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江雪和樓映臺曾在奉神司求學問道,也會幫忙處理些事,所以對奉神司的流程很熟。
其實按理,年紀尚小的外家學子不該接觸或繁雜或帶危險的內務,但他們不同。
因為厲害。
兩個人再加上薛風竹,都是有先天靈寶的奇才,這三個人,比奉神司尋常弟子好使。
漱玉道尊給他們臨時腰牌的時候,是有人反對過的。
畢竟三個人都是仙門大家的少主,萬一磕了碰了,他們不好交代。
哪怕他們自愿寫下契約書,也叫人放心不下。
漱玉道尊:“少年人總是要歷練,他們護身手段也很多,不妨事。”
奉神司的人:“可……”
漱玉道尊柔聲:“實在不放心,你去跟他們打一場,贏了順你的意,輸了讓你的位。”他一副非常溫和好說話的模樣,“如何?”
底下的人閉嘴了。
降春神君沒沉睡時,奉神司以祂為首,后來神君閉關,長老們雖隱有派系,但漱玉道尊這個神君親手制作的傀儡,說話還是極具分量。
畢竟他是神君的象征之一。
為什么是之一呢,因為跟在神君身邊最久的另有其人。
顧江雪一行人在連霧的自愿配合下暫時封鎖連家宅邸,給奉神司傳了訊,約莫兩個時辰后,奉神司的人趕到了。
來的正是陪伴降春神君五百年之久的,持淵君莫執。
來的這么快,而且來的怎么是他?
這位道君分量可太重了。
顧江雪和樓映臺行禮時,心中同時想著。
莫執似乎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抬手沖他倆打招呼:“我剛好在附近,就順道過來了。”
莫執長得俊美,穿著身霧紫衣裳,從頭到腳戴了不少銀飾,腰佩彎刀,還掛著一枚銀鈴,是他慣用的法器,走起路來叮當亂響。
平時聽著好聽,但若莫執步履緩慢,一步一響,鈴聲就重了起來,聽久了跟招魂似的。
據說莫執曾經也兢兢業業,但神君沉睡后,他就給自己請了閑,常規事務全部推了出去,偶爾隨心幫幫忙,十分自在。
莫執并非人類,本體是天地一靈物,具體是什么無人知曉,顧江雪好奇問過,他就神秘一笑:“我本體嚇人,可不能隨便給你們看。”
大約是種很厲害的靈物。
莫執毫無前輩架子,伸手要來搭樓映臺的肩膀,跟幾個小孩兒哥倆好似的,但樓映臺往后退半步,居然就這么躲開了。
“嘿,你!”莫執指指點點,“潔癖不會更嚴重了吧,我身上又不臟,你躲什么!”
樓映臺不言,看著是恭敬有加的后輩,但,不給靠就是不給靠。
莫執無語,胳膊一伸把顧江雪攬了過來:“還是小江雪有意思,是吧?”
在奉神司的時候,如果說漱玉道尊對他們是縱容,那么莫執就是能跟小輩打成一片,一起廝混的。
顧江雪對他的隨性見怪不怪,剛要開口,莫執的手突然往下滑,一把搭住了他手腕。
命門被制,顧江雪瞳孔驟然縮緊。
但他沒輕舉妄動。
“稀奇。”莫執搭著他的脈搏,“真是半個魔,漱玉留給你的印能幫你壓壓魔氣,是好東西。”
莫執笑瞇瞇松開手:“雖然如果你完全墮魔,他會順著來殺你就是了。”
顧江雪收回手腕,也盈盈笑:“那我不能辜負漱玉道尊好意,得想法子除了這魔氣。”
他倆對著笑,場面和煦又古怪,樓映臺面無表情:都是千年的狐貍,對著玩聊齋也玩不膩。
“連家事情始末我已知曉,”莫執朝身后弟子招手,“他們怎么說?”
弟子已經初步查過,回稟:“連家上交了路引,我們入城后發現了度祟痕跡,從連府上搜出祟氣還未化干凈的器物,連霧供認不諱,自愿赴奉神司受罰。”
“有人試圖逃跑,”一弟子道,“已被鎮壓。”
莫執摸摸下巴:“連家人都得帶走,一大家子,肯定有不愿受罰的,也有想幫著頂罰的,怎么量刑,還得回去再細審。”
他又點了點顧江雪:“你小子怎么還跟以前一樣,走哪兒哪兒出麻煩。”
“這話不對啊持淵君,”顧江雪不以為忤,反給自己貼金,“分明是哪兒有麻煩我去哪兒。”
話一顛倒,意思就完全變了,莫執樂不可支:“唉,我真是喜歡你這張嘴,你們學完離開,我怪無聊的,要沒地方去,不如來我們奉神司?”
他發間銀飾晃動,微微一笑:“做我麾下弟子,如何?”
瞧瞧人家的路數,鬼哭崖下奉神司弟子只知道強橫要把顧江雪緝拿歸案,持淵君一出手,就是和風細雨,可不僅能名正言順看管顧江雪,還能讓奉神司多個免費干活的。
姜還是老的辣,多學多看。
顧江雪還沒回話,沉默許久的樓映臺終于開了金口:“他有去處。”
“噢,樓外樓?”莫執有所耳聞,“你們生了個蛋,鬧得沸沸揚揚。”他很感興趣,“蛋呢,我瞧瞧。”
樓映臺:“……”
果然,不管聽多少次,“生了個蛋”這句話還是讓顧江雪眼角一抽,他可不想小倒霉蛋被人圍觀,張口就編:“睡覺呢,它不愛被打擾。”
莫執也不是非得看,他目光饒有興致從樓映臺和顧江雪身上轉過:“行吧,看來你舍不得離開樓家,什么時候請喜酒,記得給我遞帖子。”
顧江雪:“……”
樓映臺嘴唇翕動,他慢了半步,顧江雪已經搶過了話頭:“以我們的年齡,還不急。”
莫執攤手:“孩子都有了卻不合籍,看來是我不懂最近的小年輕。”
樓映臺抿緊唇線,把沒能出口的話散了。
那頭奉神司弟子帶著連家人過來,都縛了手,身上貼了壓制修為的符咒,莫執偏頭:“你們帶著人啟程,我還有事,暫時不回去。”
他好像真只是因為離得近,順便過來看一眼,不等全部連家人被送上云舟,揮揮手就自個兒走了。
來去隨意,奉神司內怕是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清閑的人了。
連家人陸續被押上云舟,連霧處在最末端,連家人有些垂頭喪氣,有些掙扎不甘,還時不時回過頭來罵連霧,罵得相當難聽。
隨他們怎么罵,連霧沒什么表情,他也被縛了雙手,但眉眼是這些年來難得的坦然,壓在他身上那座無形的山終于被挪開了。
至少再也不用日夜良心不安,輾轉反側。
連霧正把咒罵當消遣,兀自出神,卻發現顧江雪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邊。
他以為顧江雪還有什么說教,正準備洗耳恭聽,卻發現顧江雪對自己傳音入密。
并且還在兩人身邊加了個小結界,雙重保障以防偷聽。
連霧愣了愣:什么話需要這么小心?
奉神司的弟子看了他們一眼,有人記著顧江雪身上說不清的官司,想上前,有弟子道:“連家犯的事證據確鑿又都承認了,說什么悄悄話連霧也逃不開,隨他們去。”
奉神司弟子便沒靠近。
顧江雪這才傳音給連霧:“我用法眼看過你們家眾人的業障,我總覺得很微妙。”
連霧眼神頓時一凜:“怎么說?”
顧江雪想了想,斟酌用詞:“碰了飛花城東西,你們染上業障不奇怪,但我總覺得,或許不該這么重。”
可曲城主有功德,害他成為邪祟,業障重一點又似乎說得過去,這個度處在一個非常微妙的位置,顧江雪也無法確定。
“我已把這事傳音給了漱玉道尊,他屆時會幫你們再度辨認。”顧江雪道,“除道尊以外,你不要朝其他任何奉神司弟子提起此事。”
顧江雪特意地叮囑讓連霧微微睜大眼,他隱約察覺了顧江雪更深層的意思,愕然:“你是說……”
顧江雪卻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比了個噤聲手勢。
于是連霧把后面準備傳音的話掐斷了,脊背沁出一層冷汗,不敢再提。
他聽懂了,顧江雪竟然是在堤防奉神司。
顧江雪自然要防。
柳家血案后,奉神司對他的圍堵太快了,雖說奉神司在許多地方都有驛點,但他從柳家剛離開不久,周圍的奉神司弟子就越聚越多。
好像他們恰巧都在附近,聞訊就飛速集結。
若只有幾個、甚至十幾個在附近,顧江雪都能認,但不到一個時辰奔來幾十號人,這就過分了。
奉神司執法弟子修為都不差,出門辦事即便結隊,人數也有限,超過五人都是應對大事了。
奉神司上下那么多人,不是沒有出問題的可能,不過起碼漱玉還是可信的,他秉承神君斬邪除惡維系蒼生的理念,除此之外無欲無求,算是這世上難得公道的存在。
顧江雪該說的說完,連霧很快也上了云舟,連家人收押完畢,笛照月要跟上,他想去守著連家判罰。
臨行前,他再度朝顧江雪和樓映臺道別。
笛照月已經將衣衫收拾整齊,彬彬有禮:“我感念二位相助,卻沒什么東西能回報,便祝兩位道途順遂。”
顧江雪剛想回“借你吉言”,就聽笛照月可能覺得一句話不夠,又加了句:“更愿你們琴瑟和鳴,攜手此生。”
顧江雪猝不及防被嗆住:“噗、咳咳!”
不是,從莫執到笛照月,怎么今日盡拿他們關系說事兒?
樓映臺給他拍背順氣,坦然受了笛照月好意:“多謝。”
顧江雪登時咳得更厲害了。
笛照月憂心:“怎么咳成這樣,難不成受了內傷?”
樓映臺面色不變:“他害羞,不必介懷。”
笛照月是老實人,真信了,再拜,就此離開。
顧江雪咳得眼角泛紅,拿眼神狠狠剜向樓映臺:我害羞!?
可惜他咳得眼角泛紅,這一眼不但沒有任何威懾力,還波光瀲滟,桃花春風。
樓映臺手覆在他背上,感受著顧江雪咳得發顫,單薄的蝴蝶骨貼在他手心,樓映臺不緊不慢道:“世人眼中,你我就是如此關聯,你驚什么?”
顧江雪:……什么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是了,鬼哭崖下,從他把小倒霉蛋摸出來開始,外人眼里,他跟樓映臺就是有一腿。
那時候顧江雪受了傷,精力不算好,只想著速戰速決,早知道寧愿拿自己半魔半道跟他們扯上個七天八夜,也別把樓映臺……
顧江雪想到這里,頓了頓。
隨即他不得不承認,哪怕他不把樓映臺拉上賊船,樓映臺自己想盡辦法也會主動擠進來。
樓映臺就是這么執著的人。
顧江雪咳嗽聲停了,他冷靜下來,如莫執這般的仙門名士,對樓映臺和自己的關系還是旁觀居多,樓映臺目前聲譽仍在,沒讓自己給壞了。
他會盡快把這些問題都解決,最初就是這么想的。
的確不用聽到外人以為他們是一對就大驚小怪,他是該習慣習慣。
顧江雪淡定了,不咳不喘,又能行了。
曲城主已葬,連家人被奉神司帶走,飛花城之事告一段落,顧江雪和樓映臺也該離開。
那頭顧家的人終于知道來龍去脈,很是驚訝,同時還在認真揣摩,先前劫境里襲擊三個弟子的鬼面人究竟是誰。
隨便猜,反正跟我無關,顧江雪正想著,卻看樓映臺沒有召出云舟,而是直直朝云天碧水川的人走去。
更準確來說,是朝顧遲走去。
顧江雪一愣,連忙抬步跟上:樓映臺要做什么?
顧遲看到在自己面前站定的樓映臺,也很意外。
樓映臺大多時候清清冷冷,除非情緒波動,否則看外人都一個樣,而顧遲就不喜歡這種眼神。
仿佛有鋒芒掩在暗潮下釘住自己,讓他總是想起曾經被幽鬼鎖在屋子里,不知危險會從何處來,提心吊膽。
顧遲被樓映臺眼神看得煩,抬眼挺胸給自己壯聲勢,沒好氣道:“做什么?”
顧江雪剛疾步趕來,就聽樓映臺冷冰冰問:“顧江雪的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