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碧水川所有人都被這變故怔住,然而不等他們反應,連霧跌跌撞撞,也跟著跳了進去。
漩渦緩緩平息。
祟氣被顧江雪和樓映臺壓得暫且平靜,黑霧緩緩流淌,像蟄伏打盹的獸,暫時收起了爪牙。
顧遲抹了把臉,好半晌沒能找回一句話。
容謹失魂落魄,木頭似的站在那兒。
漩渦平了,其余人暫時不可能再進去,默然片刻后,顧遲才走到容謹身邊,沉聲問:“……怎么辦,等?”
容謹依舊瞧著顧江雪和樓映臺消失的位置,最終輕聲道:“……等吧。”
連霧好歹搶著漩渦消失的最后時機沖了上去,而他因為愣神,錯過了機會。
有些事和人,錯過便沒有了。
*
樓映臺攬著顧江雪的腰落了地。
這里是尚未穩定的二重劫境,與一重劫境同樣的夜空,此處卻火光沖天,燃了半邊天的不是天燈,而是城中肆虐的大火。
屋舍傾塌聲、哭喊聲跟著逃命的人一起響徹四面八方,不停有祟氣凝成的黑刺或從空中直穿而下,或從地底冒出。
人間煉獄,這才是十年前飛花城那一夜真正的模樣。
笛照月是被裹入的,顧江雪就用法眼觀位,找準突破口,跟著進來。
容謹不懂,但樓映臺明白他的心意,他們向來最為默契。
他倆剛踏在地面,就聽的身后噗通一聲。
連霧姿勢不雅地砸在地面上,費力地撐著爬起。
顧江雪頓了頓:“你怎么也跟來了。”
“我、我想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做的。”
他全憑一股勁兒直接沖了進來,身上傷還沒好,也知道自己莽撞了,可他無論如何沒法留在原地。
他沒臉待在安全的地方。
“我不會拖后腿的。”連霧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漸漸定了下來。
他修為低,絕不主動添亂,若不幸……那也沒關系,就當替連家還一點債。
顧江雪和樓映臺對視一眼,到底沒說什么,任他跟著。
但是——顧江雪戳了戳樓映臺的手背。
樓映臺的臂膀還圈著他的腰肢。
“還要摟多久啊小仙。”
一起進來的方法那么多,干嘛非得摟摟抱抱,靠的也太近了。
顧江雪的后背貼著樓映臺前胸,他因著寒癥,體溫常年偏低,樓映臺的懷抱太暖了,哪怕隔著衣物,熱度也絲絲縷縷往他身體里鉆。
顧江雪面上冷靜,實則不太自然,有點想躲。
但他之所以沒有主動躲開……是因為今兒剛惹得樓映臺難過。
哄人是門藝術,不能三言兩語后就作罷,那不上道,除了慢語,還得在一些小細節上潤物無聲。
總之,得讓人覺得舒心。
所以顧江雪沒問樓映臺為什么非得摟著,換了個討巧的說法。
樓映臺面無表情放下手。
先前在家罰跪時摟著顧江雪,他就覺得瘦了,養了幾天果然還不夠,手臂橫在他腰上,就如同環住一段柳枝。
仿佛稍微用力就能被掐斷,孱弱纖細。
回頭還得再養養,樓映臺想。
笛照月最先進來,已經跌跌撞撞朝城中最高的城樓跑去,那里散發著最濃烈的祟氣,是十年前曲庭槐布陣的陣眼,他的尸骨也在那里。
第二重劫境還不穩定,大火熱浪逼人,形狀卻有些模糊不清,那些屠戮百姓的祟刺卻很真,顧江雪他們也得避開。
因為祟氣暴動,又臨近核心,這里的壓迫感更重,顧江雪和樓映臺方才消耗了不少靈力,節省著沒有御風飛去,逆著人流往登高樓趕。
途中所見皆是慘狀,即便知道這些人都是幻影,但當黑刺朝凡人襲過去時,他們好幾次都差點下意識出手。
……太真實了。
瀕死的痛呼尖叫,以及死不瞑目的絕望,都太真實了。
這就是當年的飛花城,是曲庭槐看到的模樣。
連霧本跟著他們跑,在離登高樓還有幾步的距離時,被眼前景象一驚,突然剎住腳步,愣愣睜大了眼。
他看見了一具尸體……他爺爺的尸體。
他的爺爺與一個凡人一起被祟刺貫穿,釘在了墻邊。
一個素不相識的凡人,看姿態,老爺子應當是想擋下祟刺,但失敗了,祟刺穿過他的胸膛,也穿透了他身后的人。
老爺子的手里還握著半柄殘劍,鬢發已亂,虛虛遮掩著他沒能闔上的眼。
連霧顫抖不已,嘴唇嚅動踉蹌上前,他伸出手,想碰碰,但又不敢。
忠骨未曾斂,連家一步錯,步步錯,連霧身為如今的家主,當終于站在先輩的尸骨前,千言萬語哽在喉頭,只覺無顏相對。
他們這些年辜負了先輩遺志,都在做些什么事啊……
顧江雪余光掠過他,猜出這位是連家先輩,離登高樓只有幾步路,顧江雪道:“你留在這里?”
連霧的手一縮,他紅著眼眶狠狠搓了把臉,而后道:“不。”
“至少知道哪具尸骨是他老人家了。”連霧逼著自己往前走,臨了只回頭再望一眼,“等一切結束,再來接他回家。”
登高樓內,門已經被破開,外面悲鳴震天,此地卻仿佛不受侵擾,安靜地詭異。
笛照月癱軟在門口,一路走到此地,他已經實在沒有力氣了,但還差一點……
滿城的火光也照不亮登高樓,在空曠的大殿中央,有道頹靡的人影正掐住地上一具身體的脖子,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從他們周身擴散,狂亂可怖。
人影狀若癲狂喃喃自語:“大陣已經啟動了,祟氣為什么還不停,為什么……”
顧江雪三人闖入,見到笛照月,顧江雪連忙上前扶起他。
笛照月艱難地攀住顧江雪的手:“帶我過去,求你。”
顧江雪扶著笛照月靠近,離中央約莫還有兩三丈的距離時,顧江雪停下了腳步。
笛照月想撲上前,但顧江雪輕巧又堅定地拉住了他。
笛照月淚眼婆娑,沖著那道聲影,喚他名字:“庭槐……”
正在拼命掐人脖頸的影子一頓。
他像是想扭頭,但半路又生生頓住,脖頸僵成一個扭曲的弧度。
“曲城主,”顧江雪一手扶著笛照月,一手背到身后迅速掐訣,語調溫柔如春風,“你看看誰來了?”
人影披頭散發,脖頸發出刺耳的咔咔聲響,劇烈顫抖起來。
“別,不,不不……”
他松開掐人脖頸的手,用破碎的袖袍和凌亂的頭發,想要遮住自己的臉,若是他的腿能挪動,一定早就跑了。
他用盡手段在詮釋兩個字:別看。
顧江雪掐訣的手一頓。
這一瞬間,他仿佛看見了噩夢里的自己。
夢里不人不鬼的他以為樓映臺來了,同樣拼命想要擋住自己,是否也是這般癲狂的姿態?
不想讓這樣的自己被人瞧見,尤其是被最在乎的人——
笛照月哽聲:“別怕,讓我看看你好嗎?”
“我好久沒有見過你了啊……”
他像是怕驚嚇了孤魂,聲音放得很輕,可根本抑不住喉頭滿溢的苦。
十年生死兩茫茫,咫尺天涯不得見。
顧江雪被這一聲攪得神魂皆顫。
他艱澀地咽了咽嗓子。
他們不想被某人看見,可某人不畏險阻荊棘,哪怕深入險地遍體鱗傷,就想再看他一眼。
什么樣子都好,什么樣子都沒關系。
笛照月想看看曲庭槐。
樓映臺也想看看他。
顧江雪死死掐著手指,努力克制視線不往樓映臺那邊看,緩過了這股勁兒,他繼續施法,玉指留下殘影,行云流水。
笛照月出聲后,那道人影渾身的骨頭都嘎吱作響,他肩膀頹靡下去,像是不堪重負,終于小心翼翼地,轉過了臉。
散亂的長發底下,依稀可見曲庭槐的眼。
曲庭槐想看,又不敢多看,他啞著嗓音,很輕,像怕碰碎一場夢:“你怎么來了?”
“我來赴約,”笛照月過不去,“我們約好過飛花節,你忘了嗎?”
“沒有,沒有……”曲庭槐喃喃,“我等你許久也沒等到,而后一只兇祟突然破土而出,我就想,你沒來也好,說好讓你看看飛花城的熱鬧,結果——”
他聲音一哽,突然又變得焦急瘋魔:“我下了陣,要鎮壓他,可怎么不行,外面慘叫聲沒停,為什么還在死人?”
他不知顧江雪樓映臺是誰,匆忙指著躺在地上的身體:“他還在作祟,你們誰來瞧瞧,瞧瞧!”
“我失敗了嗎?我——”
“城主,你成功了。”連霧拿臟兮兮的袖子用力擦了把眼角,高聲道,“飛花城過半的人活下來,逃了出去,你成功了啊!”
曲庭槐張皇的手腳在他的聲音里停了,緩緩放下,不太敢相信,疑惑,又希冀地確認:“我成功了?”
笛照月含淚拼命點頭。
曲庭槐混濁的眼睛再度亮起:“我成功了啊……”
“那外面,為什么還沒停?”
“因為你還在一場噩夢里。”顧江雪溫柔地說。
伴隨他話音落下,顧江雪掐完最后一個手訣,曲庭槐周身忽然綻開朵朵金蓮,光芒大盛,如旭日烈陽,要破開這一方無邊死地。
顧江雪:“樓映臺!”
樓映臺飛身而起,以劍劃出符文,一劍刺向曲庭槐額頭,將符咒釘入他腦海。
“道沖玄清,”樓映臺低喝,“醒!”
劍光刺入曲庭槐神識,無數光影從腦中浮現,記憶一片又一片,他終于看清了方才被他死死掐住的那張臉。
那不是什么屠戮飛花城的兇祟,那是他自己。
他確確實實成功了,所以,他已經死了。
十年于許多修士而言不過彈指一瞬,于他卻是滄海桑田。
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變成了邪祟,但是方才那人說,飛花城有一半的人活了下來,真好。
十年前兇祟大肆殺戮,援兵還沒到,他這樣修為不高的無名之輩,實在想不到還有什么方法能拖延時間。
一條命能護住他的飛花城,值了。
此身飛花非浮萍,零落成泥歸故鄉。
而且,還能見到笛照月,已然無憾了……
就是,照月怎么哭了呢?
天穹中傳來碎裂聲響,如琉璃碎瓦,蛛網迅速蔓延,在脆響聲中,劫境逐漸崩塌。
守在外面的顧家人若有所覺,紛紛抬頭。
二重劫境,大火里的飛花城碎了;
一重劫境,安寧的飛花城也碎了。
虛假的幻象破開,天光乍現,黃昏的云彩投下火紅霞光,輕柔地撫過所有人眉眼。
無論是那夜的慘狀,還是昔年浩瀚的天燈,都不在了。
唯有十年后古樸莊肅的飛花城,靜靜坐落在人間。
顧江雪松開手。
笛照月奔去了故人身邊,樓映臺落在了顧江雪身側。
他的龍瞳和龍鱗已經收斂,兩人花了不少力氣,這會兒在夕陽斜暉里,都透著股劫后的疏懶。
顧江雪瞧著笛照月和曲庭槐靠近的影子:“你剛才劍訣也早在準備了,是吧。”
樓映臺頷首。
在顧江雪掐訣時,他也在準備,即便沒有顧江雪那嗓子,他們也能配合得嚴絲合縫。
心有靈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