猗道,“魁叔找到他們時,侯爺正以世子身體作浮木,趴在水上透氣,世子的口鼻被嗆在水下,撈上來時已經不行了。”
凌湙啞然,等見到寧棟鍇時,竟一時沒能認出。
激流江水中,有許多斷枝利石,他一人半身不便,純靠上半身的力量懸浮,頭臉被劃的血肉模糊,又在江水中浸泡一夜后,生出腐皮爛肉,盡管上了藥,卻仍擋不住面目全非的結局。
寧棟鍇轉眼朝凌湙望來,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張嘴似要說話,然而并出不了聲,虛弱的只余嗬嗬氣聲。
凌湙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半晌方道,“寧晏死了!
寧棟鍇一愣,眼神慌張的移開,卻又立馬朝凌湙望過來,攢足了力氣道,“小五,爹……”
凌湙搖頭,斷聲否決,“你不是我爹,一個不斷踩著親子性命茍活的懦夫,你不配!
杜猗將魁叔的推斷說了,“一人落水后,應當是商議好的輪流交替作橋木爭命,然而輪到寧晏馱舉寧棟鍇時,卻沒等到親爹來替換,寧棟鍇等于是用寧晏的命,為自己爭取了時間!
一人腿腳都不便,等于是半身不遂,不互相幫助,根本撐不了幾息,輪流馱舉著飄一飄,按理是能等到搜救隊的,可惜,寧棟鍇只想自己活。
凌湙靜靜站著,望著面目全非的人,音冷聲厲,“我以為你只對我絕情,畢竟我才喊你幾年父親呢!可看看寧晏,我才發現,你真是平等的對待每一個子女,并不因為親情所動,一樣的在必要情況下拋棄掉,半分不手軟。”
寧棟鍇掙扎著想要翻身,奈何一身傷根本動不了,只定定的望著凌湙,努力從嗓子里擠出幾個字,“……世、子,給你……給你做,小五,爹讓你、讓你當……當侯府的世子爺……”
凌湙沉默,半晌后嗤一聲笑的彎了腰,甚至扶著身邊的桌椅才能站穩,咬牙憤恨,“我怎么……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父親?我真是倒了什么霉,竟投到了你家……呸,誰稀罕你的世子位,一個破落侯府……呸呸呸……!”
跟踩著什么臭貨一樣的,凌湙直接掉頭出門,半刻也呆不住,生怕自己一個激動,直接下手掐死他。
感覺自己這一身血都臟了。
惡心的不行。
凌湙臉色漆黑,摔門而去,厲聲吩咐,“讓人準備輛馬車,立刻將他送回京,另外,讓他擬個請封折子,請旨冊我三哥寧瑯為侯府世子,接下任寧侯位。”
他不會有命活到陛下祭陵回京的。
他會因醫治不及,病故。
寧侯府需要一場喪儀,從而避開祭祀儀典中的變故。
皇陵祭祀儀典,山巒晃動,雷聲陣陣,塵土飛揚,兩邊御道被允許前來觀禮的百姓,皆被這震天的響聲,晃動的大地,駭的伏身驚叫,痛哭祈求上天垂憐。
宗廟皇陵,塌成了一片廢墟。
而負責監理皇陵事宜,統領工部,籌建款銀戶部的五、六兩位皇子,當天就被下了大獄。
一皇子于危難中,背出了受驚的皇帝,一舉成了最后的贏家。
聞、關一人再也沒有多余精力來與凌湙周旋,望著被送還到手中的閔仁遺孤,徹底明白了這一場較量里,己方所處的局面。
關謖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被凌湙擺了一道的事實。
他所以為的交易條件,是推手中的孩兒上位,可事實上位的人,卻是一皇子,凌湙根本一開始就在算計他,雙方達成的交易條件,從開始就不是他以為的那樣。
他和聞高卓都失策了。
而袁芨卻在凌湙啟程準備離開水合堂的前一晚,找了他。
凌湙并不意外,因為他手中的凌彥培,需要有人替他送到皇帝手中。
袁芨目露復雜,望著裹著大氅,身形筆直的少年郎,嘆道,“你比我想像的更聰慧,聞關一人,是我也動不了的人,這許多年我被他們夾在閣中,動彈不得,每每做事皆掣肘,常常心感無力無奈,寧五公子,你實在……”太叫人驚懼了。
凌湙低頭垂眼,輕擦著手中長刀,“是他們太自負了,掌控朝局這么多年,自以為能一直如此,袁大人,北境的軍餉,我希望你不要食言。”
這是一人早先說好的,凌湙此時說起,便是在提醒他。
袁芨點頭,“這是當有之義,是朝庭欠北境軍的!
凌湙沉默,半晌又道,“京中侯府,望你照應!
母親他帶走了,三哥寧瑯一人支撐侯府,定會有一段艱難之日,好在他有怡華公主,多少是能上達天聽的,不會真的因聞關一人被刁難死。
袁芨再次點頭,拱手相送,“望君在北境抵御外族,護佑我大徵百姓,保一方水土,生息一眾民生,袁某祝君旗開得勝,永遠先機在握!
凌湙愣了一下,見他鄭重非常的作了輯禮,啞然道,“袁閣老太高看我了,小子所為,不過求生而已,當不得您如此請托!
袁芨真誠的一輯到底,道,“這也是為五公子破了京畿朝局的事,專程道的謝,因為聞關一人起的隔閡,陛下那邊已經對文殊閣生了改擴之意,在野的闞衡夫子,不日將收到陛下請入朝的旨意,五公子,您入局了!
胡濟安就在凌湙身邊,他的身份袁芨非常清楚,一旦闞衡受召入京,就代表凌湙在朝局之中,不再是孤軍一人了。
他若想,寧侯府將重回柱國公府的榮耀。
而另一邊,杜曜堅也見到了暌違已久的兒子杜猗,父子一人相顧無言,良久,杜曜堅才感嘆道,“我用了半生時間,妄圖讓杜氏脫離侯府部曲身份,沒料忙忙碌碌,你卻自投為奴,杜猗,這就是你的志向么?”
杜猗扶刀挺立,“是兵,不是奴,主子從未以奴稱待,杜將軍,你不也跪在了我主子腳下么?半生努力化為泡影,證明你錯誤的選擇,又有何資格和面目來嘲我?”
杜曜堅氣死,劇烈的胸膛起伏,卻想不出反駁的話。
他確實在兒子面前,對著凌湙跪下了。
皇陵動蕩,一夜廢墟,他不知道凌湙是怎么辦到的,可當他從樊域嘴里聽見,裘千總一營千數俱滅于天子渡口時,整個人的心都涼了。
又驚又懼,再看見凌湙時,腿跟有自動意識似的,沒等回神,就跪了。
兩位皇子,兩位閣老,在他沒入京時明明活的瀟灑恣意,便是他久在皇帝身邊,也摸不清立儲時機,可短短月余時間,儲位人選就定了。
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卻知道這一切是誰在主導。
杜猗哼一聲笑出口,眼睛瞇成了縫,望著神色驚疑不定的父親,道,“你等著,總有一日,我會比你站的更高,我會證明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也會讓世人知道,你為人父的不合格與涼薄,杜將軍,你好自為之,還有,不要再派人去邊城了,再敢伸爪子過來,別怪我屠了你的兵,讓你一個人也不剩。”
父子一人不歡而散。
陳氏迎到了自己的兄長陳奇章,以及跟他一道來的次子和孫女。
“決定了?真讓圖兒跟小五走?”
鎮國將軍點頭,望著次子道,“他在京畿營沒前途的,一個閑職做了一十年,都快耗沒了他的精氣,小五若能帶著他,也是他的機會,還有漪兒,年紀也不小了,與武少帥的婚事能盡早辦,就盡早辦了吧!”
陳漪沖著陳氏行禮,“姑祖母!
陳氏拉了她的手,拍了拍道,“也好,此去北境邊城,姑祖母一人也孤單的很,有你陪著,我們娘兒倆剛好做個伴!
如此,武景同便在隔日的車隊里,見到了沖他羞澀行禮的陳漪,一整個人都驚呆了。
凌湙駕馬路過,見他那呆樣,便拿刀鞘拍了下他的后背,“愣著干什么,上馬,回北境!
個大傻子!
195.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上天示警,朝有奸佞~……
天佑四年冬, 皇陵地動,引發地下積水淹了大半歷代先皇陵寢,一夜廟宇坍塌, 蓬出的煙塵灰燼,兜頭澆了當時參與祭祀儀典的朝臣百姓一頭一臉。
上天示警, 朝有奸佞,帝寡恩, 天降罰之流言,一夕傳遍天下。
皇帝震怒,一夜剿了工部數十官, 緝拿戶部尚書,徹查國庫銀出處, 連帶著禮部數官, 也因訃吉日生禍受牽連,盡數丟了官帽。
大徵朝局洗牌, 皇帝為穩固民心朝堂, 矮個里拔高, 將此次事件里唯一沒惹出錯的二皇子立為了儲君。
五皇子受母族連累, 本就因江州稅銀被斥, 此回更因戶部克扣維繕皇廟宗宇賬目出事,直接被皇帝幽禁于皇子府,無詔不得出。
六皇子領工部主事,被以監察失職為由鎖入宗人府,因其母位卑, 身后無母家扶持,更陷入背動替死局,貶皇子位為庶民, 永幽宗人府地牢。
文殊閣如聞高卓所愿,掀桌翻牌,五閣變七輔,關謖因不理智行為,失去到手的首閣權柄,袁芨乘虛而入,聯合陛下延請在野名士闞衡入朝,聞關二人頓感危機,為防闞衡入閣侵占首閣權重,隧立棄前嫌,聯合二人之力,將段高彥推入輔首之位,而荊南保川府黃銘焦,則一舉躍過其叔父黃彰的位列,入駐改版后的文殊閣。
黃銘焦把手中的鹽井,轉奉給了缺錢缺到心慌的陛下,直接跳過關謖,買到了翻牌期內的入場卷,于混亂局里成了這場無聲較量的最大贏家。
除凌湙之外的,最大收獲者。
而袁芨將計就計,讓齊渲接任了荊南保川府府臺的位置,繞過中書門京畿官場,改走地方官道,利用段高彥落于齊渲手中的把柄,讓他在朝議里成了支持他就任地方官的一方。
段高彥以一種令人意外之相,成了文殊閣首輔,盡管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不具備首閣之實,卻因幾方角逐,不得不放一個形似傀儡之人在位置上。
好好閣老由此誕生。
是年年關,北境拖欠了大半年的軍餉終于發放,江州稅銀在五皇子幽禁期,終于斷斷續續到位,皇帝原本要展示其雄威英主的祭典以鬧劇收場,君威受損,各地民義漸次興起,有人為有天禍,但不可否認的是,大徵國力及君權在一日日衰減。
北境因此變故,獲得喘息時間門,皇帝一力應付朝局變更,與以聞高卓為代表的朝中勢力博弈,自然沒有多余精力再與武大帥開杠,為穩定軍心,讓其有與江州豪族對弈實力,此后經年餉銀如數發放,軍需也再未有扣減,倒是狠狠讓北境軍過了一段好日子。
只這樣的好日子,是盤剝自其他區府百姓的衣食稅課,皇帝不可能動用私庫貼補國銀,新任太子為討君父開心,四處征斂,巧立名目,催收稅銀,民間門百姓被逼離鄉,或賤賣為奴,除開江州與北境兩地百姓,余府十室空六七。
便是凌湙也未想到,皇帝目光短淺,竟能為了短暫的眼前利益,將好容易得來的大好局勢給壞掉,為了區區一個鹽井,竟推了黃銘焦入閣。
黃銘焦更為討君心歡喜,獲知皇帝喜丹藥求仙,便投其所好,為其網羅各地術士道人,親自出銀替皇帝建了一座問天閣。
太子見其深受父皇信任,在其他閣臣面和心不睦的待遇里,逐漸心態失衡,與黃銘焦達成默契,二人私底下往來密切。
凌湙為救武景同,在皇陵周遭埋下的火藥殘渣,經年過后,被練丹的術士道人識破,聞關二人趁機要詳查當年皇陵坍塌之事,于陛下欲滅武縉的心湖里,又投下一子。
二人被凌湙謀算,于立儲一事上慘遭失利,致他們這些年不得不收斂鋒芒,與皇帝日漸緊逼的手段下蟄伏,日日過的甚為憋屈。
但有反擊余地,當然不會漏下時機。
可武縉卻已病入膏肓,為穩定北境軍心,求了常年為其配藥調理身體的左姬燐,隱瞞實情,當其接到皇帝調令北境兵,去鎮壓荊北民亂的旨意后,終挺不住心中的一口氣,當著數萬軍民的面,噴出一口血。
荊北民亂,是實實在在的人為橫禍,皇帝不想著派官撥銀撫恤,卻要武大帥派兵鎮壓,欲將屠戮百姓的惡名栽之,任是哪方將領,都不免寒心。
武景同騎著一頭大馬,急急闖入凌湙府邸,沖著守門的酉一問,“你家主子呢?”
卻見二門處突突跑來一孩童,后面緊追著婢女仆從,口呼,“少爺、小少爺您慢點,別摔著!
那小孩結實如牛,胖墩墩的全不顯魯鈍,腿腳靈活的前后倒騰,很快到了武景同的大馬前,仰頭伸手,“爹爹,你是來接我和娘親了么?”
武景同再急,在兒子面前也不得不捺下性子,跳下馬彎腰將其抱起,“濤濤,看見你五叔了么?”
小名濤濤,大名武濤的男孩搖頭,后爾正經糾正,“是五叔公,不是五叔,爹爹您又說錯了。”
武景同懊惱,一抬頭就見一笑盈盈女子向他走來,腹部孕相明顯,大小也有四五月樣子,他忙上前扶了人怪道,“身子不方便,就在后宅歇著,濤濤讓奴婢們跟著就是,你不用時時看著他!
來人正是陳漪,溫婉著笑顏與武景同對視,“正準備過兩日就回,姑祖母身體好了許多,父親擔心你身邊無人照顧,勸我早些回,你便來了,怎地?找五表叔有事?”
武景同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攙扶著妻子,兩人慢步往后宅去,邊走邊道,“也沒甚急事,就想濤濤了,過來看看他!
陳漪低眉微笑,撫著肚子道,“五表叔三日前去斑禿山了,守那邊的幺雞近兩日發信來,說那邊有羌騎出沒,他帶兵去巡了。”
武景同便頓了步子,見陳漪目光脧來,便笑著又抬步往前,“先去給姑祖母請安,回頭我找岳父說話去,你收拾一下,我們一道回府!
與陳漪好的時候,對輩分還未有這么清晰的認知,可自打結了婚,每與凌湙對事務產生不統一意見時,他都會被以小輩論壓制,縱使他們平時說好了各請各教,可到了關鍵時,凌湙仍會在他面前行使長輩之權。
這叫武景同郁悶個死,偏又拿這現狀無法,只能卯足了勁練武,意圖在戰事比斗中找補回來,奈何十年已過,面對已經長成大小伙子的凌湙,他仍毫無勝算,導致親子武濤對他這個老子不大崇拜,卻對他五叔公崇敬個要死,三五不時就要鬧著到涼州小住,欲給他五叔公當牽馬小廝。
氣死!
陳氏近年身體三五病痛,縱有左姬燐給的藥保養,也經不住身體的衰老,每入秋時便引肺咳,凌湙遍尋珍奇秘藥,打了成百上千的好皮子,卻仍遏制不住陳氏一日日老去的年華。
陳漪嫁給武景同后,逢年過節都會回涼州,武帥府那邊知道陳氏身側無人,倒也不過分苛責陳漪,反倒常讓她帶了上好補物,遇到涼羌來犯時,連武景同都一起給攆到涼州來。
武家上下,皆都感念凌湙冒死上京救回武景同的大恩,對他與親生孩兒無異,整個北境都知道,凌湙雖未領軍中將職,可手下兵多且富,比武景同這個正爾八經的少帥,更具有威儀。
涼州明面上將領,是朝廷封的大將紀立春,可實際控制者,婦孺皆知的是凌城主府。
凌湙用了十年時間門,把邊城那個餓莩滿地的厭民地,變成了連接其余三州的商貿交易地,更直接將隴西府與其之間門的官道,擴充成了商貿集市,全青磚鋪地,左右兩邊蓋了房屋,連通三州的路上有驛店,成立了一家快通站,涵蓋到北境任一角落,實現了托物上門的承諾。
涼羌鐵騎經年來犯,再摸不得涼州境前三十里地,便是開打,也往往是被驅趕至五十里處的場地開戰,而邊城的碉樓,成了他們不敢碰觸的惡夢地。
武大帥身體好時,便會站在邊城碉樓前的觀瞭塔上,望著自月牙湖到鬼霧碑林那一片沙海,嘆息著朝中掣肘,不與北境軍民一條心,竟是無法收回以小涼河為界的一大片失地。
若能將小涼河收回來,那漠河糧場將擴大至一倍有余,整個北境軍民將不再需要朝廷供給,這一個糧場足以撐起北境軍嚼用,反打涼羌鐵騎指日可待。
然而,天不隧人愿,朝廷始終對他心生警惕,并不能全心信賴,有如今民生養息之日,都還虧了凌湙上京攪弄風云后,得到的短暫平靜,武大帥非常清楚,陛下不會放任北境到自給自足的地步的。
十年了,陛下騰出手來的第一件事,仍舊是想將他薅出北境,削其手中兵力,奪北境帥印。
荊北一地,原就是十年前那場戰役帶來的后患,凌湙讓皇帝的祭祀行為,成了天下笑柄,江州豪族本想利用此事,逼迫其立五皇子為儲,所扣留的稅銀便是條件之一,哪知皇陵地陷,直接將五皇子陷進了謀逆君父的罪名里,為了母族這么一個尊貴的苗子不被殺,只能將扣留的稅銀奉給皇帝。
可這氣卻受的著實難忍,于是他們鼓動朝中親江州系的官員,在戰事明顯有利于己方的條件下,給出了讓利荊北為涼羌馬騎的放牧地為條件,令皇帝在北境即將被攻破的謠言里,采納了這一建議,將荊北以西的百里地,劃給了涼羌作跑馬場。
武大帥的心結之一,便是當年因為救子心切,往關內放了城即將被攻破的假消息,讓皇帝于驚惶里,信了朝中小人之言,信手將荊北百里地奉給了涼羌王族,害得那邊一地百姓陷為奴,落虎口。
他沒有將此責任推歸凌湙,是因為凌湙主在搭救武景同,他配合的策略里,未有想到會造成如此后果,長年累月,心氣郁結,病更無法痊愈,望著歸來的兒子,竟也生不出歡喜。
凌湙知道,他是將荊北一地百姓的落難,歸咎到了自己身上,恨自己,比厭恨視百姓為豬狗的皇帝更甚。
若非為救自己親子,又如何能陷了那么多百姓,入涼羌王族手中做羔羊?
他把這一切罪孽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左姬燐都下了定論,心結一日不解,武大帥便無生機。
武景同再心粗遲鈍,也懂了自己父親的自我厭棄之心,于是經年以來,都在為收復荊北一地做準備,只朝廷一日不發令,他北境兵就一日不敢出。
他與武大帥收到朝令的態度截然不同。
而凌湙則將兵力鋪到了斑禿山,鬼霧碑林一地,那邊連著月牙湖,和一小段小涼河,每年水草豐茂時,他都會截著那一塊地方,當靶子一樣的吸引涼羌來犯,十年,打的涼羌鐵騎寧可繞過那段路,也不再往這邊來。
這次幺雞來信,是因為有異常探馬在附近來回,他捉了個身穿涼羌戰甲的斥候,卻發現其面容形似關內人,既無厭民特征,又無涼羌口音,一翻拷打之下,竟問出了江州細作的線索。
凌湙來去如風,提了細作審問,連歇都未歇的,又掉轉了馬頭往并州奔,恰與武景同錯身而過,等武景同在涼州久等不見凌湙歸府,這才知道人已經進了帥府。
武大帥身形更加消瘦,被仆從攙扶著在院中溜達,左姬燐留下的小藥童跟在身后,見了凌湙笑著打了個招呼,“少主!
左姬燐身上擔著族中靈王廟右持節重任,他的親傳弟子便理所當然的是靈王廟少主,且自十年前凌湙種了靈蠶心蠱后,就更名正言順了。
“來了?坐!
武大帥聲音低啞,伸手往面前亭內的石桌幾前招呼,凌湙一步步走近,抬眼望著他的面容,聲音里是少年人變聲期的低沉,“大帥近日又多思了?”
他最近在抽條,身形因為心蠱的溫養,小十年近乎恢復鼎盛,之前針術拔骨的后遺癥,也在左姬燐不懈努力的照顧下,一點點養好,到今年夏初起,手腳便有了生長痛,只一個季而已,肩背部漸有了成年男子的寬厚。
武大帥溫和的搖頭,給自己解釋,“夜里睡不著,想著你也大了,是時候該商量娶親的事了,小五,為父可還等著你帶新婦來敬茶呢!”
凌湙入府,風就已經刮到了后宅,武夫人等人就開始找理由,讓武景瑟往前院去,奈何武景瑟假裝不懂,硬坐在堂前一動不動。
按理武景瑟早該成親了,可武家這邊一直摁著她的婚事,拒了許多門當戶對者,等誰自然一目了然。
凌湙曾私下里與武景瑟說過,便是武景瑟自己也不愿嫁與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凌湙,只她與武夫人說了許多次,皆被無視,久了之后,她直接生了消極心態,凌湙頂不住,她就嫁,凌湙頂得住,她就落得逍遙,反正壓力給到了凌湙這邊,她擺爛無所謂。
武大帥眼里的渴望非常醒目,凌湙坐在他面前,本想一如既往的逃避,略過此話題,可不知怎的,望著這樣的武大帥,卻也心生了不忍。
他的為人、性情,以及堅守的道德,和家國大義,都讓凌湙欽佩,哪怕有時候覺得他過于自責,愛攬事于心的這種心態不好,可那份對于民生的責任心,都值得他給予尊重。
這樣一位老將軍,平生大概沒有什么比心事無成,更遺憾的了。
凌湙抿唇喝了口茶,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門的面容,歷過十年風雨更顯俊朗,風姿無雙,坐直的身體標槍般挺立,有錚錚鐵骨令人折服之意。
半晌,凌湙方道,“大帥是在擔心什么呢?我說過了,武景同是我一輩子的兄弟,他的事即是我的事,我會永遠幫他的。”
武大帥眼中略顯失望,卻隨即又打起了精神,望著凌湙道,“我同陛下,當年也是這般說的,他說拿我當兄弟,一輩子信任我,依賴我,相信我,可后來呢?”
他忘記了曾經說過的話。
凌湙淡淡道,“可一段關系,也不僅僅是靠姻親維系的,您將景瑟嫁給我,若我真想與景同兄反目,一個女人,又能奈我何?大帥,關系不是這樣維護的!
武大帥眼中微有濕意,扭頭望著遠處,“若有其他辦法,老夫也不愿勉強你與小女,你不愿娶,她又何嘗愿意嫁呢!那丫頭,好幾回都跟你沖鋒殺敵去了,當你下屬都比當你妻子更樂意!
凌湙摸了摸鼻子,低頭道,“您既知,又何苦這樣?咱們現在這關系挺好的。”
武大帥便慈愛的望著凌湙,道,“若本帥將帥印作為景瑟的嫁妝,你可愿意考慮?小五,景同撐不起帥府,你知道的,他那性子,一旦本帥去了,他領不起北境重擔,陛下的手段,他吃不住,可你能!”
所以,這個親你必須結。
196. 第一百九十六章 你要去征荊北?……
結親的事情再次撂停, 凌湙也不是小肚雞腸的,沒有因為武大帥話語里的隱喻生隙,他理解這樣一個遲暮老者, 對于身后事的安排和擔憂,子子孫孫、妻兒老小,他擔了一輩子的重擔, 便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也總要利用手中最后的底牌, 為家族謀一個長長久久。
他被曾經情同手足的陛下, 傷害的不輕,心理上的陰霾,迫使他不敢去睹那可能的萬一, 所以, 他想求一個保障,想讓凌湙給他一個死能瞑目的承諾。
軍中將領很是信守這樣的諾言,凌湙一旦與武帥府的名分定了,那之后不管發生什么事,哪怕是武景同犯了原則性錯誤, 這個名分就是他的免死金牌,所以, 與其說是他在為武景瑟終身打算, 不如說他是在為武氏后嗣謀遠慮。
帥印交予凌湙,身背帥府女婿名頭,打造的不是他的實力居上, 而是裙帶取巧,哪怕軍中將領知道其人的智計才能,可從武帥府女婿冠名日那時起, 凌湙的一切光環,都將受武氏托舉,所有人都會將他的成就,蓋定在武氏的基石之上。
他將終身受武氏惠利挾制,一切所得都會被打上武氏標記,但有對不住武氏寸許之意,都將受到軍中將領的指摘與批判,軍心始終會帶著武氏印契,稍有人使壞,就有理不完的麻煩事。
武大帥看似給了他一條捷徑,實則卻是意圖給他套一副枷鎖,用世人的道德禮儀,捆綁他成為武氏的護身符。
這是出自一個大家長的良苦用心,在面對出色義子與親兒之間,盡可能的遏制住了掐滅之心,改為溫和招撫。
凌湙懂他的私心,人不可能沒有私心,他能容許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統御涼州,擴充的兵力是并隨兩州的總和,就足以見得他在大是大非上,有長遠的考量,知道外族侵擾遠患于己方內耗,家國輕重在他心里的占比,比個人私欲更大。
只人呢!臨到頭了就總有一兩樣執著的點,不達目地哪舍得死,左姬燐既診出了他的心結,自然也能探知他的心愿,凌湙一日不答應,就等于吊著他一日的命,現在就看誰能最后承不住氣,被這越來越直白的“深謀遠慮”給整破防了。
從第一次打的感情牌,到現今的利益交換,武大帥就差將自己的心思明言了,奈何凌湙一不搭腔,二不發火,直接轉移話題,說起了帥府之行的目地。
江州細作被移交給了帥府刑司房,凌湙去了客院。
武景瑟終究沒能抵得住長輩言詞,拎了一籃子糕點進了客院。
凌湙換了一身家常服,他在帥府這邊也有四季供給的份例,就是人不來,到了季節,該裁的衣裳,從里到外都會做好了送進院里,如此,他每回來都不必帶太多行禮。
武景瑟一樣樣將糕點拿出來擺上,爾后大刺刺往凌湙面前一坐,不等他招呼,自己先捻了點心,倒茶自飲,動作嫻熟,十分自然。
凌湙搖頭,隨手將剛清洗的發挽上,發梢上還滴著水,都被他滿不在乎的擦了,肩上很快濕了一片,武景瑟看不過眼,拍了拍手起身幫他擦頭,嘴里含糊的嘀咕,“老爺子近日有些急,你別生他氣,京畿旨意一到,他更睡不好了,左師傅開的安神湯已經用到了最大量,卻仍不能讓他一夜安枕,五弟,他并非真心想要算計你。”
武景瑟私底下一直管凌湙叫五弟,哪怕隨他上陣打殺過涼羌鐵騎,見識過凌湙揮兵斬敵的威赫樣,也未生出丁點旖旎女兒家的綺絲,兩人就這關系也討論過,大抵是兩人初見時不夠美好,許多密聞軼事都從他處獲知,狠狠打破了武景瑟以往的認知,每看見凌湙就會聯想到那一截不太妙的邊城之旅,爾后無論如何,竟都無法將凌湙當作丈夫可擇選的人選之一。
也是怪異!
用武景同這過來人的話說,就是兩人都過早的見過了對方的狼狽邋遢,對異性的所有美好都陷入了枯竭,于是也就無法產生感觀勾聯。
姑且是吧,反正兩人也不在意,如今處的姐弟樣,也是不錯的模式。
凌湙仰著腦袋任□□,手中就著果子啃的滿嘴汁,半瞇著眼睛懶懶道,“我知道,他就是不放心這一大家子人,怕我和景同兄走上他和陛下的老路,想求一個心理安慰,我懂,不氣。”
武景瑟重新用玉簪幫他將發挽好,復坐回他對面位置,扶著下巴嘆氣,“也是我們不爭氣,沒能讓他放寬心,臨到老了,也要為我們操心,生怕我們失了他的護持,不能于這世道茍活,五弟,他接旨了。”
聲音終是落了些微哽,低了頭扣著桌角,“我怎么就不是個男兒呢?”
雙十已過的武景瑟,早就褪了青澀任性,從知道帥府艱難開始,就立志磨練自己,跟著刀營苦訓,跟著胡濟安和殷先生后頭觀摩,早非普通女子樣。
凌湙皺眉,認真的望著她,“可我并不覺得你比男兒差,景瑟,你比景同兄更適合接任武帥府,老爺子未必不清楚,可你呢?一直縮著,未見你有替自己爭取過!
武景瑟扭臉,不讓凌湙瞧見她紅濕了的眼眶,低聲道,“這只是你的看法,不是老爺子的看法,更不是帥府眾部屬幕僚們的看法,他們不會接受帥府由一個女人接手的,哪怕他們所有人都知道,兄長沒有那個才能,可他們寧愿相信自己有那個能力輔佐他成大事,也不會愿意相信一個有能力的女人能依附。”
這是世道造成的偏見,時代賦予的規則,凌湙非常清楚,所以才會在邊城重建時,一再強調女人的重要性,給予她們高于這時代的價值體現,和超常規待遇。
凌湙就著擦頭的濕巾擦干凈手,點著桌幾道,“景同兄那邊并沒爭位之想,你若愿意挑起帥府重擔,他肯定會站在你身邊幫你,景瑟,你敢站出來爭取么?以你女子的身份站出來。”
武景瑟抬頭望向凌湙,嘴唇動了動,“之后呢?我擔起了帥府職責,之后的路要怎么走?朝廷那邊如何請封?父親所擔憂的,不止有兄長經不住朝廷壓力,還有封旨的難討,他肯接清剿荊北義民的旨意,為的就是替帥府請封襲位旨,十年了,帥府世子位一直懸空,陛下根本不想冊印襲位旨,他在等父親死后,自然降等的門爵,北境帥府早就如芒刺在背一樣的,他早就不想留了!
若不然,武景同怎么一直頂著個少帥稱謂在軍里混?就是因為,他身上沒有御封的世子銜,這從世襲的法度上講,他的名分一直未正。
凌湙嘆息,這也是武帥府的尷尬地,世襲勛貴,三代圣恩后逐輩罔降,到武大帥這一輩恰是第三輩,若無陛下毀諾猜忌,武景同從落地那日起,就該受圣恩沐浴,賜為世子。
然而,武帥府都陷入了長久被取締的危機里,武景同又怎能順利受封?
這也就不難猜出,武大帥為什么一定要讓凌湙娶了武景瑟的主要用意了。
凌湙手上有兩倍于并隨兩州的兵力,自荊北劃了百里地給涼羌王族后,那邊的百姓能跑的都跑進了江州與北境,再加上連年賦稅的加重,各地都有百姓離鄉背景求生,北境十年人口,比前三十年的人口增長還多,來投的百姓拖家帶口,很快填充了北境廣袤的土地,尤其涼州,征兵待遇可以立即讓流浪無家的百姓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如此十年廣招,涼州兵馬已非早年稀缺貧瘠。
武大帥從未阻止過涼州新入人口的落藉問題,哪怕隨州的周延朝屢番諫言,都未動搖過他支持凌湙廣招兵馬的行為,并放言,只要凌湙養得起,招多少都隨便。
他想用整個北境的兵力,替武帥府換一個名正言順的襲位旨意,凌湙的兵力就必須與他手中的合一處,而最佳的方案就是聯姻。
凌湙其實并不在意那一封襲位旨,在他看來,實力才是重中之重,只要有足夠震懾人的實力,哪怕沒有圣旨,他也能坐穩邊城,及至涼州將位,可武大帥偏偏最在意一個名正言順,他不能容忍武帥府陷入世人眼中的不正當性。
這是兩人的文化差異造成的分歧,一個極端務實,一個虛實皆要。
怪不得武大帥急了。
他接了旨,打著以身殉職的主意,力圖能在生命的最后,向皇帝索求一道襲位圣旨,讓凌湙以帥府女婿的身份,降低皇帝的心理警戒,順利傳承到帥府的一切,不至在他死后,被朝廷瓦解、分裂北境權柄,也能最大程度的保護北境安穩。
他方方面面在權衡死后的形勢發展,不惜以招得凌湙不喜之心,也要逼他接受目前的形勢,因為他也摸清了凌湙的性子,是個一言九鼎之人。
凌湙沉默的望了半晌武景瑟,問她,“老爺子大概還有最深層一個原因,你想過沒有?”
武景瑟亦沉默了半晌,點頭,“我知,你兵多將勇,父親擔心我們最終會因權柄起內訌,他是最不希望北境生動蕩的人,他把你我栓一起,也有為了消除這層后患的意思,五弟,我們都知你非池中物,若不能與我武家合二為一,來日必然是要挑了這層上下從屬位的,到那時,父親也是怕我們不服,不適應,然后生反逆之意,他極怕我們最后為北境歸屬反目!
凌湙點頭,目露深意,“景瑟,北境古有五州之地,現余三州是因為國力所不持,未達前人意,我手中有人,兜里有錢,□□有馬,何處不可往?何處不可及?所以,我與武家,永遠不可能會因為這區區三州之地反目,你懂我的意思么?”
武景瑟瞪大眼睛望過來,嘴唇闔動,“你……”
繼而想到近十年,凌湙一直往小涼河與月牙湖方向發展,猛然懂了他的意思,豁然起身,“你早就想好了?”
凌湙點頭,“我會幫你繼承武帥府,北境仍然會是武家的北境,老爺子所有的擔憂都不會發生,你要做的,就是讓老爺子放心將帥府交到你手上,爾后,培養濤濤,讓他不會因為武氏后續無人,而心生遺憾!
武景瑟咬唇不語,捏著拳頭問,“你要去征荊北?”
這不難猜測,小涼河連通漠河糧場,而漠河有一半流經荊北,也就是那塊地界被劃給了涼羌王族,凌湙若要收回失落的另兩州,荊北必奪。
凌湙笑了,挑眉道,“荊北本來就有一半屬于北境五州之地,陛下什么地方不劃,偏要劃那塊地方給涼羌,打的不就是讓涼羌時時擾邊的目地么?我成全他,剛好收了和斑禿山連成一片,恢復前朝平州與蘚州的地號。”
他從未覬覦過北境三州的歸屬權,那些因為帥府世子位懸空,一直對他心生警惕的僚屬們,太小看了他。
格局太!
197. 第一百九十七章 誰都沒料到他朝中有人……
凌湙在并州多留了幾日。
一是等江州細作的拷問結果, 二是巡一巡他在并州這邊的產業。
極速增長的軍用開支,一州的民商發展顯然難以支撐,磚窯坊和油坊作為民生支柱產業,再薄利多銷, 可關乎住宅與飲食方面的消耗, 每年的流水量仍是個非常龐大的數目。
早兩年的利潤或許不顯, 可隨著關內流民涌入,大量的生存需求, 發展需要,都讓這兩樣基礎產業進入利滾利當中。
凌湙大開涼州門戶, 以工抵資的形式廣納無處可歸的流民,在隨州的周延朝緊門閉戶,生怕人□□增, 致使州財政無法負擔的拒民苛律,以及并州市工司, 留強不留弱的挑挑撿撿決策里, 他以來者不拒之姿,讓惶惶無依,拖家帶小者們,落戶定居。
身無分文?沒事,整個涼州都在砌房蓋屋, 重新歸整城市規劃, 去做工, 用勞力養活自己。
居無定所?沒事,除了孩子可以去慈幼堂得到免費的照顧,其余有手有腳者,按對城內的貢獻度, 集中勞力積分換取宅基地。
家無余糧?也沒事,青壯者報名參軍,只要體建合格,入選的當天就能領軍中俸祿,以及四季衣裳。
那一段時間,菽豆的儲存量幫了大忙,各種豆制品不僅滿足了百姓的口腹,更添足了流民們身體內缺失的油水,在周延朝默默等待因為財物供應鏈不繼,起民亂,和并州市工司那幫人的觀望里,凌湙帶著涼州上下,頂住了這股壓力。
半年,只用了半年,軍隊人數擴充至五萬多,整個涼州常駐人口,是并隨兩州的總和,隴西與登城兩地的外城墻往外擴移五里,涼州大小官道連通各衛所兵營,全青磚石巖鋪路,并駕可驅六馬的寬闊道,一舉將快通站推行了起來。
等到并隨兩州的市工司僚屬們反應過來,涼州已經滿城煙火,民安樂、兵強壯了。
凌湙將豆腐工坊的開設權放開,聰明的主婦們自己在家就能用菽豆制作,既能貼補家用,又能改善伙食,余量還能反供給工坊,走登城集貿隊往關內輸送,繼而換來大量的米糧與食鹽。
這個時候,就能顯出當年京中行的收獲了,齊渲坐鎮保川府,對于涼州來的商隊大開方便之門,免撿銅簽直接給,且不收取任何費用,于是,凌湙的地下鐵器鋪,跟著一道發大財。
各府兵衛所里的廢兵刀鐵甲,被商隊秘密回收,運送回邊城鐵器鋪,回爐重鑄成各種民生適用的家用器具,其中以鐵鍋、鐵扒犁,各類針黹器物為最,一舉從四府交界地,保川府流入關內各鎮各區。
等到江州豪族發現民用鐵器泛濫,京畿百姓也溢滿家私后,大徵這一場浩蕩的民用鐵器紛爭被擺在了明面。
百姓人家該不該用鐵器,能不能用鐵器,給不給用鐵器,成了朝議七日不休的話題。
石鍋石鏟石錘等物,與鐵鍋鐵鏟鐵錘一起被搬到了朝堂,于宣儀殿廣場前,讓人試用,結果顯而易見,而視鐵具為私有物,禁行物的皇帝,還意圖掙扎,收縮民用鐵物的范疇,卻被連同好好閣老段高彥在內的四位閣老,言辭反對,特別是在野的闞衡,以個人經歷慷慨激昂講述了百姓缺乏鐵器,于生產生活上的不便利,試淚替萬民懇請陛下,讓民用鐵器合法化。
這一場引起朝中爭議的鐵器私流問題,最終以文殊閣七票中四票通過為最終結果,蓋定了大徵百姓從此與石器告別的時代。
武大帥是朝議結束后的第三日,將并州市工司的兩名僚屬給了凌湙。
無他,因為捅了凌湙私下販賣鐵器,斂獲大量財務,聚兵收民之舉的,正是這兩名聲稱對帥府忠心耿耿的僚屬。
他們看到了涼州的發展,震驚于凌湙的手段,在帥府權柄有可能的動搖猜測里,想用朝堂大手,一舉除掉凌湙。
至此,凌湙方才意識到,自己的強力發展,讓帥府跟隨者們不安了,他們在屢次上請大帥而不得后,只能以形同背叛的方式,聯合各人手中人脈,將凌湙給爆了出去。
武大帥當年身體已然不好,許多事務都交由武景同歷練。
武景同偏又是個弟控,誰往他跟前告凌湙的刁狀,他就轟誰,再資歷老的僚屬,都不能改變他對凌湙的態度,更別提激起他對凌湙的警惕,如此二三后,許多事務便都不從他手中過了,處事老練的僚屬自己就給處理了,偏他一直未發現自己有被架空的嫌棄。
武大帥看在眼里,不動聲色,包括對于流民的安置問題,都讓他用來考驗武景同的理事能力,然而,到底是失望了,武景同挾制不住服務了帥府幾十年的老辣僚屬們。
反而是武景瑟,一點點收集到了那些人的違制操作,并在鐵器民用合法合規的公示出來后,一舉將領頭的兩個人給提到了武大帥面前。
凌湙在朝中的布局,至此展露在了武大帥眼前。
民用鐵器的空白檔,確實是收斂財富的利器,不止他在做,江州豪族當然也不可能放棄這塊肥肉,都在私底下偷偷摸摸的做。
可他們與凌湙的不同在于,凌湙販賣,不告不究,且價錢盡可能的讓,百姓人家能承擔得起,而江州豪族派出的豪奴,掌握著這門私下生意,卻是前腳賣后腳究,時不時的派令官署嚴查沒收一批,再爾回收利用,復掙兩頭錢。
這就很令人不恥了。
凌湙的鐵器注入市場,只用三年不到的光景,就讓江州豪族生意受阻,昂貴的鐵器無人再問,等到朝中有人過問,京中來人調查,當然一窩蜂的想要將鍋往凌湙頭上栽。
可他們約莫沒料到,凌湙朝中有人,有足以顛覆朝綱的能人。
哪怕他在京中那樣折騰一番,事后卻仍不得不捏著鼻子,有志一同的湮沒了凌湙寧氏子的真相,沒有人敢把這個橫霸邊城,已然成了一方眼中釘的人的真實身份,透露給皇帝。
寧氏柱國公的后人,皇帝知道了是要瘋的,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怕會早早打破,于他們現在的形勢會非常不利,他們需要讓陛下沉浸在自己握有主動權的遐思里。
而七席文殊閣的布局,也確實于皇帝有利,他的話語權確實增加了,可投票權仍然能夠操控,凌湙用一成鐵器鋪的干股,說服了袁芨,買通了段高彥,又聯合齊渲,以保川府鹽井收成為名,讓黃銘焦臨陣倒戈,最后是闞衡,他不愛錢,且他本來就是來襄助凌湙的,凌湙就給他名,羅列了諸多民用鐵器普及后的便民好處,并告訴他,只要他能辦成此事,他在民間的威望,將蓋過文殊閣任一人。
闞衡撒在朝堂中的那汪眼淚,隨著民用鐵器合法便民的告示一起,傳頌至大徵各角各落,凌湙讓虎牙發動丐團眾人,歌功頌德般的,將他為民請命的事跡傳揚了出去。
各大歡喜。
武大帥也因此事,重新肅整了帥府僚屬,武景同這才恍然明白,那些人原來一直在打著離間他和小五的目地,當時就氣的撂了挑子,不干了。
武帥府的日常理事工作,被武景瑟接手。
而凌湙,則將鐵器鋪子光明正大的搬到了明面,涼州各工坊也將分號開進了并州,并且將一半收益給了帥府,除開涼州能做到自負盈虧,隨州是需要并州財務支撐的,這一點凌湙并未與周延朝攀比。
如此幾年,并隨二州也在大量綱入流民的助力下,兵力翻倍提升,而涼州的發展則更加讓人望而生慕,整個城防線拉到了月牙湖,圈進了斑禿山和鬼霧碑林,這時,所有人才知道,那源源不斷的生鐵是哪來的。
十年布局,長線發展,帥府僚屬在凌湙手上吃的虧,讓他們已經生不出除而后快的心,于是,他們集體聯合上書,請武大帥聯姻。
這一次,武大帥采納了他們的意見。
凌湙再來帥府,那些僚屬望見他,便跟見帥府姑爺般,給予了極熱情的招待,大把公務意圖往他面前推,想叫他提前適應接受帥府事務的日常。
能做僚屬,必然有眼力見,更顯見的消息靈通,不止武大帥窺析了凌湙在朝中的人脈,他們更知道一件事,凌湙非凌湙,乃是并州天崇閣內供奉的寧公后人。
天生貴胄!
怪道人人覺得他長相眼熟,卻偏偏叫不出像誰,卻原來像的是,長年鎖在天崇閣內的那張畫像。
無人再敢與其奪鋒,默默的跟著這位貴人后頭發財,三州百姓肉眼可見的身強體壯,面潤顏開,此時再回頭來看,如無凌湙上京一趟,這十年的安穩,就不可能會有,更不可能會得到這許多的好處。
好處一二三不細數,單只一樣來講,就足令北境兵將欽佩。
雁翎刀,凌湙將雁翎刀配備給了三州兵將,回收掉那些劣制軍武,將打造的新武毫不保留的,供給了另兩州的兵將們,便是斬馬刀,他也未私藏,只要有人能提得動,舞得開,也可去邊城定制,交些許銀錢,一律不扣斤兩的現制一把。
兵將以武為命,凌湙此舉,徹底讓那些揣測他,意圖侵奪帥府權柄的人閉了嘴,消了聲。
帥府大堂,凌湙從外而入,巡視一圈,帶著滿意的面容回來,便直接被人截進了堂內,頂著一地眼珠子,與倚靠著的大帥對視,攸爾一笑,與武景瑟眼神劃過,“你說了?這是都知道了?”
武大帥招手,“過來坐!甭曇舻蛦。詭Э惹弧
凌湙上前,坐到了唯一空出的左首位,眼神巡脧了一圈帥府將領和僚屬,個個目光如炬的望著他,個個欲言又止的盯著他,“呃……諸位大人怎地這般看著我?”還是早前的針鋒相對叫人舒適。
武景瑟親自給他遞了盞茶,聲音清淺,“是我將你的計劃告訴了諸位叔伯,他們等在這里半日了!
凌湙出門巡視,也未說何時歸,這些人一邊消化武景瑟帶來的消息,一邊等著凌湙回府,也沒人敢去催促他快回府議事的話。
數次明里暗里的交鋒,這些人早懂了眉高眼低,一邊敬他,一邊又怕他,各為立場,左右矛盾,如能兩處歸一,自是千好萬好。
可貌似,這眼前的公子,更有主張,且魄力更大。
他若是大帥親生的就好了。
眾人嘆息!
武大帥面容枯瘦蒼白,難得精神頭好些,倚著靠背慈和的望著凌湙,“一人勢孤,二人力強,小五,便是收失地,帶上帥府兵眾,也能省力些,將兵之命亦當珍惜。”
旁邊座椅上人跟著點頭,七嘴八舌的勸諫,“是極是極,三州兵力合歸一處,亦人心所歸矣!”
凌湙笑著搖頭,逛了半日的嗓子被茶水潤開,清雋容顏帶著十足的自信,“一州兵力足矣,諸位當知陛下意圖,便是我境如今兵強馬壯,可大義在朝,但有松懈,境內不穩,百姓又豈能安生?小子怎能為一己之私,挾兵以圖權?你們是不是放心的太早了?”
這么巴望著我與武景瑟的婚事能成,卻也不問問當事男女同不同意,也太自說自話了。
武景瑟雖掌帥府常事,可到底是個女兒家,在面對滿府將領僚屬時,仍有面容薄細之感,不太能豁得出去。
凌湙決定幫她一把,“景瑟,你入我刀營集訓大半年,又受名滿天下的大儒指導,無論才學,或武力,當不輸此間任何人,你出來,可敢當著眾人,獨挑將領斗武,僚屬比文?”
武景瑟在父親的目光里,眾人質疑的眼神下,咬唇出列,立于堂間,“我敢!”
聲音一時有些弱,繼而迎上了凌湙鼓舞的目光,又大聲抬頭喊道,“我敢!”
“好,不愧是我妹妹,為兄支持你。”
武景同撩袍而入,站定在堂前門口,灼灼目光與凌湙對視,爾后望向武景瑟投過來的眼神,面上凜然驕傲,“為兄永遠支持你!
爾后,他一步步走至堂中間,與武大帥對上目光,拱手相拜,“父親,兒叫您失望了,但是,景瑟不會叫您失望的,她有長姐之慧,武功又受過小五指點,您當年能允許長姐出入軍中,如今為何不能給她一個機會?父親,我愿意交付帥府權柄,無論是景瑟,還是小五,我為愿此二人的馬前卒,終生無悔。”
武景同快馬加鞭,堪堪趕入城中,連梳洗都未曾梳洗,于大堂階臺前,聽見了內里父親與僚屬眾將的談話。
武景瑟紅了眼眶,望著兄長,回頭與父帥對視,爾后巡脧一圈,咬牙雙膝叩地,并指發誓,“我,武景瑟,發誓此生不婚,終身為帥府考量,為武氏扛鼎,并傾其所能培養武濤,匡助他為我武氏合格的宗族長。”
凌湙上前,一步步的站到了武景瑟身前,望著沉默不語的眾人,抵上武景瑟的肩胛,拍了拍道,“既然他們不欲與你動手,那我來,由我試一試你的武力,我想,當無人能質疑我吧?”
武景瑟含淚抬頭,哽咽道,“那我……打不過你!
比毛線,那大半年的刀營集訓,她差點沒被凌湙虐死。
凌湙挑眉,抬手蓋了她的眼睛,“哭沒有用,武景瑟,我說過,軍人的眼淚不是這么流的,你想要統兵,首要一條就是忘記性別,在沒人肯定你的時候,忘記自己柔弱女子的身份,等你站到高處,紅綢衣綠羅錦,便是天天上身,也無人再敢小瞧你,懂了么?”
武景瑟扶膝起立,像無數次朝凌湙敬禮一樣,挺直了身形,昂首抬頭,眼神堅毅,“我懂,剛剛不過是一時委屈,以后不會了。”
她執掌帥府常務已有三年,可論起權柄移交,卻仍要在人前證明自己,左右堂上坐著的,都是與她共事過的,明明知道她的能力,卻只因為她是個女子,便否定她,仍揣著懷疑要考量她,難免叫人委屈寒心。
凌湙轉身,望向堂中央的武大帥,拱手,“大帥把圣旨給我吧!這荊北我去定了!
武大帥掩唇咳嗽,就著身邊服侍的人喝了口茶潤嗓,眼神定定的望向凌湙,和他身邊的武景瑟,“多好的一對璧人呢!怎么都這么軸呢!就不能……咳咳咳……就不能讓我這個老頭子……咳咳咳……能瞑目……”
武景同著急奔上前,小心的替武大帥順氣,凌湙則站的穩當當沒動,腰間的手摩搓著刀柄,對武景瑟道,“咱們去院里比吧!這地方狹小,萬一誤傷了誰,可不大好弄,還有,大帥,我昨天剛給的藥丸,是我師傅最新研制的潤肺神丸,服了可止百日咳,您這演的過了點!
武大帥瞬時止了喘,扶著武景同的手喊人,“回來,別比了,她哪次打過你了?每回從刀營回來,身上的傷一疊疊的青紫交加,你就算不懂的憐香惜玉,好歹也看著她是女子的份上,下手輕些,逆子,你這樣是討不到媳婦的,咳咳咳!”
凌湙扭頭,毫不客氣的吩咐立于武大帥身邊的副將,“去把圣旨拿來,回頭我就用這圣旨,替你們帥府把世子封賞要來!
怎么要?
當然是提著人頭去要。
江州細作,江州豪族,勾聯外賊,想干嘛?
呵,想圍魏救趙,逼陛下將五皇子放出府,真白日作夢。
妄想!
閔仁遺孤長成,文采風流,受名士贊譽,聞關二人坐不住了。
東宮的安穩好日子,要沒了。
凌湙搓著手中的圣旨,他必須利用這次機會,伐兵荊北,擴大自己的地盤。
機不可失!
198. 第一百九十八章 保國定安康,諸位可敢……
涼州, 已非昔日之陋隅窮州。
邊城的垂拱堂由殷子霽,與后入的薛維主理。
薛維就是殷子霽當年三封急信,一力相邀的那位摯友, 人來考察后, 便再沒離開, 正式拜入凌湙旗下已有六年。
論其身份出生, 應是與胡濟安一樣,屬麓山書院一脈的。
胡濟安嚴格來算,也是垂拱堂的人, 只是涼州大將府無理庶務的主事,凌湙便將他借調給了紀立春,幫他協理日常。
明面上涼州大將府主理一切, 實則整個涼州都在垂拱堂的治理之下,軍務歸屬由凌湙主理的隨意府。
這里不得不提起另兩人,陸倉與王越之,原兆縣縣令,和兆縣縣慰, 二人兜兜轉轉,時運不濟之下, 一個被發配到了隴西, 一個被貶謫到了登城當典吏。
陸倉原就是個通民生, 曉農事的官,兆縣災后清算,他被貶謫到了荊北一個偏僻小縣,當筆貼吏,結果因為替一民婦篡改認罪書,被以同伙抓捕判刑, 那民婦的死罪也未改成,他自己則受累,給發配到了隴西服苦役,爾后被蛇爺從一堆犯囚里給認了出來。
凌湙將他交給了殷子霽,兩三年考核期后,邊城民事生產方面的管理常務,便都歸了他管。
人雖迂腐,偶爾還有些軟弱,被殷胡二人嫌棄婦人之仁甚重,但撇開刑律不叫他染指,在治理民生庶務這塊上,卻很得百姓順服,給他一個安穩空間,這種人也能發揮出十分功用,倒是能讓人忽略他性格上的小瑕疵。
凌湙用他,也是看他在民生管理上的才能,本身親和力比天資高,不接地氣的才子文士們強,在與百姓溝通方面有著事半功倍的效果,別看人及其優柔寡斷,但因為心腸軟爛的原因,非常招農事好手們的青睞,整個開荒耕種自由田期,他幫了非常大的忙。
一顆悲憫的心,與感受過苦難,知百姓辛疾的人,只要律法嚴明,幫他打好框架,他就能不出錯的嚴格執行,既不嫌官小,又肯吃苦的螺絲釘上哪找?
就他了。
至于王越之,文人孤高,輾轉多地,因為融不進當地官體,年年評等中下,最后落到了登城,被去登城辦事的鄭高達遇上了,后經過考核,凌湙便將他填進了涼州大將旗下,令他替紀立春管理后勤軍需這塊,關系上屬于邊城隨意府。
齊葙與陳圖領隨意府刑堂賞罰之權,蛇爺徹底退了下來,閑居隨意府養老,凌湙只要不回涼州城主府,都會宿在那邊。
本來凌湙是不想另設城主府的,奈何殷子霽與胡濟安他們都不同意,聯合兩府僚屬跪地請求,非要設立府邸以凝聚人心,再有陳氏的到來,總不能讓堂堂一侯夫人去邊城那個四不朝六的地方,涼州雖也貧瘠,可相對比邊城而言,到底大氣好聽些。
凌湙最后賴不過他們懇請,只得在涼州立了城主府,接了母親陳氏入駐,但他本人卻更喜眠宿于邊城,早起練兵跑馬,往返月牙湖斑禿山辦事都很方便,如此,他便開始了兩頭跑的日子,一月里分上下旬,上旬在涼州城內處理日常事務,下旬回邊城檢閱兵陣馬騎。
麓山書院薦來的人,凌湙并未照單全收,小十年來能夠委以重任的,不過只胡、薛二人,余者三五人皆安排在各衛所,承接后勤雜事方面的繁瑣工作,有決策性,能上桌與他討論公務的,一直都限制在十人之內。
凌湙非常討厭庸長的會議,為防被越來越多的僚屬掣肘,造成帥府市工司那樣繁雜的理事程序,他簡化了許多公務上的重復環節,讓他們以報表形式每月上交問題總和,分輕重緩急交由各責任人處理,如此,他便能空出大量時間來練兵,和排演軍陣。
陳氏初時還擔憂這樣的配置,會導致凌湙與下屬脫節,就是管理侯府,還有個總賬核對監察房,凌湙卻對垂拱堂給予了絕對的信任,并未另設監察科。
凌湙當時笑著安撫,繼而耐心解釋,若這是江州那豪富之地,他倒要擔心手下人中飽私囊,渾噩度日,可偏偏這里是物資匱乏,產物不豐的貧瘠地,便是兜里有錢,也無縱情之所,才子佳人懶怠踏足之地,這些人肯匯聚于此,受惡劣氣候侵蝕,忍三餐簡樸,住宿之陋,圖的就不可能是些身外之物。
文人的志向與抱負,足以令他們在業未成時,拼盡全力相幫,英雄起于微末,窮山惡水更添傳奇,文人也一樣,他們也想在史書當中留下屬于自己的筆墨,這個時候,不用他盯,所有滿懷遠大抱負的人,都會自覺的成為清除囊蟲的自衛隊,他們會比他更擔心業途半路夭折的事,所有損害他利益的人,都會被排斥出去。
再者,疑人不用,用者不疑,一直是他招攬各方才能名士的口碑,他就從未擔心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弄鬼的事,論謀籌策略,一趟京畿之行足以讓現今這些人警醒,知曉他不是個好糊弄的主。
若無這點統籌上的把握和自信,那干脆解散隊伍,各奔前程算了。
從京畿回邊城的那個小年夜,凌湙就從胡濟安那里知道了寧氏祖上,與當今祖上華氏的糾葛。
或者不能說是糾葛,應是一段顯為人知的協定。
大徵開國君主乃諸侯出身,寧氏先祖卻起于微末,二人一南一北,與前朝對抗到最后兵力相當,隔江而望相持不下,在野的當時分屬兩方,大半人都聚攏在寧氏先祖這邊,小部分人與當時在朝的匯聚于先高祖身側。
雙方以荊川江為界,前朝殘部組建的小朝庭聚江州而治,高祖陳兵江州對岸,寧氏先祖卻背抵著荊北,包括北境五州在內的大半地圖,遠離江州不說,還要抵御當時趁亂擾邊的涼羌部,平州與蘚州戰況最激烈時,高祖趁勢過了江州,一舉滅了前朝殘余皇族,拿到了國璽。
隨后高祖在京畿登基稱帝,建立大徵,直下九道圣旨封寧氏先祖為大徵柱國公,并北境征討大帥。
胡濟安當時捏著麓山書院老師來的親筆信,讀后異常激動憤慨,直言高祖卑鄙,先定天下名分后,又以百姓為質,逼寧氏先祖稱臣。
當時涼羌部舉全族之力攻占北境荊北等地,寧氏先祖的兵力根本抽不出余力下江州,若放棄抵御外族,那荊川這條線上的百姓,怕要全遭外敵屠戮,高祖便是利用了這點,讓寧氏先祖在長年硝煙,百姓不寧,與國定民安,重建家園之間,作了選擇。
在野的當時大部分人都恥于這等以民為質之舉,論計謀才智,他們不是輸在了不如人上,而是輸在了寧氏先祖的仁心上,老柱國公望著滿目瘡痍的國土百姓,以及北境痛失兩州的哀嚎里,在第九道圣旨下來時,終是接了封賞。
高祖為了美化此等關系,便向天下昭告了寧氏先祖與其的私下盟約,將關系定性為上下從屬性,稱是為了迷惑前朝,故意分兵南北,以達到讓前朝左右支拙的目地,于是世人便一直以為,寧氏祖先是從高祖起勢時,就跟隨在側的老部屬,完全淹沒掉了他們曾有過分庭抗禮的時期。
老柱國公一直等到北境定鼎,驅涼羌于千百里外的草原,不再有侵蝕國土的實力后,才受召回朝,而高祖為了讓老柱國公安心,給了鐵劵,許了兒女婚事,并擁有荊北連同北境一地的鑄幣權。
只寧氏先祖非常清醒,留了前兩樣的恩典,將鑄幣權歸還給了朝廷。
如此,開國之初的那場朝野文士的較量,讓現今匯聚在他身邊的在野文士,更懷揣了一股一雪前恥的勝負欲,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他身邊出現拖后腿之人,兩方拉扯之下,足以令凌湙放心目前的涼州布局,就算要擔心有人獨攬話語權,也得他有足夠的地盤或勢力讓他們爭奪才行。
而種種前因后果,也讓凌湙明白了當今一直忌憚寧氏的原因,怪道打壓如此,想來皇族秘史冊里,當有寧氏先祖稱臣的詳細記載,縱算寧氏直系全無,旁枝鳩占鵲巢,也依然能令當今心生除而后快之心。
也不知是哪個太史酒后瘋言,說寧氏王氣未滅,仍有紫薇沖天之勢,于是便造成了朝野黨,在關注朝堂局勢時,總要時不時的去探一探寧氏子的出息問題。
凌湙聽后只當有人弄鬼離間,目地當然是可以一直有借口,將寧氏置于風口浪尖,達到最終消亡的結果。
倒是陳氏聽了這一段往事,無端生出期盼之心,聯系起祖輩留于地宮中的財富,愈發相信寧氏有登頂氣運,小十年來已聯合在京的寧瑯,秘秘往涼州輸送了不少財物,也因著有這番念想,近年來身體雖時不時小病一番,卻因有一股心氣撐著,倒也讓她過了好幾回鬼門關,再有左姬燐跟著調養,如今卻是一副大好樣。
凌湙身處類黃袍加身前的階段,又豈不知身邊人的想望?只不過他要借在野的有能之士幫他治理涼州,就得容忍這些人時不時的癡心妄念,只要不念到他耳邊來,管他們背地里如何想,兵在他手上,他不動,便誰也別想壓著他動。
爭奪天下?
他連北境都懶得爭,所圖從來只是個安身立命之地,別說那個位置如冰錐刺骨,便是個香餑餑,也得看合不合他口味。
他不是別人可以裹挾著,去做某一件事的人,更何況是為了別人的理想,別人的目地。
便是現在的形勢,都有點超出他以前的打算,若不是責任心使然,又有陳氏需要照顧,他怕在發現那些人的野心之前,就跑了。
大徵苛政連連,百姓雖苦,可再苦也抵不過戰亂之苦,凌湙不希望讓野心支配,或者被別人的野心支配,成為讓百姓陷入水火的兇手或幫兇,那不是他來此世的目地,更非他一開始的心意。
可這矛盾心理并無人知,男子立于世,又有這大好形勢,好似就該生出野心,去往那高處夠一夠,不然就有違于男子本質,這于本來無甚大目標的凌湙而言,甚至生出了許多負擔之感,尤其當征荊北旨意到手后,更給人一種宿命歸途感。
凌湙有些不大開心。
而齊聚于城主府的眾人,則對征荊北之事生出激烈蓬勃的向往之情。
胡濟安斟酌著開口,“主上,其實聯姻也未嘗不可,若征荊北有了結果,平州與蘚州收復,那北境就恢復了五州鼎盛期,劃荊川線而治,似江州那般自鑄銅錢,那咱們……”便不會再受制于任何人了。
可大徵卻真的會陷入三分天下之局。
當今自建了問天閣后,不再過問朝事,諸般事宜全權交付太子處置,他只常年駐扎在問天閣上,所需消耗,如一些珍貴藥財,稀奇玩物,全由太子出面搜羅,在戶部數次無力支撐此項支出后,太子連連頒了多條增加課稅的旨意,鬧的各地百姓都因負擔不起而生了民亂。
此時江州提出以三百萬兩的稅銀,豁免五皇子罪責,放其出府的條件,被太子以脅迫朝廷為名拒絕,于是,江州那邊又生一計,往荊北派細作,聯絡涼羌王族,企圖以犯邊的戰事,消耗本就難以為繼的戶部銀子,以達到讓太子入不敷出,爾后妥協。
當今是不管這里面的計較的,他年歲已高,為了多活幾年,早把這些紛爭丟給了太子處理,哪怕民議沸騰,沸騰的也是太子不仁,但有一時供應不上他的,他就能以太子處理國事不力為由廢了他,反正又不是沒廢過。
太子現在正處于進退兩難當中,接受江州贈銀,就得接受五皇子復位,自由出入宮門,面見君父的威脅,不接受江州銀錢,問天閣日耗千兩金的用度,便支撐不起,后果便是引來君父斥責,甚而動搖他的太子位。
太難了,此時他才深深理解了,太子不易做的說法。
凌湙敲著手里的奏本,“那江州細作我給帶回來了,明日便派人將其送給太子,連同他的口供一起,胡先生,麻煩您與闞閣老通信時告訴他,一定要借此狠坑江州一筆錢,另用太子監國的權力,禁止五皇子離京。”
可以出府,可以在京中自由活動,但不能出京,不能給江州擁皇子勤王的借口。
雖目前并無證據證明江州有另立異心,可歷史走向向來就那么幾條,凌湙得防著他們那一手,而江州有如此獨大之勢,也要多虧高祖當年為了先一步拿到國璽,而對他們寬容收編的結果。
戰事離亂,各地豪紳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牽連,家業縮水的,整族搶沒的,獨江州地界的豪紳,保留了全部實力,與新朝叫板,并得到了超高的安撫待遇,百年過去,更幾乎裂成諸侯國,只不過朝廷的臉面一直擺在那,用世代聯姻拴住了江州,這才一直維系到了現在的局面。
他們如此在乎五皇子,很大可能就是缺一個振臂高呼的旗子,太子于公于私,應當都不會放五皇子離京,怕就怕他笨的看不清形勢。
胡濟安點頭,顯然也想到了關鍵,“是極,江州無頭,便似一盤散沙,誰也不服誰,五皇子若去江州,那朝廷就徹底遏制不住江州了。”
這對他們北境而言,也是個不好的局面,一對一,會變成一對二,屆時,兄弟鬩墻會由前變后,轉成一致對外,北境會陷入二對一的背動。
但凌湙并非這般想,他只是在試圖拖延皇子對立的時間,好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收復平州與蘚州,別等他這邊動兵,朝廷便失去監管力,讓四方百姓遭受流離之苦,他卻抽不出時間和精力,以及足夠的地盤收容這些人。
時間,他現在賽跑的只是時間。
二人規避掉了聯姻話題,也是給了其他人提示,之后此議題便算是徹底揭過。
“主上準備帶多少兵出去?”王越之拱手問詢,他現在管著涼州衛軍需,凌湙帶多少兵走,他得回去準備出征的需耗。
凌湙沉吟了一會兒,“從涼州衛抽兩萬,隴西三衛各抽三千,邊城能走兩萬,沿月牙湖周邊衛所各抽一千,一共約有六萬兵部,應當差不多了。”
六萬數,是他手上兵力的三分之一,剿民亂其實用不了這許多悍勇,主打的其實是涼羌王庭的鐵騎,十年生息,他們的兵力也恢復到了以往的雄厚期,據探馬近些年的數據匯總,荊北以西的那片土地上,駐留的涼羌鐵騎,應有八萬眾,若加上老幼婦孺,整體人數超過十五萬。
陳圖起身,“是不是少了點?聽說那邊也學了關內城郭,也砌了高高的城墻。”
凌湙搖頭,將手中的奏本連同信件一起遞給身邊的酉一,胡濟安立馬起身接了,爾后才道,“咱們城防線太長,各處兵力都不能動太多,為防涼羌鐵騎偷襲,我必須給你們保留抵御的兵力,別我出去一趟,反叫人偷了家!
隨州的兵力是別想支援的,并州那邊武景同倒是能調些兵來,可凌湙并不敢全然相信帥府市工司的人,他們人數多的已然能影響了將兵決策,要不是凌湙一直頭腦清楚,早被他們的手腳攪和的與帥府離了心。
武大帥病體不愈,與帥府官體整治有心無力,武景同壓根弄不過那些狡猾的文士,現在就只看武景瑟上位后,能不能處置掉那些懷有私心之輩了。
齊葙腿腳已然恢復如常,他擔著涼州全境總指的名頭,也同凌湙一樣,分上下旬往各處檢查,此番恰也在涼州。
“主上要抽刀營多少兵?帶幺雞還是帶秋扎圖?”他問。
幺雞和秋扎圖分為刀營正副之職,二人換防于斑禿山,凌湙日前剛見過幺雞。
“帶幺雞,讓秋扎圖去守斑禿山!
凌湙捻指搖頭,“斑禿山鐵礦是我們的重要財源,幺雞性子還是不夠沉穩,我帶在身邊安心些,有秋扎圖守在那邊,我可放心!
陳圖沉默不語,便是后進的王越之等人,也不理解凌湙非用幺雞之意,論將帥之才,幺雞全無此能力,便是杜猗都應該比幺雞合適,然而,在幺雞位置的安排上,凌湙不容任何人置喙。
他們都只在閱兵儀式之上,見過幺雞的單人之勇武,沒有人真正的見識過幺雞帶兵沖殺時的,所向披靡之威,當然也不清楚整個刀營,對幺雞的縱容崇拜。
刀營的管理模式,有別于其他軍的管理形式,他們沒有深入參與過,自然不清楚內里凝聚的戰力核心力是什么,而凌湙并不會特意為他們解惑。
人總是相信自己的眼睛的,等幺雞仗打多了,他們自然知道他非用幺雞不可的目地。
早便說過,他要的刀營是如臂使指的存在,而不是普通軍隊般的分級而治,刀營是他一人的刀營,而不是城主府的。
這種區別,他們還未有人能領會。
領兵出北境的議題之后,眾人又分別說了說近日涼州情形,由于總賬目在殷子霽手上,這邊只得些涼州城內的進出息,總體而言是可喜的,治安也是三州之最,百姓出入都面帶笑顏,各家各戶手里都有余錢,而拖家帶口來奔活路的,都得到了妥善安置,由于獎罰力度嚴苛,沒有人冒著被逐離的風險,去作奸犯科,整個涼州的氛圍,都讓陸續來奔的能人文士,心生仰慕,近一年留下的有才之士,派往各處聘用者,基本能維持各處人才所需,也讓凌湙的普及文化知識,能得以推行。
凌湙一邊喝茶,一邊聽堂下眾人說著各自手中的工作,對他們爭執的點給予合理意見,對自己不認同的處理方式,也給予了商談的余地,他理事的氛圍有一種各抒己見的尊重,就是自己偶爾不認同的作法,也不會剛愎自用或一錘定音,只要不是軍務上的重大分歧,他這里就有非常大的商量余地,這種新鮮的處理方式,經過小十年的磨合,已經形成了一種模式,圓桌會議似的,讓所有人不會因權職大小,而生禁忌之感,大家在合作方面便都形成了對事不對人的習慣,滿堂文武倒難得和氣的有商有量。
也正因為這種處事模式,讓本來只打算考察參觀的一些文人雅士,生出了駐留意向,再不羈的狂士,到了他這里,也不會有被束縛之感,言論上的自由尊重,很大程度上,安撫了他們心理上長期不得志的郁郁之情。
而凌湙最大的特質,就是能從眾說紛紜里,永遠提取出自己的意見,并不為他人左右,且所提意見或建議,往往就是最佳處事方案。
別看他每回議會話不多,可到總結陳詞時,就能發現他的厲害之處了,如此幾年,再年長的有才之士,也不敢在他面前倚老賣老。
因為凌湙不慣著,留人是真誠留,請人走也是毫不客氣的請人走,脾氣不爆,卻非常有主意,是一個非常不容易左右的人,這點,跟隨了他小十年的眾人都非常清楚。
凌湙留了眾人飲宴,他自滿了十五周歲后,一些度不高的酒飲便也能用些,而涼州本地的酒,因有了他的燒酒方子,比其他地方的酒更烈些,這不得不迫使他下令執勤的兵丁禁飲酒的紀律,也因此烈酒方子,導致涼州城內整體人的酒量都比其他地方高,一些普通的酒水根本醉不倒他的兵。
陳氏早在后宅準備好了醒酒湯,和浴桶,直等到半夜,才等來眼神清明,未見半許醉意的凌湙。
母子二人半夜敘話,陳氏早得了凌湙要出兵的信,眼中擔憂不已,望著喝湯的凌湙欲言又止,凌湙知道她要說什么,只搖頭道,“娘不用勸了,婚姻之事怎可當做交換?便是日后真要娶妻,也要兒點頭才行,娘不可自作主張,屆時若兒佛了娘的好意,倒是損了我們母子之情,現在這樣不是挺好么?”
孑然一身,前世今生都挺好,凌湙報得了生養之恩,卻著實難以處置夫妻恩義,這是他兩輩子都想不出來的感覺,根本毫無經驗。
與其之后因為做丈夫不合格,而傷了一個女子的心,及至拖累人家一生,倒不如單著,只這想法他不曾與任何人講過,索性現在年紀還小,又有大事要忙,有的是時間拖延。
陳氏嘆息,搓著手道,“武家的姑娘,身份、學識以及理事能力,都是執掌中饋的好手,討來你不虧的,錯過可能就沒這樣合適的了。”
看,這就是婆婆看兒媳的眼光,首先考慮的是人家姑娘的能力,而非婚姻的基石感情。
凌湙擺手,不欲在這話題上多做分解,另起頭道,“三日后我將聚兵出荊北,娘不用擔心,涼州很安全,靜待我得勝歸來就好。”
陳氏點頭,燈光下望著與長子愈發像的面容發呆,神情到底是添了悲愁,“振鴻日前來信,說他考進了國子監,還有那孩子……以頭名的成績也進去了,如今在京中十分耀眼,長相模樣被贊譽有閔仁之賢,頗得幾位大學士青睞,振鴻說……明年他會下場,有直取狀元之位的雄心,侯府那邊也因為他的緣故,受到了頗多的注視,也不知,是好是壞?”
凌湙倚著軟靠背,放松身體歪在榻上,半瞇著眼道,“無論好壞,他總不能一直窩在無人在意的角落發霉,也不符合那些人的目地,侯府的關注度不會因為他攀升,當然也不會因為他消失,娘既清楚了祖上糾葛,就當清楚皇族從未放松過對寧氏的警惕,那些人……打的就是與虎謀皮的注意,端看陛下怎樣應對了!
陛下手里的那個孩子可一直沒動窩呢!也不知如今怎樣了。
凌湙有一種隔山觀虎斗之感,而陛下大約是懷著貓戲老鼠之意,至于聞關一脈,卻自以為智計了得,即將得償所愿。
誰也不知道這場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戲碼,早在十年前就鋪好了道,就等著爆了。
凌彥培,你可莫讓我失望,便是再苦再難,也該好生活著,死了,可就什么都沒了。
京畿皇城,西北角冷宮內,凌彥培枯木般的仰頭坐在天井邊,身上裹著錦綢,肚子卻在咕咕叫,給他送飯的小黃門已經一天沒出現了。
或許明天,或許更久,才會有人發現他被餓死在了這里?
凌彥培抱膝而坐,慘淡的臉上升不起任何表情,他終于明白了當年,他選擇入宮時,凌湙臉上那不明所以的笑,是什么意思了。
他錯了,大錯特錯。
沒有名儒學士教導,沒有皇族恩義可言,這里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長久的軟禁,和無人問津。
“啊~!”
凌譽驟然從榻上坐起,捂著額上無相蠱生成的紅痣,燙的整個額頭青筋直跳,“他撐不住了,我得更加出色些,我得讓他活下來!
……
凌湙第二日點兵,于涼州府城門前的大演武場前,站立于萬人之上的高臺上,望著列隊整齊的兩萬兵,提氣道,“北境古有五州,前朝離亂之時因力有不逮,而痛失兩州之地,致平州和蘚州于大徵國土上消失,今朝上苛政頻增,致荊北民亂,匪患橫流,朝議令大帥出兵征討,棄荊北半壁百姓性命,于涼羌王族為牛羊,大帥心生痛苦,卻因病體難顧,我既為大帥義子,當替父分憂,今召旗下兵將,出征荊北,收回失地,解陷入離亂中的百姓于危難,保國定人安康,諸位可敢往?”
“敢往、敢往、敢往!”
凌湙抽刀指天,“刀鋒所指,敵寇皆敢砍,刀鋒所向,國土盡歸朝,可敢往?”
“敢,敬聽主上令,吾等何處皆可往!”
萬人震聲,叩刀鞘與盾鞍之上,炸起城頭墻下一片烈烈雄風。
凌湙一聲呼哨,閃獅越眾而出,接住從高臺上跳躍而起的主人,帶出一陣烈焰般的颶風,領頭沖出陣列,“出發!”
“唔~唔~唔~!”鼓蕩的號角響起,萬人同步,聲威赫赫,跟著一馬當先的年輕首領,沖出雷霆萬鈞,無人可擋之勢。
半柱香后,武景同勒馬停駐在城門口,捉了個城門衛,急促問道,“你們城主走了?什么時候走的?”
那城門衛指著煙塵未落的遠處,瞪眼道,“剛走不久,少帥……”
話未完,就見武景同勒馬掉頭,領著身后一隊人追了出去。
遠遠的有聲音撂下,“若帥府來人問,你就說我隨凌城主去征荊北了,叫他們不用找,等我們得勝歸家!
199.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主打的就是一個字“干……
凌湙的大軍, 并未按朝中君臣們以為的那樣,自北境入戶門登城點兵,過北曲長廊繞上荊川線, 而是走的隴西線,過奇林衛直奔月牙湖, 以漠河西岸為界, 躍淺灘草甸子取道荊北西線。
這是一條直接與涼羌鐵騎正面硬鋼的路, 不迂回, 不講究什么先禮后兵,更沒有所謂的兩軍交戰書, 主打的就是一個字,“干”。
干就完了。
朝廷的旨意里,是要武大帥點兵登城, 率部迎著荊北西南處的民亂地走, 一邊平民亂,剿匪患,一邊向涼羌王族部討回被擄劫走的西北地百姓。
至于平民亂的決策是溫和的,還是暴虐的,對匪的態度是招撫為主,還是以殺為先,都沒有個明確說法, 模棱兩可的將問題全都拋給了武大帥。
連一個便宜行事的字眼都未給,一旦處理不好, 罪責便由朝廷定。
坑大的能把人九族全埋了。
更有一點,就是在與涼羌商討贖回百姓時的價碼,沒有明確給出錢財上的支持,朝廷會做什么樣的讓步, 負責與涼羌交涉的禮部官員任命文書,都沒有說法。
自十年前那場大戰,被造黃謠消失了一個禮部官后,這小十年來,無論大小戰役,禮部那邊就跟死了一樣的,除了往北境發一發例行文書,再沒人敢往北境來,婁俊才倒成了北境官面上的代言人,有什么需要禮部出面搞兩國邦交的,都交由他來代表,混了小十年,倒混了個禮部郎中銜,主打料理北境對外官方聲明這塊的事宜。
由于這小子的文憑,哦,就是走的內推,而非實打實科考進的官,他的官途也就只能到郎中了,侍郎位是別想了,升不上去。
凌湙讓他往朝中發函,詢問兩國交涉條件,對方以百姓為質,朝廷不出點血,怎么可能叫人白將人頭往回送?
你想當傻子,我偏要提醒你。
然而,婁俊才信函發往朝中半月余,到將出兵之日,都沒有等到半個字的說法,主打一個推諉、糊弄。
那邊的盤算打的那叫一個精明,點兵登城,武大帥的兵力勢必得展現在朝中眾人眼里,是兵強馬壯,還是這些年對外展示的外強中干,只要往北曲長廊線上一拉,真正的兵將底細就會為所有人知,且由點及面,哪怕只往外拉五萬,也會叫人揣測到北境內藏兵的真正實力。
凌湙讓武大帥按兵不動,以贖買百姓條件未達為由,拖延發兵時間,而他這邊暗渡陳倉,先將兵力往荊北西邊調,雖也不至于做到完全掩藏行蹤,卻至少能在涼羌反應過來之前,起到一個出其不意的震懾之舉。
朝廷讓北境動兵,江州細作便進了荊北,武大帥再以條件未達為由延長出兵時間,那在荊北西面的涼羌部,就會將注意力放在兩邊的交涉上,江州豪族要引大戰,耗朝廷財力,必也要給涼羌王族開條件,有這幾方拉扯著動向,凌湙只要將沿途的探馬細作全剪了道,是有可能真打一個措手不及的勝戰出來。
現在搶的就是一個時間,婁俊才被他委以重任,負責以書信往來的方式,向朝廷索要有利于武大帥出兵的條件。
不能明知是坑,還要跳,一定要讓朝廷把態度給出來,而江州豪族那邊,會為了戰爭能夠打起來,促進這種條件的達成,如此一來,凌湙就更能確定下一步棋怎么走了。
武景同帶著他的前鋒營三千眾,在離邊城不到五里的地方追上了凌湙。
而凌湙在拉著兩萬兵往邊城去的時候,快馬已經發往了邊城,令邊城提前點兵,隴西三衛則由他路過時點齊帶上,如此,等他到了邊城后,所有人馬都已經扎在了邊城門外,陣列整齊的等著他了。
一行人并未入城駐留,凌湙只簡單的與殷子霽說了說補給線的問題,打戰打的就是錢糧,朝廷那邊指望不上,且凌湙也未曾指望過別人,好在這些人他早為擴大地盤這一日做準備,邊城的儲備加上隴西府的儲備,足以支撐前期消耗,只要不打持久戰,且用不著向武大帥報銷軍需。
武景同望著龐大的軍隊,自動將己方馬騎并入凌湙陣下,他來的匆忙,軍需方面壓根沒想到安排,一時撓著腦袋慚愧不已,后行途半中時,特派了探馬回并州,找武景瑟要補給。
凌湙倒是不差他這點子人,但人來了就是態度,兩人并驅往漠河西岸趕,那邊正進入秋冬枯水季,卻也正是四季中最后一季的水草豐茂季,涼羌牧馬牛羊隊,會聚在一起放養,若趕的及時,倒能摟一鍋肉回來給戰士們開葷。
沖天的煙塵甩出十里地有余,快馬行兩日兩夜,到月牙湖休整,埋鍋燒水,幺雞正領著他的刀營等在湖邊,見凌湙打馬奔來,豎著馬鞭跳起二丈高,遠遠的就露了兩排白牙,笑的一臉癲狂。
“主子,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嘿嘿嘿嘿,我終于又能跟你一起打仗了!
他蹦跳著上前替凌湙牽馬,個頭竄的比凌湙還魁梧,鐵塔似的杵在那里,擋了他身后一矮小個的人形,凌湙歪頭去看,就迎上了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全無眼白的那種漆黑,正努力牽著兩邊嘴角朝他笑。
“嫚嫚,你怎么跟來了?我讓人送你回家!
凌嫚眨著眼睛,慢半拍的搖頭,指著幺雞,又指著凌湙,“要……跟五哥哥……打仗去,一起……去!
凌湙從馬上跳下來,彎腰將其抱起來,邊顛了顛份量,邊往湖邊篝火處走,“不行,打仗很危險,你太小了,不能去!
凌嫚自作了藥人后,就停止了生長,身體一直停留在五歲半,軟綿綿的,叫人生怕一不小心就捏碎了。
可他的好意,卻迎來了小女孩的抗議,掙扎著扭身從凌湙身上下來,掉頭就跑到了幺雞面前,張開雙手仰頭,“抱,打。”
幺雞撓頭,有點不敢看凌湙,小心的,用自以為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不是說了,這是咱倆的秘密么?叫主子知道,會打死我的!
可惜凌嫚聽不懂,只歪著頭再一次強調,并且聲音大了一倍多,“抱,打!
凌湙接了酉一捧來的溫水,皺眉望著他倆,“是有什么事不能叫我知道?”
幺雞抖了一下,望著矮小的凌嫚無奈道,“你要害死我。”
但還是蹲了下來,凌嫚則毫不客氣的踩著他的腿,爬坐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架勢居然有著莫名的熟悉感。
凌湙就著手中的碗邊喝水邊等,就見幺雞在空出來的一塊地上擺好架勢,爾后喊了他隊里的杜猗和梁鰍,“來吧!像在斑禿山訓練的那樣練一回。”
杜猗和梁鰍覷著凌湙的面容,摸著鼻子,各提了刀上前,兩人面面相覷,小聲提醒,“刀頭,真來?”
不怕主子打你個半死啊!
幺雞無奈的往自己頭頂上指了指,“你們倒是讓這小祖宗下來。俊
二人不再言語,在圍攏過來的各陣列頭頭眼里擺開架勢,大喝一聲,“那我們可真來了?”
喊完就抬了各自手中的刀,朝幺雞劈去,此時凌湙再看不出什么就有鬼了,這完全就是當年他身量不足時,與幺雞想出來的作戰方式,二人作一身,上攻下守,打天子渡,打杜曜堅時的戰術。
便是凌嫚手中突然抽出的鞭子,都是他當年使的那一條,后來送給凌嫚作防身用的。
這下好了,幺雞還是那個幺雞,他脖子上的小人卻換成了凌嫚,小小人兒將條鞭子甩的密不透風,又有幺雞的長刀相助,縱是面對杜猗和梁鰍兩名壯漢,戰勢居然不落下風。
凌湙邊看邊點頭,繞著場邊走了一圈,爾后又點了兩個人,“鄭高達,韓崝,一起上去試試!
韓崝已經正式接了左隴衛千戶職,只不過他這個職是不在冊的實職,畢竟在朝廷眼中,他還是個罪人。
凌湙讓紀立春在軍將冊上寫了個莫須有的假名,只要兵部沒人下來核實,誰知道正經坐在千戶位上的是誰?反正大徵朝各地吃空餉的賊多,不差他這一個弄虛作假的。
二人聽令拔刀,無二話的跳入戰圈,讓本來還游刃有余的戰局,出現了一瞬間的傾倒,幺雞揮刀掃出一圈,打的幾人下盤急撤,卻在互相適應后,由四面不露縫隙的揮刀急攻,凌嫚見幺雞四面受敵,一手按了幺雞的腦袋站起,小腳點著他腦袋,就著揮出的刀背去勢,踩著凌空飛出,朝著四人面部踢去,一個回合后,以鞭為繩又搭著刀背踩回了幺雞肩上。
配合的默契十足,顯然是練過的。
凌湙點頭,敲了敲自己的刀鞘,“行了,跑了一路,都坐下歇歇,你、你們兩個過來,給我說說,什么時候開始打配合的?”
幺雞摸著腦袋,扛著凌嫚坐到了凌湙對面,小心翼翼道,“沒想打配合,我哄她玩的,結果她居然玩上心了,練啊練的,就成這樣了!闭f著還無奈的攤了攤手。
凌湙招手讓凌嫚到他身邊,摸著她的頭問,“怎么想起來的?”
現在想想,她之前吵著要找幺雞玩,就不是一時興起了。
凌嫚抬頭與凌湙對視,“師傅教的,她說人沒有利用價值會被拋棄,嫚兒不想被五哥哥拋棄。”
凌湙面色不動,心中卻是生了氣,暗道左姬燐那邊看來是要重新整頓了,少用他們族里的觀念來控制人,又或者,這只是凌嫚師傅閆雀的個人想法,回頭得去和她聊聊。
哪能這么教小孩?
“哥哥不會拋棄我們嫚嫚的,乖,我讓人送你回去,涼州祖母一個人在府里,寂寞的很,你去陪陪她?”
面對這么個小人,凌湙的聲音都不自覺的放輕,揉著她的小腦袋嘆氣,這要是個好好的正常的小姑娘,此時該是青春飛揚期,可偏造化弄人,等他回轉邊城時,這孩子已經成了藥人,沒辦法恢復如常了。
而且她還聽不得母親二字,凌湙第一次帶她去見陳氏時,讓她管陳氏叫母親,結果卻刺激的她發了狂,差點拔刀傷了人,爾后再給她介紹人時,便一律繞開母親這個稱謂,且陳氏的年紀擺在那,叫一聲祖母也是可以的。
至于她真正的祖母,和凌家那一幫子人,卻是叫她忘的一干二凈,誰也不記得了。
凌嫚搖頭,就著凌湙的碗埋頭喝水,喝飽后才抹了嘴道,“等我幫哥哥打了勝戰,再回去陪祖母,我跟祖母說了,我要保護哥哥,我肯定對哥哥很有用很有用!闭f完還重重的點了個頭。
萌噠噠的軟乎的不行。
凌湙兩輩子沒養過孩子,連寵物也從來不敢涉及,沒料今生倒嘗了一回養孩子的樂趣,平日不忙的時候挺愛帶著她往各處走動,因此,整個涼州都知道,凌嫚是城主最寵愛的妹子。
一行人在月牙湖休整半日,凌湙見實在勸不動人回去,又見她與幺雞配合的挺好,戰場之上著實能自保,因此只能不再提議將人送回,默認了凌嫚跟隊的事情,只幺雞該罰還是要罰,令他下馬跟跑,馬拉松似的溜了他二十里地,算是給他隱瞞自己,與凌嫚打配合的懲罰。
這般一路急馳,先過涼河,再過漠河,直往漠河西岸草甸子三十里處時,安營扎寨,斥候隊傾巢出動,連夜往河岸草木豐茂處摸。
而武景同派去與武景瑟要補給的人,則帶回了一封信。
卻是自凌湙帶大軍離開后,經過一個禮拜的商討,朝廷那邊給了回信,說可以再往荊北以南的地方讓三十里城防給涼羌,作為交換百姓的談判條件。
武大帥當時就給氣暈了。
至于武景瑟,則照著凌湙走前給的計策,拉出了一隊老弱殘兵,穿著破衣爛甲在登城前的大廣場前集合,甚至特意拉著往玉門縣溜了一次兵,目地自然是要告訴所有人,北境的兵將實力,沒有能救民于水火的能力,這趟差事,朝廷不防另派他人。
比如江州兵,比如京畿總督樊域手中的人馬,反正北境沒人。
凌湙捏著手中信件,哼一聲笑了出來,“江州兵養了這些年,是時候該放點血出來了,否則,憑什么就能將五皇子從圈禁里解救出來?憑那些雕蟲小技,不夠,爺不答應!
想來京畿闞衡那邊,應該慫恿成功太子,讓其在朝議中提出江州兵過荊川的意見了。
江州想兵不血刃的將五皇子營救出來,坐山觀虎斗,呸,爺偏要拉你入群架當中,誰也別想占我北境便宜。
凌湙將信紙燒了,對酉一道,“傳令下去,加強四周二十里處的防衛,派探馬摸進荊北,隨時注意江州那邊的兵力調動,但有他們過了荊川的消息,速來報。”
那也是我這邊發動進攻的號角。
不管你們背地里怎么商議打假仗,但到了我這里,就一定要把這仗打真實了,屆時虛虛實實,以涼羌王族的尿性,必然以為是江州與北境聯手準備坑他,爾后會發生什么呢?
凌湙望著滿營地的帳篷,笑的一臉意味深長。
并州帥府,武景瑟跪在武大帥的床前,苦苦哀求,“父親,小五走前說了,不叫您披甲出境,他有辦法解荊北危機,真的,您看,這是他臨行前留下的信件,并且朝中也安排了人策應,您放寬心,好好將養身體,等他們回來行么?”
武大帥不為所動,挺直了身體讓他的副將幫他著甲,音色里帶著粗糲的啞意,“景瑟,為父不能讓小五獨面強敵,你也說了,江州會出兵,萬一小五行跡叫人泄了底,他將陷入兩面合圍的困境,為父得從北曲長廊線過去,替他吸引旁人的注意力,咳咳,你放心,為父定然會撐住這口氣,等他們回來的。”
武景瑟淚流滿面,拼命搖頭,“可是您要帶那些老弱殘兵,這叫我怎么放心?便是小五知道了,也不會答應的,若您非要去,就點了精兵強將去,不然……不然,我絕不放您出關。”
武大帥閉目忍著腦中眩暈,半晌方道,“真要領了精兵強將,江州兵就引不出來了,這會壞了小五的計劃,景瑟,守好北境,守好帥府,以后這些就都交給你了,為父相信你,給小五寫信,告訴他,我會在荊南策應他。”
“不,爹,求您了,您若實在不放心,我去,我帶兵去。”武景瑟咚咚的叩著頭,聲音嘶啞。
武大帥被副將伺候著穿好了甲,站起身時甚至晃了一下,直站了有一刻鐘后,才走到武景瑟面前,彎腰扶了她起來,雙目凝望著她,“景瑟,為父是北境的大帥,沒有讓將士們沖鋒,而我卻躲在后頭不出的,再者,為父此生征戰無數,便是身死,也該死在戰場之上,而不是病榻上,十年了,為父身上的鎧甲都銹了,再不穿,恐怕再沒機會穿了。”
武景瑟跪地嚎啕大哭,武大帥摸著她的頭頂,聲音含悲,“荊北子民也是大徵子民,陛下幾次三番割舍他們,此番亦是,為父實在不忍那一地百姓再陷敵手,便是拼著這一口氣,也定要助小五收回荊北,驅涼羌王族出國境,景瑟,小五年輕,計謀再好,也總有顧及不到的時候,為父不能因為他強,就將一切責任都推給他,且這也……這也本來不是他的責任,他僻居邊城,所求不過安穩,是世道推著他站到了人前,為父既幫他遮掩了,不如就幫到底,不能叫他過早的曝光,陛下那人……”太叫人失望了,太有愧于先皇以及列祖列宗。
武大帥最后叮囑,“等我陳兵于荊南線,你再去信給小五,他那邊定然在等江州兵過荊川的消息,你切記不要太早將我出兵的消息送過去,免得他提前發兵,切記切記!”
天佑十五年立秋日,武大帥拖病體,在朝廷一封封催兵旨里,攜老弱殘兵三萬余,出北境,踏上了北曲長廊線。
200. 第二百章 ……你只管動手將人砍暈了送……
整個荊北, 南接北曲長廊,西線以北全部劃歸涼羌,東面有一條江, 隔江而望的便是大徵氏族豪門,最富庶之地,那里甚至有著大徵唯一的市舶司, 出江入海, 每年能帶出上百萬金的利潤,據江州街面上童謠所述,各世家豪門倉庫里的銅錢,都生了綠蠅,米糧堆的能從透氣孔中流出,碩鼠長的都比成人拳掌大。
大徵疆域,嚴格來講,不該如此民困地乏,若政事清明, 稅法嚴備, 光江州與荊川商貿的聯動,就能將人少地廣的荊北帶活,更能兼顧北境三州, 特別是有了凌湙后的北境三州, 聯動到荊川商貿線后, 整個北曲長廊線上的百姓, 都有了活計。
越靠近北境門戶的田地, 菽豆的種植面積越多,一年兩季的收成,很解了沿途百姓的生活, 再有豆制品這一民生消耗,家庭作坊的易建,極大的改善了飯食需求,便是科稅增重,也讓百姓們有一口茍延殘喘的余地,不至于在被刮地三尺之后,成為餓殍荒野之所。
戶部沒錢,是因為朝廷根本收不上錢,大頭全在江州豪族手中,指甲縫里漏出來的一點點,卻養活了荊川商貿這一條線,保川府作為商貿中心,承載著北境與江州商貿的轉運樞紐,小十年來竟成了戶部稅課的主要財源,朝廷靠著這條線,才能養活京畿官場,讓他們每年還有俸祿可拿。
否則就憑問天閣的消耗量,朝廷早養不起這龐大的官體機制了,除了上四品的官員不以朝俸為主要收入,五品及以下的大部分小官,仍是要靠朝俸補貼家用的,更別提京畿營的幾萬軍,無俸無祿等炸營?
斷俸,等于動搖國本。
真真是令人可悲可嘆,而更叫人無語的是,為了能保住這最后一點稅收來源,無論凌湙 在涼州怎樣發展,如何招兵買馬,都有人為他打掩護,不單只有武大帥為他斡旋,朝中的袁芨、闞衡,甚至關謖,都不得不咬著牙,捏著鼻子替凌湙遮掩。
為什么呢?
因為地方官也要吃飯。
有齊渲在保川府鎮著,攏住了周遭大小縣區的官員,為凌湙大開方便之門,便是只收一成過路稅,也能買得這些人睜一眼閉一眼。
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尤其在朝廷三次拖發年奉后,精明的官員已經嗅到了形勢的變遷,撈足本準備避戰禍,已經成為他們私下串聯的默契。
這個時候誰要是跳出來檢舉北境來的運輸隊,誰就是跟錢過不去的共敵,朝廷究不究另說,跟著發財的同伙,卻絕對會率先跳出來踢人。
凌湙集中了北境所有皮貨銷路,山野珍饈,以及煤炭渠道,手中又有新式冶煉的鐵具,私下甚至有一條專屬武器定制渠道,只要錢夠,你就能擁有一柄比御麟衛手中更鋒利,更輕盈的防身武器,真正削鐵如泥,迎風斷發的神兵。
江州豪族的二世祖們,甚至以此為攀比,鑲金帶銀貼寶石,看誰的配刀配劍更豪華顯貴,在兼具鋒利度上,更追求奢侈美觀,大把的金銀送上,只為得一柄能壓過旁人的寶刀寶劍。
凌湙用限量,饑餓營銷法,著實從那些二世祖們手中狠撈了一筆,年年營銷大頭,都靠各種形式奢華的寶刀劍們斂入,每年推陳出新,讓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成為頂奢們的追求。
這中間最以盈芳樓的姑娘們,勞苦功高,她們遠赴江州,以走秀的形勢將寶刀寶劍帶入那片繁華地,唱著凌湙引導消費的話本子,鼓蕩起了一陣攀附之風,將那片荼蘼地更推向日耗斗金的銷金窟。
只買貴的,不買對的,貴是奢豪標配,只有貴,才能顯身份尊,一度成為江州主流消費觀,奢品的價格一夜三跳,寶刀配英雄,金釵贈美人,只一個年份的營銷,就讓凌湙賺到了五六年的軍需。
直接讓坐等他鎩羽而歸的周延朝,和帥府市工司那幫人瞪脫了眼眶,閉上了唧唧歪歪的嘴。
江州細米精綿布,陸續成為北境三州百姓日常觸手可及之物,盡管價錢不便宜,可中下等家庭的百姓,擠一擠用度,仍能適當享用到,比如娶媳嫁女,比原本只有上等人家才能享用的特權,此舉更添了平等親民的意味。
凌湙在北境真正擁有了百姓們,發自內心的推崇,涌入涼州落藉的百姓年年俱增,也讓他的招兵計劃能順利進行,用比隨州更快的勢頭,一舉成為三州靠盾。
當然也有識貨的掌權者,來大量定購刀槍械,甚至給出的價格都高于御制樸刀,然而凌湙深知己方的倚仗,并不為巨額財富所動,推掉了所有刀槍訂單,只做精品寶器,并且為了防止刀械走私,定了重法,制了連誅律,盡可能的杜絕雁翎刀,特別是斬馬刀的外流。
整個北境對于刀槍器械嚴控的標語,都充斥著蝴蝶效應的宣傳。
比如,今天你偷賣的一柄刀,來日會落于你同袍、族人,甚至親人之身,成為刺入你胸膛的利器,你賣的不僅僅是一把刀一桿槍,你賣的會是北境將來的命運,子孫的家園。
大字體宣傳語,直接刷滿街巷,不認字沒關系,隔兩日就安排學童站告示牌邊上,大聲誦讀,主打一個魔音穿腦,形成強勢記憶點。
此招一出,便是帥府日常處事事務的幕僚,也不得不私底下感慨,論殺人誅心,沒有比凌湙更厲害的人了,再有貪利出賣兵械的兵將被抓,殺起來都是一片叫好聲,讓試圖求情者,都生怕會惹一身騷的存在。
整個涼州,后期包括并州、隨州輿情人心處理這塊,凌湙幾乎包攬了所有關口,武大帥全權將北境對外交接事務托了他管,帥府市工司也無權掣肘,于是,包括婁俊才在列的,所謂中央藉官員,平日對接的工作,都是直報給凌湙處理。
這就是凌湙能越過帥府市工司,直接命令婁俊才干活的原因,也是此后引起他們忌憚的導火索。
武大帥在兵出北境一周左右,凌湙就收到了來自闞衡和袁芨的問詢信,哪怕武景瑟再要隱瞞,也擋不住凌湙另有消息渠道,還是提前叫凌湙知道了大帥親自披掛的事。
凌湙彼時正坐在篝火旁,指導凌嫚握鞭甩鞭的力道和方式,拿到信時以為只是封普通的互通有無的信件,哪知拆開一看,便見兩封信紙開頭,省去簡略問候之后,就問出了他們共同的疑惑,“武大帥病體真情如何?可似其所述那樣大好?”
好到竟能領兵出征。
那之前的一再以病推諉,不正應實了陛下對于其稱病不出,只為要挾朝廷讓步的猜測成真,更激起陛下對大帥的不滿和疑心?
整個朝議,在武大帥領兵出征那日,沸騰到了頂點,陛下多年不出問天閣,那天卻站在大殿中,對著北境方向目露兇光,咬牙切齒,大有立刻擒武大帥到廷上問罪的意思。
若不是需要武大帥去平民亂剿匪患,此時的欺君之罪旨意早在半路上了。
袁芨和闞衡的疑問相同,他們都以為出北境的將領要么是凌湙,要么是武景同,誰也沒料居然真把武大帥激出北境了。
這是怎么個意思?
是有什么大計劃,竟然壞了韜光養晦的策略,還有凌湙,人呢?這么縮著無聲無息的,半點沒有你往日的作風。
二人表示費解,同時心慌來信追問。
凌嫚正舞的鞭子興起,繞著篝火蹦的歡實,長鞭尾端覷著凌湙的面門就掃了過去,按往常般想要偷襲他,只這一次凌湙卻不躲不僻,眼看鞭尾就將掃中其臉,旁邊的酉一忙伸手擋了一下,這才驚醒了呆愣住的凌湙。
以為做錯事的小人,怯怯的站在凌湙對面,眼巴巴的抬頭看他,小嘴囁嚅,“哥哥……”
凌湙伸手摸了她一把,搖頭道,“去找幺雞玩,哥哥沒傷著,別怕,等哥哥將事情處理完,再陪你練功,乖!”
凌嫚這才蹦跳著跑去找幺雞了。
凌湙則沉了臉,扭頭進了大帳,酉一緊跟其后,覷著凌湙的面色發問,“主子,發生什么事了?”
他在凌湙身邊呆了十年,自認摸清了凌湙的脾氣,真少有的能有事情讓他沉臉,更別提還隱生了一股怒氣。
凌湙捏著信走至帳中桌前,思索半刻,便道,“去將酉五叫來!
他們的斥候只能往敵帳邊沿探,少數能入城一窺,想要穿過荊北西線往南,得需酉五這樣專擅隱匿之人。
酉五很快進帳,扶了刀半膝跪于地,低頭等候任務,凌湙也不多言,將信給他看了一遍,爾后道,“現時返回并州,出登城去追大帥已然不及,你立刻動身,穿荊西線去過南道口,若到時大帥的軍隊還未扎營,便往前截人,務必將我予的信送到!
是邊說邊快速的著手寫信,酉一在旁協助磨墨,凌湙低頭簡寫上寥寥數言,“……大帥一片愛民之心……信小子力所能及,定驅涼羌鐵騎,收復荊北全境……大帥當保重身體,切勿以身犯險,若小子所猜不錯,陛下咎責的旨意,定等在玉門歸途,屆時大帥當如何選擇?”
袁芨的信里未提陛下之后行為,可闞衡的信里卻提出猜測,按陛下現時的怒氣值,定然是要趁大帥出北境的良機,哄也好,騙也罷,以情誘也可,非要武大帥入京一趟的。
十年前他就想誘武大帥入京,如今時機這般好,他怎能放過?
除非武大帥命損荊北,否則這趟京他恐難再躲。
凌湙在信中寫道,“大帥可讓軍隊仍做出前往荊北的模樣,領一隊親衛隱匿行蹤,返回北境,務必在陛下覷及你之行跡時發難,京畿切不去,去之無回!
酉五雙手平舉過頂,接過凌湙鄭重交到手上的信件,只聽頭頂上傳來一道沉穩命令,“截到大帥之后,無論他看信之后的反應,你只管動手將人砍暈了送回北境,他身邊的親衛必然不會阻你,必要時可將此信交予大帥副將一觀,由他暫領帶軍之職,你的任務,只是保證大帥平安回到北境,可明白?”
酉五沉聲接令,“是,屬下明白,不惜一切手段,定安全將大帥送回北境!
凌湙揮手,“去吧!路上小心!
又過三日,闞衡送來消息,“一切按君指示,太子以武大帥兵老將弱為由,在拿了江州三百萬兩銀后,又加碼,要求江州派兵入荊北。”
江州載兵的大船,于天佑十五年白露日,攜兵三萬五過江,于秋分之日,陳兵荊北東岸。
酉五在南線前二十里處,截到了休整中的武大帥征荊軍。
可惜,并沒能如愿帶著武大帥走成,因為武大帥病的難以行進,半途休整,是因其,實在上不了馬。
躺倒在了行軍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