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江雪曾有一把劍,六歲起就不離身,是他最順手,也最寶貝的劍,別的劍再好也比不了。
顧江雪做少主時,顧家不吝給他天材地寶,等顧遲歸家,他便把攢下的東西都給了顧家。
是還,也是賠償。
唯有那把劍,顧江雪本想留著,卻也讓顧遲一股腦收走了。
顧遲知道樓映臺是來干嘛的了,抱臂冷笑:“是在我這兒,那又怎樣?”
“我知道劍是樓家給他的,可如果他不姓顧,樓家能送他好東西?”顧遲睨著眼掃過顧江雪,“既然還是靠顧家得來的,理所當然該還給顧家。”
樓映臺是想替自己把劍要回來,顧江雪心頭微暖。
但顧遲不是容謹,他據(jù)有的東西怎么可能輕易讓出來,顧江雪可不樂意樓映臺拿什么去換,抬手想拽樓映臺袖子。
剛拽上,樓映臺的話就出來了。
“那是樓家贈我道侶的劍。”
古井無波,但擲地有聲,讓所有人聽了個清清楚楚。
顧遲:“!!”
顧江雪:“??”
他手上一個用力,差點沒把樓映臺袖子拽斷,愕然看向這位面不改色說瞎話的主。
什么給道侶的,他怎么不知道!?
而顧遲的臉色瞬間非常精彩,跟生噎了只蒼蠅似的,臉都憋綠了,他立刻把劍從儲物器里翻了出來,拎在手上都嫌晦氣,抬手就要扔出去。
劍鞘通體雪白,銀絲纏繞,劍柄處嵌著一顆冰藍的寶石,跟樓映臺龍瞳的顏色相似。
昔日樓家得奇石,一分為二,一塊鍛造了樓映臺的黑金劍,另一塊便鑄就了眼前這柄雪銀鋒。
樓映臺的劍名為“同塵”,從鍛成開始,就沒換過名,雪銀長劍最初叫“和光”,但到了顧江雪手上,他給改了個名。
“觀花弄劍自逍遙。”玉做的顧小少爺輕巧挽了個劍花,“我的劍為‘逍遙游’!”
他自幼就那般逍遙自在,玩要盡興,學要出彩,長著最好看的臉,游遍最美的天,颯沓不羈,連劍也要有最意氣風發(fā)的名。
樓映臺自幼就看著這樣的顧江雪。
他的劍叫同塵,他喜歡這個名字。
圓融一體,同路同行,顧江雪手中的劍無論換什么名字,他們的劍都會并肩行道。
顧江雪可以盡情的變,因為會有他在原地。
知道是給道侶的劍,顧遲膈應壞了,眼看劍即將脫手被扔出去,他卻不知又抽了什么風,使的力硬生生往回收,手背上青筋都起來了,才堪堪停住。
他繃緊了面頰,視線刮到了顧江雪臉上。
飛花城見面后,顧江雪除了給他一腳加個“滾”字,沒再搭理過他,仿佛把他當成了空氣。
“想要這把劍,行,顧江雪,”顧遲像下定什么決心,極為緩慢地說,“你來跟我打一場。”
顧江雪意外。
容謹忙出聲:“師弟——”
“你叫的究竟是哪個師弟!”顧遲忿聲打斷了他的話。
“從我回到顧家,你也好爹娘也好,看著顧江雪是什么眼神,”顧遲像是忍耐許久,連連冷笑,聲音越抬越高,“養(yǎng)他這么多年,搞得還跟對不起他似的,是,養(yǎng)得太好了,舍不得是吧。”
顧遲握著劍的手用力到泛白,厲聲質(zhì)問:“那我呢!那里不該是我的家嗎!?”
身后弟子們噤若寒蟬,不敢吱聲,容謹啞然,在顧遲漲紅抻直的脖頸里輕聲道:“自然是你的家……”
“得了吧,你們都覺得我不如他,他混成這副鬼樣子,你們也還念著他!”顧遲握著劍往前一推,“顧江雪,來!”
顧江雪視線慢慢掃過他的手,又劃過他繃緊的臉,在顧遲強撐著的眼神里,張口卻吐出一個字:“不。”
“你打不過我。”顧江雪沒什么感情地說。
顧遲一愣,隨即暴怒。
“不打過怎么知道!”他抬高手舉起了劍,“你不是想要這把劍嗎!你上來跟我打,否則我回頭熔了它!”
樓映臺眼眸暗了暗,顧江雪卻依然站在原地:“你心知打不過我,所以才色歷任苒,你怕什么呢,怕別人看不起你,怕家主和夫人對你失望,怕他們不要你?”
顧江雪說的緩慢,顧遲手臂顫抖起來,不知是氣的,還是因為戳到心口招架不住:“顧江雪!”
“如果你不怕,”顧江雪清潤的嗓音也微微抬高,“那贏了我又如何,輸給我又如何!”
顧遲手臂一顫,他胸口起伏,氣喘如牛,死死瞪視顧江雪。
在這漫長的視線交鋒里,顧江雪始終巍然不動,而顧遲愈發(fā)覺得嗓子眼堵得難受。
顧江雪視線透過他,好像飄到了遠方,聲音也飄渺了,他輕聲道:“你怕什么呢,家主和夫人……是選了你的。”
十七那年,顧遲中死咒時,沒抓住施咒人,唯一的辦法只有找個同年同月同日生人,將死咒渡過去。
被渡咒的人不一定死,可即便僥幸能活下來,也肯定廢了。
抓個死有余辜的惡徒來替命是最好法子,可時間緊迫,顧遲等不起了,云天碧水川上下門徒無數(shù),掐指一算八字命門,滿足條件的只有顧江雪一個。
顧家主和夫人焦急得眼眶通紅,他們齊齊看向了顧江雪。
顧家主忍不住朝顧江雪邁步,他下意識張口,但又在一瞬間生生止住了,嘴唇囁嚅著死死繃緊。
要他求顧江雪去死?
對著陌生人顧家主尚且開不了口,更不用說這還是他們真心疼了十多年的顧江雪。
急切、祈求、不忍和痛心,顧江雪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無數(shù)復雜的漩渦。
顧江雪垂眸,看不清神情,片刻后,居然輕輕彎了彎嘴角,如釋重負笑了。
他只說了三個字:“用我吧。”
渡完咒,修為盡廢,夫人再也看不下去,說什么也要把顧江雪送走,不忍他在自己眼前繼續(xù)受苦。
顧江雪察覺到夫人撫過自己發(fā)頂,她在自己耳邊啜泣:“早知如此,當初說什么都該讓你走,如今也不會……”
當初是顧江雪自愿留下來補償,可他要是早走了,今日死的就是顧遲。
倘若顧遲真死了,夫人又會怎么想?
人的情緒是會變的,在不同的岔路口,總想著“如果”“要是”,若真死了顧遲,夫人還是要傷心。
這是個走不出去的死胡同。
夫人給樓映臺傳信,本意是把顧江雪好好送出去,但底下的弟子陽奉陰違,怠慢了命令,直接把顧江雪丟在迷津橋邊。
可顧江雪還是過了迷津橋,把該拋的都拋掉了。
所以顧遲,你大可不必患得患失,顧江雪心道,爹娘……不,家主和夫人選了你。
顧江雪輕輕抬眼。
顧遲硬著頭皮,這會兒半步不肯退,舉著劍又往前一步,還待再開口,面前突兀一陣勁風掃過——
顧江雪居然不打招呼直接動了手!
顧遲瞳孔驟縮!
他趕緊想往后撤,但已經(jīng)晚了,顧江雪抬腿踢中他手腕,震得顧遲整條手臂發(fā)麻,逍遙游脫手而出,顧遲咬牙切齒,不顧疼痛立刻拔劍,以最快的速度朝顧江雪出了一劍!
幽鬼帶他修行,教的盡是陰狠刁鉆的招式,當然,全是讓他自個兒用身體來記,所以他常遍體鱗傷,卻還要被幽鬼說朽木不可雕。
在顧家,顧遲欺凌顧江雪,是仗著自己身份,從沒想過跟他真正打一場。
因此這一劍帶著積年累月的憤恨與不甘,出手時有雷霆之怒,足以稱得上驚艷。
顧遲出手太順,恍惚中產(chǎn)生錯覺,仿佛這一劍就能破開他沉重的陰霾,撕開面前可惡的血肉。
但錯覺……只是錯覺。
劍光已到眼前,顧江雪眼也不眨,接住空中落下的逍遙游,翻手推刃,一劍橫掃!
劍光映白雪,有我自逍遙!
三年里在顧遲手中塵封的逍遙游再度出鞘,金戈鏘然,鳴越不歇,呼嘯著祟顧江雪蕩盡殺伐,如雪怒松濤,勢不可擋。
顧遲的劍境破了,一劍將他逼至懸崖,一劍將他踢落云端,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招架不住,節(jié)節(jié)敗退間最初的驚艷一劍已經(jīng)亂得毫無章法。
金戈聲不絕于耳,他只覺得重,重重重!
顧遲對上了顧江雪漠然的眼。
雪白的劍光織成網(wǎng),他只能后退,可哪里也退不開。
當啷聲砸得他耳鳴,顧江雪分明一劍就能擊潰他,卻偏偏沒有。
要逼他?憑什么逼他,他要朝前,他要破開這——
顧遲望著鋪天蓋地的劍芒,忽的愕然愣住。
他朝前,前方卻在哪里?
逃不掉躲不開的網(wǎng),一如他自己的心境——作繭自縛啊。
幽鬼要把他教成個陰毒小人,他現(xiàn)在逃了那樊籠,他還要放任自己繼續(xù)留著幽鬼的影子嗎?
他顧影自憐,回顧家三年,其實從沒真正看過身邊所有人。
最后一劍砸落,顧遲手中劍飛出,他自己也砸在地上,脫力地望著天,久久不能語。
顧江雪收劍負手,他近乎溫柔地用指尖輕輕撫過逍遙游,靈劍輕鳴,像是在回應他的心意。
“劍我?guī)ё吡恕!鳖櫧┱f。
顧遲躺在地上,抬起脫力的手臂,擋在自己眼前。
“顧江雪,”他咬緊了雙頰,顫著聲音一字一頓,“我是真恨你啊。”
顧江雪沒看他:“你從前說我是幽鬼那妖人之子,可你明知可能不是。”
若顧江雪真是幽鬼的孩子,幽鬼想讓自己孩子頂替顧家少主,一輩子大富大貴,那他何必用陰毒手段教養(yǎng)顧遲,又何必在他們十五歲時,故意把顧遲派到顧家。
明明顧遲只要在顧家漏了臉,身世就藏不住。
而顧遲被養(yǎng)成這副性子,又必定會報復顧江雪。
顧江雪可從沒幻想過幽鬼是自己血親,他找幽鬼,是要弄清真相,給自己的人生一個交代。
“我在顧家讓著你,但如今仔細想想,其實又讓你在恨的毒沼里陷得更深。”顧江雪嘆了口氣,“我不是完人,不可能事事盡善盡美,還是做錯了。”
他只嘆息一聲,而后偏頭,看著躺在地上的顧遲。
“我也不是圣人,就算你罵我白眼狼,我也說句實話,”顧江雪將逍遙游收劍入鞘,金屬擲地有聲,他的聲音卻像風,“我也不喜歡你的性子。”
是非對錯,命運弄人,人有七情六欲,要是心結(jié)實在解不開,他們就這么怨著吧。
但怨不能是全部,人都要走自己的路,顧江雪知道自己路在哪兒,顧遲呢?
他已經(jīng)離開了幽鬼,前面的路也得自己找。
顧江雪將逍遙游輕快地在手中打了個旋,轉(zhuǎn)身走向樓映臺。
樓映臺看他眉眼:“痛快?”
顧江雪桃花眼中笑盈盈:“舒暢。”
或許他早該和顧遲打上這么一架,明明兩人都還年少,卻被是非恩怨早早壓得喘不過氣,就該對命運說去他娘的,拋開一切,他也是,顧遲也是,打一回再說。
都是從懵懂無知的年紀長起來的,誰不是摸著石頭過河呢?
顧江雪將逍遙游佩在腰間,樓映臺看著他,依然能找到最熟悉的影子。
無論顧江雪到底是何身份,他認的,是顧江雪這個人。
樓映臺:“回家。”
顧江雪:“嗯!”
兩人乘上云舟,顧江雪沒有再回頭。
樓映臺點了云舟中的香,顧江雪蹭到他身邊,眨眨眼:“逍遙游是給道侶的劍?”
當初送的那么輕巧,隨手就給了,可沒人對他說過劍還有這層意思。
樓映臺骨節(jié)分明的手蓋上香爐:“家中沒有這個說法。”
但他自己有。
這雙對劍給了樓映臺,樓映臺在六歲時贈予顧江雪,當時想的只是寶劍贈好友。
后來再想,或許是注定,除了顧江雪,他不愿與誰佩雙劍。
顧江雪:“不愧是你,唬人唬得一本正經(jīng)。”
顧江雪累得很,只想躺下好好休息,他懶懶伸了個懶腰,松松筋骨,卻突然聽到一聲極其細微的聲響。
“咔嚓。”
顧江雪:?
并不是他骨頭的聲音。
顧江雪放下手,又聽到一聲。
在片刻的茫然后,他終于意識到什么,連忙把小倒霉蛋從九瓣金蓮里拿了出來。
蛋殼上已然多了條縫。
——小倒霉蛋裂開了。